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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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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6:42
正文 五十九 嚴寒

  雪落的緊,窗紙簌簌的響,阿福睡一會兒,醒一會兒,身上也覺得一時熱一時冷,胸前微微沁汗,肩背卻覺得涼浸浸的,她朝李固靠的更近了些,聽著他均勻平穩的呼吸聲,心跳聲,感覺他身上的溫度,心裡稍稍放鬆了一些。
  
  她覺得,他們現在就像是坐在懸崖邊上,一不當心就會徹底掉下去摔下粉身碎骨,前無去路,後無退路。
  
  這短暫的太平可以維持多久呢?蠻人……會不會發現他們?阿福腦子裡各種亂糟糟的想法此起彼伏,一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肚子顯得平時重很多,沉甸甸的墜著。阿福一會兒朝左臥一會兒朝右臥,就這麼混到天濛濛亮,她剛微微撐起身,李固也醒了。
  
  「怎麼了?」
  
  「天亮了……想去……小解。」
  
  阿福有點不太好意思,可是有孕之後小解是比以前頻繁多了。李固說:「你且等等,我扶你。」
  
  阿福臉微微紅,覺得又是難為情,又是溫馨。李固摸索著穿衣。阿福替他將衣帶繫好,自己也披上襖子。他下炕傳了鞋子,扶著阿福緩緩走到屏風後,等她小解完繫好了裙子,又扶著她回來躺回炕上。
  
  「昨天……你們回來之後,橋就撤了。」阿福小聲說:「劉潤說蠻人已經到了咱們莊裡了——昨天雪大,他們只怕是留在莊裡沒走。」
  
  李固面色沉靜,點了點頭說:「知道了。這裡穩妥吧?」
  
  「嗯,很穩妥。」阿福想,都是熟悉的人,雖然阿喜是不太安份,可是這種時間倒也不怕她再有什麼胡鬧舉動。就是那個高公子阿福不熟悉,也不知道其人品如何,順口向李固問出來。
  
  「哦,我知道他的,他與韋素也是老相識了,我以前就知道他,只是沒遇到過。他高英傑,昨天和我們一塊兒逃出城來,我眼睛不便,劉潤無法兼顧我與阿馨,他護著阿馨,我們這也算,唔,患難之交了吧。」
  
  阿福躺不住,心裡總不踏實:「我起來吧。」
  
  李固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眉眼鼻尖……落在她的嘴唇上。
  
  有點麻酥酥的。
  
  她在微白的晨光中打量他。
  
  李固也瘦了,那種少年人溫潤的清俊被這些天的連番變故摧折的漸漸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韌的,成年人的硬朗。
  
  依然很英挺——不,應該說,比過去還要動人得多。
  
  阿福身體微微發抖,李固的臉龐湊過來,在她唇邊吻了下去。
  
  綿長而甜蜜的求你吻,阿福起初還想著兩個人都沒漱洗,睡了一夜,身上口中的氣味都不好聞。可是後來卻完全忘了那些,手朝上勾住了李固的頸項,身體軟綿綿的,渾然忘了身外的一切。
  
  屋外頭傳來聲響,開門,有人開始掃雪,還有人小聲說話。李固的手靠在她的頸邊,呼吸微微急促:「這什麼都聽的見……可真奇怪。」
  
  阿福臉漲的熱熱的,小聲說:「這就是小門小戶的過日子了,進了院門三步就到屋簷前,堂屋裡說話東西屋裡都聽得見——我可沒什麼不適應的,就是王爺您不習慣這樣的憋屈日子吧?」
  
  李固微微笑,笑意恬然:「這也沒什麼不好,離得遠,大家彼此也冷漠。離得近,說不定關係也能親密得多。」
  
  外頭雪已經停了,天還陰著。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阿福覺得在屋裡也能聽到前頭莊子裡的動靜。
  
  李馨也已經起身,她的頭髮梳成一兩條辮子,看起來清爽利落,站在阿福身邊,一起朝門外前面山莊的方向眺望——雖然什麼都看不見,可是感覺上似乎能多得到點信息似的。
  
  海芳也走了過來,阿福聽見她小聲嘀咕:「蠻人不會覺得這個莊子不錯而打算長久的盤桓下來吧?那可真要了命了。」
  
  阿福心裡也這麼猜疑,不過她先說了出來,阿福說:「多半是因為雪大又封了路,他們才暫留在此,等雪化一化是必走的。」
  
  李馨的臉龐如白玉一樣,美麗,無暇,可惜卻少了點生氣。她的眉間微蹙,勾著頭靠在門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阿福結果瑞雲捧來的茶遞給她:「阿馨,你想什麼呢?」
  
  李馨接過茶,搖了搖頭:「也沒什麼。」
  
  阿福知道她多半是在擔心她的母親和弟弟,可是這種時候如果說什麼吉人自有天相的話,那也實在沒有什麼用處。她只是安靜的坐在她旁邊。
  
  ——朱平貴也在城中,不知道他能不能安然躲過這一劫。蠻人……蠻人是不會講什麼仁義良善的,所到之處姦淫擄掠殺人放火——京城經過這場浩劫……只怕是全毀了。
  
  來日,又該怎麼辦呢?
  
  阿喜和朱氏也已經起來了,阿福站在窗邊看到阿喜出來潑洗臉水,小院裡現在住的這樣擠,但是卻非常安靜,一個高聲說話的也沒有。這種異常的安靜並不讓人覺得溫馨,反而透出一股濃重的壓抑。
  
  阿福見著了他們說的那位高公子,這人和想像中——不太一樣。阿福所知道,見過的世家公子不多,像韋素和韋啟,李固和劉潤也勉強算上吧,都顯得有一種超逸的文雅之氣。可是這位高英傑公子——人如其名,有一股子英氣,個子比李固還高一些,寬寬的肩膀,眉毛又黑又濃,像是蘸足了墨的狼毫筆從眉心用力的朝兩邊劃出去,直至鬢邊,看人的時候有種不怒自威的架勢,阿福隔著簾子看了一眼,只覺得這人不像個郎官家的工資,倒像是武將家的少爺。
  
  李固問他傷勢如何,他摸了一下肩膀說:「不礙事,小傷。」
  
  「雖然箭沒有射進肉裡,但劃的也不輕。」劉潤說:「等下再換一次藥吧。」
  
  阿福這才知道這人昨天也受了傷的。
  
  他們接著說起外的形勢來,面色都很嚴峻,阿福聽了兩句便沒有再聽。這些事她幫不上忙,白擔心事。
  
  她的裙帶已經系的鬆鬆的了,李信好奇的盯著她的肚子一個勁兒的瞧,瞧的阿福臉上抹不開,而瑞雲紫玫她們則偷著笑。
  
  阿福瞪了一下眼:「不許笑了。」
  
  紫玫怕她真惱了,岔開話說:「我剛才點了下糧食,搬過來的雖然倉促了些,但是也夠我們吃到開春的,就是夫人沒多少零嘴兒了。」
  
  「我要什麼零嘴兒,倒是阿信……」
  
  「夫人現在雙身子,不一樣嘛……」
  
  阿福找了幾件沒穿過的鮮亮衣裳讓紫玫給李馨送過去,結果門簾一掀,李馨托著那個包袱又給還了回來。
  
  「咦?不合身嗎?」
  
  「這些衣服都暖和,該嫂子自己留著穿才是。」
  
  阿福說:「你只管穿,我這兒還有呢。」
  
  李馨打開包袱,把一條裙一個斗篷挑出來,剩下的兩件又包起:「這就夠了。」
  
  阿福看她眼圈兒紅紅的似是哭過,心中留意,嘴上卻沒說什麼。李馨說了一會兒話回西屋去,紫玫低聲說:「剛才我送衣服過去,王爺正和三公主說話來著,三公主見我進去把淚抹了,不過我看見了。」
  
  阿福歎口氣:「要是換了我,我也得難受了。她母親和弟弟,還有皇上都……」阿福把生死不明嚥下去,說:「都下落不明。」
  
  紫玫搖頭:「不是的夫人,不是為這事。」
  
  阿福訝異:「那為什麼?」
  
  紫玫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總之不是為這事兒才哭的。我就聽見三公主說了半句「這難道是我的錯麼?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是對的?」其他的就都沒有聽到了。」
  
  阿福想了想:「你去叫劉潤進來。」
  
  阿福的經驗很管用,有什麼事情不知道不懂的就去問劉潤,他簡直就是百事通,沒什麼他不曉得的事。
  
  雪一停,天反而冷的更狠了。阿福坐在炕邊,屋裡攏著炭盆,瑞雲掀起簾子,劉潤走進屋來。他大概剛從屋外回來,臉凍得煞白,只有鼻尖通紅。平時這個人都顯得老成,今天這麼一看,那個紅鼻子倒是顯得他很有些稚氣。
  
  阿福讓瑞雲在門口守著,低聲問劉潤:「你可知道三公主為什麼事情那麼傷心?」
  
  劉潤卻與她同時開口說:「我替你把一把脈。」
  
  阿福一笑:「常太醫隔一天也替我把一次脈,我好著呢。」
  
  雖然這麼說,瑞雲替她捋起袖子,劉潤替他診過,點頭說:「還好,我只擔心變亂一起,你擔驚受怕於自己和胎兒有損,這樣看來還好。」
  
  「三公主的事,你知道吧?」
  
  「嗯,其實三公主從太后二次被幽禁之後,日子很不好過。這事兒還得從上次王爺同你進宮說起。那天太后的提婚被王爺斷然拒絕,面子抹不開,三公主為了讓太后同意給宣夫人請太醫治病,也為了保哲皇子一條命,向太后自請,願意替哲皇子作主娶王家的那位王容姑娘。」
  
  呵……還有這等事?沒人和阿福說起過呢。
  
  「那……後來怎樣?」
  
  「剛交換了婚書,皇上已經重掌大權,太后重又下獄,不止三公主,整個玉嵐宮的日子都不怎麼好過。宣夫人纏綿病榻,一半倒是心病。哲皇子抑鬱暴躁,三公主眼見是失了寵……」
  
  平心而論,阿福能理解三公主的作法。
  
  她對母親是孝敬,對弟弟是愛護,可是她那個決定,就算是權宜之計,皇帝也很難原諒吧?
  
  「你說,你們出宮時被她攔住,所以一起回的府,她就是這事兒去找王爺商量的吧?」
  
  「是,三公主的意思,大概是想請王爺替她在皇上面前懇討情兒,只是沒料到……」
  
  是啊,現在討不討,都不重要了……宣夫人,哲皇子,還有皇帝,他們在哪兒,是不是活著……還是未知數呢。
  
  「你昨天……沒受什麼傷嗎?」
  
  劉潤愣了下,笑著搖搖頭:「我沒事。」
  
  阿福始終有點不太放心,可劉潤卻說讓她只管放心。
  
  「對了,京城明明不該這樣不堪一擊,蠻人怎麼那麼輕易的進了城呢?」
  
  劉潤默然,半晌沒說話。
  
  阿福試探著問:「是不是……有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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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7:05
正文 五十九 嚴寒 二

  劉潤最終也沒有告訴阿福。
  
  其實說不說,都一樣。
  
  會與皇帝對立,寧肯打開城門放蠻子進城玉石俱焚的人呢,還會有誰呢?
  
  阿福確切來說,並不算這個時代的。她的人生觀和道德觀,也與此時的人有不同。對於忠君二字,她沒有什麼太深感觸。可是這並不代表,她能心平氣和的看待京城之亂。
  
  王家和皇帝的爭鬥,那是他們的事,可是放蠻子進城,害的是全程百姓。
  
  因為一己之私,拉全城的人陪葬——如果說還有人比燒殺擄掠的蠻人更喪心病狂,那一定非王家人莫屬。
  
  阿福吃了半盞茶,聽著外面朱氏和瑞雲說話,雖然聲音都不高,可是屋子小,人擠迫,誰打個噴嚏一院子的人都聽見了,還有什麼秘密隱私可言。
  
  朱氏問:「瑞雲姑娘可見著我家阿喜了?」
  
  瑞雲奇怪的說:「阿喜姑娘?她沒來我們這屋啊,夫人找她?」
  
  朱氏低聲說:「剛才她說頭癢,要燒水洗頭。我沒說幫她,她說她自己提雪燒水去——可是這一會兒,怎麼都沒有見著她?」
  
  阿福也暗暗納悶,這裡只有這麼點大,出了院後,後面沒幾步就是個小瀑布,而前面的石頭那裡是沒有人去的——外面天寒地凍,阿喜難道為了和朱氏賭氣就甘願在外面挨凍不成?
  
  「屋後我去看了,沒人……」朱氏的聲音有點抖。
  
  瑞雲也愣了:「是不是……她生您的氣,故意躲起來了?」
  
  「她能躲哪兒去啊?」朱氏慌了:「總不能……哪裡有冰窟窿她掉下去了?」
  
  瑞雲的話也沒底氣:「這……該不會的,唔,我陪您老再出去找找看。多半阿喜姑娘是賭了氣躲氣來了,您先甭著急。」
  
  阿福聽著她們開門出去,過了盞茶時分又回來,這會兒朱氏倒不吭聲了,瑞雲念叨著:「怎麼會呢?怎麼能不在呢?這裡又沒有別的出路……」
  
  阿喜真的不見了?
  
  紫玫也聽著外面說的話,輕輕按著阿福的手:「夫人,我出去看看。」
  
  紫玫掀起簾子出去,阿福靠得近些,聽見她問:「朱夫人,阿喜姑娘她的確說是要去端雪燒水去?」
  
  「是啊,她還拎著桶出去的啊。」
  
  「那桶呢,你們見著了嗎?」
  
  一語提醒了朱氏和瑞雲兩個,剛才兩人可都沒注意桶的事情。紫玫說:「我陪你們一同去看看。人多,找起來更省事。」
  
  阿福心不在焉,李固進屋來,她還只怔怔出神。
  
  乾燥微涼的手指輕輕觸碰著她的臉頰,李固輕聲問:「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哦……沒什麼。」
  
  李固捧起她的臉頰:「從前還說我,現在你也藏著話不說了。」
  
  阿福回過神,想起以前為這個和李固差點爭執起來,低聲說:「真的沒什麼,阿喜和母親好像又拌了嘴,躲了出去,紫玫瑞雲正幫她找人呢。」
  
  李固與阿福的看法一樣:「她能躲哪兒去?早上元慶陪我將院子和後面都轉了,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住人的。」
  
  可等到紫玫她們三人再回來,所有人都輕鬆不起來了。
  
  阿喜,的的確確是不見了。
  
  她拎出去的那只桶子也不見了。
  
  吊橋也斷了,阿喜又沒長翅膀,難道她還能飛了不成?
  
  阿福看了一眼劉潤站在前頭,李馨和高英傑兩個也來了他身後。
  
  阿福忽然猜,難道不成這小院子也有暗道不成?這……這也實在不太像。
  
  阿福看了一眼劉潤,她什麼都不用說劉潤都明白她在想什麼,微微搖了搖頭。
  
  李固問:「前面看過了?」
  
  「看過,前面的雪從我們來就一直沒有再踩過,腳印都蓋住了。她要去前面,一定會留下腳印的。」
  
  現在整個院子的人都知道阿喜丟了,只是除了朱氏悲慼焦急,其他人都只是疑惑至極:「阿喜又不會功夫,如果說高英傑劉潤這樣的人突然不見了,大家還會猜測他們會不會從瀑布那裡或是後面山壁那裡想法子離開——那也不容易,陡峭是一回事,關鍵是現在凍得結結實實,別說人了,就算有蒼蠅僥倖沒凍死,飛上去也不可能站住。」
  
  李馨沉吟片刻,輕聲說:「咱們在這裡是避難,朱姑娘自己也明白,她該當不會亂走。我猜……她就是出去想捧些雪回來燒水洗頭髮——但是就在取雪的時候出了什麼事情,所以才……」
  
  楊夫人說:「難不成,真有雪窟窿,咱們都沒找見?」
  
  高英傑說:「倒是聽說過……有人在水田里幹著幹著活,突然就不見了,底下有洞巨把人漏了下去,可是再來找就找不見那洞在哪兒。這底下,莫不是也有雪窩子?」
  
  朱氏失聲說:「莫不是……那可怎麼好?那,那就是說她找不回來了?」
  
  阿福輕聲安慰:「母親別急,就這麼大點地方,又只是院子後頭幾十步地方,咱們現在把雪都掃了,一定能找得著阿喜。」
  
  朱氏捂著嘴,眼淚流個沒完:「我對不住大姐……對不起爺……平貴也不知道下落,現在阿喜也……我沒保住朱家的血脈——」
  
  阿福沒聽出來,楊夫人卻皺了下眉頭,連李固都面露不快。
  
  難道阿福就不是朱家血脈了?阿福現在不但是皇子夫人,而且還身懷有孕,朱氏這話,怎麼說的讓人心裡頭這麼不痛快。
  
  除了阿福和李信和李固三個在屋裡,其他人都出去尋找阿喜。在屋裡可以聽到一片細微均勻的刷刷的掃雪聲。
  
  「阿喜……」
  
  「不會有事兒的。」
  
  「真要掉進雪窩,她也會叫吧?可是,什麼都沒聽見……」
  
  話音還未落,就聽見朱氏的喊聲:「阿喜!阿喜啊!」
  
  阿福一驚,聽著朱氏只是驚並不是大放悲聲哭天搶地,想來阿喜是沒有死。
  
  果然,聽著腳步聲雜亂接近,一眾人又都擁進門來。
  
  小院小小的格局讓過去講究身份地位上下尊卑的人們似乎把那些禮數規矩全拋開了,要放在以前,楊夫人是絕不會允許宮人們這樣沒分寸規矩又喜怒形於顏色的。可是現在連楊夫人自己的步子也顧不上講究。朱氏緊緊拉著阿喜的手走了進來,阿喜披頭散髮,腳上的鞋也掉了一隻,卻把皮裙撕了一塊裹著腳的。她衣裳勾破了數處,狼狽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李固劉潤他們從城中逃出來的樣子。
  
  「阿喜,你剛才去哪兒了。把我們都急壞了。」
  
  阿喜略低了頭,嘴邊帶著一點笑,看起來就像是做了什麼好事等著人誇獎的小孩一樣,而且這種得意中又帶著些靦腆。
  
  「我……我剛才在瀑布底下那裡想敲一塊冰——」
  
  李馨插了句:「朱姑娘,你拿什麼敲的啊?那附近我可看過,沒石頭的。」
  
  阿喜噎了一下,聲音略微小了點,語調也不是搞搞朝上揚起的那樣了。
  
  「我用桶……」
  
  用桶砸?她是想破冰,還是想砸桶洩憤啊?
  
  估計這句話在所有人心裡都繞了一圈,楊夫人說:「朱姑娘,後來如何了?」
  
  這句話顯然讓阿喜舒暢了不少,接著說:「結果沒砸兩下,那一層蓋著雪的地方,冰就滑下了一層來,嘩啦嘩啦的朝下掉,差點砸著我,我躲著冰,不知道怎麼著眼前一暗,就鑽進身後一個洞裡頭了。」
  
  劉潤補充了一句:「那洞夾在兩塊石之間,朱姑娘也是誤打誤撞的一頭闖了進去,上頭石壁上的冰碴和樹上的碎雪跟著滑下來把那洞口又遮住了大半,也沒有看到朱姑娘的腳印什麼的,所以剛才我們都沒找到她。」
  
  阿喜又有些得得意了:「那個洞挺深的,我往裡走了一段兒,越走越暗,看不見光。我也不知道那洞通往哪裡,路又難走——我的鞋就讓石尖給刮了去,漏進地縫裡夠不著了。我只好撕了塊裙子包著腳,朝回走。」
  
  原來不是他們找著了阿喜,而是阿喜自己出來的啊。
  
  李馨說:「那石洞我看了幾眼,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極有可能是山莊主人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只是時日久了,後人都不知道,咱們就更不清楚了。」
  
  突然發現這一條後路,怪不得所有人臉上都有一種洋洋的喜氣。蠻子守著前山,京城附近這樣亂,這個小院好像就是掛在狼嘴邊的肉,顫巍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蠻人發現——雖然這條路不知道通向哪裡,可是終究是一條生路。
  
  就好像阿福前世看的電影電視裡,一群人被困孤島,突然飄來一條船,或是紮成了一隻木筏——牢靠不牢靠是一方面,關鍵是,這是一個希望。
  
  高英傑說:「等回來預備預備,我和劉潤先去探上一探,果然常言說的好,天無絕人之路!」
  
  阿福也跟著高興了一會兒,摸著肚子:「大家這會兒在瓦面都凍的不輕,煮些薑湯,一人喝個一碗祛祛寒。」
  
  李馨有些疑惑:「咦,我怎麼這一點兒也沒覺得冷呢?」
  
  高興的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心裡樂呵呵的,身上也暖和和的,自然不覺得寒凍之苦了。
  
  一群人又散開各幹各的,有去燒水的有去燒湯的有去準備東西的——既然要去探地洞,自然繩子火把還有些必須的東西得準備齊全。唯有朱氏還緊緊拉著阿喜的手,臉上的神情既是欣慰又是悲苦,嘴裡輕聲念叨。阿喜這會兒心情極好,也沒像平時一樣嫌朱氏絮煩,任朱氏拉著手也沒有想掙開。
  
  阿福看著,沒來由的覺得一點失落。
  
  阿喜沒事,她當然也鬆一口氣。可是……朱氏對阿喜這種形於外的關切,阿福——從來都沒有得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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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7:29
正文 六十 過年 一

  「你不要放在心上。」
  
  「唔?」
  
  「嗯,朱夫人……還有阿喜姑娘……」
  
  阿福笑笑:「我早就習慣了,娘對我也不是不關心,就是不如對阿喜那麼關心而已。」
  
  李固輕輕撫摸她的頭髮,阿福的頭髮特別柔軟濃密,又不像別人那樣喜歡用許多的發油梳髻。李固記得以前佳蓉喜歡用香氣撲鼻的頭油,離得遠遠的就可以知道她過來——就算沒聽到,聞也聞到了。李固反而不喜歡那種異常濃烈的味道,有時候聞多了,吃不下飯。
  
  而佳蕙就不同……
  
  佳蕙……
  
  李固沉默著坐下,阿福看到他露出與剛才完全不同的神情——沉重,悲憫……
  
  「怎麼了?」
  
  「佳蕙……」
  
  阿福一下子明白過來。
  
  佳蕙只能是凶多吉少——阿福輕輕攬住他。
  
  李固對佳蕙的感情不是男女之情,可是佳蕙溫柔體貼,細心周到,連阿福都當她是一個大姐姐,一個家裡人一樣,她與佳蕙處的時間還短,李固與佳蕙的感情自然更深。
  
  佳蕙在京城也沒有親人,即使僥倖從蠻人的箭下逃生,她又能去哪兒呢?
  
  天氣仍然一天冷似一天,劉潤他們每天都去探尋那個新發現的洞穴,把特別狹窄的部分拓寬一些,把難走的地方用小石塊墊一墊。雖然天冷,洞窄而黑,但是每天都在不斷的向前推進。雪早已經停了,可是山前莊子裡的蠻人並沒有要一時退走的跡象,阿福甚至猜想他們是不是打算待到春暖花開冰消雪融時再走?
  
  滿院子都是忙人,就李固阿福和李信三個閒著。兩個人極有耐心的教導起李信來,教他數數,教他背詩——李信聰明的緊,眉眼越長越俊秀,穿著錦繡華服,越發襯的人玉雪可愛。雖然名義上是兄長嫂子和幼弟,但是兩個人似乎已經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
  
  年越來越近,他們沒鞭炮,也沒有什麼年貨,只找出些紅紙來剪窗花寫春聯。阿福卻覺得,哪年都沒有今年過年的氣氛濃厚。
  
  到了三十這一天,小院已經收拾的完全變了樣子。窗上剪著各式剪的紙花,全五福,年年有餘,麒麟送子,壽星獻桃——各人把自己會剪的花樣都剪了出來,連阿喜都剪了兩幅,一副是喜上眉梢,一副是桃李夭夭——兩個都剪著花團錦簇,養父人呢私下和阿福一起說話,臉上雖然沒什麼笑容,可眼中都是笑意:「阿喜姑娘是春心萌動了,剪的可都是這一路的畫。」
  
  阿福低下頭,雖然她也挺想笑,可是又知道不能笑出來。
  
  楊夫人說:「對了,開頭我以為阿喜姑娘已為人婦,可是現在近了,熟了,才發現她仍是處子。」
  
  一說起這個來,阿福縱然是已經成了親懷了孩子,還是忍不住臉紅。是,她是個現代人的靈魂,可是這個時代這個世界在她身上砸下的烙印也極深,房闈之事,還有一些私隱之事,都是能做不能說。關起門來夫妻間怎麼情趣都沒關係,可是開開門大家都是相敬如賓,手也不牽一下,口中更是隻字不提。
  
  楊夫人露出一抹笑容,這笑容——阿福前世做學生,宿舍裡女生私下裡也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來,說一些讓自己都臉紅的話題。這輩子,有些叔伯家的嬸娘伯娘也偶爾會竊竊私語,還時不時的相互取笑——這種事發生在別人身上,由別人說出這些話來都不奇怪,可是一向規矩到刻板的楊夫人說出這樣的話,讓阿福覺得非常的膈應——咳,效果簡直有些驚悚了。
  
  「阿喜姑娘既然和劉家的那位公子做的只是掛名夫妻,那和劉家鬧翻也怪不得她。劉家都沒把她當媳婦兒看待,物不平則鳴,阿喜姑娘只要好好教,還是能懂事的。」
  
  阿福有點不好的預感,楊夫人這話聽起來好像……
  
  「夫人難道是想給阿喜……做媒嗎?」
  
  楊夫人只是笑,阿福也不好再問。
  
  春聯已經貼了起來,阿福扶著腰,微微抬起頭來,紅紙不是上好的,堂屋門口的字是李固親手寫的——阿福替他掌著筆,紫玫則在一邊拎著紙,每寫完一個字便將紙往上抽。
  
  「年年順景財源廣,歲歲平安福壽多。」雖然字寫的並不是那樣秀美,可是橫平豎直,阿福不知道李固練字的時候多艱辛,只覺得看著這短短的上下聯,就覺得眼眶微微酸熱,心中既覺得驕傲,又覺得疼惜。橫批是國泰民安。
  
  如果說上下聯寫的都是家常過日子的話,橫批也未必見得出奇,可是確是李固自己心中的所願所想,是他的祈願希望。
  
  ——這這是阿福的期望。
  
  這也應該是所有人的期望。
  
  有時候一說起國泰民安這句話來,往往會覺得離自己遙遠,這句話被說太多次,所以反而覺得它不具有什麼現實意義。但經歷了離亂之事,才會加倍的體會到國泰民安的含義。國泰,則民安。他們這個小院子短短的太平並非真正的太平安定,這安定不過是暫時偷來的,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假象。
  
  阿福把春聯反覆看了好幾遍,慢慢咀嚼話中之意,楊夫人繫著圍裙從灶間出來,朝她們招了下手:「院子裡冷,夫人快進屋去。」
  
  阿福笑笑,瑞雲怕她跌倒,一直在一旁扶住她。
  
  楊夫人手上沾滿了麵粉,灶屋裡熱熱鬧鬧的,連李馨,朱氏和阿喜都在幫忙包餃子。李馨人最靈巧聰慧,可是包餃子這種事,作為天之驕女金枝玉葉卻從來沒歷練過。包出來的靠著案板一溜兒——東倒西歪睡了一片。阿喜包的卻很不錯,元寶的,彎月的,扁船的——樣子都神氣漂亮,光是餃子邊兒的花樣就捏了數種,麥浪的萬字的麻花的沿平的……她以前也喜歡琢磨這些吃喝上的事情,餃子她自己便愛吃,自然在這上頭花了不少心思。阿福手比她巧,可是做這個就不如她了。
  
  和好的肉餡是用臘肉,醃菜和白菜一起調的,吃的人多,餡也調了一大盆,面案上竹匾裡擺好的都是包好的餃子。阿福洗了手,幫著也包了幾個。
  
  「今天說不定就可以把那條道給探通了。」海蘭小聲說:「他們說好像那洞的方向是朝東南去——東南那山是不是叫離山?」
  
  朱氏正捏著餃子的褶,聞言看了阿福一眼。
  
  阿福點頭說:「是離山,我還在離山住過段時間。離山那邊風景也美,山勢不及這邊陡峭。」
  
  天色漸漸暗下來,一屋子人現在也不用講究誰是主誰是僕誰是客,團團圍著炭火坐著說話守歲。阿福的位置鋪陳的最舒服最暖和,手邊還有紅棗花生核桃與南瓜子,阿信坐在他旁邊,楊夫人她們挖空心思做了吃的,油炸的小點心,上頭沾著芝麻,嚼起來脆脆的香噴噴的,有焦葉兒,甜味和椒鹽的都有。有果子棒,其實也就是炸熟的面棒,那個微甜,越嚼越香。還有用花生芝麻做的酥糖,捶的很薄很脆,酥的都不用嚼,甚至捏的力氣稍大一些就會把糖捏碎了。
  
  眾人圍爐而坐,門窗緊閉,簾子帷幕都放了下來,屋裡破例點了兩盞燈,人人穿的厚實暖和花色鮮亮,看起來好生熱鬧。
  
  李馨微笑著說:「我還是頭一次這樣過年——枯坐著多沒趣兒,大家也別拘束。這些天過的都像一家子人一樣。不如這樣,咱們來行令吧,擊鼓傳花好不好?傳到的人得講個笑話說個故事,好不好?」
  
  阿福注意到她講這話的時候,似乎看了高英傑——似乎還不止一眼。
  
  阿福笑著點頭贊同,沒有鼓,將銅盆翻過來,花便從阿福的妝盒裡拿了一枝紅色的絨花出來,劉潤笑著說:「這鼓還是我來敲吧。」
  
  他拿了兩根筷子,在手中一頓,輕快的很有節奏感的磕了兩下盆沿,笑著說:「花鼓一催春風疾。」側過身去不看眾人,手高抬輕落,噹噹噹的敲了起來。花從李固手中傳起,他遞給阿福,阿福又遞給李馨,一路的傳了下去,傳到楊夫人手裡時,卡的一響,鼓聲停止了。眾人都笑起來,連阿喜都咬著根果子棒瞅著楊夫人笑,海蘭海芳與楊夫人情同母女,這時候卻半點同情心都沒有,笑著起哄,非要楊夫人講個笑話不可。楊夫人有些為難——要背宮規,三五萬字都不在話下,要說笑話——三五十字都為難的很。紫玫打圓場:「夫人說個故事也行。」
  
  楊夫人想了想:「好吧,我便說個笑話。這還是我沒進宮的時候聽來的,已經很舊啦,也記得不那麼全。就是從來有個賈某人,家中貧窮,有次過年,實在沒有吃的,就向鄰人借了一隻雞蛋,等轉過來年,他去還那隻雞蛋,鄰人卻非要他還十隻不可,這賈某自然不肯。那鄰人說:我的雞蛋若不是借了你,現在早已經孵出小雞,又長成大雞,再繼續生蛋,你算算能生多少?只要你十隻已經是十分便宜你了。這人氣急了找了旁人來評理,評理的人說,你把雞蛋收回去,還他一粒谷子就好。那鄰人又不幹了,評理人說,春種一粒谷,秋收萬斛粟,人家這一粒谷子給了你,你種了下去,可收多少谷?這些谷再種下去,又可收多少谷?說萬斛還是說少了呢,你家子子孫孫將來可以都靠這粒谷過活,你說你是不是佔了天大的便宜?」
  
  楊夫人這笑話很老了,可眾人依然十分捧場,笑的前仰後合。海蘭捧了一杯茶,笑著說:「夫人口渴了。快喝口吧。」
  
  楊夫人喝了一口茶坐下來,劉潤也笑過了,又說:「春滿乾坤又一年。」說罷接著翹起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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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十 過年 二

  原本眾人都還有些拘束,可連平時最嚴謹的楊夫人都說了笑話,其他人也就都敢說敢笑了。劉潤敲的鼓點極為動聽,快慢錯落交插,一時疾一時緩,絨花在各人手中懷中傳來拋去。李信在張氏懷中抱著,看著眾人玩的高興,也樂的咯咯直笑。那花好巧不巧的,正傳到張氏面前,被李信一把抓到手裡,鼓聲恰在這裡停了。眾人一愣,接著哄堂大笑。李信被大人們笑的莫名其妙,小胖手緊緊攥著絨花,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阿福說:「這個不算,再重新傳過吧。」為了把花從李信手裡奪下來還費了點力氣,還是李馨抓了一把花生給他,才把花給換了過來。
  
  接著花轉過一圈,傳到李固的手中又巧巧又停了下來。李固手裡拿著花遞不出去,笑的很有些靦腆,阿福摸著肚子,越看他那樣子越是覺得好笑又歡喜。不知是屋裡熱還是李固不好意思,臉上顯得紅紅的跟擦了胭脂一樣,阿福推他一把:「來來,講故事講笑話都行。」
  
  「我可不知道什麼笑話……」
  
  「王爺,連楊夫人都講了。」元慶笑著說,李固一向待人溫和寬容,所以元慶劉潤也根本不懼怕他:「您隨便講一個,好笑不好笑都不要緊。」
  
  海蘭手腳更快,已經倒了一杯茶塞到了李固的手裡頭:「王爺請講吧,我們洗耳恭聽。」
  
  李固想了想,他能記得的就是韋素跟他曾經講過的幾個笑話而已。
  
  「說是從前有個人過年貼門神,先貼了左扇再貼右扇,怕貼的不一般高,告訴兒子,你要是看著貼高了,就說發財,要是低了,就說平安。等他貼好後問兒子如何,兒子思索良久,答:既沒發財,也不平安。」
  
  他講完了,底下的人就捂嘴竊笑,倒不是他的笑話好笑,其實都是老笑話,可是李固平時可是主子,是王爺,這會兒帶著點忸怩的神情講這樣的笑話,本身就讓人忍俊不禁。元慶強忍著笑:「王爺講的極好。」
  
  李固鬆了口氣,急忙喝了口茶坐下來。別人只顧笑,連阿福也在笑,李固卻想起以前韋素和他講這笑話的時候,講完了兩個人還說,這人實在不會教孩子,將來他倆弱有孩子,絕對不能教的這樣木呆蠢笨。
  
  彷彿講那些話就在昨天——可是一轉眼,他已經要有孩子了。他心愛的妻子,他全心全意期盼的孩子——可是韋素現在卻生死不知。李固儘管知道他身手好辦法也多,應該能逃出條生路……可是一顆心懸在那裡終究踏實不下來。怕阿福擔心,他平日也並不提起——
  
  這世上,是不是真有全知全能的神明?若是有,神明又能否聽見人的心聲?
  
  李固聽著鼓聲又起,屋子裡眾人歡聲笑語,聽起來似乎無憂無慮,心中默默祝禱,但願這世間太平,但願所有人都能得享安寧歡樂。
  
  花這次停在海芳手裡,她大大方方站起來說不會講笑話,元慶起哄讓她唱一支家鄉的小調。說是很久以前聽她唱過,海芳也不推辭,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唱了一支採茶調。海芳有一把好嗓子,一首小調唱的婉轉動聽,就像枝頭的百靈鳥兒清脆的啼鳴。阿福聽的入神,海芳家鄉該是在南方,那裡的山上該有青郁的茶樹,填空湛藍,白雲悠然,茶樹一行行一株株,穿著藍布衣裳的採茶少女嘻嘻哈哈的穿行其間——
  
  這美麗的情景就如畫卷一樣,海芳的臉上露出懷念的惆悵的神情,似乎也微微傷懷。不過那神情只是一瞬間,她唱完了曲,笑了笑坐下來。
  
  阿福無意中轉頭,李馨捧著茶杯,似乎正在出神,可阿福還是敏銳的捕捉到,她的目光似乎剛剛從另一個方向收回來。
  
  高英傑那個方向。
  
  阿福一時間冒出個八卦的想法:李馨是不是……對這位高公子有意思?
  
  不過這想法一冒頭就被她自己狠狠一把掐滅。
  
  李固和劉潤都說過,高英傑算得上李馨的救命恩人,他們幾個是患難之交,所以這個陌生人才參與到他們的生活中。李馨以前又沒有什麼機會見到宮外的男子,一定是覺得新奇,應該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對高英傑特別關注起來。
  
  熱熱鬧鬧的守歲,傳花,說笑。大家都放開了身份之別,女子們坐一起小聲說笑,連阿喜都講了一個笑話。阿福和李信因為睏倦,早早的上了床。張氏安置了李信,瑞雲服侍阿福躺下,放下帳子。阿福側臥著,聽著外屋裡頭隱約的人聲,李固也走了進來,在炕邊坐下。
  
  阿福握著他一隻手,輕聲問:「你怎麼回來了?」
  
  「外頭又不缺我一個,我來陪你。」
  
  阿福唇角彎了彎,覺得這句淡淡的話聽起來比什麼情濃的蜜語甜言都來的讓人歡喜。
  
  「劉潤和我說,他們已經要探到出口了,還有一段特別狹窄,側身過都有些費難……劉潤倒是可以過去。」
  
  「嗯,他瘦啊。」
  
  阿福沒有接著說什麼,探到出路是好事,但是阿福卻沒有辦法離開,爬高上低,彎腰匍匐,這些平時沒什麼的事情,現在阿福卻完全辦不到。
  
  這條路,也許可以讓別人離開這裡。
  
  阿福卻不能。
  
  也許,得等她生下孩子——不過誰知道那時候這世道是什麼樣子?出去了,就真的好嗎?也許,還不如待在這個小院子裡安全。
  
  阿福以前沒有這樣的膽小。
  
  可是,也許是懷了孕,所以膽子一下子變小了,患得患失,想的比從前多了一倍,她現在步子邁的慢而穩,坐下或是站起來都格外當心,連說話的聲氣都變柔了。
  
  別人能感覺到她在改變。阿福自己的感覺尤為強烈。
  
  李固忽然低聲笑,阿福問:「你笑什麼?」
  
  「剛才我說的那笑話啊……那孩子可是笨笨的,將來咱們的孩子,可不能教成那麼笨的樣子啊。」
  
  阿福撇了下嘴:「因為有個笨爹,孩子才笨的啊。將來……咱們孩子要是笨笨的,那定是因為他們爹爹就不聰明。」
  
  李固嘿嘿傻笑,嗯了兩聲,也不知道他是贊同阿福說的,還是自己另有想法。
  
  夜已深,外頭守歲的人也各自回去了。李固和阿福兩個迷迷糊糊的,走了困,一時沒睡著。阿福還是沒忍住,小聲問:「阿固。」
  
  「嗯?」
  
  「阿馨她……」阿福覺得自己這想法真是挺無聊的:「嗯。你說,她會不會對高公子有……」
  
  「有什麼?」
  
  阿福硬著頭皮說:「有點意思。」
  
  李固說:「什麼意思……」他馬上明白過來,先是驚訝,然後追問了句:「你怎麼這樣想?你看到什麼了?」
  
  其實也沒看到什麼。
  
  阿福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了。
  
  李固卻想到了另一個方向:「其實,若不是今年出這些事情,阿馨原也該擇配的。她也是大姑娘了,你當嫂子的替她操心這個,也是分內的事。你看高兄合適?說起來,他的門第人品也都還好……」
  
  「不不不,」阿福簡直一頭黑線,這怎麼成了她的意思了?她可從來沒做過媒人也不想做媒人。這世上什麼人最不好做?媒人保人絕對是不能做的。人家倘若兩兩有情成就好事,也認為是自己有緣分,媒人是沒什麼功勞的。可若是處的不好,甚至成了怨偶,那見著媒人就像見著謀財害命的大醜人呢一樣,恨不得眼裡射火箭射刀子,非把媒人戳個臭死不可。
  
  「過了年,立了春,這天氣就會漸漸暖和起來了……」李固數著日子:「阿福,你覺得,咱們會生個兒子,還是生個姑娘?」
  
  阿福打個呵欠,小聲說:「這我可不知道。不如你自己問問他?」
  
  李固居然真的朝下滑,彎著腰縮著身,臉貼到了阿福的肚子上。阿福只穿著件又薄又軟的褻衣,肚兜也沒有系。李固的臉和手只隔著那一層薄薄的布料貼在她腹上。
  
  阿福先是覺得癢癢的很想笑,李固低聲在被窩裡說話,阿福靜下心來,聽到他在說:「寶貝,我是你爹爹,我在和你說話,你聽到了嗎?」
  
  「你要好好的,好好的長,爹爹等你出生,爹爹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阿福忽然覺得鼻子一酸,差點淌下淚來。
  
  這裡的人是含蓄的,可是聽起來淡淡的話語裡,卻有著真摯濃郁的東西。
  
  那樣的珍貴。
  
  等李固再躺平回來,阿福輕聲問:「他們……是不是都想出去?」
  
  李固想了想:「高英傑他……一定是不甘心困局在此的,他的家人尚在城中,所以探路的事情他比誰都要焦急。別的人也都各有牽掛,就是你母親,也是時時惦記你哥哥安危的。」
  
  阿福點點頭。
  
  是的,這裡暫時安全,可是沒有自由,也無法得知親人的訊息——如果能有法子安全離開,離蠻人越遠越好,去查探尋找親人的下落,他們當然都想離開。
  
  李固低聲說:「我們卻不一樣,你現在經不起離開行路的艱辛,我們……只怕得在這裡迎接孩子的降世了。」
  
  是的,如果無法回到山莊,阿福也一定不能由那條曲折的地道離開。
  
  可只要他們不分開,一家人平平安安,在哪裡生活,活血都不重要。
  
  李固從身後環抱著她,阿福沉沉的睡去。
  
  夜空靜謐,星月滿天。微茫遙遠的星光閃爍著,就如同人民在逆境中永不放棄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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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十 過年 三

  過了年,初二日一早,劉潤與高英傑一道又一次鑽進了地道裡,阿福扶著瑞雲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石隙間的洞口,心中覺得特別茫然。她一回過頭,發現李馨站在幾步外的地方,比她離那處地道更近些,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關切之色,山崖邊的小瀑布被凍得結結實實,那硬邦邦的冰雪彷彿一條長玉掛,顏色質地與其說像是玉,不如說更像阿福上輩子記憶中的那種老式的雪花膏瓶子的質地。
  
  「阿馨,外頭冷,回屋吧。」阿福輕聲說:「不用擔心,他們又不是頭一次去,這次一定會將整條地道都探明白。」
  
  李馨有點恍惚的說:「這一去,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阿福問:「你說什麼?」
  
  李馨回過神,笑著搖頭說:「沒什麼。只是,他們這一出去,也不知能不能探聽明白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平安的回來。說不定,我們這個藏身之處反而會因此暴露。」
  
  這個,阿福他們也想到過,但是卻不能因為擔心,就此窩在這裡不出去——這裡並非一個可以長久的平安的住下去的地方。現在之所以大家有一種:與其出去探路離開不如安守在這裡等待蠻人離開的想法,那是因為還有糧食,有水,有炭火。這種暫時的平安給你們一種想要苟且偷安的願望。
  
  阿福轉頭看,李信正纏著李固,要他抱……
  
  阿福有一種感覺,李信對李固和她……似乎是把失去父親母親的感覺在他們身上找回。
  
  李馨和楊夫人一塊兒站在山牆那邊小聲說話,聲音很低,阿福只能看到兩個人的神情都很嚴肅。
  
  她朝李固和李信走過去,李信不知道從哪兒把年夜晚上傳的那朵絨花又揪了出來,正在手裡把玩,李固抱著他原地站著不敢亂動,他並不怕碰著摔著自己,但是李信在他懷裡抱著他不能輕率。
  
  阿福走過去,李信脆脆的喊了聲:「嫂子。」拿著花的手伸的直直的,身子朝阿福探過來。
  
  阿福沒辦法抱他。
  
  李信也沒有一定讓她抱,而是把手裡的那朵花,就插在了阿福的頭髮裡。烏黑的頭髮,白皙的臉,阿福披著一件杏子紅的斗篷——這是還是內府上回送來的衣裳裡面的一件。這是淑人的服色,雖然阿福現在已經是夫人,可是一直到他們離城的時候,內府還沒有來得及將皇子夫人的服飾按規制趕好送來。
  
  天氣比前兩天暖和了一些,太陽出來,照在山峰上,冰雪螢光燦然,亮的耀眼。阿福瞇起眼朝高處看。她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把頭低下來等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太陽卻又鑽進了雲層裡頭,往遠處看,山峰之間有一層濃濃的雲霧,濃的化不開。
  
  他們坐在一起,做完了可以做的事,海芳瑞雲紫玫在玩投枚,其實就是很簡單的拿剝下來的花生殼朝一個方口瓶子裡面投,賭的就是花生仁,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和取樂。畢竟院子太小,能做的事情也太少。阿喜在一邊看著她們玩,似乎有些羨慕。海芳她們沒開口邀,阿喜也不好自己過去表示要玩。
  
  她投枚準頭不夠,阿福記得以前她們和街坊家的女孩兒們一起玩兒,阿喜總是輸,輸了就會賭氣,還得朱氏安慰哄勸才好。山風吹過來,掛在牆邊的干辣椒輕輕的晃動。
  
  大家嘴上都不提,可是都在懸心劉潤和高英傑。
  
  過了午,李馨在屋裡坐不住,阿福聽到她在窗前擺弄掛穗,穗結下有小小的鈴鐺,叮叮的響。她還在屋裡走來走去,坐下,再站起,再走。阿福也懸心,她斜靠在炕邊,懨懨欲睡,可是又睡不著。
  
  一直到快天黑時,那個洞口處重新有了動靜,劉潤先從裡頭鑽了出來,接著是高英傑。
  
  劉潤第一句話就說:「蠻子在撤,蘇定師領著東安軍,還有西五軍,在成關把蠻子打的很慘,殺了他們兩萬多人,他們再捨不得這花花世界,也已經開始退了,要不然就要被全殲在此,再也回不去關外。」
  
  屋裡人聽他說話時基本上都把呼吸屏住了,等他說完,不約而同長長短短的吐口氣,楊夫人合十祝禱:「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阿喜急著問了句:「那我們就能出去了是不是?前面莊裡還有蠻子嗎?」
  
  「蠻子是在退,我們出去之後,那一端的出口是在離山中坡,我們眼看著山下面蠻子的人馬經過。只是沒有繞到前頭去,不知道情形如何了。」
  
  難怪他們去了這麼長的時間。
  
  可是蠻子退走的消息終究給了眾人莫大的鼓舞和希望,大家都鬆了口氣,興高采烈起來。楊夫人忙揮了揮手:「不許高聲!若是前頭還有蠻人,這可不是惹禍麼!」
  
  儘管這麼說,可是楊夫人自己也是滿面笑容,拍拍手說:「海芳,海蘭,今天是好日子,中午加菜。」
  
  劉潤和高英傑還沒來得及洗把臉喝一口水,他的臉上頭上都是髒污,嘴唇乾的裂了道口子,看起來那樣憔悴,劉潤淡然的目光看到阿福擔憂的神情,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李固也微微笑著,他是最鎮定的一個,小李信不知道眾人在為什麼事高興,可是歡快這種情緒是有感染性的,他也高興起來,手用力的揮舞著,嘴裡咿咿啊啊說著含義不明的話語。孩子的快樂更加簡單,更加直接。李固鬢邊有一縷頭髮滑了下來垂在臉頰邊,他的眼珠幽黑,眉梢唇角有一種似乎要飛起來的輕鬆愉悅。阿福心中只想著:總算是過去了,她不求富貴,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好。
  
  晚飯似乎每個人都吃的很多,阿福也多喝了半碗湯,覺得肚子脹的很,李固說:「陪你走走。」
  
  他們披上斗篷,出了院門朝後面走。後頭的雪已經掃的很乾淨,地凍的很硬,阿福和李固彼此攙扶著,走的很慢。天已經黑下來,四周有雪光,倒也不顯得太暗。天上依舊有雲,看不到月亮。
  
  阿福覺得他們兩個真有意思,一個是挺著大肚子走路不太穩,一個是眼睛看不到,扶著對方,也被對方攙扶。
  
  「再過十年,五十年,我們還是這樣,吃完飯,一起走。你扶著我,我扶著你。」
  
  李固的聲音很輕。阿福朝前邁著步子,輕輕的說:「好。」
  
  阿福輕輕踮起腳,在李固唇邊親了一下。她的肚子貼在兩個人的身體中間,孩子似乎輕輕的動了一下,不知道是揮了一下手還是踢了一下腳,這一下動靜兩個人都感覺到了。
  
  很玄妙,用言語說不出來那種心情和感受。
  
  李固輕輕攬住她,阿福聽到他的心跳聲。
  
  就在他的胸口,那一塊地方,下面充滿了生命裡的跳動,一下一下,一聲一聲。
  
  三天之後,確定前面莊子的蠻子也已經退了個乾淨,他們忙碌起來,開始重新將吊橋連起。每個人都喜氣洋洋的,可汗死繩索已經牽好,在鋪系橋上的木板時,阿福卻忽然覺得惶恐起來。李固握著她手輕聲說:「不要擔心。」
  
  阿福也輕輕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但心情並沒有放鬆。
  
  她說不上來自己在擔心什麼,就是很擔心。
  
  楊夫人告訴她,前面只怕被蠻子糟蹋的夠嗆,先讓人整理了,李固和阿福再遷回去好些,李固也是這個意思,阿福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和楊夫人爭執,瑞雲留下來服侍她,其他人沿著橋離開,李馨與楊夫人也去了,隔著院門阿福也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熱鬧了一些日子的小院忽然間空曠安靜下來,李信搖搖擺擺的走過來拉住阿福的裙擺,奶聲奶氣的喊:「嫂子。」
  
  阿福溫柔的微微俯下身摸了一下他的臉。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這裡只是一個臨時的避難所,阿福看著院子裡熟悉的每樣東西,只覺得心中有一種惆悵的懷戀。雖然住在這裡的日子也是危機四伏,但是大家卻那樣親近。朱氏也待她親近了許多,阿喜也聽話乖順了許多。可是這一段短暫的時光終究是結束了。
  
  那些人應該走過了橋,新鋪的橋板,每一塊都非常扎實穩當,人踩在上面咚咚的響。聲音越來越遠,他們走了。
  
  阿福和李固靠著坐在一起,李信趴在她膝頭,對她的肚子明顯很有興趣。阿福和李固說一會兒話,沉沉的睡去,她最近特別渴睡,一天到晚睡不醒似的。
  
  人一少了,時間顯得特別長,短短幾天阿福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一樣,他們終於可以遷回去,元慶走在最後,將院門掩好。劉潤和瑞雲一左一右扶著阿福走過那吊橋。橋踩上去搖搖晃晃的讓人心裡沒底,劉潤說讓她不要朝下看,可他不說還好,一說了阿福卻忍不住要朝橋下邊瞅,澗極深,兩邊的石壁極陡,看一眼就覺得頭暈目眩。瑞雲說:「夫人閉起眼睛吧,就當自己在走平地,有我們在,可不會讓夫人滑著跌著。」
  
  阿福就這樣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橋的那端,腳踩到實地,心卻還懸著。她轉過頭,李固正走到橋中,元慶與海芳也扶著他。他們走的也很慢,每一步好像都觸到阿福心上,等李固也下了橋,阿福才鬆了一口氣,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腿都軟了,出了好多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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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8:23
正文 六十一 餘波 一

  莊子的情形,比想像中還要糟糕,蠻人除了沒有拆屋子拆院牆——其他什麼都沒存下,精美的瓷器都成了碎片,帳子幔子都扯了下來,踐踏的髒污不堪,窗子破了,門也脫掉了,屋裡桌椅木器都破損了,那些把玩陳設,字畫書籍更是一件不存——雖然紫玫元慶他們已經簡單的收拾整理過,可是一眼望去,仍是滿地的淒涼不堪。莊子裡人早就散了,偌大的莊園只有他們幾人。阿福敏銳的看到台階上還有一點血漬,讓人只覺得那顏色那樣的鮮明,令人觸目驚心。
  
  阿福覺得微微的暈眩噁心,急忙轉過頭去。
  
  「夫人,屋裡整理過,先進屋吧,外頭有風。」
  
  阿福點點頭,扶著李固的手進了屋。堂屋擺著桌椅條案還算整齊,內室也鋪了枕褥坐墊,炕燒了起來,屋裡暖融融的,熏爐中撒了一把木百合屑,香氣清雅。
  
  瑞雲端了茶進來,輕聲問:「王爺,夫人,高公子來辭行。」
  
  「辭行?」
  
  阿福極其意外,李固握了下她的手,站起身來:「高公子惦記家人,他到此時再走,已經很顧念情義了。」
  
  阿福一下子醒過神來!可不是!高家人現在生死不明,高英傑怎麼可能不回去?
  
  「可是……現在無車無馬,他怎麼回城?天黑前能到麼?」
  
  李固拍拍她的手背,轉身出去。
  
  阿福環顧四周,這屋裡顯得空蕩蕩的,她端起茶杯來,忽然怔住。
  
  她想起朱平貴……
  
  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他在哪裡呢?
  
  她正想這個,朱氏來了。
  
  紫玫招呼她坐,朱氏臉上難掩焦慮:「阿福,是不是……能托人進城去看看現在城裡是個什麼情形了,你哥哥他……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阿福點了下頭:「王爺這就回來,我就和他說。」
  
  朱氏點點頭,阿福說:「母親不用急慌,哥哥該沒有事的。」
  
  這話她說的乾巴巴的,自己都不怎麼信。
  
  朱平貴能不能躲這劫過,誰能說得準?
  
  天色漸漸黑下來,李固坐在那裡有些心神不定,阿福敏感的注意到,劉潤也不在莊裡。
  
  她問了起來,李固說:「他與高英傑一起進城去了。皇宮的情形,還有,你哥哥的下落,我都托給他了。等明天他回來,我們就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兩眼一抹黑。」
  
  阿福握住李固的手。
  
  他自然也擔心皇帝的安危。
  
  阿福現在身子沉重,吃了一點東西,就睏倦的支撐不住。李固守在她身旁,阿福沉沉睡去,這一覺特別沉,而且,似乎做了好幾個夢,光怪陸離,睜開眼後完全不記得夢中情景,窗子上透出淡青的天光,四周特別的寧靜。阿福想了一想,才記起他們現在已經不在小院,而是回到了莊子裡頭。
  
  李固躺在她身邊,側身臥著,一條手臂橫過來攬著阿福,被窩裡暖融融的。阿福一動,他也醒了過來。
  
  「醒了?口渴不渴?」
  
  阿福輕輕嗯了一聲,李固眼睛不便,但是動作很輕,欠起身在床頭摸著了暖套茶杯,阿福在身後墊了個枕頭,自己倒了杯茶吃了,又給李固也倒了一杯。兩個人都蓬頭散髮,李固的頭髮有些凌亂的披在肩膀上背上,依舊清俊,不過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會讓人覺得像個女孩子了。
  
  阿福想要起身穿衣,微微一動,覺得喉頭被什麼一衝,伏在炕邊乾嘔了兩聲,卻也沒吐出什麼來。
  
  「沒事吧?」李固緊張的問了句,神情滿是焦慮,又喊:「來人。」
  
  外頭紫玫答應了一聲,阿福擺了擺手說:「我沒事。楊夫人也說過,清晨犯乾嘔也是常事。」
  
  李固還是不放心,等楊夫人也過來了,說阿福這情形很正常,他才微微鬆了口氣。阿福一時覺得好笑,李固很少這樣緊張。但是一時又覺得感動,握著他的手半晌沒說話。
  
  劉潤過了午便回來了,他不知在哪兒找了一匹馬,所以才回來的快。
  
  阿福和李固都十分緊張,一邊吩咐人端熱水熱茶熱飯來,一邊巴巴的等著劉潤說話。
  
  「城中情形很不好,大火肆虐,京城西北尤其淒慘,房舍人家幾乎十不存一。東城稍好些,我們王府東院也被火勢波及,好在西院還保住了。現在東安軍把守著京城,我見著了一個副將姓余,他應承可以替我們看護王府,以防有饑民趁亂生事。皇上也安然無恙,變起當晚皇上便離了京城,現在聖駕在西五軍中,暫駐於九關一帶,想來不日便會回轉京城。」
  
  李固欣慰之極,笑著點頭:「辛苦你了。」
  
  劉潤說:「至於夫人的兄長,我卻沒有打探到。他們原來住的那處街上被燒的厲害,沒剩下什麼,也沒有什麼人,打聽不著消息。」
  
  朱氏已經趕了過來,就在門外邊,聽了這話,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急忙伸手扶住牆。阿福心也一沉,可是人總是這樣,沒親眼見著最壞的結果,總是會想方設法將事情朝好處圓。
  
  劉潤這些天奔波辛苦,人憔悴了許多,眼裡佈滿紅絲,嘴唇也裂了口子。李固和阿福命他快吃了飯去休息,劉潤也實在支撐不住,交待了兩句別的情形便退了出來,剛走到院門處便被李馨攔了下來。天氣冷,她用一塊錦帕包住大半頭髮,別著銀簪,看起來沒有往日的貴氣明艷,倒有幾分普通人家女孩兒的溫婉之氣。
  
  劉潤行了禮,啞著嗓子問:「三公主有何吩咐?」
  
  李馨也沒和他兜圈子——她也知道劉潤這個人機警非凡,和他兜圈子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是徒然浪費彼此的時間。
  
  「高公子呢?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的嗎?你可知道他的情形?他去哪兒了?」
  
  劉潤點了點頭:「高公子和我進城之後就分開了,不過我從余副將那裡倒知道一點消息,高公子家中的人,只怕是都不在了。因為他家住的那一街,好像就沒有跑出一個活口來,蠻人在那裡燒殺搶掠,縱馬行兇——我們進城的路上,高公子似乎自己心裡也有了最壞的打算,他既然沒回來,那麼多半是去了西五軍投軍,追殺蠻人,替家人報仇。」
  
  李馨一下子呆住了:「他……投軍去了?」
  
  劉潤說:「有沒有去我也不清楚,只是他的確這樣說過。」
  
  李馨的臉變得煞白。蠻人的可怕,她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可是驚懼之意並不少。雖然現在蠻子退走,可是仍然凶殘好鬥的。戰場上刀劍無眼,萬一……
  
  同樣臉色蒼白的,還有站在門旁的紫玫,只是劉潤與李馨都沒有留意她。
  
  朱氏心情沉重,阿福也跟著擔憂。她和朱平貴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是這麼多年來兄妹之情也並不淡薄。朱氏說要去小佛堂拜菩薩,拉了阿喜一同去,阿福便說:「我也去吧,拜上一拜,上柱香。」
  
  不知道蠻人是不是也對佛祖菩薩有敬重之心,山莊裡處處遭劫,只有這裡還保存完好,佛像,香案,香爐,連帳幔也沒有動過。朱氏跪在佛前,雙手合十閉目祝禱,阿喜跪在她一側,阿福身子沉重,跪不下來,便在一旁燃了香,心裡默念:「單元佛祖保佑,平貴哥平安無事。」
  
  三人從佛堂裡出來,朱氏跪著久了腿腳有些麻,阿喜伸手扶了她一把,兩人相依著走出門。阿福有些微微出神,瑞雲扶著她緩步跟在後頭出來。阿福被冷風一吹,也覺得有些微微不適,腿腳酸軟無力,全靠瑞雲扶持著才勉強走回去,一躺了下來,便再也不想動彈。
  
  大難終於過去,可是戰亂留下的創痛卻不是那樣容易撫平。
  
  雖然自身得以保全,可是親人朋友——卻可能再也不能見著面了。
  
  一想到世上也許從此就沒了這個人,想要看到他,想要再聽到他說話是再也不能,阿福便覺得眼眶酸熱,眼淚再難抑制。
  
  許多舊時事情紛紛的翻倒出來灑在眼前。
  
  朱平貴對她並沒有特別虧待。要是鋪子賺了錢,買的糖一定是兩包。衣料也是如此,雖然阿福記得他只扯過一次衣料子回來,卻是她和阿喜一人一快。
  
  這個人沒有什麼大本事,可是父親去了之後他卻是朱家的頂樑柱,是朱氏阿喜阿福的主心骨。
  
  她迷糊一會兒又想一會兒,心中難以安定,連李固什麼時候進來的也沒有聽見。直到李固坐到炕邊攬住她。
  
  阿福握著他的手,覺得心裡莫名的就踏實了許多。她緊緊抓著李固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一樣。
  
  李固輕聲安慰:「你不要太擔心,憂思傷神傷身。現在不是還沒有找到麼?你可不要自己淨往壞處想。」
  
  阿福點點頭:「嗯……我也知道。」
  
  知道是知道,可是總是忍不住。
  
  李固要轉移她的注意力,讓張氏把李信抱過來。這孩子已經會自己爬炕,揪著褥子機敏靈活的翻了下來,衝著阿福甜甜的一笑,阿福順勢誇了一句:「阿信真是了不起。」他的小臉兒更是笑成了一朵花兒。
  
  「阿信是聰明,不過咱們將來的孩子一定也不差。要是生個男孩兒,正好和阿信一起作伴唸書。要是生個女孩兒,一定可愛非常。」
  
  一連數天,天氣都極冷,劉潤又進城去兩次,帶來的消息都並不怎麼好。因為房舍被燒,許多僥倖保命活下來的人,卻又要經歷凍餓之災,城門邊已經抬出不少凍餓倒斃的人,京城中的官員本來沒剩幾個,現在也做不了什麼事情。李固臉色沉重,那種肅然憂慮讓阿福也跟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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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十一 餘波 二

  正月十五日,阿福和楊夫人她們一起動手,蒸面燈,扎火炮,滾元宵。這個節過的冷冷清清,院子空曠,人卻寥落,都聚在一起也沒有什麼熱鬧的氣氛,與過年的時候完全不同。那時候大家知道蠻人就在近側,反而能夠團在一起,苦中作樂。現在蠻人走了,留下滿地瘡痍,阿福聽人說,一年兵亂十年苦。京城被狠狠的重創,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十年……都未必能恢復元氣。
  
  面燈蒸好,十二隻擺出來,楊夫人細看了看,笑著說:「今年好,雨水旺,收成該不錯。」
  
  蒸熟的面燈一字擺開,有四五隻裡頭都有淺淺的一汪水。人們蒸面燈要麼六隻,要麼十二隻,看面燈的凹窪裡有無積水來預測天氣。若是面燈全幹幹的,人們便覺得今年難免會旱,多半會早些引渠打井。有積了水,看看是排第幾隻的燈裡有水,便認為哪個月份雨水充足。
  
  阿福不知道這種辦法是不是科學,但是小時候也看母親在家中蒸過,面裡揉了豬油與糖,捏出蓮花,魚兒,南瓜重重形狀來,上籠蒸熟,倒進一點油,點上一根線芯,就這樣點成了燈,擺在桌上,或是穿了繩提在手中,好看好玩,點過了癮再將燈吃掉。
  
  到了晚上,每人一碗元宵端上來,雪白可愛的元宵浮在碗中,李固拿調羹舀了一隻,沒有吃,又放下來。
  
  他轉頭向窗外,雖然看不到,可是風聲呼嘯,卻是聲聲入耳。
  
  張氏抱著李信,阿福餵他也吃了一隻。因為糯米面性黏不易消化,所以只餵了這一個就讓張氏哄他吃飯,自己扶著桌邊慢慢起身,移到李固身旁,挨著他坐下。
  
  「不想吃?」
  
  李固笑意苦澀:「我們在這裡還有元宵吃,可是京城和附近的百姓……」
  
  阿福握著他的手,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阿福輕聲說:「我剛才和楊夫人一起蒸了燈,就放在案上還沒有點呢,等下咱們一起點。」
  
  李固點點頭,沒再說剛才的話。
  
  他們也幫不了誰。
  
  蠻人把莊裡能吃能用的都帶走了,帶不走的也都砸了毀了。他們只夠自己餬口,無力周濟旁人。
  
  阿福舀了一個元宵餵給李固,輕聲說:「咬開,等一下再咽,燙。」
  
  自己也吃了一個。
  
  可是本應該軟糯黏甜的元宵現在吃起來有一種隱約的苦澀味,粘在舌頭上齒顎上嘴唇上,讓人覺得既吐不出,也嚥不下。
  
  「將來……一切都會好的。」李固反過來安慰她,阿福點點頭,喝了一口湯,才把元宵嚥了下去。
  
  面燈點了起來,火苗輕輕顫抖著,散發著橘黃色的溫暖的光芒。李信咯咯笑,想伸手去抓,張氏握著他的手不許他去碰,只讓他遠遠看著,弄的小傢伙很不高興,嘟著嘴巴。楊夫人的目光從李信身上移到李固阿福的身上,小夫妻兩個相互依偎,一起吃了一碗元宵,那情景看的人心頭微微發軟。
  
  老天還是開眼的,讓他們躲過了災劫。過了這個冬天,一切一定都會好起來的。
  
  一切驚怖,動盪。災難……都會過去的。
  
  他們能活下來,也一定能撐的過去。
  
  朱氏和阿喜隔著一道鏤花木屏風坐在另一張桌上,朱氏面帶愁容,阿喜卻不時的轉過頭朝屏風那邊看。
  
  隔著屏風上的孔隙,她可以看到李固的側臉。
  
  他生的很好,雖然比前些天瘦了許多——可是好像更好看了。
  
  阿喜不止一次的想,若是當時自己沒嫁到劉昱書家去,進宮的是她……
  
  沒和李固接觸過的時候她就已經有過這樣的念頭,在後山小院那樣近的相處,皇帝的兒子,卻那樣斯文溫和,說話的聲音……就像有只小貓的爪子在皮膚上輕輕抓搔。
  
  阿福不是沒察覺阿喜頻頻朝這邊看。
  
  但是今天怎麼說都是過節,她不想在這個時候說什麼更掃興的話。
  
  從前過元宵節,不管是宮裡還是宮外,都是極熱鬧的。而現在阿福抬頭時看到廊簷下掛的幾盞燈籠,只覺得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她低下頭握著李固的手,移動著手裡的紙捻,逐一將剩下的幾盞燈也都點亮了。
  
  「這燈要亮到什麼時候?」
  
  「裡面的油會燒一會兒的。」
  
  李固忽然轉頭,他感覺自己似乎聽到了什麼。外面風聲呼嘯,或許是他聽錯了。但是並不是聽錯,那聲音越來越清晰,馬蹄聲,人的腳步聲,似乎還有話語聲。元慶飛快的穿過庭院朝這邊跑來,遠遠的已經喊了一聲:「王爺,夫人——皇上聖駕已經到了門外了!」
  
  阿福愕然的站起身來,她沒有站穩,晃了一下,李固在旁邊扶住她。
  
  「你說什麼?」
  
  元慶重複了一次:「王爺,夫人,皇上已經到了莊前了,請王爺快出去迎接吧!」
  
  「不用了。」
  
  遙遙的,有個聲音這麼說。
  
  從上次離開雲台,阿福沒聽過皇帝的聲音,現在在夜裡忽然聽到,只覺得非常陌生。那聲音已經到了院門口,大概元慶一路進來,皇帝已經走了進來。
  
  「天黑,風又冷,還出去迎什麼?難道他不迎,朕自己就不能進來了?」
  
  皇帝來的太快,快的讓人都回不過神來,提著燈的內侍都被皇帝甩在了後頭。他披著一件黑貂裘斗篷,進屋的時候帶著一股寒意一起刮進來,局中坐下。李固和阿福與眾人跪了下來行禮,阿福身子沉重,跪的不穩,皇帝抬了下手,跟在他身後的高正官急忙說:「快將夫人攙起來。」
  
  皇帝和顏悅色的問:「孩子什麼時候出生?」
  
  李固答了句:「常醫官說,總得到五月底。」
  
  皇帝點點頭。
  
  阿福領著其他人退下去的時候,匆匆的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在阿福記憶中原本的樣子已經模糊了,現在看起來,只覺得他極瘦,一雙眼卻極為有神,在燈下顯得格外鋒銳,整個人——有一種讓人心悸的力量。以前皇帝也氣勢非凡,但是那時候看起來更溫和含蓄,不像現在,那些圓潤都耗去了,只剩下了嶙峋的筋骨。
  
  阿福想,也許這就是天子之威吧?
  
  阿喜湊過來問阿福:「姐,那就是皇帝啊?」
  
  阿福點點頭,沒顧上理她。
  
  高正官走了過來,朝阿福微微躬身:「夫人。」
  
  「高正官不必多禮。」阿福問:「怎麼皇上會這個時候過來?事先也沒有說一聲,我們也好準備接迎。」
  
  「這一路是從九關過來的,皇上也是一個時辰前才說暫不去東苑,折轉朝這邊來的。」
  
  東苑啊……
  
  高正官看出阿福的疑惑:「東苑荒僻,所以並未遭蠻人洗劫,比起其他行宮,東苑離京城最近。」
  
  阿福點了點頭:「高正官,您不是外人,我也不用說客氣話,現在莊裡的吃穿用度都不夠,皇上……」
  
  「夫人不必多慮,我們隨行帶了供給。軍士就駐紮在莊外,皇上今晚的宿處……」
  
  阿福說:「主院空著,高正官這就讓人收拾收拾吧。」
  
  高正官答應了一聲,遠遠的,挑著燈籠的人緩緩走來,前面是兩個宦官,後面有個披著深色連帽斗篷的女子,步態從容,逶迤而來。高正官退到一旁,阿福知道是皇帝的女人,但也不知道是哪一個。
  
  或許,是玉夫人?
  
  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也許她是跟在皇帝身邊的?
  
  那個女子停了下來,伸手輕輕把兜帽掀了,輕聲說:「阿福,你還好麼?」
  
  阿福扶著瑞雲的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個女人她認識的,可是怎麼也沒有想到是她,一瞬間眼前似乎湧起層層迷霧,讓她覺得茫然而疑惑。
  
  這是她的曾經的師傅,那位道裝打扮的,住在離山的女人。
  
  分別後阿福曾經多少次想起她,惦記她,可是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麼個時候,這麼一個情形下見到她。
  
  她和以前的樣子大不相同了,住在離山的時候她總是著青衫,梳道髻,不施脂粉,虛靜淡薄。可現在她雖然只是淡掃蛾眉輕施粉黛,整個人卻有一種難言的光彩。這種光彩不屬於淡泊出塵的修行人呢,而是世俗的,實實在在的。
  
  阿福覺得心怦怦直跳,隱約間,她知道這件事絕不簡單!她這個師傅到底是誰?她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她……
  
  高正官低聲說:「這位是王美人。」
  
  阿福回過神來,以她的品級不用對美人行禮,只是微微頷首。
  
  王美人還以一笑,輕聲說:「有沒有熱水?太冷了,我想洗一把臉。」
  
  「有……請隨我來。」
  
  阿福沒領她去別處,而是回了自己那屋。整個莊子裡現在也只有那裡還能待人,有熱炕有熱水,別的院落都還沒整理出來,荒涼的能養野狐。
  
  紫玫打了水來,她把外面的斗篷解了,俯身掬水洗臉。熱水拍在臉上,讓她的臉帶上一點紅暈。她看起來年輕極了,阿福以前從來沒問過她多大年紀,頂多只是暗暗好奇。她擦了臉,紫玫捧了面脂鉛粉過來請她勻妝。
  
  阿福在一旁看著,沉默不語,心中的疑惑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
  
  「你看見我,肯定嚇了一跳吧?」
  
  阿福既沒承認也沒否認。
  
  「一轉眼,你都這樣大了,我還總覺得你是小孩子。」王美人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柔聲問:「孩子什麼時候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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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十二 迎春

  李馨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她望著燈火通明的正屋,屋外迴廊上台階上庭院裡,都站著穿著深色衣甲的士兵,有一種沉默壓抑的氣氛。
  
  她抬了一下手,守在門外的元慶微微躬著身走過來,腳底下輕悄的像貓一樣。
  
  「父皇在裡面?」
  
  「回三公主,是。」
  
  曾經在他們身上變淡的規矩,又濃濃的兜了回來。
  
  李馨點點頭:「替我通報一聲。」
  
  元慶怔了一下,然後轉身去了。
  
  他不能進屋,去通報的是劉潤。
  
  過了一會兒,李固從屋裡出來,劉潤跟在他身側。李馨倚著牆站在門邊。她也瘦了許多,阿福的衣裳她穿著有些短,也有些寬。
  
  「父皇讓你進去。」
  
  李馨點點頭,朝屋裡走。
  
  擦肩而過時李固低聲說:「別任性啊。」
  
  李馨沒出聲,門簾掀起來,她就進了屋。
  
  李固站在門外,一時沒動。他的眼睛看不到,耳力就比一般人要好。莊子裡的牆厚,屋裡人說話聲音也不高,他站了一會兒,隱約聽到屋裡男人低沉的聲音說了句,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
  
  李固鬆了口氣。
  
  李馨曾經的選擇讓她失寵,如果沒有接下來的這一場動盪,也許她的下半生全都要在冷落抑鬱中度過。經過這一場變故,父皇的心腸硬了許多,但……也有些地方柔軟了。畢竟,宣夫人與李哲,他們——
  
  屋裡傳來李馨的哭聲,細細的,像是勒在人脖子上的細絲,疼痛,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
  
  宣夫人與李哲在逃離皇城的路上,已經死了。
  
  李固不是不難過,他想著李哲,過去他也常回來看他,帶來些他覺得挺有意思的小玩意兒,也不管李固是不是也喜歡,就一股腦兒的都塞給他。
  
  元慶迎上來,李固扶著他的手緩緩向前走。
  
  他看不到,但是,他對自己要走的路,自己要去的方向,一點都不迷茫。
  
  他聽到阿福輕柔的聲音。無論什麼時候,她的聲音聽起來都有一種陽光微光的感覺。從他第一次遇到她的時候,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是如此。
  
  她在和瑞雲說話:「吩咐人多準備兩個炭盆送主屋。」
  
  瑞雲小聲說:「夫人,主屋也燒炕的呀。」
  
  「主屋老沒人住,總是少股人氣,清冷。」阿福頓了一下,說:「是不是有人來了?」
  
  瑞雲來開門了,垂手說:「王爺回來了。」
  
  阿福站起身來,李固從外頭進來,臉被冷風吹著,有點微微的發紅。這種紅跟熱出來的紅不一樣,冷風吹的紅是亮的,而熱逼出來的紅是潮的。
  
  「手這麼冷。」
  
  阿福把手爐塞進他手裡,拉著他在炕邊坐下,又端了盞熱茶來。她剛才送走了王美人,當著人,兩個人誰也沒提過去的那段經歷。不知道高正官看出多少,不過那種人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也會爛在肚子裡的,這點阿福懂,不然他不會在宮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怕宣夫人她們見了他也要客客氣氣的。
  
  阿福實在不知道,師傅年紀老大一把,怎麼從道姑變成了皇帝身邊的美人的。這簡直比變戲法還神奇。
  
  不過阿福也猜到一點,她和王美人以前有舊緣,說不定王美人以前和皇帝也有舊緣,這話雖能說的準呢?話本傳奇裡的故事永遠都沒有真實發生的事情來的離奇。
  
  她正琢磨怎麼和李固說王美人的事,李固接過茶盞放下,握著她的手,輕聲說:「阿福,有件事,很對不住你。」
  
  對不住她?
  
  「我明天,和父皇回京城。」
  
  阿福怔住了:「回京城?」
  
  「是,現在京城一片凌亂,不下大力氣,恐怕很難恢復。百姓的衣,食,住……還有許多的事情,而偏偏現在最缺人手,父皇也頭疼的很。我沒和你商量,就已經對父皇說了,我雖然無能,可是也願替他分憂,替百姓做些事,盡我的一份綿薄之力。」
  
  阿福坐在他身旁:「這是好事,可說不上對不起我。」
  
  「可是,你現在有身子,我卻要……」
  
  阿福手按在他的眉頭,把那裡因為情急而擠出的皺褶撫平:「沒關係,我又不是泥捏紙紮的,有這麼些人照應我,我好的很。你要做正經事,這是要緊的。想做就去做,我雖然幫不上你的忙,可也決不會拖你後腿。」
  
  對李固的想法,阿福不說全理解,可也明白個八九成的。他這些天都心神不寧,他不願意自己苟安,而坐視京城百姓受苦。沒有機會時他只能抑鬱,現在有了機會……
  
  阿福摸摸自己的肚子,雖然從小女人的角度來說,她很想李固留下來陪伴她,哪怕他什麼也不做,只要他在,阿福就覺得頭頂這片天是穩噹噹的,心裡也有底氣。可就算是上輩子,那時代女人地位那麼高,也沒有誰是懷了孩子就讓老公也不要上班工作,就整天在家陪著自己。
  
  忘了聽誰說過,男人像鳥,總要在外面飛的,只要記得回家就成。老圈著,成了籠中鳥,那也不是男人了。
  
  「你去吧,我在家等你,楊夫人和我母親都在,沒什麼可擔心的。」
  
  李固握著她的手,半晌沒說一個字。
  
  「真的,想著外面的人沒吃沒喝凍餓交迫,咱們的飯也吃不香,覺也睡不實。你去吧,只當是,給咱們,給孩子積福。再說,咱們享著百姓供奉的富貴,為百姓做事,也是應該的啊。」
  
  阿福低聲說話,雖然心裡也有點淒惶,但是卻也有一點欣悅。
  
  她喜歡的,她托付終身的,不是個沒擔當的窩囊的人。
  
  「明天,你就和皇上走麼?」
  
  「嗯。」
  
  「我讓人給你收拾行李罷……元慶和劉潤跟你去妥當嗎?要不,跟楊夫人說一聲,把海芳海蘭也帶去?」
  
  「不必,女人在這種時候是處處不便的,元慶和慶和跟我走就好,劉潤你留著,他有功夫又有成算,莊子裡有他和楊夫人照應,我也很放心。」
  
  兩個人互相攥著對方的手,依偎在一起。
  
  明明有很多話想說,阿福想囑咐他愛惜身體,定時吃飯,不要受涼不要受累,要勤傳信回來……李固想叮嚀她不要操心多想,好好保養,太醫開的養胎湯膳要喝,行動間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碰著磕著……
  
  可是,又覺得,其實什麼話也不用說。
  
  「還有,」李固想起來:「三妹的事情,你要費些心。宣夫人與哲弟在起火那夜……亡於亂中,三妹也已經知道了。你平時照看她,勸解些,別讓她想不開。」
  
  「宣夫人母子……」
  
  阿福也有些難過,雖然不是很親近,但總是認識的人啊。哲皇子笑的時候特別沒心機,眼睛瞇起來,讓人印象很深。驕縱難免,根本還是個大孩子——
  
  阿福點點頭:「我記得了——她還留在莊裡?不隨皇上去東苑麼?」
  
  「東苑只有一座知易宮能住,還不知道那裡究竟如何,她還是留在莊中好,我看父皇也是這個意思。我到了京城自然住咱們王府裡,你不用擔心。」
  
  打了水來兩個人梳洗了睡下,熄了燈,阿福還是忍不住心裡發慌,緊緊靠著李固,似乎想從他身上汲取溫暖和安全感。
  
  阿福覺得,自己變得膽小了。以前在離山上住,狼嘯聲被風吹來,一時遠一時近,那會兒她頂了窗閂了門都睡的踏踏實實。可是從進宮——不,是從有了孩子,她的膽子就越變越小,哪怕落個樹葉,或是忽然一聲門響都讓她覺得心悸不安。
  
  也許懷了孕的女人,就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女人,是妻子,更是母親。
  
  阿福覺得自己沒以前那麼樂天知命了,反而多了一股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以前沒什麼好失去,所以什麼都不計較。現在卻不一樣,如果人有要傷害她的丈夫,孩子,要損害她的家,她敢豁出去拚命,絕不會手軟。
  
  兩個人心裡都有事,聽著窗外的風聲,這一夜睡的並不算踏實。阿福身子重了,一夜要翻幾次身,有時還要起夜,她起來一回李固也跟著起來一回,阿福有時也很過意不去。
  
  天剛亮阿福就醒了,周圍不似往日寧靜,遠遠的,有許多人在走動。
  
  厚衣裳都找了出來打包好,還有一些常吃的丸藥,防風丸益氣丸都已經裝好,阿福囑咐了元慶他們好些話,李固最後抱了抱她,在她頰邊輕吻了下:「你多保重,別掛心我。」
  
  阿福忍著淚說:「你也是。」
  
  「不要送我了,外頭冷。」
  
  阿福扶著門看李固走遠,只覺得心裡像挖走了一大塊,空落落的難受。楊夫人扶著她的手回屋,勸她:「夫人不必掛心,現在大亂已經平定了,王爺必會一路順利平安的。多半一開春,王爺就能回來了。」
  
  大隊人馬要開拔上路,阿福問了句:「王美人呢?也走了嗎?」
  
  「這是自然的。」楊夫人神情有一絲怪異,阿福並未注意。楊夫人已經轉開了話題:「王爺給皇上說了,討了八名功夫極好的禁衛軍留下,不然莊子太大人手太少,實在不怎麼穩當。夫人,要請三公主一起過來用飯麼?」
  
  阿福點頭:「請她過來吧,我一個人吃飯也沒有意思,想必她也是。」
  
  皇上走了,別人倒還沒什麼,只是阿喜特別失落,過來聽到這消息,悶了半晌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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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十二 迎春 二

  阿福瞄了阿喜一眼,示意紫玫給李馨添了粥。
  
  李馨臉上沒用脂粉,眼圈發紅臉色發青,神情憔悴的隔著三丈就能看出來。她穿了一件素藍的衣裳,頭上戴著朵白絨花。從前那種盛開的薔薇一樣的明艷像是經了十月秋霜,顯得凋零而沉鬱。
  
  從她一進來,屋裡的氣氛就冷了三成。李固走了阿福本來就心情低沉,加上阿喜鬱悶,李馨悲慼,就算楊夫人再張羅再說話圓場也沒用,這頓早飯誰也沒吃味兒來。楊夫人對李馨並沒有多少情意。
  
  宮裡混了幾十年,再有情義的心腸也磨成了金剛石,除了李固,還有,現在阿福和她懷的孩子,要楊夫人掐死誰她都不手軟。宣夫人與哲皇子,和楊夫人沒有仇,李馨也沒有。可是沒仇也不代表就有了恩義。
  
  阿喜扒了幾口飯。
  
  她昨天,見著皇帝了!
  
  皇帝沒像戲檯子上一樣穿著金黃的衣服,戴著高高鑲珠子的帽子。皇帝只穿著黑色衣裳,阿喜沒看清臉——是沒敢看還是掃了一眼後就忘記了?她說不清楚。皇帝好像也沒有三頭六臂,但是很……嚇人。
  
  阿喜總結出來的,就是嚇人兩個字。
  
  李馨機械式的舀粥,喝粥,遞給她的熱糕她也掰了吃了。阿福看著她,覺得她像是被抽了魂一樣。
  
  也許是因為,一直以為的主心骨散了,沒了。她想維護母親,可母親去世了。她也想保住弟弟,弟弟也死了。
  
  阿福一瞬間真的衝動了一下,想問一聲,李馨她是不是也是從那個時代那個世界來的,她們在這裡並不孤單——
  
  只是一瞬間。
  
  阿福冷靜下來,繼續喝粥。
  
  她們都已經是這個世界的人了,前世的事,那是歸上輩子管,還是不要扯到今生來的好。
  
  添粥的時候阿福對朱氏說:「母親不必擔憂,王爺昨晚還說,會使人打聽平貴哥的下落。」
  
  朱氏勉強一笑,點了點頭。
  
  阿福現在吃的不多,肚子高,頂在胸口,能容食物的地發給小了,可是消化的速度卻變快了,所以一天要吃好幾頓。楊夫人吩咐人小爐子時刻不熄,想吃什麼立刻就做。阿喜坐在阿福的外間,摸出針線活兒來做,她的針線做的不是太精熟,但總比李馨做的好。李馨本來心思不在這上面,做了兩行就說要回屋去歇歇。
  
  阿福抬起頭來:「你那屋裡不如這屋暖和,再說,一個人回屋去多悶,在這兒你也能多陪陪我。你哥一走,我心裡總覺得不是滋味。」
  
  她沒說她要陪李馨,而說是李馨陪她。
  
  李馨又坐下來,還離著阿福近了一些。阿福現在不能動剪刀針線,只是拿了幾根絛子在打絡子,她的手藝精熟,打出的絡子一字擺開在炕上的小桌上頭,李馨拿出一枚如意扣看了看:「你這打的可真好。」
  
  「嗯,以前有段時候住在山上,沒事情做,就打了拆拆了打的。」阿福頓了一下,輕聲說:「阿馨,昨天和皇上一起來的,還有一位王美人。你知道,我進宮日子短,沒聽說過有這麼一位美人。」
  
  李馨怔了一下:「王美人?是不是王綺?」
  
  「王綺?多少歲數?」
  
  「十六年春天的時候進宮的,唔,今年該二十了。」
  
  不是一個人。
  
  阿福沒再問,不過李馨的注意力總算被轉移了一下,她畢竟是宮廷裡長大的,現在她腦子裡肯定會盤算一下這個王美人的事情。
  
  阿福繼續打絡子。楊夫人把一盤子核桃放下,低頭看阿福打。
  
  第一次看阿福做的鞋襪楊夫人就喜歡她,這孩子心細,踏實,是個好孩子。她當時就覺得,這丫頭要去伺候李固,一定比佳蓉佳蕙還強。
  
  事實上,楊夫人的確沒有猜錯。在阿福身上她得到的驚喜更多。
  
  甚至她向常醫官私下裡問了許多次,常醫官不能篤定,可是說,阿福這次懷的,十成裡八成就是個小世子。
  
  楊夫人心裡是真歡喜,怎麼看阿福就怎麼高興。
  
  外頭已經是正午,阿福手裡一條紫色絛子扭了一半停下來:「不知道這會兒……進城了沒。」
  
  楊夫人說:「要是騎馬,再過一頓飯功夫也該進城了。要是坐車,那可還到不了。」
  
  阿福點點頭。
  
  這才剛走,就開始想人了。
  
  很玄妙的感覺,他在與不在,家裡的氣氛不一樣。
  
  他在的時候雖然不見得大家都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但是他要是一不在,大家就都打不起什麼精神來。
  
  一家之主這四個字,可不只是嘴上說說。
  
  日子一天天過去,消息一個個傳來。
  
  雖然都算不得什麼好消息。
  
  京城現在什麼都缺,缺錢,缺糧,缺棉衣,缺房子,缺人——似乎唯一不缺的就是噩耗。
  
  北邊亂了,西南也沒閒著。阿福沒聽著細節,劉潤接了消息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沒說,血淋淋的,他恐怕阿福聽了晚上睡不著覺。
  
  圭人因為一樁婚事作反,新娘子跳江,新郎被剁了腦袋掛在高竿上頭挑著,然後挑著那個腦袋的一寨土人把撫邊司的衙門殺了個雞犬不留,又放了一把火,燒了大半個鎮子。這年頭,殺人總和放火撕不開關係。
  
  春天來了,山上的雪也沒有化盡,吹在臉上的風有一種浮躁的暖意。
  
  其實,不關風的事,是阿福自己的心靜不下來。
  
  要是李固身邊,那刮在臉上的寒風刺骨也是爽利。
  
  可是李固不在,所以春風吹來,也只讓阿福覺得心氣浮躁。
  
  李固有信來,是他親筆寫的,字跡還不算平整,但是一個是一個,不會讓人辨不出來。
  
  信寫得很短,告訴阿福有一批糧食從水路運到京城,算是解了一個大難。天氣暖了,固然凍死的人數下降了,可是卻又怕滋生疫病。
  
  信的末尾說,府裡的迎春花開了,親手擷了一朵送來。
  
  阿福把信紙移開,信封上就用膠粘了一朵黃艷艷的迎春花,應該是早上剛摘下來的,花瓣花萼都還沒有枯萎。
  
  阿福微笑著把那朵花從信封上扯下來,然後對著銅鏡插在鬢邊。楊夫人站在門邊抿著嘴笑。一邊瑞雲紫玫也在笑。阿福的臉有點兒紅,可是並沒有要把那朵小花摘下來的意思。
  
  「長這麼大,頭一次出門去。就一去這麼久也不回來。」楊夫人替阿福攏了下頭髮:「等回來了,我替夫人好好訓他一頓。」
  
  阿福在鏡子裡微微笑:「嗯,夫人千萬別給他留面子,別客氣,訓的越凶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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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1 11:09:34
正文 六十二 迎春 三

  天擦了黑,阿福又吃了一餐,瘦肉粥,配著脆脆的醃黃瓜,微酸的,可口清爽。連李信也跟著要吃,張氏也餵了他半碗。一重重的門戶鎖了起來,紫玫端了燈進來,輕聲說:「夫人,要不上炕吧,炕上暖和,坐一會兒消了食便安歇了好。」
  
  阿福點點頭,把外面的厚衣裳脫了,就穿個裌襖上炕靠著大枕頭坐著,紫玫說:「」我和瑞雲兩個上夜,我在裡間她在外間,夫人要茶水要解手都方便。紫玫坐在炕沿上,湊過頭來看:「夫人這是給王爺寫信?」
  
  「嗯……」
  
  阿福的字寫的也算端整,李固看不見,信是得讓別人來念的,所以什麼我想你我晚上睡不踏實之類的話是不能寫的。說了下莊裡的大概,自己一切都好,倒是李信小傢伙的趣事兒著實寫了幾件。雪化冰融,雪下頭的草葉兒已經有了碧綠的顏色,劉潤抱著李信在後院裡轉了一圈兒,居然拔了些野菜回來,一冬沒吃著什麼帶顏色的菜,上上下下都覺得稀罕,涼調的阿福沒吃著,菜糰子是吃著了。
  
  她寫著滿滿一頁紙,提起來吹了吹撣下來,輕輕折起:「明天讓人送去吧。」
  
  紫玫笑著接過去:「夫人不在上面弄點花兒粉兒的一起送去麼?」
  
  阿福白她一眼:「我不弄。」
  
  瑞雲捂著嘴偷笑,李固隨信送花兒來這事莊裡無人不知,阿福又一高興把花兒戴頭上了,這下子——大家取笑不著李固,他不在嘛。就是在,估計敢笑王爺的人也沒有。而阿福一向性子好,不管是做淑人的時候還是成了夫人之後,也沒見打過誰罵過誰訓過誰,所以瑞雲紫玫她們都敢跟她玩笑。
  
  「嫂子。」
  
  阿福抬頭,李馨披著衣裳,掀簾子進來。
  
  「你怎麼來了?」時候可已經不早了。
  
  「我想和嫂子一塊兒睡,說說話……」李馨微微垂下頭:「我一個人……怪悶的。」
  
  阿福心裡跟著一軟,朝炕裡挪挪:「快上來,地下冷。」
  
  李馨坐在她旁邊,嘴角微微揚起,那個笑意顯得很單薄。紫玫拉了一把瑞雲,兩人退到了外間。
  
  簾子放了下來,瑞雲低聲說:「三公主……也怪可憐的,宣夫人和哲皇子一下子都不在了……」
  
  紫玫比她大幾歲,經的多,見的多,心腸也剛硬的多。
  
  沒了母親弟弟也算不得太可憐,畢竟她還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兒,王爺的妹妹,一樣錦衣玉食的——再怎麼著,也比她們這些奴婢要強。
  
  紫玫低下頭去做針線——只是手微微有些抖。
  
  李馨瘦了整整一圈,阿福也不再揣著明白裝糊塗,拉著她的手輕聲說:「我不會說話,可是你若不保養自己,就要瘦成人乾兒了。」
  
  李馨搖搖頭:「我一閉上眼,就想起以前的事兒。哲弟出生在八月,花園裡的花香氣很濃,我聽到嬰兒的哭聲,覺得心裡那麼高興。母親性子平和,一開始我寫字,彈琵琶,都是母親手把手教我的……我,我實在不相信,皇宮就這麼燒了,母親和弟弟……再也不在這世上了……」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空中的某一個點,眼圈是紅的,眼裡卻沒有淚水。
  
  阿福不知道她是痛到了極處哭不出來,還是夜裡躲在被子裡已經把眼淚流乾了。
  
  「想哭就哭吧……」阿福輕輕攬住她:「哭出來,就好了。哭過了,咱的路還得向前走……」
  
  李馨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烏黑的頭髮披散著,阿福能感覺到她的身體繃的緊緊的,然後,肩膀微微抖動。
  
  極度壓抑的哽咽聲,像是受傷的獸,痛到極處才發出來的聲音。
  
  阿福覺得鼻子發酸,一手輕輕拍著她的背,一手抹了下自己的眼眶:「哭吧,哭吧。」
  
  人們常勸解別人,別哭,別哭。可是憋在心裡的創痛,往往會積鬱成疾。
  
  哭出來吧。
  
  讓悲傷淌走,才能給心裡騰出地方,容裝以後的生活,迎接以後的快樂。
  
  「我就是……想著,最後一面也沒有見著。要是我那天晚上沒出宮,和母親弟弟在一起,現在,也不會只剩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我總能聽見阿哲在我耳旁說話,他還是個孩子,我再也不能帶他去放風箏,教他讀書,陪他寫字……母親不讓他喝酒,說他年紀還不夠。他纏過我我也沒答應——早知道……早知道的話,我一定偷偷瞞下來,也讓他喝一回酒……」
  
  阿福拿袖子抹著眼,也說不出話來。
  
  「亂軍裡面,連他們的屍身都不知道上哪裡去尋……母親她,她一輩子不容易,為著我們姐弟,她隱忍寂寞,晚上一個人對著燈,悶久了,連白日裡都沒有什麼話。前些日子她病的那麼凶,還死死拉著我,不讓我去太后那裡懇求,我卻還是去了……可母親的病卻一直也沒有好起來。我自作聰明,我以為我是救人,其實是害了母親和哲弟。可是母親她一點兒也沒怪我……他們不該遇到那樣的事,不該這麼早早的就走……撇下我一個人,再也看不見他們,我好想她,想弟弟,可是我找不到他們了,沒有地方能找到……想再說一句話也不行,想讓母親訓我也不能,想再和哲弟一起玩鬧說話也不能夠……」
  
  桌上的燈盞,燭焰靜靜燃燒,燭淚一滴滴的滾落凝結。
  
  阿福想不起宣夫人的樣子,對她的印象很淡漠。
  
  但她是李馨和李哲的好母親。
  
  「嫂子……你說,人死了之後,會到什麼地方去?」
  
  阿福抬起頭,輕聲說:「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去轉世投胎了吧?」
  
  「那,我母親,還有哲弟,他們下輩子,說不定還能再做母子吧?哲弟不懂事,要是有母親照看著,才能不闖禍不心慌……」
  
  阿福替她把頭髮撫順:「嗯。你也要好好的,省的他們還要為你擔心,走的不心安。」
  
  李馨哭的累了,沉沉的睡了過去,眉頭緊皺,眼角猶有未干的淚痕。阿福躺在那兒卻睡不著。
  
  失去至親,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就算李馨也有上輩子的記憶,是再世為人,也不代表她對這一世的親人就沒有那種血濃於水的親情。宣夫人生她養她愛護她……
  
  阿福想起朱氏,想起死的很早的父親,也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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