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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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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3:04
正文 五十六 冬日 一

  宮裡來人傳了話,然後帶回了阿福有孕的消息。第二天,宮中的大批賞賜就送到了山莊。
  
  阿福問李固宮中來人說了什麼,李固只是搖了搖頭:「也沒有什麼……就是說過年的事情。」
  
  「過年不是還早麼?」
  
  「是,但是今年……因為太后不理事,還有些事情我也能幫得上忙。你就留在山莊中靜養吧,天這樣冷,來回顛簸太受罪了。」
  
  多半是因為左相的緣故,抓了一批殺了一批關了一大批的官員,所以朝上和後宮現在人手嚴重不足吧?雖然從外表看不出來,但是阿福知道,這一次政變實在是大傷元氣的。
  
  「太后呢?」
  
  「太后麼……在宮中靜養,過了年可能要去景慈觀。」
  
  啊……景慈觀也是皇家所建,算得上是宮中女子的養老之所,先皇去世後,無子的夫人,美人,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曾經的掌事宮人,都會被打發到那裡,太后若去那裡——那也就是終身囚禁的下場了。
  
  阿福有些唏噓。
  
  他們周圍的人都圍繞著權力汲汲營營,沒有權力的嚮往權力,有權力的不但想保住現在所有的一切,還渴望更多。
  
  「其他的王家人呢?」
  
  「皇上應該自有安排。」李固沒有告訴阿福李馨現在的境況。
  
  李固也極想幫這個妹妹一把,可是她在皇帝被困時所做的選擇……
  
  李固想,若是與李馨易地而處,他會做什麼選擇?母親的性命,弟弟的安危……李馨是個女子,不能強求她為了氣節做出最殘酷的選擇。
  
  可阿福還是問了句:「對了,三公主現在怎麼樣?宣夫人他們應該沒事吧?」
  
  「唔……這個他們倒沒有說。」
  
  阿福小聲抱怨:「她也沒寫封信麼?」
  
  李固忙說起別的,把這件事岔了開去。
  
  山莊裡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阿福除外。
  
  山莊裡每個人都忙忙碌碌的——阿福除外。
  
  山莊裡每個人都在數著日子等待一個新生命的降生——這個阿福也一樣。
  
  或許這樣說,嗯,有點以偏概全。
  
  起碼就有少少的那麼幾個,不是特別的歡喜雀躍。
  
  阿福想自己做件小衣服,小襁褓,可是楊夫人咬死了牙不同意,說是有孕的人不拿剪子不拿針,把阿福悶的不行。原來每天她給李固唸書,現在也被楊夫人用既費眼說話又傷元氣阻止了。阿福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圈養了囤肉舔膘的……那個,養到過年一定變得肥頭大耳,又肥又壯……
  
  好吧,別人怕身材走型,一多半是怕被丈夫嫌棄……不過對阿福來說,這一條可以不必擔心,反正李固瞧不見,越胖他還說手感越好……
  
  阿福這一胎懷的很是結實。在德福宮驚嚇過,在內府拘禁過,前後多少風波,這孩子一直乖的很,也許就是出城來的時候在路上被顛著了,阿福就吐了那麼一次,其他時候能耗吃又能睡,一點妊娠反應都沒有——
  
  她從道旁揪了一片草葉,已經泛草乾枯,不像青綠的時候那樣柔軟,摸起來是乾脆,輕輕折一下,應該就會斷了。
  
  李固輕聲問:「怎麼了?」
  
  「嗯,冬天了。」
  
  這兩天天氣像是在蘊雪,天陰沉沉的,風並不大,也不特別冷。李固穿著一件葛色綢面的貂裘,風領豎起來,襯著一張臉說不出的俊秀,明明是冬日,卻讓人覺得暖暖的溫文。
  
  「好像要下雪了。」阿福說:「得吩咐人把柴啊炭啊的備好。」
  
  「這個不必你操心。」李固說:「你只管好自己就行。」

  又來了……
  
  什麼都不用管,什麼都不用問,只要吃好喝好睡好——
  
  阿福一邊在心裡歎氣,可一邊又覺得……幸福的冒起小泡泡來。
  
  很甜蜜。
  
  她沒想過,沒奢望過,可以有這樣的甜蜜。
  
  少時曾經憧憬過,嫁人,持家,生子,平順而安穩,那是生活……那並不是幸福快樂。
  
  是的,人們每一天都在生活。
  
  可是幸福與快樂,和平安的生活並非一回事。
  
  李固每天都會陪著阿福在莊裡走一圈。看的時候已經覺得很大,真的走起來,這種感覺更加強烈,這個莊子頂得上十個八個王府了,而且山上不比城中,這裡的草木不像城裡那樣精緻而文弱。山上的石頭也好,樹也好,水也好,都顯得那樣鮮活潑辣,沒有仔細的修剪,也沒有人精心照管,可是生命力特別旺盛,生長的無拘無束。而人到了這裡,似乎也沾染了這種生命力。連李固的臉頰都不似往常清瘦,顯得略略豐潤了一點。
  
  「累不累,回去吧?」
  
  阿福點下頭。
  
  再向後,就是……
  
  阿喜住的地方拉。
  
  阿福往那兒看,隔著遠遠的樹叢,能看到一角屋簷。
  
  楊夫人把阿喜安置在那裡,形同軟禁。每天有人送飯,可是阿喜想要從那裡出來卻不容易。楊夫人的原話是:「朱姑娘需要靜靜心,學好了規矩自然就可出門了。可若是規矩沒學好,反而在山上住的性情更散漫了,那可不美。」

  阿福有時候覺得心中不忍,可是楊夫人毫不動搖:「夫人,朱姑娘要是還那樣性情,將來不管嫁到什麼人家,都未必能討好翁姑,相夫教子。要是夫人現在心軟,那不是對她好,是在害她了。」
  
  朱夫人也跟著幫腔:「阿福啊,楊夫人說的是,阿喜就是太不懂人情世故,又性子嬌縱了些,所以也才劉家闖了禍的。楊夫人是宮裡的老人了,由她來教導阿喜,那是再好不過——要是她改了性子,將來能踏實過日子,將來我到了地下,也能見你父親和大娘啊,要不然的話,我可跟他們怎麼說呢?」
  
  臉上微微一涼,阿福仰起頭來。
  
  鉛色的雲層看起來沉沉的壓在莊後山峰的頂上,碎雪打著旋兒落下來。
  
  「真下雪了。」
  
  李固攬著她的腰:「快回去吧。」
  
  屋裡地龍燒的極暖,瑞雲替阿福脫去外面的大衣裳,將手爐捧了來,又端了熱熱的紅棗茶來。李固脫了大衣裳,聞著棗茶甜熱的香氣,笑著說:「給我也倒一盞來。」
  
  紫玫過來說:「夫人去裡間坐吧,比外頭暖和。剛才楊夫人還來問過呢,夫人出門走走使得,可是時間也別長了。」
  
  「我也沒覺得累。整天都不動,也就早晚出去走走。剛才回來時下雪了。」
  
  紫玫看了外面天色:「只怕這雪不小呢。咱們房子不怕,不知道周圍那些農家的茅舍草屋能經得住這樣的大雪不。」
  
  晚上雪下的大了,風也緊了起來,窗紙簌簌的響。李固和阿福相依靠在床頭,李固輕輕替她梳理頭髮,一把秀髮握起來光華豐潤,讓人愛不釋手。
  
  阿福靠著他打了個呵欠,輕聲說:「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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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3:26
正文 五十六 冬日 二

  說是要睡,燈還燃著,欠起身就能吹滅,可是兩個人誰也沒動。
  
  「這一下雪,只怕路不好走。」
  
  阿福想,不走正好。
  
  李固唔了一聲:「雪停再走。」
  
  「雪停了路更難走。」
  
  她這句話接的急,李固回過味來,笑瞇瞇的說:「捨不得我啊?」
  
  阿福本來想說誰捨不得誰,可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你這一去,難道要讓我自己在荒山野嶺的過年?」
  
  李固也有些為難。
  
  要說把阿福一個人撇下,他是絕不情願的。
  
  可是皇帝的宣召,他也不能不去。
  
  這樣一來,弄不好真的變成他在宮中過年,阿福在城外莊子上過年了。
  
  「我會回來的。等那邊的事情一了結,我就趕回來,咱們一塊兒過年。」
  
  阿福歎了口氣,頭靠在他懷裡面:「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
  
  「傻瓜阿福。」李固的手指輕輕撥弄她的長髮:「你現在的身子可不是自己一個人的,路上顛一些,大人沒什麼,可是孩子經受不起啊。」
  
  阿福心裡明白。
  
  可是明白歸明白,該捨不得還是照樣捨不得啊。
  
  莫名的就想哭,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
  
  李固聽到她哽咽的聲音,有些慌張的說:「別哭,誒,你別哭啊,不是說這會兒不能哭麼?我答應你,過年前一定回來,好不好?不會去太久的……」他頓了一下,輕聲說:「我也捨不得你的,我想每天都陪著你,每天聽你說話,摸摸我們的寶寶是不是又長大了一些,看他什麼時候會動……」
  
  可是皇命難違啊,尤其是在剛發生過政變的敏感時刻。
  
  阿福有點不講理,牢牢抱著他的腰:「你不許走。」
  
  李固苦笑,又感覺到一種淡淡的甜意。
  
  這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她在哪兒,他的家就在哪兒。離了她,只怕他也食不甘味,睡不安寢。
  
  阿福以前沒這麼愛纏人,也沒有這麼愛哭的。
  
  大概,有了孩子的女人,就不一樣了吧。
  
  楊夫人特意囑咐過他的,現在阿福與往日不同,她說什麼,那就是什麼。不管多任性多荒唐,就算是無理取鬧,那也絕對是有理的,務必逆來順受,百依百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呃,當然原話不是這樣說的,但是意思李固絕對已經領會了。
  
  李固抱著阿福說了一大篇的好話,都說了什麼他也不記得了,細語隅隅,輕聲呢喃。外面的風緊雪大,卻更西安的屋裡暖意融融。阿福難過了一會兒,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在他衣裳上把眼淚蹭了,小聲說:「你給我唱個歌。」
  
  「呃?」李固愣了。
  
  楊夫人說的,說好聽的,體貼入微……可沒說還要載歌載舞綵衣娛妻啊。
  
  「你給我唱一個嘛。」阿福小聲說:「你都會吹簫,吹的還那麼好,肯定也會唱歌兒的。」
  
  李固為難的說:「真沒有唱過啊……」
  
  「那就哼個曲兒也行。」阿福拉過他的手蓋在自己的小腹上:「你這一去要好些天,嗯,我會想你……孩子也會想你的。你就權當是唱曲你兒子女兒睡覺好了。」
  
  李固覺得汗都要下來了,想了又想,輕聲唱:「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喊著要媳婦兒……」
  
  就唱了這麼一句,李固自己的臉先紅了。阿福愣了下,小聲嘀咕:「你打哪兒學的?」
  
  李固小聲說:「不記得聽誰唱過了……不好聽吧?算了,我……」
  
  「好聽。接著唱啊。」阿福的頭蹭了兩下,在他懷裡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李固覺得汗冒的更凶了,沒辦法,想了想又接著唱:「……要媳婦做啥?點燈,說話兒,做伴兒——明兒早起來梳小辮。」
  
  阿福哧的一聲笑:「將來說不定你兒子就會這麼跟你要媳婦呢。」
  
  李固看她喜歡,倒也鬆一口氣。
  
  要媳婦做啥?點燈說話,吹燈作伴……
  
  還有,梳小辮。
  
  他以前聽,只覺得這歌謠子挺有趣,就記在了心,可是倒沒有仔細想過。這後面一半說的可不就是這個理兒麼?
  
  其實說起來,夫妻之間也就是這麼簡單,說話,作伴……結髮相伴,白頭到老。
  
  等到了他是老公公,她是老婆婆的時候,眼也花,頭也白,齒也脫,那時候依舊和現在一樣,白天說話,晚上作伴。
  
  「再唱個吧。」
  
  「還,還唱?」
  
  「嗯。」
  
  李固搜腸刮肚,又想了一個聽過的曲。
  
  「風外甥,櫓娘舅……搖進莊,吃老酒……」
  
  阿福咯咯笑了:「你這又是從哪兒聽來的?」
  
  李固撓頭:「好像是以前身邊的小宦官哼過。」
  
  「嗯,接著唱。」
  
  李固張了張嘴,阿福等著聽,卻沒聽著聲。
  
  李固的臉在燭光下紅的像搽了一層大紅胭脂,很忸怩的說:「後面忘了。」
  
  阿福狐疑唔了一聲,李固說:「真忘了……當時聽的也不真切。」他靈機一動,說:「你給我唱一個吧……」
  
  阿福吃吃笑,頭髮批了一肩:「我也不會。」
  
  「你一定會,嗯,有空時也唱給咱們孩子聽啊。」
  
  李固聽見阿福清清嗓子,聲音低柔如水,說:「我也不會唱歌,有個歌也會前一半兒。」
  
  阿福抿嘴笑笑,輕聲唱:「晴日裡,風光好,郎上橋,姐上橋,橋下水波搖,風吹裙帶纏郎腰,相逢笑,相逢好,相別又要下了橋……兩邊眼淚落珠拋……」
  
  她聲音柔軟,李固覺得彷彿那情景就在眼前似的,問:「後面呢?」
  
  阿福無辜的說:「不記得了。」
  
  李固覺得這話說一半,曲唱一半,飯吃一半從中掐斷,實在是件讓人鬱悶的事情。可是剛才自己也只唱了一半,倒也沒法抱怨阿福。
  
  他緊緊擁著懷裡的妻子,心中只想著,若是她能變成手掌般大,就藏在袖中,藏在懷中,走到哪裡都能帶著,一時也不要離分,那可有多好。
  
  屋外風雪愈來愈緊,映上窗上的昏黃燈光不久便滅了。深院寂靜,空山蒼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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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3:41
正文 五十六 冬日 三

  似乎隨著李固一走,天氣也顯得更冷了。劉潤與佳蕙跟著李固一起離開了莊子,楊夫人把阿福看的嚴嚴實實的,似乎她最想做的事是拿重重棉氈做一個套子,把阿福裝進去,密不透風的封存起來。
  
  阿福低聲的和劉潤說:「我等著你們一起回來過年。」
  
  劉潤一笑,他身架擱在那裡,穿著棉袍也絲毫不顯得臃腫,笑的時候露出結白整齊的牙齒:「你放心,我一定把王爺好好兒的帶回來。」
  
  送走了李固,莊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似乎人人都沒了主心骨,所有人都提不起精神來。
  
  阿福懶洋洋的,外頭下了雪,她也不能再到院子裡去,楊夫人看她實在悶的很,睡了午覺起來,叫了瑞雲紫玫,還請了朱氏來陪阿福玩字牌,這種牌不管是宮裡頭還是民間,女人們消遣時都會玩,輸贏的也只是些小錢。朱氏有兩日沒見阿福了,她掀簾進來,桌還沒有支起來,阿福腳上趿著一雙夾棉的扁頭鞋子,抬頭看見她,有些意外。朱氏猶豫了一下,才把懷裡頭用布包著的東西拿出來,遞給阿福。
  
  「這是什麼?」
  
  阿福一面問一面把那個布包打開,裡頭是一雙小鞋子,平平放在手掌上,納的又喧又軟的底子,鞋幫紮著花,鞋頭是精緻的五彩線縫的小老虎頭,繡的極精緻,阿福愣了一下,手指慢慢摸著那小老虎額頭上威風凜凜的「王」字,抬頭看了一眼朱氏。
  
  朱氏穿著一件秋色的對襟翻毛襖子,頭上挽著髻,戴著點翠的花開富貴釵,過去曾經勞苦的生活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太深的痕跡。
  
  阿福不知道怎麼,就想起有一件她弄髒了衣裳,也是這麼個雪天,朱氏讓她把衣服脫了,沒有多餘的衣裳穿,只能裹在杯子裡頭窩在炕上。朱氏從屋外端了一盆水進來洗那衣裳,手凍的通紅,實在受不了,就將伸近炭盆去烤一下,手上的水珠滴到盆裡的熱炭上面,嗤嗤的響,騰起細細的煙,然後她再接著洗。
  
  阿福心裡覺得微微發酸,輕聲說:「謝謝母親了。」
  
  朱氏把那塊包鞋的布慢慢拿起來,低著頭疊好:「嗯……我聽他們說,王府要是生了世子,郡主,那衣裳鞋子都是有定規的。也不知道這個做了能不能穿,瞎做的……也是我的一點心意。」
  
  阿福點了下頭:「小孩子……不用太講究的,等……到時候,我一定給他穿上。」
  
  紫玫捧著牌正要進來,看著朱氏在屋裡,便悄悄的又站了回去,聽著屋裡頭並沒再說什麼,等了一等,才說了一聲:「夫人,朱夫人,桌子支在哪邊?」
  
  阿福說:「支在西邊屋裡吧。」
  
  阿福坐在墊了一層棉墊一層皮毛的椅子裡,熱的額頭上微微沁汗。瑞雲打牌很是小心,幾乎從來沒有出錯過牌,紫玫算牌也是極在行的,朱氏有點心不在焉,接連出錯了幾張,,一旁的丫頭也跟著笑,替她數著錢交給另外三家。阿福也打的不太好,但是打這個牌的確時間消磨的快,中間丫鬟端著蓮子湯上來,阿福一盞,朱氏一盞。瑞雲過來服侍阿福,替她在前襟上墊上帕子,挨著碗試了試並不燙了,遞給阿福。朱氏接過碗,倒沒吃,她看著阿福。懷孕這些日子,光見肚子大起來,臉上手上倒還是原樣,看起來,就和當時離家進宮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一樣。朱氏記得送走了阿福之後,她回屋裡一個人哭了許久,越哭越覺得傷心,只想著,這輩子恐怕再也見不著這個女兒。
  
  她還記得小時候阿福喊娘的時候,她心裡那麼高興——
  
  好像一轉眼,她就長大了。小孩子長的真是快,就像風裡吹吹,一夜間就長大了一樣。昨天覺得她還是小姑娘……天氣熱,阿福有次把頭髮挽在頭頂,還折了兩朵百日紅插在髮辮裡,回過頭來笑。天氣熱,她的臉紅撲撲的,笑容嬌艷可愛,眼睛裡亮亮的,一閃……
  
  她都沒有注意她的女兒什麼時候長大的。
  
  她……她的心思都用在了阿喜的身上了?也許是……
  
  阿喜……阿喜她沒有教好,落了個壞名聲,被劉家變相的休了回來。她對著阿喜很小心,不敢高聲說話,對著阿福……也一樣。
  
  朱氏有點迷惑,舀起一勺湯,看著調羹裡那煮的軟爛膨脹的蓮子,覺得心裡空蕩蕩的。
  
  「朱夫人嘗嘗啊,看看合不合口。」紫玫笑著說:「最近我們夫人不太愛甜的東西,所以這個裡頭也沒敢多擱冰糖。」
  
  朱夫人吃了一口,說:「嗯,很好。」
  
  可是直到嚥下去,她好像也沒有嘗出甜味兒來。
  
  張氏把李信抱了進來,進了屋才給他揭掉外面的大氅和兜帽。阿福有些訝異:「怎麼這會兒過來了?外頭不冷麼?」
  
  李信到了山莊處處都覺得新奇,下了雪更是如此,可是張氏怕外頭天寒地冷的,萬一磕了碰了,又或是凍著了,那都是天大的麻煩,所以總拘著不肯讓他出去。
  
  「他一直鬧著要來找夫人……」
  
  阿福也極惦記他,可是從知道她懷了身孕,楊夫人就不再讓她抱李信了,哪怕只是看著李信跑跑玩玩,也是如臨大敵。
  
  「信殿下還小,不知道輕重,萬一夫人因為這個碰著跌著也不玩的。」
  
  阿福笑著張開雙臂攬著李信,卻不敢把他抱起來了。
  
  李信一張小臉兒雪白粉嫩,笑容甜如蜜糖,看的阿福心都要化了。
  
  嗯,李信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啊,可以想見長大了也一定是個標緻風流的英俊少年郎。
  
  「嫂子……想你……」
  
  阿福覺得心裡一軟,跟著一酸,真想把他抱起來好好親近。
  
  這孩子講話很少能講一句,可是這想你兩個字說的特別清楚,可見他在心裡一定已經盤旋了很久,沒見她的時候,大概也已經說過很多遍想念的話了。
  
  李信烏溜溜的眼睛顯得像浸了水的葡萄珠一樣濕濕亮亮的:「嫂子……」
  
  阿福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示意瑞雲抱他起來坐好。
  
  「阿信吃不吃蓮子湯?」
  
  李信毫不客氣:「吃!」
  
  阿福把蓮子湯端起,一勺勺餵給他。
  
  朱氏坐在那兒看著,像是癡了一樣,呆呆的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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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3:57
正文 五十六 冬日 四

  紫玫在阿福房裡鋪了一張小榻上夜,阿福雖然一開始不適應,但若是炕熱了夜間口渴,又或是因為肚子脹想起夜,還真的是離不了人。紫玫人穩重,晚上睡的警醒,差不多阿福一動她就能醒。
  
  阿福寬了衣裳上床,紫玫也就在靠西牆的榻上躺下,聽著阿福翻了兩個身,輕聲:「夫人睡不著麼?」
  
  「嗯。」
  
  「要不要吃口茶?」
  
  「不用,我不渴。」阿福的手無意識的揉搓枕頭,朱氏給她的那雙小虎頭鞋已經交給紫玫收了起來,但是那細密的針腳紋路的觸感似乎還殘留在她的指尖上久久不散,屋裡還有一枝燭沒有熄,聽著外頭嗚嗚的風聲刮的那樣緊,彷彿有千軍萬馬在奔馳踏踢,聲勢讓人覺得心驚。
  
  阿福說:「你陪我說會兒話吧。」
  
  紫玫嗯了一聲。
  
  「王爺在城裡,這會兒想必也歇下了……不知道他是就近宿在宮裡了,還是回了咱王府。」
  
  紫玫想了想:「住在宮裡雖然方便,可是難免會有人講閒話的,王爺素來持重,應該是回王府歇著的。」
  
  「嗯,太平殿前些天還去看了一回,雖然還是老樣子,可是沒有人住的屋子,就是顯得冷暗。」
  
  紫玫有些出神,想著她從德福宮到太平殿,又到了成王府的經歷——她算是德福宮當時幾個大宮女裡頭境況最好的一個了吧?紅錦跟著太后,不是死,也不會活的太好。綠盈和白芸從那回事之後就再沒了消息,怕是已經不在了……她跟的主子也險些被那場變故給害了,可是吉人天相,現在不但化險為夷,還正了名分,又有了身孕。紫玫想,要是生下位士子來,自己幫著照料,或許就會像曾經的楊夫人與王爺一樣,楊夫人也不是奶娘,但是也是教養宮人出身的。要是生一位郡主,那也很好……阿福性子好,從來不打罵人,王爺心地脾氣也好……她心裡想著事,嘴上說:「聽說恐怕過兩天還要下雪的,要進出城是更加不便了。」
  
  阿福聽著熏籠裡頭炭塊兒輕微的裂響,她不喜歡這種熱熏熏的炭氣,最近也都沒有用什麼香。
  
  李固這會兒肯定也躺下了吧?他睡著了麼?累不累?他有沒有想她?
  
  一定想了……想她,也想孩子。
  
  「嗯。阿喜這幾天還好麼?」
  
  紫玫說:「楊夫人每天過去一個時辰給她講規矩,還有管事婆子看著教著,那屋子雖偏,屋裡也有炕,一應炭火衣裳吃食都周到,夫人不必為這個掛心。」
  
  阿福只是想著今天朱氏的神情,遞完鞋子後,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想說什麼呢?是不是想說阿喜的事情?
  
  其實阿喜對朱氏殊無敬意,朱氏對她也總是有些戰戰兢兢的賠小心的樣子。兩個人看起來也並不像母女——可阿福自己和朱氏,也沒有親近到哪裡去。
  
  「宮中只說讓王爺去,沒提阿信的事情?」
  
  紫玫輕聲說:「大約天冷,怕小孩子禁不住。」
  
  恐怕是皇上都想不起這孩子來了吧?
  
  宮裡的事,向來人走茶涼。麗夫人沒了,這孩子幾乎沒人管了。這過年的大宴,也沒有提讓這孩子回去的事情。阿福想的心裡微微發酸,心裡默默的說,就算自己生了孩子,也絕不會對李信厚此薄彼。
  
  紫玫又說了兩句閒話,還問起阿福明天想吃什麼。
  
  阿福卻有點恍惚。
  
  朱氏當年是怎麼想的呢?把阿喜看的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還重要。
  
  她是不是也對阿喜抱著一種憐惜的補償的心態?和自己現在對李信的感情……是一樣的嗎?
  
  有句話說,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可是阿福還是猜不著,朱氏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阿福輾轉反側,紫玫覺得她似是有了睏意,起來倒了杯熱水——只是白水,阿福喝了兩口潤潤喉嚨,再躺了下來。
  
  她心裡總是有點不安定,手輕輕撫摸著肚腹,過了好一會兒才模糊睡去。
  
  她睡的不沉,肚子已經漸漸發沉,隔一會兒便會翻個身,不是朝左就是朝右,只是不能平臥。紫玫也沒有睡實,今晚的風聲聽起來似乎特別不同——雖然都該是一樣的,可是總讓人覺得有一種肅殺之意。紫玫模模糊糊的想,這風這樣緊,莊戶人家的屋頂倘若沒壓實蓋穩,只怕整個房頂都能給掀了去。
  
  還有,屋裡炕燒的太熱,趕明兒得和人說一聲,降一降才好。或是端些水放在屋裡,省的太干了,人會上火。
  
  她正想著,忽然聽見外面廊下有腳步聲。
  
  紫玫身子一頓,輕手輕腳翻身坐了起來。阿福裹著戲水鴛鴦的錦被,面朝著裡,這會兒好不容易睡實了。
  
  紫玫聽見輕輕的叩門聲,雖然輕,卻又急又快。
  
  她披衣起來,端了壁架上的燈,到了外間才問:「是誰?」
  
  慶和在外面壓低了聲音急切的說:「紫玫姐,你開一下門。」
  
  紫玫來不及多問,拉開門閂,將門開了一條縫。寒風一下子灌進來,吹得她機靈靈打了個寒噤。外間睡兩個小丫頭也被驚醒,只是看見紫玫端著燈站在那裡,元慶並沒進來,只說:「紫玫姐,你看。」
  
  紫玫看元慶也只穿著小襖,卻好像全不覺得冷似的。他伸出手,朝著斜北的方向指去。
  
  本來應該是漆黑的夜空,可是那個方向卻有著通紅的光亮,將半天邊都映成了一種異樣的紫紅顏色。那光亮彷彿還在擴大,像是要把整個天空都給照亮一樣,那不詳的紅光讓人覺得連天都要燒起來了。
  
  那邊是京城的方向。
  
  離天亮還早著,現在才剛過三更,無論如何……再說太陽也不會從那方向升起。
  
  一陣狂風吹過來,紫玫手裡的燈燭焰跳了兩下,撲的一聲熄滅了。紫玫手一抖,屋裡阿福的聲音問:「外頭怎麼了?」
  
  紫玫只覺得嘴唇發乾兩腿發軟,一個字也講不出來,後背上原來一些熱涔涔的汗意,現在全化成了刺骨的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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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十七 寒雪 一

  「夫人,床鋪好了,再睡會兒吧,天還沒亮。」
  
  阿福搖了搖頭。
  
  楊夫人不容反駁的說:「您擔心王爺,我也擔心,可是夫人,您更該先保重自己的身體——您現在可不是一個人。」
  
  天邊那紅光讓人心驚膽戰,如果是一把小火,那一定不會有這樣的亮。
  
  這樣大的火……
  
  阿福坐立難安,一時間什麼壞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楊夫人強硬的過來,把她攙起來,硬架到床邊。
  
  「我替夫人寬衣?」
  
  阿福搖搖頭,她坐到床邊,脫掉大毛斗篷躺了下來。
  
  楊夫人把被子替她掖好:「我就在這兒陪著夫人,您不用擔心。天一亮我就讓人去打探消息。」
  
  阿福的嘴唇抿的緊緊的,不過楊夫人剛才讓人給她喝的紅棗茶裡還摻了一些安神的東西,屋裡的熱氣再一熏,她就沉沉的睡了過去,比剛才沒吵醒之前睡的還沉。
  
  楊夫人走到外間,常太醫坐在椅子裡,頭扭過去看著天邊紅色的半邊天空,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往常那種討好的,略帶點猥瑣意味的神情。他望著外頭,輕聲說:「夫人,只怕我們也得快做準備——天亮之前最好。」
  
  「給夫人喝這個真的不會損傷她的身子麼?」
  
  常太醫搖頭,說話的速度比平時快了許多:「讓夫人繼續熬夜憂慮下去,我敢說肯定比吃點這個藥睡一覺的傷害要大多了。」
  
  楊夫人點了下頭。
  
  她經歷的事情更多,包括先皇去世時那場皇位之爭,還有更近的這一場外戚與皇帝的爭奪。也許山莊裡其他驚醒的人只覺得這是一場火災,可是楊夫人卻看到的是血光。
  
  她有些擔憂的轉頭看了一眼內室——她知道又陷入沉睡的阿福也想到了這一點。她被驚醒時,看到那天光,臉上因為水面和暖熱而泛起的紅潤一下子褪的精光。
  
  如果是又一次政變……或者,大火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政變——
  
  楊夫人一把掐住了常太醫的胳膊。她的手指細而瘦,平時總是有一種優雅的感覺,現在卻讓常太醫覺得像尖利的雞爪一樣,難以掙脫,手臂被掐的生疼。
  
  「一定要保護好夫人和小世子!」楊夫人已經把阿福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小主子——李固現在在城裡,下落不明,生死不明……有可能,再也回不來!所以一定要保住阿福和孩子!
  
  楊夫人在宮中多年,一顆心早就磨的堅硬無比,只要認準了一個目標,就算付出再大的犧牲,她也一定要成功!哪怕——這犧牲是自己,或是別人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推開後窗,積雪的山峰在夜色下像是一根石雕的柱子,冰冷,堅硬。
  
  「常太醫,恐怕今晚有些事得勞煩你了。」
  
  常太醫哆嗦了一下,他還來不及慶幸自己今晚不在京城中,就陷入了新的恐懼之中。
  
  這火……也許,也會燒到這城外的山莊裡來。
  
  如果朝局再有反覆的話……
  
  楊夫人關上窗子,轉過身來。她整個人都冷冰冰的,像是一尊瓷器:「出了山莊後門,繞過去……有道深澗,過了吊橋澗那邊有個院子。」
  
  楊夫人轉過頭來說:「撤了吊橋,再沒路能過去——後面那山峰陡的很爬不上人。現在還看不見路,天亮之後我會讓夫人先住過去,常太醫,你也一起過去,照料夫人的身體。」
  
  沒等他出聲,楊夫人利索的吩咐瑞雲和紫玫收拾整理東西,一條條指令被傳出去,整個山莊都醒了過來,人們無聲的忙亂著,遠遠望著斜北方的京城。灼熱的火光彷彿是燃在每個人心裡,疼痛而恐懼,每個人都不知道——
  
  明天會怎麼樣。
  
  糧食,藥材,棉被,炭……
  
  天還沒有亮,楊夫人已經讓人把東西都陸續搬過去,但是安排誰服侍,楊夫人卻著實猶豫了一下。
  
  侍女的話,她身旁的海芳海蘭,阿福身邊的紫玫瑞雲都是好姑娘,能幹,懂事,聰明。可是只有幾個姑娘卻不夠。
  
  楊夫人想,如果劉潤在……他是個非常能幹的人。
  
  但是他隨王爺一起走了,現在……生死不知。
  
  楊夫人揉揉額角,積雪遍地的夜晚並沒有那樣黑暗,天地間被白雪映的有一種朦朧清冷的光亮。這種光亮和京城那邊的火光映在一起,潔白的雪地和院牆看起來有一種音樂的紅。這紅色讓人覺得心驚肉跳。
  
  紫玫守在阿福身側,她的腦中一片空白。災禍總在人們最沒防備的時候降臨。
  
  阿福覺得身體開始搖搖晃晃的,似乎她不是躺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張繩索編就的吊床上一樣。她想睜開眼睛,但是卻醒不過來。
  
  身周有人在小聲說話,她能感覺到那些人的不安,她想聽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可是那些聲音像是隔著一層濃霧,一時近,一時遠。
  
  阿福又陷入了沉睡。
  
  她見到了李固,穿著一身杏黃長衫,走在夏日的綠茵下,他似乎發現了她,阿福都差點忘了他其實看不到。她朝他笑。
  
  李固和她說話,可是阿福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
  
  她想朝他走近,可是怎麼也走不過去,彷彿兩個人之間隔著一道無形障壁,她覺得她也朝前走,但卻發現李固離她越來越遠。
  
  背部一陣輕微的痙攣,阿福忽然間睜開了眼。
  
  剛睜開看到的東西似乎有一種淺藍色,天空,雲朵,積雪……一切都帶著一種瑩瑩的淺藍。
  
  她這是在哪兒?
  
  阿福發現自己被人抬著,身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與毛坯大氅,頭上還罩著風帽,睜開眼可以看到天——她不是在屋裡!
  
  「夫人,別動……我們這就進屋了。」
  
  阿福想轉頭的時候,楊夫人聲音輕快的說:「進了屋我和您細說。」
  
  阿福不知道楊夫人把她帶到了哪兒,不過她看見那被冰雪覆蓋的山峰,寒意從四面八方湧來,山風吹著她頭上的風帽翅邊不停的顫動。
  
  阿福幾乎覺得昨天晚上她聽到看到的那火光都是自己的幻覺,是一場夢一樣。
  
  不過,她眼角的餘光看到,蓋在身上的錦被,被風吹過後,原本潔淨的雪白的被邊上,已經落了一層細微的黑塵——那是被大火燒過的焦土,風將它們吹散,帶到四方——帶到阿福的眼前。
  
  小院隱在幾塊巨石後面,從來的方向除了樹與石頭什麼也看不到。這裡是建造山莊時順帶建造的院子,隱蔽而又清靜,當時山莊主人,一位侯爺的兒子曾經在這裡讀了四年半的書。只要一撤澗上的吊橋,住在這小小山坳裡的人除非插翅才能飛離。
  
  同樣,外面的人也不可能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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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十七 寒雪 二

  阿福的手指上沾了一點那黑色的細灰,窗上,門檻上,還有院子裡的雪……白雪上一層陰影似的黑色焦塵,讓人的心也跟著蒙上了陰影。
  
  阿福隔著窗子,看著元慶等人將米糧,火炭搬入院側的空房,慢慢轉過頭來。楊夫人安慰她:「夫人不必擔憂,只是擔心莊中要掃塵,怕有什麼擾攘到了夫人,所以先在這裡清清靜靜住幾日。」
  
  阿福搖搖頭:「楊夫人,你不用和我說這個,我不是傻子……城中一定出了大事,王爺不知道現在安危如何。要是我沒孩子,這會兒我絕不會安安穩穩的坐在這兒,一個人躲起來……」她語氣平靜,靜的讓楊夫人心裡都沒有底。
  
  若是阿福驚慌,哭泣,吵著鬧著要去尋找李固……楊夫人反而會覺得更正常些吧?
  
  可是,阿福的平靜與坦率,也讓楊夫人把原來那些寬慰的話,全都省了。
  
  「夫人,天不亮我已經差人去京城打聽消息了。搬到這裡來,也只是為了以防萬一,畢竟……不知道皇上,太后,還有王家……等一有了消息,自然會先來稟告夫人的。」
  
  阿福點了一下頭。
  
  她不是不恐慌,可是她完好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腹中的孩子似乎還在安靜的沉睡著,阿福輕輕撫摸隆起的腹部。
  
  「夫人先梳洗,再用朝食吧。我已經讓人去接朱夫人了。」
  
  阿福點了一下頭。
  
  紫玫捧進水盆來,剛燒沸的熱水舀進銅盆中,這院子背後也有一眼井,雖然下雪,但井水並沒上凍。
  
  阿福坐在窗邊,聽著屋外面的動靜,楊夫人不放心,就陪在她身旁。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她們都在等待,等著消息傳來。
  
  院門打開,朱夫人有些驚疑不定的打量這個小院子,她披著青綠斗篷,穿著厚雪鞋,院子不大,幾步就進了屋子。
  
  「阿福。」
  
  「母親……」
  
  阿福忽然覺得剛才繃得緊緊的自己,忽然間鬆懈了一下,她站起來,只覺得眼淚就要隨著話語一起流瀉出來了。
  
  朱氏趕著走了一步,緊緊握住了阿福的手,扶著她坐了下來:「阿福啊,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可得多想想孩子,不是還沒消息嗎?可不要自己嚇自己。」
  
  阿福點點頭:「嗯,母親……用過飯了嗎?」
  
  朱氏拂了一下頭髮:「還沒用,和你一塊兒用飯吧。」
  
  朝食端上來,不及平時那樣豐盛,但若只阿福和朱氏兩個人用飯,那是無論如何也吃不完的。
  
  阿福喝了半碗粥,朱氏勸了幾句,她又多喝了幾口。
  
  她在等待消息,可她又覺得害怕。
  
  如果得到的消息不是她想聽到的……
  
  朱氏卻顯得很鎮定,她端了一小筐核桃來,一邊用小夾子捏核桃,一邊有滋有味的和阿福嘮家常。楊夫人在一旁看了朱氏一眼,對她的鎮靜感到意外和欣喜。不過再一想,朱氏年紀和她差不多,早就守了寡,也是經過事兒的,以前對她的那平庸無能的印象,倒是由此好轉了許多。
  
  阿福手中把玩著那柄象牙玳瑁梳子,聽著朱氏鉗核桃清晰的卡卡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十分清脆,而且,讓人的心神緩緩的安定下來。
  
  「母親剛才說什麼?」
  
  剛才朱氏說話,她跟著點頭,卻沒怎麼注意朱氏說了什麼。
  
  朱氏微笑,沒再繼續剛才話題,轉而捏起一塊剝的很完整的核桃仁:「你嘗嘗,味兒好不好?」
  
  阿福嚼著核桃。核桃的香味兒在舌頭上蔓延開來。
  
  外面忽然傳來了急切的腳步聲響。
  
  阿福怔了一下,轉頭朝外看。
  
  隔著窗子看不清什麼,但是可以聽到有人進了院子。
  
  楊夫人一掀簾子走了出去,阿福只覺得一陣巨大的恐慌從頭頂直灌下來,朱氏抬頭看見阿福的臉色變得煞白,嘴唇微微發抖,扔下手中的核桃,伸長手臂把她抱進了懷裡。
  
  「阿福乖,不害怕……不要害怕,娘在這兒呢,啊,不怕,不怕……」
  
  朱氏只覺得懷裡的阿福身體瑟瑟發抖,握著她的手,指尖也是冰冰涼。朱氏在她虎口上掐了幾下,疼痛讓阿福回過神來。
  
  「還沒聽著消息,你不要先自己嚇唬自己啊。」
  
  阿福定一定神,點頭說:「母親說的對。」
  
  她只是……克制不住。
  
  上一次的變故與分離,讓她的感情變得清晰明瞭,可是單子卻似乎也變小了。她試著想站起來,卻覺得腿腳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對朱氏說:「母親扶我一把。」
  
  朱氏不想讓她到外頭去,可是看著她的臉色,勸阻的話卻也就嚥了下去,扶著她站了起來。
  
  阿福扶著腰,朱氏替她掀起簾子。門外頭元慶正和楊夫人說話,他一定跑了很遠的路,褲腿和衣襟上都是雪泥,臉上凍出兩團紅,說話間口鼻都在朝外噴出白氣。
  
  「什麼?看到了蠻人?」楊夫人瞠目結舌:「這,這不可能。」
  
  「夫人,的確沒有看錯的。前年不是午門獻俘麼,我見過的,襖圯人那頭髮剃的奇怪還編著小辮,身上穿裹著獸皮麻布……」
  
  蠻人?
  
  楊夫人問出了阿福的疑惑:「有多少人?他們……他們……」
  
  「哪裡敢走近了,遠遠的看到便不敢再過去了!逃過來的人說,昨晚上有人給襖圯人打開了京城北門,大火就從那裡一路捎過來,皇城也盛了火海,到現在還在燒著沒有熄滅……」
  
  阿福只覺得耳邊嗡嗡的響,腦口空蕩蕩的。
  
  楊夫人和慶和的聲音一瞬間變得十分遙遠,她聽到他們說話,心中只想著,蠻人難道是從地下冒出來麼?怎麼毫無預兆就到了京城?又是誰,打開了京城的大門?皇宮到底怎麼樣了?
  
  李固呢?他活著嗎?他在哪裡?
  
  朱氏扶著她,讓她坐了下來。
  
  「阿福,阿福,你可別自己嚇自己,這不是沒見著王爺嗎?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必然不會有事的。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個兒……」
  
  阿福身子微微發抖,兩手緊緊握著梳子,梳齒都陷進了她的皮膚裡,她一點也沒有覺得疼。
  
  是的,李固一定不會有事!
  
  他一定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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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十七 寒雪 三

  張氏將李信也抱了來,這孩子還不懂得出了什麼事,盜了小院裡,倒是看什麼都新鮮,見了阿福更是歡喜。
  
  山莊人人心上都壓著千鈞巨石,雖然自身在城外山間,安全暫時無虞,可是卻有許多人的親眷是在城裡的,像朱氏就惦記著朱平貴,張氏也惦記著她的家人,莊子裡人心浮動,空氣中瀰漫著一股不安的惶恐氣息。京城的大火據說還沒有熄,只是白天離的遠已經看不到火光。大風吹來的焦塵飛灰讓人覺得嗆的厲害,鼻腔裡都變的黑黑的。
  
  阿福摟著李信,眼巴巴看著窗外。山莊裡有兩個護衛換了衣裳再去打探消息,現在還沒有回來。過了午天又陰了下來,一陣風吹過臉龐,阿福伸出手,零落的碎雪落在她的手掌上,微微的涼,瞬間融成了水珠。
  
  李信用手指蘸了一下那水滴,還用舌頭舔了一下指尖,小聲說:「嫂子……」
  
  阿福轉頭看他,李信又把濕的指尖湊到阿福嘴邊,示意她也嘗嘗。
  
  這孩子……
  
  阿福覺得已經麻木的知覺似乎找回來一點,摸著他圓胖的小臉輕聲問:「阿信餓了嗎?要不要吃點心?」
  
  「吃!」
  
  李信小皇子說這個字格外字正腔圓。
  
  阿福吩咐瑞雲端些點心來,瑞雲出去,很快端了兩個碟子一壺熱茶進來。那茶是熱騰騰的杏仁茶,兩個碟子裡一碟是核桃酥,一碟是碗茶糕。阿福掰了糕餵給李信,糕熱,這孩子含了一口糕,半張著小嘴朝外呼熱氣。
  
  阿福喝了兩口熱茶,李信抓了一塊糕遞到阿福嘴邊:「嫂子,吃。」
  
  阿福吃了半塊糕。
  
  核桃酥是捶酥了的,捏的勁大一些就碎成了渣,李信兩手都抓的黏糊糊的,阿福讓人擰了熱手巾來給他擦手。
  
  外面不知道怎麼樣——這個小院子像是與世隔絕了一樣,外面就算有戰火,也燒不到這裡來。
  
  阿福隱約聽到有人在外頭說話,聲音小說的又快,她聽不清楚。
  
  她心裡也知道……如果是好事情,那不必避著她說。
  
  楊夫人掀簾子走了進來,看著阿福的神情,怔了一下,走近了幾步,輕聲說:「夫人,剛才有消息說,看見不遠處也有火起,只怕是蠻人過來,先將吊橋撤下吧。」
  
  阿福抬起頭。
  
  楊夫人話裡的意思她明白。
  
  這個小院子能容納的不過是他們有限的幾個人,斷無可能讓整個山莊的人都避過來。其他人,他們要麼就散進山裡,要麼就只能呢個找些菜窖地窖的藏身——
  
  阿福只覺得世事這樣無常難測,明明前一天還是好好的,一轉眼,災禍與分離就已經迫到了眼前。
  
  「可是進城去的人,不是還沒回來嗎?」阿福艱難的說:「再等一等,也許他們就回來了。」
  
  楊夫人沒有說話,沉默了一刻,輕聲說:「最多等到天黑,天黑前他們要是能回來……」
  
  她轉身出來,因為下雪天色陰沉,天……已經快黑了。
  
  門一開,寒風夾雜雪花撲在臉上,楊夫人打了個寒噤。
  
  阿福摟著李信,這孩子吃飽喝足,全無心事的打起了盹,張氏想把他接過去,阿福沒鬆手,扯過一旁的大氅包住他。
  
  她說不清是不放心,怕李信凍著。還是自己需要一點實在的重量,來告訴自己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她在做什麼事。
  
  一顆心,好像在別處跳動。
  
  遙遠,茫然,悲喜不由自己。
  
  朱氏知道情形不對,說不好,恐怕……命都要保不住。
  
  她遠遠的朝前面望,隔著山澗,阿喜還在莊子裡頭。雖然不是她親生的,可是她也照料了她這麼些年。阿喜她……朱氏絞著帕子,總不能就這樣看著阿喜一無所知的待在外頭。
  
  她回頭看了一眼,這小院不過四五間房,要說擠一擠,多一個阿喜還是能容得下的。她想先和楊夫人或是阿福說一聲,但是阿福那裡心亂如麻,忐忑不安。楊夫人卻又已經回莊裡去照管料理。
  
  她把斗篷系的緊了些,推開院門出去。元慶守在門旁,朝前一步,看見是朱氏,停下來問:「朱夫人?有什麼事?」
  
  朱氏抿了下嘴,說:「有件要緊的東西忘了拿,我去取過來。」
  
  元慶猶豫了一下:「朱夫人,蠻人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會到咱莊上,不要緊的身外之物還是不要取了。」
  
  朱氏搖搖頭沒和他再說就朝橋上走,元慶不敢硬攔。
  
  吊橋上的雪已經被掃掉,但是走上去搖搖晃晃,風緊雪大,朱氏心裡發慌,不敢走快,好不容易走到那一端踏上了實地,才長長的鬆了口氣。
  
  阿福有些迷迷糊糊的,和李信一起睡著了。她昨夜裡沒睡好,今天太過擔心又沒有午睡,睏倦乏力,又驚又怕,睡也睡不穩。紫玫掀門簾看了一眼,沒敢驚動,轉身出門,又進了西屋。
  
  常太醫正把搬來的藥材分裝包好,看見她進來,點個頭說:「紫玫姑娘,可是夫人有事、」
  
  「夫人沒事,剛剛看見睡著了。」
  
  常太醫點點頭:「夫人這一胎還算穩當……夫人也算遇變不驚了。」
  
  紫玫輕聲問:「常醫官……您說,京城,能保得住嗎?」
  
  常太醫停下手來,苦笑著說:「紫玫姑娘,您問我也是白問……我哪知道啊。」
  
  「您總比我們知道的多些啊。」
  
  常太醫吁了口氣:「看昨天夜裡那火勢,就算燒了沒有整個城,也得有大半個。冬天起火,風助火勢……就算今天下一點雪,恐怕也於事無補——」
  
  他不說亂,只說火,紫玫的心已經沉了下去,猶抱一絲希望:「房燒了,人沒事就好啊……」
  
  可是這火如何燒起來的?紫玫與常太醫這時候都在想,京城的局勢本來已經十分複雜,經過王濱和太后聯手發動的這一場宮變,皇帝的威信大受打擊,禁軍損失嚴重,而進京勤王的兵馬和定山軍也都已經各自遣返原來駐地?
  
  還有,蠻人?
  
  他們是怎麼出現的?他們……
  
  紫玫幾乎把手帕絞斷了,常太醫勸了一句:「紫玫姑娘,你現在可得好生照料夫人……外頭的事,儘管憂急也是白費力氣,先做好手邊的事情比什麼都強。」
  
  紫玫振作了些,點點頭。忽然聽著外頭軋軋的聲響,紫玫聽楊夫人說了要撤了吊橋以保平安,他們搬來的糧食足夠現在這幾個人吃過這個冬天的,避一時之禍不成問題。
  
  紫玫進出門來,院門這時候也被打開,進來的人一身黑漆漆的,眼睛精光四射,活像年畫裡地獄中的惡鬼,紫玫腿一軟,一跤跌倒,坐倒在門框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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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十七 寒雪 四

  那人轉過頭來,沉聲說:「紫玫?你這是怎麼了?」
  
  這,這鬼還知道她名字。紫玫只覺得一瞬間背脊上全是冷汗,想大叫,想起身逃跑,可是既喊不出來,也動彈不了!
  
  那人一步一步走近,而院門處又走過了幾個同樣黑漆漆的人來。
  
  紫玫只聽著那人踩著雪咯吱咯吱的響,在她面前停住。
  
  「紫玫,夫人呢?你快去稟報夫人,王爺回來了!」
  
  什麼?王爺?回來了?
  
  紫玫定定神,壯著膽子抬頭打量,那人雖然面目身體都黑漆漆的,可是仔細看,紫玫覺得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劉,劉潤……」
  
  她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實在是剛才太害怕,又被劉潤的奇怪樣子嚇的很了,可是她的聲音卻讓劉潤想岔了,一把揪著她肩膀把人提了起來:「夫人怎麼樣了?你快說啊!」
  
  「夫人沒事……睡,睡著了。」紫玫渾身發抖,又是喜,又是怕,又是急,要不是劉潤揪著她,她一定早癱了:「你怎麼,弄的這個鬼樣?嚇死人了。
  
  劉潤伸手在臉上摸了一下,看著身上手上的黑,他也愣了下,轉身走過去扶住他之後進門的那人:「王爺,夫人沒事。您先擦把臉,別這樣子把夫人嚇著了。」
  
  阿福睫毛顫動,慢慢睜開了眼。
  
  一旁紫玫小聲說:「夫人醒了?」
  
  阿福點點頭,李信臥在她的身旁,臉睡的紅撲撲的,還沒有醒來。
  
  紫玫說:「夫人看誰回來了?」
  
  冬天午後睡覺總是讓人不舒服,睡的既不解乏,醒來還是很沒精神。
  
  阿福抬起頭,又揉揉眼,幾乎疑心自己還在夢中。
  
  李固已經洗過臉梳了頭,又換了件布袍,他站在床前,阿福抬起手,指尖要觸到他的時候,又有些猶疑。紫玫輕聲說:「夫人,王爺回來了,您可放心了吧」
  
  阿福的手再朝前探,一把握住了李固的兩手。
  
  「阿福,我回來了。」
  
  李固展開手臂,緊緊將她抱在懷中。這一日一夜如此漫長,他幾乎以為自己永遠不能再回到她身旁,再也不能擁抱她。現在柔軟而溫暖的觸覺美好的不似真實,李固從沒哪個時候像現在這樣誠心的在心中禱告:「謝謝蒼天,讓我們還得團聚。」
  
  阿福嘴唇微微哆嗦,身體顫抖的像風中的一片葉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紫玫退了半步,掀起簾子,走到屋外來。
  
  她的心中也漲滿喜悅,李固這一回來,他們彷彿也有了主心骨,就算外頭再亂,也不似先前般怕了。
  
  她雙手合十,默默祝禱,謝天謝地,好人總是有好報的。
  
  阿福的手胡亂的摸索著李固,明明看不見的是李固,她是看得見的,可是她卻慌亂的,用這種笨辦法來給自己一份真實感。頭髮,額頭,臉龐,肩膀……
  
  他好好的,他沒有受傷,他完完整整的回來了。
  
  李固拉著她的手掌,翻過來,唇輕輕吻在她的掌心:「教你擔心了……」
  
  阿福捧起他的臉,唇輕輕印在他的嘴唇上。
  
  李固的唇乾燥溫熱,雖然梳洗過,身上猶帶著一股經了火的焦塵的氣味。
  
  李固緊緊抱著她,吻的又重又密。阿福覺得喘不過氣來,頭暈目眩,身體軟軟的靠著他,手緊緊揪著李固的衣裳。熱的呼吸交濡在一起,像是要著起火一樣。
  
  一旁睡著的小李信手腳動彈了一下,可是正沉浸於狂喜中的良人都沒注意。他揉揉眼,扯了扯阿福的衣襟:「嫂子,尿尿……」
  
  阿福如夢初醒,將李固推開一點,轉過頭來,李信正趴在那兒仰起臉,一手牢牢扯著她的衣裳,眼睛烏溜溜圓溜溜的盯著她和李固看。
  
  雖然這孩子看不懂他們剛才在做什麼,可是阿福還是臊的臉通紅,外頭紫玫聽見動靜,進來抱起李信去外屋把他尿尿,李固在床邊坐了下來,阿福剛剛睡醒還沒有穿外面的衣裳,李固抱住她,阿福身形嬌小,整個人依過去,像是嵌在他懷裡那樣契合。
  
  明明有那麼多話想說,可是這一刻,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必說。
  
  他回來了,他平平安安。阿福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這世上最大的幸福,上蒼實在待她太好太好。胸中甜蜜與悲辛混在一起,甜意慢慢變重,那一絲悲傷漸漸的變淡,再變淡,最後,只留下一點微苦的餘味,反而襯著這甜意更加的珍貴而甘美。
  
  「你沒有受傷吧?」
  
  明明已經確認過了,還是問了傻話。
  
  李固說:「我很好——你呢?孩子好不好?」
  
  「好著呢,」阿福的臉頰貼著他的下巴,她剛睡醒,臉是熱乎乎的,他雖然擦洗過,肌膚卻還帶著外頭的涼意。阿福握著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肚子上:「常太醫說他挺結實的。」
  
  話題未落,她的肚子裡忽然動了一下。
  
  就像魚缸裡的一條小魚兒,滑溜溜的調皮的游過,尾巴甩在魚缸壁上激起來的動靜。輕,快,不注意的話幾乎就察覺不出來。阿福怔了,李固也怔住了。
  
  「剛才是……」李固沒往下說。
  
  阿福想說,可能是,嗯,腸動吧?可是,不像……不是的。
  
  她能感覺出來,不一樣,不是那種肚腸在動的感覺。
  
  「是,是孩子在動?」
  
  阿福覺得眼眶發燙,她抿緊了唇,重重點頭:「嗯!」
  
  剛才重逢時沒流的淚,現在卻一下子淌了出來。
  
  李固的另一隻手也緊緊的貼了上來,一手按著一邊,臉上露出狂喜的神情:「真的?真的?再動一下,乖孩子,再動一下。」
  
  阿福帶著淚笑出聲來,捶了他一下:「你讓動就動啊?才不聽你的呢。」
  
  李固板起臉,可是唇角的笑意怎麼也遮掩不住:「我是他親爹,他敢不聽話,反了他了!趕明生下來我一定好好揍他屁股。」
  
  屋外天已經黑了,屋裡也暗下來,該掌燈了。
  
  阿福望了一眼天色,狂喜之後,憂慮又爬上心頭。
  
  「阿固,到底出了什麼事情?還有,蠻人……會不會打到我們莊上?城裡怎麼樣?皇宮現在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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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5:37
正文 五十八 圍爐夜話 一

  李固硬撐著和她說了一會兒話,困乏的支撐不住,阿福讓他躺了下來,一出來,紫玫端了個托盤來:「咦?夫人,王爺呢?」
  
  「太累了,睡了。」
  
  紫玫說:「那這碗麵我端出去吧,給那位護送王爺回來的高公子吃吧,那人那樣子飯量挺大的。夫人,三公主也來了。」
  
  「三公主?」
  
  「就在西屋呢。」
  
  阿福掀簾子進去,訝異的看著床上躺的人,她萬萬想不到,跟著李固一起回來的,竟然還有這位金枝玉葉。
  
  李馨的臉上的黑灰已經被擦乾淨了,額角刮了一道口子,天冷,已經收了口,血痕也不是特別明顯。
  
  「腳也傷了,腿也有傷。」紫玫說:「真是的……我這就端水,夫人要是不方面,就叫劉潤幫手,給殿下也拾掇拾掇。殿下光擦了臉,怕嚇著夫人了,總該洗一洗腳吧,也能好好歇歇。」
  
  阿福掀開被子看了看,李馨的腳下纏著白布,向來金枝玉葉沒走過那麼遠的路,加上下雪,路實在難走。
  
  他們是怎麼從城中逃出來的?
  
  阿福站在屋裡,她披著一件厚厚的綢面皮袍子,屋裡熱烘烘的,她覺得背上有點冒汗。
  
  劉潤應該回來了,紫玫剛才提起的高公子又是怎麼回事?
  
  瑞雲雖然又端了一盆水進來,劉潤跟在她身後。他頰上也有淺淺的傷,似乎是蹭在什麼樹枝尖石上,本來清秀的面容看起來有一種淡淡的凌厲之氣。
  
  也不知道著,一看到他,阿福心裡踏實了不少,扶著門框微微笑了笑。
  
  劉潤端水進屋,阿福跟了進來。
  
  李固睡的沉沉的,臉上有一種極度疲倦之後全然放鬆的神情。
  
  阿福掀起被角,他腳上的襪子髒兮兮的,阿福試著想褪,一下還褪不下來。
  
  劉潤用熱水浸了布巾,阿福接過來替李固捂上。
  
  李固動了一下,並沒有醒。
  
  阿福把襪子捂濕了,緩緩的再向下褪,輕聲問:「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
  
  劉潤輕聲說:「你忘了麼?我們在夾道後頭假山那裡……」
  
  密道。
  
  阿福嚥下驚呼:「那個,你後來又探過了?」
  
  「哪裡有探過。」劉潤苦笑:「這是逼的沒辦法了,點一根柴枝照著亮,跌跌撞撞的,地道很長,出路是在一座空棄的屋子裡頭,幸好離城門已經很近、城裡火頭一起,北風再刮著,整條街都燒了起來,襖圯人都衝著皇城去了,城門處並沒有嚴加把守,也有別的百姓朝外沖,襖圯人站的高在那裡放箭……」
  
  阿福的呼吸都頓住了,劉潤低聲說:「佳蓉和我們一同出來,在那裡被人衝散了,也不知道她現在是生是死。」
  
  阿福手下一抖,手勁重了一點,李固跟著動了一下。
  
  腳上有傷,血凝固了才粘住了襪子。
  
  阿福用熱手巾一遍一遍的擦著,捂著李固的雙腳。
  
  「三公主怎麼和你們在一起?」
  
  「王爺臨出宮時三公主來找他的,說是有事情想同他商量,又不能在那樣的地方說,所以同王爺一同回了王府。」
  
  「她,怎麼能在宮外過夜?」
  
  劉潤搖頭:「太后不問事,瑞夫人跟著失了勢,宣夫人又一直病著沒好,宮裡亂糟糟的,誰還來管這樣的小事。況且現在說——也是萬幸她跟著我們出來了,不然……」
  
  阿福替李固擦上藥,用乾淨的白布把他的教纏了起來。
  
  「皇宮,全燒了?」
  
  「燒了,不光皇宮,我們的王府也……大半個城……」
  
  「那,皇上呢?禁軍都去哪兒了?」
  
  劉潤搖頭:「那些事,我們就不知道了。不過,皇上若是突圍,也許從平元門走,或許還能走的脫。」
  
  「你也快歇歇吧。」
  
  劉潤和李固李馨一樣走了那麼遠的路,肯定又累又困,可是李固和李馨能倒頭就睡,劉潤卻不行。
  
  短短的一天一夜漫長的就像過了整整一年。
  
  劉潤點頭答應著,他也已經快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端著水盆出去,步子都像拖著沉沉的重負,一步一拖的。
  
  院子外面又傳來軋軋的聲響,吊橋終於撤了下來。阿福忽然想,楊夫人直說,這橋要撤下。可沒有說,這橋撤下之後要怎麼再連上外面。
  
  要是連不上,他們這些人豈不是都困死在這裡了嗎?
  
  阿福知道自己是胡思亂想,這橋當年能連上,以後自然也能連上。
  
  ……只是這世道,什麼時候才能太平呢?
  
  雪越落越緊,不知道能不能撲熄京城的大火。
  
  阿福回到屋裡,李固沉沉的睡著。
  
  阿福坐在他旁邊,輕輕握著他放在被外面的手。
  
  外面是一片亂世,這個小院子裡,卻有著暫時的寧定。
  
  阿福聽著西屋裡頭,似乎有人在說話。
  
  是幾聲模糊的夢囈,不知道李馨夢見了什麼。
  
  這樣的世道,阿福卻覺得心裡有著寧靜的滿足。
  
  只要心裡擱著一個人,只要和他在一起。
  
  就算天塌下來,也不覺得害怕,只要他在。
  
  就有一個完整的家。
  
  他,和她,還有孩子。
  
  雪下的越來越緊,阿福又聽著有人說話,她站起來,瑞雲掀簾子進來:「夫人。」
  
  「誰在外頭?」
  
  「是朱姑娘。」
  
  「阿喜?」
  
  「朱夫人剛才把她也帶過來了,楊夫人說請朱姑娘,朱夫人,還有我和紫玫姐擠一擠,住在左邊那間屋裡,朱夫人倒是通情達理,可是朱姑娘不樂意。」
  
  阿福笑了笑,現在聽到阿喜使這樣的性子,倒是覺得挺喜氣的。人人都困苦難熬,擔驚受怕,唯獨她還這麼鮮活。
  
  「你讓紫玫,嗯,不,請楊夫人和她說,覺得屋裡窄不愛住啊,讓她住灶房柴堆裡去,那兒就住她自己,肯定寬敞暖和,她一定住的愜意。」
  
  瑞雲撲哧一笑,小聲說:「夫人,您還真會說笑。」
  
  「我可不是說笑,是說真的。就這麼幾間屋,楊夫人那間屋裡還有海芳海蘭呢,張氏和信殿下一間……她總不能去和元慶劉潤他們住一間去吧……要不就讓她蹲院子裡,只要她不怕冷就行。」阿福說著話自己也想笑,頓了一下想起來:「剛才劉潤提起一位高公子,是什麼人啊?以前沒聽過。」
  
  「嗯,劉潤哥提了一句,是他們出城時亂中一起衝出來的,彼此照應著一路過來,也是世家子弟,好像是太府寺高正卿家的侄兒還是堂侄兒的……」
  
  「嗯。」阿福點了一下頭。瑞雲輕聲說:「那我去傳話了。」
  
  這間小院子,不管原主人是想建來讀書,還是想避禍的,都正好成全了李固阿福他們。莊裡的人……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楊夫人給他們分了一些財物和一些乾糧,只能讓他們各奔前程。留在山莊未必是福,逃出去各奔生路也未必是禍。
  
  屋裡頭攏著炭盆,盆裡埋下了花生和芋頭,紫玫用火鉗子往外撥了撥,吹吹灰,一股熟香味兒瀰漫開來。
  
  倒不是她們想要聚在一起,而是要省燈油蠟燭,也省了炭火。
  
  阿福聞著那香,只覺得嘴裡的饞涎實在忍不住,紫玫燙的哎喲,剝出花生來在手裡捧著,吹去花生仁兒外面的紅衣,遞給阿福,楊夫人跟著說了句:「夫人嘗嘗,可別吃多了,這火燒火燎的東西,吃多了容易上火,再說也要睡了,吃多了容易存食兒」
  
  山間風聲一陣緊過一陣的,屋裡幾個人輕聲說話,音樂聽見那邊屋裡朱氏和阿喜還在說話,阿喜聲音高,絮絮叨叨的不知道都在抱怨些什麼。
  
  楊夫人搖了搖頭:「這規矩學了好些天,都白學了。」
  
  阿福說:「她不見我母親,還收斂些。一見著母親,那就得了理仗了勢,非鬧得不可開交才算。」
  
  楊夫人點了下頭:「對了,她要是覺得四個人擠,我那屋倒是三個人,讓她和海芳換一換好了。」
  
  只怕阿喜才不肯換呢。
  
  阿福笑瞇瞇的喝著茶吃著花生,焦焦的脆脆的,香噴噴的。
  
  李固沒回來時她擔著心事吃東西也沒胃口,現在覺得這幾粒花生真是無以倫比的美味,吃的滿臉帶笑。
  
  紫玫和瑞雲兩人在那裡做活兒,一個縫小褂,一個縫的肚兜。瑞雲還遞過來,就著燈亮讓阿福看:「夫人,您看這花扎的還行麼?」
  
  阿福駭笑,這上頭繡的竟然是蠍子,蛇,壁虎,蜈蚣還有蟾蜍,這不是五毒麼?這東西怎麼繡在孩子的衣物上呢?
  
  「這,我以前倒沒見人把這個繡在衣服上啊?」
  
  「噯,這就是你年輕不懂了。」楊夫人也就手看了一眼:「這五毒聚財,又辟邪……」楊夫人說了兩句,忽然回過味來:「小世子小郡主出生的時候,端午可過啦,你繡的這個只能等下一年的端午再穿了。」
  
  瑞雲笑笑:「我倒忘了……就是以前看到一個鮮亮的花樣子,覺得特別精緻,這會兒就忍不住繡上了。」
  
  阿福說:「沒事兒,留著吧,頭年趕不上節來年再穿,也不浪費。」
  
  楊夫人的手在花紋上面摩挲兩下:「嗯,小姑娘眼力好,手也巧,我是不行嘍。當年我也是一把好手的。」
  
  紫玫說:「夫人現在也該好好指點我們一下啊,就像這個肚兜,夫人要不說,我們只以為一年到頭都能穿呢。」
  
  楊夫人笑笑,不無得意的說:「要說經的見的,我是比你們多些……」
  
  她忽然轉過頭朝西屋看,阿福她們跟著看過去,李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臉色蒼白,扶著門框幽幽的看著眾人。
  
  「三公主——」
  
  楊夫人忙起身來行禮,紫玫瑞雲她們也跟著拜下去,李馨茫然的看著坐在那裡的阿福,又看著伏低了身的人,嘴唇動了一下,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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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十八 圍爐夜話 二

  阿福其實第一反應也想站起來。
  
  她當然不用站,她現在是李馨的嫂子——身份同等,輩分她為長。
  
  做宮女的反應根深蒂固,就算在楊夫人她們面前有主子的款,但是見了李馨,第一反應就是站起來行禮——畢竟,她成了皇子夫人之後,這還是正面的頭一次和李馨在一起。
  
  李馨瘦多了,嬌俏的臉龐瘦的只有巴掌大,阿福招了招手:「快過來,你餓不餓?讓她們給你弄點吃的吧?」
  
  李馨靠著阿福坐下來,她走路不那麼方便,裹著白布的腳有點一瘸一瘸的,紫玫端了杯茶過來,李馨鼻子動一下:「什麼味道這麼香?」
  
  「芋頭。」阿福把剝了皮的芋頭遞給她:「蘸點糖更好吃。」
  
  「這就挺好了。」
  
  李馨的動作看起來依舊優雅,可是一個拳頭大的芋頭竟然眨眼間就消失了。阿福眨眨眼,幾乎以為自己看了靈異片。
  
  李馨手按著胸口,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一把抓了阿福面前的茶都灌了下去,努力伸了兩下脖子,才緩過氣來。
  
  「噯,這個容易噎著的。」
  
  阿福勸了這麼半句,李馨已經又抓起一個芋頭了,含含糊糊的說「我兩天沒吃了。」
  
  紫玫默默的低頭剝芋頭,剝好了就放在李馨面前。紫玫給她又了一碗茶來。
  
  李馨把火盆裡扒出來的芋頭全都吃了下去,才捧著茶盞慢慢的喝了兩口茶。屋裡熱,茶也熱,她臉上浮起一層桃花似的紅暈。阿福不禁有些替她慶幸。李馨實在是個很美的美人,如果她沒有誤打誤撞跟著李固出城來,而是留在城中,遇到蠻人——那會有什麼際遇阿福真是想都不敢想。
  
  「阿馨,」阿福試探著問:「你們……看到蠻人了嗎?」
  
  屋裡明明這樣暖和,李馨卻打了個寒噤,手裡的茶杯一晃,茶水險些潑出來。
  
  阿福急忙握著她的手。
  
  李馨緩緩搖了下頭,又點了下頭:「遠遠……看見,隔著火光,看不真……好多的血,到處都是人的慘叫聲。箭飛過來,在空中拉直了作響,就像誰在吹哨子,那聲音能把耳朵和腦袋一起撕裂。就在我旁邊的一個小姑娘也在往城門處擠,一支箭就那麼飛來,把她給釘在了城門上……」
  
  楊夫人一怔,急忙說:「三公主嚇壞了,好好養會兒神吧。夫人也不要多想這些東西,咱們現在安全著呢,蠻人過不來,夫人呢千萬不要擔憂傷神才好。」
  
  阿福知道楊夫人是怕她憂思傷了身體,點了點頭,李馨被楊夫人這麼一岔也回國神來:「嗯……我不說了,嫂子,你這地方還真好,是不是當時建山莊的人就用來避難的?」
  
  「這個可不曉得,也許是為了這裡幽靜,據說那位侯爺的兒子在這裡讀過四年書。瑞雲說院子後面轉個彎就有瀑布,現在已經上了凍,吃水倒是方便的很,敲一塊冰下來就行。若是夏天,自然很涼爽……」楊夫人把話岔了開去:「天太冷,夫人來了就沒出屋子,這屋前屋後怎麼樣她還沒見過呢。」
  
  李馨壓低聲音:「我們這裡生活取暖做飯……外面不會看到?」
  
  瑞雲小聲說:「看不到的。我們白天試過,這灶房的煙道不知道怎麼砌的,在外面就看不到哪裡出煙。而且吊橋撤了之後,那幾塊把我們這裡擋的嚴嚴實實,就算站在對岸看也看不到這院子,公主只管放心好了。」
  
  真是……阿福也不由得想讚歎一聲,這可真是個避難的好地方。當年建這山莊的人未嘗沒有想拿這裡避亂的意思吧?
  
  屋裡一時沒人說話,爐裡的炭火輕輕的爆裂作響,外頭風大雪緊,呼呼的亂著,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望著炭火出神。
  
  李馨忽然直起了身,彷彿受了什麼驚嚇,阿福轉頭望她,她卻說:「有人來了。」
  
  她話音剛落,門就被外頭拍的砰砰響:「開開門!」
  
  屋裡幾人都有些出其不意,但是最初的一驚過後就都放下心來。
  
  雖然夜裡有人敲門是驚悚了些,但是幸好來的人大家都知道。
  
  阿喜。
  
  阿福甚至琢磨了下,難道屋裡人都做過些虧心事?不是說,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麼?
  
  其實,就算沒做過虧心事,眼下這種風聲鶴唳的境況,要不心驚也不可能。
  
  瑞雲看看楊夫人,過去拔開門閂打開了門。
  
  阿喜挾著風雪一起進門,倒真是聲勢不凡。
  
  楊夫人不待她開口,站起身來說:「朱姑娘,三公主在此,還不快來拜見。」
  
  阿喜臉上通紅,不知道是熱的還是氣的——她剛從風雪裡走過來,八成不是熱的。
  
  她愣愣的把屋裡的人都看了圈兒,視線落到李馨的身上,便再也移不開了。
  
  李馨沒有帶衣裳來,她起身來穿的是阿福讓人給她備的自己的一件鵝黃緞襖,做了之後阿福的肚子已經有些隆起,這襖一次也沒有穿過。燈下頭這顏色如金色珍珠般明艷,可李馨的人又比衣裳要華貴多了。
  
  楊夫人意有所指:「朱姑娘,這規矩學了許多天了,不會行個禮都不會吧?」
  
  阿喜知道和楊夫人沒什麼說的,看了一眼阿福。
  
  李馨不著痕跡的看完楊夫人的一臉嚴肅,又看了看阿福臉上淡淡的無奈。
  
  她仔細打量了阿喜兩眼,身上穿的也是綢緞襖子,下面是青蓮色的皮褂裙,頭髮還是姑娘打扮,但是眉宇間那種尖酸的帶著怔忡的神氣把容貌的清秀都給破壞了。
  
  看來不是楊夫人要給這位新嫂子沒臉,而是這個朱姑娘需要降服一下。
  
  李馨坐直了身,端莊秀雅,那副金枝玉葉的氣派實在讓人不能不心折。阿喜在一屋認得環視下,無可奈何的拜了下去。李馨從容的說:「這位是朱姑娘?快請起來不用多禮。」
  
  阿喜肚子裡抱怨,要真不想讓她多禮,她拜下去之前就該先說,拜完了才說不用多禮頂什麼用啊?再說,她拜下時阿福就坐在李馨身側,等也受了她的禮——阿喜最受不了的還是這個。
  
  李馨嘴角噙笑,落落大方的說:「初次相會,本該有見面禮的,只是現在都在難中,也只好厚著臉皮就這麼混過去了。」
  
  楊夫人微笑躬身:「三公主太客氣了。」
  
  門上又傳來剝啄聲,這次進來的卻是朱氏。她有些擔憂的看了一眼阿喜,又看看屋裡眾人。她沒見過李馨,但是這一層裡能和阿福並排做的。
  
  李馨一知道這是阿福的母親,可不敢讓她也拜下去,忙說:「朱夫人不必多禮,說起來,我也是在嫂子這裡避難。紫玫,快給朱夫人看座上茶。」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這屋裡六七個女人,都能演兩三台戲了。外頭又是風雪,又是動亂不定,可是這屋裡頭大家卻好像掩起耳朵自欺欺人的過起太平日子來了。
  
  朱氏客氣之後還是斜著坐了,李馨和她客客氣氣說了幾句家常。楊夫人在旁問過李馨的腳還疼不疼?又說:「公主來的倉促,正好讓我身邊的海芳先服侍公主,她做事也還算細心妥當。晚上讓她在西屋裡上夜吧。」
  
  阿喜在一旁憋的難受,可是又插不上話。她雖然是小門小戶裡長大的,可是長到這麼大也沒有四個人擠在一間屋裡頭睡過覺。可是從屋裡衝出來跑來找阿福,讓冷風一吹,她倒也不像剛才那麼氣沖頂門——這裡還有位皇家公主,金枝玉葉,也得擠在這樣的屋子裡——剛才朱氏和她說外頭起了兵禍,來了蠻子——蠻子這字眼阿喜從來都覺得離著自己有十萬八千里遠,怎麼會一下子就跑到了家門口來?那要真是遇著了蠻子,那……聽說蠻子是會吃小孩的,一個女人要跟很多人睡,阿喜是越想越害怕,倒把剛才計較住宿的事情拋開了。
  
  她的氣慢慢消下去,朱氏說了一會兒話,還是不放心阿喜,怕她說出什麼不知好歹的話來,說:「時候不早了,阿福,公主,也該早點安歇。」
  
  「是,母親和妹妹也早些睡吧。」
  
  朱氏與阿喜出去,從這屋門到那屋門不過幾步路的功夫,院子裡積了一層雪,踩起來咯吱咯吱響。阿福一眼看到劉潤站在院門邊正在掩門,像是從外頭回來。
  
  這麼大雪的夜裡他去外頭做什麼?
  
  劉潤也沒提防正好屋門開了,屋裡屋外的人打個對臉兒,都愣了。
  
  楊夫人低聲問:「怎麼這會兒出去?我不是說過誰都不許出院門麼?被人從對岸看見怎麼辦?」
  
  劉潤看了看,在場除了楊夫人都是姑娘,阿福還有身孕,紫玫細心的站在阿福身體前側,替她擋了門外的寒風。
  
  「剛才聽得,前面似乎有動靜,所以出去探看了一下。天黑雪大風也緊,我很小心,不會被人看見。」
  
  楊夫人的注意力被他的話給岔開了:「你看見什麼了?」
  
  劉潤望了一眼她的身後沒有說話。
  
  楊夫人會過意來,說:「大家都各自回屋,早些安置吧。不要出聲——也最好別點燈了。」

  朱氏唯唯諾諾,有些擔憂的拉著阿喜回屋。李馨她們回了屋裡,劉潤也跟了進來,門一關上,劉潤用盡量平緩的語氣說:「咱們莊裡來了人了。」
  
  「你看到了?」李馨的眼睛睜圓了。
  
  「不,沒有,但是聽著動靜不對。下午我們趕回來時,蠻人的大隊人馬還在城中燒殺擄掠,小股才出城搜尋。天氣壞,城外油水遠不如城裡,我們原想著天氣不好他們該折回城裡去。可是這些人卻可能聽說這裡有所大莊子,所以奔這裡來了——雪大,他們多半就在莊裡要過夜了。剛才聽到的聲響似乎是在殺畜取肉烹食。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蠻人來了?就在一澗之隔的,他們的莊子裡?
  
  事到臨頭,阿福卻不覺得心中不安。
  
  不安有什麼用?蠻人已經到了家裡了。
  
  「我們須得小心,這雪不停,又是晚上還好些。盜了白天,一定要千萬小心,不可高聲言語,不要到外面石屏那裡去,舉火做事要當心。」
  
  李馨看了一眼屋裡的燈:「燈火也最好別點了吧?」
  
  劉潤猶豫了一下:「雖然有石頭屏障,但最好還是不點。要麼,就移低一些,光亮也不那樣明顯。」
  
  紫玫端著燈,想了一想,放到了阿福所坐的寬背長椅後頭,屋裡一下子暗下來。
  
  屋裡很靜,風吹著窗欞門窗發出輕微的咯嗒咯嗒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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