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溫柔的蘭夜
「不要--」我大駭驚呼!說時遲,那時快!只覺身後人影一動,一條白綾快若閃電般飛出!自己的身子同時被大力一帶,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我人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轎中射出一道白色身影,竟與那白綾去勢不啻多讓!我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可以把這女子所用武器使得如此灑脫、如此霸道!只見人與白綾化作流雲,白綾一磕一卷,已將秦樓月斷刀捲住甩出飛向半空,她人卻已被白綾團團圍住!楚關風拋出我時,方位計算極準,這一拋,卻是向著商少長立足處拋了過去。商少長便再想對秦樓月下手,但要接住我時,便已經慢了一點,而這一點時間,已足夠如楚關風這樣的高手將秦樓月帶走!
商少長一彈足,人已輕飄飄躍在空中,伸手將我穩穩抱在懷裡。我只聽得一個輕柔無比的聲音傳入耳畔:
「商少長,白卿相,下次見了。」
我被商少長抱在懷中,定睛向遠處望去,這晚上發生了許多事情,天色已泛出魚肚白,卻是要天亮了。
眼前,卻哪裡還有楚關風與秦樓月的影子?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商少長懷裡,連忙掙扎站到地上,雙頰只覺紅得如火燒一般,卻是不知說什麼好。在沒與商少長相逢之前,我的眼前天天都閃著他的影子。如果見到了他,我會怎麼說,會怎麼向他說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一切,這朝來暮往的相思掛念。他是不是受了許多苦,是不是還在過著浪子的生活,是不是到了晚上,還是孤身一人住在野外。是不是在月上中天時,也在思念我這個也在思念他的人?
可是,當他真真切切地就站在我眼前時,我為什麼什麼都說不出來,也問不出來?
商少長靜靜地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我,他沒有說話,更沒有將我暖暖地抱在懷裡,除了我被楚關風拋在空中時他接住我,他一直都沒有碰我的身體,我從商少長漆黑如夜的眸子中,看到的只有如黑夜般的黑暗。
我站在一邊,他站在一邊,中間是一丈冰冷的空氣。
這--不是我的商少長!
不是我那個朝思暮想、嘻笑詼諧的商少長,不是那個溫柔體貼,豪邁瀟灑的商少長,不是那個情意綿綿,風流快意的商少長!
我口張開又閉,嘴唇不住抖動,我預先想好的千言萬語,此刻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你……」我搖晃幾下,直覺全身的血液被一下子全部抽去!身子變得空蕩蕩地無從著落,輕聲道:「我……又為你添麻煩了……自從遇到你……我卻總是給你加了麻煩……」雙腿不由自主一軟,整個身子輕飄飄向地上倒去--
「錚--」我的袖子拂過焦尾琴弦,發出一聲輕響。一雙溫暖有力的手緊緊地抱住我,將我的頭靠在他胸前。商少長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
「你……你這個小丫頭……」商少長的手輕拂我有些蓬亂的頭髮,慢慢道:「……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卻要從梅谷跑出來……」
我輕咳幾聲,任由商少長抱我入懷,這今晚一番爭鬥,我和秦樓月以琴對琴,倒是稍有勝算,自己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沒了力氣。此時雖看不到商少長表情如何,但心中暗暗泛起一陣甜蜜,此時的商少長,彷彿又回到了起初那個對我體貼倍至,出生入死的商少長--
我伸手抓住商少長的衣襟,柔聲道:「我……人家想你啦,梅谷雖好,那有你在我身邊好……」我將身子又向他懷中縮了縮,讓他抱得更緊,道:「我不在的日子裡,可不許你去找別的女孩子……」
商少長一聲輕笑,道:「唉……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小衣衣,小衣衣,你讓我拿你如何是好?」說罷一聲輕歎,卻不知是感歎,抑是欣喜。
我又輕咳幾聲,被商少長擁在懷中,只覺胸中欲嘔之意大減,這兩月相思終是沒有白費。聽得商少長說話,輕輕一笑,卻也不回話,順從地讓他擦去嘴角已干的血跡。愛之一字確是奇妙無比,我原來本是鋒芒外露,沉靜自持,可自從遇見了商少長這個大剋星後,卻是真真想從此做一個小女人,甚至「相夫教子」這幾個從未在腦中浮現過的詞語,也時不時地在心中出現。
商少長在我背後輕拍幾下,喃喃道:「這個風大先生,只教了你這幾下子琴曲,就敢讓你出梅谷,下次我若見到他,非不能放過他不可!」我聽了忙道:「這是我自己要出來的,卻還不是為了……為了……」說著不由臉一紅,將頭慢慢低下,不管自己怎樣氣性如男子也好,這個「你」字,卻還是不好意思說出。
商少長輕歎道:「你這個小孩子……」伸手在我臉頰輕捏幾下。我臉卻是更紅,剛要將他手撥走,忽然耳邊聽見了一聲輕笑。
這笑聲不是商少長的,是一個女子的笑聲。
雖然只有一聲,但似乎集中了嬌俏與甜蜜,天真與羞澀,放浪與大膽--四周並沒有人影,這笑聲卻讓人聽來,好似在耳邊發出一般清晰!如一根針,一片葉,一縷輕煙,直直要鑽進人心中最深處輕地撩拔一下,直欲要把你最隱蔽最私密的情感挑逗出來!雖然聽起來沒有秦樓月的搜魂曲陰冷可怖,但這聲輕笑卻讓人無所循形,彷彿還含著十分脂粉濃香。我臉紅了幾紅,只覺胸口變得冰冷。好不容易壓下的血腥氣又衝到喉間。「哇--」地張口,一口鮮血又吐到商少長胸前。
商少長面色一冷,一手按到我背後,一股溫暖醇和的氣息隨著他的手掌傳到我背心,一手五指輕彈,竟是揮向近處的焦尾琴!只聽得「錚」然輕響,如碎玉飛迸,銀珠輕濺。琴聲如水瀉地,彷彿要將這詭異非常的一笑從腦海中趕出去。
這琴聲只將笑聲阻得一阻,幾乎同時,卻不是一聲,而是一串笑聲如銀鈴也似,無孔不入地向琴聲包圍過來。時而如少女輕吟,時而如思婦幽怨,時而如嬌聲艷語,時而如細訴低喃。一陣陣不住傳來,直使得心都要跳出胸來,似乎自己的心緒就隨著這笑聲波蕩起伏不已,不知何時就被這笑聲引入地獄中去!商少長一手抵背,一手只能拂出幾個音節,這焦尾琴雖是天下至清至雅之物,但只這寥寥幾響,抵擋這魔音卻是萬萬不夠!我用力睜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大氣,閉口忍住欲噴出的血腥,一咬牙,身子已端坐在琴前,腦中默默回想風大先生所教的調息運氣之法,十指一揮,便向焦尾琴按去--
調角轉徽,按宮引商,曲愈清而大雅,弦漸冰轉平臻。正是風大先生用心傳授的「梅花三弄」。琴聲悠揚清越,直飄半天。徑向那笑聲迎過去。
只聽得「咦」地一聲,笑聲漸止。天邊濛濛的霧氣中,恍恍然出現一個粉紅色的人影。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正是金烏初上之時,這粉紅色人影漸行漸近,飄飄悠悠。如在霧中凝聚出來一般。我手指按在弦上,冷汗已濕透衣背。明知這人可能就是發出笑聲之人,卻仍是不敢輕動。能將聲音動人心魂,比起秦樓月的搜魂曲來,高了又何止一籌!只覺身旁冷氣透骨,我眼角餘光看去,原是商少長不知何時,已抽秋水刀在手!五指屈指用力,手上青筋暴落,顯是將這殺氣刀勢,都凝在這五指之上!
人影漸漸從霧中走出,她的面容也隨著步出朝霧,而呈現在我們面前--
我十指突然一僵,目光凝在她面容上,幾乎不能動彈!
天啊,這是人--還是魔鬼?!
若是人,怎會有這樣一張臉?
天真與妖嬈,美麗與清新,羞澀與放蕩,柔媚與大膽--這種種氣質形容,居然都現在這一張細膩如初生嬰兒的臉上,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手勢,都帶著驚人的誘惑!她的每一片肌膚,每一塊骨骼,都彷彿是眾神用最好的美玉將其琢磨,才琢磨成這天上地下,既能魅惑天神,又能吸引魔鬼的尤物。
她全身都裹在不知用何物製成的粉紅紗中,裹得密密實實,卻只有裙下一雙腳是赤足。
烏黑的發,粉紅的衣,雪白的肌膚。
她不但吸引男人的目光,同時也使同為女人的我不能側目。
這個從霧中出現的女人微笑,伸出纖細如玉的五指,一朵蘭花瞬時在她的白玉般的手指上倏然開放!她的聲音,也如天上地下魔鬼最甜的誘惑:
「我是蘭夜……」
蘭夜!
我早就想到了,如果不是她,還有誰連一聲輕笑,就有如此可怕的致命魔力!
若說她的笑聲如勾魂的春風,她的話語卻令男人與女人都要醉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清脆又甜美無比,彷彿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後面,包含著無盡的誘惑與暇思。
溫柔!
這才是溫柔!
試問有哪個男兒,能拒絕蘭夜隨意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
我在現代時,覺得肖真真是數一數二的美女,曾經有好一段時間還暗暗羨慕她的美麗,羨慕她的身邊,總是不乏年青男子的側目。而來到宋代,見到了江南第一歌妓優華,才不由覺得,肖真真雖和優華長得幾乎同出一轍,但偏偏少了一種柔媚之氣。使得後者既美又媚,歌琴雙絕,才贏得樂坊首席。但她同蘭夜一比,就像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村姑!
蘭夜的美麗,已不能用言語來形容。這是一種會使男人與女人忘了身在何處,忘了所有的記憶,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如飛蛾撲火一般,飛入那致命般的笑容中……
哪怕那笑容背後是一把尖刀!
商少長的呼吸越來越濁重,手上的青筋幾乎要爆出!另一隻按在我背上的手力道越來越小,幾乎馬上便要垂下。我不由大驚失色!自從我與商少長一同出歸雲莊之日起,哪一次不是應付淡定,一刀揮出立分勝負。雖說有些驚嚇,但看到商少長武功實是高得驚人,心中也自放心不少。可在此時,面對這個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我第一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不祥的感覺!--
今天遇到的對手,可能要比所有要殺我們的人加在一起更可怕,更恐怖萬分!
「就是你……」蘭夜微微一笑,眼波流轉,雙頰艷光照人,彷彿連絢麗的朝霞也比了下去,更是妖艷不可方物:「就是你這個女人,讓商少長甘心為你賣命。」
這一句話聽入耳中,我只覺得全身如一桶冰水澆下,連正彈琴的十指也變得異常冰冷!
當蘭夜說出這句話時,她的眼神突然變得有如最毒的毒蛇,她看著我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儘是惡毒與怨恨!彷彿把我一口吞了才甘心!
我冷然道:「就是你,殺了許多無辜之人?」
蘭夜突然哈哈大笑,笑聲在這個寂靜的街上聽起來異常響亮:「不錯--」她美麗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道:「我最愛的,便是殺人!」
不知何時,商少長將放在我背後的手已收回,但他的呼吸卻未有輕緩,反正越來越沉重。
我背後的寒意,也越來越重。
商少長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媚術!」他的聲音透出從未有過的冰冷,一字一頓道:
「好強的媚術!」
蘭夜突然又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目眩神搖,烏黑的頭髮隨著笑聲不住飄動,連粉色的紗衣也幾乎飛舞起來,令人見了幾乎不忍側目!縱使我是個女人,也被她這看似不經意的舉動一時凝住目光。直到商少長吐出「媚術」二字,才心神突地一定,十指揮動,正是梅花三弄第一闋:「暗香」。
琴聲絲絲入扣,綿綿不絕,雖不十分響亮,但悠揚清越之音不住傳出,頓將蘭夜魅惑無比的笑聲壓了下去。
蘭夜笑聲一收,那曾美麗如絲的眼波突然消失不見,代之以充滿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看著我,厲聲道:「江梅引--你--你是梅谷三絕的什麼人?」
我緩緩道:「風大先生,便是我師父。」十指輕撥,清音陣陣,我沉聲道:「這曲子已不是江梅引,而是『梅花三弄』!」
「梅花三絕,梅花三弄……」蘭夜輕紗一抖,嘴角現出一絲若隱若無的微笑,淺淺道:「好!我且要看看,名滿天下的白衣卿相,能把那老不死的三絕學得幾成--」她「成」字甫吐,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商少長突然手中秋水刀光華大盛!人已飛縱而起,刀身帶起一溜明亮刀光,自上而下直劈向格格嬌笑的蘭夜!
商少長默不作聲,蓄勁凝意,為的,就是這一刀!
這聚魄會神,驚天動地的一刀!
這明亮清澈,自然如意的一刀!
這一刀,直欲把這嬌俏萬方的尤物一劈兩半!
蘭夜的身後,倏然閃出一個灰影。灰影的手中,也赫然一把鐵灰色的刀,已迎向商少長這道石破天驚的秋水--
兩刀相交,卻幾乎沒有聲音。
一灰一黑,雙刀彷彿一瞬間靜止在空中,二人就維持這如木偶般的姿勢,一人揚刀,一人相迎。
那個灰衣人年紀和商少長相彷彿,但與其說他是人,還不如說他是個影子。
蘭夜的影子。
他的刀和他的眼眸,都是一種無生命的死灰色。
「商……」我剛欲張口,只覺一隻冰冷的手撫上我的頸,嬌嫩如初生花蕊的手指上,塗著鳳仙花汁的指甲鮮艷欲滴:
「商少長,將刀放下來吧……」我看不見蘭夜在我身後的表情,但我想,她一定笑得異常得意:「原來風老頭子的徒弟,卻是這般好捉。」
然後,我便看到商少長的臉,突然變成一種異常雪白的顏色,雪白如紙的顏色。彷彿所有的鮮血都在劈出一刀後用盡!
商少長閉口,仍止不住一絲如線的鮮血自口角邊流出。
在我暈過去時,滿目都是這種鮮紅的顏色。
商少長鮮血的顏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