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1323|回覆: 40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瞑色]白衣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26:50 |倒序瀏覽
白衣傳 作者:瞑色

內容簡介

我叫白衣。白衣的白,白衣的衣。
從來不知道這個機會會落在我的身上,
如果那天能再重來一次,我發誓,我一定會去買彩票的。
因為這個穿越時空的中獎機率,絕對沒有彩票的中獎機率大!

但有先後無少長,最難調理是炎涼。
一葉落之天下秋,葉之秋。
他的眼直透過白幃外,直欲要看穿白衣的內心……
秋水刀,秋葉閣。
一個是天下無雙的殺手,一個是天下無雙的商人。
是誰,能走近天下無雙的白衣……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匿名
狀態︰ 離線
2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27:30
第一章  白衣卿相



    我叫白衣。

    白衣的白,白衣的衣。

    我的工作,是在大學教書,教古文,我最愛教學生們讀的一首詞,就是柳永的《鶴沖天》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每次我講到這一句,都不免逸興飄然,心情大好。

    心情不好的只有一天。一個中年男子氣喘吁吁地闖進教室,上氣不接下氣地指著我:「你……你就是白衣?」

    難得我心情好,在學生的嘻嘻哈哈中給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說。」

    他一把推開我的好心:「你這個騙子!本來是老師,還硬裝作什麼最有把握的律師,讓我來……這麼高的樓,我和那個黃臉婆娘的離婚案件不用你辦了!」一面說,一面義憤填庸地又闖出了教室。

    我看著中年男子臃腫的身體擠出了大門,嘴角輕揚,吐出了兩個無比好聽的字:「不送」。

    一個梳馬尾的女孩子衝著我甜甜的一笑:「白衣老師,那個叔叔是不是要倒霉了呀?」

    我也衝著她甜甜的一笑:「你說呢?」



    一個月後,J市的大小報紙上刊登了一條消息:「本市的著名投資家胡進做了一筆最失敗的投資,這次與結髮妻子的離婚訴訟,使他的個人財產損失了六位數字……」旁邊附了一幅闖進我教室的中年男子的照片,臉色白的如一張白紙。

    我一邊看著這張報紙,一邊修剪著我的指甲。

    我的室友兼小秘書肖真真遞過一杯咖啡:「白衣,你是怎麼辦的,弄得他好狼狽喲,我真是憐憫他。」

    憐憫?

    不要搞笑好不好,她的臉上全是幸災樂禍的「憐憫」式笑容。

    我的臉上也有一抹賊賊的笑。

    優雅地接過咖啡,我的聲音優美如銀鈴:「沒什麼,他不讓我辯護,我也放棄了這個生意,只不過……」我拉長了音調,滿意地看到肖真真拉長了耳朵,「只不過,我幫他的夫人辯護而已。」

    「哈哈哈哈-----」肖真真完全無淑女風度地笑彎了腰,我端起咖啡,一抹輕笑漾起在我的唇角。

    我是白衣,主業是古文學的大學教師,而副業呢,則是被我稱為「末技」的,是律師。

    而我,偏偏在「末業」上,很有名氣。

    做主業是為了享受,而行末技是為了吃飯。

    我擦擦嘴邊的牛奶,盤好及腰的長髮,為了我下個月以至下下個月的口糧,我還得敬業地把官司打下去。

    「這是我的被害人提供的留有犯罪嫌疑人精液的內褲,經法院指定的司法鑒定機構作出鑒定。」黃律師將一張鑒定書抽出,交給書記員,「精液與被告人的血型完全吻合,這是鐵證如山的,正是被告人對我的當事人覬覦已久,才在八月二十日下午,利用上下級關係將我的當事人騙至家中,在被告人的庭院內強行姦污,如此禽獸行徑,真是天理不容!」黃律師口沫橫飛,義憤填庸,將被害人--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卷髮女人的照片遞給書記員,「這是被害人被凌辱後身上的傷痕,這個禽獸……」

    「我反對!法官大人,我反對對方律師用這樣激烈的言詞。」該是在下出場的時候了,我清清嗓子,我的原則是官司可以不贏,但聲音一定要悅耳。看著黃律師的臉黃得像他的姓,我又優雅的笑了一下:

    「首先,我要向對方律師說的是,現在功過蓋棺尚未定論,你的污辱性言詞是要承擔法律後果的。其次,我要向法庭出示我的證據。」眾目睽睽之下,我抽出一條髒污的手帕,上面沾滿了泥土與草屑,「這是一條手帕,是我上周新買的,純棉質地。」黃律師一聲冷笑打斷了我的話:「白律師,這個我們都知道,你不會是為棉織廠做廣告吧。」

    「當然不會了。」我唇角輕揚,「為了這個所謂的『強姦』案子,我特地買了這條新的棉手帕,是為了與這位侯麗雲小姐那天穿的裙子的質地相符。」聽得法庭中響起一陣驚訝,我繼續說了下去:「八月二十日下午,是個潮濕的天氣,在上午十點時,剛剛下過一陣小雨,地還是濕的,正好,前天也是微雨天氣,我用這塊手帕,特地去我的當事人,謝明家的庭院上擦了幾下,結果,就是這樣。」

   我揚了揚手帕,手帕上的泥土微微掉露,轉向侯麗雲,這個燙著卷髮,塗著紅色口紅的女人,我的眼神轉為冰冷,「請問侯小姐,你是否能解釋一下,你被謝明先生『強姦』的時候,為什麼裙子上,一點擦刮的痕跡都沒有,連草地上的泥土都沒有呢?」

    侯麗雲驚慌失措,嘴唇不自然地抖動:「這這……那天草地,我的裙子是棉的沒錯,不過……這是因為草地上沒有水……不對不對,是因為那天他的關係,這是……」。

   「這是因為你們根本不是強姦,而是通姦。」我眼神盯住這個女人,毫無憐憫地說:「你是我的當事人的秘書,已經和他有了很長時間的不正當關係,但你仍不滿足這種關係,想用這一次賊喊捉賊,從我的當事人手中,再要一筆金錢!至於你身上的傷痕……」我笑笑:「這就可能不是暴力留下的了。」

    我贏了這個案子,但為什麼,我的心中沒有勝利的感覺。

    是不是,我的心中更喜歡這種復仇的快感。

    我收拾東西,整整身上挺括的黑色西服,從法院大門走出去,突然看見侯麗雲披撒著黃色的卷髮向我跑了過來,「呸」地一口唾沫吐在我的臉上,當她還要用她大紅的指甲在我的臉上留下印痕的時候,後面的警察抓住了她。她拚命掙脫,發覺不能掙開,便高聲大罵起來,用我從來沒聽過的惡毒語句,滔滔不絕地罵著,似乎可以不停氣的一直罵下去:

    「你這個小蹄子!千人踏萬人罵的死丫頭,你知道什麼叫強姦嗎?知道什麼叫強暴嗎?身邊連男人都沒有,也來打這種官司,你懂得什麼,覺得自己有幾張狗屁不值的文憑……對!連狗都不看一眼!哼哼哈哈哈哈……」她吸了口氣,又接著罵:「什麼東西,胎毛都未退呢,你嘗過男人的滋味嗎?看你冷冰冰的,莫非是性冷……」

    我搖了搖頭,刺耳的聲音漸漸遠離了我的腦海。一隻柔軟的手拿著溫柔的濕毛巾拂了上來,幫我擦去已經幹掉的唾沫。肖真真柔聲道:「白衣姐,還想今天的事情嗎,這個女人自己勾引男人,還要罵別人,真是欺負人不長眼睛,明天我們去告她!告她侮辱人格!」

    我吁了一口氣,道:「算了,和她計較什麼,而且,……」,我頓了頓,笑道:「她說的也沒錯不是?我確實連男朋友也沒有呀。」

    肖真真嚷道:「可這不是白衣你的錯呀,是他們都不長眼!」

    「好啦好啦,小丫頭別學著罵人。」我笑了笑,散開我的頭髮,用髮梳輕輕梳理,「好真真,幫我準備行李吧,明天還有一個案子,得乘飛機走呢。」

    肖真真摟住我,嬌聲道:「那你要走幾天呀?」

    我摸摸她的頭髮笑道:「只不過一周而已,你眨眼的工夫,我就回來啦。」

    如果再有一次選擇的話,我可能不會乘那次飛機,可能我會坐火車,汽車,甚至步行。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會有那樣一種結果。

    可是,這種未來的事情,誰又能預料呢,也許就算有往昔,我還會穿越時空,來到他的身邊,讓他看到我一生最美麗的時刻。

    如果那天能重來一次,我發誓,我一定會去買六和彩的。

    因為穿越時空的機會,絕對沒有中獎的機率大!
匿名
狀態︰ 離線
3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27:41
   第二章  明代暫遺賢


    我登上飛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閉目養神。

    不知怎地,今天始終有一種隱隱然不好的預感,從包裡拿出一小瓶藥丸,我抬手,示意空中小姐為我端來一杯白開水。

    這位空中小姐甜美地向我微笑:「女士,請問您有什麼不適。需要我為您效勞嗎?我們航空公司為您準備了隨機醫生。」

    我也向她微笑,道:「不用了,謝謝。」熟練地吞下三粒藥丸,我伸手撫向左胸,這是心臟的位置,我的心臟一直不太好,今天尤為跳動得厲害。吸口氣,我強壓下心中的不安。

    飛機已飛上了高空,舷窗外白雲飄渺,我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眼睛半睜半閉。耳邊傳來鄰座的一位白淨清秀的男士的語聲:「小姐,請把機長叫來好嗎?」

    「先生,您有什麼事情需要效勞嗎?」我聽出來了,是那位有著甜甜笑容的空中小姐。

    那位男士好像發出一聲輕笑:「你,能把飛機開到洛杉磯嗎?」隨著「撕啦--」一聲,緊接著「嘩啦」玻璃碎裂的聲音,響起空中小姐撕心裂肺的尖叫:「炸彈--!」

    炸彈?!

    我微瞇的眼睛突然睜開,映入眼簾的是滿地的玻璃碎片,蘇打水、橙汁、可樂、葡萄酒灑四處飛濺在地上、機座上,乘客的衣服上,可他們都沒有在意這點點污漬,甚至,他們根本沒有注意,每個人的眼睛都在死死地盯著我身邊的鄰座,那個白淨的年輕人。

    他瘦弱的身體上,赫然綁著一捆黑褐色的東西。

    年輕人咳嗽了幾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態的嫣紅,他看著周圍眾人緊張得幾乎窒息的神色,不由哈哈大笑:

  「你們……膽小鬼!哈哈哈!!……咳咳,到洛杉磯有什麼難的?到南非!到埃及!更遠!哈哈哈……」由於笑得激烈,他忍不住又是一陣大咳,機艙中寂靜非常,他的笑聲在機艙裡便顯得異常響亮。

   
     「更遠,不是到北極了麼?」年輕人一驚,回轉頭來,看到我清新的笑容,「你的炸彈,是真的嗎?」

    年輕人臉色一變,哼道:「當然是真的,你看到這個鈕,這個鈕……輕輕一按,只要一按,就……轟!」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我暗暗顰眉,輕聲笑道:「不會吧,依我看來,這是最原始的炸彈了,爆炸後的效果,頂多是把你自己炸得粉身碎骨,飛機可不會有什麼事。」
   
    這回是年輕人用嘲笑的眼睛瞪著我:「你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我是呂子良,呂子良這個名字你聽過嗎,凡是核爆破方面的研究,捨我之外,當今無出其右!」靜寂了好久的人群終於發出一聲驚叫:「你是呂子良!最年輕的爆破學專家,設計出的微型爆破炸彈只有一個鈕扣大小,卻能炸毀一座大樓!」



    年輕人笑道:「不錯,今天這個飛機上,有兩個鈕扣已經夠了,至於我身上的『炸彈』,只是控制器而已,只要我一按--」年輕人的眼睛放光,興奮地說:「就會發出我最喜歡聽的聲音,你們知道兩個鈕扣的威力有多大?這種炸彈已經不能說是炸彈了。它是生命!從內部一點點地綻放,慢慢地舒展開火焰,那一刻的輝煌你們能想像得到嗎?」



    變態!我們當然想像不到你多變態!

我的手心不知不覺沁出了汗水。但誰也沒有注意旁邊的空中小姐,她的臉上已經沒有甜美的微笑,牙齒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尖聲大喊:「不!我不想死!我死都不想死!!」突然抄起地上一塊玻璃碎片,向呂子良刺下!


     「不!」我爆發出一聲大喊!猛然起身向空中小姐撲去。

    可是已經晚了,空中小姐和呂子良的距離實在太近,我眼睜睜地看著那塊玻璃片刺進呂子良的手指,而他的手指由於吃痛,自然地向胸下按去--

    在人死的一瞬間,通常會想起什麼?

    有人說,他會想起這一生的種種,想起愛人,想起朋友,想起父母……

    我的父母早在幼年時便都已去世,他們的音容笑貌,我幾乎都難已回憶起來。而愛人……我二十四歲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過讓我魂縈夢繞的愛人的身影。

     周圍的尖叫,哭泣,高喊,甚至眼前的瘋狂的呂子良,一瞬間在我的眼間俱化為雲煙。他們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又和他們有什麼要緊。我淡淡地輕笑,輕輕吁了一口氣,在身體與意識化為虛無時,腦海裡浮現出肖真真的身影:

    這個愛哭的小姑娘,若發現我再也回不到她的身邊,是不是又要大哭了呢?

    好重,又好似很輕。

    我的身子如被撕成一片一片,卻又被外力強硬地拼湊在一起,眼前光影斑駁零亂。我想要看清楚,眼皮卻好似有千鈞重。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我盡力張開嘴唇,發出一聲幾乎聽不到的呻吟。

    「醒了醒了!皇天保佑,這個小姑娘真是福大命大!」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空茫的聲音,卻又彷彿離我很近。

    聲音,是人的聲音!我還沒有死!

    突然一股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我慢慢地睜開雙眼---

    好亮呵!這是人世間的陽光,溫暖又熟悉,我眨了幾下眼睛,好適應這對我來說刺目的光線。但,這是哪裡?我又在什麼地方?

    「來,喝點水吧。」我反射性地張開乾裂的嘴唇,便有一勺清甜的水流入我的喉中。清水入喉,我頓覺全身都被注入了生機,吸了口氣,我用力吐出話語:「謝……謝謝……請問這是……哪……哪裡?」

    眼前的景物慢慢清晰起來,我的額頭覆上一個人溫暖的手,她的聲音溫柔平和,充滿慈愛:「孩子,你暈倒在歸雲莊外了。」

    歸雲莊?這是什麼地方?

    我的眼睛終於完全睜大,也終於把周圍的景物與人看得一清二楚:眼前坐著的,是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婦人,手中拿著潤濕的毛巾,她的身邊,站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少年,臉龐黑瘦,帶著一絲稚氣。笑著說:「姐姐醒了。」

    「啊……!這是怎麼回事,我在哪裡!」我平素自我控制力極強,有天大的事也從未讓我驚訝出聲,可是現在,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由大喊出聲!

    面前的婦人與這少年,居然身著一千年前大宋朝衣冠!

    一剎間,我只覺得這小小的屋子飛速旋轉起來,婦人、少年、屋頂、床鋪……都一擁而上衝進我本就混亂的腦中,即使我心理承受力再強,也終於接受不了這匪夷所思的打擊!

    眼睛一白,我終於又昏了過去!

    「姐姐,你多吃些雞肉,我娘親做的香酥雞沒得說!」黑瘦少年一邊大口大口將雞肉往自己嘴裡塞,一邊還不忘向我的飯碗裡夾了一塊。

    「謝謝……」我拿起竹筷又放下,心裡沉重異常,這一周來我從救起我的婦人與少年口中,知道了我所在的年代和城市,這一落,居然到了大宋天聖三年,山西境內的絳州城。呂子良雖然是個瘋子,但實在是個天才,他做的炸彈威力無比,但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活著,而且能夠穿越到一千多年前的宋朝,若是二十世紀的人知道時光穿越居然能夠成功,肯定會驚歎為近一千年來最偉大的發現。

    可我現在連做白老鼠供人家研究的機會也沒有!

    我曾經仔細設想大概,在現代生活的一個月前,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有一個被媒體稱為「瘋子」的科學家稱人們生存的空間是重疊的,一大堆專業名詞我沒有記住,大概意思是說只要知道從重疊的一個空間進入並列的第二空間的渠道,就有科幻小說所稱的時光倒流的可能。現在想來,我的時光穿越便可能與飛機爆炸有關,這爆炸居然誤衝誤撞打開了空間重疊的通道。但又為什麼只有我來到這過去,而飛機上的其他人……那個有甜美笑容的空中小姐,可愛的孩子,雍容的少婦……我下意識地搖搖頭,不敢再想下去,畢竟我是活著的,這就比死去的人要好!

    中年婦人向我笑笑:「怎麼,是不是荊婦做的菜難以下嚥?」我一驚,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忙道:「不不不,雲夫人太客氣了,白衣蒙夫人收留,尚無以為報,怎能挑這揀那,況且夫人烹調之技無雙,入口實是甘美,夫人不必客氣。」我既知道身在宋朝,便盡力滿口文詞雅句,生怕被人看出與眾不同。這幾天來,我從黑瘦少年--雲逸揚口中得知,面前的婦人夫家姓雲,是他的娘親,而我所在的半大不小的屋子,居然叫「歸雲莊」。

    雲夫人微微一笑:「聽姑娘談吐,頗具大家風度,既能來寒舍落腳,讓小兒與荊婦喜之不勝,只是……婦人不幸,先夫早亡,唉……這歸雲莊,也便破落了。」

    我苦笑道:「雲夫人,莫怪白衣多言……」我環顧四周,這間屋子雖大,卻年久失修,秋風一吹,屋子幾乎搖搖欲墜,這樣的房舍,不至於家徒四壁,卻也差不多了,「這是我見過的,最不像山莊的山莊。」

    此言一落,我注意到雲夫人柔弱的身子突然一挺,眼神變得鋒銳,但也只是一瞬,雲夫人又恢復了溫柔的神情:「想當年呵……」雲夫人的聲音變得悠然,她的眼神變得歡快,彷彿想起了當年的往事,「外子在世時,歸雲莊何等風光無限,天下雲錦綵緞,歸雲莊若稱第二,何地敢稱第一!而現在,盛極轉衰,不過一轉眼間……」雲逸揚突地打斷了雲夫人的話語:「娘,你就是愛嘮叨!今天孩兒不是已經收上了一百兩銀的租子了嗎,明日我去咱們的布店看看,說不定還能弄些銀兩,今年冬天又可以過冬了!」

    我看看高高大大,卻一臉稚氣的雲逸揚,又看看滿眼辛酸的雲夫人,突然有了一個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主意:「雲夫人,我們做筆生意如何?」

    我呼了口氣,這短短的半個月,自己經歷了人生中最匪夷所思的大變,人生一場大夢,但如果這真是一場夢,卻該有多好。

    從衣食無缺的現代,一下子來到這落後得鳥不生蛋的宋朝,真不知道是福是禍,這時候,我的腦海裡不由得出現一句早已滾瓜爛熟的詞:「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我現在,卻又該如何向?

    管他的!

    既然自己身已至此,為何不讓自己過得更好些?
匿名
狀態︰ 離線
4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28:40
   第三章 蘇三手

    蘇三手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

    三個人,三隻手。

    若說絳州城中誰的手最值錢,十個人有九個人會說:「是蘇三手的手。」

    蘇三手是男人,卻能繡出天下無雙的繡品,蘇三手的繡品,據說蘇杭最靈巧的繡娘見了都自慚不如。

    蘇三手是三兄弟。

    據說蘇家三兄弟自幼家貧,父母早亡,蘇家長子便帶領兩個弟弟砍柴過活,一次上山砍柴時,卻遇上了凶狠的狼群!大哥手持柴刀左衝右突,二哥則護在最年幼的小弟身邊,不讓狼群靠近。這是一場異常壯烈的廝殺!餓紅了眼的野狼張著白花花尖利的牙齒,大口不斷淌下發腥的口水,圍繞著快要到口的食物轉圈;而三個衣衫藍縷的少年,手持生銹的柴刀,奮力砍向狼群……

    待到村裡鄉人手拿火把衝上山,將三兄弟救出時,發現蘇家長子雙臂血肉模糊,雙手早讓餓狼一口口咬了下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二哥的一隻拿著柴刀的手被咬得只餘一層薄皮掛在腕上,另一隻完好的手抱著已哭昏過去的小弟,強咬牙關支撐。

    三兄弟經此狼群襲擊雖留下了命,三個人卻只剩下了三隻手!大哥不能再去砍柴,二哥僅有的一隻手砍柴換回的家用又少得可憐。於是,當時才九歲的小弟便在一個晚上跑出了村莊。

    蘇家三弟居然跑到當時絳州城號稱「針神」的第一繡娘荀慧娘處,說:「我要學天下第一的刺繡。」

    荀慧娘從沒想過一個打柴為生的山裡孩子要學她名動天下的繡藝,多少名門淑媛,望族閨秀想學她的神針,卻都不得其門而入,這個孩子眼神雖然靈動異常,但一雙打柴的粗手怎麼能拿得了繡針,拈得了繡線?於是,她委婉地告訴蘇家三弟,他的手太黑,又太粗糙,使不了細如牛毛的繡針。

    聽得此言,這個倔強的男孩子一言不發,轉身跑出了繡莊,五天後,這個男孩子又跑到荀慧娘前,伸出他的手--

    他的臂還是那樣烏黑粗糙,但他的手卻變得潔淨光滑!

    男孩子一字一句的說:「我用熱的皂角水浸了五天,用刷子刷了五天,現在的手,拿得起繡針了!」
   
荀慧娘大吃一驚!她不但吃驚手的變化,更吃驚那個孩子的眼神,堅毅中透出一股倔強,好似在說:「即使你還要提出什麼條件,我都會做到!」

    於是,荀慧娘收了她平生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男徒弟。

    這個徒弟也是她最優秀的徒弟,十年後,蘇三手之名名振天下!

    蘇家小弟說:「蘇三手是三個人的名字,我們三個人,都是蘇三手。」

    蘇三手的繡品,就包括了蘇大的畫,蘇二的字,蘇三的繡藝。

    但凡山水、花鳥、魚蟲,無一不入蘇三手的繡布,蘇三手的繡工即使在最粗糙的麻布上,也會價值百兩銀子。

    我伸出一隻手指,對著雲氏母子笑道:「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如何?」

    「交易?!」雲夫人奇道:「白姑娘,不知你要和我們……」滿臉都是詫異的神色。

    「夫人不要慌張,我沒有惡意的。」我雙手交叉,舒服地將自己靠在竹椅上,「難道夫人不想重振歸雲莊的聲名麼?」我眼神一定,向雲逸揚望去,他正充滿好奇,又充滿希望地看著我:「只要你同意與我合作,一年後,歸雲莊定會重新崛起於絳州城,不,是整個山西!」

    「真的嗎!白衣姐姐,是真的嗎?娘,這真是太好了!」雲逸揚跳起來大叫道,雲夫人卻沉吟半響,緩緩道:「可是不瞞姑娘,現在歸雲莊不比往日,土地愈見單薄,僅有的幾間布莊也生意清冷,若要重興歸雲莊,卻又談何容易,況且……」

    「況且,你們只是收留我,又不知我的來歷,是不是?」我看到雲夫人一臉猶豫不決,便接口道:「這就要你們考慮清楚了,你們收留了我,我決不會欺騙你們,可我也不會告訴你們我的來歷……但我保證,我會盡力讓歸雲莊重新以前的輝煌!」

    雲逸揚一雙烏黑清澈的大眼瞅了我半晌,突然起身道:「我相信白衣姐姐!」他伸出黝黑的大手,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用力搖了搖:「從那天你突然出現在我們歸雲莊門外,我就覺得,你是上天派來幫我們雲家的!」這個黑瘦的少年,落出一抹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我以歸雲莊少主的身份,歡迎你到我們雲家!」

「現在我們要做什麼?」雲逸揚好奇地看著我。

    短短三天,我已幫他將歸雲莊內的剩存滯銷布料幾乎傾賣一空,使得這個少年天天用這樣一副崇拜的眼神望著我,覺得我腦子裡有什麼秘訣似的。

    其實沒有什麼秘訣,降價而已。

    歸雲莊的布料質地厚實,耐洗耐磨,賣不出只是一個原因:式樣陳舊。

    於是我在布店前大筆一揮,寫上幾個大字:存貨出清,三折甩賣。雲逸揚大吃一驚,拉住我的手叫道:「白姐姐,你不能這樣做,我們雲家的布料從未降過七十錢一尺!若二十錢一尺,我們雲家的聲名何存!」

    「聲名?」我回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臉吃驚著急的樣子,「知道嗎,人也好,山莊也好,在落拓潦倒之時,是無所謂什麼聲名的。」我仰起頭,看著遠處悠然在晚風中飛起的黃葉,聲音空茫深遠:「你一定要記住,當你有朝一日重振歸雲莊時,你要的尊嚴與聲名,才會來到你的身邊。」

    「現在麼,你告訴我,絳州城,不,是整個山西的繡藝誰最有名?」

    「是蘇三手,當然是蘇三手!」

    「好,我們就去請蘇三手。」

    「不過……蘇三手有個非常難纏的慣例……」雲逸揚為難地說。

    我的唇角揚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是慣例,就會有例外。」

    我白衣,就會是這個慣例的例外。

    穿起雲夫人為我做的一襲黑色長衣,隨著她將我的烏黑髮絲細細盤成男人的髮髻,用一根烏木簪別住,我的目光漸漸變得沉靜清冷。

    既然我不能選擇我的現在,那麼,我一定要掌握我的未來,而在這個文人當政的宋朝,女子的地位視同鄙履的年代中,我要做強者,就必須捨棄女子的身份!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游狂蕩……

    我長身而起,接過雲夫人遞給我的遮紗斗笠,黑色的緯紗遮住我蒼白的容顏,這一剎那,我忽然覺得我又成了那個向來在大學課堂上瀟灑寫意的白衣,法庭上叱詫風雲的白衣,那種豪情與逸氣,又回到我的身上!

    「走!」我的聲音倏地變得低沉,回轉身來,我向呆住的雲逸揚笑笑,黑紗流動,我的笑容也隱在一片玄霧中,

    「走,去找蘇三手。」

    蘇三手的慣例:第一,繡品不論大小,一律一幅一百兩銀子,

    第二,蘇三手一個月只出一幅繡品,但什麼時候繡出卻無定日,所以你就要等;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你要答出蘇三手回答的問題,而他的問題,又往往出人意表。

    蘇三手說:「如果沒有滿足這三個要求,就是天皇老子,也買不去我的繡品。」

    可是並沒有天皇老子。

    所以南北綢商絲販,大小商賈,無不趨之若鶩,老老實實地遵守蘇三手的慣例。

    我坐在竹椅上,悠閒地喝著竹杯裡泡好的清茶。

    蘇三手的屋子、凳子、桌子……除了他的繡品是繡在上好的絲緞上,都是用竹子做成,他的竹屋上,便寫著四個清秀的字:聽竹小築。

    「好個聽竹小築。」我誇讚一句,將一杯清茶舉到唇邊。

    這是我喝的第十八杯茶了。

    從清晨到日落,我與雲逸揚也等了四個時辰。

    旁邊只有一位年邁的老僕,臉上的皺紋幾乎要將他的蒼老混濁的眼睛蓋住,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邊,偶爾發出幾聲低啞的咳嗽。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雲逸揚終於站了起來,一邊大聲喊,一邊揉動僵直的雙腿,「白姐……白衣,咱們不等了,回家去罷。」

    「行啊,你回家罷。」我坐在竹椅上漫然應道,並不阻攔已站起身的雲逸揚,「只是,以後你莫要在我耳邊,喊什麼重振歸雲莊的笑話!」說到最後一句話,我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異常。

    雲逸揚的黑臉一下子脹紅得要滴出血來!

    他一語不發,重新走到我身邊的椅子上,身軀坐得筆直。

    我在黑紗後輕輕笑了,看他像一個被父母責罵後,自己賭氣的大孩子,我走到他面前,輕輕拉起他的手,他動了一下,卻沒有掙脫,我拉他起身,走到聽竹小築前,我的聲音輕柔如三月的春風:「逸揚,你仔細地聽著,聽到了什麼?」

    雲逸揚的手被我握住,他的黑臉又一下子紅了,這次卻是少年的害羞。

    「沒有啊……」他認真地側著耳朵聽了一會,「什麼也沒有啊。」

    我搖搖頭,「不會的,你聽,這是秋風吹過竹葉……這是秋蟬在竹枝間鳴叫,仔細聽……那邊有一泓清泉,靜靜地流過竹根,還有,這是竹葉間輕輕拍擊的聲音……只要你願意,你會發現,在時間靜靜地流逝中,會有這麼多值得你去觀賞和聆聽的賞心樂事,聽竹小築,聽竹小築,如果你不用心去聽,怎麼會發現你以前從未發現過的東西呢?」

    雲逸揚沒有答話,但我看得出,他的眼睛放射出從未有過的光芒,我相信我的話會在這個少年的心中存在很長一段時間,甚至一生,他都會用心去認真聆聽,去發現自已未發現的東西!

    時間一點點過去,老僕蒼老嘶啞的聲音打破了聽竹小築的沉靜,他昏花的眼竟似落出一絲笑意:

    「兩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後面的一間竹舍中,三個人坐在竹椅上,一言不發。很難想像,這三個人就是名動天下的繡工蘇三手。一個人兩隻袖管空空蕩蕩,全身上下沾滿了五顏六色的顏料,眼睛死死地盯著面前的一幅山水畫一言不發,旁邊的人身上全是墨跡,左邊的袖管也空無一物,另一隻青筋暴突的手持著一管已蘸好墨的狼毫,最後一個人身著白衣,一塵不染,懶懶地斜倚在竹椅上,好似全身上下一絲力氣也無,兩隻手輕輕放在面前的繡柵上,雙手潔白細嫩,卻好似比待字閨中的女兒家的手還要柔軟。

    持狼毫的人回轉身來,三十幾歲年紀,一張臉居然十分清矍,微微笑道:「有勞二位公子久候,我是蘇二,這位是我們的大哥蘇大,這是小弟。」他分別介紹了二人後,又道:「我等在門內聽到這位公子」他用狼毫向我指來,點點頭道:「這位黑衣公子語詞清絕,深得聽竹三味,便請蘇伯將二位公子請來,卻是為了幫大哥解決一個難題。」

    我看了雲逸揚一眼,見他茫然不知如何作答,不由暗歎一聲,拱手答道:「先生不敢,我等為絳州歸雲莊人,這位是我家少主,不知先生有何事見教於我。」

    蘇二歎口氣,道:「公子不必過謙,請--」他指著蘇大面前的水墨丹青,道:「這是我家大哥最為得意之作,號為太白醉吟圖,本來是待我題字後,小弟便要繡在白絹上,但三月前,有一書生見到此畫,大稱絕妙,便隨口吟了一句『誰能臨水先知月』,大笑而去,這可就苦了我家大哥了……」雲逸揚奇道:「為何是苦了蘇大先生呢?」蘇二看了雲逸揚一眼,又接著講道:「大哥覺得這七字字簡意深,語味雋永,是一個絕好的上聯,可是自己偏偏對不上下句,急得三月睡不安寢,食不知味,這太白醉吟圖卻也一直繡不成,我等在小築內聽得公子語句清雅,或許為大哥對得上這個上聯,也說不定就解得了這個難題。」

    我輕輕點頭,心中暗道:「怪不得都說這三個月來蘇三手未就一幅繡品,原來如此。」腳下卻不停步,走到丹青前細細觀看,只見畫中雲氣舒捲,月輪半露,一個水墨人物衣袖翩然,臨江而立,舉頭望月,意態栩栩如生,蘇大目不轉睛地盯著畫軸,口唇不住翕動:「我欲登峰重覽山……我往高台但勘星……對『誰能臨水先知月』都是不好,誰能臨水先知月,誰能臨水先知月……」眼神呆滯,竟如癡了一般。

    我望了畫半晌,頓覺一種清逸之氣直衝胸臆,這幅水墨丹青竟似有一種魔力一般,直將人的注意力直吸過去,雙唇輕啟,我緩緩道:「何不對『我欲同風直上天』!」

    蘇大一驚,猛然站起,大聲道:「對!對!誰能臨水先知月,我欲同風直上天。誰能臨水先知月,我欲同風直上天!」向蘇二喝到:「筆來!」蘇二似早有準備一般,將手中狼毫向蘇大遞去,蘇大偏頭咬住筆桿,將亂蓬蓬的頭一擺,如獅子擺首一般,向畫幅中揮去,簌簌幾筆掃過,那水墨太白居然衣袂飄飄,陣陣風起,詩仙神態奕奕如生。蘇大畫完後,頭一甩,筆向蘇二飛去,蘇二單手接筆,頓時如換了一人一般,凝神靜氣,筆走龍蛇,如落雲煙,「誰能臨水先知月,我欲同風直上天」幾個大字躍然紙上,那最後的「天」字尤為飄逸。

    蘇大蘇二停手後,蘇家三弟也動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繡技,也從未發現原來男人拈起繡針的姿態也能居然這樣好看。

    蘇三拿著繡針,好似劍客拿起了心愛的寶劍,文士持著熟悉的毛筆。一針一線快如風,徐如雲,如最美的女子梳理她的雲鬢,又如豪邁的將軍舞起長刀。

    蘇三抽出最後一根線,白嫩的手拈著繡針,滿意地歎了口氣。

    老僕慢慢走進來,緩聲道:「主人,南北共十二家繡坊綢緞莊的東家,已在門外等候。」

    蘇大哈哈大笑,聲若洪鐘:「今天的繡品『太白醉吟圖』不賣了!」他大步走過來,殘臂用力拍著我的肩,大笑道:「今天的繡品不賣,送給這位歸雲莊的小兄弟!」

    蘇三清秀的臉龐落出一絲笑意,始終不出一言,白皙秀美的手一抖,三丈白絹如龍在天,居然讓他捲成一卷,手再一揚,捲好的白絹落在我的懷中。

    「白衣謝過。」我清朗長笑,與雲逸揚走出聽竹小築。

    外面朝霞滿天,陽光刺目,竟已是天亮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5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29:41
第四章 一葉落知天下秋

    我懶懶地倚在竹椅上,手中拿著一卷《白氏長慶集》。秋風輕輕吹過我的長髮,撥散開一縷縷烏黑的髮絲,在風中靜靜飛舞。我任由黑髮飛揚,看著眼前劃過一片飄落的黃葉。

    我長歎一聲,微微閉眼……時間過得好快,不知不覺間時光若水,已經在這個宋朝的城市半年有餘。半年的時間,足可以讓人忘記許多事,肖真真、胡進、侯麗雲,甚至那個瘋狂的呂子良……我幾乎將現代的生活全部忘卻,我甚至懷疑,二十幾年的現代生活才是一場大夢,現在的我,在宋朝的我,才是真實的,真真切切的。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真真假假,本就難說得清楚。

    「白姐姐!白姐姐!你猜我帶來什麼好消息了?」遠處一個清亮爽朗的聲音傳來,不多時,那聲音已臨近我的小院。一個高瘦的人影從竹籬外縱身跳過,大笑著向我跑來。

    「逸揚,有火燒著你嗎,急什麼。」我合上書卷,轉身向來人笑道,只有這個少年能不通報就跑進我的小院,也只有這個少年,能讓我摘下不透氣的黑幃,隨意綻放清新寫意的笑容。

    雲逸揚,歸雲莊的少莊主,我在這個年代必須輔佐的人,和半年前相比,他個子長高了,也更黑了,清澈的大眼已多出一些穩重與成熟,但在我的面前,他還像個孩子,一個時不時喜歡在姐姐面前撒嬌和炫耀的大孩子。

    雲逸揚手中拿著一包東西,興奮地叫道:「白姐姐,你猜猜,這是什麼?」

    我隨手用手帕為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偏頭笑道:「是什麼?……喔……我想想,是蘇三手的新繡品?是楊婆婆的織花?是徐大娘的金絲挽結?」

    我一連問了三句,雲逸揚的頭也像撥浪鼓樣搖了三次,得意笑道:「哈哈,聞名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如此聰明的白姐姐也有猜不出的時候,這就是白姐姐說過曾在唐朝只有一等一的昭陽舞姬才能穿的繚綾!公孫伯伯和徐大娘,尋經引典、殫精竭慮才把在唐朝天寶年間失傳的繚綾織藝重新研出,真像白姐姐說的一樣,真的有繚綾這樣出奇精美的絲織!白姐姐你看--」雲逸揚手一抖,包袱打開,一帶白練從他手中飛出,徐徐隨風落到我面前。

    這就是只有詩詞中才能看到的繚綾麼?

    面前的白綾白煙簇雪,不似雲錦,也與白絹迥異,在陽光下映出閃閃寒光,在桌上展開卻又輕綿冰手,如雲似霧。我的手輕輕拂過繚綾精美細緻的紋路,不由竟看得癡了,啟齒緩緩吟出白居易的《繚綾》詩:「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

    雲逸揚接著朗聲道:「應似天台上下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絕,地鋪白煙花簇雪。

    織著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樣人間織。

    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廣裁衫袖長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紋……

    「天上取樣人間織……好個天上取樣人間織!」我突地一拍手,開心笑道:「好個白香山的《繚綾》!逸揚,你去請我們歸雲莊染坊的元無色,讓他為繚綾染色,再請蘇三手為我們在繚綾上織繡!」

「這繚綾上要染繡出什麼花樣呢?」雲逸揚好奇問道。這繚綾已是人間所無,要什麼樣的染繡,才能配上天上取樣的極品。

    我看著精美地不似人間織物的繚綾,心中已有了主意,輕輕道:

    「織為雲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一葉落知天下秋,

    葉知秋。

    這個風雅清逸的名字,卻在南北織坊中如雷貫耳。

    無人不知江南杭州秋葉閣主人:葉知秋。

    杭州絲綢,名冠天下,秋葉閣的青絲雪綢卻名冠蘇杭。豪門大戶,無不以能穿上秋葉閣縫出的衣裳為榮,憑此誇豪斗富。最好的青絲雪綢,每年秋葉閣總是進貢給皇家,但即使是秋葉閣剩下的邊角余綢,縫製出來,往往價逾百兩紋銀。

    秋葉閣的絲物成為皇家供奉,倍受尊榮,秋葉閣也在短短幾年名動天下,不但是每年出產的上好絲物,更是因為當今的秋葉閣閣主:葉知秋。

    一葉落知天下秋。

    有人說:葉知秋若說:今天是秋天了,那麼到了第二天,天下人都要披上秋衣。

    只因為他是葉知秋。

    但這個意氣紛發、才高孤絕的商人,卻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相貌,一個人也沒有。

    他的人與他的名同樣神秘清冷。

    我皺眉翻著手中的幾張紙,抬眼問站在我身邊的雲逸揚:

    「葉知秋的資料只有這些麼……他從何而來?如何起家?喜好是什麼?多大年紀?即使這些沒有,也應該查查他平時看好哪些生意?與那些人交往甚密?背後有沒有皇族支持?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這些資料若要描述一個人,可是太少了。」

    雲逸揚回道:「葉知秋這個人神秘異常,崛起於江南也只不過是近三兩年時間,但平時生意往來、拋頭落面都是手下人在做,他從來不在人前落面,時或必要,也是在隔起重重幃帳,稱自己身有痼疾,不便出面。所以現在凡大戶商賈,都和葉知秋打過交道,可從沒有一個人知道葉知秋是老是少,是男是女。」

    「身有痼疾?」我不由掩口輕笑:「這個理由有夠爛的,我白衣第一個不信。」

    雲逸揚大笑道:「是啊是啊,這個葉知秋肯定沒有白姐姐聰明,把自己弄得足可以把人嚇昏過去,就沒有人懷疑姐姐是女的了!」

    我一怔,看著雲逸揚一臉促狹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他說的是寧王召我之事,寧王趙晟封地山西,三十餘歲年紀,長相儒雅,談吐不俗,雖是親王貴胄,卻愛和文人雅士、三教九流交相往來。不知這位風流王爺在哪裡聽到我的大名,非要邀我和雲逸揚上府一聚,在席上你斟我酌,一對一出,倒也非常起興,但眼花耳熱後,寧王偏要我摘下斗笠,看看我的真容:「素聞白衣輔佐歸雲莊少主,使歸雲莊如龍在天,被南北十二州稱為鼎鼎大名的白衣卿相,必定也是個精明風流的人物,不知可否為本王摘下黑幃,讓本王一觀?」

    我起身一揖,緩緩道:「王爺有令,白衣敢不從命?只是白衣從小家遭大火,雖賤命保全,但容貌已毀,實是怕嚇著別人,才用黑紗罩起,草民不敢違王爺之意,只是怕嚇壞了王爺貴體,白衣才是百死難逃其咎。」我洋洋灑灑說了一通,使勁忍住才不讓自己笑出聲來,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又多了一樣本事:拍馬屁。

    寧王一拈鬍鬚,朗聲笑道:「本王什麼沒見過,大丈夫頂天立地,樣貌只不過皮相而已,白衣拿下黑幃就是。」我也不多言,伸手將斗笠黑紗掀起--

    只聽得宴席上突然響起七八聲女眷的尖叫!接著是「劈哩叭啦--」杯盤的碎裂聲,酒壺擊破聲,有人急速抽氣聲……一時間寧王府熱鬧非常。

    看著場面頓時亂作一團,寧王一邊回身安慰他的愛妾,一邊忙衝我喊道:「還不戴上斗笠--」我唇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慢慢將黑紗斗笠戴回頭上。

    想到這裡,我不禁和雲逸揚相視大笑!戴斗笠遮面也是迫不得已為之,我的面貌威嚴不足,清秀有餘,若扮男人可真是不像,沒法子才用黑紗遮住面孔,便能以男人身份出入榷市。但人總是喜歡懷疑,未免有象寧王這樣的好奇者想一窺廬山真面目,於是在去寧王府之前,我便自己用牛油水粉在臉上塗來塗去,將一雙大眼弄斜,又畫了幾道疤痕,醜得真是不想讓人再看第二眼。結果這計好得不能再好,經此一事,各家商賈都知白衣人雖瀟灑,但實在是個不能再醜的醜八怪。

    我得意地一笑,對雲逸揚說:「怎麼樣小鬼頭,還是你白姐姐厲害!這個葉知秋如果有我這麼兩下字,扮一個別人害怕的醜八怪,他也不會那樣氣悶!」

    雲逸揚沒有答話,他突然定定地看著我,慢慢道:「白姐姐便真的是醜八怪,在我心中也是最美的女人!」這幾句話他一字字說出來,語氣竟異常堅定。

    我心中一動,口中仍笑道:「這回葉知秋請山西五大織坊到他的別院一聚,歸雲莊更要好好準備才是,畢竟他掌握了江南最好的織染技術。歸雲莊能與這樣的商人相往,也是我們之幸。若不抓緊這個機會和葉知秋的秋葉閣合作,又待何時?」

    雲逸揚笑道:「有白姐姐在,歸雲莊的雲錦綵緞,織繡挑絲才能如此快速重起於山西,若再過兩年,縱是秋葉閣恐怕也得讓歸雲莊三分!我這就去準備。」轉身朝織紡走了。

    我目光看著雲逸揚漸漸遠去的背影,眼中的笑容慢慢冷卻。

    剛才他看我的眼神不是看姐姐的眼神,是看女人的眼神。

    柳絲和露輕梳月,楊葉帶霜漫掃亭。

    雲逸揚與我在僕人帶引下,昂然邁進江南葉知秋在山西絳州的別業--和月山莊。

    我走在雲逸揚的身後,如一個淡淡的影子。

    周圍的讚歎聲、高呼聲、驚訝聲,竊語聲,都與我無關,我的眼前和周圍,都是如夜的黑暗。

    但在黑暗中,我透過濛濛的黑紗,看見了號稱「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葉知秋!

    他斜倚在一張木榻上,微微抬手,悠然道:「葉某此次來絳州,多蒙各位兄台錯愛,今天葉某就為東道,略表寸心,還望各位多多包涵。」聲音低沉柔婉,聽起來也不如何蒼老,但語調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好似多說一句就多浪費一分力氣。

    周圍的員外商人競相拱手,七嘴八言道:「不敢不敢,葉兄何出此言!」「葉兄能請我等,自是我們大夥兒的福氣。」「葉兄光臨絳州,是我等之幸……」一時諛詞如湧,場面紛亂……我靜靜站在一旁,眾人之言好似輕風過耳,我睜大眼睛,想盡力看清楚這個傳奇的葉知秋。

    可是我看不清。

    兩幅上好的白絲幃幔遮在葉知秋與眾人之間,他修長的身影隱隱在一片白霧中。

    葉知秋向來神秘,這次更不例外。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和月山莊的花廳內你來我往甚是熱鬧。葉知秋卻仍在白幃內,從幃外隱隱看去,好似在自斟自酌。

    我揉揉發痛的額頭,敬來的酒大部分被雲逸揚替我擋了過去,這小子,也虧我沒白疼他。我放下酒杯,悄悄在黑紗後環顧四周。

    不知道葉知秋是不是也在白幃後,悄悄看著幃外的人呢?

    我正在心中暗咐,耳邊突然響起一個粗豪的聲音:「聽說葉公子這次請來了江南碧雲樓的當紅花娘,為我們此次酒席助興!快讓優華這小娘出來讓我們瞅上一瞅,現在還不出來,敢情葉公子是金屋藏嬌嗎?」正是山西有名的蠶商錢大寬,生就一副響噹噹的破鑼嗓子,這幾句話大喊出來,更是擲地有聲。

    葉知秋也不答話,只在簾內輕輕拍手。

    聲音剛落,只聽得花廳外一陣環珮叮咚,由遠漸近。右邊竹簾慢慢伸出一隻纖白細嫩,指甲上染滿鳳仙花汁的手。

    單憑這隻手,便已稱得上是絕色!

    喧嘩的人聲一下子停了下來,靜得連針掉在地上都聽得到,在場老少男女都屏住呼吸,就等著江南大小三十六花坊的頭牌,碧雲樓當紅歌妓--優華現身。

    這隻手掀起竹簾,娉娉出現一個抱琴的女子身影,廣袖高髻,白衣勝雪。烏黑的頭髮塗滿上品蘭膏,如瀑布般直垂至腰,只斜斜插了一支晶瑩通透的碧玉簪。白色舞裙輕曳長幅,如白雲流過地面。那纖長細白的手上,抱著一具古色古香的瑤琴。這有名的江南歌妓一現花廳,剎時滿室都瀰漫著一股不知名的淡淡花香。

    她的面容竟也用一幅白紗遮住。

    有識貨的人當場叫道:「青絲雪綢!她穿的是秋葉閣的青絲雪綢!」

    青絲雪綢是秋葉閣名揚天下的織品,便王孫公子,親王貴胄想得一匹裁為衣裳都難以得到,這個碧雲樓的歌妓居然將其裁為舞裙,自是大大出乎眾人意料。有人喊到:「葉公子豪奢無比,連這等上品都不吝送人,真是……」真是什麼,卻也說不出來。

    我在肚裡幫他補上一句:真是敗家子。

    蒙紗女子微微欠身,柔聲道:「江南女子優華,有幸拜見各位老爺公子。」聲音輕柔婉麗,聽到耳中受用無比。

    錢大寬不禁色心大動,用他的破鑼嗓子喊道:「喂!小娘兒,快把面紗掀了讓咱爺們看看,又不是什麼良家女子,用得著這樣偷偷摸摸見不得人嗎?」優華身形微微一顫,似是從未聽過如何粗鄙的言語,微微低頭道:「是,優華從命。」伸出纖纖玉手,慢慢揭下面紗--

    場內突然傳來一陣抽氣的聲音,喝酒的人放下酒杯,說話的人停下說話,一個個瞠目結舌,只因為,在揭下面紗的一剎那,他們看到了江南第一歌妓的絕世風華。

    我也微微抬頭,向場中看去--

    這一看之下,我不禁也呆在當場,口唇不住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人兒冰肌雪膚,眉目如畫,口若含朱,眼波一輪,真有說不出的風流美麗,但只憑這些,即便優華再美貌十倍,也不足以讓我目瞪口呆!

    優華的眉目形容,簡直太像我的一個曾經熟得不能再熟的人,我在現代的死黨兼室友--肖真真。

    看到美麗的優華,柔媚的優華,我差點喊出肖真真的名字。我經由一場大變來到古代,幾乎認為是永遠也見不到肖真真的,可誰想在這個場合,這個地方,我竟見到了如此熟悉的人影。

    但我再看了一眼,便不禁輕歎:眼前的這個女子,雖然容顏艷麗無儔,但卻不是肖真真

    --她的年紀比肖真真小,但眉稍眼角所帶的風流柔媚之氣,天真可愛的肖真真和她一比,才真的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茶商顧之問是個落第秀才,說話帶著三分文氣,向我拱手笑道:「素聞白公子閱人無數卻不好女色,沒想到見到江南第一歌妓,竟也如此魂不守舍?」

    我回揖笑道:「顧掌櫃那裡說來,優華姑娘如此人才又琴藝高絕,任是瞎子,也是一定要多看幾眼的。」顧之問也不待我說完,一雙眼睛早已飛到了優華身上。在場的商賈十有八九,都將眼睛在優華身上轉來轉去,希望這個絕世美人能多看自己一眼,多和自己說句話,便是最大的收穫。

    我望著優華年紀也只不過二十有餘,卻在在場的大商賈中長袖飄飄,圓轉如意,時而巧笑倩兮,時而顰眉輕歎,時而喜笑顏開,弄得眾人有一多半注意力都到了她的身上,飄飄然雲裡霧裡,渾不知身在何地。我心中輕咐,這個優華能如此精明伶俐,至少在風塵中已打滾過數年。再回頭看看身邊的雲逸揚,他卻連頭也不抬,一邊喝酒,一邊大口夾菜,優華的美醜好似根本不如這眼前菜重要。我眼中不禁落出讚許的笑意:

    這才是我將要輔佐的人!僅二十歲就能美色當前而面不改色,渾若無視,這個雲逸揚日後定非池中物!

    耳畔又聽得優華柔媚清甜的聲音響起:「若各位不嫌小女子嗓音粗鄙,就為各位老爺公子彈唱一曲,為酒席助興。」話音一落,頓時席上愈加喧嘩。

    優華好似已經看慣了這種場面,只輕輕一笑,將懷中瑤琴放在案幾上,素手一揮,剎時曲音切切,如春風拂面,此時已是重陽將至,深秋時節,花廳內卻是旖旎風光,滿室儘是春意。優華啟朱唇,張皓齒,嗓音如迸珠玉,唱的卻是白居易的一首《長相思》:

    「九月西風興,月冷霜華凝。

    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

    二月東風來,草坼花心開。

    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

    白居易的這首詩本就是仿古樂府題作,寫男女離別相思之情淺白深摯,情意並重,以女子口吻寓相思之苦,纏綿悱惻,為後人所傳為佳品。今再以優華口中以女子聲音唱來,更是一番風味。唱過半闕,白絲幃後不知何時傳出一縷笛聲,與優華所彈之琴聲相和,好似離人互訴別情,極盡幽怨。優華之音也愈加婉轉:

    「………

    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

    蔓短枝苦高,縈迴上不得。

    人言人有願,願至天必成。

    願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唱至「生」字,優華聲音倏地一轉,變得低沉婉約,慢慢低下,聽得瑤琴「叮」地一響,一曲終了,場內歡聲雷動,顧之問摸著鬍子,搖頭晃腦道:「今天晚生不但能聽到優華姑娘的曲子,更能聽得葉公子玉笛吹奏,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雲逸揚輕輕推推我,俯在我耳邊說:「白姐……白衣,你覺得她唱得怎麼樣,好不好?」我沉思半響,也輕聲道:「我不懂音律,但從詩意看來,詩中所言是在九月深秋,但琴中所彈曲風似在三月初春,唱得太過纏綿,詩中女子一種堅貞之意反而沒有唱出,這樣似為不妥……」我正與雲逸揚耳語間,一個清柔如鶯語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小女子才藝不佳,想向歸雲莊雲少主、白衣卿相請一纏頭。」說罷手捧一放滿了金銀珠玉的紅漆木盤,盈盈拜倒,正是優華。

    旁邊錢大寬咧嘴大笑道:「沒想到你這個江南娘兒,也知道絳州白衣卿相的大名?」

    優華掩口輕笑道:「白衣卿相只在半年時間,便使歸雲莊躋身山西織坊大戶,江南也早傳出,寧拋千金珠玉,只要得白衣卿相一人,小女子也對白衣卿相之名素有耳聞,今日能得一見,真是優華的福氣……」優華一面笑語晏晏,一隻手卻悄悄向我的面紗裡探來--

    我五指扣住這只想一窺秘密的素手,笑道:「抱歉,我的面紗從來是不揭的。」

    優華卻渾不在意,忽作驚訝道:「唉呀,白公子的手怎麼比小女子的手還要白嫩纖細。真是讓小女子好生羨慕!」

    我微微一笑,鬆開扣住優華的手,心中卻暗暗一驚,這女子真是心細如髮,我在絳州已有半年有餘,從未有人注意過我的雙手是黑是白,是大是小,卻被這個風塵女子一眼看了出來。雲逸揚此時笑道:「優華姑娘色藝雙絕,我歸雲莊只是織坊小戶,怎能和諸位前輩比肩,何況姑娘一曲清歌可值萬金,我歸雲莊只得以此些須,望姑娘不成敬意。」說罷,拿出一個小小包袱,放在木盤之上。

    錢大寬笑道:「雲少主太也小氣,近年來歸雲莊生意漸旺,日進斗金,僅雲錦綵緞生意已佔了北五州的六成,這小包袱還能是什麼寶物不成?」這時,優華已打開了包袱,看到包袱裡的物事,不僅「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這包袱裡如煙簇雪,不似羅綃,不似紈綺,織就雲外秋雁,染得江南春水,正是我與雲逸揚帶得一眾人費盡心力才織得的絕頂織品--繚綾!

    雲逸揚指著繚綾笑道:「這是盛唐時宮中最得寵的昭陽舞人才可穿得的繚綾,織藝自唐末早已失傳,歸雲莊有幸得其法而織就,並將此製成舞衣,也只有如優華姑娘這樣的絕色,才能穿得這樣的舞衣。!」

    旁有一人尖嘴猴腮,形容猥褻,也是一個綢緞商人,道:「這樣的一件舞衣,怕不值百兩銀子?」我冷冷一笑,道:「百兩銀子?此繚綾且不說精選上好蠶絲織就,上面文章花色,尤為一絕,且有蘇三手親手繡上的雲外秋雁,元無色的暈染春水,楊婆婆的織花,這些加在一起,再有精工剪裁,才得一件舞衣,你倒是算算,一共值得幾何?」場內一時無語,此時幃內慢慢傳出葉知秋的聲音:「百兩……」他又咳了幾聲,緩緩道:「百兩黃金。」

    我微微一笑,對優華道:「優華姑娘,這等纏頭可夠了麼?」優華容色變得雪白,低聲道:「這,這……」深吸了幾口氣,勉強笑道:「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受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慢慢搖頭,道:「你能接受這舞衣,葉公子能開出百兩黃金,這就是歸雲莊最大的收穫!」優華點點頭,臉上已恢復了柔媚的笑容,驚慌之色一掃而去,笑道:「最後麼,就是葉公子的纏頭了。」她巧笑晏晏,蓮步輕移,竟向葉知秋的白絲幃走去。走到近前,伸手去掀那精美的白絲幃帳--
匿名
狀態︰ 離線
6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1:40
第五章 退避三舍

    一把刀如閃電斜飛出來,架在優華美麗光滑的脖頸上。

    這把刀握在一名普普通通、正在為眾人斟酒的僕役手上,刀長一尺三寸,光亮勝雪,在場竟無一人發現他是怎樣從酒席前一下子便到了優華身邊,更無一人發現他的刀從哪裡抽出,怎樣架到了優華的脖頸上。這一下變起促生!喧嘩熱鬧的酒席頓時悄無聲息,每個人的臉孔都變得雪白--

    優華纖細的手停在半空,她精心撲上胭脂的臉頰已蒼白如死人的顏色。剛才她的手還沒有觸到幃帳,這把刀便閃著炫目又可怕的光飛到她眼前!

    「咳、咳!」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打破了這死般的沉寂,但在眾人耳裡聽來,幾乎比獅子怒吼更威嚴可怕!葉知秋輕聲道:「優華,難得你是碧雲樓有名的歌妓,竟連我的規矩也不懂麼?」

    這把刀的力道一緊,一絲鮮血順著優華雪白的脖頸流了下來,鮮紅的血、雪白的肌膚--形成一種奇特的、詭異的美麗。優華身形一軟,已跪坐在地上,方才一刻前談笑風生的柔媚神態早已蕩然無存,不住流下的眼淚鼻涕與鮮血混在一起。在場眾商賈看在眼裡,卻無人敢去制止。

    「我朝刑統明令:凡人殺傷官妓者,刺配二千里。葉閣主精明至斯,斷至不會和一官妓一般見識,白衣還請葉閣主高抬貴手!」我從席上緩緩站起,走到白絲幃前深深一揖。

    我本來不想插手此事,但優華太像肖真真了!我無法忍受肖真真脖子上橫著一把利刀,滿是恐懼地倒在我面前,更主要的是,優華只有二十餘歲,沒有人有權隨便決定人的生死,便是葉知秋也不能!

    「好!好個白衣卿相!」葉知秋輕輕拍手,又好似說給我聽一般,輕聲道:「我就知道,定當是你出面……」他一聲輕笑,道:「沒想到……名聞天下的白衣卿相會為一個歌妓求情,看來傳聞白衣卿相不近女色,此言為虛啊。」

    我也輕輕一笑,道:「古人云食、色性也,聖人且如此,何況我白衣一介凡人,葉閣主定不會為殺區區一名歌妓而自惹煩惱,又何妨輕輕放手,饒她一次也就是了。」

    葉知秋一字一句道:「沒想到白衣卿相對刑名也有專精,佩服佩服……不過……」他清清嗓子,淡淡道:「不過優華已被葉某買為奴婢,削了樂籍,已非官身,我朝刑統明令:若奴婢有罪,其主可自用家法杖殺而後上呈有司,其主脫罪。不知白公子對此條有無心得?」

    聞得此言,我在黑紗內的臉色不禁一變!

    我在現代雖然年紀不大,但也算接過大大小小幾十余案子,律條熟悉自然不在話下,每次當庭辯論雖不儘是勝券在握,但也算是成竹在胸,可是這次,無疑在佔得先機上,卻敗給了一個古人!

    好個一葉落知天下秋!

    我聲音未變,道:「沒想到葉閣主已買下優華,是在下唐突了,不知葉閣主可否刀下留人,歸雲莊願買下優華一命。」

    「買下優華?」葉知秋的話語裡隱隱一絲譏諷,「葉某從江南碧雲樓買走這位當紅歌妓,又贈她和田玉簪、雪綢舞衣,這些一共……一萬三千五百八十七兩白銀,敢問白公子可能為歸雲莊做下這個主?」

    我尚未答話,身後響起一個清亮爽朗的聲音,「白衣卿相所言,便是歸雲莊之意!」正是歸雲莊少主雲逸揚。

    我回身望去,見雲逸揚神色平靜,對我落出一絲微笑,心中不由一陣溫暖,朗聲道:「歸雲莊就以一匹四十二尺長的繚綾,換優華一人。」此言一出,我自有主張,葉知秋已斷言一件舞衣可值百金,宋時金價極貴,一兩足金價最高時可換得八十兩紋銀,一匹繚綾可做得四件舞衣,以此算來,至少值得一萬餘兩銀子。

    我言一落,葉知秋突然哈哈大笑:

    「好個精明的白衣卿相,竟也糊塗至此!你可曾見過那個商人以高價買進,又以原價賣出的麼?一匹繚綾……如果我要兩匹,又待如何?」

    我頷首:「可以。」

    葉知秋道:「如果我要三匹呢?」

    我並不遲疑,應道:「可以!」場內已發出一片訝聲,三匹繚綾,已價逾四萬兩白銀,幾乎可買下一個碧雲樓,現在卻用來換一個歌妓一命,未免太過匪夷所思。優華人在地上本已心神恍惚,見我已同意出三匹繚綾,突然哭叫道:「白公子,小女子賤命不值得--」

    葉知秋的聲音又淡淡傳來:「如果我要織繚綾的技藝呢?」

    「啊--」在場眾人無不動容,秋葉閣青絲雪綢已是極品,若葉知秋知道織繚綾之法,秋葉閣所得何止四萬兩白銀!自此江南江北,秋葉閣更是如虎添翼,還有誰可與之比肩!

    「哈哈哈--」我朗聲長笑,「葉閣主,在下已,退避三舍--」話音一落,我寒冷的眼神直透出蒙面黑紗,向幃帳內的葉知秋射去!

    「退避三舍,退避三舍……」葉知秋輕道:「退無可退,必有迎擊之威,這是晉文公故事呵……」幃中人沉思半響,緩緩道:「阿福,放下刀。」

    這一下形勢立轉,連我也不禁訝然。葉知秋此言一出,被稱作阿福的僕役臉上仍是一副老老實實的表情,手腕一晃,架在優華脖頸上的刀卻已不見蹤影。葉知秋的聲音傳來:

    「葉某只想以優華的身價,換得請白衣卿相為我做一件事。」葉知秋道:「做得這件事後,優華就是你的人了。」

    我沉吟半響,道:「好!」

    葉知秋輕笑道:「好!爽快,放心,葉某定當不會讓你去做殺人放火之事。」一道修長的身影在白幃內慢慢傳過身去,悠然道:「今天各位未能盡興,是葉某的不是,改日定選良辰再開盛宴,阿福,送客!」

    那個阿福慢慢走出,臉上面無表情,道:「各位好走。」眾商賈早就被這陣仗嚇得面無人色,雖酒菜味美,自己小命更美,一個個魚貫而出,連告辭的話也沒說出,一時間,走得乾乾淨淨。

    阿福身形一閃,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手中卻沒有刀子,伸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我家公子有請。」

    我站在另一間花廳中,葉知秋在我的對面。

    我們中間仍是二幅白絲幃。

    葉知秋沒有說話,絲幃內傳出清越的笛聲,一片白霧朦朧中,可看見他唇邊一支玉笛,笛音清亮悠遠,一改在酒席上的溫柔纏綿,入耳不由心神一靜,洗盡塵俗,曲調如松濤陣陣,萬壑風生。漸漸笛聲漸沉,遂入無聲。葉知秋緩緩張口說話:「這支曲子比起在酒席上所奏如何,還請白公子品評。」

    我微微一揖,道:「在下不懂音律,只覺笛聲一片志向高遠,清越超然,非凡人俗士可比。與酒席所奏應景之作,自不可相提並論。」

    絲幃中,葉知秋頷首道:「聽得白公子之論,已得曲意三味,葉某請白公子到此,只是想白公子為葉某做一件事--」

    他一字一句,沉聲道:「葉某想讓白公子為葉某摘下黑紗斗笠。」

    我輕輕一笑,回道:「葉閣主也不以真實面目示人,卻為何偏偏要我摘下斗笠?」

    葉知秋在簾中慢慢踱步,緩緩道:「難道白公子覺得這個要求,還不值一萬餘兩銀子麼?」

    我一怔,隨即朗聲笑道:「我以前可不知道,自己的臉居然值這麼多銀兩。」隨手伸上斗笠,一翻,已將斗笠摘下,一張精心「修飾」的臉已露在光天化日下。

    出乎意料的,簾中人卻未發出尖叫,只輕「噫」一聲,沉寂半響後,葉知秋緩緩道:「葉某有一朋友,精擅岐黃之術,不知白公子可願我這朋友一施妙手,……雖不能全愈,但還可以恢復容貌大半。」

    我手一翻,熟練地將斗笠戴好,悠然道:「容貌只為皮相而已,且不勞葉閣主費心了。」

    葉知秋聞得此言居然一笑:「人說白衣卿相風流瀟灑,果是如此……」忽話音一轉,道:「我欲以十萬銀請白衣卿相到秋葉閣落腳,不知可否?」

    「十萬銀?」我不禁大笑:「十萬銀足夠讓葉閣主控制整個江南織業,又何必來買我一小小書生。」

    「江南織業可得,而白衣不可得,你真不願隨葉某去秋葉閣麼?」葉知秋的聲音淡淡傳來,仿若隨意而語,「可是,在下卻真的不想讓你走,想讓你……永遠留在和月山莊……」

    這句話葉知秋說來輕柔婉轉,好似滿蘊情誼,我聽入耳中卻如一盆冰水從頭到腳直淋下來,四肢百骸無一不冒出冷氣!--



    「沒想到葉閣主對在下如此抬愛,白衣真是卻之不恭。」我聲音居然未抖,笑道:「和月山莊如此美景,能留在這裡必可大飽眼福,只不過……」葉知秋接道:「不過什麼。」

    我話中笑意愈盛,慢慢道:「我家少主正在莊外等在下,若半個時辰後我不出去,他就要去寧王那裡,恐怕……為了在下一介草民,竟讓寧王久等,怕也不妥吧?」

    葉知秋在簾內似乎怔了半響,方一字一句道:「葉某倒忘了歸雲莊與寧王府素來交好……是葉某的不是了,天色已晚,葉某不敢再留白公子。」沉聲道:「阿福,送客!」

    我盡力步履沉穩地走出和月山莊,見雲逸揚果然在山莊外不遠等我,心中一鬆,腳下居然一軟--

    雲逸揚飛奔過來,連忙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急道:「白姐姐,你沒事吧?」

    我輕輕擺手,輕聲道:「不要多言,扶我回歸雲莊就好了。」手伸進衣裳內袋,摸出一丸柏子養心丸服下,方才吐出胸中一口氣。這才發現後背一涼--身後衣裳居然被冷汗浸透!

    葉知秋所說「不想讓我走」,是真的不想讓我走,「永遠留在和月山莊」也是真的想讓我留在和月山莊。

    死人當然不會走,也當然會永遠留下來。

    葉知秋手下一個普普通通的僕役,就有如此出刀的手底功夫,若是真要下手,便是一百個白衣,也要「永遠」留在和月山莊。

    我仰望天空,一隻落群的孤雁正盡力飛向高空。我的手不覺按住心臟的部位,這半個時辰與葉知秋的交鋒,我竟覺得從未有過的漫長難熬。二十餘年的歲月裡,我第一次遇到這樣一個高深莫測的對手。

    好個一葉落知天下秋!

    我坐在自己的小屋裡,閉目養神。耳邊突然傳來雲逸揚的聲音,從屋外直喊過來:

    「白姐姐,那個碧雲樓的歌妓來了,說你是她的主人,請你收留下她呢。」

    我稍稍抬眼,見雲逸揚已跑進我的屋子,一雙眼睛滿是猶豫和詢問的神色,便笑道:「是優華麼,讓她進來好了。」

    「可是你……你的臉……」雲逸揚指著我的臉,卻沒說下去,我微微一怔,手輕輕拂上臉頰,剎時已明其意,悠然笑道:「滿臉的牛油水粉當然要洗下去啦,要不會傷皮膚的,沒關係,你讓優華進來好了,我自有主張。」

    不多時,雲逸揚已帶著優華走進小院,這個美麗柔媚的歌妓此時卻換下價值連城的舞衣與首飾,只是一件青布衣裳,頭髮用一根普通的銀簪別住,低著頭不言不語,與在和月山莊風流嫵媚、長袖善舞的氣度判若兩人,直待走近,方低低一拜,細聲道:「婢子優華,拜見公子。」

    我搖搖頭,上前拉起優華,柔聲笑道:「在酒席上你不是想看看我的模樣麼,現在怎麼低著頭不抬起來。」

    果不其然,優華慢慢抬首,便發出了一聲足以震下屋瓦的尖叫,我都想不到這樣一個嬌聲嬌氣的小姑娘,會發出如此大的叫聲:

    「你……你是女的!!」
匿名
狀態︰ 離線
7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2:09
第六章 春夢了無痕

    山花漫落白衣襟,疏竹輕斜綠水新。一樓清風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

    優華手持紅牙檀板,仔細看著桌前的紅箋輕聲吟唱,專心得連我走進來都未發覺。我躡步走到她身後一拍她肩,又惹得她一聲尖叫!

    「白衣!不,小姐,剛才真是嚇死我了。」優華一邊用力拍著胸口,一邊睜著水靈靈的眼睛,很無辜地看著我。

    「不是告訴你了嗎,別叫我小姐小姐的,叫我白衣姐姐或是白衣都可以。」我拉了張竹凳坐了,隨手輕捏她柔滑的臉頰,「住在這裡還習慣麼……哦,對了,你剛才在唱什麼歌兒,很好聽呢。」

    優華笑道:「這個是小姐……白姐姐寫的詩麼,優華覺得十分清新雅致,能入曲一定好聽,所以想試著唱唱。」想了想,又連忙道:「今天楊婆婆讓我織的雲錦已經織完了,我是織完才過來的。」說到此,不由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我點點她的鼻子,不禁笑出聲來:「算你改得快,這詩是好久以前隨意寫的,便扔在一邊不去理會了,那有你說的那麼好?」

    優華卻一雙清澈的大眼驚訝地看著我,半響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囁囁道:「白……白姐姐……原來,原來你的聲音那樣好聽!」

    我下意識地掩口,隨即輕笑道:「原來一高興,忘了裝回男聲了。」聲音變回清亮柔婉的女聲,「習慣了以男聲說話,倒一時忘了自己的原聲是什麼了。」

    「可你的聲音真的很好聽呀,為什麼要改,姐姐,為什麼你要穿男裝?」優華看著我,好奇地問道。

    我悠然一笑,道:「先不說這個,你來到歸雲莊已有一些時間了,但我今天才抽出空來看你,也有些事情要問你。」優華見我眼神一凝,連忙不自覺地點頭。

    「好……」我臉上漸漸笑容斂去,沉聲道:「為什麼葉知秋讓你看我的真實面貌?」

    優華聞言大驚,失聲道:「白……白姐姐……你怎麼……?」連聲說了幾個「怎麼」,一時竟說不下去。

    「你是說,為什麼我知道是葉知秋讓你看我的面貌是麼?」我搖搖頭,緩道:「沒有他的授意,你就是再好奇,也不會想掀開我的黑紗,你能和我講講他怎樣買下你麼。」

    優華見我面色放緩,輕吁一口氣,眼神望向遠方,幽幽道:「優華現在命都是白姐姐救下的,又有什麼不能說……三個月前,葉閣主派人將我從江南碧雲樓買走,削了樂籍,再不用倚樓賣唱,優華那時候真是高興無比……多少姐妹羨慕我,羨慕我一下子脫離苦海,飛上枝頭做鳳凰了……」講到此,優華臉上漾出又是高興,又是滿足的神情,繼續道:「白姐姐你莫笑我……像我一朝為妓,終身是再也洗刷不清,嬤嬤雖未教我買身,但我知道,她是想找一個大戶人家,好賣個好價錢,可……可葉閣主將我買下卻從未碰過我的身子,只是說要帶我參加一個酒席,只要我設法看到白衣的臉,便可放我為自由之身……」

    我接口道:「可是,你卻想看看葉知秋的真容?」

    優華眼神呆滯,好似又想起了那天可怕的一幕,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下子撲到我懷裡:「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那樣可怕!他和我說話一直和顏悅色,從來沒有大聲過,沒想到……沒想到……」優華的眼淚流了滿臉,在我懷中不住抽咽。

    我輕拍她不住起伏的背,柔聲道:「乖乖的不哭,哭花了臉,優華便不好看了,……」我輕歎口氣,緩緩道:「其實……我看那個葉知秋根本不想殺你,他這麼做……只不過想引我現身罷了。」

    但是葉知秋為什麼大費周章,只是想看我的真實面貌?

    這個葉知秋不但精明無比,更是神秘莫測。他的心思,恐怕沒幾個人能猜透。

    我低頭看優華仍在哽咽,不禁笑道:「好了好了,你要是再哭,恐怕我的衣裳上儘是你的鼻涕眼淚,那可不好。」正在此時,雲逸揚跑了進來,大聲喊道:「白姐姐,差點忘了是今天是重陽節,蘇三手請我們去他們聽竹小築一聚,說要嘗嘗他們好不容易弄到的『歲寒三友』。」說完了一大串後,喘了口氣,轉身看到優華正在拭淚,訝道:「優華好好的怎麼哭了,對了,一定是白姐姐嚇的!」

    「胡說!」我故意一板臉,「我又不是凶神惡煞,還有,你不要總是這樣跑進來,又不是著了火。」說罷,轉身一手拉起優華,一手拿起遮面斗笠,笑道:「我們一起去吧,你一定也想見見那個傳奇的蘇三手!」

    蘇三手的聽竹小築還是老樣子。

    蘇三手也是老樣子。

    我們與蘇家三兄弟坐在小亭外,一邊啜飲清茶,一邊聽著優華輕拍檀板,響得幾聲,正是《鷓鴣天》的調子,拍得幾下,優華漫聲而歌:

    「長憶長門醉不歸,短歌短亭記新詞。

    漫挑青弦吟離寂,輕分月色寄相思。

    杯中酒,酒中詩,相約共賞牡丹時。

    夭桃穠李不解飲,惟落殘紅作雪飛……」

    此時正是月上中天,竹枝輕搖,間有一兩聲鳥鳴傳來,在夜色下動聽無比,優華的歌聲在小院中低回婉轉,竟似比鳥鳴還要清亮悅耳。唱至最後,紅木檀板輕拍幾下,歸於無聲。院內許久無言。蘇三方拍手笑道:「好!真個是此曲只應天上有,歌者好,這《鷓鴣天》也好!」

    優華收起檀板,微微一福,掩口笑道:「曲是小女子所作,作詞可沒有這般本事,這詞是白公子填的。」我微微點頭,卻是十分讚許,優華畢竟聰慧非常,在蘇三手面前一直稱我「白公子」,沒有落出破綻。

    蘇大哈哈大笑:「好個杯中酒,酒中詩!一聽這詞清新不俗,就知是白兄弟的新作。有此新歌,不可無詩,有此新詩,不可無酒,來,老二老三,把咱們準備的『歲寒三友』給白兄弟、雲小哥、華姑娘嘗嘗!」

    蘇二蘇三似早有準備,笑嘻嘻地伸手自桌下,提上來三個小酒罈,又不知從何處摸出來六個小小玉杯,放在桌上,蘇三隨手拍開泥封,眾人不禁輕「噫」一聲,這幾個酒罈不大,一個酒罈至多也就盛下一斤,但泥封一破,剎時空氣中香氣四溢,亦非俱是酒香,又混了些淡淡的花香與竹香,不多時,不大的小院飄滿了這種香氣,嗅入鼻中,令人心神一暢。

    蘇大見我們都去使勁地嗅這氣息,不由更是得意:「任是白兄弟博聞廣識,也定不知道這三罈酒的來歷,這壇綠封泥的,是六十年的竹葉青,這壇褐封的,是四十年的松果酒,而這紅封的才最難得---」蘇二接過話頭道:「雖說用五件繡品去換這白梅釀,那梅谷三絕還覺得虧了。」

    雲逸揚不禁驚訝出聲:「五件繡品!梅谷三絕是什麼人,這酒怎麼這麼珍貴?」

    蘇三在蘇家三兄弟中年紀最小,性格也最溫吞,緩緩道:「酒已打開,不喝可惜。」伸手抄過紅封酒罈,向自己杯中倒滿,這酒液果然不凡,酒色晶瑩通透,杯上隱隱飄著一絲霧氣,未入口中,便已瀰漫著甜甜的梅花香,蘇三輕呷一口,慢慢呼出氣來,稱讚一聲:「好酒!」

    其他人見他已佔了先,更是爭先恐後,去斟這難得一嘗的佳釀。我本不喜尋常酒氣,但這「歲寒三友」一開,香氣確實與眾不同,於是也漫斟一杯,一飲而盡。此杯是特製的松果酒,初入口一股辛辣之氣入腹,但不多時,胃中升上一股熱氣,暖洋洋的極是受用。我不禁又倒了一杯竹葉青,酒色碧綠,映得玉杯甚是好看,這杯飲下去後是綿軟醇厚,四肢百骸都有熱氣流去。最後的梅花釀卻是冰涼清冷,口中儘是花香,飲入肚中清涼無比,正好中和前兩杯的溫和辛辣之氣,三杯下肚,真是有如身在雲端。

    蘇大哈哈大笑道:「白兄弟人風流,喝酒卻真是豪爽,這歲寒三友入口雖平和,但三種酒喝下,後勁卻是極強,白兄弟依然面不改色,酒量是一等一了。」

    「啊--」我一驚,果然覺得頭暈暈沉沉,腳下也有些不穩,忙道:「你怎麼不早說……」腳下一軟,又倒在竹椅上。蘇大放聲笑道:「大丈夫醉則醉矣,有何不好?今天大伙必得不醉不歸,喝得盡興才好!」一張口,又將酒倒入口中。

    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三罈酒已喝得差不多少,蘇大藉著酒興,轉向我道:「白……白兄弟,咱們知交已有半年,為……為什麼還戴這麼個氣悶的斗笠?外面都傳你……你……你容貌已毀……你就在咱兄弟面前摘……摘了這玩藝兒!男兒重相貌……又有什麼出息!」

    我喝了不下十幾杯酒,此時酒意上湧,直覺這黑紗遮著確實氣悶,趁著酒興道:「有何不好!只是你見了……見了……不要嚇壞才好呢!」說罷一翻手,已將黑紗摘下,落出一張乾乾淨淨、沒有牛油水粉的臉。蘇二蘇三見了不由一怔,卻不言語。

    蘇大半睜醉眼,直直看我半響,突然道:「怪不得白兄弟一直都遮斗笠……」他用殘臂大力拍著我的肩,用憐憫的語氣對我說:「長得像個娘們兒,也不是白兄弟你的錯啊!」

    「噗--」我一杯酒剛入口又噴了出來。

    雲夫人見我一身酒氣,連走路都踉踉蹌蹌,被優華和雲逸揚好不容易扶回歸雲莊,連忙拿毛巾濕了涼水為我擦臉,一邊擦一邊心痛道:「唉,你這孩子,怎地喝了這許多?」

    我只覺頭昏沉得厲害,突覺額頭一陣涼意,好不容易稍稍清醒一些,微微伸出手去,抓住雲夫人為我擦拭的手,喃喃道:「雲……雲姨……你說……你說……呃……」我張開朦朧的大眼,斷斷續續道:「你說……我像不像女孩兒……」

    雲夫人見我盡力睜大眼睛望著她,一臉期盼的神情,不由又是生氣又是好笑,道:「你這孩子今天喝得真是不少,一個女孩子怎地喝了這許多酒?你不是女孩子又是什麼,難道是男人不成?」

    「才……才不是!」我用力揮一下手,卻用力過猛,差點從竹椅摔到地上,「那個……蘇大!我……我都摘下面紗讓他看了……這個混蛋……居然還說我是男的!……過分!……這不是說我……說我……不男不女麼?」

    雲夫人聞言面色大變:「啊……你不是說你的身份不能被人發現麼,現在……現在如何是好?」

    「沒什麼……」我覺得全身軟綿綿的一絲力氣也無,柔柔地倚在雲夫人懷中,輕聲道:「他沒看出來……我是女子……」

    我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蓋著金線緙絲錦被。現在已是深秋天氣,我喝了十幾杯烈酒,屋外雖然冷氣入骨,但全身燥熱無比,如同抱著一團火球,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翻來覆去,想睡卻總是睡不安穩,我盡力抽去胸前的束胸,但炎熱之感仍是未退,腦子裡如裝了一團亂麻,恍恍惚惚中,好似萬事都到心頭……

    小院裡,不知何時生起了絲絲霧氣。

    秋天,本就是容易起霧的季節。

    絲絲輕霧如少女最輕柔的髮絲,隨夜風微微飄蕩,好似帶著溪水與竹葉的清香,輕輕地飄進門縫中,有幾絲拂在我的臉上,清涼得舒服無比。

    我閉著眼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小院外溪水嘩嘩輕響……

    不!這不是小溪流水的聲音。

    是笛聲。

    悠揚的,輕幽的笛聲,悠然婉轉,清越動人,與小溪的聲音幾乎混為一體,溪聲寓笛聲之清,笛聲借溪聲之逸,竟似絲絲入扣,聽入耳中如洗塵垢,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何時,笛音倏地一變,變得低沉纏綿,如泣如訴,似玉人輕唱,似遊子懷鄉,慢慢笛音又起,這次卻清脆歡快,如沐春風,以迎遠人,以喚良朋,端地是使聽者動容。

    這是夢麼?

    如果不是夢,為什麼會聽到只有在夢中才能聽到的曲子?

    我不知不覺緩緩站起,推開門,一步步地走到院落中,白霧馬上輕輕將我的黑衣裹住。

    是我聽錯了,還是在夢裡,會聽到從天上傳來的笛聲?

    我四處張望,腳下好似踏在雲中,前面是一叢竹林,笛聲竟似從竹林上傳來,我抬起頭--

    一個青衫男子站在足有三丈高的竹枝上,唇邊正在吹奏一支竹笛,微風吹得他的青衫下擺飄了起來,黑黑的頭髮飛散在空中,夜風輕輕搖動竹枝,他便也隨著竹枝在風中蕩來蕩去,仿若一片羽毛,笛音卻始終未停。

    我抬起頭,眼睛直望向這個男子,在這個如夢如幻的夜晚,我的聲音也變得無比輕柔:「你……是誰……站得那麼高……」

    笛聲頓止,那個青衫男子落在院中。

    他不是「跳」下來的,是「飄」下來的。

    青衫男子如風中一片樹葉般,輕輕從竹枝上飄下來,落在我的面前,他緩緩走近,現出一抹柔和又悠然的微笑:

    「……怎麼,是一個半醉的小姑娘……」他終於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指輕輕勾起我的下巴上抬,「臉頰紅紅的……不過很美。」

    這是夢麼?

    我用力抬眼,想看清楚這個男子的面孔,卻只看清了他的眼--烏黑又無比深遂,如最幽遠的夜空一般明亮深沉。

    我怔怔地看著,卻沒想到他的手指觸到了我的臉,不由發出一聲輕訝,腳下一個踉蹌,直向青衫男子懷中倒去--

    下一刻,我覺得已被他抱在懷中,而且是抱個滿懷,他抱著我走到竹林下,隨意找個地方坐下,讓我靠在他肩上,他的聲音低沉柔和,我聽到耳中朦朦朧朧,好像也混入了絲絲霧氣:

    「你醉了……」

    我眼睛半睜半閉,鼻中隱隱傳來青衫男子身上竹葉的清香,他的懷抱好似有一種安心的力量,使我全身燥熱的感覺稍減,我迷迷糊糊地應聲道:

    「胡說!我……才不會醉!你……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的?……」

    耳邊好似聽得青衫男子笑了一下:「鬼才會覺得你是男的。」

    我閉著眼睛,不由得輕輕笑了起來:「對!對的……我是女孩子……」又翻了個身,輕聲道:「你的笛聲……真好聽呀……你的笛子……我要了……」說罷伸手去抓青衫男子手中的竹笛,但好似抓了個空。

    冥冥中,覺得有什麼東西輕掃過我的臉頰,一個溫柔無比的聲音輕輕在我耳邊響過:

    「就送給你好了。」

    我躺在床上,懶懶得不想動彈。

    真沒想到昨天我喝了這麼多酒,也頭一次喝得醉成這個德行!我朦朧中記得是被雲逸揚和優華送回來的,剩下的事情可就記不清了。忘了一半,模糊了一半。

    古人說酒能亂性,可真是沒錯,我苦笑一聲,昨晚居然那樣狼狽,弄不好會被雲逸揚這小子笑掉大牙!

    我看看窗外,太陽已升起老高,陽光直射進屋來,我舒舒服服地抱著被子翻了個身,昨天晚上居然就穿著衣服、蓋著被子過了一夜。還真是不太習慣。

    昨天晚上夢到的笛聲和吹笛的人,卻又彷彿那樣真真切切。人彷彿不是人世的人,笛音也不似人間的曲子。

    真個是事如春夢了無痕。我輕輕笑了,這算不算二十餘年來第一個春夢呢?

    我又翻了個身,手向床邊按去--

    這一按,我的臉頓時變得雪白。

    我抬手,手中有一支碧綠的,用新鮮竹子削就的竹笛。
匿名
狀態︰ 離線
8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2:30
第七章 但有先後無少長

    但有先後無少長,最難調理是炎涼。

    商少長是殺手,夏炎涼是聖手。

    商少長殺人,夏炎涼救人。

    商少長是天下第一的殺手,據說,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他的秋水刀。

    如果你成了他的獵物,那麼你就要恨爹娘為什麼要把你生出來。

    為什麼落到了商少長的手裡。

    商少長要殺的人,至今還沒有一個活著的。

    商少長說:「我是個很客氣的人,對自己客氣,對別人客氣,所以我要借別人東西的時候,就更是客客氣氣地去借。」

    一張灑金小箋上,筆跡清秀,工工整整:

    「兄台鑒:

    聞君素有一物,甚是珍視,捧為至寶,在下欲向君相借賞玩,盼君能展手抬愛,三天以後,定來造訪,望君虛席以待,不至我徒勞而歸。」

    商少長從來沒有徒勞而歸過。

    他借的東西也都借到了手。只因為他借的,大多數都會是別人的人頭。

    在他的刀下,真的是只有先後,並無少長。

    夏炎涼是女子,但沒有人知道她多大年紀。

    有人說她是個小姑娘,有人說她是個少婦,有人說她是個老婆婆……

    她的醫術往往使人忘了她的性別和年紀。

    除了死得很徹底的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夏炎涼就能從閻王爺的手裡拉回來。

    但江湖上的很多人寧願遇到商少長,也不想落到夏炎涼手中。

    她心情不好不治,心情太好也不治,心情不好不壞時,她說不定說:「今天是個睡覺的天氣,不是治病的天氣。」

    但是遇到她感興趣的病例,卻是追到天涯海角,倒貼藥物時間,也要為他治到底。

    據說有一個王爺患了小病傷寒,卻偏偏費盡心力地把夏炎涼找了出來,讓這位傳奇聖手醫治。沒想到,夏炎涼卻答應得異常痛快,也非常謙卑:民不與官鬥,炎涼只是一介小民,王爺之病自然也是炎涼之急,王爺能選上炎涼是炎涼的福氣等等……大筆一揮,寫下了數味傷寒加補氣的方子。

    結果這位王爺吃了藥,卻總是時好時不好,每次派夏炎涼重開藥方,夏炎涼總是答應得爽快,重新開過,但這個傷寒夏炎涼治了半年,最後居然王爺居然臥床不起。沒法子,王爺請了一群名醫來看過,卻都搖頭道:「王爺最初所染確為傷寒,但經夏炎涼調養,已轉為一種怪病,我們是再也治不得了。」一個個拱手辭去。王爺大駭之下重金再請夏炎涼,夏炎涼笑道:「這也不能怪我,我本來不會治傷寒,自己不會治的病怎麼能胡亂治?所以嘛,就將王爺的病先弄成我習慣治的肺癆,這樣王爺的病,我才能治得順手不是?」

    等到王爺病癒下床,他二百多斤的身子已經瘦了一半。

    只是他再也不敢去找夏炎涼「順手」看病,也再也不敢找夏炎涼的麻煩。

    雲逸揚正在劈柴。

    別人用斧頭,他用手。

    他五指並掌,一掌劈下去,乾硬的木頭便劈成兩半。在右邊已經堆了高高的一垛這樣劈出的木柴。深秋的天氣已經漸冷,雲逸揚光裸的上身卻佈滿了細密的汗珠。我坐在木柴堆上饒有興味地聽他講故事。他的臉黑裡透紅,眼中閃著興奮的光。

    這不是因為他劈柴累,而是因為他講到了傳奇的兩個人物,商少長與夏炎涼。

    「哈哈哈哈……」我笑得眼淚差點流了出來,勉強才止住笑聲:「夏炎涼……哈哈……她整人的本事還真是一流,有機會我倒要和她討教討教!」

    雲逸揚笑道:「多少人就怕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落到夏炎涼手中,不得不讓她治,還得冒著讓她治得不死不活的危險,白姐姐你還說要向她討教,那才叫可怕。」

    我皺著眉慢慢道:「但有先後無少長,最難調理是炎涼……這個對聯……」突然我噗哧笑了出來,道:「這前一個不是說的排隊,後一個不是說的感冒嗎?」

    雲逸揚也笑道:「這倒是不知道誰給他們起的,不過落在商少長的手裡的,真的是只有排隊任他發落,而夏炎涼也真個是最難調理呢……不過,我真的想見一見那個商少長!據說他的刀是天下第一的刀,輕功也是天下第一的輕功!」

    「他只是個殺手,有什麼好見的?」我渾不在意,揮了一下手。

    雲逸揚連忙叫道:「他不是一般的殺手!他殺的人可都是罪大惡極之徒,江湖傳言他為一個孩子報滅門之仇,縱馬連奔半個江南追殺仇人,最後也只收了這孩子一個銅板。這等俠義之人雖是殺手,但在我的心裡就是英雄!」

    我哈哈大笑道:「好啦好啦,但願你有一天能見到你心中的大英雄,大豪傑,對了--」我偏頭一想,一字一句道:「你們這裡,真的有所謂的武林高手麼?」

    「當然有啊!」說到高手,雲逸揚頓時來了興致,連柴也不劈了,大步邁到我身邊,興奮地說:「我劈柴的手法就是功夫,但可不能稱是高手,要說高手,葉知秋手下的阿福可算是一個了,那一刀使得真是乾淨利落!我要什麼時候武功學到那個樣子……嘿嘿!」

    我拍了他一下沉醉得發昏的腦袋,笑道:「好啊,你去學高手的武功,就別當什麼歸雲莊的少主了。」雲逸揚摸摸腦子,嘻嘻笑道:「不學好武功,怎麼保護好白姐姐!」

    「哪個用你這個小鬼頭保護?」我不禁失笑道,隨即想了一會,緩緩道:「你說,武功中的輕功能使人站在竹枝上麼?」

    「竹枝上?」雲逸揚大吃一驚!囁囁道:「整個人站在竹枝上??這輕功……可是驚世駭俗……或許…或許……白姐姐,你見過有站在竹枝上的人麼?」

    我一怔,連忙道:「沒有……當然沒有……我到哪裡見過,我只是偶爾想一想。」我站起身,拍拍衣服,道:「我先回屋了,你劈完柴後也休息一下罷。」便向自己的住處走去。

    我的手把玩著一支竹笛,心中卻如大海一般起伏。

    昨晚的笛聲與吹笛的人,幾乎如夢一般朦朧不真切,但手中的竹笛告訴我,這是真的發生在我身邊的事。青衫男子的笛聲似乎還在我的腦中迴響,葉知秋的笛子雖然也吹得好,但卻是冷冷冰冰,而那個男子的笛音,滿蘊著一種悠然的情感。

    我閉著眼睛,半躺在竹椅上。小院依然那麼靜謐,宋朝這個年代沒有現代的污染與化工產品,我的皮膚竟似乎比現代還要細嫩。外面幽幽傳來青草與竹葉的清香。

    現在的景色一如昨夜,但卻沒有那清幽的笛聲。

    雲逸揚突然跑了進來,他的黑臉竟幾乎變成了一種蒼白色,跑到竹籬外居然差點跌在尖竹上,一邊跑,一邊喊:「白……白姐姐……商……他……商少長!」

    我緩緩起身,微微笑道:「商少長怎麼了?你不是一直想見見他麼?」

    但當雲逸揚顫抖地遞給我一張灑金小箋,我的笑容竟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灑金小箋上面寫著清秀灑脫的字跡,但在我們的眼裡,卻比催命符還要可怕:

    「白衣兄台鑒:

    聞君素有一物,甚是珍視,捧為至寶,在下欲向君相借賞玩,盼君能展手抬愛,三天以後,定來造訪,望君虛席以待,不至我徒勞而歸。」

    落款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商少長。

    我不由苦笑,雲逸揚卻半點也笑不出來,他的臉白得如一張白紙。

    我晃晃手中的小箋,又好氣又好笑道:「這就是你心中的大英雄?我自認為在下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商少長會找我來除暴安良?」

    雲逸揚緊張得幾乎話都說不出來,結結巴巴道:「這這這……一定是……一定是……」喏喏說了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拍拍他的肩頭,輕鬆笑道:「好啦好啦,這說不定是誰的惡作劇,你已經是大人了,還怕這個?別忘了,後天我們要和益州綢緞大戶談生意,你這樣無謂擔心,可是不好。」說罷隨手扯了幾下,將灑金小箋撕得粉碎。

    雲逸揚看看我笑吟吟輕鬆的樣子,又小心翼翼地問道:「白姐姐,真的是……惡作劇?」

    我板下臉道:「怎麼?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快些回去給我準備去,否則你這小子給我弄砸了,我就要你的好看!」雲逸揚連忙連聲道:「白姐姐你別生氣,我去就是了。」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著我的身影,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看著他的身影漸漸走遠,我的笑容也漸漸消失。

    這灑金小箋怎麼能是假的?

    今天已是第三天,我雖口上說將這紙小箋的話說成玩笑,但全莊上下還是如臨大敵,七十餘歲的老管家楊伯居然拿著鐵耙天天站在莊口,就更不用說僕人長工,能用的耕田犁地的物事全部拿來握在手中,就等著商少長上門。我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動。在現代時,肯定不會有這許多熱心人為了我敢和這個頂尖高手拚命。

    不過,我還是認真地告訴每一個人:「一定要先保護好自己,保護好老幼婦孺,至於我,總會有辦法的。」

    一個叫阿牛的年青僕人大聲道:「我們都是白公子與雲公子收留下來的,若沒有歸雲莊,我們還得在外面討飯,大夥兒早就想好了,白公子的恩情如山,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保護白公子周全。」

    我心中不禁一熱,眼淚差點便從眼中流出,緩緩道:「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我看這事極可能是別人開玩笑,你們就去做你們的事罷,不用圍在我身邊。」這時雲逸揚走了過來,道:「白衣,益州孟慶已經在客廳等候,我們該過去了。」我點點頭,向眾人深深一輯,道:「白衣謝過各位。」回身隨雲逸揚走向客廳。

    楊伯拿著鐵耙坐在小木凳上,眼睛半閉著優哉游哉地曬著太陽。

    他已經很老了,又有歸雲莊這個棲身之處,比起大多數和他一樣的老人來,他真可以說是享福的了。歸雲莊有吃有喝,主人也和氣,像他這樣年齡的老人,還能奢求什麼?

    這時,一個笑嘻嘻的年輕人走過來,彎下腰客氣地說:「老人家,這裡是歸雲莊嗎?」

    楊伯瞇起眼,仔細打量這個問話的年輕人,穿著一身乾淨的青衫,文質彬彬又很和氣。

    現在的年輕人像這樣懂得禮貌、尊敬老人的真是不多見了。

    楊伯於是也笑瞇瞇的回答:「年輕人,這裡是歸雲莊。你是來找雲公子還是白公子?」

    青衫年輕人笑道:「當然是找白公子。」

    楊伯顫顫危危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土,道:「公子稍候,不知公子找白公子何事?老僕好去通報。」

    年輕人道:「我姓商,您老告訴白公子,他就會知道我是誰了。」

    楊伯「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老朽的身子差點摔在地上,一根枯乾的手指指著年輕人微笑的臉不住抖動,哆哆嗦嗦道:「你……你……你是商少長!」

    商少長笑嘻嘻地輕輕扶住楊伯搖搖欲墜的身子,將他扶在小凳上坐好,道:「真沒想到,您老也知道在下的名字。」

    「既是如此,就蒙孟兄對歸雲莊多加照顧,今日一會,歸雲莊自是受惠良多。」我微微笑道,向對面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商人一拱手。

    孟慶也拱手作答:「哪裡的話,孟某早聞歸雲莊大名,近日購得三匹繚綾,才是孟某之福,今後還得歸雲莊多加提攜才是。」雙方正在寒暄。突然門被人一推而開,阿牛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大聲道:「白公子,快……快……」說了幾十個「快」字,氣得他一跺腳,大喊道:「快跑啊,商少長來了!」

    在場的人都一下子站了起來!這個簡簡單單的名字聽入耳中,卻好似比地獄的惡鬼還要嚇人。

    我緩緩道:「逸揚,保護孟兄。」便向門外走去,雲逸揚大驚之下,忙伸手去拉我的衣袖,卻拉了個空。

    「你就是商少長?」我迎風而立,冷冷地問站在我面前的青衫男子,他站在那裡笑嘻嘻的,一臉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商少長輕輕頷首,笑道:「你就是白衣?」慢慢向我走了過來,悠然道:「你怎麼不跑呢?」

    「我為什麼要跑?」我反問道,走到一路小跑來的楊伯面前,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緩緩道:「我白衣堂堂正正,為什麼要跑?」

    雲逸揚此時跑了出來,站在我面前雙臂張開,一字一句道:「我們歸雲莊雖然多是老幼婦孺,但也不許你擅入歸雲莊殺人!」

    「這才是歸雲莊的子弟!不愧為我的兒子!」雲夫人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站在我的旁邊,斬釘截鐵道:「歸雲莊沒有懦夫,只有壯士!你若想動白衣一根汗毛,歸雲莊全莊上下的人都要和你拚命!」

    我慢慢起身,從眾人身後走出,走到商少長面前,道:「我白衣從不躲閃,你想向我借東西,就向我一個人借好了。」

    濛濛的黑紗後,我只能聽清商少長帶著笑意的聲音:「好個白衣卿相!」

    隨著一陣清涼悠然的秋風吹過,我的眼前出現一道明亮清澈的刀光!

    隨著刀光閃起,彷彿周圍一切聲音都歸於靜謐,黑紗中黑濛濛的天地一下子變得明朗。

    藍色的天,空茫的風。天地間竟似傳來一種青草混著木葉的清香。

    落霞隨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這是一種清新帶著涼意的深秋的感覺。

    我的目光前視,沒有了面紗的遮擋,我看清了商少長。

    他的手裡不知何時,有了一把烏黑不起眼的長刀。

    名聞天下的秋水刀!

    這樣黑黝黝再平常不過的刀身,居然能揮出如此明亮如水的刀光。

    好快的一刀!

    商少長這一刀劈開了我的黑紗斗笠,更劈斷了我的束髮木簪,卻沒有傷我一絲一毫。

    我站立在秋風裡,及腰的長髮隨風飛舞在空中,隱隱透出一種神秘卓然的氣息。我望著眼前的青衫男子,眼中射出箭一般鋒銳的光芒,

    「原來……是一個小姑娘……」商少長一手執刀,一手頗有興味地搓著下巴,笑道:「不錯不錯……看來這是一次……不錯的收穫……」

    緊接著,他做出了一件讓在場的人都根本沒想到、大吃一驚的事。

    商少長突然縱身而起,身子輕得如一陣煙霧,瞬間從擋在我身邊的眾人頭頂飄過,一眨眼時已站在我面前。

    我只覺他的手在我身上輕輕一拂,如最溫柔的春風吹過,身子卻似抽空了力氣一般緩緩軟倒,商少長手一抄,已將我打橫抱起,雙腳一蹬,身形如箭直射出去!

    遠處,一隻孤鶩長叫著飛向高空。

    在商少長悠然長笑聲和眾人怒罵聲中,商少長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我劫走,穿著青衫的身影幾個起落,如蒼鷹般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外。
匿名
狀態︰ 離線
9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2:47
第八章 大呆子


    呼呼的冷風如刀般刮著我的臉,商少長抱著我如一陣輕煙般瞬間飄過數里之外,有如風馳電掣,幾乎足不沾地,間或在樹枝上輕輕一點,身子又縱起數丈。

    天哪,這就是古代的輕功!我看著左右的樹木刷刷從身邊掠過,突然油然而生一種想要尖叫的感覺。居然真有人能像騰雲駕霧般的奔跑!而我被商少長抱在懷中,彷彿身上頓生雙翼,好似也要隨他飛了起來!

    幾個起落後,商少長突地發出一聲悠遠的長嘯,嘯聲遠遠傳出數里。未過一會,遠方隱隱傳出一聲嘹亮的馬嘶--

    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長嘶著歡快地向商少長跑來,黑馬異常高大神駿,跑動在風中如一團烏雲,只一眨眼地工夫便跑了過來,商少長一縱身,已抱著我躍上馬背,雙腿一夾,喝道:「跑--」黑馬一聲歡嘶,撒開四蹄越跑越快。

    這就是追風的快感!

    黑馬獵獵的長鬃在風中飛舞,我的黑髮也在長風中飛旋在我的周圍。看著一排排景物從身邊呼嘯而過,我能感覺到黑馬的肌肉有力地伸縮,鼻孔不住噴出白氣。

    我正享受這種馳騁的快意,商少長的聲音戲謔地在我耳邊響起:「為什麼不喊叫?」

    他一手抱住我,一手輕拍馬頸,黑馬輕嘶一聲,步伐慢慢緩了下來。我抬頭,看上他烏黑深遂的眼,正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抬眼望向他的臉,緩緩道:「你跑的儘是人煙稀少之處,又在馬上,我喊叫後能有幾人追來,又有誰能追得上你的馬?」我輕輕一笑,悠然道:「那麼我還不如省些力氣,看看周圍的風景。」

    「哈哈哈!--」商少長放聲大笑,「你也不想知道是誰派我來追殺你的麼?」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難道現在的殺手都這麼囉嗦嗎?

    我不耐煩地說:「這有什麼難的,用腳想都知道。我們現在正與益州孟家做一筆大生意。原來孟家一直是與絳州最大的綢緞商霍家往來,現在改與我們。霍家一定懷恨在心,據說現在霍家的當家三教九流都行得方便,黑白兩道都通,又放下話來讓歸雲莊好看,不是霍家當家派的你,又能是誰?」

    商少長慢慢止住笑聲,目光盯住我的臉,沉聲道:「好!看來傳言你為白衣卿相,識人之眼天下無雙,果然非虛!」

    「天下第一的神眼遇到天下第一的殺手,不是也得甘拜下風麼?」我淡淡一笑,「你問我兩個問題,那我也問你一個問題好了?」

    見商少長微微頷首,我想了想,道:「為什麼你費盡心力地抓我出來,卻不殺我?」

    「因為……」商少長薄唇邊落出一絲玩味的笑意,慢慢在馬上俯下身來,看著我睜大的雙眼:

    「你的眼睛透出淡淡的天藍色,很美,我喜歡!」他居然湊近我的臉,烏黑的雙眼離我的臉近在咫尺,近得他溫熱的呼吸吹在我的臉上,突然,商少長親了一下我的眼。

    「你的眉毛彎彎的,很漂亮,我喜歡!」他又親了一下我的眉毛,「你的皮膚真白真細,我喜……」商少長笑嘻嘻地說一句,親一下。他一口氣說了七八句,也接二連三地在我臉上大親特親。

    我的眼睛幾乎要射出火苗來,不敢置信地望著這個笑得開心無比,眾人口中厲害無比的殺手。

    天哪,這是殺手,還是色狼?

    商少長修長的手指劃過我的眉,我的眼,我的唇,最後執起我的手,笑道:「真不明白,怎麼有人會把你當做男人,你的眉毛這樣細長,眼睛又這樣大,就算這些都有黑紗遮住,你的手……」他輕捏了一下我的手,笑道:「又哪裡像男人了?」

    我幾乎是咬牙切齒道:「你摸夠了沒有?」

    商少長舔舔嘴唇,意猶未盡地又捏捏我的臉頰,色色笑道:「便宜一次不能多佔,留著下次再佔好了。」

    「你……」突然,我看著商少長的青衫,眼神慢慢轉向他的脖頸處轉了幾轉,漸漸覺得不可思議起來……

    我眼波一轉,唇角落出一抹嫵媚的笑意,柔聲道:「你佔了我的便宜,我可也要占佔你的……」

    商少長眼神一挑,笑道:「好啊,你想怎樣占呢?」

    我笑容愈加溫柔,道:「你不解開我的穴道,我可是什麼也做不成的。」

    「這還不容易。」商少長手指輕點,我只覺上半身傳來一股熱氣,手頓時可以動了,我慢慢活動幾下手臂,伸出手去,輕輕撫上商少長的臉,唇邊笑意愈濃:

    「你的臉……怎麼……怎麼……」突地「唰--」地一聲,我的手中多了一張如蟬翼般薄透的面具。隨著面具撕下,我的聲音也變得清冷:

    「臉上有東西貼著,肯定不會很舒服。」我冷冷地望著他面具下的臉,看著他的臉現出一抹微笑--

    「啊--」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摘下面具的商少長,幾乎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用手指著他的臉:

    「你……你……那天晚上……你吹的笛子!」

    這是一張頗為清秀的臉,線條柔和又不失剛毅。但最讓人記憶深刻的就是他的眼睛,烏黑深遂如遠古的夜空!彷彿一看進去,就沉醉在無止盡的黑暗中。

    他的人已沒有想像的那般年輕,眼角似已有了淺淺的皺紋,但他的眼睛卻彷彿一泓春水,永遠蘊含著一種年輕而悠遠的活力!

    就是這一雙眼在哪晚深深印進我的眼,讓我即使在酒醉時也記憶猶新!

    商少長就是我在重陽夜半喝醉酒後,那個吹笛的青衫男子。

    商少長的眼睛慢慢流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你是第一個看見我真面目的人。」他突然揚起手,已掠回面具又戴到臉上,順手封了我上身穴道:

    「小丫頭,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商少長帶著我或急或緩,黑馬蹄聲得得,穿過幾個市鎮,未過兩個時辰,已到了絳州與渝州邊界。街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在集市上買賣交易,好不熱鬧。突見如此高大神駿的黑馬行過,馬上一個青年男子抱著一個黑衣姑娘,莫不是指指點點,指手劃腳。七嘴八舌說得煞是起勁,「咦,這是哪家的姑娘家居然坐在這麼高的馬上……」,「張大叔,您老可真是糊塗,這位怎麼能是姑娘,應該是夫人了,被夫君帶著出來看風景罷……」「我看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這麼光天化日之下的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眾人之聲零零碎碎入耳,我看著商少長,眼睛幾乎要射出把刀來。

    我白衣這二十多年從來沒被這樣「議論」過。這個混蛋加三級的商少長!

    再看這個始作俑者,坐在馬上悠哉游哉地抱著我招搖過市,一副好不快活的樣子。我看在眼裡更是火冒三丈!若不是全身動彈不得,我真想把這個天下最大的殺手兼混蛋砍成八段!

    商少長笑嘻嘻地看著我,輕聲在我耳邊道:「小衣衣,看來你的眼神比我還像殺手。」

    「你……」我看著他嬉皮笑臉的表情不禁氣結。也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

    未過一會,黑馬到了一戶莊院,慢慢停了下來,早有幾個僕人出來迎接,口稱「商公子」,商少長抱著我躍下馬背,拍拍黑馬頸,笑道:「大黑,你自己去吃些乾草罷,我先進去了。」

    我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這麼漂亮英武的馬兒,居然叫這麼一個「平庸」的名字。

    但這個「大黑」可高興得很,一揚頭,發出幾聲「唏噓」的叫聲,馬頭在商少長的身上親暱地跳蹭了幾下,又「順頭」在我手上舔了舔,才一溜小跑地跑得不見蹤影。

    商少長臉上現出一絲不可捉摸的笑容,順手在我後背輕輕一拂,我頓覺背後一股熱流湧過,四肢已能動彈,不由晃動幾下手臂,臉上露出喜色,剛要邁步,卻覺手已被商少長握住,被他拉著向莊院大門走去。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別想跑啊,小衣衣,還沒有人能在我的手下逃跑的。」

    我聞言回身,就看見他笑得無比燦爛的笑容。

    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只因為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有誰能逃脫天下第一殺手的追捕?

    剛走進大門,突然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重重地撲在我身上。

    這個「東西」幾乎摟得我快喘不過氣來,先重重地在我臉上親了幾下,後又用嗲得幾乎讓我把隔夜飯吐出的聲音說:「商公子,奴家等你等得好心焦呢……」

    我不耐煩地把攀在我身上的女子拉下來,向商少長身上一推,沒好氣地說:「拜託你看清了再親再咬,你的商公子在旁邊,不是我!」

    「哈哈哈哈……嘻嘻……嫣紅姐姐抱錯人啦……」我這才發覺周圍站了一圈穿紅著綠的女子,個個花枝招展,身上的香粉氣傳得老遠,我鼻子一癢,不由得「啊欠,啊欠--」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這才看清抱著我的女子,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長得還算眉目齊整,臉上的胭脂水粉卻足有一尺厚,身上穿一件粉紅色勾花湘裙,一雙小腳倒纏得瘦稍。手兒正掛在商少長的脖頸上,甜甜地看著商少長。而商少長也一隻手牽著我不放,另一手卻環倒了她的細腰上。呵呵笑道:「才兩個月沒見,小嫣紅長得可又俊俏了許多。」

    「嫣紅姐姐這幾天都在梳妝打扮呢,可就等著公子了。」「公子偏心,來了只顧著嫣紅這小蹄子,也不看看我們姐妹。」「商公子來了可就不能走了,定要多陪陪我們才好……」眾女子七嘴八舌喋喋說個不休。直說了二十幾句,才有一個年小的穿著淡綠衫裙的女孩子叫道:「咦,商公子又帶來一個姐姐呢。」

    「啊,真的呢!」「咦,她穿黑衣裳啊。」「這黑衣好奇怪呢,不是裙子呀,倒像是男子衣服。」「怎麼冷冰冰地不說話?」頓時又是議論紛紛,你來我往。我不由暗自呻吟一聲。覺得頭又痛了起來。

    這裡的女人足可以比上一萬隻鴨子!

    耳邊傳來商少長的笑聲:「這個姐姐叫白衣,她呢,名叫白衣,但卻愛穿黑衣服,雖然是女子,但卻愛穿男裝,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好玩不好玩?」

    周圍馬上響起一片「咯咯」的女子歡笑聲。伴雜著「當真好玩」、「這不是不男不女麼」的議論,又是一陣喧嘩。

    我慢慢吸了口氣,唇邊落出一絲優雅的微笑,緩緩道:「世上名不符實之人多矣,又何況我白衣一人,商公子又何必在我身上大做文章?」我的聲音悠揚清亮,頓時把一眾喧嘩聲壓了下去。我清冷沉靜的眼波掠過眾人,被我看過的女子都停住了笑聲,院裡剎時一片寂然。

    一個僕人打破了沉寂,跑到商少長身邊,遞給他一羽小小鴿子,鴿腿上綁著一張小紙條。商少長取下紙條看了一眼,順手在掌中一搓,紙條已化成片片蝴蝶。他轉過身來對我笑道:「原來你輔佐的歸雲莊少主也不算阿斗,居然未過一天,他用飛鴿傳書已傳遍各州,凡有救出白衣卿相者,歸雲莊願以一半蓄產相謝!」商少長仰天長笑道:「那若在下把你送回歸雲莊,不知那個毛頭小子肯不肯把五十萬兩銀子拿給在下?」

    我微微而笑,淡然道:「他一定會給的。因為他知道,我白衣的身家遠不止這區區五十萬兩。」我伸出五指,慢慢屈伸,「八個月前我初到歸雲莊,那時歸雲莊加上房產田產也只不過二萬兩而已,而現在已逾百萬兩。他應該知道,我的價值……」我伸出一個指頭,笑道:「何止一百萬兩,就算現在拿出五十萬兩換我回去,又算得了什麼?」

    商少長沉吟半響,突地抬頭笑道:「你想勸我把你送回去,然後得那五十萬兩麼?」

    我悠然道:「不錯,你的僱主肯定不會給你這麼多,是不是?」

    「不錯,當然不會。」商少長突地抓住我的手,笑得更是開心,「不過我要是把你留在我身邊,又何止五十萬兩呢,所以,還是留下你好!」他招手喚來嫣紅,道:「你和白衣換換衣服,然後拿二個蒙紗斗笠來。」

    商少長轉向我,眼中滿是捉摸不透的笑意:

    「現在南北十二州都為了五十萬兩找你,就算我跑得快,可也比不過這許多人一擁而上,嫣紅和你的身材相妨,她要是穿你的黑衣扮了你,肯定會騙過很多呆子,你說是不是?」

    我臉上的笑容一點點隱去。

    嫣紅咯咯笑道:「公子果然好主意,這位小姑娘,咱們就來換一換罷。」說著就來拉我的衣袖。我眼神一冷,射出一道冰寒的目光,冷冷道:「你說誰是小姑娘?」

    嫣紅的手頓時凝在半空。

    商少長輕笑道:「小衣衣,你還是隨嫣紅換過來的好,不然……」他笑得很是悠然,緩緩道:「不然由我幫你換,好不好?」

    我看著他的笑容,歎了口氣,道:「不好,我……我隨她去換就是了。」

    嫣紅笑嘻嘻地帶著我穿過幾個花廳,來到一間小小內室,道:「好了,你把衣服脫下來,我們就開始換裝罷。」

    我眼波一轉,流出嫵媚又溫柔的笑容,輕輕道:「急什麼,你看你的臉,都沾上了灰,這可不好,來,我為你擦擦……」

    「啊,灰,哪裡哪裡?」嫣紅一急,連忙把臉伸到我眼前,道:「快!快幫我擦去!」

    她的笑容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撲了粉的臉白得像粉牆的顏色。

    一把小刀準確地抵在她的脖頸上,而這把小刀就握在我的手上。我的笑容比方纔還要燦爛:

    「不要喊叫啊,否則……」我的刀在她脖子上又緊了緊,「我是個最不會用刀的人,手一慌可不能保證發生什麼後果呢。」

    「小姐……不不不,女俠,」嫣紅的汗珠一滴滴從額頭上滾過下來,顫聲道:「你……讓奴家……做什麼都行……只要……」

    我眼珠轉了幾轉,笑道:「你這樣聽話,我怎麼捨得殺你?來,你把這個給我吞了。」說罷,我從懷裡摸出一丸藥,趁嫣紅張嘴欲叫時扔進她張大的嘴裡。

    「啊咳咳!--」嫣紅抓住喉嚨不住吐氣,丸藥卻已經吞了下去,嫣紅的臉已經變成了死灰的顏色,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這……這……是什麼……」

    我似笑非笑道:「這是什麼?」我輕拍她的臉,甜甜笑道:「當然是蝕心腐骨丹。」

    兩個頭戴遮面斗笠的人影,一黑一紅,先後從內室走出。

    黑影走出莊外,紅影走到莊內,商少長的面前。

    商少長笑道:「小衣衣,你穿紅衣服比穿黑衣服可漂亮多了。」

    「小衣衣」卻站在場中,身體不住抖動,也不說話。

    商少長漸漸收住笑聲,突然身形一動,手中已將斗笠摘下。不由大驚失色!嫣紅的塗滿了胭脂水粉的臉已變得紅一道白一道,淚水不住地流下,弄花了厚厚的妝容。嫣紅突然大哭出聲:

    「商公子,救命啊---」嫣紅不住哭喊道:「那……那……那個白衣用刀比著我,給我吃了毒藥,哇啊---我活不成了--」

    「毒藥?」商少長皺眉道,手已拂上她的腕脈,未過一會鬆開,道:「你根本沒有中毒,白衣就算再博聞廣識,也從未聽說過她會用毒。這又是怎麼回事?」

    商少長耐著性子聽著嫣紅連罵帶喊哭訴了半響,聽了個大概後,連忙起身,失色道:「不好,白衣必定逃了!」忙隨著嫣紅來到內室,果然已是人去樓空。只有粉牆上留下我龍飛鳳舞、墨跡未乾的七個大字:

    商少長是大呆子!

    商少長望著字怔了半響,突然不顧眾女子驚訝的目光,哈哈大笑:

    「好個可愛的白衣!」

    可惜,本姑娘是聽不到商少長的溢美之詞了。

    我穿著自己的黑衣,出門雇了一輛馬車,向歸雲莊馳去。

    坐在馬車上,我的唇角不由得落出一絲歡快的笑意:

    哼,商少長,你想抓住我,可還早得很呢。
匿名
狀態︰ 離線
10
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3:05
第九章 陰魂不散

    跳下馬車,天色已是漸晚,天邊落日紅霞將歸雲莊映得一片紅暉。

    我向歸雲莊望去,一眼便看到歸雲莊前站著一個高高的人影--是雲逸揚,那個滿懷真誠、總是親熱地叫我「白姐姐」的少年,正一人站在有些破落的歸雲莊門前,不時地向四處張望,似在等著遠歸的人。

    我知道,他在等我。他飛鴿傳書,設下巨額賞金,也只是想從商少長手中救我回來。

    想到這裡,我不禁心頭一熱,有一股暖暖的東西從心中流向四肢百骸。終於我在這個世界,不會是孤單形吊,無親無故了,歸雲莊在不知不覺中,已成了我的家。

    「逸揚--」我一邊向歸雲莊跑去,一邊大聲喊道,雲逸揚聞得我的喊聲,猛地身體一振,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我穿過樹林快速奔跑,未過一會已跑到他的面前,對著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微笑。

    「啊--」雲逸揚嘴張得老大,似是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人,「啊」了半天,才好不容易說出一句話:

    「雲……雲姐姐……你……你……怎麼逃……」,我見他一臉白癡的樣子望著我,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戲謔道:「我若不回來,你這懸賞的歸雲莊一半蓄產不就得姓別人的姓了嗎?」

    雲逸揚的黑臉上慢慢露出歡快的笑意,突地大喊道:「雲姐姐回來了,雲姐姐回來了!!」突然伸臂抱住我,在原地轉了二個圈子,又輕輕將我放下,臉竟有些紅了,道:「白姐姐快快和我去見我娘,她老人家現在還滴水未進,為你掛心呢。」

    我拍拍雲逸揚的肩,心中慢慢生出一種久未曾有過的溫暖的感覺,不由柔柔一笑,道:「好吧,我們回去。」便向莊內走去。

    坐在自己簡樸的小屋裡,已是二更天了,我坐在油燈前,幾乎不敢相信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從和孟慶談生意,到商少長出現,然後是將我劫走,最後便是我的出逃……可是讓我最不敢相信的是,商少長居然就是那晚吹笛的青衫人!我幾乎怎麼也不能將這個在別人眼裡恐怖非常的殺手與那晚那個風流倜儻的君子聯繫到一起……可他為什麼要殺我?

    不對!商少長根本不想殺我!

    如果他要下手,那晚我喝醉時便是最好的機會。可是他不但沒有動手,還把我送上床……

    「白衣姐姐,你平安的回來真是太好了!」我轉身,優華拿著洗漱之物推門進來,眼中滿是關切的神色。

    我微微笑道:「沒事的,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麼,讓你們這樣牽掛我,我才是過意不去。」

    優華放下銅盆,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說:「白姐姐,千萬不要這樣說,你被那個姓商的殺手搶走,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如果沒有白姐姐,哪有優華這樣自在的日子,那時,優華真恨不得替你去……」語聲有些哽咽,竟說不出話來。

    我見優華眼中滿溢淚水,雙手不住抖動,似馬上就要哭出聲來,連忙拿過手帕為她拭淚,柔聲道:「別哭別哭,哪有你想的那麼可怕了。」我想了想,突然拉拉她的衣袖,促狹道:「知道嗎?我還是第一次飛得那麼高、那麼快呢。那匹黑馬真是很高大,坐著馬跑得如風一般。那種感覺……真的很好啊!」

    「真的!?」優華擦擦眼淚,眼中馬上流出又是期盼,又是想往的神情,「真的那麼好?」

    「當然啦!」我賊賊一笑,壓低聲音道:「你想想看,能有幾人會遇到真的殺手,還讓殺手帶著在馬上疾馳?而且那馬是百里挑一的良駒?這樣的好事我還怕少,哪會害怕?」

    優華聽得連連點頭,突地臉頰一紅,低下頭去,輕聲道:「可……可他真的抱了你呀……抱著你飛簷走壁又上馬飛奔……」優華囁囁半天,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可……白姐姐,你真要嫁給他嗎?」

    「什麼?!」我一口茶剛入口又噴了出來,幾滴茶水嗆入嗓中,不由「咳咳」地咳了好久,優華忙輕拍我的背為我順氣。我吸了口氣,又是生氣又是尷尬地大喊:「鬼才嫁給他!」喊出這句話,又是一陣大咳。

    「可……可他抱……抱……」優華指著我,一連說了幾個「抱」字。我一揮手,打斷她的話,道:「笑話!他抱我一會就想讓我搭他一輩子?真是天大的笑話!」

    優華張口結舌地望著我,好似我口中說出了什麼可怕的事,我方回過神來,猛然記得宋朝對女子貞節極為看重,未出閣的黃花女兒手腳尚不能被男子看到,何況自己被一個男子抱著!連忙苦笑道:「優華,這個……我今天已累了,一會便要休息,你也早些休息,好不好?」

    優華又看看我,便點點頭走出房去。留下我一人在房中沉思。窗外月已中天,快到三更天了。

    我的手中把玩著一支已泛黃的竹笛,仍是一點睡意也無。

    商少長啊商少長,你不想殺我,卻又將我擄出,到底是為何事,你說我是神眼,但為何我這一雙眼,卻始終無法看清你?

    走到銅鏡前,我凝視鏡中人的雙眼。耳邊不由想起一個低沉爽朗的聲音:「你的眼睛透出淡淡的天藍色,很美,我喜歡!」

    真的很美麼?

    幾乎沒有人誇過我的美貌,不論是在古代亦是現代!我微微搖頭,在現代有不少人敬重我的才氣,可沒有人注意我的相貌。

    眼前,竟不自覺地浮現出商少長那雙微笑的黑眸。

    鏡中雖然人影模糊,但還是能看出我眼中的一泓淡藍。

    我的眼瞳是黑的,但眼瞳周圍卻是如藍天般淡淡的藍色。據說這是身體虛弱的特徵。我的眉稍彎細據說也是如此。而我的心臟確實一直都不太好。

    摸到心臟,我的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一絲調皮的笑容,想起給嫣紅服下的「蝕心腐骨丹」:

    明天又該到仁達堂去一次了,最後的一丸柏子養心丸給嫣紅吃了還真是浪費。

    「白姐姐……你……你真要和我一起去嗎?」雲逸揚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皺眉道:「我回來已經有幾天了,前些天你讓我好好休息,我也休息得不錯,可今天你要去選蠶絲,所涉錢款數目不小,我不跟著又怎能放心?」

    「可……可……」雲逸揚面有難色,卻仍是吞吞吐吐說不出話。我不由得滿腹疑雲,慢慢道:「你莫不是想說什麼,還是有什麼為難之事,若有為難,我也不會強求。」

    雲逸揚咬牙沉思半響,突然用力頓足道:「好,說就說了!現在……現在全絳州城都在談論……談論……」

    我隱隱覺得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緩緩道:「談論什麼?」

    雲逸揚一字一句道:「談論白衣卿相實際上是個女人!」

    「啊--」我眼前突然出現一片黑霧,頭頂似有一個驚雷炸響。我盡力保守的這個秘密竟然全城皆知!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到了這個地步?我的腦子頓時亂成一團。

    雲逸揚見我身形搖搖欲墜,連忙扶我在桂花樹下慢慢坐好,囁囁道:「本來我聽到這個消息也是慌得不行,後來我派人悄悄四處打探,才知道商少長抱……帶你在馬上疾馳,已經有很多人看見,後來……後來就……」

    我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後來便一傳十,十傳百,便全城人都知道了,是不是?」雲逸揚見我臉色蒼白,面沉如水,想了半天才緩緩點頭。我看在眼中不由身子一震,慢慢閉上眼睛。心中卻是如浪擊岸,思緒難平!

    我睜開雙眼,一字一句道:「商少長,好個商少長!」

    「哈哈哈--」上方忽然傳來低沉開懷的笑聲,而這笑聲,我發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商少長不知何時站在離我們不遠的一株楊樹上,還是初見時一襲乾淨的青衫,臉上卻未戴面具。左手一支剛剛削好的竹笛,雙臂互交,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們,「小衣衣,我怎麼聽見你在叫我啊?」

    「你……商少長……」我一個箭步走到楊樹下,恨恨道:「你居然還敢來?」

    商少長現出一絲悠然的笑意,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人已從楊樹枝上隨風慢慢飄落,在我面前站定,笑道:「為什麼不敢來啊?」

    「你……你……」去他的天下第一殺手!我心中怒火中燒,突然一把抓住商少長的衣領,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混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一連說了幾個「知不知道」,卻再也說不下去。

    商少長是故意的!他絕對是故意的!

    他故意抱著我不走小道,不走蹊徑,而專走人煙密集的市鎮。他如此招搖過市,就是引起眾人的注意,注意我的一身黑衣與一頭長髮!注意我的女兒身份。加上雲逸揚衝動的飛鴿傳書和孟慶親眼看到商少長劈開我的斗笠,我白衣是女子的身份便大白於天下!

    他這一刀不僅劈開了我的面紗,也把我的「男人」的身份劈開!

    只因為他抱著我招搖過市,我從此再也不能以男子之態現身世間。

    「你!你!……」我抓住商少長的手不住顫抖,幾乎是喊出來:「你是故意抱著我走過市鎮的,是不是?!」我指著商少長笑得自在的臉,聲音頭一次氣得發顫,「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刀的後果是什麼?你為什麼那天沒有一刀殺了我?反而弄出這麼多事情?」我越說越氣,索性放開商少長,獨自走到一旁,胸口仍是不住起伏。

    那個始作俑者卻一直笑得很開心,雙臂交叉走到我面前,不顧身後雲逸揚向他射去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悠然道:「你變得女子裝束,可是好看得緊呢?」

    「好看你個頭啦!」我猛地轉過身來,指著他的無辜的臉破口大罵:「你知道不知道這給歸雲莊帶來了多大的麻煩?一大群商賈若發現歸雲莊的白衣卿相是女子,又怎樣對付歸雲莊?寧王現在不在絳州,但若他回來發現我欺瞞於他,定會將我治罪,更可能會害得歸雲莊上下眾人身陷囹圄!這些麻煩加在一起還不夠嗎??你知道了我白衣一人的秘密不要緊,我白衣被你害了也不要緊,可歸雲莊是無辜的,也要大家一起同我陪葬嗎?!對了……還有……還有葉知秋……」

    我一氣之下滔滔不絕地連說了好幾句,突然我停口,臉色也變得慘白。

    葉知秋,一葉落知天下秋。

    這個神秘莫測,精明得甚至可怕的秋葉閣閣主。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在和月山莊同這個語調輕柔的男子的對峙。他雖身體孱弱,但在我的眼中,無疑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敵人!

    如果葉知秋知道斗笠下的我其實不是他看到的「醜八怪」,他會怎樣對付我,對付歸雲莊?

    他絕對有實力在揮手間將現在的歸雲莊夷為平地。

    「葉知秋,秋葉閣閣主。」商少長見我一下子沉默不言,突然臉上現出一抹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這笑容一現,剎時讓人覺得如沐春風,仿若天空一下子明朗起來。他燦爛地笑道:

    「不用怕,我保護你。」

    我面容如罩寒冰,冷冷道:「誰要你保護!是我當時做的決定扮作男兒,現在亦是我的身份害了歸雲莊,那所有的後果自有我來承擔。」

    可是,白衣啊白衣,你又怎能承擔得起?

    就算你是死過一次的人,可是別人呢,就應該陪著你嗎?

    「白姐姐,可……可這也不一定是壞事……」雲逸揚一直未作聲,突然開口道,他見我目光向他射去,臉孔一紅,又道:「白姐姐總不能一輩子裝作男人,你這樣……你這樣……確實……很……很好……很好……」

    「很好看是不是?」商少長笑瞇瞇地拍拍雲逸揚的肩,饒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秘密,總是要揭開的。」

    雲逸揚見我目光越來越沉,連忙道:「白姐姐,要不……要不我就和外人說,商少長抓錯了,抓的不是你,不……不對……抓的是你……也不對……抓的……」一張黑臉急得通紅,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苦笑一聲,搖頭道:「不用了……」

    正如商少長所言,是秘密,總是要揭開。

    當我說第一句謊言的時候起,就注定了用千百句謊言掩飾這第一句。掩飾到最後也掩飾不了。

    我是女子的身份能掩飾多久?

    那麼,還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就用我現在的女子身份去做白衣,做名聞天下的白衣卿相。

    而且,我也只好這麼辦。

    商少長笑道:「看來衣衣真是聰明,想明白了是不是?」

    還沒等我發火,雲逸揚已經按捺不住怒氣,喝道:「商少長!你當歸雲莊是你家的前院嗎?由得你自由來去!又三番五次調戲白姐姐,害得她這般……你……!」突然一揮拳,向商少長微笑的臉打過去。

    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一拳去勢凶狠,眨眼間已擊到商少長的面門,商少長的笑容卻始終未變。

    他明明是不可能躲開的。

    可是他偏偏躲開了。

    商少長的身形一閃,突然在拳頭快擊中的剎那消失不見。雲逸揚這一拳便打了個空,整個身體被這一擊之力向前蹌去。

    商少長已出現在雲逸揚的後面,右手伸出食指輕輕在雲逸揚後背一按。

    他的力道非常輕,輕得如同微風輕輕一拂--

    雲逸揚只覺一股大力傳來,一下子腳步踉蹌摔在地上,臉重重地落在土中。這一跤跌得甚重,雲逸揚用手撐地連用力幾次,才慢慢從地上爬起,臉孔卻已被小石粒擦出血來。

    商少長放聲大笑道:「原來歸雲莊的少主居然是一個只需要女人保護、手無縛雞之力的懦夫。沒想到啊沒想到。」

    雲逸揚的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這個少年頭一次憤怒得如一頭獅子,他咬咬牙挺身而起,大喊到:「我是歸雲莊的少主!我不是懦夫!」

    「說的好!」商少長輕輕拍手,道:「不過你連我一個手指也打不過,還算什麼男人?你讓白衣承擔所有的一切,難道你就什麼都不想做麼?別忘了,如果沒有白衣卿相,你們歸雲莊怎麼能有今日?」他伸手擋住雲逸揚用力擊來的一拳,輕笑道:「力道太小了……就這種如繡花的拳腳,還想保護你的白姐姐麼?」

    雲逸揚的右拳被商少長握住,卻似被鐵鉗鉗住一般,用力抽了幾下仍是掙脫不開,一張黑臉漲得通紅,聽得商少長不痛不癢的幾句話,氣得更是跳腳連連,突地一揮左拳直向商少長鼻樑擊去。商少長更不鬆手,只身形一轉,雲逸揚不由自住地隨著他轉個半個圈子,商少長握住拳頭的手順勢一抄,又將他另一隻手也扣在手中。這下變成雲逸揚的兩隻手都被商少長反背在後,商少長微一用勁,雲逸揚只覺背上如負千鈞,不由得俯下身去。

    我雙眉一振,厲聲道:「商少長,你想做什麼?快放了逸揚!」

    商少長微微一笑,卻不鬆手,道:「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偏偏要輔佐這個扶不起來的阿斗。」雲逸揚被他制得幾乎喘不上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我……我不是……咳咳……」氣息一控,差點嗆到嗓中。

    我眼中漸漸射出寒光,道:「白衣願意做什麼,不勞商君費心。」手已慢慢向袖中探去。

    商少長看我一眼,又看看雲逸揚,突然放開手。雲逸揚一下子逃脫禁錮,不由大喜邁步,腿卻不由自主一軟,慢慢軟倒在地上。

    商少長緩緩道:「你若真想保護白衣,就得使自己變強。如果你真的想變強--」商少長看看雲逸揚憤怒的雙眼,慢慢說道:「我可以教你武功。」

    「啊!--」「啊!--」我和雲逸揚不由都是驚訝出聲。雲逸揚是欣喜多於憤怒,而我是憤怒遠遠大於欣喜!

    商少長笑道:「由我教你武功,你自是不會像現在這般無用。」他頓了頓,戲謔地看看我,「就算我補償衣衣的。」

    我驚訝地看著商少長雙手負背笑得這麼開心,若沒見過他高深得可怕的武功,真難想像他就是天下第一的殺手,商少長!

    可是,雲逸揚有他指點武功,定會有保護歸雲莊的能力。不然,歸雲莊儘是老弱婦孺,又怎麼能不受欺負。

    商少長見我慢慢頷首,笑得更是得意,「小衣衣,我幫你這麼大的一個忙,你就不叫我一聲『商哥哥』麼?」一邊說,一邊手毛毛地向我伸來--

    一道寒光劃過,商少長連忙縮手。

    我的手上已多了把鋒利的小刀。這把小刀幾乎是貼著商少長的祿山之爪劃過。

    我的臉上露出優雅的笑容,淡淡道:「只要你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笑容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只要你在我面前消失,我白衣叫你商叔叔、商爺爺都可以!」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4 20:13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