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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衛風]福運來[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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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23:41:01
正文 四十一 母 妹 一

    阿福的擔心算是白擔心了,昨天見著朱平貴還惦記母親與阿喜如何了,結果一大早天剛亮,阿喜與娘雇著輛大車,就已經到了王府的側門前了。

  阿福正替李固梳整頭髮,用的就是那柄李固送她的……嗯,定情梳子。
  
  一聽瑞雲回說門口有兩個婦人,自稱是她母親妹妹,阿福的手就慢慢停下來了。
  
  李固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揚聲吩咐瑞云:「請朱夫人朱姑娘到西花廳。」
  
  瑞雲答應一聲去了,李固指尖在她手掌上輕輕摩挲兩下:「見家裡人有什麼好膽怯?該是她們怯你才對。」
  
  阿福把他的頭髮挽了起來,手指異常靈活,口氣有點賭氣:「我不和你說。」
  
  李固低聲笑一聲:「你不說,我怎麼能明白?」
  
  阿福把一根老竹蘭花簪替他綰上,揭去搭在他肩上的覆巾,才低聲說:「娘是買妾填房,我是妾生女,阿喜是大娘生的,打小我不覺得,爹在的時候待我們都一樣。爹一不在,娘馬上自己再低一頭,我也跟著低了兩頭……要不這麼著,阿喜在夫家也不會闖大禍了。」
  
  「今日她得和你低頭了,怎麼著,你受一禮也該當的。」
  
  「算了吧,我才不圖受禮,不添堵就好。娘慣會抹眼淚,有理也抹沒理也要淌三行,茶說不定不用,帕子一定要備上兩三條。」阿福對鏡子看看自己,把早上紫玫替她戴上的雙鸞雙銜壽桃鏤花鑲紅寶石的釵子摘下,換了碧玉簪,再看看深航,沒什麼不妥當的地方了,才說:「我娘我妹,你就不用見了,好生在屋裡哄孩子吧。」
  
  李固一笑,拱手說:「是,謹遵娘子吩咐。」
  
  阿福很想白他一眼,這個人越來越沒有當初那副芝蘭秀佩金堂玉馬的氣派了。
  
  呃,所以說,距離產生美——兩口子都睡到一個被窩裡了,要有你打呼他腳臭之類的小毛病也就都掩蓋不住了,哪還美的起來。
  
  可是阿福看著他,氣派雖然沒有了,距離也沒有了,是看著他的時候心裡卻越來越甜蜜踏實。
  
  有他撐著,阿福覺得自己也底氣十足了。
  
  到了西花廳門前,這股底氣都沒消。
  
  紫玫跟著阿福進了西花廳。
  
  她知道阿福出身不過平民人家,屋裡兩個既然是娘家母親和妹子,向來不會很富貴,不過進屋看時,那個上了年紀的穿著的確不怎麼富貴,可是那個年紀輕的卻是一身大紅繡緞衣裳,頭上戴著左右四根重花金簪,還有兩鬢各一團的紅絹紗花。別說紫玫吃了一驚,就是阿福也詫異的腳下一頓,還以為哪裡跑出一隻花錦雞來。阿福頭上除了一根金鉸鏈纏發外,就是那枝碧玉簪了,連步搖都沒戴,身上也就是一件藕荷色的斜襟宮裝,下頭是白紗闊擺的裙子,和阿喜一比,真是素的不能再素簡的不能再簡了。
  
  阿福還沒有邁步,另一邊也來了人。
  
  楊夫人來了。
  
  她穿著一身青蓮色宮裝,臉容肅穆,阿福對她向來十分敬重,先招呼了一聲:「夫人來了。」
  
  楊夫人卻下巴揚起,朗聲說:「淑人與會家人,我須在場。」
  
  她平時對阿福和李固兩個人沒上沒下的說話舉止一概不問,今天突然冒了出來,阿福心裡微微一熱,說:「是我思慮不周。夫人請進。」
  
  楊夫人昂著頭先進了花廳裡,坐在右首邊頭一個椅子上。。
  
  紫玫被楊夫人的舉動弄的愣了神,回過神來急忙搬了個圓給阿福,卻放在恰局中的位置上,離那母女兩人近些。看起來是不如楊夫人坐椅子更氣派有地位。
  
  阿福打量母親,她看起來也比一年前分別時候顯得蒼老了一些,眼角額頭上的皺紋都顯得更深了,穿的還是一件舊時做的衣裳。這衣裳質料還好,平時阿福娘也是不會穿的,也就是過節見客時穿穿。
  
  被楊夫人那雙不怒自威的眼一掃,阿福娘朱氏和阿喜兩個的膽氣就縮了一截,照著剛才進來時那個長的挺好看的內官的吩咐,屈膝說:「見過淑人。」
  
  看著母親在自己面前屈膝行禮,阿福覺得心口像有個鉤子猛的扯住了向下揪拽,剛想起身,一旁楊夫人不緊不慢的說:「免禮,設座吧。」
  
  一旁小丫頭又搬過來兩個圓凳。
  
  阿福目光從朱氏的身上移到阿喜身上,頓時覺得兩眼刺的像小針扎的一樣,急忙又把目光移回來。
  
  她記憶中的阿喜原來的形象早已經淡薄了,去山上兩年多,中間只回過一次家,和阿喜也沒說上幾句話。印象中,那個清秀伶俐的小姑娘的形貌慢慢淡去,留下的是這個看起來光鮮艷麗到刺眼的形象。
  
  丫鬟奉茶上來,平時家中用的,不過青瓷白瓷,今天端上來的卻是彩描填漆富貴牡丹的蓋碗。這碗阿福見是見過,可還是頭一次見楊夫人真拿出來喝茶。
  
  阿福覺得鼻子微微發酸,不過這可不是因為見了親娘了。
  
  說實在的,這個親娘實在不夠親。
  
  楊夫人實在是個妙人,阿福能與李固相識,是因為她,能相伴,也是因為她,能最後被太后首肯和李固相守也是因為她。現在她不知道怎麼應對,楊夫人就不動聲色的來給她撐場面。
  
  但楊夫人怎麼知道她娘家人來的?是劉潤去搬的救兵還是李固遞的消息?阿福一時猜不著,可是猜不著又有關係?
  
  茶端上來了,朱氏與阿喜當然不能喝,那茶熱了些,就是端在手裡也嫌熱,但幾案離得遠,又不能走過去把茶先放下等下再喝,一直捧在手中,秋老虎的天氣,一會兒額上就出了汗。這倒不是楊夫人或是茶房的人存心,而是從李固入夏以來貪涼拉過一次肚子,什麼涼飲冰瓜酸梅湯都在太平殿絕跡,自然更不會在新王府再現蹤跡。平時飲得喝的統統都是熱的。立秋了更熱,反正遞到李固手上的時候絕對不燙不涼就行。這是楊夫人的嚴令。所以今天上來的這也是熱茶。
  
  阿福的娘朱氏還好,阿喜的粉卻擦的有點多,額上一出汗便用帕子去抹,三抹兩不抹粉就花了。她本來畫的是時下最流行的蛾眉,顏色濃,結果一暈……簡直不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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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23:41:20
正文 四十一 母 妹 二

    楊夫人點個頭,一旁海蘭便過來說:「朱姑娘,天時熱,隨我去洗把臉吧。」
    
    海蘭與海芳一樣是楊夫人親手調教出來的,
    
  阿喜雖然來時膽氣十足,現在卻莫名的縮了不知多少截下去。這屋裡哪個人的首飾也沒有她多,粉沒有她重,衣裳沒有她鮮亮,可是個個都比她更像貴人。
  
  不,原本……這些人就都是貴人。
  
  自己就是再裝飾粉飾,也比不過。
  
  她看了朱氏一眼,起身隨海蘭出去。
  
  轉了不知道幾個彎,滿眼的花樹亭台也看不過來,海蘭領著她進了一間房,讓小丫頭倒水預備,輕聲說:「我服侍朱姑娘淨面吧。」
  
  「不用不用。」
  
  阿喜挽起袖子,就著水盆洗臉。那盆清水沒洗兩下就成了一鍋麵湯了。不等她抬起頭小丫頭又換了一隻盆上來,繼續洗。
  
  洗乾淨的臉的阿喜倒還是一張清秀臉,看起來比剛才順眼多了。
  
  海蘭示意一旁的小姑娘把面脂和粉盒什麼的捧給她,阿喜搖了搖頭。
  
  剛才進門的時候阿福看不清她,她卻看清楚了那個姐姐。
  
  在她印象中既不靈巧與不秀美的阿福,現在卻有了一股說不出來畫不出來的樣子,好看,讓人覺得……既好看,卻又不能隨意去親近。
  
  還有,別的不說,就是這洗臉用的盆,兩旁鑄花,黃澄澄明晃晃,自己也從來沒見過。
  
  阿喜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什麼不如阿福的地方。如果有,那就是當她知道阿福定了個好婆家而自己沒有的時候,埋怨過爹。但這種事埋怨也沒有用。
  
  後來這門親事還是落到自己身上了。
  
  可是一轉眼,阿福已經成了這王府裡的貴人了。
  
  阿喜看著鏡子裡面映出來的自己的臉。她覺得有無數只尖尖的小刺在胸口不停的戳刺,火灼似的疼。
  
  她一個妾生的,她憑什麼?她出身不如自己,生得不如自己,又沒有嫁妝,連她自己親娘都不喜她!
  
  嫡庶嫡庶,她是嫡阿福是庶,她天生就該比自己低一等,要不是親娘後來病了心慈心軟把阿福娘的賣身契燒掉,而是把這娘倆一起賣了的話……
  
  阿喜把頭上的金簪首飾摘下來收起。她進來一會兒,起碼明白了一個道理。不是說貴人就會戴很多的金銀珠寶在頭上的,也不是越貴氣就要戴的越多。阿福一樣不戴也照樣坐在那裡,自己偏偏得向她屈膝行禮。
  
  劉家人處處覺得自己不如阿福!她一個妾生女,擺不上檯面,卻慣會裝老實耍聰明!這王府裡的人,當然都是她的人,自然幫著她要踩壓自己!
  
  阿喜覺得自己這輩子如果有一個仇人,那不是劉家的公婆和大姑姐,而是阿福!
  
  她和她的娘,兩個人都不存在這世上就好了!阿福娘搶了自己的爹去,阿福有樣學樣裝著大方懂事搶了本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阿福的娘由婢為妾,阿福也和她娘一式一樣的,由婢子再做人的妾!
  
  阿喜把頭抬的高高的。
  
  她有什麼可傲的?還拿著架子讓自己給她行禮?
  
  一旁海蘭看她對著鏡子發怔,輕聲說:「朱姑娘?可是有什麼……」
  
  「沒事,我好了。」
  
  這位洗去了粉妝的朱家姑娘,讓海蘭心中不喜。
  
  阿福就算是五品的淑人,平時對她們猶為客氣,不當人處,隨口一聲煩勞姐姐,又或是,這事我不明白,還請姐姐指點相助,對她們從不拿大,不卑不亢,讓人覺得可親可近。但這位朱家姑娘,秀麗窈窕倒有過之,但是眼神閃爍,眉宇間有一股……戾氣。
  
  沒錯,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似乎是求不得,怨憎恨……
  
  海蘭跟隨楊夫人許多,論心靈手巧不如海芳,對於看人辨事比海芳卻要明白。楊夫人知道她不打算嫁人,倒是悉心栽培她。
  
  海蘭想起當年的佳蓉佳蕙,還有前些時日的杏兒,陳慧珍,她們都有心有所求,而且求不得。楊夫人把佳蓉明升實降的踢出太平殿之後,曾經跟海蘭說過,人不能貪,佳蓉針紉女紅心計就好,但是就是心計太好了。
  
  後來朱淑人和瑞雲在廚房遇到下藥的人,從而扯出姜杏兒和陳慧珍來。楊夫人命人杖責姜杏兒之前,問她怎麼知道煎的藥中哪味要緊,從而把那味藥藏起的時候,姜杏兒說,是去膳房找泥爐藥罐的時候,佳蓉正好見了,和她說起話來,問是給誰熬藥,生的什麼病,又看了藥材之後告訴她的。
  
  海蘭搖搖頭。
  
  就像夫人說的:有些事,可去不會去做,但卻不可以不懂。在這個宮裡,不是你與人為善就行了,你什麼也不做,可是擋了別人的路,就別想獨善其身。佳蓉離開太平殿當然不是阿福害的,但是她的位置被阿福頂去了,那麼她就把一大半仇恨記在了阿福的身上,或許就當是她害了自己的仇人,逮著個機會,就要暗示挑唆,恨不得陷人於死地。
  
  海蘭覺得,這位朱家的二姑娘,就有些像佳蓉陳慧珍她們一樣的人物——只是那種感覺,讓海蘭覺得像。
  
  她們笑的時候,眼睛不笑。
  
  更何況這位阿喜姑娘連臉上都不笑,論段數比佳蓉陳慧珍她們是要差多了。
  
  阿喜隨海蘭出去之後,阿福輕聲問朱氏:「娘……一向可好?在鄉下住的慣嗎?」
  
  朱氏點個頭:「都挺好的,鄉里靜。昨天一夜你哥……都沒有回去,我們心中掛念,所以天沒亮就趕著過來。」
  
  「他昨天用飯留下來住了一宿,只是天時晚了沒法送信到城外去。」阿福一琢磨,要從城外趕著過來,那肯定半夜就得起來了,保不齊這娘倆擔心朱平貴,一夜都沒睡。阿喜那個妝八成也是摸黑湊著燈畫的,怪不得白天看起來這麼怪異。
  
  楊夫人說:「朱夫人還沒用朝食吧?淑人也還餓著。」頓了一下,對阿福說:「淑人還是去服侍殿下吧,朱夫人和朱姑娘這裡有我陪著,等用完朝食,淑人不妨陪朱夫人到花園兒裡逛逛。」
  
  阿福看著朱氏,她心裡想親近她,可是她不知道怎麼親近,也不知道和她說什麼話。她們雖然是親母女,可是似乎從來沒有親熱的交過心說過話……
  
  屋外腳步聲響,阿喜與海蘭回來了。阿福抬起頭,阿喜的目光也正好投注到她身上。
  
  阿福怔了一下。
  
  一瞬間,洗盡鉛華的阿喜讓她覺得,曾經的那個妹妹又回來了。
  
  可是阿喜那冷漠的,世故的神情,卻比剛才還叫人覺得陌生。
  
  在劉家的那段生活,完全磨掉了阿喜性子中柔軟的,或者說是天真可愛的那部分,現在站在阿福面前的,是一個完完全全陌生的女人。
  
  但是她隨即低下頭去,看起來很恭順的坐在了朱氏的身旁,驚鴻一瞥的怨憎的目光,似乎完全是阿福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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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23:41:46
正文 四十一 母 妹 三

      阿福進門時,李固和李信兩個一大一小頭湊在一起坐在一張椅子中,不知道在說什麼。聽到腳步聲,李固抬起頭,微微一笑:「回來了?」
   
       阿福點點頭,李信兩隻胖手已經伸了出來:「嫂子,抱——」

      阿福把他接過來,飯桌已經擺好,張氏過來想把李信接過去,這小子居然把頭一轉,壓根兒理都不理。
   
       「淑人,你看這……」

      「沒關係,我餵他好了。」

      桌子不大,桌子底下,阿福和李固兩個人的膝蓋都挨在了一起。

      「我還以為,你會陪你母親妹妹一起用飯。」

      「沒有……我還沒進門,楊夫人就到了。話沒說兩句,就打發我回來了。」阿福低聲說:「不過娘看起來還好,阿喜也沒什麼不好,既然見到,我也就放心了。」

      熬的噴香的南瓜小米粥,南瓜都熬化了,舀起一勺來黏黏香香的,入口即化,李信吃蛋羹,李固喝粥,阿福喂完了李信自己方才舀粥喝,掰了半塊脆脆的香米煎餅就粥,填飽肚子。她有心事,粥熬的火候如何,煎餅是不是酥脆適口,她卻一點也沒有品嚐出來。

      另一邊,楊夫人命人擺上飯,款待朱氏和阿喜。碗盞碟著都精緻非凡,比阿福李固他們那桌還顯得有富貴氣象。

      朱氏與阿喜從未見過這樣的排場,進食時頗為拘謹。再加上楊夫人陪客,一舉一動都異常端莊高雅,朱氏越是緊張,偏偏勺子捧著碗沿發出清晰的聲響。

      楊夫人還沒什麼反應,阿喜先投過來一瞥,看的朱氏越發心慌。

      其實,雖然朱平貴一夜沒回去,朱氏並沒有怎麼掛心。昨天朱平貴和那個劉內官一起離家時也說了,若是天晚趕不回來,就在城裡住一晚。但是阿喜卻從他們走了就坐立不安,一直說本該同朱平貴一塊兒去才對……

      朱氏有些出神。

      阿喜她,怎麼不像別人說的,吃一塹 長一智呢?受了教訓,也沒有變得穩重柔順些,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過錯,提起劉家人來不是陰沉沉的咒罵一通就是摔摔打打,幾次下來朱氏也不敢再提。

      這種情形,從那個姓劉的內官第一次登門時,就變得越發嚴重了。那劉內官說阿福成了皇子房裡人,還拿出了禮物。朱氏心裡一面惶惶然,一面又有些欣喜。不知道這個做皇子房裡人到底是福是禍,阿福能不能討得皇子歡心呢?不過,能跟了皇子,那可就不是伺候人的宮女了,而是被人伺候的人了,朱氏總算可以放下一半心事。

      可是阿喜見了禮物的反應和朱氏全然不同,她那時臉色就十分陰沉,咄咄逼人的問了劉內官一串話,那些話是她該問的麼?皇宮那是什麼地方,劉內官雖然和氣,可是說話做事都讓人覺得不可輕慢,阿喜卻……

      唉……

      「飯可合口?」

      「啊,合口,合口。」朱氏擱下碗,回楊夫人的問話。阿喜也放下碗筷,細聲細氣的說:「多謝夫人招待。」

      楊夫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沒說什麼,就命人撤下飯桌。

      「兩位趕路辛苦,請至後面廂房休息,若有什麼需要就請吩咐。」

      楊夫人叮囑了海蘭幾句,就先行離去,穿過庭院,繞過迴廊,遠遠看到李固和阿福手挽著手從屋裡出來。

      這放在別的夫妻身上都大為不妥的事情,放在這兩個人身上確實再自然不過了。信皇子被張氏抱著跟在後頭。

      阿福也看到了她,急忙招呼了一聲:「夫人來了。」

      楊夫人走了過來,先跟李固行禮,然後問阿福:「淑人想如何招待娘家人?」

      阿福轉頭看了一眼李固,有些猶豫的說:「見也見過了,別的也沒什麼話要說了。我猜我娘在王府多半很不自在,留她住下她也不會習慣的。夫人安排人送她們和我哥哥一起回去吧。」

      「也好。」楊夫人說:「頭一次見面上門,不好讓人空手走,我去打點幾樣禮物。」

      李固握著阿福的手,感覺到她的心情低落,輕聲說:「你捨不得?」

      阿福苦笑:「真奇怪,沒見著的時候很想見,見著了,又沒有話說,彼此你看我,我看你,連對視都不自然,一問一答生硬的要命……」

      「是太久沒見了吧,以後常來往常走動,就好了。」

      「不是的,我在家時,和娘也沒有多少話說。」

      李固握著她的手,緩步向前,一直上了橋,橋上鋪的是木板,人走過去腳步聲響十分清晰。

      「其實我想問她,我記得她肩膀以前常疼,想問問她現在還疼嗎,有沒有看過郎中開過藥。還想問她,阿喜對她好不好,她現在日子過的順不順心……可是這些都問不出來。以前雖然也不親近,可總還是一家人。現在相見,說話,都像是陌生人似的。」

      阿福心裡積的話一股腦倒出來,李固只是安靜的聆聽,並不打斷她,也沒有插話。

      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胸口那股悶氣也散了一大半,阿福停了下來,覺得口乾舌燥,想到自己剛才喋喋不休的自怨自艾,頗有些不好意思,臉紅紅的,自己給自己找個理由說:「太陽曬的臉都燙了。」

      李固抬起手來,手背在她臉頰邊蹭了一下,微笑著點頭:「是熱,去前頭亭子裡歇一歇。」

      李信趴在欄桿邊看池子裡游魚,張氏緊緊牽著他不敢鬆手,唯恐他掉到水裡去了。小丫頭捧了魚食過來,撒下去,引得一片魚兒都游到這邊來爭食,陽光照在水面上,一片閃亮的水光裡夾雜著魚兒們擠擠挨挨的背脊,李信小朋友興奮的喊:「魚!魚!」一邊喊一邊伸長手臂想朝外探身。

      劉潤遠遠的過來,元慶跟在他身後,過來稟告過朱家三口已經送走了。阿福正端壺倒茶,聞言微微頓了下,說:「知道了。」

      李固知道她這樁心事難以開釋,也不再提起這事。

      立秋之後天氣一天天涼了下來,陽光沒有那樣熾熱,風吹在臉上顯得幹幹的,帶著一股涼意。

      阿福與李固兩個人像是新奇的小孩子,把王府的每一處都轉遍了,天天都有新奇的發現。其實並不算是多麼其他的事,但是因為對新生活的熱情和憧憬在影響著,所以一點點細微的地方都顯得那樣與眾不同。

      韋素這個掌事當的十分舒服,用阿福的話來形容就是光吃不用干,給個神仙都不換。沒什麼差事做,干領著一分俸祿,天天不是逗鳥就是下棋,還拉著李固練了幾回劍。阿福不懂劍術,看不出好賴,可是看一回就擔心一回,總看著那兵刃上的寒光閃爍劃動令人心驚,總怕一個失手,韋素就把李固傷了,或是李固一個收不住把韋素傷了——好在兩樣情況都沒有發生。這兩個人的默契不是一天兩天,而是從小一起長大,一起唸書一起練武,對方的動作和心態,自己的套路和喜好,彼此都一清二楚,阿福一明白了這一點,居然心裡還有點吃味,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話: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座背背山啊……

      咳,當然,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就被她給掐下去了。可掐是掐了,一看到韋素和李固笑呵呵在一起,韋素還喜歡勾肩搭背的沒個正形,阿福就老想笑,忍不住時就趕緊把臉扭過去。

      花園裡不光有石榴,還有一架葡萄,這葡萄當時種下大概只是有了看的,可阿福從發現這一架葡萄開始,就天天盼著掛果。有之果之後,又天天盼著果快些熟。可是等了又等,外頭賣的葡萄早上了市,這些葡萄還是青青的顏色。

      劉潤看她總惦記這個,笑著說:「這是不會變色的葡萄,其實早就熟了,不信讓人摘一串下來你嘗嘗。」

      阿福將信將疑,葡萄架高,劉潤讓人把鐮刀綁在長竿上,弄了幾串下來,果然皮薄汁多,甜甜的早就熟了。

      「這個都摘下來吧,別老掛在上頭了,引的鳥都來啄壞了。」韋素也拎了一串葡萄咬著吃,點頭說:「倒是真甜。我說,留幾串好的,中秋宴的時候帶宮裡去,也讓太后皇上嘗一嘗,這可是自家院子里長的東西,吃個有趣。」

      阿福正拿著布老虎逗李信,抬起頭來一想:「呀,還有幾天就中秋了!我可都給忘了個乾淨。」

      「沒事,中秋宴擺在德福宮的,皇上一般都只露個臉兒,太后做主,還有就是後宮的人坐在一起聚一聚,再賞些月餅,年年都一樣,沒什麼過頭。」

      出宮來的日子過的太悠閒了,其實統共沒多久,可是想起在宮中的時光,阿福都覺得那些好像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皇上,太后,夫人,美人,皇子,公主……

      對了,這些日子沒見三公主李馨,不知道她近來如何?

      阿福這麼一說,李固和韋素的神情都不太輕鬆。

      「怎麼?三公主她……」

      「也沒什麼,只是聽說她的親事年內就要定下來了。」韋素沉默了一下就笑瞇瞇的說:「不知道哪個有福的,能娶到這麼一位天仙似的公主啊。」

      阿福還沒說話,門外有人通報:「殿下,三公主殿下來了,已經進了大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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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二 壘石

    李馨進來時,臉上倒是滿面笑容,阿福卻覺得……那笑容看起來,怎麼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這樣形容不恰當,不過,李固的感覺和她如出一轍,雖然他目不能視,可是李馨笑吟吟的打過招呼坐下,李馨問:「哥哥這些天住的可順心啊?」

      李固沒答她卻問:「你這些天過的可順心?」

      他們兄妹雖然不是一個娘生的,但是關係卻近,李固完全不用跟她講面子話客氣話。阿福接過紫玫端的茶盞,示意她們都退下去,自己將茶捧給客人。

      「好,怎麼不好。」李馨的神情似笑非笑,可是瞅著窗外的眼神異常尖銳:「太后現在不張羅著給我尋駙馬了。」

      李固接過阿福端的茶杯:「這不是好事嗎?」

      「可是皇上露了點口風,可能要拿我去和親。」

      李固愕然抬頭,手裡的杯子啪的一聲摔在地下,打了個粉碎。

      「你不用意外,我自己倒覺得,和親也好,招駙馬也好,反正都是嫁人嘛,嫁誰不是一樣……對了,聽說你們的花園不錯,阿福啊,領我一塊兒逛逛去,回來飯就在花園裡吃吧。」

      阿福腦袋裡也淨繞著「和親」兩個字打圈圈呢。和親,這個沒什麼不好理解的,就是皇帝把自己家的女兒,侄女兒,或是親戚家的女孩兒,大臣家的女孩兒嫁給外族人,再多多的配送嫁妝,安撫人家不要找自己麻煩,今天打明天打大家都過不了好日子,和,當然是和平,親,就是指姻親了……

      可是阿福不知道這個朝代也存在和親的事,剛才從李馨嘴裡說出來的話,是她第一次聽說。

      「和親……是去西域?」李固輕聲問。

      李馨搖頭:「你也真是……一出了宮,就對朝上的事漠不關心了?」

      李固苦笑著說:「你知道,我從前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

      李馨看他一眼,忍不住也笑:「是是是,你是隱士高人,不問紅塵俗事。不是西域,或許……是西南吧。」

      「西南?項族?」李固臉色變的異常難看:「那怎麼能成!那裡淨是霧瘴毒蟲,項族人與……」

      「唉,別說了,又不一定成事。」李馨擺擺手:「再說,就算我們在這兒抱怨又有什麼用?我倒覺得,去項族也未必是一件頂糟糕的事情,比起在承恩坊的公主府圈一輩子,說不定出去反而要好多了。」

      「胡說!」

      李固的臉色前所未有的難看,阿福朝前踏了半步,輕輕挽住他的手。

      「好啦,我今天就是想來散散心,倒成了看你的臉色了。」李馨也放軟了口氣:「咱們好好樂呵一天吧,反正不管是和親,還是要住進公主府,那都是來日方長的事兒。」

      揣著心事,誰也玩不痛快。阿福打起精神,帶李馨把花園裡的好景致都看了一遍,李馨倒是嘖嘖稱讚:「真是一處好地方,我都想住下來了。」

      李固輕聲說:「你喜歡,只管住。」

      「唔……」李馨低頭喝湯,也沒再說別的。用了飯,隨她同來的掌事夫人與宮女就開始催促。李馨倒沒有戀戀不捨,只說下回還來,把那葡萄石榴別都吃完了,多少想著給她留點,就上車回去。阿福送她上了車,回過頭去,李固已經把韋素揪進屋了。

      「我怎麼沒聽說,現在還要對項族和親了?」

      李固的聲音響,多半是剛才的氣憋著,現在才一吐為快,韋素的聲音卻很低,兩個人在屋裡說了半晌話。阿福坐在廊下,一邊繡手裡的活計,一邊等著他們聊完。天都擦了黑,掌燈時分韋素才從屋裡出來。

      阿福放下繡活兒,朝前迎了一步:「韋詹事,我可有事兒請教呢。」

      她口氣雖然顯得輕鬆,可韋素卻只能對她擠出苦笑:「朱淑人,我可已經費了半天唇舌,現在真是口乾舌燥。你要想問什麼,只管進去問王爺吧。」

      阿福拿他沒轍,李固在屋裡聽見他們說話,說了句:「阿福,你進來吧。」

      阿福掀簾進去,李固靠在椅中,臉上是疲倦而無奈的神情。

      阿福站在他身旁,手輕輕按在他眉心處的位置上。那裡皺起來的紋路慢慢被她的手指撫平。李固伸手攬住她的腰,頭靠在她的懷裡。

      「怎麼了?」

      「沒什麼……」

      阿福想,要是只為了李馨的事,那氣也氣過了,氣消了也不該這麼沮喪,韋素那傢伙嘴上沒把門的,指定還說了別的什麼事情,才讓李固露出現在這樣疲憊而倦怠的神情來的。

      阿福輕聲說:「你不和我說,我更擔心。」

      李固抬起頭來,阿福伸手理了一下他鬢邊的頭髮:「不是說過夫妻一體嗎?你有什麼煩難的事,就說出來,我或許不能幫你出什麼主意,可是兩個人分擔,總比一個人悶著要舒服些。」

      李固點點頭,阿福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先前在宮裡的時候,也聽說西南不穩,三任撫邊大員過去,一個半年病故,另兩個,一個是處事不當被問了罪,另一個半夜裡被人摘去了腦袋。項族人與咱們的仇結的很深,不是十年幾十年的事,從太祖起兵立國之時,與項族人就結下了仇怨。這麼些年,雖然大的戰事沒有,可是卻也沒消停過。這一回,事態真是很糟,偏偏這些年年景都不好,一年旱一年澇,還有合義三郡地震……韋素的父親掌管戶部,對這個知道的最清楚。國庫裡已經沒什麼錢了,賑濟都不夠。要是想和項族打一仗,根本沒有一點錢糧……」

      阿福輕輕順著撫摸李固的後背。

      雖然因為目盲無法接觸政事,但是李固仍然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

      「所以,剛才韋素和我說,和親的事,在朝上有人提出來的。可是,最糟的是,和親只怕也無法化解項族人的仇恨與野心。況且,北邊現在也不穩,每到秋時,襖圯族也蠢蠢欲動……」

      天下大事,阿福一向覺得那些離自己極遠。

      可是,就像坐在井裡的青蛙,試著爬到井口朝外張望的時候,外面的世界,是那樣的廣大,又那樣的危險。

      原來這個世界不是太平盛世,原來這個國家有這樣多的內憂外患。

      阿福低聲說:「對不起……」

      「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幫不上你,連怎麼勸你,都不知道。」阿福握著他的手:「我沒什麼見識,讀的書也不多……」

      「別說你,韋素,還有我,我們這些男人都沒有辦法,反而讓婦孺擔憂……」

      「韋素他剛才看起來也……不好受。」

      「是,他曾經想投軍,可是韋夫人不同意。」

      兒行千里母擔憂,哪有一個當娘的願意讓兒子去軍中流血拚殺。

      「他現在不是當了王府詹事嗎?」

      「他不去成軍中,韋夫人希望他就留在京城,在她眼皮底下最好,最讓她放心,可是韋素今年才多大?二十都沒有,難道一輩子就混吃混喝,渾渾噩噩的過?」

      平時看韋素雖然總是笑嘻嘻的,阿福雖然不知道他的志向是從軍,可是她也能感覺到,這個人絕不是個安定的性子,不會樂於關在一個院子裡,整天睜開眼閉上眼都做同樣的事,吃了睡睡了吃。這樣的生活,就算過十年二十年,也沒有任何意義。

      「如果我的眼睛能看得見……」李固說:「我也願意去軍中,去北關,去西南,都好……而不是坐在這座王府中,安享太平富貴。」

      他仰起頭來,阿福看著他的神情,心裡也像壓了一塊千鈞重的石頭。

      她懂得太少,她做不了什麼,只能站在他的身旁,讓他不覺得孤寂。

      如果她是官家小姐,如果她有背景有學識,她應該能夠幫到他更多。

      那天之後,李固也常與韋素在一起說話,韋素還不知從哪找了一張大大的地圖上,鋪在案上,李固看不到,韋素一點點講給他聽,西南如何,北關如何,他聽的異常認真。

      阿福看著那張圖,卻想了個辦法,找了劉潤來幫忙,用一張大的案子承托著,砌土堆石,有的地方挖深有的地方壘高,還墊了棉覆了布,按著那張圖弄出一個立體的地形模型來。雖然做的粗糙,但是這東西擺在李固面前時,卻讓他深深驚愕。他可以用手觸摸高起山脈,凹下的河川,他可以丈量從京城到西南的距離。

      他反覆摸著西南那一片地方,那裡全是山,一座連一座,一片連一片。他還觸摸到了北方,雖然對於襖圯,以及其他關外蠻族的地形概況阿福他們從圖上看不出端倪,可是李固摸著那北關要塞所在的山峰所在時,整個人像是凝固在那裡,好長時間,一動都沒動。

      「阿固……」

      阿福有些擔心,輕輕從身後抱住他的腰。

      「沒事,我沒事。」李固側過身來,手扶上腰間,覆在阿福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滾熱,頭靠過來埋在阿福的頸間,聲音顯得含糊而沉悶了:「謝謝你……我真高興。」

      阿福也覺得鼻子發酸:「沒事……我瞎鼓搗著弄的,劉潤幫了大忙了。可是做的還不很像。那地圖畫的粗略,我們仿的更不像,這山啊河啊的指不定都移了位錯了向了……」

      她下面的話都沒有說出來。

      因為有個人將她的嘴唇用一種最溫存的方式,給堵了起來。

      「阿福。」

      「唔?」臉紅心跳的把臉埋在他胸前,阿福覺得自己腿都軟了……

      「過些天,我帶你去南山騎馬吧……」

      「我不會啊。」

      「我教你……」

      「嗯。」

      案頭的瓶裡插著幾枝花,香氣靜靜的在屋裡飄散。

      阿福在心裡祈望。

      她本來不信神佛,這一刻卻無比虔誠:希望他平安快樂,希望這世間沒有災禍離亂,希望他們……就沉醉在此刻,不會離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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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三 來客 一

    做好的那個山河地理模型就擺在宜心齋後頭的空屋子裡,下面的托案太大,擺不進小書齋裡去。

    韋素見了之後也是嘖嘖稱奇,特意跑來問阿福,怎麼想起做這個東西。

    「誰教你的?」

    教?也沒有你教……不過,阿福想,多少是受了上輩子記憶的影響,才做出這個來的。

    「因為阿固眼睛不方便,你指在地圖刪的地方,他看不見,所以……」


    韋素一邊瞅著那個模型,一邊捏著下巴嘿嘿笑。大好少年,卻刻意笑的那麼油滑猥瑣,看起來無比怪異。阿福覺得拳頭癢癢的,真想一拳……搗上去!

    「嗯,這樣一來可方便多了。」韋素已經和李固討論起來:「那天我說的,你不是不明白麼?現在可該明白了吧?西南的山路有多難走,你摸著了吧?要在這樣的山上開出路來,本身就艱難之極。我聽說,西南鎮軍撥了三萬軍士,足足幹了一年半,開出一條只有十五里的路來,最寬處只有四尺,最窄處只有一尺半,開出一條只有十五里的路來,最寬處只有四尺,最窄處只有一尺半,只能走一個人……我們的兵士又沒有項人那種猴子似的身手……你再摸摸下面這大河,河水奔騰湧速,舟船是別想從頂上過,河上的橋也只是幾條繩索而已。我們想過對岸艱難,項人要過來可容易,順繩攀緣的速度跟人小步快跑似的……」

    阿福坐在一旁不出聲,聽他們兩個在這裡談論,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紙上談兵了。

    窗外紫玫輕輕朝她招了招手,阿福回頭看一眼李固,他的神情專注,那種認真的神態……

    忘了在那兒聽說,有人說,不管是什麼人,認真的時候,總讓人覺得尊敬,還有……

    阿福掀簾出門,輕聲問:「什麼事?」

    紫玫的聲音也很輕:「朱姑娘來了,想見淑人。」

    阿福怔了一下,才明白這個朱姑娘是指阿喜。

    「就她自己?」

    「還有個小丫頭跟著她……淑人要見她嗎?」

    「夫人今天進宮是吧?」

    「是啊。」

    阿福進屋的時候,阿喜很快站起身來。她今天穿著一件素花棉綾裌衣,頭髮梳成雙髻,笑容滿面,看起來仍是一派天真少女的模樣。可是阿福心裡微微一沉,步子也遲緩了一下,才邁進門裡。

    她可不敢奢望阿喜是返璞歸真了。與上次來時截然相反的裝束和神情,只能證明……阿喜今天,必定有所求。

    否則,她為什麼要巴巴跑來,還一副笑臉迎人的樣子?

    她的笑容並未讓阿福覺得心情輕鬆愉快,阿福反而覺得心裡微微難受。

    以前的阿喜雖然也會任性一些,不懂事的話也沒少說,可是她沒有什麼很深的心機,搶槍衣服奪些糖果也算不上害人。

    可是現在阿喜的笑容,只讓她覺得難過而已。

    現在就連最後的天真,阿喜也沒有了。

    當然,阿喜要,相處起來反而會輕鬆的多。因為這樣一來,阿福不用心軟,她怎麼對別人,也就可以怎麼對阿喜了。

    「姐姐!」阿喜盈盈一屈膝,手已經伸過來,拉住了阿福的手:「好些天沒見,我都想你了!」

    「母親可好?哥哥好嗎?你怎麼一個人過來了?」

    「我不是一個人啊。」阿喜指指一邊:「我帶著小栓呢。」

    阿福的目光投過去。

    那個怯生生的穿藍花布衣裳的小女孩兒就站那兒呆呆看著阿福,阿喜讓她行禮她好像也沒聽見。她長的黑黑的,看起來也就八九歲的樣子,要不是頭上紮了小辮子,看起來真跟個男孩兒一樣。不過眼睛倒是又黑又亮的,盯著阿福好奇的看。

    一個小姑娘叫這個名字,聽起來實在是……不過鄉下取名總是為了好養活,越賤的名越是壓得住。這個栓字,明顯是個好意思,大概家裡人也是為了拴住她,好好長大不被病祟所害,才取的這個名字。

    「這孩子挺笨的,不過莊裡面也找不著什麼好的了,她幹活兒挺勤快。」

    「嗯,年紀還小,大了就懂事了。」

    「母親怎麼放心讓你趕這麼遠的路進城來?」

    阿喜一笑,阿福能看出她臉上還是施了脂粉的。阿福的眼力今非昔比,在宮裡待久了,雖然自己不用,對脂粉的好壞還是有些判斷力。宮裡的夫人和美人,用的是宮裡內制的脂粉,自然是上等的貨色,擦在臉上輕薄服帖,又香又勻又不會輕易脫妝。次一等的,也有自己制,也有托人從外面買的。京城裡有名的鋪子就那麼兩三家而已,阿喜用的顯然就是其中一家出的。一盒粉差不多要一貫,一貫半錢,可決不便宜。以現在朱家的家境來說,阿喜用這個粉,未免奢侈了。

    「噯,也就再趕這一次,咱們家又搬回來了。」

    「贖回老宅了?」阿福極其意外。

    「不是……在荷香巷找了一棟屋,這幾天就搬回來。」

    「荷香巷?」

    「嗯,在平惠坊。」

    在外城,但是那地方的屋比原來阿福家住的房子應該還貴的。

    「在城外住的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搬回來了?」

    「什麼好好的……」阿喜沉下臉來嘟囔了一句,隨即又笑盈盈的說:「姐姐現在是貴人,我們住鄉下,一來不體面,二來也來往不便啊。住到城裡來,有個照應多好?姐姐要回家也方便,我們要過來探望也方便啊。」

    她這一口一個姐姐,叫的阿福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以前哪會這麼口口聲聲的說好聽的?差不多的時候總是喊她阿福的。

    「聽說王府的花園很大……上次來的匆忙,沒見著,今天姐姐要是不忙的話,容我多玩兩天,好好見識見識,可好?」

    阿福看了她一眼,還未說話,一旁紫玫輕聲說:「淑人,這於禮不合,楊夫人回來是不依的。」

    「咦,我們姐妹說話,要你來多嘴多舌?」阿喜似笑非笑的看了紫玫一眼:「我可聽說了,我姐姐是淑人,是有品級的誥命。那個楊夫人只不過是個管事婦人,姐姐為什麼要看她的臉色?」

    阿福淡淡的說:「紫玫說的是於禮不合,楊夫人也是依禮而行。要留你住下也不是不行,只是需母親陪同你住,還需王爺同意允許方可。你用過飯,自有人送你回家去。」

    「姐姐……」阿喜滿臉嬌嗔的神情,那種討好之意也太刻意了:「咱們分別這麼久,你都不想我麼?我可很惦記你的,再說……」

    阿福搖了搖頭:「阿喜,你已經嫁進劉家,行事說話當懂得分寸禮節。就算你未嫁,那待嫁之女更該貞靜守禮,安於閨閣,哪有帶個小丫頭就隨便亂跑的?傳出去,這名聲可不要了?」

    阿喜的神情一瞬間變得僵硬起來,似乎是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姐姐,你別再提起劉家了。」

    阿福不急不慢,坐了下來。丫鬟端茶過來,紫玫捧茶給阿福,也端了一盞給阿喜,又從幾上攢心梅花三彩漆盒,招呼那個叫小栓的小丫頭:「來,過來吃果子。」

    漆盒裡擺著松子飴糖等物,那個小栓起先不敢動,紫玫抓了一把糖給她,她看了一眼阿喜,然後才伸出手來接。

    她伸出手,袖子滑下去,露出來的半截手腕上有些青紫淤腫,紫玫看的清楚,不動聲色。

    「怎麼能不提呢。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雖然都年少氣盛難免慪氣,可是路總得往寬了走,可不能自己鑽死胡同。劉家是好好人家……」

    阿喜打斷她的話:「劉家算得上什麼好人家了?明明就刻薄的很。明明有使喚的婆子,還得讓新媳婦下廚做活,這還不算,不管做的好歹,都要橫挑鼻子豎挑眼,真是欺負人……」

    阿福知道,這時候的習俗如此,好多人加娶了媳婦,頭三年都要狠狠剎她的威風,讓她立規矩幹活計,為了以後好管教相處……再說,操持家務,伺候公婆,本來就是兒媳婦該做的事啊……嫁了人當了媳婦,哪能和在家當姑奶奶一樣?人家娶了兒媳婦是要踏實過日子的,自然希望娶來的人捱得窮,受得苦,可不是請她去享福……

    不過,劉家與朱家關係不同,應該不會對阿喜多過苛責才對。

    「那你想如何呢?」

    阿福這話問出來,阿喜頓時一改容色,又露出了笑容:「姐姐如今是貴人,咱們家也該和過去不同了啊。反正劉家也沒有婚書與我……我以後好如何……還沒想好,可是劉家我是不會再回去了!」

    她雖然是笑著,但是最後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充滿決絕的意味。

    阿福暗暗搖頭。

    看來這門親事結的實在不應該。好好的親家,變成了和仇家一樣了。

    「那劉家的意思呢?」

    「哼,他們的意思?」阿喜露出譏嘲的表情:「管他們什麼意思。」不過看到阿福的神情,又改了口說:「他們是巴不得我不回去的,劉家上上下下,從劉友貴到看門兒的老頭兒沒有一個說我好的,我走了他們肯定要放炮洗地好生高興高興。」

    聽著她直呼劉昱書父親的名字,阿福已經連歎氣都懶得動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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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三 來客 二

    「再說,劉家的人也肯定不想讓我回去……」

    阿福沒出聲。

    再和她說下去,也是白費工夫。

    阿福沒有自己找虐的喜好,推脫了阿喜出了門,阿福轉頭就吩咐紫玫:「以後她再一個人來,就不用告知我了。」

    「是。」

    紫玫沒有露出什麼異常的表情,就像阿福平時吩咐她做其他事情一樣應諾。

    裡面那位朱姑娘,和自己王府中的這位朱淑人不是一個娘生的,而且,看起來關係不是一般的不好。

    紫玫看了一眼屋裡,隔著窗子,那位阿喜姑娘正在訓斥那個小丫頭小栓。

    她這樣的人,紫玫見得多了。

    宮裡最不缺的就是這樣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一心想往高處走,覺得別人都可以讓自己踩在腳下,誰都沒有自己聰明。

    這樣的人,總是死的最快。

    阿福覺得自己的手上似乎也染上了阿喜身上的那股脂粉味。聞起來很香,留存的時間也長,可是阿福不喜歡這種太濃烈的味兒。

    她回去的時候,李固和韋素還繞著那個模型打轉,不過這回不在西南,又繞到北邊去了。北邊更加荒涼,漫長的平原山川,生活在北方荒野上的那些關外民族都極強悍,女人都可以跨馬射箭……

    阿福透著窗紗看著屋裡的兩個人。

    李固皺著眉,韋素也收起了他平時吊兒郎當的那一套,兩個人認真的討論。

    也許李固的看法只是沒出過門的書生之見,很幼稚,也許韋素這輩子也沒機會上戰場,可是他們仍然這樣的認真的,一點一點的向對方講述自己的見解,然後聆聽對方的建議。

    阿福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小人物,那些外族,國家大事,那些都離她非常遙遠……

    可是忽然間她明白過來,無數個小人物組成了這個國家,如果這個國家危難了,小人物也不能倖免於難。覆巢之下無完卵……

    兩個人說得口乾舌燥去摸茶杯,可是杯裡已經空了,壺裡也空了。

    阿福在外面忍不住笑,敲了敲窗框:「二位,別閉門造車,出來到花園裡轉轉換換腦子,回來再繼續琢磨這事,有時候,想不通的事要換個方向想,對不對?」

    韋素推開窗子:「換個方向?」

    「是啊。」阿福只是隨口一說,主要是想讓這兩個人放鬆一下。談正事固然重要,但是也不能談起來就沒個完,飯總要吃,覺也是要睡的,適當的放鬆一下也十分必要。

    「你不是說想吃葡萄嗎?我讓人摘了幾串,洗乾淨了,擺好了等你去。」

    李固從屋裡出來,他走的很慢。對王府他還不夠熟悉,宜心齋這附近稍好一些,要是去花園一個人就不成了,得有人扶著他,引領著他才行。

    「好,那就一起去吃葡萄吧。」

    韋素卻還對阿福剛才說的話耿耿於懷,三人在葡萄架下頭坐下來,他還惦記著:「阿福,你說,換個方向想,怎麼換?」

    阿福忍不住笑:「這也想不到嗎?就是,比如你現在是從西向東走,走不通,那你就試著從東面倒回來朝西走啊。」

    「可是我不在東面,怎麼從東面走?」

    大概是剛才兩個人談的太投入,所以韋素的腦袋也跟著僵掉了。

    「唉,打個比方說,你說項人不好對付,我們的兵去西南和他們打是沒勝算的。但是有沒有別人能打過西南人的呢?我們能不能借一借力?或者項人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合的地方呢?說不定二頭領想坐大頭領的位子,三頭領想吃掉四頭領的人馬……這些我不懂,就是打個比方。」

    韋素一下子愣在那裡,愕然的張著嘴,半個咬破的葡萄掛在他嘴邊,整個人好像石化了一樣。

    「韋素,韋素?」

    韋素突然嗷的一聲跳了起來,阿福吃驚的看著他,旁邊李固的神情也不對了,他露出想笑,又好像很驚訝的神情。

    「阿固,韋素怎麼了?」

    李固搶著問:「阿福,你說的話,從哪兒聽來的?」

    「沒從哪兒聽來啊。」阿福莫名其妙:「我們繡花啊,打絡子啊,如果線不好繞,那就從另一角開始繡,把線頭藏起來不讓人看出為就好。」

    要是繩不夠長,就再接一段。要是總想著怎麼用一尺長的線打出三尺線才能打的絡子來,那想破頭也不會成功的嘛。」

    「對對對,你說的對!」

    阿福疑惑的說:「難道項族真有大仇人?而且還頭領不合?」

    李固忍不住笑,韋素一攤手,神情怠懶,笑的賊兮兮的:「沒有,那種事情我這個投置閒散的小詹事怎麼可能知道?不過阿福你真聰明,我們兩個想了一上午淨在想怎麼越過天險,怎麼克服地形險阻,卻沒像你說的,換個方向想。」

    丫頭捧水盆過來,阿福洗了手,揪了一顆葡萄,細細的撕了皮遞到李固嘴邊,他張嘴吃了葡萄,阿福才說:「所以我才說,你們該換換腦子啊。」

    韋素把嘴裡的葡萄嚥下去,皮和核都沒吐,一看就知道他心不在焉。

    「要是真的可就好了,可以收買啊,分化啊,挑撥離間啊,刺殺下毒啊……」

    阿福駭笑,韋素可真是……一旦卡在思路上的那個釘子被拔掉,馬上想出一堆堆的壞主意來。好吧,對敵人來說是壞主意,對自己人來說當然是妙策良方。

    「你剛才出去,是誰來了?」李固輕聲問。他也在剝葡萄的皮,剝好了就這麼遞過來,阿福看了一眼韋素,那位正在喃喃自語神情狂熱。阿福有點不好意思,張嘴把李固遞過來的葡萄吃了。

    「嗯,我妹……」

    「她一個人來的?」

    「嗯。剛才我和她說了一會兒話,她呀……」阿福搖搖頭,手上倒是一點不耽誤,又剝了一顆葡萄餵給李固。

    「喂,你們就別刺激我了,」韋素終於興奮夠了,坐了下來揪葡萄吃托,暮光看上去十分哀怨:「我可還是孤家寡人呢,你們就這麼卿卿我我的……」

    李固沒理會他,問阿福:「她是不是有什麼麻煩的事?」

    麻煩?可不是麼。

    真是個麻煩啊。

    阿福笑笑,接過他剝好的葡萄放嘴裡:「沒事,我自己能應付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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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23:44:08
正文 四十四 中秋 一

    阿喜絕對不笨,她自己又來了兩次,被打發的說辭雖然不同,但敷衍之意就算她是笨蛋也能明白過來。

    阿福且顧不上她的事,中秋那一天他們進宮赴宴。

    她穿什麼衣服是有講究的,過節,大宴這樣的正式場合,阿福雖然不用穿命婦的品服,但也絕不能逾禮穿戴。阿福上了一層薄薄的宮粉,對著鏡子描好了眉毛,再塗了一點口脂。盛在白玉小圓盒裡口脂是一種讓人心悅歡喜的緋紅色,也可以當胭脂擦臉。阿福可不喜歡把一張好好的臉上擦上兩塊高原紅活像猴屁屁一樣,管它是不是流行,她實在是接受不來。

    穿戴好了,李固在屏風那邊喊了一聲:「阿福,你來替我系這帶子吧。」

    阿福應了一聲過去,替他將衣帶繫好。李固緩緩轉身,微笑著問:「如何?」

    「俊逸不凡啊,嘖嘖,」阿福笑著說:「小女子的眼睛都給迷花了。」

    這話真不是恭維,李固身段好,穿什麼都好看。穿常服繫頭巾時像個俊書生,穿正服戴冠時,那種天家氣派皇子風範從頭到腳盡展無遺。阿福是越看越愛,忍不住伸出去手去,在他臉上輕輕捏了一把:「小官人,怎麼生的恁好看啊。」

    李固也笑,一邊笑一邊臉還有點紅起來。阿福有時候說話他真是愛聽,說的人心裡癢癢的,又軟又暖,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來,你轉過去。」

    「嗯?」

    阿福有些疑惑的轉過身。

    李固的手摸索著搭在她的肩上。阿福覺得頸間微微一涼,李固將握在掌心的一顆珠子給她戴在了頸間,阿福伸手摸了一下,明珠溫潤柔滑,用銀絲串過了繫著。

    「喜歡嗎?」

    「嗯……」

    「你戴著一定能夠好看,珠圓玉潤,特別襯你……我也真想看一眼。」

    阿福轉過身來,握著他的手:「你用手看。」

    李固順勢朝前,環住阿福把她擁住。

    「噯,當心,別把我的頭髮蹭亂了。」

    「亂了……就再梳吧……」

    「可不好這樣,佳蕙馬上就過來……」

    兩個人膩在一起小聲說話,外頭的人不會不知趣的就這會兒進屋來。阿福直起身的時候,發現嘴上擦的胭脂沾了一些在李固的臉頰邊了,拿了帕子替他擦拭,再看看穿衣鏡裡,好在頭髮沒亂,口脂暈開了一些,倒也不用再塗。

    他們進了宮,先去拜見太后。德福宮裡又是女眷群集,一片花團錦簇。太后看見李固進來,笑咪咪的說:「喲,可算想起我老婆子來了。我還當你們光顧自己過小日子,把咱們都忘了呢。」

    三公主穿著一件藕荷色繡蓮花的宮裝,頭髮梳成飛仙髻,這髮髻顯得人身材更高挑窈窕,薄施脂粉,明艷端方,正倚在太后一旁沖阿福他們笑。

    一邊宮女擺下墊子,李馨也起身避開,李固與阿福一起給太后行禮問安。

    「快起來吧,快讓我瞧瞧……唔,這氣色倒是好,不過,怎麼像是瘦了些?是不是出去了,住的不習慣?」太后仔細打量李固,關切的問:「要是不慣可不要瞞著,跟祖母說實話。」

    「挺好的。」李固摸摸臉:「沒瘦,或許是這幾天看書看的入神,吃的不多。」

    「府裡廚子怎麼樣?吃的合口不合口?要不,讓內府給撥膳房幾個人過去?」

    「不用,皇祖母,我們挺好的,阿福手藝就不錯,我們還帶了些東西來孝敬皇祖母。」

    阿福接過紫玫手裡的提盒,捧了過去。

    「這是府裡結的葡萄,這是阿福做的瓜瓤餡的月餅,給皇祖母賞個鮮。」

    葡萄是洗過的,碧青可愛柔潤生光,就像翡翠綠玉一樣。月餅是阿福親手做的,卻是學的書上的法子,沒加一點葷油,瓜瓤本就甜,也沒有再加糖,太后一見就笑了,果然當時就讓人端著嘗了一口,笑著點頭:「嗯,清淡不膩,一股瓜香,挺好挺好。」讚了阿福一句:「是個靈巧孩子。」

    阿福忙說:「這法子是殿下讀的書的,試著做,做的不好。頭一次做的我們自己吃了,這是二次的。」

    太后說笑了一陣,就趕人了:「行了,你去雲台吧,你父皇也很惦記你。我們這邊拜月可沒有你們什麼事兒,你們就只管喝酒賞月就是了。」

    李固笑著告辭,阿福心裡很捨不得,可是又不能跟著他去,連送一步也不行。

    她望著李固的背影,李馨湊了過來,小聲問:「怎麼?才分開這會兒就捨不得了?」

    阿福低聲答:「公主不要取笑。」轉過身來,低眉順眼朝後站。

    李馨還跟著她:「喲,不好意思啦?好,我不說了。等下拜月的時候你跟著——「她指了一下:「跟著那邊的岳王妃後頭拜。」

    「嗯,我知道,來時有人和我說過。」

    「咦?誰說的?韋素?」

    「不是,是我身邊的劉潤。」

    李馨想了想:「哦,我記得,他原來在固皇兄身邊,現在伺候你啊?」

    「嗯,他人細心周到,經常提點我事情。」

    有宮女端茶過來,阿福接在手裡。她看見宣夫人坐在不遠處,她端正的樣子看起來嗯……也是快四十的人了,擦著粉,也顯得不服帖。

    和坐的不遠的,那些年輕貌美的新人比,她可是舊人中的舊人。

    正想著,玉夫人來了。

    她的聲勢並不顯得特別大,可是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穿著件桃紅的宮裝,長長的裙幅拖曳在地上,整個人行走間看起來輕盈的像在水上飄著一樣。這種別人穿著俗不可耐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是艷光四射,就像一顆璀璨的寶石。因為有孕在身的關係,她沒有十分妝扮,裙裝寬鬆也沒有繫緊絛帶,衣袂飄飄紗袖搖擺,平心而論,真是很美。

    要是目光能殺人,這會兒玉夫人肯定是千瘡百孔死無全屍。這屋裡面除了太后,其他的女人可都是……

    阿福的目光頓住了。

    跟在玉夫人後頭,顯得黯然無色的那個女子,那不是呂美人嗎?

    她,還活著啊?

    阿福想了想,有點明白。呂美人前腳進了內府,隔天玉美人就把麗夫人整倒了,呂美人自然可以出來。

    她也上了脂粉,但整個人都顯得並沒有什麼光彩,跟在玉夫人身後,那存在感簡直淡薄的讓人感覺不到。

    「嗯?」李馨小聲對阿福說:「你看她,風光吧?這人生的好,心也跟著大,我可聽說,她和皇上央告,想搬進丹鳳殿呢。」

    「真的?」

    「真真假假誰知道呢,反正她沒搬進去就是了。丹鳳殿是一個象徵,先皇后住過的地方……有這麼容易搬進去嗎?當年的麗夫人也受寵,可也沒能搬進去啊。」

    玉夫人行至跟前,要給太后問安,人還沒蹲下身去,太后已經發了話:「罷啦,不用行禮了,你有身子了,坐下吧。」

    「謝太后。」

    玉夫人的聲音,就算是女人聽起來,也有一種骨酥筋軟的感覺。乖乖,這要是男的聽見,可不迷個死。

    呂美人跟著坐在一旁,宮女侍立身後。一個面生,另一個就是洪淑秀。

    沒過多會兒,時辰便到了。宮眷命婦們分別列了位置,祭案就設在德福宮花園中。一人唱諾,太后領著眾人拜月祈願。阿福跪在人叢中,叩首下去,再抬起頭來,看著夜空中一輪皓月圓如冰盤,皎潔明朗,心裡那些繁雜思緒,漸漸都散的無影無蹤了。

    這世上有神明嗎?

    也許,有吧?

    這輪月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見證了多少人的離合悲歡。

    阿福雙手合十,閉起了眼誠心祝禱。

    拜月之後便開宴了,李馨扯了阿福一把,將她拉倒自己身邊來坐下。席面是一人一個小桌,按高低品級不同桌上的膳食規格也不一樣。阿福有兩樣點心四個碟子,一個酒壺一個杯。器具精巧,可是看著……咳,不像是讓人能吃飽的樣子。

    阿福一手按著袖子,一手提起壺來給自己斟上了酒。花園裡熱鬧之極,說笑聲,遠遠傳來的絲竹鼓樂聲,宮女們如穿花蝴蝶一樣來回走動上酒上菜,太后先舉杯,底下人都跟著直起身來,飲了一杯。

    李馨放下杯,輕聲笑著問:「阿福,你這顆珠子可不錯啊,哪兒來的?」

    阿福抬手摸摸頸間那顆明珠,半隱在衣領中並不打眼。李馨也是湊近了才看到。

    「是我皇兄贈的吧?」李馨湊近過來親熱的說:「這樣的好珠子不多見,我娘有一串珠子,平時不大常戴,還沒有你這個又大顏色又好呢。」

    阿福心裡一邊歡喜,一邊對自己叮嚀要低調要低調。

    「哪能呢。再說,這也只有一顆。」

    「有一顆還不夠啊?」

    一列舞妓姍姍而來,立於場中,身姿娟秀輕盈,腰肢都十分纖細。樂聲一起,舞妓翩翩起舞,袖如流雲,裙若白浪。

    阿福掰了一塊月餅,咬了一口,是桂花糖餡的。

    李固現在多半也在宴席上吧?

    不知道他吃的東西合口不合口?

    舞妓的紗袖從眼前飄掠而過,阿福看見對面席上,玉夫人似乎心思並沒在舞樂上,眉頭微蹙,似乎正在思慮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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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四 中秋 二

    酒宴很好,舞樂也好,但是阿福對這樣的場面不怎麼熱衷。

    「更衣,去不去?」李馨站起身來。

    「好。」

    阿福想了一下便答應下來,起身隨她一同走,出了側門。

    李馨大大的鬆了一口氣:「哎唷,悶死了,坐半天一動不動,那些唱的都是陳詞濫調,跳的也都是老一套的,年年如此,了無新意。」

    阿福掩口笑:「我倒是覺得,挺好看的。」

    「你是頭一次看,才會這樣想。年年都是拜月舞開場,然後是清月曲,太平調,最後是豐祭舞壓軸,你看,次序我都背下來了。」

    紫玫跟了過來,李馨的宮女也跟隨在後。

    「乾脆不要回去了,裡頭東西也不好吃,我可想你上次做的魚丸子了,你再做一回給我嘗嘗?」

    「現在?」阿福驚異,這什麼時候啊,李馨可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來吧來吧……」李馨歎了口氣:「也不知道我還能吃著幾回。反正中秋宴年年都這麼會事兒,太后才不管我們溜不溜席呢。大不了就說我覺得不勝酒力,拉你出來幫我做碗酸湯。」

    「好吧,」阿福終於點了點頭:「那我給你多多的擱些醋在裡頭——不知道德福宮小廚房有沒有鮮魚?」

    「沒有就讓他們到御膳房去要一條唄。」

    李馨的話果然沒有白說,今天宴上的菜餚都不是小廚房預備的,所以鮮魚這種平時會有的東西今天卻沒有領過來。李馨打發人去御膳房要魚,那人忙不迭的答應著去了,過不多時果然拎著一個竹筒回來,裡面三條鮮魚,後面還跟著一個宮女,端著一個細竹筐。

    「公主,淑人,魚取來了,還有些做魚的配頭佐料……」

    後面那個宮女一照面,阿福怔了一下。

    居然是佳蓉。

    佳蓉看見阿福神情也有些意外,屈膝說:「見過公主,淑人。」

    李馨自然是認識她的,點頭說:「隨便讓誰來送都一樣的,你倒跑了來。」

    「今天忙著大宴,人手不足,我這會兒偏巧沒什麼事。」

    咳,當然,往德福宮送東西,有事兒也得說沒事兒。

    佳蓉的為人,阿福還是知道的,具體形容一下就是很會來事,凡是能在貴人面前露臉的活計她是不會讓給別人的。

    「好,你們就先回去吧,我們這裡不用幫忙。」

    佳蓉這邊一走,李馨就湊了過來:「喂,你和她不對付吧?」

    「嗯?」

    「誰不知道她一心盼著能和固皇兄那個……咳,」下面的話她還未出閣說不出口,但意思大家都能領會:「結果她反而被攆出了太平殿,最後得了好果子的是你。」

    阿福瞅她一眼:「讓讓啊,別濺你一身血。」

    看她提著魚要殺,李馨還真的忙不迭退了一步。她的衣裳料子貴著呢,今天頭次上身,可不能就這麼毀了。

    阿福也就這麼一說,小廚房裡打雜的灶上的婆子自然不能讓貴人親手殺魚,忙不迭的接了過去剖肚子扣腮刮鱗,麻利的把魚整治好了放在砧板上。

    李馨站在門口看:「嗯。這可真是任人魚肉了。」

    阿福朝她一笑,挑了把趁手的刀,將魚肉先片了下來,沒用刀剁,用捶的將肉捶軟,去刺,加了蛋清和調好的料汁拌勻,一個個擠成丸下鍋。用了小半個時辰,做出一鍋湯來,盛到碗中,青瓷碗裡雪白的魚丸潔白可愛,再撒上些芫荽,綠瑩瑩的嫩葉襯著清湯白丸子更顯得誘人。

    「你總不能就在這吃吧?」

    李馨身旁的宮女捧了碗說:「公主,不如去亭子吃吧,那兒幽靜。」

    「也好。」

    亭子裡風清月朗,比花園那邊又清靜。離得不遠,隱約可以聽見那邊傳來的絲竹聲和人聲。

    「你不吃?」

    「不了。」聞味就聞飽了。其實阿福不太喜歡做魚,麻煩。不過……李馨難得開一次口,又不是天天做,偶爾做一回倒沒關係。

    李馨也沒跟她客氣,舀了魚丸送進嘴裡。

    「唔……這才叫吃東西呢,席上那些涼浸浸的東西吃下去也不舒服,還要就著那麼弄的脂粉頭油味兒下飯,實在讓人不舒服。」

    阿福正趴在欄桿邊看花兒:「你也不喜歡那味兒?」

    「誰喜歡啊?一個兩個還好,一堆湊在一起……嗯,還好是在花園裡,要是在正殿裡宴飲,那能把人都熏暈過去。」

    阿福雖然洗過了手,總還聞著手指上有股魚腥氣,或許是心理作用。李馨問:「信皇弟在你們府上聽話嗎?」

  「嗯,挺調皮的,不過並不難帶,大部分時候還都挺乖。」

  「那不乖的時候什麼時候呢?」

    阿福想起李信撒嬌哭鬧要下池子去捉錦鯉的樣子,不知道李信這會兒睡了沒,要在往常,這會兒是已經睡了。可是今天那邊也有宴,李固眼睛不便不好照看他,他的乳母不能上那樣的場合上去。唔,想必劉潤會將他照料好的。

    月亮高懸在頭頂,花園裡灑下一片明晃晃的清光。李馨吃飽喝足,坐在阿福旁邊,輕聲說:「在這裡聽那邊的樂聲,倒是動聽,對了,剛才拜月時,你祈願了沒有?」

    「嗯。」

    李馨笑笑,也沒問她祈求什麼:「我也許了個心願,不過,不知道能不能圓。」

    阿福問:「你許的什麼願?」

    李馨正要說話,忽然遠遠聽見前面傳來一聲重物墮地之聲,接著便是女子的尖叫。

    阿福一怔,李馨已經站了起來:「淺如,去看看。」

    她身邊那個宮女就答應了一聲,快步沿著石子路走過去。

    「沒事,八成是誰扭了腳。」紫玫說話給她們寬心。

    可扭腳會摔這麼重叫這麼響嗎?

    阿福心裡有些忐忑。

    隱隱約約,阿福覺得這肯定是一樁麻煩事。

    果然是麻煩事,她們這邊回去入席,淺如也已經回來了,低聲和李馨說了兩句話。

    李馨臉上不動容,湊過來對阿福小聲說:「玉夫人摔了。」

    真糟!

    這個麻煩可不小。

    她們沒見玉夫人再回來,宴席上自太后以下,個個都開始心神不寧。玉夫人是新貴,現在在皇上眼前紅的發紫,誰摔著不好,偏摔著她,這事兒絕對不會善了。

    正琢磨,太后忽然朝這邊望了一眼,然後紅錦走了過來,輕聲說:「三公主,朱淑人,太后召見。」

    阿福與李馨對望了一眼,李馨在前,阿福隨後,盜了太后身前一起屈膝行了禮。

    「你們兩個,剛才做什麼去了?」

    李馨望了一眼太后,那張臉上的粉像是一層寒霜一樣掛著。

    「回皇祖母,剛才我覺得酒有些上頭,所以央煩朱淑人替我在小廚房做了一碗魚丸酸湯醒酒來著。」

    太后看了一眼阿福,那目光不復平時的溫煦,像刀子一樣令人不安:「是麼?」

    「是。」

    太后瞇起眼,沒再說什麼,李馨扯了阿福一把,退到一旁。

    「糟糕的事……」李馨歎口氣:「我們剛才也在花園裡……」

    阿福很快就明白這事情糟在什麼地方了,玉夫人現在安置在德福宮後頭,太醫進進出出,只怕這一跤著實跌的不輕。平常人摔重了要擔心骨折,可玉夫人是有身孕的。而且,據玉夫人被人發現了扶回來時所說,是有人在背後推了她一把。她沒瞧見是誰,但是聽到了環珮作響。

    那麼當時離席的人——只怕都脫不了嫌疑。

    這些人都包括了誰?

    阿福和李馨,還有她們的丫鬟是離席不在的,瑞夫人也恰好起身去更衣了,也不在席中,還有兩位美人,一位良人,幾個宮女……

    太后的惱怒可以想像,這是在她的地頭出的事,如若玉夫人真有萬一,太后在皇帝面前也是顏面掃地。所以當李馨平時那樣得寵,剛才都遭了太后的遷怒質問。

    阿福和李馨互看了一眼,真是無妄之災啊。

    李馨輕聲說:「真對不住,要不是我非要你做湯……」

    「沒事,咱們一直在一塊兒,彼此都能替對方作證的。」

    李馨苦笑:「話雖這麼說,但是……」

    但是這宮裡的事,哪有清是清白是白的?

    哪怕李馨貴為公主……

    太醫匆匆走來向太后稟報情形,阿福雖然聽不清太醫說了什麼,可是一看太后瞬間陰沉下來的神情,就知道玉美人的情形不妙了。

    李馨也猜出來了,喃喃的說了句:「真是福無雙至。」

    阿福輕聲安慰:「別擔心,咱們是實話實說,又沒做虧心事。」她順口說了句:「玉美人身邊跟從的人呢?兩個宮女怎麼一個都不在?」

    李馨回過神來,點了點頭:「沒錯……這事兒可蹊蹺。」

    蹊蹺不蹊蹺的,這事兒……真是麻煩啊。

    中秋宴散了,阿福倒也沒被留難,但是她們當時不在席上的幾個人,都在太后那裡掛了號了,那……

    阿福怏怏的出了德福宮,剛走到開陽門口,就聽到人喚她:

    「淑人。」

    「阿福。」

    李固的聲音比劉潤的慢了半拍,因為劉潤可以看到阿福過來,李固卻是聽到他出聲之後才知道阿福已經出來了。

    月光下,李固站在門邊,恬靜而沉穩。阿福緊走了兩步,兩手握住了李固伸過來的手。

    劉潤在一旁挑著燈籠。阿福望了一眼,不見李信和張氏,劉潤明白她想什麼,說:「信皇子睡了,張媽媽抱著他在車上。」

    阿福點了點頭,李固問:「你還好麼?」

    「嗯。」

    李固挽著她的手,低聲說:「我們先回家,有事回去再說。」

    回家……

    這兩個字讓阿福覺得紛亂惶恐的心思一下子就都沉澱下來。

    是的,他們回家。

    回他們的家。

    那裡可以遮風避雨,給他們溫暖,讓他們覺得安全……

    那裡是一個可以休憩的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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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五 中秋 三

    有人遇事,會當時怕的要死應對失當,轉過頭來後悔不已,可後悔也晚了。也有的人是當時挺鎮靜應對得宜,回來之後才覺得更害怕的。

    阿福就是後一種。

    張氏抱著信皇子在後一輛車上,阿福李固上了前一輛。上車時也好好的,車走起來之後,阿福就開始抖顫。一開始她還以為是車子顛的起伏,後來發現不關人家車子的事,車子走的還是挺穩的,晃是晃可不顛。

    是她自己兩股戰戰抖個不停。

    「別怕。」李固握著她兩手,用力的阿福都覺得有點疼:「沒事兒的」

    「你也聽說了?」

    「唔。」

    「三公主喚我一同去了廚房,說想吃上回那魚丸,我做了給她吃,就在花園亭子那裡,聽見玉夫人的叫喊聲……後來,太后喊我們問話,臉色很不好……」

    「太后未必是疑心你們,或是想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什麼人。」

    阿福定定神,同樣的安慰的話,自己對自己說就沒什麼效力,可李固說了就覺得心裡莫名的踏實。

    「嗯,其實我和三公主在一起,還有紫玫和她身邊的淺如跟著……倒不怕話說不清楚……」

    「太后也就是遷怒,在德福宮出了這樣的事情,又是節下,她面子上抹不開,因為李馨素來親近才發作幾句,你也是跟著被波及到的,不用擔心,等太后消了這股氣,肯定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阿福點點頭,馬蹄聲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特別清晰,答答,答答。

    這樣的安靜,讓人有些微微心慌,阿福沒話找話的說了句:「玉夫人……不知道怎麼樣了。」

    李固歎了口氣,卻答非所問:「宮中……又要不太平了。」

    到了府門口,下車時,阿福一眼看到楊夫人,她正立於門內一側,翹首以盼,目光中隱約流露出焦急之色。看到李固與阿福下車時,太一下子鬆弛下來,向前兩步來迎:「殿下,淑人。」

    「楊夫人,您怎麼在此相迎?」

    宮中發生的事不會傳這樣快吧?

    楊夫人微微搖一搖頭。

    阿福看出她有話不想在這裡說,等進了宜心齋,楊夫人才說了句:「剛才得了個消息,遷州一帶地震了,想必現在消息也已經到了宮裡。」

    李固脫口問:「可嚴重麼?」

    「詳情還不清楚。」

    「夫人是從何得知?」

    「快馬飛報來的消息,韋侍郎那裡得知了,韋素捎來的消息,遞過話他又趕回去了。」

    真是個糟糕的消息,不過宮裡現在為了玉夫人的事情亂成一團,這個消息皇帝有沒有得知尚不清楚。

    楊夫人看看他兩人的神情,有些疑慮:「殿下和淑人還不知道這消息?」

    阿福搖頭。

    楊夫人還以為宮中已經得了消息,這良人歸來時才面色難看。

    這個節,過的實在糟糕。

    阿福簡單的說了句:「玉夫人在德福宮花園時跌倒……恐怕已經小產了,她說是有人推她,只是沒看清是誰……」

    楊夫人的臉色頓時比剛才還要難看。

    對她們這些人來說,後宮的是非當然比遠處的地震更來的震動。遠方的災難和身邊的險惡,當然更近的那個更加切身相關。

    不是他們涼薄。

    遠方的地震要不了他們的命,但身邊這些陰謀算計著實說不準。

    張氏抱著李信一路跟進來,阿福看了他一眼,在乳母懷裡睡的沉沉的,小臉紅撲撲的像蘋果一般。

    「先安置他睡吧。」

    「是。」

    李信的小手揪著張氏的袖子,含含糊糊的喊了一聲母親。

    阿福怔了下,轉頭看的時候,他並沒醒,該是夢囈。

    雖然白天已經不再說要找母親的話,但是……也許他幼小的心靈深處,是不會真正遺忘他的母親的。

    阿福安靜的躺著,熄了燈之後庭院愈靜,聽著窗外有秋蟲唧鳴。夏蟲的鳴叫聲令人能感受到一種生趣,秋天的時候再聽到,明明還是一樣的蟲鳴,卻感覺到一種來日無多的淒涼。

    多事之秋,這個詞用在這裡再恰當不過。

    阿福雖然躺的有些酸乏,卻忍著沒翻身,怕驚動李固。

    可是卻聽著枕邊人歎了一聲:「你也沒睡著?」

    阿福苦笑,是啊,這樣的晚上,他肯定也睡不著。

    李固伸過手臂,阿福就勢枕在他肩膀上。隔著綃帳,可以看到窗子上一片略帶銀色的光輝。

    「我想一件事。」李固說。

    阿福有些緊張,馬上問:「什麼事?」

    天靈靈地靈靈,不要又是什麼壞事。

    李固說:「我今天沒吃月餅。」

    阿福被弄的一愣,捶了他肩膀一下。

    真是的,居然鄭重其事的說了這麼句話,害她還緊張的要命。

    「阿福,你往年的中秋,都怎麼過的?」

    「嗯?」阿福想了想:「在家的時候,就蒸了月餅做幾道菜,一家人一起過,我們這樣的人家倒不講究什麼男不拜月之類的,哥也就和我們娘三一道吃吃菜說說話……在山上過了一次,和師傅一塊兒。進了宮過了一回,那會兒也發了月餅的……還有就是這回了——哪回都沒有這回過的這樣驚心動魄。」

    「山上?」

    「哦……」阿福想起來,好像自己沒和李固講過山上的事。

    「我師傅她是個道姑啦,相貌挺美的,她想找個小姑娘幫著做些細緻活計,我簽了工契的,陪著她在山上住。」

    「是麼?日子一定很苦吧?」

    李固的手在她的肩上輕撫了兩下。

    「也不苦,師傅住在離山的半山腰,周圍有兩家道觀,一座廟宇,離得不太遠有個很小的村子。說是村子,其實一共不過十戶人家,有位姓張的大叔隔著十天半個月就替我們買米買糧的送來。我們自己在屋後面開了一小塊地種些菜蔬,師傅讀經寫字,我就做些輕活兒。師傅不怎麼管束我,還讓我替她抄經。春天的時候,我沒事做,把離山能玩的地方都玩了個遍,離我們住的不遠,後面有道山澗,溪泉飛瀑,景致很美。那山澗石壁上有個天然的洞穴來著,被青籐什麼的蓋住了洞口,是張大叔家的二小子告訴我的,一般人就是走到跟前都看不見……」

    李固在昏暗中微笑:「是麼?那等春天的時候,你帶我去那裡踏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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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23:45:32
正文 四十六 中秋 四

    阿福想著在山上的時候……師傅離開了,她下山的時候,就將師傅讓她好好保管的箱子,藏在那個石洞裡了。是二小子告訴她怎麼踩著石頭爬上去的,那個石洞離地約莫有一丈高了,阿福爬的很是吃力,然後又用結好的繩結把箱子吊上去。箱子並不太沉,阿福沒打開看。她估摸著多半是師傅的一些細軟之物。

    可是,師傅她去了哪裡呢?

    那回在街上驚鴻一瞥見的那人,是不是她呢?雖然當時只是匆匆的看了一眼,不怎麼清楚,可是真的挺像的,側面看清麗文雅,但是沒有穿道裝。

    若還能見著師傅,阿福一定要向她解釋自己不是有意逃跑的,實在是斷了糧沒辦法才下山,結果被帶走成了宮女,沒辦法再回去。還有,得把人家的東西還了……

    阿福就是這樣的性格,別人借了她的東西她總記不清,也就忘了討還。可是若欠了別人的什麼,那是怎麼都忘不掉的。

    瑞雲昨天沒有隨她們進宮,阿福坐在榻邊替李信縫秋褂,瑞雲一邊拈線,一邊輕聲說:「淑人,昨天朱姑娘又來了。」

    阿福沒抬頭:「來做什麼?」

    「送了一籃菜果,還有一包月餅來。海芳姐說了您與殿下俱不在府中,留她吃了茶,楊夫人送了她兩匹布一對銀鐲子一對梅花銀簪打發人送了她回去。」

    阿福就點了下頭。

    昨天折騰了一天,身體疲累倒是其次,阿福掛心著宮裡的事,一早李固差劉潤與元慶去了內府,支領東西,也順便可以打聽下消息。

    劉潤機敏元慶穩重,兩個人都十分可靠。阿福一直有些心神不寧,已經吩咐了,劉潤一回來就讓他立刻到宜心齋來。她有些心不在焉,手上的活也慢了些。

    李固練了劍法回來,一頭一身都是汗,衣裳後頭都讓汗浸濕了。阿福急忙放下活計,一邊吩咐人準備熱水,一邊替他擦汗。

    「今天怎麼練的這麼久?」阿福輕聲抱怨了一句:「胖子可不是一天吃出來的,練劍也不是一天的功夫啊。朝食早已經備好了,你總不回來。」

    李固接過帕子自己抹了兩下,臉上透出一種健康的潮紅:「今天使順了手,就收不住多練了一會兒,明天不這樣了。」

    「嗯,你去沐浴,我吩咐他們擺飯。」

    劉潤他們到底也沒有帶來什麼要緊的消息,只是確定了玉夫人小產已成事實,而皇上召群臣於正殿議事,不用說也是為了遷州地震的事情。入夏以來皇帝起居都在雲台,召見臣子也是在雲台的偏殿,這次卻在前宮的正殿朝會,可見這次地震災情必然非同一般。

    一想到這個,阿福的心情怎麼也好不起來,朝食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尤其是一碟黃金糕,是小米磨面和糯米粉,蜜糖一起和面蒸好,切片後以油煎,色澤金黃,不負黃金二字。還有鹹粥,甜粥,點心,羊乳……可謂豐富之極。

    李固沐浴出來,也換上了軟錦細紗的常服,聞著香氣,說了句:「可真餓了。」

    阿福吃的不多,喝了半碗粥,就專心照料李固用膳,替他遞糕餅,添碗盛粥。

    「你怎麼了?吃的這樣少。」

    「我不像你,練了半天劍,自然有胃口啊。」阿福說:「我不怎麼餓。」

    「噯……」

    阿福又捏了一塊黃金糕吃了,有意讓咀嚼聲響一些:「好了,真吃不下。」

    李固笑笑,這才放過她。

    劉潤進來,遞了一張單子,是今天在內府領來的瓜果之類,都是時鮮,還有新熟栗子,因為已過中秋,夏例中的冰塊就不再列於單上。等到時令入冬,炭薪之類就會再按月分發。

    阿福把單子再交回給他,劉潤輕聲說:「太后似乎鳳體微恙……」

    病的真不是時候啊。

    「內府的人說的?」

    「還記得上次去太平殿的常太醫麼?剛才遇著他了,聽啊提了一句。似是昨天晚上,因為玉夫人小產,皇上震怒,聽說言辭間數次提及了瑞夫人……後來太后暈厥,又傳了太醫,宮裡的人只怕昨晚沒幾個能睡的踏實。今日一早,德福宮的柳夫人去玉嵐宮傳太后的口諭,說是太后鳳體不適,需要靜養,所以昨天中秋宴上的事情由宣夫人主持查處……」

    啊?阿福坐起身,微微怔忡:「這事怎麼扯上了宣夫人呢?」

    宣夫人要怎麼查這事呢?一邊是當紅得寵的玉夫人,一邊是太后庇護的瑞夫人……況且當時在花園的人並不止瑞夫人一個,那些美人,良人,還有來往服侍的宮女宦官們不是少數,皇帝怎麼查也沒查就先發作起瑞夫人來了?

    後宮的事情,向來難說的準。

    劉潤說:「你就不用擔心了,不會牽連到你的。」

    「嗯。」阿福點點頭,這汪水太深太混,也不知會如何瞭解。還有李馨,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阿福算是身在局外,她和宣夫人卻不可能袖手旁觀不沾麻煩的。

    劉潤穿著淺灰色的服色,腰繫綠帶,阿福覺得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似的,相貌也顯得更清秀。

    阿福看著他,心裡百味雜集。

    既有種信賴敬重的感覺,又替他惋惜感歎。

    「怎麼了?想什麼?」

    阿福把話岔開:「看到單子上有新栗子,正琢磨著在呢麼吃。」

    劉潤一笑:「新栗子做糕很鮮。」

    「我倒想試一試栗子燉雞,或是煮栗子粥……唔,劉潤你知道糖炒栗子麼?」

    「這倒是未曾嘗過。」

    「嗯,回來我教給灶房的做法,一起嘗嘗鮮。」

    李固進來,韋素跟在他身後,笑著問:「嘗什麼鮮?可不能少了我啊。」

    「在說栗子,淑人說有種糖炒的做法。」

    韋素雖然言笑晏晏,可是阿福看出他眉間憂色。點頭說:「你們說話吧,我去吩咐人整治栗子去。」

    遷州遭了災,韋素父親掌管戶部,賑濟,防疫,撥調錢糧這些事情,一定很艱勞吧……也難怪韋素跟著愁眉不展。

    阿福仰起頭,庭院上方是一塊瓦藍的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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