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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瞑色]白衣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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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7:31
第十九章 知君心,如我心

    「你以為我是誰!」我眼裡幾乎要冒出火來,看著眼前捂著臉,像吞了個大鴨蛋一樣傻傻地看著我的商少長,滿心的氣憤都隨著這一巴掌打了出來!「你以為我是尋常女子,任你調笑玩樂!還是不知事的小孩子,讓你隨心所欲地設計玩弄?!從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使盡心機,幾次三番的……幾次三番的……調戲我,佔我便宜!你當我白衣是三歲孩子麼?你對歸雲莊是有莫大恩情,也確實帶我救了雲逸揚的命,但不等於我什麼都聽你的!什麼……都任你擺佈!你認識小綠在先,又結識我在後,既然小綠如此想你戀你,你還居然在她背後與別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你既然認識了小綠,為何又對我動手動腳?!你當我白衣是什麼人!」

    商少長一手捂著臉,滿眼都是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看著我眼冒怒火,一口氣辟哩啪啦地說了許多,越說越是義憤填膺。卻也不回嘴,眼中慢慢流出一種若有所思的神色。我見商少長這個樣子,心中更是氣憤,大聲道:「你--你看我作什麼!我說的又有哪裡不對!」

    「哈哈哈!--好好好,當然對!當然對!白姐姐說的每句話都是再對也不過了!」上方突然傳來一陣清脆如銀鈴的笑聲,我大驚抬頭,上方一根高高的樹枝上,小綠綠衣飄飄坐在上面,嘻嘻笑著看著我們連連拍手,兩隻小腳翹阿翹的。恐怕是我在下面打罵商少長的一場好戲,她不知何時在樹枝上已經看了個十足十!她卻臉上一點慍色也無,連連拍手笑道:「都說少長哥哥為天下第一殺手,武功在江湖數一數二,任我看來,卻還是白姐姐武功最高!」說著向我扮了個鬼臉,嘻嘻笑道:「若論天下第一的武功,秋水刀要比起白姐姐的『耳光功』,卻也要屈居第二啦!」

    小綠這通勸架不是勸架,玩笑不像玩笑的話說完,任我口齒便給,也是臉上暈紅一陣,嗔道:「小綠,你怎麼卻在這裡?」

    「我嘛……」小綠聲音拖長,看著我臉頰稍稍暈紅,促狹笑道:「聞到谷裡好大的一股醋味,便來看看……」

    我被小綠說了幾句,眼神一寒道:「誰會為這個無賴生氣吃……」臉一紅連忙閉嘴,這個「醋」字硬生生沒說出來。

    「哈哈哈哈--」小綠在空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嚷:「哎喲……真真笑死我了,白姐姐的臉好紅喲!今天肯定是黃道吉日,會讓我看這麼一場好戲!」小綠說著不住用衣袖擦拭眼睛,原來是眼淚也笑了下來:「雖然少長哥哥是我的親哥哥,但還是覺得好笑,哈哈哈……居然有人會打他耳光,而他居然不躲--哈哈哈--」

    「什麼?!」我下意識地用手掩口,聽得小綠說道「親哥哥」,不啻一個晴天霹靂當頭劈落!大驚道:「小綠--你--你說什麼?」

    小綠腳尖輕輕一彈,如一片飄揚的綠葉般緩緩飄落在商少長身邊,一雙大眼亮亮地看著我:「少長哥哥是我的親哥哥呀,我們雙親過世得早,少長哥哥是從小照顧我的。」看著我站在地上呆若木雞的樣子,顯是還不能一下子接受這個事實。小綠甜甜地摟住我,用她無比天真清澈的眼眸看著我,甜甜笑道:

    「白衣姐姐,難道你不相信?」

    「我……」我看著她的笑容,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天啊!誰能想到這兩個兄妹一為殺手,一為聖手!不由得苦笑道:「信,信!」我深吸了口氣,又是尷尬又是哭笑不得的說:

    「如果誰說不信,我白衣第一個就不答應!」

    我呆呆地看著小綠一蹦一跳地走遠,還是不能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又由不得自己不信!怪不得我第一眼見到小綠,便有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下子什麼都找到了答案!原來她和商少長相貌竟有如此多相似之處,只不過商少長更多些許風塵之色,其眉眼之清秀,兩人相像之處其實甚多。可我卻傻傻的從未懷疑……可是……任誰又能將天下第一聖手和天下第一殺手想在一起?

    我又想到了剛才我狠狠的一巴掌,和氣勢洶洶的一連串話語……我偷眼看著前面的商少長,口唇不住翕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平素蒼白的臉現在已經紅得發燒,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跑的衝動!

    而這個被打者反而靜靜地看著我,眼神慢慢變得深遂異常,嘴角現出一絲饒有意味的微笑,亦是不發一言,只是看著我臉頰由白變紅,頭慢慢的低了下去。我臉燒得幾乎要滴出水來,聽得小綠一陣說笑,我又羞又窘,實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才好,終於想起抬腿要跑--商少長的手突然拉住我的手!

    商少長單手用勁將我的手拉住,笑道:「咦,剛才還凶巴巴的,怎麼要跑?」不顧我死命掙扎,另一隻手又攬起我腰,竟將我輕輕抱了過來扣在懷裡,笑嘻嘻道:「不許跑,剛才你這一巴掌,可打得我好痛吶!」

    「你……」我被商少長抱得緊緊,幾乎掙扎不得,怒聲道:「你……你這無賴!混蛋!大呆子!快……快些放開我!」眼見商少長笑嘻嘻的不以為懺,反而一張臉湊得越來越近,不由又是一陣大羞,連忙轉過頭去,不看他的眼睛。

    商少長笑道,「那你這一巴掌打了無賴,這又怎麼算?」說著右手拇指與食指輕輕提起我的下巴,讓我的眼睛與他的眼睛相對。

    「你……」我鼻中不住嗅入他身上的溫熱氣息,若說最初臉上發燙,現在是全身都要燒了起來。昏昏沉沉道:「你……快放了我!你……你喜歡怎麼算都好……」

    「真的怎麼算都好?」我只覺商少長的手指穿過我飄拂的長髮,他柔柔的語聲在我耳畔響起:「那就……這麼算好了……」突然在我腦後的手指稍一用勁,商少長突然毫無預警地吻上我的唇!

    我的腦子空白了足有半分鐘,才明白我和商少長在做什麼。

    天啊--這--就是吻了?

    我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好似毫無意識般,又好似身在雲端。一種柔軟的感覺從唇角傳來,緊接著就是耳鬢斯磨的纏綿……似乎過了許久許久,才知道自己就這樣半清醒半糊塗地,被商少長輕薄個恣意!我用力地打他踢他,可他緊緊抱住我的身子,直到親得我喘不過氣來,才輕輕地鬆開手臂讓我站好。商少長眼中慢慢流出溫柔的神色,看著我大口大口喘氣,臉頰紅得如兩朵紅雲,輕輕笑道:「嗯……好甜吶……」

    「你--」我眼睛死死地盯著商少長,一邊不住下意識地用衣袖用力擦著嘴唇,好半晌才喊出一句話:「混蛋的商少長,我--我恨死你了!」

    我用力推開商少長伸向我的手臂,突然拔腿轉身飛跑!

    我在風中用盡全身的氣力飛跑!及腰的長髮在空中凌亂地飛舞。只覺得冰冷的空氣一下子全都被吸入肺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知道自己想跑到哪裡,腦子中全然一片空白!

    天啊!我這是怎麼了,居然讓一個男人就這樣……就這樣的吻了--

    肖真真遞給我一杯咖啡,笑道:「白衣姐,想不想知不知道別人是怎麼談論你的?」

    我輕呷一口,漫不經心道:「怎麼談論的,無非又是什麼清高啦,驕傲啦,不理不睬啦,把鼻子翹上天啦--」

    肖真真美麗的臉龐浮上一絲憂愁,「白衣姐,你這樣不成呢,你看你已經--」

    「二十四了,還年輕著呢!」我輕輕一笑,揮了揮手,「至少也算個青春年少啊。」

    肖真真走到我身後,纖細的手指穿過我的髮絲,柔聲道:「白衣姐,我認識一個不錯的男孩子,明天介紹給你好不好?「

    「不好!」我調皮地伸了伸舌頭,「我才不要去相親呢!這樣會影響我準確的判斷力。你以為我會和一個不熟悉的男人糊里糊塗的調情?墜入情網?被他隨意的擺佈?別逗了,在我白衣的身上,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肖真真雙手叉腰,假裝惡狠狠道:「那你想怎麼樣?二十四歲的純潔少女?如果某天有一個聖女貞德的評獎,我估計肯定非你莫屬了!」

    我聳聳肩笑道:「也不一定嘛,雖然……雖然在下的初吻還是好好的保留著,可是……我想想……前天還和一個男老師握過了手呢……哎喲!」

    很不幸,我被溫柔的肖真真「溫柔」的照顧了一下。

    以前曾和肖真真你一句我一句的對話,突然在我奔跑的瞬間都想了起來。可是現在,我突然第一次有了一種想要大哭的衝動!

    該死的!混蛋!無賴!下流!卑鄙--我心中不斷地咒罵著,自己居然就這樣糊里糊塗地讓一個古人欺負個徹底!我的手背下意識地用力擦著嘴唇,想把商少長殘留的氣息全部擦掉--我才不要讓那個無賴碰我!我才不要把初吻給那個笑起來如春風的男人!我更不要在他的懷裡腦子一片空白!我不要--哎喲!

    我奔跑的身子撞到了一個「東西」身上。

    那個「東西」順勢抱住我,柔聲道:「不要跑這麼快,你的身子會受不了。」

    我在這個「東西」的懷中不住大口喘氣,剛才出於激憤,沒想到居然跑出好遠,現在停了下來,覺得心幾乎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

    喘息半晌後慢慢順過氣來,我抬眼看到的,便是商少長如春風般的笑臉。

    他笑瞇瞇地輕拍我的背為我順氣,道:「現在覺得有沒有好些?你的心疾剛好些,怎麼可以跑得這麼快?」

    我用力一把推開他的手,咬牙道:「誰要你管!你--你--!」臉突然又控制不住地燒了起來,我越想越氣,突然雙手握拳用力向商少長臉上、身上打去:「都是你這個大混蛋!無賴!死色鬼!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好好好,……都是我的錯,我不好!……」商少長一臉苦笑,任我胡亂地又捶又打,過了好一會兒,商少長輕輕將打了半天,疲累不堪的我抱在懷中,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背,柔聲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商少長慢慢撫摸著我的頭髮,我被他抱在懷中細心撫慰,突然不知不覺中,第一次無意識地放棄了掙扎。

    商少長見我氣息慢慢開始調勻,在他的懷中微微閉上眼睛。突然笑道:「不過也不能怪我,誰讓衣衣……這麼甜呢?」

    「你……商少長!」

    我坐在潭水邊,旁邊就是商少長。

    我暗暗咬牙,今天不知道是什麼日子,居然會第一次被男人親吻,第一次被男人溫柔的撫慰,第一次聽男人講故事。

    第一次,這三個第一次都發生在一天,最該死的,都發生在一個男人身上!

    商少長似乎沒看見我幾乎要殺人的眼神,他清清嗓子,開始了他的故事:

    「以前有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他看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怪物,笑了笑,「我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講古的人。」清清嗓子,又繼續道:「那個男人是個殺手,很厲害的殺手,他要殺的人,全天下的人沒有一個可以逃過他的追捕!」

    我淡淡道:「這似乎有點像在說你。」

    商少長輕輕一笑,道:「不,我同他相比,是遠遠不如……再接著說,那個女人卻是個神醫,她的一雙手從來沒有殺過人,連螞蟻都沒有踩過,卻有著幾乎能生死人肉白骨的醫術。」

    我訝然地聽著商少長講古,看他瞇著眼睛,眼神悠悠地望著遠處,彷彿在說一個非常重要的,心中塵封已久的故事。我輕輕道:「然後呢?」

    商少長似乎出神了半晌,許久才慢慢道:「然後,便是一個老掉牙的故事了……那個殺手在一次刺殺中受了重傷,卻被那個女神醫救了……然後兩個人便日久生情,那個殺手決心放棄殺人,想做一個平凡的丈夫,那個女子也同他一般,想做一個幸福的妻子……然後,他們就有了兩個孩子……」商少長眼神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悲傷與迷茫,喃喃道:「他們本來,這二個人是可以快樂,但簡單而平凡地做一對夫妻的……」

    我驚訝地看著商少長,這個一直臉上帶著笑容,總是玩世不恭的男人。第一次在我面前落出這樣深沉迷茫的表情。他說的難道僅僅是一個故事麼?雖然他說的只是寥寥幾語,但我下意識地覺得,這個故事令他反應如此,一定不會那麼簡單!

    我輕輕抓住他的衣袖,道:「然後呢……」

    商少長緩緩道:「然後……然後就是,殺手在一次狙殺中,為了保護他的妻子和孩子,終於讓他的對手奪去性命,而她的妻子本來便身子虛弱,在逃跑中大傷元氣,未過兩年,也過世了……留下了兩個孩子,當時大的十四歲,小的……還不到兩歲……」

    我抬起頭,看著商少長望著遠處的眼神,輕聲道:「這兩個孩子……」

    商少長慢慢笑了,眼眸中重新有了溫暖,他摸摸我的頭髮,柔聲道:「對……你猜的不錯,他們是我的爹娘,你在茅屋中看到的畫像,便是他們了……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居然十幾年過去了,小綠也一下子長成這麼一個調皮的小丫頭……突然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呢!」

    我看著商少長,這個在我的眼中第一次變得不一樣的商少長!我任商少長將我攬進懷裡,慢慢道:「你不要多想……你才不會老……」突然想起了什麼,握起拳頭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你這個色鬼!要會老才怪!」

    「哈哈哈哈--你啊!」商少長哈哈大笑,未等我反應過來,突然用力將我抱住,在我臉頰「嘖」地親了一下,笑道:「我給你吹笛子聽,好不好?」

    我又嗔又怒地看著這個男人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個嘻嘻哈哈的樣子,心裡卻隱隱覺得,我雖然對他又打又罵,卻是永遠也不會對他真的生氣。在他一句句的「小丫頭」中,在他偶爾的擁抱中,突然我覺得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與安心……這個商少長,到底哪一面,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正在胡思亂想中,商少長的笛聲已緩緩響起。

    我緊閉的唇邊慢慢落出一絲微笑,記得在重陽的夜晚,我們在院中的初遇時,他便是一身青衣,一管竹笛地出現在我的夢中……竹笛一如那時的悠揚動人,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幅畫像中的女子,商少長的母親。當時她與那個殺手的見面,是不是也有一段纏綿悱惻的相思?否則,那女子縱使與他亡命天涯,風餐露宿,卻還是寫下了那短短的小詩:

    我有絲長長,絲似洞庭波。

    君有意連連,意似長江水。

    洞庭波不斷,江水流不止。

    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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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7:52
第二十章 白衣的圈套


    小綠坐在桌子上,兩隻腳一蕩一蕩,好奇地問:「白姐姐,你怎麼會知道夏炎涼就是我呢?」

    我一手拄額,一手隨意地拿起桌上的清茶輕呷一口,笑道:「這有什麼難的?在歸雲莊時,我便總在你身上嗅到一種桔花混合香草的香氣,是不是?我後來才知道,總和草藥打交道的人身上,一般都有這種香氣。」

    小綠認真點頭,道:「還有呢?」

    「還有……」我偏頭想想,繼續道:「還有就是,你在歸雲莊時,手總是時不時搭向我的手腕脈門,而且認脈很準,若不是在醫術上造詣頗深,怎麼會有這樣的本事呢?而且你在歸雲莊為我推拿配藥,也使我的咳嗽好了很多,這不是留下了很多證據嗎?」

    小綠輕輕跳下桌子跑到我身邊,抓住我袖子左右擺動:「白姐姐,還有呢還有呢?」

    我伸手輕刮了一下小綠的鼻子,笑道:「還有啊……就是看到牆上的畫,那個淡綠衫裙的女子,眉眼像極了你呢,尤其是你最後一問,這就使我更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你一定是我認識的人,而我認識的女子,可不就是你麼?」

    小綠天真無邪的笑容慢慢逝去,眼神中落出我從未見過的悲傷與無助,喃喃道:「姐姐……你說的不錯……那幅畫上的女子,是我娘親……她在我不到二歲時就……由於太思念逝去的爹爹……姐姐……你說……娘是天下無雙的醫者,卻是治不好自己的心疾……聽少長哥哥說,娘一天天愈來愈憔悴,天天在炎涼谷內,輕輕吟唱那首曲子……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娘為什麼這麼早就離開我!我還那麼小,若不是有那幅爹娘的畫像,才讓我記得娘的樣子……難道我們兩個孩子,都比不過她對爹爹的想念麼?……」小綠說著說著,眼淚一滴滴從清澈的眼睛中滴下,順著臉頰滑落。

    我輕歎一口氣,伸開雙臂,將靜靜哭泣的小綠抱入懷中,慢慢撫摸她的頭髮,看她纖弱的肩頭在我懷中微微顫動,柔聲道:「小綠不哭……有白姐姐在這裡陪你呢……乖乖的不哭……」小綠的眼淚越流越多,不多時,我的衣服便濕了一大片,看著她在我懷中哭泣流淚,我突然心中也感到隱隱的刺痛……這個快樂又天真的女孩子,在她這十幾年的生活中,又會有幾天是真正快樂的?又是怎樣學成這令人驚訝的醫術?她要經過多少苦楚,才會有這樣的成就……我摸著小綠手上一層薄繭,不由緊緊地抱緊這個女孩子。

    過了許久,小綠從我身上慢慢站起,擦了擦哭得發紅的眼睛,怔怔道:「白姐姐……我發現……你真的像我娘呢……你身上有一種非常好聞的氣味,我娘會不會也有你這種氣味……你長的也和娘親好像呢……」

    我輕輕拍拍她含淚的臉頰,眼中慢慢落出溫柔的笑意,道:「白姐姐真是高興,你娘一定是一個又溫柔又美麗的女子,才有你爹爹喜歡她……白姐姐怎能又比得上你的娘親,但從今以後,白姐姐定會如你的親人一般,疼你愛你,好好地照顧你……白姐姐孑然一身,如果有了你這個聰明能幹的妹妹,才真是高興得很!」

    「真的真的??白姐姐願做小綠的姐姐?」小綠哭得紅紅的眼睛落出開心的笑容,一把撲過來用力抱住我!大叫道:「小綠真是不敢想這是真的!白姐姐這樣聰明,這樣美麗,這樣--會做小綠的姐姐?」

    我微微一笑,道:「有什麼不是真的,白姐姐可沒有你說的這麼好!我從未覺得自己怎樣的聰明美麗。」

    小綠在我懷中思忖半晌,緩緩道:「我爹爹是當時罕有匹敵的殺手,卻沒有逃過仇家的暗算,連自己心愛的女子也不能保護……我娘是天下無雙的神醫,但眼睜睜地看著爹在她懷中逝去,窮盡最好的藥石,也救不了他的命!……少長哥哥為了照顧當時還不滿兩歲的我,卻也做了殺手……娘為什麼這麼傻呢,爹爹……為什麼也這麼傻呢?……「

    我摸摸她的頭髮,緩緩道:「傻丫頭啊……你怎麼會覺得他們傻,你難道忘了你娘留下的詩麼?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你娘到了最後,都沒有為此而悔……兩情相系,一顰一笑;幸遇伊人,可調琴簫。你應該覺得你的爹娘幸福才是……」我微微抬頭,輕歎一聲:「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兩情相悅更讓人感到幸福?」

    小綠在我懷中吐了吐舌頭,突然笑道:「不過白姐姐如果要成了我的嫂子,小綠就更感到幸福!」

    「小丫頭胡說!」我連忙道:「我早就決定,這輩子是不會嫁人的!」

    「為什麼呢?」小綠一臉純真的表情看著我:「少長哥哥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呢!」

    很好很好?他是很色很色還差不多!

    小綠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突然輕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用手刮著臉:「我知道了……姐姐一定是還為我總纏著少長哥哥吃醋呢!」

    若說我剛才還只是臉色微紅,現在可是臉頰全都紅了。我故意板起臉,嗔道:「小丫頭,胡說什麼!我才不會為他吃……吃醋!」

    「我哪有胡說!」小綠向我做了個鬼臉,可馬上臉上又失去了笑容,嘟起嘴恨恨道:「人家才不是氣白姐姐呢……人家就是想氣那個小雲子!該死的小雲子!臭小雲子!混蛋的小雲子!……人家就是想讓他理睬我!人家就是不想讓他離開炎涼谷!人家……」聲音卻越來越小,最後幾不可聞。

    我卻聽得眼睛越睜越大,看著小綠頭一點一點地低下去,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原來這個鬼精靈,居然喜歡上了雲逸揚!

    我看著小綠第一次由於害羞而變得酡紅的臉頰,突然腦子裡轉了幾個念頭,平素沉靜如水的眼眸中,也第一次閃出狡黠的光--

    我清了清嗓子,笑嘻嘻道:「想讓那個小雲子留下來,倒也沒有怎麼難的。」

    「真的?」小綠連忙跑過來拉住我衣襟,連聲道:「真的真的?怎麼才能讓小雲子留下來陪我玩?」

    「這個嘛--你附耳過來……」我強忍住笑意,輕輕在一臉好奇的小綠耳邊說了幾句話。

    「內奸?」

    「不錯!內奸!」雲逸揚濃眉緊鎖,斬釘截鐵地說!

    我顰眉半晌,方道:「你說的不錯!孟慶刺殺當天,恰巧是歸雲莊中人最少的一天,而孟慶又恰巧來到歸雲莊借購買繚綾之名,行行刺之實,這是惑一;而商少長出現,你又中了蝕骨之毒,我們離開歸雲莊見夏炎涼時,五名刺客早已死在商少長刀下,這中間曲折,若無知情人報,那在路上幾名刺客又怎知我們要去找夏炎涼解毒?而且還將我們截個正著,這就是惑二了。」

    雲逸揚擊掌道:「白姐姐說的不錯!這五名刺客已死,死人又怎會給『溫柔』通風報信?那些灰衣殺手又怎知咱們找人解毒?中間謎團重重,若不理清個頭緒,真是怕做鬼也要做個冤死鬼!天底下又哪會有這許多巧合?」

    我笑道:「不錯!當然不會有那麼多巧合,但若是人為而成,所有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我亦懷疑歸雲莊內有內奸,不過想殺我的目的又是什麼呢?劫財嗎?我雖說是表面上的歸雲莊管家,但實際上兩袖清風,不名幾文;劫色……」我大笑搖頭,「秦樓楚館有多少麗姝國色,又何必找上我!」

    雲逸揚眼睛望著我,慢慢道:「白姐姐,你平時幾乎不出歸雲莊一步,你可知有多少商賈富紳,都想將你括為已用!你在半年內將歸雲莊重振山西,幾乎已成為一個神話,縱使你兩袖清風地走出歸雲莊,想搶你入幕之人又怎能在少數……人皆為利來,皆為利往,就說你可比黃金鑄成,亦不為過!」雲逸揚臉上慢慢浮出一絲苦笑,道:「我雖名為歸雲莊少主,但歸雲莊有今天,都是仗白姐姐長袖善舞……秋葉閣葉閣主幾次相邀白姐姐,姐姐卻從未應過……逸揚不知該說什麼好,逸揚今生能遇到姐姐,才是逸揚的幸事了!只要姐姐開口,就是歸雲莊的財產姐姐全部拿走,逸揚也決不皺眉!」

    「你這孩子,說哪裡話!」我微微一笑,道:「如果沒有歸雲莊收留,又怎能有我之今日!你如果是駑鈍之才,我又怎能留在歸雲莊這麼久?你本就極有天份,人又聰明善學,以後如果我離開你,你必定會獨當一面!」

    「姐姐要走?!」雲逸揚一下子跳起來抓住我手臂,大叫道:「姐姐為什麼要走?」

    我輕輕一笑,卻不答話,將手輕輕抽出。這個年輕的大男孩,當初就是他的純真與樸實吸引住我,才一心陪他到今天,可是,他如果知道了我真實的身份,還能不能這樣與我談笑自若?就如他所說,我是一個如風一樣的女子,從現代來到古代,已經沒有了過去,而以後的日子,我亦不知道有沒有未來……我柔聲道:「現在姐姐哪裡也不會走……來,我們接著想,如果歸雲莊出了內奸,會是誰呢?」

    雲逸揚凝眉半晌,一字一句道:「最不可能的便是我娘!我娘不可能充當這種內奸!」

    我笑道:「這是自然!」

    雲逸揚接著道:「楊伯、徐大娘、蘇三手……楊伯是我們家的老僕人,肯定也不可能!可徐大娘掌握了繚綾織藝,蘇三手又一直為我們織繡……他們……」卻皺眉說不出話來。

    「做一件事,一定會有原因的。」我在房中慢慢踱步,緩緩道:「若沒有利益,誰會去作事呢?徐大娘與公孫先生一同研出了繚綾技藝,我們一直也每年給他們一筆豐富報酬,每匹繚綾我們會給他們分三成利潤……蘇三手兄弟向來清高,只愛技藝,我們歸雲莊也會殫精竭慮,找出孤本藏畫,以為賞鑒之用……可世上最難測之事,就是人心,我們一時卻也難說。」

    雲逸揚突然道:「白姐姐!我知道了,一定是她!優華!」

    我奇道:「哦,為什麼?」

    雲逸揚正色道:「徐大娘、公孫伯伯與蘇三手,我們是一直合作,親如一家,可這個優華本是葉知秋買下之人,當時初見她時,她便處心積慮要知道白姐姐真面目,現在卻又進入我們歸雲莊,我便懷疑她是葉知秋買通之人,為了打探我們的繚綾織藝,才施苦肉計來到歸雲莊!白姐姐,孟慶刺殺當日,優華卻不在歸雲莊,就是想掩人耳目之舉!」

    我輕咬嘴唇,將頭輕點,道:「你說的亦有些道理,不過此事你回歸雲莊後,切不可大肆聲張,以免打草驚蛇,我們現在總是推測,此事還要從長計較才是!」說罷輕笑道:「你現在分析事情條理清楚,想事明白,卻是強得多了!」

    雲逸揚開心笑道:「這都是白姐姐的功勞,和白姐姐在一起,人也變得聰明了!」

    我看他一臉真誠,不由笑了出來。心中卻是思緒萬千。那個神秘莫測的秋葉閣閣主,行事慎密狠辣,思慮果斷,但這一年多來,我漸覺他雖然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卻決斷精練,不失光明磊落之風。有時連我都不禁暗暗歎服,且他閣中青絲雪綢足可與繚綾比肩,近幾月又與歸雲莊合作,行刺殺之事實是大違常理!想著想著,我的眼前漸漸浮現出白幃後那個白衣男子的身影,不由輕輕一歎。

    我寧願刺殺我的人是任何人,但卻不希望是那個神秘的葉知秋。

    「小雲子你給我出來!」門突然一聲巨響,小綠氣沖沖地走了進來,一把抓住雲逸揚衣領大聲喊道:「你居然要離開炎涼谷!」

    雲逸揚平素脾氣極好,偏偏遇到小綠機靈古怪的性格,竟也變得火冒三丈,大聲道:「你這臭丫頭到底怎麼回事,我的病快好了,當然要回去,你要的診金我一點不少你的,做什麼不讓我走!」

    「你--我--」小綠看著雲逸揚,居然一句也說不出來,好不容易才用力吐出幾個字:「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我見他們二人大眼對小眼,不由心中覺得好笑無比,好不容易強忍住笑意,連忙悄悄退了出來,心中一動,也起了好奇之心,便躡手躡腳走到門後,從門縫內側目看二人做些什麼。

    卻聽得雲逸揚不氣反笑:「你倒是說說看,我為什麼不能走!」

    小綠向來伶牙利齒,可今天卻不知怎的,說話吞吞吐吐:「你………你……我不管,反正就是不能走!」

    「我的病好了,為什麼不能走?」

    「我是醫者!好不好是我說了算!」

    「你--你到底講不講道理,你這個小丫頭!」

    「我就是不講道理!我就是就是不講道理!!哼!你能把我怎麼樣?」

    「你--不可理喻!」這會終於輪到雲逸揚無話可說,伸手欲把小綠推開--雲逸揚突然大叫道:

    「喂喂--你--你做什麼?」

    小綠突然撲到雲逸揚身上,用力抱住雲逸揚嚇得僵硬的身子,得意笑道:「我知道為什麼留下你了--我要你在炎涼谷陪我!」

    雲逸揚美人送抱,卻沒有得意之色,反而臉嚇得一陣紅一陣白,全身僵直得連一根小手指頭也不敢動彈,驚叫道:「你--你這個臭--」卻再也說不下去。

    他懷中的「臭丫頭」不但不臭,而且身上有一種非常好聞的桔花香氣,混合著淡淡的少女體香,聞在鼻中舒服不已。

    雲逸揚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喉嚨裡乾嚥幾下,澀澀道:「你--讓我在炎涼谷--陪你??」

    「對!」饒是小綠活潑天真,此時臉也居然微微泛紅,聲音小了下去:「我要你陪著我,我才不想孤零零地在炎涼谷!--還有,是白姐姐說的!她說這樣抱著你,你就不會跑了!我說什麼你都會答應!」

    雲逸揚看著小綠漸漸浮出紅暈的臉頰,自己的臉上現出一種古怪的神情,慢慢道:「你說……呃……是白姐姐告訴你……這樣抱著我?……」

    小綠一雙清澈的眼睛睜得大大,連連點頭:「是啊是啊,白姐姐說這樣抱著你才對!……對了,白姐姐還說……還說……」臉頰一紅,居然說不下去。

    雲逸揚看著懷中的人兒嬌羞不勝,臉上突然現出一絲了悟的笑意,柔聲道:「我知道了……」他慢慢伸出雙臂將小綠抱住,在她耳畔輕聲道:「你把眼睛閉上,我便不走……」

    「真的?」小綠笑靨如花,開心道:「真的嗎?你不走了?……」

    雲逸揚笑道:「不走!」見小綠臉頰暈紅,卻慢慢將雙眼閉合,長長的睫毛不時抖動,顯是興奮無比,不由笑容多加了幾分寵溺,慢慢俯下身子,向小綠嘴上慢慢吻去……

    這二人在屋內從大吵特吵到現在的纏綿旖旎,我躲在門外卻看個真切,不由自己臉上也微微發燒,沒想到自己今日也居然有一次亂點鴛鴦的時候!估計裡面這兩個冤家纏綿夠了,我正要推門進去--

    突然一隻大手伸來將我身子攬住,另一隻手摀住我差點大喊出聲的口。

    商少長抱著我如騰雲駕霧般直穿出院落,直行到炎涼谷潭邊一塊大石處,方才將我放下,臉上神色似怒非怒,緩緩道:「你做的好事啊。」

    我被他眼神盯住,想起我偷偷告訴小綠的話,不由覺得臉頰暗暗發燒。看著商少長臉上陰晴不定,暗自吐了吐舌頭,笑道:「我怎麼啦……」

    商少長兩臂抱胸,隨便倚在潭邊樹上,看著我慢慢羞紅的臉,道:「你讓我妹子去勾引雲逸揚那個臭小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商少長突然伸手將我拉到懷中,不輕不重地刮了下我的鼻子,「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這麼頑皮?」

    你不知道的,其實還很多呢!

    這一句就在嘴邊的話,我卻沒有說出,只是沒有掙扎,讓商少長兩隻臂膀將我抱在懷中,微風徐徐吹來,將我未挽的長髮輕輕吹起,遮掩住我害羞變得酡紅的臉頰……好似時間過了許久,商少長的手指輕柔地撥開我的長髮,捏了捏我的臉頰:「你這小丫頭……」

    我連忙拍掉商少長的手,眼神轉了幾轉,笑道:「你應該感謝我才是,我為小綠找了一個她中意又喜歡的如意郎君,這是多好的事兒,你怎麼還來怪我?」

    商少長微微一笑,道:「雲逸揚確實不錯,人品忠厚,資質也好,要不我也不會傳他武功。再加上他為歸雲莊少主,有你輔佐,以後歸雲莊必定如日中天,小綠若能有人好好照顧她,我這個做兄長的,也必會安心許多……」

    我從商少長懷中站起,搖搖頭道:「我不會總是輔佐雲逸揚的,這樣只能成為這個少年的枴杖罷了,如果想讓他跑起來,我這個枴杖必須讓他扔掉!而且,我連自己的安全都要讓別人保護,又何談什麼輔佐不輔佐?」我唇邊落出一絲微笑,道:「現在,我沒想到成為別人的負擔了呢。」

    商少長定定地看著我,彷彿想了好久,慢慢地道:「想不想學武功?」

    「白姐姐,你真要走了麼?」雲逸揚用力握住我的手,滿眼都是焦急的神情。

    我輕輕一笑,將手從他手中抽出,笑道:「你放心,我又不是不回歸雲莊,但突然出了這麼多要我命的人,若不學些保護自己的法子,卻又怎生是好?」

    雲逸揚急道:「我可以保護你啊!我一定可以保護你!--我--」

    我柔聲道:「逸揚,不要孩子氣了,你記住,你是一個男子漢,男子漢是一定要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的……」

    「可--我喜歡白姐姐!」雲逸揚大喊道:「我只喜歡白姐姐!」

    我緩緩道:「哦?--那麼,小綠呢?」

    雲逸揚用力抓住自己的頭髮,臉上全是痛苦的神色,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說過喜歡白姐姐的……我不知道喜歡小綠多一些,還是喜歡白姐姐多一些!」

    我冰涼的手指輕輕撫過雲逸揚痛苦抽搐的臉,柔聲道:「你對我的喜歡,和對小綠的喜歡是不同的。你喜歡我,是因為我平素對你嚴格管束,與其說是你的朋友,還不如說是你的長輩,你的師長,你的那種喜歡,亦只不過是喜歡姐姐的那種喜歡罷了……你尊重我,敬畏我,可你對我的喜歡,可與對小綠的喜歡一樣的麼?」

    雲逸揚慢慢抬頭,看著我溫和的眼瞳,一字字道:「是……是不同的……我在歸雲莊盡力要做好些,只是覺得白姐姐既嚴格又溫柔,若能得到姐姐誇的『好』字,真是開心的很!可……可小綠……我看到她那天撲到商大哥身上,我卻突然氣憤得很!看到她傷心哭泣,我也會傷心失落……看到她捉弄我時開心大笑,我卻也不會真的怪她……」雲逸揚突然用力跳起來,將我抱住轉了個圈子,開心笑道:「白姐姐,我知道了!原來我是真真正正地喜歡小綠的!」

    我笑道:「既是知道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如果讓我發現你欺負她,我可不會饒你!」

    雲逸揚大叫道:「天啊!天地良心啊白姐姐,我哪有欺負她的分,她是天天欺負我呢!」話音一落,我倆哈哈大笑,小綠真真是雲逸揚的客星,好比貓見老鼠一般。雲逸揚卻偏偏對她生不起氣來。

    笑過之後,我拿出一個錦囊遞給雲逸揚,道:「你說的內奸之事,我又仔細思量,我的意見都已寫就,封在錦囊之內,這次我不能和你回歸雲莊,什麼事情你要自己作主,更要多加注意才成,『小心』二字,需得時時切記……商少長等著我,我……這就走了!」

    我回身走出院落,聽得雲逸揚在我身後喊道:「白姐姐,你何時回來?」

    我回頭一笑,「等到我該回來的時候,便回來了。」

    小綠緊緊抱住我,眼淚一滴滴落在我肩頭:「白姐姐,可不要忘了小綠呢!」小綠用力用衣袖擦著眼睛,嘟起嘴道:「白姐姐最壞了!少長哥哥最最壞了!你們不要小綠了!」

    我心中也不由自主一陣心酸,強作歡顏道:「胡說!我們都最最喜歡你,怎麼會不要你了,你的少長哥哥只是送我學些武功而已,不過多時就會回來,小綠一定要乖乖的和雲逸揚在一起,等著白姐姐回來後,便去歸雲莊找你們!」

    小綠破涕為笑:「白姐姐說的是真的?可不能說話賴皮!」

    我苦笑道:「你白姐姐我說話向來說一是一,不信你問小雲子!」

    小綠沖站在一旁的雲逸揚做個鬼臉,嬌聲道:「我才不信小雲子呢……白姐姐,這是我專為你做的耳環,你一定要天天戴著,不許拿下來!」又從懷裡拿出一方小小玉盒,約有巴掌大小,放在我手中,臉上也換了一副嚴肅的表情,輕聲道:「白姐姐你要記住了,這裡面是各種解毒藥丸,還有一些其他丹藥……用法我前幾天都告訴過你的,這玉盒和耳環一定要隨身帶著!不可輕棄!」

    我接過耳環戴在耳上,這對耳環嵌了兩顆灰色珍珠,打造雖是精製,但一時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又將玉盒放在懷中。商少長接過行李,笑道:「準備好了,這就走罷。」將身上縱,已躍上馬背,將手攬住我腰,也將我提上馬。

    我回頭看著一臉不捨的雲逸揚和小綠,勉強落出一個歡快的笑容,道:「不要送了,我們還有相見之期,又何必這樣做小兒女情態。」

    雲逸揚身子一震,卻不答話。小綠將手捲成喇叭樣子,大聲喊:「白姐姐--少長哥哥--你們都要早些回來--」

    「白姐姐--少長哥哥--」小綠的聲音在炎涼谷回聲陣陣,久久未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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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8:21
第二十一章 相思最是秦樓月

    商少長帶著我兩人一騎,卻是向南行去。黑馬馱著兩人速度不減,一路行來或急或緩,卻無當初被人追殺時的提心吊膽,反而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旖旎情懷。什麼溫柔?什麼灰衣殺手?前幾個月的經歷彷彿一個遠去的惡夢,幾乎被我們遺忘在記憶中。

    我悄悄看著身後攬住我腰的商少長,心中突然出現一個連自己也不敢想過的念頭:

    如果能總是這樣,那又有多好?

    我被商少長抱下馬來,隨手折下一條柳枝,輕聲道:「快發芽了……日子過得好快,一晃兩個月了呢……」我掠了掠被風吹散的頭髮,緩緩道:「不知道逸揚在我走後,能不能將歸雲莊生意好好地辦下去。」

    商少長笑道:「就算是老母雞,也不會護著小雞一輩子,只有你不在歸雲莊,他的能力才會真正展現出來,否則他的天資再高,也只能一直在你的光芒下活著,最後很可能就真的平庸下去。」

    我失笑道:「你說的倒也對,現在讓他自己一人歷練也好……不對!」我看著商少長臉上現出一絲狡猾的笑意,突然靈光一閃,氣得將柳枝向商少長頭上打去:

    「該死的商少長!你說我是老母雞!」

    熊熊的篝火,噴香的烤兔肉。

    商少長遞給我一串烤兔肉,笑道:「小心些,不要燙著。」

    我微微一笑,接過來不住吹開從兔肉上散出的熱氣,看著他熟練地將用秋水刀削下的兔肉穿在樹枝上,再撒上些隨身帶的椒鹽調料架到火上翻烤,不多時,兔肉的油脂便慢慢滲出,掉在火上發出「辟啪」的聲音。商少長將肉不時翻動,見我在一旁幾乎口水也要流了出來,笑道:「這些一會便好,你先吃手裡的。」

    我向商少長吐了吐舌頭,放開肚皮大快朵頤。不一會風捲殘雲,我們倆個已將兔肉吃了大半。只覺這樣幕天席地,開懷盡興,亦有無窮的趣味。兩人吃完後,卻誰也不願意動彈,乾脆找棵大樹倚了下來隨意談笑。我見商少長用秋水刀捕殺野兔,剝皮、去髒,串烤,動作一氣呵成,竟似比多年的大廚都要熟練許多。不由笑道:「秋水刀是你的隨身武器,沒想到你卻用他來烤兔子,若你的刀有靈,怕不要大哭特哭。」

    商少長頭轉過來,朝我微微一笑,道:「刀,自古以來就是捕獵的武器,這把秋水刀在我的手中,無時無刻不浸在血腥之中,恐怕只有在此時,它才能享受到片刻安寧……」商少長隨手自長衣下扯下一塊布,慢慢擦拭刀身,像在安慰多年的老友這把烏黑拙質的刀,彷彿也在回應他溫情的動作一般,在陽光映射下,突然射出一道明亮的刀光--

    商少長喃喃自語,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暗暗歎息:「秋水刀……什麼時候,你才能如真正的刀般,宰雞殺兔,做一把平凡的刀,而我,也如一個平凡的人,烤烤肉,放放馬,這樣的日子,真是有說不出的快樂……」

    「可你本就是一個不平凡的人!」我抬起頭望著商少長有些迷茫的眼神,定定地道:「你注定是不平凡的人,所以秋水刀也不可能成為平凡的刀--」我慢慢道:「別人都說由平凡入不平凡很難,可由不平凡到平凡,又何嘗容易呢?」

    商少長看著我認真的眼神,輕輕一笑:「那麼,冰雪聰明的白衣卿相是想平凡,還是不平凡呢?」

    我悠然道:「我只想做自由的人,不論平凡還是不平凡--」我長身而起,拂去沾在衣上的枯葉:「只要讓我自由,平凡也好,不平凡也罷,我都會過得自在逍遙!」

    商少長看著我,眼睛微微瞇起:「有的時候,真的很難想像你是個女人!」

    我笑道:「你這句話已經有好多人說過了,不新鮮啦!」我向他吐了吐舌頭,調皮道:「知道嗎?只有老人才會重複別人的話!」

    商少長哈哈大笑,亦站了起來,伸手輕輕捏了一下我的鼻尖:「小丫頭,你不覺得我已經很老了麼?」

    你真的一點都不老,看到你的笑容,我就覺得像是在三月最溫暖的陽光中。

    我口中卻說道:「是啊,如果你再歎息下去,你就要趕上六十歲的老爺爺了!」我抬頭笑道:「你不是說過,再走幾十里,就到了秦淮麼,據說那裡『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好不容易來到這裡,一定要看看才成!」

    商少長哈哈大笑,道:「那你就不怕我留連風月,丟開你去尋歡作樂麼?」

    我饒是知道他是開了個玩笑,也不由得伸出手用力掐了這個殺手一下,氣恨恨道:

    「你這個死色鬼!」

    我卻不自覺聲音小了下去,也只覺臉上直髮燒。

    --這次卻是真的臉紅了。

    有道是:槳聲燈影連十里,歌女花船戲濁波。

    商少長一手勒馬,一手長鞭斜指,笑道:「看到沒有?前面一片花船繡舫,便是你一直想看的白下(今南京)秦准河,河上歌女花舫數不勝數,那裡,便是男人的銷金窟了。」

    我微微一笑,在馬上稍稍挪動身子。

    不需去看,耳邊聽得一陣陣燕語鶯歌。便已得知,眼前河上艘艘花船,便是商少長口中說的男人的溫柔塚,銷金窟。

    「真個是如古人說『畫船簫鼓,晝夜不絕』!」我放聲笑道:「正好,本姑娘可從沒有見過這麼多有趣的妙人兒,今天是一定要去看的!」我向商少長扮了個鬼臉,道:「而且我打賭,一定你比我更想看!」

    商少長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還是衣衣甚得我心。」

    我笑道:「那還等什麼,這就走!」商少長輕輕一笑,在我腰上的手臂緊了一緊,雙腿輕踢馬腹,一聲長嘯,黑馬已如箭般躍了出去!

    「快來快來啊!」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好不容易拉著商少長挪到了河邊,正前方停著幾艘花舫,裝扮俱是美輪美奐。中間一艘更是加倍巨大,比起其他的大了二倍有餘。周圍用上好絲絹綢緞裝飾一新,又用新漆漆過,整只光鮮無比。在河上遠遠望來神氣非常。只這些裝飾布帛,已足小康之家四五年花費!花舫上方掛著一幅紅綢,寫著龍飛鳳舞四個大字:春社潤聲。

    我推推商少長:「這『春社潤聲』什麼意思?」

    商少長道:「秦淮河上各家有名秦樓楚館,每年在初春時分都要選出色藝雙全的歌妓,在秦淮河最大的花舫上互展歌喉,再選出當地官員鄉紳進行品評,這便叫『春社』,誰家歌妓拔了頭籌,技壓群芳,這便是『爭春』,能先爭得春至,這家歌妓代表的妓院便會得一年利市,生意大吉!今天恰好是開春社的日子,你看著,一會兒各家有名歌妓便要登場了。」

    我點點頭,突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你怎麼對這個這麼熟?」

    商少長見我眼帶狡黠,不由莞爾道:「你先在這裡好好等,看來這春社過一會才開,我去買些乾糧,我們好在路上吃!」

    我含笑點頭,輕聲道:「可要快些回來……」

    商少長笑笑,拍拍我肩,便向人群外行去。

    「奴婢請問這位小姐,可是絳州白衣卿相?」

    我已等了商少長半刻,仍不見他回來,卻聞聽身後一個甜美的女聲輕輕詢問。我回頭一看,卻是一個身著淡黃衫裙的丫環盈盈向我一拜。

    我連忙扶起,訝然道:「你……你是?……」

    這丫環不過十五六歲,一雙眼睛卻甚是靈活,嬌聲道:「卿相不認得奴婢,但奴婢卻認得卿相!」

    「哦?」我眼神瞬間變得沉靜如水,向她眼神望去,緩緩道:「你又如何得知我便是絳州白衣?」

    黃衫丫環讓我眼神一掃,面容卻不驚慌,依舊笑道:「天下誰不知白衣卿相玄衣長髮,氣度不凡,身為女子,不讓鬚眉!奴婢自在秋葉閣做事,今日有幸得窺卿相芳容,才是奴婢的福份。」

    我眼神一緊,冷道:「你是秋葉閣中人?葉閣主也在此麼?」

    黃衫丫環又是一笑,簡衽一禮:「正是我家主人有請!請卿相移步小坐。」

    依舊是如雪的白幃,依舊是神秘的葉知秋。

    一踏進葉知秋的遊船,我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似又回到了那個美麗又神秘的和月山莊。

    葉知秋絕對比那個沉寂的山莊要神秘一百倍。

    他本人,便是一個神秘又神秘的謎。

    葉知秋坐在白幃後,隱隱透過白幃,可看出他正啜飲香茶。

    他像永遠都是屬於白幃後的人物,連身上也是一襲雪白衣衫,幾乎同雪白的白幃融為一體。

    換的只是地點和背景,他和白幃的組合,卻似永遠都不會變。

    我微微一輯:「葉閣主,許久未見,一向可好?」

    白幃後,葉知秋淡淡的語聲響起:「……絳州一別,已近半載,卿相似乎容顏稍染風霜。」

    我挺直身子,笑道:「葉閣主好眼力,不錯!這段時間頗受了些風塵之苦,不過苦中做樂,倒也樂在其中!」

    葉知秋似乎將頭輕點,道:「為了歸雲莊,卿相勞心勞力,卻是大不易……據說歸雲莊在新歲前遭遇殺手,不知可有此事?」

    我眼神一凝,目光變得冷然,反問道:「不知葉閣主聽何人據說?」

    白幃內,葉知秋隱隱拿起茶杯啜飲一口,慢慢細品,過得一會,才慢慢道:「傳言也好,事實也罷……秋葉閣不會做落井下石之事,卿相放心便是--」此時那黃衫侍兒已捧上香茶。葉知秋道:「此次請卿相前來亦屬冒昧,只是既然在此相逢,亦是有緣,一會春社潤聲便要開始,葉某不才還請卿相在此少駐片刻,共賞歌舞如何?」

    我連忙搖頭道:「這……葉閣主,我的一個朋友還在河邊等著我--」

    葉知秋輕輕搖手,漫笑道:「卿相朋友,可是那位商公子?」不待我開口,葉知秋輕聲道:「卿相這次放心便是,聽完春社,我便派人請商公子接你。」說罷微微一笑:「白衣卿有商公子陪護,有誰敢晏秋水刀之鋒?」

    我輕輕一笑,便不答話,拿茶杯的手卻不由自主一抖。

    試問還有什麼事,是這個精明神秘的葉閣主不知道的?

    艙外珠簾輕卷,一個年小紫衫侍兒進來一福:「報主人得知,春社潤聲於辰時三刻開始,請主人與卿相移步春鶯舫觀玩。」

    葉知秋淡淡道:「不必了,將我們的船開到春鶯舫旁便可。」話音一轉,對我道:「春社潤聲一年才得一見,卿相既來此,不知可否陪葉某好好觀賞?」

    我輕輕一笑,道:「葉閣主真是客氣,我雖一介女子,但實是不懂韻律,只是隨喜而為,看看熱鬧而已,若論風雅善才,白衣不及葉閣主多矣。」

    葉知秋笑道:「卿相過譽,誰不知卿相一雙神眼,識人再是厲害不過,不知這次哪家花舫能得卿相青眼,奪得頭籌?」說罷將手輕拍,一旁黃衫侍兒走出將前方珠簾掀起,原來只寥寥數語後,葉知秋這船已駛到了那艘最大花舫對面,恰好是觀看春社潤聲的最好位置。那艘花舫周圍早已聚滿了眾多大大小小花船繡舫,亦有當地官紳名賈前來觀看。且不說艘艘船隻粉刷油漆一新,裝點得煞是好看,但看每家楚館勾欄選出的名妓歌女,個個美目流盼,光彩照人,衣著或絲或錦,亦綢亦緞,瞬時間秦淮河上衣香鬢影,明艷攝魂,偶爾幾句鶯歌燕語,一個眉目傳情,河上有些定力稍差的男子,幾乎便要亂了方寸,看得口水也要流了出來。

    我在葉知秋船上正襟危坐,但亦不得不驚歎秦淮歌女自有一種風流之態,那種柔媚之氣於舉手投足之間,幾乎便要從骨裡直透出來。雖說自己就是女子,但從小到大向來性格不苟言笑,又兼從事職業所限,身上半點溫柔之氣全無。不由又對這船上各家粉黛麗姝多看了幾眼。旁邊侍兒奉上香茶,我剛端起茶要飲,只聽得對面船上一個四十多歲商賈操一口蘇白,突然大聲笑道:「咦,葉閣主今天怎地也有雅興,來看這秦淮的風流玩兒藝?」

    葉知秋在白幃內淡淡道:「哦,好說,好說。」

    那商賈眼神向我瞟來,一臉急色:「都說葉閣主風雅無比,果不其然,今天春社潤聲,秋葉閣也居然湊興,請來這個黑衣歌妓一試歌喉,不過這歌妓看起來相貌不過平平,葉閣主怎也有看走眼--哇--」那商賈正說得興起,突然「啊呀」一個倒栽蔥「噗通」掉進河裡。

    旁邊眾人目瞪口呆,竟不知他是怎麼掉進去的,面面相覷怔了半晌,還是有人道:「快些救人!」,七手八腳將他撈了上來,已是衣服全濕,那商賈落水後已是說不出話來,將嘴一張,幾顆牙齒和血吐在船上。周圍眾人大驚道:「有鬼了,居然白日裡見了鬼!」

    從那個商賈大放厥詞到落水吐血,我一直眼神冰冷,面沉如水。

    是非只為多開口,這世界又哪裡有鬼?

    不過這個饒舌商人如此下場,我的氣也差不多出了一半,居然將我說成秦淮歌妓,有此報也是應該。我轉回頭,向剛端進水果的阿福輕笑道:「多謝你。」

    阿福袖手一輯,亦輕聲道:「這是小人的本份。」

    河上正混亂中,只聽得三聲磬響,聲徹河上。一個嬌美的女聲揚聲道:「春社潤聲每年一度,能得各位老爺公子賞臉助興,我等姐妹俱是光彩……」

    葉知秋眼見阿福用一小小杏子將那個商賈擊碎牙齒落水,卻並不做聲,好似沒看到一般。悠然道:「今年春社,共有十家最大花舫爭春,不知卿相會看好哪一家呢?」

    我搖頭苦笑道:「葉閣主此次可真是問道於盲,我對風月半點不懂,又怎能知道誰先誰後?……」我眼神向江面掃去,入眼儘是鶯鶯燕燕,無不艷麗無儔,但其中一艘花舫上,悄然坐著一個身著淡黃縐紗,頭盤高髻的宮裝美女,手捧琵琶簡衽而坐,自有一種清雅之氣,一掃脂粉繁華。我輕「咦」一聲,不由眼神在她身上多看了幾眼。這艘花舫上懸幾個大字:江南碧雲樓。

    葉知秋道:「好眼力!碧雲樓之歌女名動秦淮,歷年春社潤聲每稱第一……去年為其爭得春到的,便是優華。」

    「哦?」我又看了幾眼,道:「這個歌女卻似與優華稍遜。」

    葉知秋慢慢道:「優華乃秦淮少見的優伶,無論歌舞琴箏無一不精,尤其歌聲有動人心魄之妙,不過這個歌妓名為柔奴,雖稍遜於優華,但也是不可多得了。」

    我輕輕點頭,眼神越過柔奴,向江面繼續掠去,但見江面上有些小船小舫,卻是秦淮稍小的勾欄,也隨喜而至。只是要來比賽的花舫多是有名妓院,才往前停,那些小的勾欄頗有自知之明,也不前駛,怕歌喉不佳反讓人笑。但前面卻有一小小花舫,裝扮簡陋非常,在那些花團錦簇的花舫中顯得格格不入。船上端坐一位月白色衣衫的歌女。懷抱一把半舊琵琶,長髮隨意挽了個古髻,面目依稀看不太清楚。

    不知怎地,我第一眼落在她身上時,卻漸漸有一種不忍側目的感覺。

    她渾身散發出來一種淡淡的、恬然的氣息,這種氣息幾乎將秦淮河上的濃香一掃而空!

    此時正是上午時分,但那個女子的出現,卻突然讓我想到了月亮。

    天上的那輪皎潔的,淡淡的一彎月色。

    那種陰柔的,淒涼的月色。

    我眼神一定,指著那女子道:「若她參加春社潤聲,頭籌定非她莫屬!」

    葉知秋道:「好,我就壓柔奴爭春。」

    各家歌女開始彈唱,但我都沒有仔細聽。我只想聽那個柔奴與那個神秘女子的歌喉如何。

    過了一時,柔奴輕輕走上花舫致意,她手中琵琶古意盎然,一看便是名品。柔奴輕啟朱唇,嬌聲道:「小女子有幸在春社為各方家彈唱,真是三生有幸,而此次蒙秋葉閣葉閣主賜得一篇四言,更是小女子的榮幸。小女子不才,特為聲律,請方家賞評。」道罷又是一福。旁邊侍兒捧過木凳,柔奴將琵琶抱在懷中,五指一掄,果是聲音如迸珠玉,就著秦淮水聲傳了出去,甚是動聽。柔奴彈了一會,方悠悠唱道:

    「春來春晚,心曠神怡;有題無題,自在心意。

    詠詩論詞,以盡相思;最是縈懷,一領白衣。

    宜將風流,記與文字;莫將愁緒,報與君知。

    花開花落,浮想聯翩;雲散雲開,相見何言?

    多情如子,為我勞勞;何遇遠人,以調琴簫。

    風本無緒,月自無言,徘徊倚待,作歌以歡……」

    曲聲悠悠,眼波流轉。

    這琵琶聲時或悠揚,時或婉約,時或急促,時或清幽,時或歡喜,時或哀怨。高處欲直上九霄,低處卻又有徘徊低回之妙。又兼柔奴吐字清晰,如嬌鶯百轉,唱到動情之處,直欲讓聽者心醉,聞者動容。未已一闕已盡,只聽得「噹」地一聲傳出江面,久久不息,柔奴懷抱琵琶而立,微微萬福。笑道:「奴婢獻醜,博各位方家一笑。」

    江上靜默了半晌,方才掌聲雷動,眾口讚聲不絕!旁邊商船上一位四十餘歲書生搖頭晃腦道:「繞樑三日,真繞樑三日!音色純美,曲調綿長。好嗓子,好韻律,好文詞!!」一口氣連說三個「好」字,尤自咂嘴品舌,好似曲音還在耳邊一般。另一位商賈亦拍手笑道:「這曲詞由江南秋葉閣葉閣主寫就,當然詞是一等一的!這柔奴此等歌唱功力,恐怕去年有名的歌伎優華,也未必是她對手呢!」

    聽得周圍船上諛詞如湧,我輕輕一笑,並不評論。葉知秋淡淡道:「柔奴已唱完,不知白衣卿有何見教?」

    我道:「我並不懂音律,見教又從何談起?」想了一下又道:「若有比較,也要等那個白衫女子唱過再說。」

    我眼神看似不經意般瞟過白幃,白幃後的葉知秋懶懶倚在椅子上,看不清他的眼神望向哪裡。

    詠詩論詞,以盡相思;最是縈懷,一領白衣。

    我輕咳一聲,用袖子掩住臉頰微微漾起的一抹紅暈,連忙將眼神轉向別處。

    待到江面上完全靜默後,月白衣衫的歌女緩緩從小船走上那艘春社潤聲的巨大花舫。

    她沒有侍兒,也沒有象柔奴那把上好的琵琶。

    她的衣衫與琵琶已經半舊,看來已經褪了色,甚至坐的凳子也是她自己拿上來的,似乎也不是什麼新東西。

    她的眉目樣貌並不美,當然更談不上驚艷。衣著與打扮就更是普通不過,一把長髮及腰,年紀看起來並不大,但細細的眉毛間似乎滿是疲累與落寞。

    她的琵琶,也似乎蘊含著疲累與落寞。

    她並不像一般的歌女般走上來時,未開口便帶三分笑意;也不像柔奴一樣,笑語晏晏眼角含情。她的眼神並沒有看江上眾人--實際是誰都沒有看。別人在她的面前彷彿是透明的,她的眼神一直穿過那些在她眼中不存在的人,空茫地看著更遠的遠處。

    她調了調琴弦,依稀是鷓鴣天的調子,未過一會,她啟口輕唱:

    春日離離陌上行,紅顏翠鬢笑語輕。相思最是秦樓月,無情總為楚關風。

    山一重,水一重,幾番魂夢與君同。蘋花漸落人漸老,多少離愁話不成……

    她的聲音並不大,曲調亦不十分起伏,甚至並不像其他歌女般嗓音柔媚動人。但她歌唱的聲音字字清晰無比,居然壓過江水的聲音,一句句傳了出去,彷彿就在耳邊彈唱一般。琵琶音調細碎無比,聽似充滿歡樂,但卻又處處深蘊一種哀怨情緒。與她悠然的歌聲相合,聽在耳中竟有一種奇怪至極的感受!似乎心已經不在自己的身上,卻隨著曲聲的高低起伏而動。這歌詞雖不十分幽怨,但從這歌女口中唱出,似乎混雜了一種非常強烈的複雜的情感!

    無情最是楚關風……無情最是楚關風……無情最是楚關風……

    這種情感越來越重,幾乎要將人壓垮!

    我突然長身而起,起身時袖子無意將茶盞拂到艙面--

    嘩啦!

    我緩緩吐出胸中一口濁氣,一字一句道:「好個『相思最是秦樓月』!」

    葉知秋卻不答話,只從袖中抽出一管玉笛,慢慢放在唇邊。激昂清越的曲聲突然響起,瞬時江面上如碧空一洗,竟將這無孔不入的琵琶聲壓了下去!

    白衫歌女依舊面無表情,五指在琵琶上一掄,琴聲已止。剎時間,她身上又出現了那種如月華般的氣息。

    她歌聲已畢,亦不言語,人輕輕走下船舷,不去看江上如醉如癡的眾人。向岸上走去。

    「好!」我拍手笑道:「葉閣主操笛之技不減當年,依舊清亮如斯。」

    葉知秋輕笑道:「可那個女子走後,便不知她與柔奴誰為第一。」

    我搖搖頭:「孰是孰非,不過博一笑而已,葉閣主何需如此執著。」我站起身,向葉知秋微微一輯,「多謝葉閣主盛情,白衣敬謝不敏!此時曲終人散,白衣也要告辭了。」

    葉知秋在白幃後隱隱點頭,道:「也罷……不敢多留卿……敢問白衣卿此去,可是要與商公子同行麼?」

    我笑道:「葉閣主為何有此問?」

    葉知秋緩緩道:「因為此時見你,看到你臉上的神采略有不同……」頓了頓後,接著道:「多了些女兒情懷而已……」

    我稍稍一怔,不禁莞爾道:「葉閣主真是玩笑,可莫忘了,我白衣本就是個女人呢。」我欠身道:「天色不早,白衣要告退了。」說罷轉身向船外走去。

    葉知秋待我快要走出船外,突然問道:「你為什麼叫白衣,卻喜歡穿黑衣?」

    我回頭一笑,隨口道:「因為黑衣耐洗,又不怕髒,就是這個原因。」

    葉知秋的花舫靠岸,我跳下船來,不住向四周掃視,想從人群裡找出商少長。

    可看春社潤聲的人如此之多,商少長青衫身影又不是一時半會可以看到,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卻始終不得要領。終於找了一會後,我有些狼狽地從人群中擠出,隨意地向前方看去--

    我的眼睛突然睜大。

    前面有一個月白衣衫的人影。不是商少長,卻是那個神秘的歌女。

    她一人懷抱琵琶,在岸邊緩緩行走,旁邊的人不時從她身邊經過,有幾個差點就撞到她,她卻似乎都不在意。

    她將周圍的事物都看作透明,幾乎她自己也像個透明人。

    我連忙急跑幾步跑到她面前,柔聲道:「你在春社唱的真好,你叫什麼名字,能告訴我麼?」

    有一個人站在她面前,任誰也不能再那樣茫然地走下去。

    她空茫的眼中終於有了表情。一種稍稍驚詫的表情:

    「……秦樓月……」她眉間輕鎖,輕輕道:「我叫秦樓月。」

    我笑道:「你的詞寫的真是很好,歌聲也非常特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

    秦樓月聽得我的話,眼神在我身上轉了幾轉,自語道:「你沒有被影響……」她緩緩道:「你的定力很強。」

    我輕笑道:「還可以了……抱歉,我要找一個人,要走了,希望我們下次還能再見面,如果有機會,我還想聽你的曲子,只不過,我不想聽這樣哀怨的曲子了,你要換一個歡快一點的曲子唱給我聽。」

    秦樓月聽了我的話既不點頭,亦不搖頭,過了一會,輕輕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笑道:「我叫白衣。」

    聽得我的名字,我突然有一種感覺,秦樓月的眼神有一種東西一閃而過,但只是一瞬,馬上又恢復了那種空茫的樣子:

    「我們會見面的……」她的眼神在我身上掃過,「一定!……」

    她抱琵琶轉身,又舉步欲行。

    我看著她的背影慢慢轉身,突然心中升起一個自己也不敢想的念頭--

    我大聲道:「你是秦樓月,楚關風又是誰?」

    秦樓月身影未回,依舊慢慢地在岸上行走:「是我要找的人。」

    「你為什麼要找他?」

    秦樓月突然轉身,向我現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笑容。這個笑容在她臉上慢慢綻放,竟似最美的月光靜靜流瀉,使她的整個人變得空靈美麗--

    秦樓月淡淡道:「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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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8:48
第二十二章 開心的傀儡

    秦樓月悄然轉身,懷抱琵琶向人群中緩緩行去,我怔怔地看著這個奇怪又神秘的歌女窈窕美麗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耳畔好似還迴盪著她在我面前輕輕的語聲:

    「殺了他……」

    那個散發著淡淡恬然氣息的女子,剛剛就在我的面前微笑,兩片櫻唇中吐出的話語,卻是令人聽了毛骨悚然,滿蘊殺機。

    「你去了哪裡?」我聞聲回頭,看到商少長坐在馬上,臉上略有不快。

    我伸出手臂,讓商少長將我攬上馬背,「商少長……春社潤聲時,你可聽到那個月白衫歌女的歌聲了麼?」我的眼睛仍向秦樓月消失處望去,喃喃自語:「你可聽到她的聲音中有一種很特殊的情感?……如果有機會,真想再聽一次……」

    商少長冷冷道:「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再聽第二次!」

    我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商少長。

    商少長面無表情,緩緩道:「你覺得一個人的歌聲如此低沉,竟會傳出江面十數里?你覺得一個人的歌聲即使再動聽,再美妙,會使近百人聽了如癡如醉,不知身在何地?她的琵琶每彈一下,聽者就會覺得自己的心也隨著跳動一下,你覺得這很正常麼?」他看著我的嘴慢慢張大,眼睛流出不可思議的神色,「這個叫秦樓月的歌女,定然不是普通人。武功只高不低,以後還是不要見到她的好!」

    商少長冷然道:「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殺氣!」

    我點點頭,任憑商少長在後面圈住我的腰,縱馬走上官道。

    商少長就是殺手,殺手的感覺一向比普通人敏銳許多,感覺危險更是敏銳許多。

    何況他是殺手中的殺手。

    馬蹄聲得得,黑馬跑得且快又穩,我坐在馬上,可心中卻還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秦樓月。

    縱使商少長說她那樣危險與可怕,我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

    反而感覺到一種深深的落寞與悲哀。

    她的人,她的歌聲,都散發出一種深深的哀傷。那種哀傷從她的琴聲與歌聲中直傳出來,直似要深入人的心中。

    相思最是秦樓月,無情最是楚關風!

    她是秦樓月,楚關風又是誰?

    月之相思,風之薄倖。

    是不是那個讓她開心,卻又讓她傷心的人?

    可為什麼卻又要殺了他?

    這一個情字,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她怨無情,可無情又何嘗不是有情?

    商少長見我凝眉沉思,低頭問:「想什麼?」

    我抬眼道:「不告訴你。」

    商少長挑眉笑道:「為什麼?」

    我輕輕一笑,莞然道:「如果我心中所想你都知道,那豈不是很無趣?」我眨眼道:「世上最吸引人的東西,是你最想知道卻一時不得而知的東西。」我坐在馬上轉過身來,緩緩道:「哪怕那東西的價值不如一塊石頭。」

    商少長從我身後環住我的腰,輕聲在我耳邊道:「你的心,便是我最想知道的東西。」

    駿馬如龍,暖風如酒。

    商少長的聲音繞在我的耳畔,此時此刻,竟比這微風還要令人沉醉,令人心折。

    我的眼眸卻依然清澈,我的聲音亦清冷如斯。

    我笑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一種人的心是最難懂的?」

    商少長揚眉道:「哦?」

    我道:「是女人。」

    看著商少長有些茫然的臉,我悠然道:「雖然有很多人和我在一起時忘了我的性別,可我至少是個女人。」我坐在馬上,臉上現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我敢和你打賭,我的心絕對比大部分女人都難懂!」

    商少長看著我,突然也笑了,他的笑容中竟似有一種融化冰雪的力量。

    他輕輕捏捏我的臉頰,道:「我敢和你打賭,我會在一年內知道你的心!」他的眼中閃過一剎亮光,定定地看著我:

    「賭不賭?」

    商少長跳下馬背,道:「現在天色不早,我去前面打聽一下哪裡有住店。」商少長看著馬背上的我,笑道:「你在馬背上等我,我去去就來。」

    我輕輕點頭,看著商少長走進一家雜貨鋪裡。

    這些天接連奔波,卻都是商少長一手張羅飲食起居,沒讓我插手半下。而我也知道,就算商少長讓我張羅,我卻也是不會。

    經商的才能和生活的能力,完全是兩回事。

    我坐在馬背上,一襲黑衣如墨,黑馬也如墨。

    一個黑衣女人坐在渾身無一絲雜色的黑馬上,任誰都要多看兩眼。

    我的眼睛卻沒有注意時時打量我的行人,目光卻穿過他們,落在不遠處的巷子裡,一群嘻嘻哈哈的孩童身上。孩子中有男有女,都在圍繞著一個打扮得滑稽可笑的小丑跑來跑去。那個小丑穿著色澤鮮艷的衣服,臉上紅一道白一道畫得可笑無比。一邊手上靈活地操縱著一個木偶,一邊滑稽地又跳又唱。一會兒扮個鬼臉,一會兒翻個斤斗。逗得身後的垂髫孩童不時哈哈大笑。

    看著他們玩得高興快樂,我的唇邊也慢慢落出一絲溫柔的笑意。

    我有多久沒有無拘無束的大笑過了?

    我輕歎一聲,現在的我,早已過了縱情大笑的年紀。

    孩子不知何時散去,商少長還一直未回。

    「這位黑衣服的姑娘,我送你樣禮物好不好。」一個奇怪的聲音在馬前響起,我抬眼一看,卻是那個小丑,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不禁一怔,一直在馬上想事情,卻不知何時這個小丑居然跳到我馬前。我暗暗吃驚,臉上卻笑道:「無功不受祿,這我可就不敢當了。」

    小丑齜牙一笑,道:「姑娘何須對我客氣,不久我們就會見面,到時再謝我也不晚。」他突然手一揚,一件物事向我懷中飛來。我下意識伸手接住,卻是他手中一直逗弄孩子的木偶。看我將木偶接住,小丑突然哈哈大笑,抬頭看了我一眼,連跳幾跳,已迅速消失在巷中。

    我眼睛大睜,看著那個小丑在我眼前消失,卻幾乎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個小丑看了我一眼,這是一雙充滿狠毒、淫邪、冷酷與陰森的眼睛。

    我直覺得好像有千百條冰冷滑溜的毒蛇爬過脊背。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商少長充滿怒意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回身,看到商少長站在我身後,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手中的木偶。

    我從未見過商少長現在的表情。他臉上的肌肉不時抽動,眼睛鎖住我手上的木偶,好像我手中拿的不是木偶,而是一條最毒的毒蛇。

    我勉強笑道:「是一個小丑不知為什麼送我的木偶,你看--」,我一揚手,眼睛也向木偶看去--

    「啊--」我一聲尖叫,手中的木偶已讓我在驚悚中扔上半空!

    我自認為是個遇事非常冷靜的人,即使是面對殺手,我也決不會尖叫。

    只是我現在遇到的事,實在太過匪夷所思,太過……恐怖。

    那個小丑送我的木偶,居然雕的是我的模樣,穿的也是與我一樣的黑衣,雕的活靈活現,幾乎是同我一個模子刻出來。

    不同的是,我手中的「我」脖子上套了一根繩索,口中居然一滴滴有鮮血流下,有一滴淌到我手背上。

    幾乎隨著我尖叫聲響起,「嗆啷」一聲,秋水刀也瞬時出鞘--

    在我的眼前突然閃起漫天刀光,千萬條明亮無垢的水光在天空出現。

    那個詭異的木偶已在一眨眼中,讓商少長的刀劈得粉碎。

    我穩穩地坐在馬背上,開口道:「看來……也不算可怕……原來那木偶的肚子裡,卻是有一塊用血凍成的冰,冰化了……血便流出來……」我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聲音竟似有些發抖:「原來……就是這樣……」

    一雙有力的臂膀自身後用力地抱住我,商少長不知何時上了馬,他抱得那麼緊,幾乎讓我喘不上氣來!

    「乖乖地……不要害怕!」商少長將我的身子緊貼他的胸膛,喃喃道:「有我在你身邊,誰也不會傷害你分毫!」

    「我……」我本來想說「我沒有害怕!」,可我嘴唇張了張,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出來。我伸出手臂,也緊緊地抱緊了商少長。

    這一次,我是真的有些害怕。

    我坐在火堆邊,靜靜地看著天邊的殘陽一點點地落下去,由黃昏漸變成夜晚。商少長沒有找客棧,卻在人煙稀少處找了一個小小的土地廟。為我燒了一堆松枝取暖。

    如果我們在客棧住下,萬一殺手找上門來,卻又有許多無辜的人要白白喪命。

    初春的空氣還是寒冷,我的面前雖然有一堆火,但還是覺得全身上下都是冰冷徹骨。

    詭異的木偶,邪惡的小丑,危險的氣息--似乎想到每一件事,都不會讓人覺得溫暖。

    我從懷中拿出小綠送我的玉盒,其中是小綠為我配的各種各樣藥丸散劑,其中不乏些有趣的東西。可是現在,幾乎什麼也用不上。而我縱使再被別人誇做精明無雙,可面對危險,卻連自己也保護不了。

    歎了一口氣,我從玉盒中揀出一塊丹藥放在袖中,如今之計,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能用得到。

    一隻大手伸過來,將我攬進他的懷中。商少長拍拍我冰冷的臉頰,笑道:「害怕了?」

    我眼睛直直地望著火堆不時爆出火星,任由商少長為我將身上的黑裘披風拉緊,鼻中吸入商少長身上那股熟悉的氣息。我咬了咬嘴唇,終於搖了搖頭。喃喃道:「這件披風……還是逸揚為我備的……卻不知小綠與逸揚現在怎麼樣,過得好不好?還有雲姨,蘇三手們……我……許是許久未回歸雲莊了罷……」

    商少長輕輕拍拍我背,柔聲道:「你放心,他們一定安全快樂,每個人都會很好,很好……」商少長的手輕柔地掠下我耳邊的長髮,輕聲道:「你在我身邊,也一定會很好!」

    「可……」我欲言又止,慢慢道:「你和我在一起,無緣由地多了那麼多的麻煩出來……這樣的出生入死……」

    商少長哈哈一笑,道:「小丫頭,和你在一起怎麼會有麻煩?不是有這麼一句話麼?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俯下身,在我耳邊輕輕道:「男人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是什麼都願意做的!」

    「你--」我只覺臉頰突然發燙,不由握起拳頭向商少長胸膛捶去,手舉得高高,落下時,卻輕輕落在他身上。

    此行雖是處處凶險,不知道何時殺手找上門來,但此時聽得他與我調笑,卻心中慢慢生起一種濃濃的甜蜜與溫情。

    如果沒有那些可怕的殺手,此情此景,卻有多麼的美好。

    商少長握住我捶下的右手,笑道:「來,我們猜個謎兒。」他從地上隨意拾起塊鵝卵石握在手中,雙手在背後互交幾次,伸出時兩手都握得緊緊,笑道:「你來猜猜,這石頭在哪個手中?」他見我微微顰眉,牙齒輕咬嘴唇,促狹道:「猜錯了,可是要小小地罰你。」

    我聽得商少長說「小小地罰你」,不由臉又是一紅,心中暗咐這個小子的懲罰八成帶了幾分色情。凝神向他雙手瞧去,思索一陣,我指著他左手道:「在這裡!」

    商少長哈哈笑道:「你來看。」他左手張開,卻是空空如也。

    我輕噫道:「難道是在右手裡嗎?」商少長將右手一張,居然右手也是空的!

    我「啊」了一聲,馬上已知原委!原來他雙手背在身後時,已將鵝卵石放在身後,實際上兩隻手中都是空無一物,小小的騙了我一次。想及其,我嗔道:「你耍賴!這怎麼能算!」

    商少長笑得曖昧無比,賊賊笑道:「怎麼不算!來,讓商哥哥親一下!」左手一拉一帶,已將要站起的我又拉回他懷中,道:「我可是親定了!」

    商少長這次將我拉到懷中,手法迅捷快速,我居然一下子掙扎不得地讓他抱住,大羞之下剛要反抗,忽聽耳邊商少長輕聲道:「別動!」

    我一怔之下,隨即不動,商少長左手緊緊扣住我腰,我耳中只聽得極細小的鐵器磨擦之聲,那是刀離開刀鞘的聲音--

    我向他右手看去,商少長有力的右手握住刀柄,他那柄天下聞名的秋水刀已緩緩出鞘。

    隨著秋水刀慢慢脫出鞘外,剛才還與我調笑的商少長,突然彷彿變了一個人!

    冷靜,肅殺,沉穩,無情!

    現在的商少長,全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異常壓迫的氣息!

    殺手的氣息!

    這才是天下第一殺手,但有先後無少長的真面目。

    「來,我們猜個謎兒?」

    「猜錯了,可是要小小地罰你。」

    「在這裡!」

    「你來看。」

    「你耍賴!這怎麼能算!」

    「怎麼不算!來,讓商哥哥親一下!」

    在空蕩蕩的空氣中,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語聲,聽起來似男似女,卻又非男非女。在黑暗的夜晚顯得詭異非常,只覺得有一股涼氣直直從後背直冒上來,令人毛骨悚然。尤其說的又是我和商少長剛剛說過的話語,更令人覺得害怕無比。

    商少長緩緩道:「你還是出來的好,殺手躲在樹林後裝鬼嚇人,一般都是嚇不死人的。」

    商少長話音甫落,土地廟前黑鴉鴉的樹林裡,突然飄忽忽地「拉」出了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人。

    說「他」是被拉出來一點也不為過,「他」的身上好像被一根線牽引一般,平平地「拉」了出來,直到離我們二人約二十米開外才停住身形,在火光閃耀下一閃一隱不住晃動。好似一個從地獄裡出來的幽靈。

    這個「幽靈」的臉,居然是一個木偶!而且居然雕成我的樣子!脖子上纏著一根麻繩,從眼裡,嘴裡,不住滴出血來。

    「看著你自己死後的樣子,不知白衣卿相會作何感?」這個如真人一般大小的木偶嘴一動一動,居然說起話來,怪異至極的語聲在夜晚又響起,如夜梟喋喋。

    若說我最開始還有些怕,現在則是完全充滿厭惡與鄙夷。

    我緩緩從商少長懷中挺直身子,冷冷道:「感想只有一點--」我面帶微笑,眼中卻射出一縷寒芒,一字一句道:「就是我以前雖然覺得自己不好看,但也沒有丑到你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你要是想扮成我的樣子四處裝神弄鬼嚇人,拜託你扮得像一些!」

    「你--」那個不知是真人,還是木偶的東西一聲怪叫,木手上突然出現一把鋼刀,從空中向我們直撲過來--

    我只聽得商少長冷笑一聲,緩緩道:

    「不-自-量-力!」

    當他說「不」字時,秋水刀已如飛龍在天,帶起一溜水樣刀光,向那個木偶直迎上去!

    當他說最後一個「力」字時,那個木偶至少已碎成了七八十塊。

    零零落落的木塊散了一地,上面搭了幾條細細的鋼絲,那個木偶能在天空拉動,原來都是鋼絲使然!但它又是怎樣「說話」的?我看著地上這些毫無生命的木塊,心中不安反而有增無減!

    「好刀法!--」四面八方突然又響起那似男似女的尖笑聲,聲音更是響亮刺耳。忽地刷刷幾響,從樹林中竄出十幾條身影,都是黑衣披身,在半空晃晃蕩蕩,搖來擺去,臉孔卻都是木頭雕就的木偶形樣。話語不知是從哪個木偶嘴中傳出,陰陰道:「只不過,恐怕今晚不自量力的,卻是閣下。」

    商少長瞳孔慢慢收緊,握刀五指屈張,手背上青筋顯落,道:「是溫柔四大殺手中的李傀儡?」

    詭異聲音又起:「好說好說,在天下第一殺手面前,哪有我等的位置?難得在下賤名還有人提及,真是幸會。」

    商少長輕輕一笑,道:「不敢,只是素聞李傀儡是天下殺手中最膽小的一個,天天躲在木頭中不見天日,這個名頭,卻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這句話又損又貶,恐怕李傀儡臉上的紅意,都要透出木頭外來。

    許是被這句話氣得一時回不過氣來,過得一會,才聽得詭異聲音陰森森道:「那些膽子大的,現在已經都死在我這個膽子小的人手上,你們這兩個膽子大的,今天也不會例外。」詭異聲音突然尖厲起來,叫道:「因為我的魂魄,我的精神,我所有的一切,都已經附在木頭上,這些人偶都是我的替身,你斬了一個,卻不能斬許多個!」

    商少長唇邊慢慢落出一絲笑意,道:「是麼?」

    當他唇角吐出最後一個字,他手中的秋水刀動了--

    沒有砍向那些裝神弄鬼的木偶,卻劈向身前的火堆。

    一刀下去,火花漫天飛舞。

    火花直向那些木偶身上飛去,如無數亮閃閃的星星。

    只不過這些星星很燙。

    對木頭來說,就更燙。

    詭異聲音發出一聲厲叫:「商少長--你!」

    空中的木偶一動不動,火苗越燒越大,成了一個個火球。

    終於有一個木偶動了。

    那個木偶不但動了,而且靈活無比。馬上便向泥地上滾去,試圖將身上的火苗滾熄。

    這樣一滾,便空門大落。

    無論是死在火下,還是秋水刀下,結果其實沒有什麼不同。

    黑漆漆的夜晚,只見一抹明亮的刀光劈開無盡的黑暗。

    只一閃,加上一聲慘叫,在黑夜中便沒了聲息。

    商少長收刀入鞘,笑道:「衣--」,尚帶笑容的臉看到我時,馬上變得僵硬。臉色開始呈現一種可怕的鐵青色。

    我雙手被鋼絲緊緊綁住動彈不得。脖子上亦繞著一根鋼絲。而鋼絲的一頭,就捏在一個人手中。

    那個人渾身的黑衣服已經燒得破破爛爛,頭髮也燒得七零八落,但臉上落出一種既得意,又邪惡的笑容來。嘴中還露出幾顆稀落的黃牙。

    他就是那個遞給我木偶的小丑。

    商少長眼中殺氣越來越濃,握刀的手上青筋暴突,刀尖微微顫動。竟似每顫動一下,刀上的寒氣就增加一分。他看著我鋼絲繞頸,卻終是不敢發出那石破天驚的一刀。

    商少長不動,李傀儡也不動。我被那個假傀儡制住,連呼氣都是困難,更是動彈不得。

    三個人,就如三個泥塑木偶。

    過得半晌,商少長突然哈哈大笑:

    「好個李傀儡!」他一字一句道:「沒想到,我商少長終有看走眼的時候!」

    李傀儡狡猾地笑了一下,黃牙從嘴唇中翻了出來:「我膽子很小,非常小,但是運氣往往不錯!」他突然回身面向我,右手五根冰冷濕粘的手指慢慢摸上我的臉,嘎嘎尖笑:「這次的運氣最好!……聽說這個女人短短一年時候便聞名南北十二州,沒想到今天卻落在我的手上……」他的手指如一條毒蛇般在我臉上不住摸索,嘴裡噴出的惡臭幾乎要讓我暈厥!「皮膚--不錯,相貌麼--也可將就--如果你一會兒再尖叫幾聲,我就更加歡喜!女人的尖叫聲,便好比這世上最美的曲子,真是百聽不厭!」

    我強忍頸上火辣辣的痛楚,用力在臉上綻放一個看起來最輕鬆的笑容,斷斷續續道:「看……看起來你恐怕要失望……」

    李傀儡陰陰道:「是麼……小乖乖……」突然一拉他手中的鋼絲--

    我只覺眼前所見所有一切突然都消失不見,變得黑暗無比!全身都似失去了重量一般飄飄蕩蕩,無所支撐。幾乎什麼感覺也感覺不到,聽覺,嗅覺,觸覺,痛覺,視覺……

    耳邊只聽得商少長一聲驚喝,卻好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李傀儡!我發誓,一旦你要落在我的手中,定讓你生不如死!」

    李傀儡尖聲笑道:「至少有八十個人對我這麼說過,但現在他們都死了,我還活著!而且活得還不錯--」

    我只覺頸上傳來一波波劇痛,眼睛突然一亮,商少長的身形慢慢能看見了。才發現我自己半跪在泥地上,大口大口用力喘氣!一股熱流順著脖子慢慢流進衣領。我搖搖晃晃站起,才看見李傀儡手裡拉著鋼絲,笑得甚是開心無比。

    他一拉鋼絲之下,我幾乎便在鬼門關轉了一圈!

    我看著商少長又驚又怒,滿眼都是焦慮心痛,輕輕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沒事。心中怒火卻幾乎要直燒出來!--

    好毒的傀儡!

    李傀儡向我嘻嘻笑道:「死亡的滋味如何?要不要再來一次?」他濕冷的手指一下下地拍著我的臉,獰笑道:「只要你跪在我腳下,好好將我的鞋子舔乾淨,說不定,我會對你的境遇好一些……」他轉回頭,哈哈大笑道:「現在我才是你的主人,那個號稱第一殺手的商少長,現在卻也不能救你!只能看著你乾著急罷了。你只要好好地討我高興,讓我歡喜,說不定我會讓你死的快樂一些。」

    商少長牙關緊咬,怒道:「你如果今天傷了白衣,我定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

    李傀儡眼中一絲恐懼一閃而沒,隨即嘻嘻奸笑道:「是嗎?可你的小情人現在已經被我傷了--哎喲喲,你看這血,就順著雪白的脖頸一點點滴下來了--我的武功當然不如你,但這鋼絲便是我的救命繩,你現下心中一定大罵我卑鄙,不是東西,可你們這些光明正大的人卻偏偏不能奈我何!」說著手猛地一抖!

    我只覺得眼睛一黑,一聲尖叫再也不能叫出口。

    好似過了一萬年那麼久,這全身的痛楚與難過才回到我身上。第一次,我感到死亡離我如此之近!

    我張大口不住喘氣,眼中看到李傀儡奸笑開心的面孔,不住得意地輕抖鋼絲。心中一股傲氣卻陡然而生,越來越烈--

    李傀儡!你帶到我身上的痛苦,我也必千百倍還與你!

    我半跪地上稍稍定神。這根鋼絲纏繞住我手臂,又在頸上繞了一圈。剛才兩拉之下,鋼絲已將我頸項勒破,鮮血汨汨流進衣領,弄得黑衣上血跡斑斑,這頸部動脈血管甚多,如果再拉兩下,恐怕我卻要因失血過多而亡。耳邊又聽得李傀儡得意道:「商少長,現在我改主意了,我要你跪在我腳下,給我叩十個響頭!」這個奸滑毒辣的傀儡一字一句道:「只要你叩完了,我便考慮是不是放了她。」

    商少長一言不發,眼睛幾乎變得血紅!他刀上刀氣越蓄越濃,殺意也愈來愈重,連我都覺得幾乎周圍都是寒意,但卻偏偏不能出刀!

    過了半晌,商少長緩緩向前邁了一步。

    我見李傀儡眼中放光,大有喜色。不由心下大驚,商少長恐怕真要給這個狗東西下跪!我大急喊道:「商少長!你不能!」我咬牙道:「李……李傀儡……咳咳……我……我給你跪下!」

    我話甫落,商少長驚吼道:「衣衣!--你--」

    我輕輕一笑,緩緩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怎麼好跪得?我是個女人,自然跪誰都沒關係。」說罷雙腿慢慢彎曲,向地上跪去,向後綁住的手指突然觸到袖中一個小小物事--

    李傀儡哈哈大笑:「商少長,我知道你心下一定想將我碎屍萬段,因為我手中如沒有鋼絲,就算我離你的小情人再近,你一刀也能把我劈成十七八塊!不過……我只要在臨死前一拉鋼絲,就得讓這個女人陪我下地獄去!你看,我便離她這樣遠,你卻也沒有法子!哈哈哈哈--」

    我冷道:「下地獄,還是你自己去下!」

    李傀儡聞言哈哈大笑,道:「小賤人,還敢嘴硬!」說罷一拉鋼絲--

    鋼絲突然垂了下來,另一頭居然斷了!

    李傀儡大驚道:「你是怎麼--」卻見我雙手盡脫鋼絲束縛,身子向地上滾去。

    他在下地獄前最後看到了,也僅僅限於這些,另外,就是秋水刀揮出的明亮光影!

    這一刀,為商少長集聚了萬千憤怒與殺意的一刀,一旦蓄勢而發,自然非同小可!只見秋水刀帶起一溜刀光,如九天飛瀑,一帶秋水,向這個惡毒的傀儡身上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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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楚關風

    我只覺眼前一片秋水長空,清冷的刀光瞬時閃過,便是死一般的寂靜與黑暗。

    滴答,滴答,似乎是什麼液體滴在泥地上。

    撲通一聲,然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氣,覺得新鮮空氣進入乾涸的肺部,漸漸四肢百骸的力氣又長了出來。我雙手撐住地面,努力想將自己的身體站起--

    突然,我被人抱了起來,用力地、緊緊地抱住!

    商少長緊緊將我抱在懷中,手上的力氣大得幾乎要將我壓進他身體裡!

    我輕輕掙扎了一下,便不再動。

    這是真真正正的劫後重生的輕鬆!我被他緊緊抱住,似乎那恢復的一點點力氣,卻又在他將我抱起時已消失殆盡。只想這樣懶懶地讓他抱著,連一根小指頭也不願抬起。

    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聽得商少長低沉的聲音自胸膛中傳出:

    「還痛麼?」

    商少長身上滿是塵土與汗水,我卻全然不在意。鼻中又嗅到他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淡淡地混著汗水的味道。我的心突然一下子平靜了下來,似乎這一輩子從沒有這樣平靜過……縱使身邊就是七零八落的木塊和被斬得已不成人形的屍體,縱使剛才那一刻我彷彿從地獄走了一圈回來,縱使這黑暗的土地廟和樹林再恐怖百倍,我都不感到害怕!

    我伸出手來,亦緊緊地抱住商少長,看著他發紅的眼睛漸漸淡去了殺氣,代之的是深深的焦急與擔心。不由輕聲笑道:「大……大呆子,早就……咳咳……不……咳咳……不痛了……」張口說話之下,嗓音卻是異常嘶啞難聽,原是這鋼絲繞頸之下壓迫聲帶,卻傷了嗓。

    商少長驚道:「我看看,頸子傷得可重?」手指輕輕撫上我的脖頸,用力輕柔小心,生怕弄痛了我,似在撫摸一件最珍貴易碎的瓷器。

    我看著商少長拿出藥來,為我上藥包紮。心中竟慢慢有一種甜蜜又歡喜的情愫漸漸生起,輕輕道:「小綠送我的銷金丹,真是……咳咳……好用呢……如果我早點發現……你我……便不用再受這苦……」我倚在商少長懷中,慢慢將右手展開,手心中竟全是大大小小的水泡,還留了一小塊指甲大小的丹藥。

    銷金丹,專銷解天下之金。

    只需戴上鹿皮手套,手中扣指甲大一小塊,便可使三尺長寬鐵板化為廢鐵。

    在臨離開炎涼谷時,小綠將一個玉盒珍而重之地放在我手中,正色道:「白衣姐姐,你這一走,便算踏入江湖了,你不會武功,可能會加倍凶險,便是少長哥哥武功絕頂,怕也有不周慮之處,這玉盒中之丹藥,雖不能稱做絕無僅有,但只要運用得當,還是能逢凶化吉!妹妹我不能陪著姐姐走一遭,只盼白衣姐姐一路平安無災!不會有用到這盒丹藥之處。」

    這玉盒中丹藥經小綠講解用法,確實是無所不有,無所不包,除了最常見的傷藥,解毒藥,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丹藥。這銷金丹是小綠在炎涼谷一處石池採得,對木石麻玉無礙,但偏偏碰到鋼鐵即溶,端地是奇妙無比。若非我在李傀儡來時先袖了一小塊在袖中,恐怕還不會這樣輕易脫身。只是這銷金丹經小綠煉過,雖已毒性去了大半,但還是將我的手蝕得滿是水泡。

    我見商少長異常輕柔地將我的右手塗滿藥膏,又纏上布條。道:「看來我……還不是很沒用……」

    商少長輕輕將我抱起,一聲忽哨,已將黑馬喚出,柔聲道:「在我懷中睡一會,好不好?」

    我只覺腦中一陣疲累襲來,全身半點力氣也無,眼皮微微顫動,輕輕道:「這次……這次……咳咳……什麼便宜……都讓你佔去啦……」只覺咽喉一陣甜癢,一張口,一口血吐在商少長身上。

    「衣衣--」

    恍惚中,我彷彿看見商少長焦急的眼神。我微微瞇起雙眼,用盡最後的力氣道:「我要睡覺……不要吵我……」說罷便睡了過去。

    寒風吹來,帶走了土地廟前的血腥氣,卻帶不走地上的兩具屍體,和一大堆七零八落的木偶。

    月亮漸漸推開雲朵,月光照在地上一堆殘骸上,皎潔的月光映著笑面的木偶和醜陋的屍體,說不出有多麼詭異可怕。

    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

    那堆殘骸原來是靜止的,現在卻慢慢動了。

    李傀儡帶來的木偶中,包括他自己在內,一共有兩個活人,但現在這兩個活人,已經全喪命在商少長刀下。

    可現在,卻出現了第三個人。

    這個「人」象脫衣服一般,費勁卻又靈巧地從一具木偶中鑽了出來。那具木偶離商少長最遠,也最不起眼,最舊,也最小。

    那個人也很瘦小,小得和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個頭相似,瘦得幾乎一陣微風就會將他吹走。

    他從木偶中鑽出後,看著地上的血跡和木偶碎塊,臉上居然慢慢有了笑意。

    月光照在他笑得皺紋擠做一團的臉上,混著濃烈的血腥氣,這個場面如果有人看到,一定會嚇個半死!

    可偏偏有人看到了。

    那個人也在笑,只不過他的笑聲比那個從木偶中鑽出的人的笑聲好聽,也笑得溫柔。如一股春風在林間吹過。

    瘦小的人卻不笑了,向林中喝道:「誰?」

    樹林仍然沒有動靜,也不見人出現。那個輕柔的語聲卻又響起:

    「李傀儡,李傀儡,以木為傀,以人為儡,便是這天下第一殺手,卻也不會知曉你竟有兩個替身……卻有多少劍客英雄,便喪身在你這些替身木偶之下。」

    瘦小的人臉色變了,變得很難看。

    他原來的面目就長得不好看,像一個皺縮成一團、失了水的蘋果,這一變臉色之下,更是可怖無比!

    從來都是他躲在暗處,看著一個個人在他面前驚恐萬分,害怕欲死,還有不少比他更高大威猛,比他更像男人的男人,居然被他的陰沉手段在臨死前嚇得尿了褲子。而他卻愉快地欣賞這一切,像欣賞這世上最美的歌舞。

    而現在,這個聽起來溫柔又寫意的男子語聲,竟使他第一次感到平時他幾乎感覺不到的感覺:

    恐怖!

    這種別人能看到他的一舉一動,而他看不到別人的行止,使他感覺自己彷彿像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裸地站在鬧市中讓別人看笑話。

    這個溫柔的語聲又起:「這黑鴉鴉的林子裡,呆著真不好受,阿福,我們到廟前去罷,也正好看看這個天下最卑鄙殺手的尊容。」話語剛落。只見在樹林深處,緩緩飄出一領白色小轎。轎身用白色厚幃圍住,在黑夜中看起來格外顯眼。透過白色轎簾,隱隱可見轎中坐著一人,穿的竟也是一身雪白,幾乎與這雪白轎簾融為一體。跟著轎子飄出的,還有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不聲不響站在一旁。那個溫柔語聲緩緩響起,卻是從那轎中傳出:「如果在下沒有猜錯,這站在我面前的,才真正是溫柔四大殺手中的李傀儡罷。」

    瘦小的人慢慢挺直身子,猥褻細小的眼神瞬時換了一道厲芒,尖聲道:「閣下好眼力!我現在,方可稱是李傀儡!」

    轎中人「哦」了一聲,道:「何有此言?」

    李傀儡站在木偶碎塊和兩具屍體中間,卻全然不以為異,道:「我湘南李家,本是傀儡世家,操縱木偶之術當世無匹,所以家父將我同胞兄弟兩個,一個取名李傀,一個取名李儡,並將傀儡之術也分教我兩人……哼哼……」

    李傀儡冷笑幾聲,接著道:「可我父親偏偏疼愛弟弟,明明弟弟資質平平,卻將木偶精華之術全教與他!……而他卻大出風頭,我們兄弟兩人,雖成就相同,卻偏偏兩個加在一起,才能叫李傀儡……」李傀儡慢慢走到已被商少長斬得如一塊爛肉的屍體旁,伸出手輕輕撫摸那面目全非的面孔,嘎嘎笑道:「你喜歡做傀儡,喜歡出風頭,喜歡一切一切!卻總是瞧不起做哥哥的我,說我老實可欺,說我愚笨粗陋,你卻沒想到,我一直等著這一天!--你卻沒想到,我已經把你當做我的傀儡……嘖嘖嘖,你死的好慘啊,我平日讓你好好修習武功,不要太依賴木偶,現在怎麼樣,居然擋不了人家的一刀啊哈哈哈--」李傀儡仰天大笑,卻毫無悲傷之意,笑聲中竟滿是歡喜!

    轎中人靜靜地聽著這個李傀儡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卻不插話,待他停口,方慢慢道:「這的確是一個大秘密……」

    李傀儡挺直身子,小眼中射中一道惡毒的光芒,陰陰道:「但你卻沒機會再對別人說出了,因為一個死人--怎麼會有說話的機會!」話音未盡,從他半張的手中,突然射出三道白光--

    李傀儡在這三把飛刀上的功夫,已經下了二十年苦功。

    他決會不像自詡聰明絕項的弟弟,認為學武是笨人才學的東西。

    他的武功比弟弟好,而且好很多。因此他也瞧不起他的弟弟:「連商少長一刀都擋不住!這不是沒用又是什麼!」

    他甚至想有一天,能和商少長一決高下!

    要不是他躲在木偶中,一心希望商少長能除去那個礙眼的弟弟,要不是他發現即使商少長在極度憤怒中,還能使自己全身的肌肉骨骼保持高度的警覺;要不是他看了商少長石破天驚的一刀,要不是他尚覺沒有機會下手,這三把飛刀早就向商少長和那個叫白衣的女子下手。

    就算我打不過商少長,但這轎中人卻必定躲不過!

    轎中人卻歎了一口氣,也不見他如何揮手做勢,從轎簾中緩緩飛出幾閃金芒。

    他的飛刀去勢甚急,那幾閃金芒卻飛得甚緩,好似懸在空中,就那樣慢慢飄了出來。

    眼見那金芒撞上飛刀,李傀儡心中暗喜:「我的飛刀飛得那般快,那金芒定被它撞回去!」

    只聽「叮、叮」幾響,金芒已迎上飛刀--

    卻是飛刀被撞得飛上半空!

    金芒經飛刀一撞,去勢只是稍減,卻直向李傀儡射來,眼見金芒已至眼前,李傀儡大驚之下已縱身半空,方才躲過金芒勢子,只聽微微幾響,金芒釘在樹上。李傀儡這才看清,這幾點金芒,竟是三根寸許長的金針。

    這三根金針,居然挑飛了比其重幾十倍的飛刀!

    這轎中人,卻是多大的手力。

    李傀儡驚叫道:「你--你是誰?」聲音卻不像方纔那樣頤指氣使,反而竟稍稍有些發抖。

    轎中人輕笑道:「我是誰……」緩緩道:「死人……就算知道了我是誰,但卻也沒有什麼用……」

    他的話語依然溫柔如斯,可在李傀儡聽來,卻不啻是閻王的催命符!

    轎中人話音剛落,他瘦小的身子也隨之飛起。

    不是撲向轎中人,而是飛向與他相反的樹林中。

    只要一進樹林,藉著黑暗掩護,那轎中人神通再大,卻也莫奈他何!

    轎中人一聲輕笑,不見有何動作,突然從白簾中飛出一條白綾,那人腕不稍抬,身不搖動,竟使得這十數丈白綾如白龍卷水,勢夾勁風,本來這以白綾為武器,只有少數女子行走江湖才用,這轎中人為一男子,使起白綾卻一脫脂粉氣,氣魄驚人地向李傀儡飛去!

    李傀儡人在半空,驚叫道:「回風!你……你是無情……」

    轎中人笑道:「不錯!無情便是楚關風。」他話語平和,那白龍卻似長了眼睛,在空中屈曲翻捲,只聽得呼呼風聲,白綾隨著李傀儡身形一折,竟似比剛才更加凌厲,向他身上直擊過去!穿過樹木時,這軟軟的綾紗竟將樹幹劃過三五分深。

    李傀儡不由大駭!這白綾能將堅硬樹幹劃破,他的頸子更是不在話下!人在半空,雙手卻射出兩道鋼絲,直向樹林深處蕩去!

    只聽得轎中人的語聲悠悠響起:「唉……晚了……」白綾去勢由直變曲,幻成千百個白色圓環,向人在空中的李傀儡套去,只聽「咚」地一聲,卻是白綾層層包住李傀儡掉在地上,卻像一個大大的蠶蛹,只餘一個腦袋在外。

    李傀儡突然大聲嘶呼:「你--你是楚關風!楚關風!」

    轎中人道:「我本有好幾個身份來著,楚關風這個身份,卻快要讓我淡忘了。」

    李傀儡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也不是什麼清白人物,莫忘了,你也是殺手,也是兩手血腥!你竟敢殺我,蘭夜首領不會放過你!」

    轎中人也突然大笑,道:「你可曾看過聽過,楚關風會受人擺佈,聽命於人麼?」

    李傀儡冷汗直流,身上一股寒意直透毛髮,用力道:「你……你為何今天非要與我為難,我李傀儡雖然卑鄙下流,可從未找過你的麻煩!」

    轎中人緩緩道:「不錯,你找天下人的麻煩,我都不會插手,你可以去殺任何人,但你千不該,萬不該,動白衣的主意--」轎中人話音突然一冷,一字一句道:「你既然差點置白衣於死地,我定會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轎中人歎了口氣,道:「阿福,將地上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清理了罷。」

    被稱作阿福的僕役面無表情,應了一聲,便去點了一把火來,將地上東西燒了起來。

    轎中人看阿福低頭正干,突然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個人,為何還這樣聽我的話?」

    阿福並未停頓,口中道:「小人只聽命於那個人,至於那個人是誰,並不重要。」

    這句話答的甚是糊塗,轎中人卻似聽懂了一般,笑道:「原來如此……」突地一歎,幽幽道:「我能做的……卻也只有這些,但願那對鴛鴦在溫柔追殺下,能保平安,卻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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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梅谷三絕


    「還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真的?真的不痛了?」

    「商少長,你什麼時候居然變得像個老婆婆了?」

    我好笑地看著眼前這個殺手。他的手指輕輕拂上我頸上纏了白絹的傷處:

    「都是我不好……」商少長歎道:「你本來……是不必受這樣的傷……」

    我輕輕搖頭,臉上現出一個清新的笑容。

    若說不痛那是假話,李傀儡的鋼絲傳來的痛楚幾乎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力道之大,差點要拉斷我的頸子,如果有可能,我永遠都不要再見到這樣的人!可只有這樣的經歷,我才真真切切覺得,我走進了商少長的世界--

    與我以前的和現在的世界不同的,一個天天充滿刺激與挑戰,但也充斥著危險與殺戮的世界!

    我不喜歡這樣的世界,但我希望有朝一日,商少長能脫離這個世界。

    有朝一日,我不是白衣卿相,他可以不必做殺手。

    但我不會總讓人保護,所以,我一定要變強!

    我望著眼前一片峰巒疊嶂,絲絲白色的山嵐從山頂上直吹下來。我們現在正置身於群峰中,腳下再向前幾步便是山崖。此時雖是初春,但山中積雪尚未融化。夕陽照在雪白的山峰上,映得金黃一片煞是好看。忽覺得脖頸中點點涼意,原是山風輕輕吹起山上雪片,星星雪塵隨風落到衣服上,頭髮上,脖頸上。真個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

    商少長將黑衣裘為我披好,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寒冷無比,貂裘最是抗寒隔濕,你要將自己裹暖了才好!」

    我看著他左掖右拽,幾乎將我包成一個粽子,不由皺眉道:「你是帶我去學武,還是去學包粽子??」

    商少長哈哈大笑,自從我們遇見李傀儡,他已很久沒像以前那樣笑得暢快開心。他笑著捏捏我的鼻子,道:「一會你到了那裡之後就會覺得,還不如變成粽子好!」

    說完,商少長將我們的行李乾糧背好,拍拍大黑的頭,大黑「灰灰」幾聲,在我們手上蹭了幾下,便拔腿向來路跑去,不一會便消失不見。這一路行來風餐露宿,這匹黑馬極富靈性,可說是幫了大忙。我奇道:「咦,我們去的地方為什麼不讓大黑去?」

    商少長笑道:「大黑就是想去,也去不了。」

    我疑道:「為什麼?」

    商少長並不回答,卻問道:「你的膽子大不大?」

    我回道:「還可以--怎麼啦?」

    商少長促狹道:「一會兒,你就可以知道你的膽子有多大了。」

    他說完,突然做出了一個再有一百回我也不會相信的動作--

    商少長將我裹得嚴嚴實實的身體抱住,縱身向山崖下跳去!

    「這--這就是--那--那--見鬼的什麼梅谷三絕的住處?」我咬牙切齒地衝著眼前嬉皮笑臉的商少長大喊!

    我本來是很樂意將他一腳踢下深崖的。但剛一動彈,就覺冰冷無比的寒風夾著雪粒如附骨之蛆,直向裘皮中溫暖的身體襲來,馬上便將要提起的腳收了回來。

    而且這股該死的冷風,使我第一次想罵出的千百句髒話都嚥回了肚裡。

    商少長的腳下,便是呼呼的山風和無底的懸崖,而他就在大笑聲中,將我裹得嚴嚴實實的身體抱住,縱身迎向滿山雪光!

    我裹在裘皮中動彈不得,驚駭至極的一聲大叫卻讓如鋼刀般的山風全噎在口中!只覺商少長的身子如箭般不斷下墜,這懸崖彷彿深不見底,不知掉到何時才是盡頭!--腦中正千百個念頭浮出來,卻覺商少長下墜之勢忽然一頓!

    我用力睜開眼睛往商少長腳下看去,他腳下所踏卻是一塊突出巨岩,被厚厚堅冰覆蓋。這堅冰本是極滑,但商少長從萬丈山崖躍下,這一踏之力借下墜之勢怕有千鈞!恐怕要真地實實踏上,他的腿骨便是鋼做,也要變得粉碎!商少長順勢用腳尖在巨岩上一點,身子已帶著我從冰上滑了過去。這一頓一滑,便消了下衝之力,卻變成一種旋轉之力,將我們從冰巖上直甩出去!

    商少長人在空中,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這下衝之力引出的大力旋轉,正好讓他抱著我的身子在空中轉了一圈有餘,只一圈,便已足夠讓商少長看清下一個落腳點!只不過那個落腳點離我們足有三丈有餘,他還尚在空中!除非脅生雙翼,否則現在正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一個踩不住,我們兩個便要掉進深谷--

    商少長手腕翻轉,銀光閃耀間,一根長長的銀鏈突然從他袖中飛出,向前面另一塊冰巖飛去!

    於是,像彈簧般跳來跳去了幾十次,夕陽剛剛落山,商少長便帶我「跳」進了這個山崖邊上的一個小小山洞。山洞體積很小,只能容下兩三人坐臥,只不過這裡四處積雪封山,便有這個山洞勉強禦寒,但山風夾著雪花不住吹入,耳畔聽著呼呼風聲,一不注意便會跌下去粉身碎骨,這個山洞實則也是等於沒有,只不過多了一個落腳處罷了。

    這個跳崖過程肯定是百分百刺激非常,只不過他跳上一次,我在心裡便將這個死色鬼已罵上了千百遍!

    「當然不是,梅谷三絕麼,還要等明天一早,才能找到他的瓊屑洞天。」商少長仍是一身青衣薄衫,笑嘻嘻地回答。

    我驚叫道:「啊--明天一早?!要在這個鬼山洞裡住上一晚,人都--」話說了一半,連忙閉住口,將舌頭收回口中,這山洞中冷得恐怕再多說上幾句,舌頭都要變成冰棒!

    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商少長說:「一會你到了那裡之後就會覺得,還不如變成粽子好!」

    至少粽子不會像人一樣,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像被冰水澆過!

    商少長卻不以為忤,笑嘻嘻地張開雙臂,色迷迷道:「來,小衣衣,我這裡可是溫暖得緊……」

    我咬牙看著眼前這個登徒子,卻不動彈。

    眼前的商少長好像化做一條狼,而且還是流著口水的那一種。

    可是--好冷的山洞--我覺得自己的全身都被這北風吹得麻木--那個該死的商少長,他就一點都不冷麼?!

    「你--你你你--是故意的--你--!!」我雙臂用力抱住自己哆哆嗦嗦的身子,全身如篩糠也似抖個不停。眼看著商少長悠哉游哉地坐在地上,背後倚的就是雪壁寒冰,卻舒服得像靠著最溫暖最柔軟的皮毛墊子。這山洞中寒冷得可滴水成冰,又加上山風徹骨,他卻渾不放在眼裡,連臉色也沒變了半點。

    商少長張開雙臂,道:「來,小衣衣,到我懷裡來罷。」他見我咬牙強忍寒冷,雙頰變得越來越如周圍冰雪的顏色,輕笑道:「聽話罷,這裡可不是逞強的時候。」

    我看著商少長笑得開心,心中卻早已將他已砍成了八百塊。

    我腳向前邁了一步,又邁了一步。

    這個混蛋的商少長!

    可是……他的懷裡一定很溫暖,非常非常溫暖!……

    好冷啊!……似乎這種天氣將我的腦子都凍住了……

    快走到他面前了……

    討厭的商少長!混蛋的商少長!卑鄙的商……商少長突然伸出手,將我快要凍僵的身子拉進他的懷中。

    「你--你--」我心中想好的氣憤言語在他抱住我的一瞬間卻突然奇跡般地消失無蹤,只覺得他的懷抱溫暖堅實,自己彷彿沐浴在最舒服的熱水中。「好暖……溫暖……好暖和……」我口中無意識地喃喃自語,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向他懷中縮去。

    商少長雙手將我抱緊,他的眼睛離我如此之近,在黑暗的山洞中看來就似兩顆星星。

    我讓他那樣地看著我的眼睛,方纔的寒意突然都消失不見,代之是覺得自己全身都像著了火一般溫熱無比。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囁囁道:「我……我不冷了……你……你快放開我……」

    我用力想推開商少長環抱的手臂,商少長卻是沒有動彈,定定地看著我一會,他的眼睛突然射出一種奇異的光--

    他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看著我,這樣認真地,又奇怪地看著我,他明亮的眼中,竟似燃起一把熊熊的火來--在這種熾熱的眼神注視下,我一時間竟忘了反抗,更忘了言語。

    商少長低沉的嗓音變得有些嘶啞,他在我耳邊低聲道:「我想這樣抱著你,一輩子!--」還未等我反映過來,他突然俯下身,溫熱的嘴唇已碰上我兩片冰冷的唇--

    「你……唔--」等我的腦子反映過來時,眼睛卻已經先腦子一步,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他的嘴唇是暖的……他的氣息……也是暖的……

    混蛋的商少長!你走開!髒死了!我不要你碰我!

    商少長的嘴如果不是堵住我的唇,我本來是想說這些話的……商少長的手臂如果不是緊緊抱住我的身體,我本來也是能推開他,不理他。

    可是……可是……我的腦子昏昏沉沉,雙手放在他的頸下的鎖骨上,下意識地想推開他的身體……可在商少長的親吻下,我的手慢慢伸出來,輕輕地也抱住了他。

    他在這樣的追殺與奔波中,身上居然還帶著清淡好聞的竹葉香……

    好罷……好罷……誰讓我碰上這能凍死人的鬼天氣……誰又讓我碰上了你……

    商少長啊商少長,是不是我上輩子虧欠了你,今生才注定,在我已經本以為自己就這樣平靜度過的時候,卻又偏偏遇到了你?

    氣息與氣息的交換,舌尖與舌尖的糾纏……在這樣的熱吻中,卻又似乎都忘記了自己。

    你不離開我,我不離開你。

    你一輩子這樣抱著我,我一輩子跟著你一起。

    你莫要忘了我,丟下我,不理我,

    你莫要辜負我,棄下我,不要我。

    我要你永遠想著我,喜歡我,保護我,

    我要你永遠不打我,不罵我,不欺我。

    你可要永永遠遠地疼著我,寵著我,愛著我。……

    你可知我愛你,敬你,想你。

    你可知我戀你,知你,懂你。

    你可知我把你放在心上,不讓別人傷到你。

    你可知我走遍天涯海角,為的就是找到你。

    我不會忘了你,丟下你,不理你,

    我不會辜負你,棄了你,不要你。

    我可要永遠想著你,喜歡你,保護你,

    我可要永遠不打你,不罵你,不欺你。

    我是會永永遠遠地疼著你,寵著你,愛著你。……

    商少長,商少長,商少長……

    我的,商少長……

    你可知道,我穿越時空,回到五百年前,老天就是讓我遇見你。

    難道就是千百年來,讓無數人為之生死相許的愛情?

    難道我這樣的女子,竟也會有一個男人相依相伴?

    商少長慢慢鬆開我的唇,近似有些霸道地將我又緊緊抱在懷中,讓我的頭靠在他堅實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我想這樣抱著你,一輩子!」

    一輩子,一輩子,一輩子……

    我眼睛微瞇地被商少長抱住,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飛快,雙頰在黑暗中微微有些發燒。我開口又住,只是將頭輕輕地在他胸前點了兩點,又慢慢低了下去。

    商少長用手指輕輕佻起我的下巴,柔聲道:「如果現在有燈火,衣衣的臉一定是最動人的。」

    我又是羞紅了臉,過了半晌,方輕聲道:「你可要想著我,喜歡我,保護我,不許你……不許你喜歡別的女孩子!」

    商少長看著我羞澀的樣子,笑道:「好!」

    我連忙又道:「也不許你打我,罵我,欺負我,更不許騙我!」

    我感覺商少長的胸膛好似僵了一下,笑道:「我疼你還來不及怎敢打你,罵你,欺負你?」商少長用手指輕輕地為我梳理長髮,柔聲道:「我不會打你,罵你,欺負你,卻會好好地疼你,喜歡你,寵著你。讓你天天快樂平安,不會再有不開心的事纏著你。」

    我們兩個就這樣,在這個幾乎是世上最黑暗,最寒冷的山洞中緊緊相擁。

    但在這一刻,即使是別人拿最豪華的房子,最舒服的床鋪,最溫暖的被褥來和我們交換,我們也願留在這個小小的山洞中,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情話,體會這人世間最美好,最甜蜜的幸福。

    有什麼,能比得上情侶間的兩情相悅更美好?更甜蜜?

    長夜漫漫,只願良宵永。

    我被商少長抱在懷中,聽得他低聲談笑,說著他行走江湖的趣事,此刻這位人見人怕的有名殺手,卻像一個嘻嘻哈哈的大孩子,山洞中滿是他歡喜的笑聲。我蜷在他懷中躲避寒冷,一邊偷偷將凍得有些麻木的雙手伸進他衣襟內取暖,一邊聽他講故事聽得津津有味,自己不時輕輕插上幾句。心中竟覺得從未有過的喜樂安寧。這一刻,卻是把平生遇到的種種苦處,全都通通忘卻。

    我自幼便得親情極少,無論什麼事情都幾乎親力親為。雖然長大以後也算一帆風順,但也養成了冷靜自持的性子。別說與一個男子墜入情網,就是這二十幾年來,縱情大笑的機會也沒有幾次。自從在歸雲莊遇到商少長以來,便與他鬥氣拌嘴,還時不時被他調笑戲謔,雖然當時實是怒氣衝天,但事一過,心中也自隱隱感到一絲覺察不到的甜蜜。回想起那時他與我初逢時橫吹竹笛,青衫黑馬,如果拋下他讓人恐怖的殺手身份不談,真是有說不出的風流瀟灑。後來又見他為了保護我的安危,迢迢千里行來,和「溫柔」殺手刀兵相接。若說最初時,還時時想到他不能見光的殺手身份,而此時此刻,卻把他所有所有的身份背景,都忘了忘了個乾乾淨淨:

    「這個男人……是我自己選出來的,他這樣的對我好,這樣的疼我,寵我,愛護我,我以後,也要做個他喜愛的小女人,好好的敬他,愛他,時時刻刻想著他,讓他和我在一起快快樂樂,忘了他以前一個人孤單辛苦的日子……」我將頭靠在商少長胸前,聽著他胸膛中傳來一聲聲有力的心跳。唇角不自覺地現出一絲羞澀的笑意。

    原來再冷靜,再精明的女子,遇到了自己最最心愛的人,都會變得溫柔又天真。

    商少長溫熱的手指輕輕撫著我的臉,柔聲道:「衣衣又在笑了。」

    我羞道:「你……你怎麼知道,你又看不見……」

    商少長將我抱起,讓我在黑暗中面對面地看著他的眼睛,沉聲道:「我能感覺到--你的歡喜,你的傷心,我都能感覺到!」

    我的臉頰浮上一層淡淡的紅暈,輕聲道:「我……我知道的。」

    商少長把我的身體摟在懷中,低聲在我耳邊道:「冷不冷?」

    我只覺得睡意上湧,不由昏昏沉沉地任他擺佈,喃喃道:「有你在我身邊……我……我怎能冷得起來?……」

    黑暗中,我只聽得商少長的聲音在我耳邊溫柔響起:「乖乖睡罷,第二天起來,你便會再也不怕冷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不怕寒冷?

    我張張嘴唇,本想問出這一句話來,但覺商少長扣在我腰間的右手突然移到我的背心,緊接著,便是一股毫無預料的熱流從商少長的右手中傳出,直直流入我的身體,這股熱流一進身體,馬上分成兩條熱線,如千軍萬馬之勢傳入我的四肢百骸。我只覺腦子一沉,便在商少長懷中昏睡過去……

    這次睡得真是舒服……好久沒有睡得這樣香甜了……

    衣衣,小衣衣,醒來醒來……

    走開!不要叫叫嚷嚷的!讓我……讓我好好睡……

    我迷迷糊糊中動了動身子,用力抓緊貂裘一角。

    小衣衣,小懶蟲,太陽都照在你鼻子上了……

    我管什麼太陽還是月亮,……反正我要睡覺……

    「哈哈哈哈,醒來醒來,不許你睡了!」耳邊的笑聲突然清晰起來,一隻手在我的鼻子上捏了幾捏,將我從朦朦的睡意中驚醒。

    「商少長!煩死人了!現在剛剛清早,就不讓人好好睡覺!」我一邊揉著剛睡醒的眼睛,一邊順手向身邊的商少長打去。

    商少長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我:「你就真的在這個又冷又黑的山洞裡睡的那麼香?」

    我向他吐了吐舌頭,自己老神在在地伸了個懶腰。竟有些出乎意料地覺得四肢百骸中都是力氣。昨夜的寒冷似乎一掃而空,代之的是全身上下無一不感到溫暖,我雙手互握,以往即使在夏日也是冰冷的手指現今已變得溫熱起來。我驚喜地望著商少長,叫道:「咦--現在居然不冷了!真的不覺得冷了!」

    商少長輕輕一笑:「現在是清晨,你當然不會覺得寒冷。」

    我站在洞口向遠方望去。陽光從遠山後正升上來,絲絲金線自白雪皚皚的山峰上射出,幾乎使整片山巒都變成了淡金色,清晨特有的清香瀰漫在山間,夾著絲絲清涼的雪氣撲鼻而來,使人不覺心神大振。我笑道:「這裡的景色真好,昨天我們上來時,怎麼就沒有發覺--商少長,你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

    我一邊說著,一邊隨意向商少長看去--

    商少長微笑著看我,他的臉頰居然一夜之間,蒼白得像山中千年的白雪。

    商少長笑著拍拍我的頭,擠了擠眼睛,促狹道:「許是昨天晚上美人在抱,緊張興奮了一夜,起來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輕啐他一口,臉卻不自覺地微微紅了。輕嗔道:「你的話裡,十句倒有九句半沒正經。」

    商少長走過來攬住我肩,指著遠處山間小小一角,沉聲道:「再過半個時辰,當陽光照到那個方位,就會出現一個小小山洞,穿過山洞,就是梅谷三絕風大先生住的瓊屑洞天。半個時辰後,陽光照射就會偏移,那個山洞也會消失在這茫茫雪中,就是神仙,怕也難找到那個洞府。而如果在半個時辰中到達不了那個山洞前,恐怕稍一失足,便會……」商少長看著我睜大的雙眼,笑道:「怕不怕?」

    我微微搖頭,笑道:「不怕!」

    商少長輕輕拍拍我的臉頰,柔聲道:「好孩子……」便一語不發,拉著我的手走到洞口,向遠處看去。

    陽光一點點偏移,終於有一線陽光如金絲般飛瀉而出,照出遠處一個小小黑點。

    商少長一聲清嘯,手臂已攬住我腰,人如一隻大鳥一般帶著我飛出山洞--

    蘇三手是三個人,梅谷三絕卻是一個人。

    劍絕,陣絕,輕功絕。

    商少長就見過他的劍。

    我問:「你的刀與他的劍,有沒有分過高下?」

    商少長回答的很巧妙:「你覺得黑色好,還是白色好?」

    我微微一怔:「這……這似乎沒有辦法比較。」

    商少長笑道:「不錯,我的刀和他的劍,也沒有辦法比較。」

    我睜大了眼睛,臉上全是驚訝--

    商少長的刀我見過不止一次,那一閃如秋水的刀光,仿若秋風中那一瞬最清新的剪影。

    而據商少長說:他眼中風大先生的劍施出時,就像蒼茫無際的空中,突然現出一抹最潔淨最純白的雪光。

    他們的刀和劍,都提升到了「道」的境界。

    不再是殺戮的武器,而變成了一種追求完美的藝術。由技,變成了藝。

    有多少人,想一見風大先生的三絕,即使是將生命賠上,也是心甘情願。

    但風大先生卻不喜歡劍,陣法,和輕功。

    但他必須要會,因為人在江湖中,這三絕中的任一樣都可以讓他自保。

    偶爾平靜的日子,他寧願喜歡彈彈琴,喝喝酒,看看書。

    所以風大先生自己說:他最擅的三絕是琴絕,酒絕,書絕。

    傳說梅谷三絕風大先生親手制的梅花釀,開壇時的香氣足可以引下天上的神仙,而他親手彈出的琴曲,會讓聽過的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而對見過風大先生的女孩子來說,她們見到風大先生本人以後,就把他的三絕都統統忘記。

    卻只記得他的臉。

    那是一張讓懷春的女孩子永遠無法忘記的臉。

    再美麗的人,悄悄逝去的時光也會漸漸奪去他們的美貌與青春。

    風大先生也是人,一個同常人沒什麼不同的人。

    但造化卻彷彿對他格外青睞。

    蘇三手說過:「我們二十年前見過風大先生一面,那時他已經三十九歲,當他對昔年中原第一美女任嫣輕輕一笑時,幾乎在場所有的女子都醉倒在他這個隨意的笑容中!」

    那是一種無論男人和女人都心折的笑容。

    幾乎沒有人能抗拒這種如魔鬼般的笑。

    我道:「現在風大先生快六十歲了,總算一個六十歲的老男人,笑容不會再好看到那裡去。」

    蘇三笑笑搖頭:「我們去年見過他,向他討了一壇梅花釀。這個六十歲的「老男人」的笑容,居然還是那樣動人心魄,如果他的笑被一個小姑娘見到,恐怕又有人為了他偷偷垂淚。」

    而商少長要我學武功的師父,就是這個傳奇式的男人。

    這一刻,我卻突然有些暗暗期待。

    我奇道:「這就是瓊屑洞天?」

    商少長笑道:「不錯,你沒有看到周圍都是雪嗎?」

    我道:「可是除了雪就什麼都沒有了。」

    商少長手指前方,道:「那裡不是還有梅花嗎?」

    我輕咦一聲,小跑到商少長所指之處,我們所站之地,乃是商少長帶著我躍到陽光所射山洞內,洞內有一小縫,只容一人通過,穿過縫隙,眼前卻是絕大一片天地,原來是到了那山崖背後,卻也是滿目冰雪,無一絲寸土落在外面。這樣一個絕冷的所在,連飛禽都是極少,卻有數百株梅樹靜靜生在雪中。山風微微吹來,揚起地上雪塵,卻也帶得無數花瓣輕輕飄落風中,混著雪片紛紛落下,風中瀰漫著梅花特有的冷香氣息,嗅到鼻中不由神清氣爽。頓覺這裡與世隔絕,便又是一重神仙天地。

    我跑到梅樹下,輕拾起一片花瓣細細觀看。不由口中輕訝一聲:「這……這裡的數百株梅樹,居然都是『綠萼』這種名種嗎!」

    我手中花朵瓣為雪白,瓣心卻透出點點嫩綠,分明是梅花中極為稀罕的「綠萼」名本!不要說這種花樹千金難買,尋常人家就是一見都難如登天,而在這個不見人煙的雪山內,卻生長著數百株之多,又怎能不讓人大驚失色!

    商少長卻不動聲色,道:「梅谷三絕的梅花,當然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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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5:40
第二十五章 我曾獨行白水濱

    我放眼望去,但見眼前一片冰琢雪就的梅花林。重重枝幹中,卻無一個人影。卻不知那傳奇般的梅谷三絕人在何處。便回身向商少長看去,眼中全是懷疑之色。

    商少長輕輕一笑,突地吸氣沉聲道:「風老頭子,出來見客罷!」

    我就站在商少長旁邊,也不覺得他怎樣大喊大叫,但聽得他吐氣開聲,卻好似晴空春雷一響!瞬時靠前的梅枝無風自動,花瓣散了一地,空氣中的冷香之氣愈加芬芳沁人。

    商少長話聲甫落,梅林內突然響起一個人的聲音:

    「商小哥,別來無恙乎?」聲音溫柔悅耳,卻不顯如何蒼老。這人在梅林深處回話,雖不如商少長般充滿霸氣,話音竟似就在耳邊一般清晰無差。商少長叫他「風老頭子」,他卻也似毫不動氣,語調輕柔文雅,顯得極有風度。

    商少長笑道:「無恙無恙,只是這次來,卻給你帶來一件好禮。」

    那聲音一訝,道:「商小哥遠道而來,風某已是欣喜不勝,何有禮物一說,風某怎好相受?」

    商少長道:「好說好說,這次來,卻是給你帶來一個徒弟,好接續你『琚雪』的香火,不至於沒了傳人。」又道:「如果方便,你那剩下幾絕,也可一併傳了她。」

    這一次梅林中人卻沒了好脾氣,輕喝道:「胡鬧!」聲音多了幾分嚴厲,頓時好似周圍空氣更冷了幾分。商少長卻不以為忤,正色道:「此次你若不答應,就可能抱憾終生!現在能與我秋水劍並駕齊驅的,除了『回風』,便只有你手中『琚雪』,你難道真要讓這柄名器陪你下了棺材?」

    梅林中人這次卻許久未發一言,一枉香工夫,才緩緩道:「不錯,若說你的秋水刀還有誰可能克制,便只有我的『琚雪』。」頓了頓,又道:「若我果真將琚雪授與你身邊之人,你就不怕他拿琚雪對付你的刀麼?」

    商少長輕輕一笑,回身望向我,聲音不自覺帶上幾分溫柔:「她……卻是永遠也不會將劍對著我。」

    梅谷中人慢慢道:「好罷,那便讓我考上一考,才知端地,我選徒弟,又怎能憑你一面之辭?」

    商少長笑道:「不錯,是要考較考較,不過我敢打賭,這是我為你找到的最好的傳人。」

    梅谷中人哈哈一笑:「果真如此?」笑得甚是歡暢,突地聲音一沉,道:「好!那就請那位姑娘聽聽曲子,再做打算。」

    我一直站在旁邊默不作聲,聽商少長和梅谷三絕一來二去。直聽到梅谷三絕說「這位姑娘」時,才方大吃一驚,道:「他怎麼知道我是女子?」

    商少長促狹道:「你以為這些梅花種在這裡是為了好看麼?梅谷三絕既以梅花為號,他那三絕自也少不了梅花,這些梅花種在這裡,實是一個極厲害的陣法,尋常不懂佈陣之人走了進去,卻是怕這輩子也走不出來。但這個風老頭子卻是如履平地也不為過,說不定我們說話之時,他已自陣中走過來偷偷看過你了。」

    梅谷中人道:「小子胡說!我怎麼會偷偷地盯人看!在下看人,自是正大光明得很。」話音一轉,道:「只不過,你們都沒發現而已。」

    聽得此言,我和商少長只得相視苦笑。只聽得梅谷中人道:「這首曲子乃是我新近所作,這所出第一題,就請姑娘猜猜這曲子名字罷了。」

    商少長驚道:「你新作的曲子,別人怎能知道名字,這未免太不公平!」

    梅谷中人冷笑道:「世上不平之事,本就多矣。」便不再回話。

    寒冷清香的梅林中,突然隱隱傳出琴聲。琴聲由遠至近,娓娓流出。琴色異常清亮悅耳,側耳聽去,竟似有金石叩擊之美質。這山崖間本就人跡罕至,飛鳥難渡。這梅谷中人揮手調琴,和著這清風陣陣,梅香幽幽。這曲子若有十分好,此時聽來,也有十二分的功夫,何況此人操琴之技委實精妙!我只道如在秦淮河觀春社爭春時,秦樓月的琵琶聲音無倫,幾已臻絕頂境界。可今日聽得這梅谷三絕之曲,不啻竟有天淵之別!曲中隱隱透出清高孤傲,隱世出塵之意。不覺眼前竟現出一幅寒風白雪之中,綠萼梅花傲雪凌霜之圖!曲調循環婉轉,每重複一次,欲見清冷高潔,只見眼前枝枝綠萼也如聽懂了這琴聲一般,隨風輕輕搖晃,花瓣在風中翩翩飛舞,不知不覺我的頭髮和衣服上,都沾染了雪白芳香的花瓣。

    梅花三弄!這是流傳千古的名曲梅花三弄!!

    我呆在原地,聽著這娓娓的曲聲陣陣傳來,不由得大為驚訝!在少時,我便偶然在錄音機中聽過這首古琴曲,尤其是曲中幾響編鐘,更是出塵脫俗,使人時時不能忘懷。在以後的十幾年中,一周裡便總要時時聽上幾次這如天籟般的曲子。我卻是做夢也沒想過,在時隔八百年的宋代,自梅谷三絕手中再次聽見這千古絕響!我雖不懂音律,但這首曲子足足聽了十多年之久,幾乎閉著眼也能哼得出來。只聽得耳中琴曲悠揚婉轉,令人如洗塵垢,精妙清雅之處,便是現代最頂尖的錄音技術也不可望其項背!尤其泛音之處,毫無阻凝,真真有如神來之筆。又處在這冰崖之外,梅林之中,聽得這仙曲陣陣,真是不知身在何處。

    我拔下束髮玉簪,及腰長髮應手披落。手中輕持玉簪,在冰崖上輕輕敲擊,玉器同堅冰相叩擊,那種清亮之聲隨著琴曲直傳出去,卻在曲聲輕柔低徊之處,輕輕一響。玉聲同琴聲交錯相映,就著這山中山風徐徐,白雲渺渺,琴聲落落,玉石叩叩。此時此刻,便真如凡世神仙一般!

    恍然中,我身心已全融入這已臻絕頂的樂曲中。只聽得曲聲一轉,似有情無情中細細徘徊。我手持玉簪,不知不覺中,放聲而歌:

    「我曾獨行白水濱,初梅殘雪兩銷魂。

    瓊枝一似膚凝脂,芳香已得夜香聞。

    攜樽邀友行林下,共花一醉忘沉吟。

    瞞過風寒何須被,呵紅硯筆點朱唇。

    絳衣臨風初綻落,玉蕊憑欄半送馨。

    金鐸輕敲傳律遠,木琴漫撥起洪音。

    冰瓣凝霜不覺冷,向人宜笑復宜顰。

    歌諧綠蟻聲諧月,日聽青詞夜聽琴。

    我從今年留此地,未見梅兄已有春。

    宛轉寒崖根深入,窈窕吹雪枝輕分。

    老雀銜蕊鳴高樹,新苞半吐綻輕雲。

    歌絕世而獨立,渺脫俗而不群。

    披冰雪兮清泠,餐朝露兮周勤。

    對此相知須縱酒,看過繁花始稱心。

    曲漸平落聲漸幽,人愈迷離風愈愁。

    三弄梅花王孫杳,數聲烏啼高天悠。

    彈盡千年古今事,一段清馨說風流……」

    琴聲悠悠,飄蕩山谷。

    山風徐徐吹來,吹動我的黑髮在身邊輕輕飄舞。我只覺得所有的感官都溶進了琴曲中,自己的歌聲在山間隨著琴聲迴響。這琴聲似引著我歌唱一般,竟使我一個從不唱歌之人,不知不覺張口唱了出來。思路是前所未有的流暢清楚,眼前的初梅殘雪,斷崖山嵐,便全化為口中一句句七言詩句--

    這一刻,我忘了所有,也忘了自己。

    「噹」地一聲輕響,這有如天籟般的曲子應聲而止。

    梅林中的三人,卻一時都沒有說話。

    剛才的琴聲,實是我們平聲沒有聽過的仙曲。如果當時有人拿刀劍砍向我們,恐怕我們也不會躲閃。但恐怕就是最凶殘的人聽到這曲子,也會放下手中的武器。

    好似過了許久,梅谷中人緩緩張口道:「我自學琴五十餘載,這首曲子,還是第一次彈得如此精妙無倫。這位姑娘以玉簪聲相和,可見極擅音律。」

    我聽得梅谷中人誇讚,不由得臉色緋紅,輕聲道:「先生錯了,我本是對音律一竅不通。只是這曲子,以前是聽過的。」

    「啊!」梅谷中人一聲驚呼,道:「你……你居然聽過!你說說,這曲子名為何?」

    我慢慢道:「這曲子初為笛曲,傳為東晉桓伊所奏。曾名為《梅花引》,《玉妃引》,曾在唐朝風行一時,但在唐末戰亂,此琴譜又曾消失不見。但在明清時……」說到此,我忙生生將話風一轉,道:「但我有幸少時聽過一位操琴者彈奏,他曾說,這曲子自梅花引而來,就稱其為《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梅花三弄……我曾地以前未曾想過,這首琴曲泛音三段,同弦異徵,最符三弄之意!」梅谷中人突然哈哈大笑:「好個梅花三弄!不枉我費盡心機,才找來梅花引之曲譜,又在細微處加以變化琢磨。這曲子雖法古人,卻已不同陳調,自經我手,當稱『梅花三弄』才是!」

    商少長微微一笑,道:「看來這次白衣可是通過考較了。」

    梅谷中人笑聲不絕,半晌方止,可見他高興非常。聽得商少長詢問,遂停止笑聲,道:「不錯不錯,這名好,詩,也好!只不過想用我的琚雪,可不是聽曲對詩如此簡單,如果沒有內--」

    商少長突然接口道:「你只需一試,便知端地,她現在只要稍加調息,便可用得。」

    梅谷中人訝了一聲,便笑道:「原來如此,我之劍道,最重心悟。這位姑娘領悟極強,繼我琚雪衣缽,是可以了。」話音一轉,道:「不過,她若能走進我這梅花大陣,而讓我出陣見她,我才收了這個徒弟。」

    我見商少長與梅谷三絕你來我去說得甚是熱鬧,卻不理不睬我這個事內人。不由氣上心頭,只覺那個神秘非常的梅谷三絕三番四次為難我,實是可惡,氣道:「商少長,你帶我走,我才不要向這個縮頭烏……向這個人學武功!有你在我身邊保護我,我才不信會有什麼事情!」

    商少長哈哈一笑,道:「你怎麼能這樣說老……老前輩?」他雖然話帶責備,卻眼帶笑意,很是沒把這個「老前輩」怎樣放在眼裡。

    只聽得梅谷三絕淡淡道:「看來你是進不了這個梅花大陣,也是見不到我了,我道你如何聰穎,沒想道也只是泛泛而已,卻是白白浪費了商少長費盡力氣,冒著生命危險將你帶到我處。」

    「你--」我雙眉一軒,怒道:「你怎知我不能讓你出谷!」

    梅谷三絕道:「那我就看看,你能聰明到什麼樣子。」

    我怒極而笑,冷冷道:「如果我將這梅花陣燒了,你又將如何?」

    只聽得梅谷中人怒道:「你--你敢!」

    我輕笑道:「有什麼不敢?」

    梅谷中人突地笑道:「此處所種梅花,乃集天下之名種,一本足可賣得百金,你會捨得這些金銀化為飛灰?」

    我淡淡道:「比百金再多的金銀,我白衣也盡見過,這梅花既帶不走,在我這個商人眼中,便同尋常草木沒有什麼不同。你用此等名貴梅花做陣,許是覺得闖陣之人見到這梅花,必定不忍破壞,但一進陣中,便再也不能出去。卻沒想過,這草木之物,只要一燒便破,我還用費心去拚命闖麼?你若不自己出陣,說不得,我就做一做焚琴煮鶴的勾當。」

    梅谷中人沉吟半晌,突復笑道:「這裡四面俱冰,連梅枝上都是冰雪,就算你有火摺子,可引火之物,你又到那裡去找?」

    我眼中閃過一抹冷然之色,道:「我白衣做事,必要成功才是。」手向頸中探去,已將貂裘解下,沉聲道:「這上好貂裘,又乾又暖,用它做引火之物,肯定最好不過。」說著從懷中掏出火摺子,自從上次不會用這個東西,反被商少長笑話,便學會使用。此時迎風一晃,一小叢火苗已自手上點燃。

    我笑道:「要不,我們就賭上一賭,你若不出來,我定會將這梅林點燃。」

    火摺子已將燒盡,我將小小的火苗慢慢移向我手中貂裘。

    「唉……」梅林中突然響起一聲歎息。梅谷中人緩緩道:「在下輸了,出來便是。」

    在重重梅枝繁花裡,漸漸現出一個修長的白衣人影。

    他是在走,但給人的感覺是在「飄」,飄在層層梅花瓣之上,緩緩向梅林外行來。隨風飄散的白色花瓣,不住落在他的衣襟上。這整片梅林都仿若同他合為一體。山風吹起他白色衣袂,竟似整個人都要隨著徐徐山風,飛入遠方那重重山嵐霧靄--

    白衣人走到梅林前,緩緩停下腳步,對我微微笑道:「好聰明的女孩子。」

    我卻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那個白衣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便是梅谷三絕!

    劍絕,陣絕,輕功絕。

    琴絕,酒絕,書絕!

    可是這所有的絕藝,卻都比不上他的人!

    都比不上他抬起頭,手拈梅枝的輕輕一笑。

    他的頭髮已然花白,他的臉上已經有了幾許皺紋,甚至他的手上,都有了些許斑點。他已不再年輕,五十九歲,這肯定不是一個年輕的年紀。

    可是這個男人的眼,卻異常的清澈明亮!清澈明亮得像雨過天晴後,那時最明亮湛藍的天空。這雙眼睛已經突破了年紀的界限,甚至已經突破了「青春」的界限!

    即使他年紀再大,面貌再老,這雙眼睛卻足可以讓他比十八歲的少年更年輕,更有活力,更能吸引美麗的女子向他側目。

    商少長也長得很好看,可以說,他比大部分同齡的男人長得都好看,也更有一種成熟男人的魅力。走在大街上,也會有一些女孩子從衣袖後偷偷地看他,然後羞澀地吃吃笑。這讓我有的時候都感到有些生氣,又竊竊有些欣喜。

    畢竟自己的戀人受人注目,從某一方面也讓自己有面子。

    可是我敢打賭,如果商少長和梅谷三絕走在一起,十個女人會有九個看向梅谷三絕。

    因為他的一句話語,一個動作,甚至一個微笑,一個眼神,都致命般地吸引人。

    梅谷三絕卻訝道:「原來是這樣一個小姑娘,居然如此卓爾不群。」說罷哈哈一笑道:「二十年來,能威脅得了在下的人,卻是第一個了。」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伴著笑聲傳出,帶著一種特殊而致命的誘惑。

    我輕吸一口氣,笑道:「不敢不敢。」

    梅谷三絕眼神一轉,向商少長微一點頭,「商小哥三年不見,音容宛在乎?」

    商少長伸手將我拉到他身邊,咬牙道:「我不但音容宛在,而且浩氣長存。」

    我稍稍側過頭去,卻是在偷偷地笑。

    商少長此時像一個有點賭氣的大孩子,他看著梅谷三絕時,分明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醋意。

    我笑道:「真沒想到老前輩這樣早就走出梅林,讓白衣可不敢當。」

    梅谷三絕風大先生輕輕一笑,居然向我調皮地擠了擠眼睛:「如果再不出來,我心愛的梅林就會不保,怎能不出來?」

    我眼中閃過一抹狡黠之色,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這樣早出來。」

    風大先生笑容一收,道:「此話怎講?」

    我握住商少長的手,向他甜甜一笑,道:「這梅林四處俱冰,想要點起火來可比尋常樹木難了許多,我雖用貂裘引火,可要使整片樹林點燃,非一時半刻不能為功。我又不會武功,這麼長時間,你卻早能將我制住,這火又怎麼能點得起來?」

    風大先生怔道:「原來……可……這……」

    我接著道:「我在暗處,你在明處,怎麼說都是你大佔便宜,說起來,總歸是你自己不經嚇而已。再說回來--」我摸摸身上貂裘,道:「再說,這貂裘是一好友所贈,我怎能捨得一把火燒了?」

    風大先生怔了半晌,方張口接舌道:「原來……原來你是詐……」

    我吐吐舌頭,嘻嘻笑道:「老前輩,這不是詐,而是兵不厭詐,而且,你真覺得你這個梅花大陣就是萬無一失?」

    風大先生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正色道:「那是自然!此乃諸葛孔明所遺之陣,中間變化萬方,又有無數暗箭機關,豈是表面一片梅林那麼簡單!人入陣後,只要稍有不瞬,便是踏上死路。只要你一時半刻不能燒去梅樹,我在此中便有數十人襲,也可阻擋無虞!」

    我輕輕搖首,緩緩道:「我看過譽了罷,一領貂裘,固然不能燒去梅樹,但如果十數人用沾了熟油的火箭向梅林射去,又將如何?那時百千箭射向梅林,你一個人能擋得了那許多麼?」

    風大先生驚道:「這……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此時早已沒了初出梅林的風度,卻是不住踱步,顯是從未想過這看來如鐵桶一般的梅花大陣,卻是這樣不堪一擊。但若真是這數百火箭一射,他恐怕真是無計可施。

    我笑道:「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那樣發愁了。因為這裡佔盡天時地利,就算數百火箭可毀去梅林,可這數十人又到那裡去找?試問天下能有幾個人,能如商少長般來到這梅谷前?」我緩緩道:「我只想說的是,世上沒有完美無瑕的東西,總會有意想不到的缺陷,所以,不要相信現在就是完美的。」

    風大先生一怔,突地哈哈大笑:「好!好!說得好!這個徒兒,真是讓我心服口服,無計可施!」

    我接口道:「什麼徒兒?哪個答應做你徒兒了?」

    風大先生微訝道:「你不是要做我徒兒?難道反悔不成?」

    我悠然道:「你這個師父剛才居然鬥不過我,不做也罷。」話音一轉,笑道:「當然,如果你能拿出些看家本事讓我瞧瞧,便另當別論。」

    風大先生哈哈笑道:「好好好!這才是我梅谷三絕的徒兒,很是與眾不同,徒兒放心,師父既然想要收你,當然要拿出壓箱底的本事!」我方才對他極盡諷刺之能事,他卻是一絲不以為忤,反而一口一個「徒兒」叫得親熱無比。隨即向商少長一伸手,「把藥拿來--」

    商少長一直站在旁邊,看我二人鬥嘴鬥得不亦樂乎,見風大先生向他討藥,笑道:「老頭子還記得你的救命藥呢。」

    風大先生雙手互錯,緩緩道:「二十載被『銷魂』所苦,老天終於讓我等到今日!溫柔一出,銷魂蝕骨!哼哼,好個溫柔,好個『銷魂』!」梅谷三絕臉色一沉,眼中閃出一道寒芒,冷然道:「今日解毒之日,便是我心愛的『琚雪』復活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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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相見時難,別亦難

    山崖陡峭,梅林飄香。

    風中的白色梅瓣,不住輕輕落在梅林中兩個面對面站立的男人身上。不多時,他們的頭髮上,衣襟上,已經沾滿了香氣四溢的花瓣。

    可他們誰都沒有動。

    這一刻,他們兩個人已經都變成了武器。

    一把刀,一把劍。

    寂靜的梅林中,突然掠過一閃刀光。施施然自梅枝間閃起,猶如明亮澄澈的秋水,突然自半空直瀉下來,向風大先生飛去!

    就在同時,半空閃過另一道清冷耀眼的雪光!如冰雪,如飛瀑,自風大先生下垂的襟袖中一飛而出,直迎上那道清謐的秋水!--

    這,就是琚雪?

    這就是風大先生即使在中毒中,也如此念念不忘,深深喜愛的名刃琚雪?!

    若說商少長的秋水刀如幽居山谷中的隱士,恬淡而超然;風大先生的琚雪劍,就好比住於雪山中的姑射仙人,冰冷而絕世。

    刀光和劍光在梅林上空相互交錯,卻沒有聽見金鐵交鳴聲,只看得光芒大盛!在梅林中霎霎飄落梅花瓣雨,罩住了方圓百尺的冰崖。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站在梅林邊,任由刀劍氣所震落的花瓣,悠悠蕩蕩飄滿一身。

    沒有殺氣,沒有血腥,沒有仇恨……這樣的刀和劍,彷彿從最凶狠冷厲的殺人武器,變成了君子手中的筆,淑女指下的琴。那樣的無聲與酣暢,那樣的美麗與驚艷!

    秋水刀,琚雪劍。

    如果我真成了梅谷三絕風大先生的徒兒,是不是,我可以繼承這超絕的『琚雪』?

    「你為什麼要給風大先生藥?他中了什麼毒嗎?」我坐在梅林中,奇怪地向商少長問道:

    商少長笑笑,捏了捏我的鼻子:「你這做徒兒的,連師父也不叫一聲嗎?」

    我拍去他的手,伸了伸舌頭:「我才不管!當面叫他就可以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他中了什麼毒?銷魂又是什麼東西?」

    商少長緩緩道:「『溫柔一出,銷魂蝕骨』……逸揚中毒後,我便說過,蝕骨,是最厲害的毒藥,而『銷魂』,」商少長看了看我,笑道:「銷魂,便是最厲害的春藥。」

    「啊……」我輕叫一聲,臉卻不由一紅,嗔道:「原來……原來……可風大先生怎麼會被下了……被下了……」

    商少長輕輕一笑,眼睛望向遠方,慢慢道:「只因為……風大先生無論年輕還是年老,都可算是男人中的男人,風流中的絕頂!而給他下春藥的人,卻是女人中的女人,見過她真面目的人都說,她,是天神做來顛倒人間的魔鬼!」商少長一字一句道:「她,便是『溫柔』的首領,蘭夜。」

    「什麼!你說什麼!」我驚叫道,卻是再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啊!溫柔的首領,帶領一群天下最狠辣殺手的人,居然是個女人!

    梅谷三絕,妙手玲瓏。

    琴與劍,文與武,哪個女孩子不會喜歡?哪個女孩子會躲過他多情的眼神?

    玉手如玉,玉手勾魂。

    傳說蘭夜的美麗,是一種地獄般的美麗,魔鬼般的美麗。

    你見識了她的美麗,也要同她一同飛翔,一同毀滅,最後一同沉到最黑暗的地獄中。

    蘭夜的勾魂玉手,不知江湖上多少英雄俠士,都醉心於她隨意的一笑,她漫不經心地一勾手指。

    可是她就算把渾身解數都使出,偏偏對風大先生沒轍。

    「所以,她就對風大先生用了『銷魂』?」

    商少長點頭道:「不錯。『銷魂』能將一個人的感官刺激到最頂點,但也能將他毀滅到最頂點!最後的結果,就是在極樂中,生命一點點死去。」商少長慢慢道:「風大先生用了九成功力,才壓制住這種毒藥,但他自己的功力,卻也剩下不到一成。只好用殘餘的功力來到這梅谷,擺下這個陣來,但『琚雪』卻是再也駕馭不起。直到我送來了炎涼的清心丹。」

    我抓住商少長的衣領,咬牙道:「好啊姓商的,現在你才告訴我是來雪中送炭的,居然瞞了我好久!還說來送我做人家徒弟!」

    商少長任我抓住,卻不躲閃,反而笑嘻嘻道:「我沒有騙你,確是送你和他學他的『琚雪』你難道看了他的劍技,就一點不喜歡麼?你留在梅谷,有風大先生教導,恐怕以後我也要怕你三分呢。」商少長溫柔地看著我,緩緩道:「你留在這裡,我才放心,明天,我就要走了。」

    「什麼?」我改抓住他的衣袖,驚道:「你走了,我呢?我--」

    商少長微笑道:「你當然是留在這裡,學風大先生的琚雪劍。」

    我緊緊抓住商少長的衣袖,斷斷續續道:「你走了……你……」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衣衣,好些了麼……

    你必須選擇我,你現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你那一下子輕得很……比小貓的勁兒大不了多少……

    你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你本來就是需要保護的……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

    我想這樣抱著你,一輩子!……

    「你……你就要走了……」我呆呆地望著商少長,他一直在我面前微微笑著,道:「捨不得我走,是不是?」

    「我……我……」

    我捨不得!我捨不得!我怎麼能捨得!我怎麼能捨得你這樣走!你送我一路經歷千難萬險,你救護我時時艱辛危急。可在這時,你就這樣笑得漫不經心,然後就要自己走!把我孤零零扔在這山中?這麼長時間的不離不棄,我怎麼能忍受你不在我身邊保護的日子?!

    「我……我……」我慢慢張開嘴,呆呆地看著他,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眼睜睜地看著商少長一步步走過來,將我輕輕地,溫柔地抱在懷中,柔聲道:「我知道的……傻衣衣,乖衣衣,等你練好『琚雪』,我便回來接你,我知道,你一定會想著我!」他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恐怕那時候,你會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動不動,任由他抱著我輕輕搖晃,輕聲道:「商少長……現在我只想哭……原來一點都哭不出來,卻也這樣痛苦……」

    商少長雙手捧住我的臉,道:「我不喜歡你哭,也永遠不想看到你哭,你知道麼?我多麼喜歡看到你開心笑著的樣子--」商少長摟住我,柔聲道:「答應我,衣衣,別哭……」

    我微微閉上眼睛,卻沒有回答。商少長細碎的吻落在我的臉,我的眉毛,我的眼睛……即使我這樣不想讓他走,口中卻硬是說不出一句挽留他的話!如果我真的不讓他走,他會不會為了我不走?我會不會真的留下這個漂泊江湖的浪子?可……以後再見面,卻又是什麼時候?!

    我緊緊閉上眼睛,只為品嚐這最後離別的滋味。

    二十餘年來第一次,我知道了離別的苦澀與辛酸。

    衣衣,會不會想我?

    去死!誰會想你這個臭色鬼?

    呵呵……小衣衣……你總是讓我去死,如果我真死了,你又怎麼樣呢?

    ……你……你胡說什麼!你才不會死!你這個大禍害一定會活千年的!

    哈哈--衣衣,如果我要真死了,你會怎麼樣?

    哼!如果你真的死了,我要盡力使自己開開心心,而且要快快地把你從我心中抹去,決定再也不要想到你的任何事,然後馬上去找一打漂亮英俊的年輕男子,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自己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你覺得怎麼樣?

    ……商少……你!……

    ……不怎麼樣!看來我還得終日纏著你,讓你沒有閒暇去找別的男人!

    ……

    商少長,答應我,別讓我等太久……

    好的……

    也答應我,一定要好好的、完整地回來……

    好的……

    我不要你說好的好的!我要你親口答應我!

    好!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

    我,答應你……

    商少長,商少長,

    商……

    「商少長!」我大喊一聲,猛地自床上躍起,又不由自主重重跌倒在床上。

    夢……又是夢!

    我深深呼吸幾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三個月了,我幾乎天天夢到商少長,夢得最多的,便是他微笑著離開梅谷,離開瓊屑洞天的情景。

    他在我面前總是微笑,帶點輕鬆,帶點戲謔,即使在他離開我的面前,縱身躍向滿是積雪的山谷,還是那樣一如繼往,帶著輕鬆的,自然的笑。

    哪怕在問我生死的問題,他也一如平時,深遂的眼眸流露出難以捉摸的笑意。

    在這不能看透的笑意中,商少長,你的心裡又在想些什麼?

    皎皎明月,何時可擷;我有愁思,不可斷絕。

    皎皎明月,何時可盈;知子之別,勞心役形。

    皎皎明月,落落我衣;才上心頭,徘徊別離。

    皎皎明月,淒淒我懷;君子之行,天寒蟬衰。

    東郭之榆,西蒲之玉;執我之筆,記我之意。

    念君之行,思君之語;嗟我遠人,切加重衣。

    這當時正是六月,衣服該減了罷,外面的世界許是沒有在梅谷這樣終年積雪;「溫柔」的殺手有沒有找你的麻煩?你是否又如一個浪子般,天南海北地到處奔波?……最重要的是,這些天來,你有沒有天天想著我?

    我十指有一下沒一下地隨意拔弄著琴弦,輕輕吟唱著這首新譜就的新詞。風大先生可算得上一個絕好的師父。他的各種知識淵博得讓我驚訝!而且,他似乎每天都能教我一些新的花樣:琴棋書畫,詩詞卜筮,花草園藝,天象地文……而且,風大先生成功地勾起了我學習這些技藝的興趣,也曾有那麼一段時間,使我暫時忘記了商少長。可是,每當深夜時,我的思緒,便全都飛到了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浪子身上……

    混蛋的商少長,你該不會,就這樣忘了我吧。

    我手輕輕撫過琴弦,琴是最上等的焦尾琴,最少也是一百年的古物,音色清亮,彈奏時可傳出數里外。風大先生的三絕中,我最喜歡的便是操琴,這三個月中對此下的工夫也最大。短短這段時間,居然也勉勉強強將這曲梅花三弄彈個大概,卻已讓風大先生喜之不勝,於精細出不厭其煩,點拔教導極有耐心。若說我當時拜這個師父有七分勉強,敷衍卻有三分,而現在卻是真真地喜歡這個脾氣極好,人又清雅的師父。

    「衣兒,是不是又在想念商少長?」風大先生緩緩自我身後踱出,一襲白衣一塵不染,手拈鬍鬚微笑著。

    我嗔道:「師父,你怎麼總愛在人家身後偷偷摸摸的!害得我嚇了一大跳!」

    風大先生笑呵呵不以為忤,道:「誰讓你平時不好好用功,空有一身內勁,卻不知如何運用?就像守著寶山之人,卻不懂得運用。你這個樣子行走江湖,才會讓人擔心。」

    我順口接道:「師父你是不是老糊塗了,我何時有過內勁來著?」

    風大先生手指輕叩我頭,佯怒道:「小徒大膽,哪有說師父老了之說?若不是你身上有商少長一半內力,怎能承繼我的『琚雪』?」

    「什麼!你說什麼!」我大驚之下,一時竟忘了師徒之別,大聲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從來不會有什麼內力?商少長怎麼會將他的功力給我?這是怎麼回事?師父!師父!你為什麼會這樣說?」

    風大先生看著我剎時變得煞白的臉,輕歎道:「你來到梅谷後,是不是幾乎沒怎麼感到寒冷?你在用我教你的獨門方法彈奏梅花三弄時,是不是總是覺得有一股氣息在身體中緩緩流動?還有,就是最重要的,是不是你時時感到身子比以往輕了許多?」

    「我……我……」我嘴唇不住歙動,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我知道,風大先生所說的情況,我確是全都具備!

    首先是我來到梅谷後,確實身上溫熱舒服,再也沒有以前冰冷刺骨之感;且風大先生授我操琴之技別有獨特之處,卻是先從吐納氣息開始,然後運用十指功夫。這三個月琴技學下來,除了學琴頗有心得外,身子卻也覺得輕飄飄的,比以前不但耐寒,且更加精神百倍!我只覺得這可能是習琴得法所至,卻是沒想到原是這樣!

    冷不冷?

    有你在我身邊……我……我怎能冷得起來?……

    乖乖睡罷,第二天起來,你便會再也不怕冷了……

    原來這樣……原來,竟是這樣!!

    誰要你的好心!誰要你的內力!你覺得你是聖人還是什麼所謂的英雄俠士!誰要你的關心,誰讓你自作好心地為我著想!

    在風大先生目瞪口呆中,我痛苦地大喊一聲,雙拳用力砸上冰冷堅硬的巖壁!

    你本來就天天生活在危險中,如果沒了一半內力,與「溫柔」的殺手面對時,你會怎麼樣?!少了一半內力的你,你的秋水刀能不能發揮威力,你的輕功能不能支撐你飛出這瓊屑洞天?!

    我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敲打著岩石,彷彿前面就是商少長一般,石壁上,早已染上了殷殷血紅--

    商少長,你這個大呆子!你是我見過的最大,最笨的大呆子!

    「錯了!」

    「……」

    「又錯了!」

    「……」

    「錯錯錯!錯得不能再錯!」

    我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抬起頭道:「師父,又哪裡錯了?」

    風大先生叫道:「這梅花三弄本為至清至雅的曲子,怎麼讓你彈得像哭聲般難聽?儘是哀怨之意,卻無半點清雅之聲!重來過重來過!」

    我輕點頭幾點,將手指又搭在琴弦上--

    如果我此時能哭出來,卻又有多好……

    商少長,你……你可是還好罷……

    耳邊卻又響起風大先生叫喊聲:「你你你……真是孺子不可教!看看你的指法!我不知告訴你多少遍了,在這彈至宮轉徽時,手指需得這樣輕輕一點一轉,這兩個動作卻是萬萬不能忘記,如若不然,不能制人,反被人制……」說到此,卻忙止住話頭。

    我抬頭疑道:「這彈琴還要制人麼?」

    風大先生欲言又止,怔怔看了我呆滯的眼神半晌,忽地一聲長歎,緩緩道:「唉……衣兒,衣兒……一入情關,紅塵夢纏。這幾字,你可明白?」說罷又是一歎,轉身道:「明天……不,今天你去收拾東西,就出谷吧!」

    我聞言不由「啊」地出聲,手指拔到琴弦「錚」然一響,這大驚之下一彈,竟將這琴弦拔斷!我驚道:「師……師父!你……你要讓我出谷?這……這是為何?」

    風大先生卻未回話,連忙幾步跑到琴前,雙手撫摸琴弦急道:「啊--這怎地斷了?我的焦尾琴,我的冰絲絃啊!」說著不住用手撫摸琴聲,委實心痛無比。看著我怔怔看他,便甩了甩衣袖,不耐煩道:「看你日也想,夜也盼,生怕這個臭小子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還怎麼將你留在這瓊屑洞天?還不如將你放掉,有緣無緣,就看你和那小子有沒有緣分了。」風大先生初見商少長時,還客客氣氣地稱他「商小哥」,此時卻一口一個「臭小子」。

    我雙手不住互絞,卻連說話也變得結巴,斷斷續續道:「師父……師父……你讓我出谷??」口中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風大先生微微一笑,道:「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情之一字,本就難為。你既已陷情中,當也自情中去自己開解罷了。這江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雖然我看你不願走入江湖,可你自和商少長初識,卻已身在江湖中了。」風大先生伸出手來,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慈祥道:「孩子,你既喜歡他,卻為什麼不去找他。說不定他正在某個地方,正在悄悄地等著你,也說不定他時時地想著你,希望你在他的面前出現。他將你留在我處,本想讓你安安全全,不受溫柔的毒害……可你既在這裡這樣不快樂,就應該走出這裡,去找那個讓你快樂,也讓你傷心的男人。你難道不想去找他?不想和他開開心心地在一起麼?」

    我慢慢抬起頭,聲音已經變得顫抖起來:「我……我想!師父,我原不知道,我卻是這樣喜歡他,這樣刻骨銘心地喜歡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他走了以後,我做什麼都會想著他,做夢也想著他,走路也想著他,無事可做時,看著天上的雲也會想著他!他為什麼要離開我?難道他不想我?難道他不喜歡我?師父,我只想找到他,抓住他,為他問什麼要走?為什麼要走?……他可知道,他可知道?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他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低下頭去。雙眉抖動,眼中卻是滴不出一滴淚來。

    風大先生緩緩走近,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歎道:「唉……傻衣兒,傻衣兒……你的心思,為師又不是老糊塗,豈能不知?你是愛上了這個浪子啊!你無時無刻不想他,無時無刻不記得他,只是因為你喜歡他,你愛上了他,才如此把他放在心上,為他牽腸掛肚。孩子,你聰慧天下少有,難道卻才知道自己心中所繫麼?」風大先生扶住我肩,一手指向谷外,朗聲道:「去罷!這與世隔絕的梅谷怎會是你長居之地?你既愛他,就要去找他,抓住那個漂泊不定的浪子,讓這風一樣的男子跟在你身邊,長長久久地和你在一起!老天讓相愛的人,本就應是在一起的!」

    「師--師父!」我抬頭望著風大先生,這個三十年前,如傳奇一般的高手,男人中的男人。此刻在他的眼中,射出一種奇異的、凜然的光芒!這使我眼前這個近六十歲的老男人,瞬時象換了一個人。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根頭髮都似乎散發出年輕的氣息。我竟有一種錯覺,彷彿我的這個只拜了不到三個月的師父,這時又回到了當年那個瀟灑寫意、卓爾不群的梅谷三絕--

    「情之一字……情之一字……」風大先生喃喃自語,眼中射出的神情不知是沉思,抑或落寞。他站在崖前,眼神望向不知是何處。崖間的山風獵獵,吹動他一塵不染的白衣,使這個俊美得如神仙中人的男子不似俗世中人,衣袂飛揚,直欲隨風飄去。即使他中年已過,舉手投足間透出的風流氣度,亦非商少長、葉知秋、蘇三手、寧王這些奇男子可相比肩。但他的眼中,卻似總有一絲淡淡的憂愁,這種憂愁總是在他眼裡,卻怎地也揮之不去。

    難道,師父卻也曾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難道,這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竟也讓師父終身難忘?

    風大先生突然抬頭,笑道:「對了,我的乖徒兒要下山,為師不能沒有寶貝給你,這樣,你再在谷中待上三日,我便把我心愛的琚雪給你!」

    「啊--」我發出一聲輕叫,訝道:「什麼?師父,我怎能用得了這樣的名器,我現在手無縛雞之力,這幾個月來,恐怕相較之下學得還可以的,也只是琴技而已,我一點武技不會,怎麼能用得了琚雪?!」

    風大先生哈哈大笑,道:「武技琴技,本就相通。學藝之道,在於修心而已,你是我唯一的愛徒,這琚雪不給你,難道跟了我進棺材去不成?」

    我不由一股熱流從心中升起,緊接著就是慚愧之情。最初和商少長來到這瓊屑洞天時,我實是沒想真的拜師學藝,和風大先生學的這幾個月,三成是認認真真地揣摩練習,那另外七成恐怕好玩的成份居了大半。但風大先生卻對我極好,且不說照顧得細緻入微,講解傳授亦極有耐心,收了我這個「資質頗高」的徒弟,卻是真真是從心裡歡喜。而今,他居然要將「琚雪」給我這個不能再半吊子的半吊子!又怎能不讓我又是感動又是驚訝?我囁囁道:「師父……我怕……我怕會讓你失望……」

    風大先生搖搖頭,慈祥笑道:「你師父人還未老,誰能繼承我的琚雪,我卻是比誰都清楚萬分,你不用多言,隨我來就是了。」說罷,轉身向谷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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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6:27
第二十七章 名劍琚雪

    昏暗的油燈下,風大先生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盒子,我站在旁邊,卻是好奇無比。上次風大先生與商少長一持琚雪,一使秋水,我雖在旁邊觀看,但只看到一道雪光閃過,實是沒看清這千古名刃到底是什麼樣子。隨著緞面盒蓋慢慢掀開,我不由「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盒子中的東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因震撼,亦非罕有。只因這風大先生珍而重之的盒子中,放著一把劍非劍,刀非刀,甚至根本什麼都不像的物事!只見風大先生伸手入盒,已握在這物事下端,將這個東西自盒中舉出。在油燈下,它既非金鐵所鑄,亦非木石所雕。隱隱在燈光下,透出一種異常古樸的氣息。通體雖暗淡無光,脊身內卻遍佈密密麻麻的細紋,彷彿一觸既裂。看起來直如一塊橢圓形玉板相似,只在把手處兩旁稍凹,可容人把握。看起來什麼都像,卻又什麼都不像,但若說這個東西象劍,恐怕十個人卻有十個人不信!

    風大先生見我睜大了眼睛看著這把「劍」,招手笑道:「離這麼遠怎能看得清,來,過來摸摸看!」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輕觸「劍身」,不由驚道:「這--這竟是玉!」只覺指尖所觸光滑細膩,一股涼氣直順著手指而上。風大先生雙手一翻,將「琚雪」放在我手上。我手不由自主向下一墜,這小小玉劍長不盈一尺,卻未想到竟如此沉重!我居然差點脫手。

    風大先生輕輕一笑,將這玉劍接過,修長潔白的手指慢慢拂過劍身,這似劍非劍的物事看起來極不起眼,若不是我將手碰觸,光憑外觀,卻怎樣也看不出週身竟是玉製成。「琚雪……琚雪……」風大先生口中輕喃,似呼喚心中的情人,只見他指尖所過,這看似毫不起眼的琚雪,竟隱隱現出清冷耀眼的光芒!光芒越來越亮,凝神看去,劍中竟似有絲絲寒氣流動,如同回應風大先生的撫摸一般。這看似再平常不過的玉劍,此時好似卻如一個蒙紗美女,突然在揭開面紗的一剎,現出她清麗優雅的絕世風華!玉劍光芒吞吐,如整把劍都裹在白雪中。

    「崑崙白雪,出劍如玉;有匪君子,清揚如許……天下三大名器,分為秋水刀、琚雪劍、回風紗。秋水刀,一直不離商少長左右;回風紗,現在溫柔四大殺手中楚關風手中;而我手中,便是與這兩種兵器齊名的琚雪劍……琚雪啊琚雪,在我手中隱居了這麼久,卻也是受委屈了……」風大先生回身,向我笑道:「以後,這柄琚雪,可就要跟著你了。」

    我怔怔地看著風大先生對我微笑,茫然道:「師父……我……我怎能在三天,就學會這名揚天下的琚雪……我……」卻見風大先生緩緩搖手,道:「衣兒,你可相信萬物之中,都有靈性麼?」

    我道:「靈性?……」

    風大先生道:「你看這梅谷中,綠萼梅在雪中開放,不是有一種慢慢綻放的生命力。你走在梅林中,是不是會覺得這梅花都在隨著你靜靜地呼吸?你在彈我的焦尾琴時,會不會感到手指間的琴弦都在隨著你的指尖輕輕顫動?這是因為你感到了這物中之靈,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即使你半點不懂武技,這名劍琚雪,也會在你手中復活!」風大先生看著我,鄭重地說:「所以,我選出了你,相信你能和琚雪融為一體,能找到琚雪的靈性!這三天中,我只是要幫助你,去熟悉這把名劍--」風大先生抓住我肩,沉聲道:「我也相信,你是我風大先生選出的傳人,也必不會讓我失望!」

    「師父……」我咬咬牙,緩緩道:「我……我走了……」

    風大先生點頭微笑,道:「好,你這就走罷。」

    我張開口,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道:「師父,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

    風大先生哈哈大笑,拍拍我的頭:「小孩子!師父可還未老,怎麼不會照顧好自己?」

    我輕輕點頭,卻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風大先生將我送出了梅谷,前面一直走下去,就到了人煙多的集市。可我這一走,卻是不知道何時再和這個師父見面!風大先生待我如師如父,若不是找那個讓我牽掛萬分的商少長,我是真的不想離開他。

    風大先生笑完,正色道:「衣兒,為師告訴你最後一句話。」我見他面色鄭重非常,連忙點頭。風大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不到性命攸關時,千萬不得落出『琚雪』!只有你能自由駕馭這把劍時,才能真正把它當做武器!」風大先生幽幽一歎,看著我茫然不解的眼神,慢慢道:「孩子,你確實精明無斯,可這紛爭不斷的江湖,怎又是你能把握的?你自此去,接觸的便是商少長的生活,你就可以瞭解,他所處的,是和你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我凝然道:「是,師父,你的話,我都記下了。」

    風大先生將頭輕點,笑得甚是慈祥,「好好,乖徒兒,這焦尾琴你就帶著,或許會有用到之處……我教你的操琴之術,其中八八六十四種變化,你可都記下了麼?」

    我點頭道:「都記下了,只是很不熟練,徒兒以後還要多加練習。」

    風大先生長歎一聲,道:「好好,天色不早,你……這就走罷!」

    我道:「師父,我……這就走了……」將牙一咬,背起裝有焦尾琴和琚雪的小小包裹,回身向大路走去,竟是不復回頭。

    身後,傳來風大先生一聲悠長的歎息。

    我站在小鎮口,身上背著的小小長型包袱中,是少得可憐的幾件衣服,一些銀票和散碎銀兩,還有,就是風大先生交給我的焦尾琴和琚雪劍。

    難道現在在我眼前的,就是那些浪子們,口中道、心裡想的江湖?難道,這就是商少長眼中的江湖?這個讓他火裡來、水裡去的江湖;這個讓他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江湖;這個讓他談笑若定,揮刀縱馬的江湖?

     眼前的小鎮上居民,三三兩兩地在我眼前行來行去,或買賣,或行走,或談笑,每句話中,都透出對生活的嚮往和滿足。

    這樣平淡又平靜的生活,又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偏偏又踏進所謂的「江湖」中?那我現在,算不算一個「江湖人」呢?

    我整整身上新買的絳色衣裙,向一家小客棧走去。

    在這家店裡打了尖,夥計帶我來到後面一間廂房,剛打開木門,一股略帶潮味的空氣便衝鼻而來,房內除了一張小小木板床,破舊不堪的薄被褥,就是窗前桌上的一小盞油燈不時搖曳。我皺了皺眉,將自己的行李放在床上。店伙是一個二十幾歲看起來有些木訥的年輕人,將搭著舊毛巾的銅盆放在桌上,說了聲:「女客官請用」便走出門去。我隨手用毛巾擦了擦臉,只覺得自己象走了好久的路一般,兩隻腳痛得厲害,也不想吃飯,人便倒在木板床上,卻是一動也不想動。

    唉,看來沒有了商少長的黑馬,自己用腳走路,卻是這樣痛苦的事情。

    我閉目躺在破被褥中,一股潮腐難聞的氣味直衝鼻子,嗆得喉嚨也干痛如火燒一般。我隨手拉拉身上的絳衣,咬牙硬翻了個身--一個穿著黑衣的女子走在街上,到哪裡都是太過驚世駭俗。現在商少長不在我身邊,而我又只有那麼一點點不入流的可憐功夫,只要有一個灰衣殺手就能要了我的命,還不如做尋常女人打扮,才不會糊里糊塗地做個冤死鬼。所以我被風大先生送下山後,便買了一套絳色衣裙穿戴起來,雖然一路上還有些人對我裙下不時落出未纏足的腳指指點點,但總算看起來,像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宋朝女人。

    商少長,商少長,你此時此刻有沒有想著我?你現在,可又是在哪裡呢?

    我呻吟了一聲,又翻了個身,直覺全身每個骨節都酸痛無比。我自來到宋代,其實是沒有受過什麼大苦,在歸雲莊時只在絳州城內走動,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而自和商少長一起,衣食住行從未讓我插手。雖然當時也算風餐露宿,但二人以馬代步,他又時不時打些野味佐餐,日子卻也覺過得好玩有趣。可是當他不在我身邊時,我才發現任憑我再多的智慧才思,這最簡單不過的吃住,卻也變得麻煩難過起來。

    ……

    看來戀愛中的女人,果然是糊塗又糊塗,如果你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個人身上,又怎能再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

    我偏偏頭,看著幾線柳枝輕拂過木頭窗欞,不知何時,外面竟是月上中天,一輪圓月照得天空甚是明亮。

    今天的月亮真是又圓又美,商少長,你是不是也在某個地方,同我一起,看著這天上的明月?

    月光照在漸漸生起的霧氣上,像籠了一層薄薄的輕紗般,好美……

    不對!

    現在正當夏天,剛剛才生暑熱,怎會有秋天才有的薄薄的霧氣!?

    「……白姐姐,小綠告訴你,如果你發現週遭的環境與你所熟悉時有所不同時,你一定要先將這個淡綠色的丸藥先吞下去……」

    乳白色淡淡的霧,漸漸向這個小客棧聚籠,越聚越多,由淡變濃,幾欲要飄進屋來!這白霧在夜色中看起來再也淒美不過。但在我的眼中,這違反時令出現的神秘霧氣,卻不啻於催命的符咒!彷彿在黑夜中,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推著這霧氣行動一般,眼看著這霧一點點從窗內滲入--

    我忙跳下床來,一手向銅盤抓去,將盤中浸透的濕毛巾摀住口鼻,一手忙伸向包袱,掏出一個小小玉盒,將玉盒中一小丸淡綠丹藥放進口中。做完這些事情,我仍屏住呼吸,打開窗子,向外面看去--

    這個小客棧,已經被這種霧氣包圍,整個樓中卻是驚人的死寂!幾乎掉根針都能聽得到。

    我的心,卻是一片冰涼。

    那些叫賣的小販,那些勤快的夥計,那些往來的客商……就在這寂靜的夜中,在睡夢裡,無聲無息地睡在這現在已經變得濃厚無比的白霧中。

    只不過,這一「睡」,卻還能不能醒來?

    白姐姐,如果你發現週遭的環境與你所熟悉時有所不同時,你一定要先將這個淡綠色的丸藥先吞下去!

     為什麼?什麼是「與我熟悉時有所不同」?

    就是說,你眼中所見的,與你平時按照時令看到的,有所不同,比如說:你在冬天時,看到開放了鮮艷的花朵,在夏天時,看到周圍生起了霧……白姐姐!一定要記得小綠說的話!如果你在夏天看到有異常的霧氣,你一定要吞下這丸「甘露」!

    現在我眼前這片連風也吹不散的濃霧,不知算不算「週遭的環境與我所熟悉時有所不同」。

    我背著包袱在大霧中拚命穿行,現在這霧氣已從最初如薄紗般的絲絲縷縷,變成現在的幾乎對面不見人。這絲絲詭異的白氣不知讓我吸入了多少,卻始終沒有感到有什麼異樣。

    可是,正在逃命的我腦子中卻注意到一個問題:這夏天中不時聒噪的鳴蟬織娘,此時卻一聲全無!

    天上的圓月將這條街道上的屋頂照得透明,屋瓦幾乎成了白色。月光與霧氣所到之處,似乎將這方空間變成了死地!

    死氣沉沉,毫無聲息。

    我耳中能聽到的,只有我越來越濁重的呼吸聲,在這個寂靜的街道中聽起來,格外清晰無比。

    我要跑到哪裡?……我又能跑到哪裡……

    小綠的「甘露」能支持我多久?……

    寂靜的街道裡,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錚錚琵琶聲,這琵琶一響一響,在這黑夜中聽來,卻有說不出的淒厲與冷冽!琵琶曲聲本來悠揚婉轉,但此時所彈曲調卻無半點清雅之意,反而有一種鬼魅之氣直透出來,讓人聽來汗毛直豎!琵琶聲稍稍一轉,一個尖厲冰冷的女聲傳來:

    春日離離陌上行,紅顏翠鬢笑語輕。

    相思最是秦樓月,無情總為楚關風……

    這歌聲和著這詭異的琵琶,在這濃霧中一陣陣傳來,竟使這難得一見的圓月也蒙上了一層陰冷之氣。我不禁緊咬牙關,才止住下意識中不停輕叩的牙關。只覺背後陣陣冷風吹來,後背的層層絳衣,竟全被冷汗濕了!

    我深吸一口大氣,盡力使自己的聲調平靜無波,沉聲道:「秦樓月--你是秦淮河時我見過的秦樓月!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話音甫落,那淒厲的歌聲與曲聲戈然而止。

    重重濃霧中,突然隱隱出現了一個纖秀修長的人影。她走得似乎很慢,姿勢卻很好看。但這霧氣卻不能近得她身,好似冰雪遇到溫暖的陽光,又似月亮衝開密密的雲層。

    她就這樣慢慢向我走來,濃濃的霧氣也隨著她的出現,居然奇跡般的緩緩散去,現出本來的街道。

    天上月,地上人。

    天上的月亮還在天上,但她靜靜抱著琵琶站在那裡,卻好似她的身上,也散發著靜謐冷清的月光。

    秦樓月。

    相思最是秦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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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6:50
第二十八章 風無情,月相思


    秦樓月!

    相思最是秦樓月!

    這個我曾在秦淮花坊上見過的女子,此刻靜靜地站在明亮的月光下,靜靜地懷抱琵琶,靜靜地看著我,又好似在看著我身後更遠的遠處。此時天空讓一輪明月照得異常明亮,時辰怕是三更了,整片街道上卻是空無一人,仿若整個空間只剩我和她,連一響聲音都聽不見。

    可是我卻不能跑!

    秦樓月站的位置足有十幾丈之遙,就悄然站在那裡,可是我心中陡生一種直覺:一旦我要跑,恐怕一把利器就會瞬間插入我的心臟!

    雖然我還沒有看到她的手裡有任何利器!

    一把琵琶,當然不算什麼武器。一個歌女,可能和武林根本沒有干係,可是,在這個寂靜得可怕的夜,這個被神秘白霧籠罩的夜,這個空無一人街道的夜,卻在這個不可能的夜晚,出現了這樣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的人,那麼,什麼都是可能發生的。

    她的歌聲淒厲,她的氣息清冷。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秦樓月同我初見的秦樓月相較,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好像商少長拔出刀時,周圍那種空氣的悸動。

    殺氣!

    從這個神秘無比的歌女身上,竟現出一種殺氣!

    我輕輕笑了,道:「沒想到,真如你所說,我們又相見了。」

    過了一會,秦樓月緩緩張口:「相見,不如不見。」

    她的聲音在夜裡聽來,顯得格外淒清。

    我道:「可是這裡,實在不是一個歌女來的地方,你沒有發現,這裡處處充滿了危險?」

    秦樓月面如止水的表情一動,隨即又恢復正常,這個時候,我甚至懷疑她剛才微笑了一下:

    「有危險的是你……」她怔了一下,道:「我是溫柔四大殺手中的秦樓月,來殺你的秦樓月--」

    相見不如不見!

    我也稍怔了一下,居然笑了出來,柔聲道:「可是我覺得,遇見你比遇見李傀儡好,他可是我見過的最卑鄙的敗類。」

    我不知道,在面對一個女殺手的時候,自己居然還能笑出聲來。

    我害怕,但是我想起了商少長。他在這個場合,一定第一個反應也是微笑。

    想到此,我的臉不知不覺泛起笑容,連緊張多時的心跳也慢慢放緩,呼吸也隨之平穩。

    秦樓月輕輕道:「不過,你馬上就會知道,你遇見我會比遇見李傀儡更糟。我在溫柔四大殺手中排名第三,而他才是第四。」秦樓月沉聲道:

    「而今天你一定會死在這裡,因為現在你的身邊,已經沒有了商少長!」

    我的心陡然一驚,彷彿整個人沉到了最深的谷底!

    因為她說的對!

    現在要面對危險的,只是我自己一個人。而眼前的敵人,很可能比那個傀儡更冷酷,更可怕!

    李傀儡可稱是天下第一卑鄙無恥,可是他的武功卻是稀稀落落,說他是一個殺手,還不如說他是一個敗類!

    秦樓月不同!這個纖弱的女子站在我面前,似乎全身都散發出一種冰冷肅殺的殺氣,這種殺氣不如商少長強大凜厲,但卻更陰寒無情!

    更可怕的是,從她那近乎朦朧的眼波中,我竟看不出哪怕是一絲的感情波動。

    她人站在那裡,但心卻不知飛到了何處。

    「不過,我還是沒有想到,『溫柔』散出的『沉夢』居然對你無用,如果你就在『沉夢』中永遠睡過去,不再醒來,那不是省了我許多工夫?」秦樓月眼波流轉,好似在向我說話,又似自言自語自言自語,。

    我驚道:「那白霧是什麼東西??」

    「『沉夢』,是首領所制的毒藥。它會讓人沉迷於夢,沉醉於夢,可是如果不在十二個時辰內拿到解藥,就真的永遠睡於夢境中,再也醒不過來了。」秦樓月輕輕顰眉,道:「為了讓你死的輕輕鬆鬆,我可浪費了這許多『沉夢』,還得去救那些白白中了毒的倒霉鬼。到頭來,卻還得我親自動手殺你……」

    我一句句聽來,眼睛卻是睜得越來越大,她殺我未成不說,到頭裡,還是我給她這個殺人的添了麻煩!

    秦樓月突然微笑,好似天上的月光,瞬時都聚到她無瑕的臉上,散發出無盡的朦朧與淒迷:

    「你說過,你喜歡我的歌聲和琴曲,既然沉夢不能殺你,就用我的琵琶吧,請聞名天下的女才子聽聽我的搜魂曲,你應該是死而無憾了……」

    我勉強笑笑,道:「我還年輕得不想死呢,遺憾多得是,怎麼能叫『無憾』--」話猶未盡,只見秦樓月一抬右手,已拔在琵琶弦上,發出「錚」地一響。她信手彈來,好似全不著力,我聽在耳中,卻覺好似銹鐵互磨一般,牙齒不由一寒,聽來實在難受無比!

    秦樓月並不做聲,纖纖十指不住在琵琶上掄動,聲音一波波轉將出來,這曲子同我在秦淮聽她所奏全然不同,一掃柔媚清揚之氣,取代之以刺耳難耐之音,甚至不能稱其為曲調!時而如金鐵交磨,時而如大石相叩,時而如狐魅竊笑,時而如鬼魈私語,或尖笑,或哀嚎,或淒哭。我當時只謂聽聽曲子,能有何大礙?卻未想這曲子聽來,她每彈之下,心便用力在胸腔中抖動一次,漸漸聽來,只覺五臟六腑都在胸中翻騰亂攪!口中一股又腥又熱的液體入喉,卻是緊咬牙關時,不知何時竟把嘴唇都咬破了!不知不覺之下,我雙腿一軟,整個人迷迷糊糊倒在地上,只是嘴唇上不時劇痛,還使自己保持一線清明。

    倒地一瞬間,我耳邊只聽得「叮」一聲輕響,卻是背後包袱中的焦尾琴被地下石子硌在弦上,發出清然一響。

    「呀,師父,這琴弦怎麼如此冰手?」

    「呵呵,乖徒兒,此弦為冰蠶所吐之絲摻以天山寒鐵製成,觸手清涼滑潤,又兼用上品白玉以為柱,用此琴彈出曲調,必為振聵之聲!梅花三弄為天下至清至雅之曲,若用此琴奏出,才可不負此曲之意,你心本弱,彈奏此曲更可理心平氣,有助益之功……」

    這焦尾琴經石子叩擊,發出清然一響,我聽入耳中瞬時眼前如烏雲籠罩的天空,突然被陽光破開一角!同風大先生在一起不到三個月,大部分工夫都浸淫在這焦尾琴上,雖然只學成半吊子,這首曲子彈得零零落落,但確實彈奏起來,覺得直有一股暖流在胸中遊走,甚是暖和暢意。現在這秦樓月所彈琵琶聲一波波傳入耳中,只覺這曲子幽細陰冷,如一絲鋼弦刺入心中狠狠攪動,幾乎五臟六腑都要攪了出來!這曲不愧「搜魂」之名,居然能讓人這樣生不如死!--

    好罷!既然早晚是個死,與其這樣聽得痛苦萬分,還不如用焦尾琴試抗一下這鬼魅般的聲音,至少讓自己死得舒服一點!

    想及此,我強忍住差點從口中噴出的鮮血,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反手將焦尾琴緩緩放在膝上,身子竟不由自主搖晃起來,我深歎一口氣,別說彈琴最重平心靜氣,此時命在頃刻,不好說什麼時候心臟宿疾就要發作,哪還顧得了那許多!我操琴揮手,這琴果是風大先生心愛的奇物,我只輕輕一揮之下,這「錚」地一響竟如利刃破帛,烈陽融冰,直直穿過秦樓月所彈重重聲幕,在這夜色中聽來極為悠遠清亮。

    秦樓月輕「噫」一聲,手下並不停歇,十指如輪拔在弦上,直如思婦暗泣,怨鬼夜哭,比前更加淒厲冷森!如潮水般一波波直湧過來。我十指搭在琴弦上,只感絲絲涼氣透過指尖傳入手臂再到胸口,胸中欲嘔之感大減,腦子漸漸清明起來,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將所記琴譜都化為清音陣陣,藉以這大雅之調,稍擋那搜魂之曲。只聽得曲聲陣陣,悠揚悅耳,由宮變徽,由角轉羽,居然在秦樓月步步緊逼之下,性命攸關之中,將這梅花三弄彈得從未有過的圓轉如意!眼前彷彿出現了梅谷中,株株綠萼凌雪開放的景色,處處冰崖雪嶺,梅花瓣飄落山谷,幾乎分不清何為雪花,何為梅瓣。

    商少長,商少長,如果現在你在我的身邊,讓我再看著你笑一次,可有多好……

    此時此刻,我耳中秦樓月那催命般的曲子好似消失了一般,眼前竟彷彿出現了商少長一身青衫的熟悉身影--

    皎皎明月,何時可擷;我有愁思,不可斷絕。

    皎皎明月,何時可盈;知子之別,勞心役形。

    皎皎明月,落落我衣;才上心頭,徘徊別離。

    皎皎明月,淒淒我懷;君子之行,天寒蟬衰。

    我一邊彈琴,一邊低聲哼唱,這本來清揚的曲調中,竟又不自覺地融進了旖旎相思之情。渾然未覺前方的秦樓月做些什麼,就算她是殺手又如何?我輕輕一笑,十指在琴弦拂動,流暢自然如行雲流水,這臨死前自彈一曲,恐怕我這個死法,卻是最風雅的了。

    突然「崩」地一響,如裂絲帛,耳中聽得秦樓月一聲尖嘯,這難聽的搜魂之曲戛然而止!我稍驚之下抬頭,不由大驚!秦樓月懷中琵琶不知居然何時琴弦斷了三根,整個人頭髮散亂,秀美的面龐不住扭曲,好似在強忍痛苦。我看在眼中,不由詫異莫名,雖然她是來殺我的殺手,但我直覺中,卻一直對她恨不起來,見她站在那裡身形晃動,顯是痛苦無比,彈琴的手也停了下來,道:

    「你……你沒事罷?」

    秦樓月好似未聽見一般,口中不住喃喃道:「楚關風,楚關風,你卻為何這樣無情,一走便再也不回來……我天天想著你,你卻一點都不想我麼?你好……你好!」聲音淒涼幽怨,此時她眼角含淚,又那裡像剛才那個無情冷厲的殺手?我稍稍一怔,已明其因,常言到曲發由心聲,我彈琴之時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商少長,便不自覺在彈奏時,將自己相思之情,融入清雅之曲。卻沒想到秦樓月聽得這思人之曲,竟然對她觸動如此之大!

    「我有愁思,不可斷絕……我有愁思,不可斷絕……好個白衣!若不是首領說只要我殺了你,就能告訴我楚關風下落何處,我又怎能殺你?」秦樓月喃喃自語,手腕輕揚,手中寒光一閃,一把奇異的彎刀出現在手中,這彎刀式樣奇古,在月光映照下刀身雪白,形狀直如彎月相似,刀把就在月稍,磨得光滑無比。秦樓月持刀在手,沉聲道:「這把刀名叫『相思』,是專為殺楚關風而制,既然毒藥琴聲都對你無用,看來,這把刀便要先飲你的鮮血了!」秦樓月纖纖手指撫過刀脊,幽幽道:「相思,相思,什麼時候你才能插進楚關風的胸膛,讓他知道,我對他的相思就如這刀插入身體,這種刻骨銘心的味道,你可要嘗得一嘗……」五指一翻,這相思刀已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閃光。

    秦樓月抽刀,抬腕,只見在天上月光照映下,突然出現一排如彎月般的刀影--

    現在,算不算生死攸關之時?

    現在,可不可拔出我的「琚雪」?

    現在,能不能激起這名刀的靈性?

    我右手稍稍向後伸去,五指已緊緊握住包袱中那深藏的「琚雪」,手心裡竟已不知何時都是濕漉漉的汗水!

    因為我知道,我擋不住這秦樓月揮出淒美又冷絕的一刀。

    商少長給我的一半內力,終究不是我自己的,在我彈琴之時,不自覺地將全身氣力都運在十指上,才硬生生將要噴出的鮮血壓下,奏出完整流暢的梅花三弄,不至於讓秦樓月彈出的搜魂曲傷了心腑。但對我這個才練了不到三個月內力的半吊子說來,已經是強駑之末!不但胸口氣血翻湧作嘔,氣力怎樣也運不到指上,幾乎連一個指尖也抬不起來。如再強力使出「琚雪」,自己不是被自己的內力反震所傷,就是死在秦樓月的「相思」刀下!

    眼看著,秦樓月纖弱的身子帶起一溜彎月般的刀光,閃著陰柔又美麗的氣息,瞬息間已揮到我面前--

    我的身邊,突然憑空出現一帶白練,一縱秋水!

    白練,如飛瀑直下九天,

    秋水,似銀河橫亙天際!

    好似同時在夜空出現,又好似都如飛馬般迅疾,這白練與秋水,都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幾乎同時後發先至,迎向秦樓月美麗又淒婉的相思--

    秋水直接向彎刀劈去,但那長長的白練,卻向秋水刀和相思刀中揮來。只聽「嗤」地一聲輕響,這兩把兵器便全擊到看似輕軟的白練上。

    「商少長--」

    「楚關風--」

    「白卿相--」

    「衣衣--」

    「你--你是葉知秋--?!」

    原來空蕩蕩的街道上,一下子多出兩個人,頓時七嘴八舌相互叫個不停。我本來已抱必死之心,卻沒想到在這生死懸於一瞬之際,商少長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但讓我最吃驚的,莫過於與商少長同時出現的一頂小轎!

    小轎用雪白的白幃做成,裡面隱隱坐著一個全身白衣的男子,小轎旁邊,靜靜站著一個看似面貌再平常不過的僕人,而這個僕人,我卻是記憶猶新!

    他的一把刀,幾乎讓優華喪了性命!除了葉知秋身邊的阿福,卻還會有誰?

    可秋葉閣閣主葉知秋,怎會出現在這個空無一人的小街道?

    他的手中,怎會有一幅奇怪的白紗?

    而秦樓月,又怎會叫他「楚關風」?!

    「商……少長……」我看著這幾個月來日也想,夜也盼的熟悉身影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突然腦子中一下變得空白!在這分別後的三個月中,想對他說的何止千言萬語,此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怔怔的看著他,卻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商少長卻沒有看我。

    他的眼睛,甚至他的全身上下,無一不散發著濃濃的殺氣!這種殺意,我只在他面對李傀儡時,才看得出來。而他全部的殺機所向,就是那個在他前方看似纖弱,實則可怕的秦樓月。甚至他握刀的手,都落出一條條青筋!

    秦樓月卻沒有看他。

    她美麗空洞的眼神,在看到那頂小轎時,卻奇跡般第一次有了一種異樣的神采!這種神采好似給這個冷漠又空寂的軀殼,注入了鮮活的生命!秦樓月喃喃道:「楚關風……楚關風……怎麼會是你?……難道真是你?……老天啊!老天啊!原來你真是可憐我!才讓我苦苦等了這麼長時間,才讓我盼了你這麼久!你……你……」此時商少長恐怕只要一刀,秦樓月也是不會抵擋,她的整個人,好似都放在了小轎中人身上,旁邊便是有天大的事,她卻都毫不在意。

    而更吃驚的,卻是我自己!

    我指著小轎,驚道:「葉--葉知秋!你--你居然--」「是楚關風」這幾字尚未說出,商少長的秋水刀已帶起風雷之勢,向秦樓月頭上直劈過去!

    這時的商少長,如同地獄中最可怕的修羅,已完全沒有了平時與我嬉鬧時憐香惜玉的頑皮神色,即使秦樓月再美麗千萬倍,這勢挾風雲的一刀,也不可阻擋地劈下!

    「不要--」我情急之下脫口喊出,卻無可奈何地看著商少長面帶煞氣,一刀向神情恍惚的秦樓月揮去!耳邊卻突然聽見轎中人一聲輕笑。

    幾乎隨著商少長揮刀同時,半空中從轎中人手中出現一帶白練,疾向商少長身後捲來。

    「商少--」我不由大驚失色!商少長這一刀已聚集了他全身之力,好比覆水破卵,卻無收勢可能。就算他這一刀砍中秦樓月,但這背後催命的白練,卻足能將他至於死地!我剛向前邁出一步,卻見商少長像身後長了眼睛一般,明明那一刀去勢甚勁,突然勁力一收,這一刀由攻變守,從一個幾乎絕不可能的角度空中一轉,生生變了方向,變成反向這白練迎來!

    轎中人卻一點不急,輕笑道:「你上當了--」轎中突然又飛出一條白綾,以迅雷不及掩爾之勢向我捲來!待我發現這白綾出現,卻已是太晚,只覺眼前有道白練閃過,整個身子卻已隨著白綾飛起!眼前景物不斷交錯變換,當清醒過來時,身後伸出一雙白皙秀美的手,已從後面抱住了我--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白衣卿相,我們又見面了。」

    「你是誰?!」這道白綾從轎中飛出,直若驚雷閃電,快得使人無法躲避。竟使我無半點掙扎就被拉進這由白幃圍成的轎中,這轎中人用勁極為巧妙,我在白綾纏繞之下在空中連轉,白綾上蓄勁奇大,但卻落得異常輕巧,直若一片羽毛般被那個人輕輕抱住,我卻連這個人相貌如何都沒有看清,現在我眼前的,只有那一雙白皙秀美,纖長修直的手,輕輕搭在我腰間,我直覺腰間一麻,便軟軟倒在他懷裡。但幸好頭還能轉動,口尚可言語。我輕喝道:「你是誰?是葉知秋,還是楚關風?」

    轎中人輕輕一笑,道:「你說呢?我是誰又有什麼要緊?」

    我亦笑道:「當然要緊,我被一個男人抱著,總要可以知道,抱我的人是誰才成。」

    轎中人似乎一怔,方笑道:「不愧白衣卿相,許久未見,居然還是如此冷靜自持。」他緩緩道:「你看見了我的回風紗,就算我是楚關風,也未嘗不可。」

    楚關風!

    無情莫過楚關風!

    我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的聲音幾乎都在顫抖:「你--你居然是楚關風!無情莫過楚關風?」這個消息聽在耳中,不啻一個晴天霹靂!秦樓月口中所說要「殺了他」的那個人,竟活生生地在我身後,可他又怎麼是葉知秋?!那個陰柔精明的葉知秋!那個指揮若定的葉知秋!那個與我相酬唱和的葉知秋?不知不覺中,身後這個男人身上傳來一陣陣淡淡檀香氣味,更攬得我腦子一片空白!心中像有一團亂麻般,怎地也糾纏不清!!

    不對!一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的!

    可是,又不對在那裡呢?

    在很久前,我幾乎總是下意識地將商少長與葉知秋作出對比,他們雖一個爽朗開懷,一個輕柔細膩。一個笑起來如燦爛的陽光,一個在幃後隱藏如神秘的月色。但在我心中,他們卻有那樣多的相似之處:同樣精明無斯,同樣處事果斷,也同樣一管笛曲奏得出神入化。我從來沒見過商少長和葉知秋會同時出現在我面前,似乎一個出現時,另一個總是要躲在幕後。而今天,商少長和葉知秋第一次見面,居然是在這個場合,葉知秋又居然成了楚關風!

    天啊!這是不是一場夢?這淡淡的檀香味一陣陣傳來,似乎在提醒我,總有一點東西被我忘記在記憶深處……

    我沉聲道:「你與『溫柔』也是在一起的麼?你又怎麼成了秋葉閣閣主?」

    楚關風輕笑一下,並不回答,卻輕聲道:「你的刀慢了。」我一怔才知,他是在向商少長說話。楚關風道:「你氣勢雖在,但使刀卻力不從心了。」他輕輕一笑,道:「今天的天下第一殺手,使的刀卻像一個足有八十歲的老頭子。」

    我聞言怒道:「你胡說什麼!不許你說商少長!」

    「我胡說?」楚關風貼近我耳,輕聲道:「你身上怎麼會有內力,就算這一年來你天天練武,卻也不會有這樣強勁的內力,這內力麼……哼哼,哼哼……」

    楚關風每哼一聲,我的心就彷彿向無底深淵掉下一層!

    他說的沒錯!我的內力本不是自己所有,而是商少長在我睡覺時輸給我的。而他自己卻只餘一半,沒有了一半內力的他,使起刀來就如折了翼的鳥兒,又怎能有我初見他時的氣勢和力道?而我雖然不懂武,但至少也能看出,商少長在對這道白綾時,確實是慢了二分--

    而這二分,就足夠楚關風將我拉進幃內!

    商少長曾對我說過:「我不能敗,因為在這個江湖中,失敗就等於死亡。」他嚴肅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我只要比別人出刀慢一分,別人的武器可能就會要了我的命!」

    他說的沒錯。而今天,他卻比白綾慢了。

    在白幃內向外看去,商少長一動不動,右手握刀。如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像。面對楚關風半帶譏諷的言語,他不說話,也不動。

    我一咬牙,肅容道:「你說的對!我的內力確實同商少長有關。」我眼睛望向幃外,聲音變得清冷無比,「但今天這個晚上,我白衣會陪他同生共死!他到那裡,我也就到那裡,他要是下地獄,我就陪他下地獄!你要是殺不成他便罷,要是殺了他,你最好也帶上我!」

    楚關風一怔,突地哈哈大笑。他平素低聲細語,都是語音輕柔無比,此刻哈哈笑起來,卻是歡暢開心。一邊笑一邊道:「原來……原來天下有名的女才子,卻是愛上了一個殺手!好笑啊,好笑啊!」

    我怒道:「你笑什麼!誰……誰承認愛上他了?!」看楚關風竟說得如此直白,我不由臉上一紅,卻不知如何反駁。剛才一氣說出的話現在才回到腦子中,居然說出了「同生共死」的話,雖說是真心所想,但仍是覺得有些害羞。這「同生共死」幾字一說出,自然就是承認愛上了商少長。

    聽楚關風笑得如此歡暢,我突然腦子中靈光一閃,叫道:「你--你抓住我,是為了救秦樓月!是不是?」

    楚關風笑聲頓止,「你--你說什麼?」

    我笑道:「你出現時,商少長正在攻向秦樓月,你雖然覺得商少長的刀法不如從前,但也怕秦樓月不敵,為了讓秦樓月活命,你雖出手佯攻向商少長,但實則是要抓住我,商少長必然投鼠忌器,不能輕舉妄動了,是不是?」我頓得一頓,又道:「你譏諷商少長出刀太慢,雖說事實也是如此,但能讓你抓住我,卻是你早就算計好的,否則,你下手怎又如此容易?秦樓月說你無情,但我看來,你對她不是無情,卻是有情了,可她卻為何要殺掉你?這個卻是難懂了。」

    我說了洋洋灑灑一大堆,身後的楚關風卻一直默不作聲,待我說完,方靜靜道:「你說,什麼是有情,什麼又是無情?那個站在你前面的男人,你就真的如此愛他麼?」

    愛?

    我被楚關風突然一問,不由得竟怔住了,我願走出梅谷,天南地北地找他,我願朝朝暮莫,日日夜夜地想著他;我願碧落黃泉,生生死死地隨著他,我卻不知道,原來,我卻是真真地愛上了他!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愛上了他!

    我微微笑道:「不錯的,我是如此愛他!他是大盜殺手也好,販夫走卒也好,富紳財主也好,只要他是商少長,我就真心真意地喜歡他,愛他,敬重他!以後,我絕對不讓他再離開我,我們兩個是要永永遠遠地在一起,在歸雲莊中,他吹笛,我彈琴,還有什麼會比這個更好的事情!」我看著站在遠處的商少長,眼中滿是從未有過的柔情:「原來,你喜歡上一個人,卻真是願與他同生共死的,我以前,卻為何不知道?……」

    楚關風緩緩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卻聽得商少長冷冷道:「放了白衣。」

    商少長自從出現,一直默不作聲,除了向秦樓月劈去一刀,就連楚關風半是譏諷的幾句話,他也似沒有聽到。我這才想起,從他出現到現在為止,商少長居然未向我說過一句話!

    這是怎麼回事!現在的商少長是商少長,卻又不是我認識的商少長!

    這時,又聽得商少長說道:「放了白衣。」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街上聽來,更顯得沉靜肅殺,不帶一絲感情。

    我身子不由控制地一震!商少長從來只叫我「衣衣」,要不就是「小衣衣」,他從來沒有直接叫過我的名字。而現在,他卻叫我「白衣」。

    他經歷了什麼事情?怎麼現在的商少長,變得不是我熟悉的商少長?

    秦樓月一直站在遠處,自從楚關風出現,她似乎完全沉淪到了一個屬於她自己的世界中,口中喃喃自語。充滿哀怨的聲音一陣陣傳來,不知道在對誰傾訴:

    「楚關風,楚關風,你可知我練這搜魂曲,卻全是為了你?我要當上殺手,去殺更多更多的人,也全是為了你?要是沒有你,我卻也只不過是蘭夜師父手下的一個小小婢女,現在的日子,卻不知有多平靜快樂?」

    「五年前,我還是一個被師父帶進溫柔的小丫環,什麼都不懂,什麼也不想懂,天天只是服侍師父,雖然一天下來,也累得要命,可是那個時候的日子,卻是多麼簡單平靜啊--不像現在,我幾乎天天只要一合眼,就全是滿目的鮮血--」

    「五年前的一天,我為師父洗衣,不小心弄破了她最喜歡的一件紗衣,被師父吊了一天,你在那個時候卻出現在我面前,說:『你不要害怕,我去為你求情。』我被師父放了下來,看著你輕輕對我一笑,我便覺得,身上所有的痛好似都消失不見……可是,可是!你那時為何要救了我?為何要讓我看見你?為何要對我笑了一笑?!為何……為何我自那時,卻天天再也忘不了你?!」

    「以後,我便想總是看見你,為了讓你注意我,我便經常尋找一點點機會,你完成了師父給的任務時,我便總要找點機會去見你,你要是對我說上幾句話,我便覺得從未有過的欣喜!為了讓你為我求情,我不惜總是犯錯,師父責罰我時,你就會出現在我身邊了……」

    「可--可突然,有一天師父勃然大怒,突然對我說:『楚關風那個狗東西,居然再也不回來,也不聽我的話啦!』她在我身上轉了幾轉,突然說:『月兒,你喜不喜歡楚關風?』天啊,這『喜歡』二字,卻讓我怎樣回答?師父見我不作聲,便道:『我若教你厲害的武功,你就可以去替我把楚關風找回來,到時,我就把你許配給他,好不好?』」

    「你好比天上的龍,我卻是地上的泥,一個小小的婢女怎會嫁給你?你又怎能要我?……可是我卻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也是像今晚一樣明亮的月光,你在月光下笑著對我說,我就像這天上的月亮,甚至比這月光還要美麗,說完就突然把我抱住,我再怎樣掙扎,卻還是讓你親了一下……我當時就下定決心,我無論如何要練好武功,把你找到,為什麼你親了我,抱了我,最後,卻要扔下我?!」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啊……練武,還是練武,最後師父說:只要我為她殺人,她就把你的下落告訴我。我為她殺了一個又一個,有多少個,我卻自己也數不清了,我的武功,應該是很厲害了吧,有時候我想:說不定我殺下一個時,人家就會把我殺了。可我卻還活了,活著就是要看到你,找到你……」

    「無情最是楚關風,無情最是楚關風……我心中何嘗不知,是我自己太過多情!只因為多情,才擺脫不掉這個情網,縱是今天再能相見,而我,又怎麼會是以前那個小小婢女,怎能是那個一臉稚氣的月兒?現今的秦樓月,已是滿手的血腥,一合眼,就看見有無數的冤魂向我索命!」

    秦樓月微笑,轉身,她手上的相思刀居然只餘半個刀身。這刀與商少長的秋水刀互叩之時,竟被商少長的刀震斷!她手持半柄彎刀,仰頭望向天上清幽的明月--

    「今天,老天終於讓我見到你了!」她轉過刀身,刀尖對向自己:

    「這一半的刻骨相思,總是需要我自己來嘗,品嚐這椎心之痛,刻骨之傷!楚關風!楚關風!楚關風……」秦樓月眼睛望向小轎,一雙滿蘊神采的大眼已噙滿淚水,商少長的秋水刀對著她,她卻好像沒看見一般,口中不住輕呼楚關風的名字,突然聲音一頓,這半截刀身,便向自己胸口刺去!--

    「不要--」我大駭驚呼!這時遲,那是快!只覺身後人影一動,一條白綾快若閃電般飛出!自己的身子同時被大力一帶,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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