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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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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7:13
第二十九章 溫柔的蘭夜   

      「不要--」我大駭驚呼!說時遲,那時快!只覺身後人影一動,一條白綾快若閃電般飛出!自己的身子同時被大力一帶,如騰雲駕霧般飛了出去--

    我人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轎中射出一道白色身影,竟與那白綾去勢不啻多讓!我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可以把這女子所用武器使得如此灑脫、如此霸道!只見人與白綾化作流雲,白綾一磕一卷,已將秦樓月斷刀捲住甩出飛向半空,她人卻已被白綾團團圍住!楚關風拋出我時,方位計算極準,這一拋,卻是向著商少長立足處拋了過去。商少長便再想對秦樓月下手,但要接住我時,便已經慢了一點,而這一點時間,已足夠如楚關風這樣的高手將秦樓月帶走!

    商少長一彈足,人已輕飄飄躍在空中,伸手將我穩穩抱在懷裡。我只聽得一個輕柔無比的聲音傳入耳畔:

    「商少長,白卿相,下次見了。」

    我被商少長抱在懷中,定睛向遠處望去,這晚上發生了許多事情,天色已泛出魚肚白,卻是要天亮了。

    眼前,卻哪裡還有楚關風與秦樓月的影子?

    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還在商少長懷裡,連忙掙扎站到地上,雙頰只覺紅得如火燒一般,卻是不知說什麼好。在沒與商少長相逢之前,我的眼前天天都閃著他的影子。如果見到了他,我會怎麼說,會怎麼向他說這兩個月來發生的一切一切,這朝來暮往的相思掛念。他是不是受了許多苦,是不是還在過著浪子的生活,是不是到了晚上,還是孤身一人住在野外。是不是在月上中天時,也在思念我這個也在思念他的人?

    可是,當他真真切切地就站在我眼前時,我為什麼什麼都說不出來,也問不出來?

    商少長靜靜地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我,他沒有說話,更沒有將我暖暖地抱在懷裡,除了我被楚關風拋在空中時他接住我,他一直都沒有碰我的身體,我從商少長漆黑如夜的眸子中,看到的只有如黑夜般的黑暗。

    我站在一邊,他站在一邊,中間是一丈冰冷的空氣。

    這--不是我的商少長!

    不是我那個朝思暮想、嘻笑詼諧的商少長,不是那個溫柔體貼,豪邁瀟灑的商少長,不是那個情意綿綿,風流快意的商少長!

    我口張開又閉,嘴唇不住抖動,我預先想好的千言萬語,此刻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你……」我搖晃幾下,直覺全身的血液被一下子全部抽去!身子變得空蕩蕩地無從著落,輕聲道:「我……又為你添麻煩了……自從遇到你……我卻總是給你加了麻煩……」雙腿不由自主一軟,整個身子輕飄飄向地上倒去--

    「錚--」我的袖子拂過焦尾琴弦,發出一聲輕響。一雙溫暖有力的手緊緊地抱住我,將我的頭靠在他胸前。商少長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

    「你……你這個小丫頭……」商少長的手輕拂我有些蓬亂的頭髮,慢慢道:「……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卻要從梅谷跑出來……」

    我輕咳幾聲,任由商少長抱我入懷,這今晚一番爭鬥,我和秦樓月以琴對琴,倒是稍有勝算,自己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沒了力氣。此時雖看不到商少長表情如何,但心中暗暗泛起一陣甜蜜,此時的商少長,彷彿又回到了起初那個對我體貼倍至,出生入死的商少長--

    我伸手抓住商少長的衣襟,柔聲道:「我……人家想你啦,梅谷雖好,那有你在我身邊好……」我將身子又向他懷中縮了縮,讓他抱得更緊,道:「我不在的日子裡,可不許你去找別的女孩子……」

    商少長一聲輕笑,道:「唉……你這孩子,你這孩子……小衣衣,小衣衣,你讓我拿你如何是好?」說罷一聲輕歎,卻不知是感歎,抑是欣喜。

    我又輕咳幾聲,被商少長擁在懷中,只覺胸中欲嘔之意大減,這兩月相思終是沒有白費。聽得商少長說話,輕輕一笑,卻也不回話,順從地讓他擦去嘴角已干的血跡。愛之一字確是奇妙無比,我原來本是鋒芒外露,沉靜自持,可自從遇見了商少長這個大剋星後,卻是真真想從此做一個小女人,甚至「相夫教子」這幾個從未在腦中浮現過的詞語,也時不時地在心中出現。

    商少長在我背後輕拍幾下,喃喃道:「這個風大先生,只教了你這幾下子琴曲,就敢讓你出梅谷,下次我若見到他,非不能放過他不可!」我聽了忙道:「這是我自己要出來的,卻還不是為了……為了……」說著不由臉一紅,將頭慢慢低下,不管自己怎樣氣性如男子也好,這個「你」字,卻還是不好意思說出。

    商少長輕歎道:「你這個小孩子……」伸手在我臉頰輕捏幾下。我臉卻是更紅,剛要將他手撥走,忽然耳邊聽見了一聲輕笑。

    這笑聲不是商少長的,是一個女子的笑聲。

    雖然只有一聲,但似乎集中了嬌俏與甜蜜,天真與羞澀,放浪與大膽--四周並沒有人影,這笑聲卻讓人聽來,好似在耳邊發出一般清晰!如一根針,一片葉,一縷輕煙,直直要鑽進人心中最深處輕地撩拔一下,直欲要把你最隱蔽最私密的情感挑逗出來!雖然聽起來沒有秦樓月的搜魂曲陰冷可怖,但這聲輕笑卻讓人無所循形,彷彿還含著十分脂粉濃香。我臉紅了幾紅,只覺胸口變得冰冷。好不容易壓下的血腥氣又衝到喉間。「哇--」地張口,一口鮮血又吐到商少長胸前。

    商少長面色一冷,一手按到我背後,一股溫暖醇和的氣息隨著他的手掌傳到我背心,一手五指輕彈,竟是揮向近處的焦尾琴!只聽得「錚」然輕響,如碎玉飛迸,銀珠輕濺。琴聲如水瀉地,彷彿要將這詭異非常的一笑從腦海中趕出去。

    這琴聲只將笑聲阻得一阻,幾乎同時,卻不是一聲,而是一串笑聲如銀鈴也似,無孔不入地向琴聲包圍過來。時而如少女輕吟,時而如思婦幽怨,時而如嬌聲艷語,時而如細訴低喃。一陣陣不住傳來,直使得心都要跳出胸來,似乎自己的心緒就隨著這笑聲波蕩起伏不已,不知何時就被這笑聲引入地獄中去!商少長一手抵背,一手只能拂出幾個音節,這焦尾琴雖是天下至清至雅之物,但只這寥寥幾響,抵擋這魔音卻是萬萬不夠!我用力睜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大氣,閉口忍住欲噴出的血腥,一咬牙,身子已端坐在琴前,腦中默默回想風大先生所教的調息運氣之法,十指一揮,便向焦尾琴按去--

    調角轉徽,按宮引商,曲愈清而大雅,弦漸冰轉平臻。正是風大先生用心傳授的「梅花三弄」。琴聲悠揚清越,直飄半天。徑向那笑聲迎過去。

    只聽得「咦」地一聲,笑聲漸止。天邊濛濛的霧氣中,恍恍然出現一個粉紅色的人影。

    此時天色將明未明,正是金烏初上之時,這粉紅色人影漸行漸近,飄飄悠悠。如在霧中凝聚出來一般。我手指按在弦上,冷汗已濕透衣背。明知這人可能就是發出笑聲之人,卻仍是不敢輕動。能將聲音動人心魂,比起秦樓月的搜魂曲來,高了又何止一籌!只覺身旁冷氣透骨,我眼角餘光看去,原是商少長不知何時,已抽秋水刀在手!五指屈指用力,手上青筋暴落,顯是將這殺氣刀勢,都凝在這五指之上!

    人影漸漸從霧中走出,她的面容也隨著步出朝霧,而呈現在我們面前--

    我十指突然一僵,目光凝在她面容上,幾乎不能動彈!

    天啊,這是人--還是魔鬼?!

    若是人,怎會有這樣一張臉?

    天真與妖嬈,美麗與清新,羞澀與放蕩,柔媚與大膽--這種種氣質形容,居然都現在這一張細膩如初生嬰兒的臉上,她的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手勢,都帶著驚人的誘惑!她的每一片肌膚,每一塊骨骼,都彷彿是眾神用最好的美玉將其琢磨,才琢磨成這天上地下,既能魅惑天神,又能吸引魔鬼的尤物。

    她全身都裹在不知用何物製成的粉紅紗中,裹得密密實實,卻只有裙下一雙腳是赤足。

    烏黑的發,粉紅的衣,雪白的肌膚。

    她不但吸引男人的目光,同時也使同為女人的我不能側目。

    這個從霧中出現的女人微笑,伸出纖細如玉的五指,一朵蘭花瞬時在她的白玉般的手指上倏然開放!她的聲音,也如天上地下魔鬼最甜的誘惑:

    「我是蘭夜……」

    蘭夜!

    我早就想到了,如果不是她,還有誰連一聲輕笑,就有如此可怕的致命魔力!

    若說她的笑聲如勾魂的春風,她的話語卻令男人與女人都要醉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清脆又甜美無比,彷彿這簡簡單單四個字後面,包含著無盡的誘惑與暇思。

    溫柔!

    這才是溫柔!

    試問有哪個男兒,能拒絕蘭夜隨意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

    我在現代時,覺得肖真真是數一數二的美女,曾經有好一段時間還暗暗羨慕她的美麗,羨慕她的身邊,總是不乏年青男子的側目。而來到宋代,見到了江南第一歌妓優華,才不由覺得,肖真真雖和優華長得幾乎同出一轍,但偏偏少了一種柔媚之氣。使得後者既美又媚,歌琴雙絕,才贏得樂坊首席。但她同蘭夜一比,就像一個從未見過世面的村姑!

    蘭夜的美麗,已不能用言語來形容。這是一種會使男人與女人忘了身在何處,忘了所有的記憶,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如飛蛾撲火一般,飛入那致命般的笑容中……

    哪怕那笑容背後是一把尖刀!

    商少長的呼吸越來越濁重,手上的青筋幾乎要爆出!另一隻按在我背上的手力道越來越小,幾乎馬上便要垂下。我不由大驚失色!自從我與商少長一同出歸雲莊之日起,哪一次不是應付淡定,一刀揮出立分勝負。雖說有些驚嚇,但看到商少長武功實是高得驚人,心中也自放心不少。可在此時,面對這個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我第一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不祥的感覺!--

    今天遇到的對手,可能要比所有要殺我們的人加在一起更可怕,更恐怖萬分!

    「就是你……」蘭夜微微一笑,眼波流轉,雙頰艷光照人,彷彿連絢麗的朝霞也比了下去,更是妖艷不可方物:「就是你這個女人,讓商少長甘心為你賣命。」

    這一句話聽入耳中,我只覺得全身如一桶冰水澆下,連正彈琴的十指也變得異常冰冷!

    當蘭夜說出這句話時,她的眼神突然變得有如最毒的毒蛇,她看著我的眼睛裡,流露出的儘是惡毒與怨恨!彷彿把我一口吞了才甘心!

    我冷然道:「就是你,殺了許多無辜之人?」

    蘭夜突然哈哈大笑,笑聲在這個寂靜的街上聽起來異常響亮:「不錯--」她美麗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道:「我最愛的,便是殺人!」

    不知何時,商少長將放在我背後的手已收回,但他的呼吸卻未有輕緩,反正越來越沉重。

    我背後的寒意,也越來越重。

    商少長略帶沙啞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媚術!」他的聲音透出從未有過的冰冷,一字一頓道:

    「好強的媚術!」

    蘭夜突然又笑了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目眩神搖,烏黑的頭髮隨著笑聲不住飄動,連粉色的紗衣也幾乎飛舞起來,令人見了幾乎不忍側目!縱使我是個女人,也被她這看似不經意的舉動一時凝住目光。直到商少長吐出「媚術」二字,才心神突地一定,十指揮動,正是梅花三弄第一闋:「暗香」。

    琴聲絲絲入扣,綿綿不絕,雖不十分響亮,但悠揚清越之音不住傳出,頓將蘭夜魅惑無比的笑聲壓了下去。

    蘭夜笑聲一收,那曾美麗如絲的眼波突然消失不見,代之以充滿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看著我,厲聲道:「江梅引--你--你是梅谷三絕的什麼人?」

    我緩緩道:「風大先生,便是我師父。」十指輕撥,清音陣陣,我沉聲道:「這曲子已不是江梅引,而是『梅花三弄』!」

    「梅花三絕,梅花三弄……」蘭夜輕紗一抖,嘴角現出一絲若隱若無的微笑,淺淺道:「好!我且要看看,名滿天下的白衣卿相,能把那老不死的三絕學得幾成--」她「成」字甫吐,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商少長突然手中秋水刀光華大盛!人已飛縱而起,刀身帶起一溜明亮刀光,自上而下直劈向格格嬌笑的蘭夜!

    商少長默不作聲,蓄勁凝意,為的,就是這一刀!

    這聚魄會神,驚天動地的一刀!

    這明亮清澈,自然如意的一刀!

    這一刀,直欲把這嬌俏萬方的尤物一劈兩半!

    蘭夜的身後,倏然閃出一個灰影。灰影的手中,也赫然一把鐵灰色的刀,已迎向商少長這道石破天驚的秋水--

    兩刀相交,卻幾乎沒有聲音。

    一灰一黑,雙刀彷彿一瞬間靜止在空中,二人就維持這如木偶般的姿勢,一人揚刀,一人相迎。

    那個灰衣人年紀和商少長相彷彿,但與其說他是人,還不如說他是個影子。

    蘭夜的影子。

    他的刀和他的眼眸,都是一種無生命的死灰色。

    「商……」我剛欲張口,只覺一隻冰冷的手撫上我的頸,嬌嫩如初生花蕊的手指上,塗著鳳仙花汁的指甲鮮艷欲滴:

    「商少長,將刀放下來吧……」我看不見蘭夜在我身後的表情,但我想,她一定笑得異常得意:「原來風老頭子的徒弟,卻是這般好捉。」

    然後,我便看到商少長的臉,突然變成一種異常雪白的顏色,雪白如紙的顏色。彷彿所有的鮮血都在劈出一刀後用盡!

    商少長閉口,仍止不住一絲如線的鮮血自口角邊流出。

    在我暈過去時,滿目都是這種鮮紅的顏色。

    商少長鮮血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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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7:43
第三十章 銷魂

    眼前只有兩種顏色:黑暗和鮮紅。

    商少長的鮮血在我眼前不住閃動,終於化作撲面的紅霧將我團團包圍,我盡力要掙脫出去,卻又躍入無窮無盡的黑暗中……

    他武功那樣高,卻又怎麼會敗?他怎麼能敗給這樣一個卑鄙的女人?他怎麼就這樣在我面前,蒼白地一笑,然後就是口中流出抑制不住的鮮血?

    敗,就是死!

    不會!商少長絕不會死!

    我呻吟一聲,眼睛慢慢睜開,手指慢慢動了幾動,摸到袖中一個冰冷滑潤的東西。一股清冷之氣隨著手指一瞬間流到全身。

    琚雪!

    我的琚雪!

    這把小小的玉劍,彷彿在這一剎那給了我無窮的勇氣和力量!

    我連吸幾大口氣,雙臂用力,搖搖晃晃使自己身體離開冰冷的地面。就聽得耳邊一個溫柔甜美的聲音響起:「醒來了……白衣卿相,在我這裡睡得可好?」

    蘭夜!

    我發誓,便是將我銼骨揚灰,這個女人的聲音,我也能記得!

    我慢慢自地上站起,隨手緊了緊身上絳衣的玄色織帶。新買的一襲新衣,現在到處都沾滿了草葉和泥土。我伸手理了理髒亂不堪的長髮,平素溫和的眼中,陡然射出久違的寒光--

    蘭夜,好個蘭夜!

    我白衣,已經厭倦了貓抓老鼠的遊戲!

    我眼神向四周掃去,才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與其說是屋子,還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鐵籠中。屋內周圍用鐵條密密箍住,只餘一個小小鐵門,能容一人進出。而這個「籠」內,除了一張精心雕飾,四周垂滿粉紅流蘇的大床放在中間,其餘空無一物。我就站在這個鐵籠中,而籠外,就坐著那個顛倒眾生的魔女。

    蘭夜抬起一根小指,嬌笑道:「怎麼樣,白妹妹,我這裡還不錯罷?」

    我笑道:「不錯不錯,只不過--」蘭夜眼神一挑,輕笑道:「白妹妹,不過什麼?」

    我嘴角現出一絲微笑,慢慢道:「我只是在想,我應該是稱呼你奶奶好呢,還是叫你阿姨?」

    蘭夜如花般的笑靨,頓時僵在她比少女還要細嫩的臉上。

    她死死地盯著我,好像要一口把我吞進肚裡去。

    蘭夜突然咯咯笑了起來,粉紅色的紗衣都隨著笑聲輕輕飄動。彷彿剛才惡毒凶狠的神態只是一個錯覺,只這一笑之下,又恢復了嬌艷無比的媚態:

    「白妹妹,你和我好相像啊……你說,這人生真是無常,你卻偏偏要落在我手中,而我,又要偏偏殺了你……」「殺」字從這樣一個美艷不可方物的女人嘴中說出,看來有說不出的怪異,燭火隨著她的笑聲抖了幾抖,照在鐵籠邊一個彎彎曲曲的影子。

    我只覺背後已全被冷汗浸濕。

    她是真的想殺我。

    她雖然在笑,可她看我的眼神卻始終冰冷而充滿殺機。

    我淡淡道:「為什麼要殺我?你至少要讓我死得明白些。」

    許是我看似漫不經心的神態,蘭夜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傻妹妹,這你還不知道麼,商少長身邊的女人,最後,都不會在他身邊太長的--」她一手斜斜伸出,一字一句道:「這是他今生要背負的宿命!他的母親,他的女人,現在,就是你--」蘭夜臉上嬌媚的笑容一下子消失無蹤,代之以一種深深的怨恨,咬牙切齒道:「就是你們!這些最最下賤的女人,為什麼我看上眼的男人,卻都要和我去搶!風少翌如此,商少長也是如此!」

    我驚道:「風少翌?風大先生?」

    蘭夜仰天大笑,聲音淒厲無比,「風大先生?哼哼,都說他三絕之藝,天下無雙。卻不知他吸引女人的本事,也是天下無雙的很吶!我自少時專習媚術,只要我願意,只要一勾手指,甚至一聲輕笑,一個眼神,全天下的男子都要對我臣服,可偏偏風少翌!風少翌!」蘭夜牙齒互磨,發出「咯咯」輕響,在籠內聽來異常清晰,彷彿要把風大先生一口吞了才甘心:

    「可為什麼偏偏他,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卻偏偏喜歡那個女人,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下賤女人!而我有什麼不好?我不是比那個已嫁為人婦的卑賤女子,美上千百萬倍?」

    「我便是為了他,才配了專為男人之用的『銷魂』,可他--可他--卻寧願拼得自己九成功力,變成半個廢人,也不願同我好合!好!好!好!如果我讓他心愛的女人傷心而死,這卻又如何?」

    我冷然道:「即使這樣,師父也不會把心放到你身上。」

    蘭夜眼神一轉,語氣突然變得異常森冷:「今天真是天助我也,你居然是那老頭子的徒弟,而你卻又偏偏喜歡上了我看上的人--哼哼,哼哼。」

    蘭夜每哼一聲,我的心就越冰冷一分。

    我跑到鐵籠邊大喊道:「商少長!你把商少長怎麼樣了?」

    「商少長……商少長……」蘭夜喃喃自語,緩緩道:「他的刀就如他的人一般,自如而又清冷。我當時看到他,正是他的刀法臻於頂峰之際,一襲青衫,一匹黑馬,便眼前有千軍萬馬,他還是能笑得愉快暢意……」蘭夜話音一轉,輕笑道:「可是現在,他遇到了『斬商』。」蘭夜一字一頓道:「他是我找到了,也許是唯一能與『但有先後無少長』一決高下的殺手!」

    蘭夜的身後,突然無聲無息地錯出一個灰色的人影,在鐵籠外明暗不定的燭光下,幾乎像被貼在牆上。我驚退幾步,這個人就悄然站在蘭夜身後,若不是他自己站到前面,任誰也不會發現他的存在。

    他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個灰濛濛的影子。

    蘭夜輕笑道:「他的名字總是換來換去,原來他曾叫過『斬王』,『斬靳』,『斬蕭』什麼的,一共叫過七個名字,『斬商』是他近三個月前才用的名字。」蘭夜轉過頭,向身後人灰濛濛的眼睛甜甜笑去,「那些姓王的,姓靳的,姓蕭的,現在怎麼樣了?」

    這個叫斬商的人轉過頭來,在燭光下看去,他的年紀與商少長相仿,甚至比商少長看起來還要年輕些。一雙眸子卻是灰濛濛的,不帶半點生氣,幾乎和身上的灰衣一個顏色,彷彿站在原地的只是一個披著灰衣的木偶。只聽他張口慢慢道:「死了。」

    蘭夜嬌聲笑道:「都是死在你刀下麼?好孩子,好孩子!」慢慢伸出一隻手去,那手細若春蔥,柔若無骨,瑩白香膩,在斬商毫無表情的臉上輕輕拍了幾拍,柔聲道:「我最喜歡的,便是強悍的男人。」

    斬商被她拍了幾下,卻不躲閃,反而灰濛濛的眼睛死死盯著蘭夜如花笑靨,彷彿要把這個絕色尤物一口吃下肚去。蘭夜咯咯一笑,似乎被他看的甚是受用。口中卻道:「你下一個要斬的,可是姓商的了。」她眼神瞟向斬商呆滯的面孔,道:「你斬他,卻要費多少工夫呢?」

    斬商的呼吸隨著蘭夜的撫摸越來越重,在籠中聽起來清晰無比,他看著蘭夜笑得開心,一字一句道:「我斬了他,你不心痛?」

    蘭夜哈哈大笑,道:「我心痛!我怎麼不心痛!但我看到一個個喜歡他的女人傷心而死,我就異常快樂!」她眼神望向我,道:「白妹妹,你說是不是?」

    我咬緊牙關,「不是!」我冷聲道:「商少長絕不會死!」

    「不會?--」蘭夜輕笑轉身,聲音透出異常寒意,令人聽得全身如入冰窟:「斬商--你有沒有好好照顧商少長?」

    斬商躬身,面無表情地說:「我是有好好『照顧』他,而且照顧得非常『溫柔』。」

    蘭夜嬌笑道:「你總不會照顧得他失了武功罷。」

    斬商道:「不會,他的內力現在少得可憐,根本不值得我廢去,更不值得用我的刀殺這樣一個不值得殺的人。」

    蘭夜點頭道:「不錯,不錯,他若沒了內力武功,就會讓我失了很多樂趣--白妹妹,你一定想見見那個為你出生入死的殺手罷。」蘭夜輕輕拍手,笑道:「等你見到他後,我最愛看的好戲,便要上演了。」

    隨著蘭夜輕輕拍手,我身後一堵粉壁突然應聲而動!牆壁緩緩向後移去,一陣「軋軋」聲止,粉壁後隱隱現出一個我熟悉的青衫人影--

    商少長!

    商少長還活著!

    商少長站在粉壁後,輕輕對我微笑。

    我大喜道:「商--商少長,你有沒有事,他們--可沒有折磨你罷,你--」話語一時哽凝,卻一時說不下去。

    商少長笑道:「傻丫頭,你看我好好的,卻又有什麼事了……咳咳……」輕咳幾聲,臉色變得異常蒼白,身軀晃了幾晃,終於穩穩站住。

    「商少長--」見他臉色突然變差,我情急之下連忙向他跑去--

    如果在生命中,突然出現一個愛你,寵你,體貼你的人,你是不是也會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對他漸漸依戀?

    我二十幾年的歲月中,一直都是自己一人默默忍受所有的痛苦,孤獨和辛酸,直到出現了商少長,這個愛我,寵我,甚至用生命來保護我的男人。

    在我跑向他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我的生命中,不能沒有這個男人。

    一分鐘也不行!

    商少長臉上浮出一個寵溺的微笑,伸開雙臂迎接我入懷。

    在我的雙臂與他的雙臂接觸剎那,突然在我們中間,散出一片薄薄的紅霧!

    紅霧無聲無息,突然從我們衣服間騰起。

    商少長臉色一變,突然用力將我推開!這一推力道極大,我猝不提防之下居然被他大力向後猛退幾步,身體「咚」地一聲重重撞到身後牆上!直撞得我頭暈眼花,覺得氣息一窒,一股劇痛頓時傳遍全身。

    眼前突然變起猝生,我剎時大驚失色!只見商少長衣袖連揚,這可怕的紅霧卻如附骨之蛆,卻不隨勁風消散,反而附在商少長青衫上越來越緊,慢慢直滲入衣衫內。不多時,這淡淡紅霧仿若有意識般,已全部緩緩滲入青衫中。

    我驚叫道:「商少長,這是什麼東西?」連忙上前要幫他拂開紅霧。卻聽商少長大喝道:「不要過來!」身子向後退了幾步,「砰」地磕在身後鐵欄上。臉龐彷彿被抽去了血氣一般,一點點變得蒼白,緊閉的嘴角慢慢滲出一絲血線。

    他的身後,現出蘭夜妖媚得意的笑臉:

    「溫柔一出,銷魂蝕骨。」她的聲音在鐵籠中聽來,顯得異常甜膩與詭異,「在這個溫柔鄉內,最難消受的,便是銷魂啊……」

    銷魂!

    那個讓風大先生中毒二十餘年,幾乎變成廢人的最可怕的春藥!

    我驚喝道:「蘭夜!你--」

    蘭夜哈哈大笑,接道:「我很毒辣,很陰險,很不擇手段,很不要臉,是不是?--」她走到鐵籠前,眼神直直盯著我,一字一句道:「但我卻還活著,還比大多數人活得都好。」

    商少長一張臉上忽紅忽白,豆大的汗珠在額頭滴落,呼吸越來越重,看起來難受無比。我急道:「商少長,你沒事罷?」說罷舉步欲前。商少長沉喝道:「別……別過來……」身子一顫,再也支持不住,單膝一下子跪在地上,呼吸更加急促短暫,彷彿全身的力氣一下子全部抽空一般。

    我又驚又怒!眼中射出的寒光幾乎要把眼前這個惡婦斬成碎塊!咬牙道:「你--是怎樣下的『銷魂』?」

    蘭夜嘴角慢慢翹起,緩緩道:「便是告訴你也沒什麼,你可知這銷魂還有一個別稱,叫陰陽散。」蘭夜站起身道:「這陰陽散,一是寓意此毒唯有陰陽交合才能破解,二來,就是此毒只能陰散陽散交混一起,才能發揮毒性。」她眼神輕佻,笑道:「所以,我便在你身上散了陰散,在商少長身上散了陽散,兩種藥散催發,就是難得的『銷魂』」

    我臉色大變,低頭向自己身上看去,果然衣袖上仍餘點點絳色粉末,若不仔細觀看,根本分辨不出。想到我與商少長衣袖相觸之時,果然一股紅色煙霧騰起,那煙霧必然就是『銷魂』了。可為什麼商少長痛苦萬分,而我卻全無半點感覺!

    蘭夜卻好似看出我心中所想,慢慢道:「這銷魂,本是我制來施在風少翌身上的,對男子影響極大,但對女子卻無半點影響。」蘭夜緊咬嘴唇,恨恨道:「我本來以為,以我顛倒眾生的妙相,和這種天下無雙的奇藥,和這個男子成其好事又有什麼難為?結果--結果他拼著自損九成功力,也不願與我……與我……」

    我怒道:「你以為天下的男子都願臣服於你這個蛇蠍般的女人麼!」

    「蛇蠍?蛇蠍!」蘭夜突然轉身,眼睛裡透出兩道陰冷無比的目光,即使是陰險毒辣的四大殺手之一的李傀儡,也沒有她眼中的冷厲狠毒:

    「小妹妹,再過一會兒,你就知道,什麼是天底下最殘忍、最難以忍受的屈辱!」

    我驚道:「商少長,你怎麼了!」只見商少長身子一晃,口中噴出血來,地下剎時一灘鮮紅,口中低聲道:「衣衣……不要過來……」突然「哇」地一聲,又一口血嘔了出來。

    我再也抑制不住,連忙跑到商少長身邊,扶住他肩,只覺他全身都在微微顫抖,我急道:「商少長,你好些沒有?你……怎麼會吐血?你--」突然商少長雙臂一振,抓住我雙手用勁一拉,我只覺一股大力傳來,頓時被商少長緊緊抱在懷中!

    我大驚之下連忙用勁掙脫,卻被商少長抱住動彈不得!剛才見他連嘔幾口鮮血,只道他虛弱不堪,卻沒想到這時他仍氣力不小。被他的勁道一拉,鼻尖撞在他的胸膛上生痛不已。只覺他雙手如兩道鋼箍一般,怎樣也掙脫不開,我大驚之下抬眼看去,卻見商少長臉色雖然還是異常蒼白,一雙黑眸不知何時變得血紅!商少長大力喘了幾口氣後,突然俯下頭,用力吻住我嘴唇!

    這不是商少長!

    這不是我認識的商少長!

    眼前的商少長,彷彿變成了一頭可怕無比的禽獸!

    我驚道:「商--你做什麼!快放開--啊---」只聽「嗤嗤」幾聲輕響,本就破爛不堪的絳衣被商少長用力之下撕成幾塊。我被商少長順勢推倒在地,背後緊貼冰冷的地面。商少長緊緊抱住我,兩片乾裂的嘴唇用力吸吮著我的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我悲痛欲絕的一聲大喊,全被商少長封在口中!

    我希望商少長抱我,親我,可卻不是現在,像一個野獸般地撕咬我的心!

    耳邊,蘭夜冰冷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銷魂,真是個好東西呵--我有了這種藥,才看了很多好戲,就是在這個鐵籠中,多少所謂的癡情男女的真心,就讓我在這裡看個一清二楚。」

    「我覺得生活開始厭倦時,便抓來一對戀愛中的青年男女,讓男子中了銷魂,讓他的小情人就在一邊,看著她心愛的人毒發,在實在抑制不住的情況下,那個男子就如野獸一般佔有他曾經深愛的女人。」

    「我告訴他們,如果中毒者想保全自己情人的名節,自己就會武功全失,變成廢人。讓那些偽君子們選擇,是心上人的名節重要,還是自己的武功重要。」

    「男人往往忍不住這天下最難忍受的痛苦而變成野獸,更不想由此而武功全失,而自私地佔有女人讓自己平安。」

    「這時候,我便會給那對情人一把刀。」

    「這齣戲碼真是百看不厭啊……大部分是女子羞憤欲死,拿刀抹了脖子做貞節烈婦,有少部男子覺得自己對不住心上人,搶過刀來先了結了自己,還有的,就是女子拿過刀來先殺了自己的男人,然後自殺。」

    「當然,也有願意為了男人而犧牲自己的女人,一廂情願地認為她的心上人會平安脫險……哈哈哈,真是天真!這個男人只要看了我一眼,恐怕就是打他殺他,也不願離開這裡。」

    「不論誰死掉,不論結果如何,我都看得開心無比。」

    商少長的吻不斷落在我的臉頰,額頭,嘴唇上,我的衣衫已破碎不堪。

    我的眼睛中全是憤恨的怒火!

    「噹啷」一聲,一把黝黑的鋼刀落在我身邊,濺起幾點火星。

    蘭夜笑道:「白妹妹,如你這樣剛烈的性子,必然受不了這樣的污辱,那麼--」蘭夜陰森森道:「這把秋水刀,相信能為你平息怒氣。」

    我看著商少長充血的眼睛,他恐怕已經不知道自己親的,抱的是哪個女子。

    我手臂一寸一寸前移,五根手指慢慢搭在刀柄上。

    蘭夜說的對,我怎能忍受這種可怕的羞辱!

    我五指握刀,身體緊緊貼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上,慢慢停止掙扎,我緩緩抬頭,看著壓在我身上的商少長。

    他也停止了動作,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我,眼中說不出是痛惜,悲傷還是憤怒。

    從他口中緩緩滴出的鮮血,一點點濺在我裸落在空氣中的胸膛上。

    我沒有握刀的右手慢慢伸出,輕輕撫上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

    商少長,你這又是何苦。

    蘭夜笑道:「商少長,你想如當年風少翌一般,也用九成功力來壓制這『銷魂』麼?」她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清晰地傳在我耳中,如一把鋼刀般一下一下撕割著我的心,「這只會讓你死的更快罷了,因為經過斬商之手折磨,你現在的功力頂多還不到原來的七成!」蘭夜撫掌大笑:「商少長,你若死了,白衣的下場只有更慘!」蘭夜抬眼,一雙充滿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

    「白衣卿相,我一定要讓你受到,天下最好的照顧!」

    商少長一張口,一大口滾燙的鮮血突然吐了出來,順著我的胸膛緩緩流進衣裡。

    他果然如蘭夜所說,用內力壓製毒性!

    我伸出雙臂,用力抱住商少長輕輕發顫的身體。

    他的身體滾燙,我的身體也滾燙。

    我們兩個從來沒有貼合得如此近過。

    我用力揚頭,突然吻住商少長乾裂的嘴唇。

    我的唇貼近商少長的耳朵,用只有我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細小聲音輕輕說:

    「事畢,秋水刀,破籠,逃!」

    蘭夜說的沒錯,商少長用力壓製毒性的結果,就是我們兩個一起丟了性命!到最後,還是誰也不能活下來!

    商少長只有解了銷魂之毒,我們才有機會衝出去!

    我們緊緊抱在一起,身體在地板上連連滾了幾圈。商少長僅存的一點理智,也隨著我吻住他時而消失殆盡!他的吻越來越密,手上力道也越來越大。

    我十指緊緊握在一處,指甲幾乎要陷進肉裡,一雙眼睛越睜越大,眼中的怒火幾乎要把眼前的一切燒燬。

    蘭夜,你說的不錯,我今天所受到最大的屈辱,一定要用鮮血洗刷。

    但,卻是要用你的血!

    商少長的吻滑過臉頰,滑到頸部,終於到了左耳耳垂處。

    他的動作突然僵住。

    幾乎他的動作停滯只是一瞬,馬上商少長的唇含住了另一邊耳垂,輕輕舔舐。

    我不言不語,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我不想讓蘭夜看出我有絲毫軟弱!

    揚名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除了聰明之外,就是異乎常人的--

    堅強的意志!

    只要今天我們能活下去,我就有復仇的機會!

    商少長溫熱的呼吸不時噴在我臉上,他的嘴湊到我耳旁。

    如果這是場惡夢,什麼時候才是這夢的盡頭!

    突然,我的身子一震!

    商少長的嘴貼在我耳邊,輕輕道:「琚雪在麼?」

    我的身子被商少長抱著在地板上連連翻滾,在翻滾中,我注意到商少長的眼--

    這雙眼同秋水一樣清澈。

    我輕輕眨了兩下眼睛,頭也微微低了一下。

    商少長抱著我翻滾的地方,旁邊就是秋水刀。

    「好孩子……」商少長輕聲道:「琚雪對蘭夜--」我還沒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聽商少長一聲大喝,從不離身的秋水刀已不知何時在手,雙足用力一蹬,人已躍在半空,秋水刀劃出一道美麗而可怕的半弧,向那道鐵欄橫掃過去!

    幾乎在同時,商少長伸手一拉,已將我甩在空中,他這一衝之力直可掃千軍萬馬,逕向鐵欄橫劈!這一劈足可以將鐵欄劈開,讓我們逃出囚籠!

    但他這一刀主要不是劈開鐵籠,卻是鐵籠前的斬商!為了這一刀,他蓄精存勢,厚積薄發;為了這一刀,他甚至不給自己留下後路!

    他的後背,完完全全交給了我。

    最有可能攻擊他身後的,就是斬商旁邊的蘭夜。

    商少長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們能不能衝出去,就賭在我和我的琚雪!

    琚雪對蘭夜!

    想要生,就先要拚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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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攜卻嬌烏出樊籠

    商少長一刀掃過,刀氣向上疾捲,拇指粗的鐵欄竟被他由下至上一刀劈開!七八根鐵棍齊齊一折,如七八柄利刃直向斬商胸口刺去,直讓他避無可避!斬商若用刀揮開鐵棍,商少長手中那蓄勁一刀就要將他劈成兩半!

    可是,還有蘭夜。

    這個陰毒的女人,她的手段比她的武功更可怕。

    蘭夜冷冷一笑,從她粉色紗衣中,倏地滑中一柄金色軟劍,如一條冰冷的毒蛇,無聲無息地向商少長後身刺到--

    商少長伸手一拉,已將我甩在空中!

    幾乎是同時,我看見他刀劈鐵欄,撲向斬商;也幾乎在同時,我看見蘭夜金劍在手,向商少長身後襲去!

    蘭夜抬起頭來,向我微微一笑。

    她的眼中,落出的儘是輕蔑與鄙視。

    蘭夜手中金色劍光映亮我冰冷蒼白的臉,我幾乎能感到劍氣傳出的冰冷無情!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成敗,生死,懸於一發。

    是否能逃出生天,就看商少長手中秋水,我袖中琚雪!

    我袖中一沉,手已握住「琚雪」。

    崑崙白雪,出劍出玉,有匪君子,清揚如許。

    握住劍的一剎那,一股冰涼沉靜的氣息從手指傳入,我的心境突然變得無比平和,彷彿此時此地已不是生死相搏,性命相爭,卻好似回到了梅瓣飄香、碎雪紛飛的梅谷。回到了那個相依相擁,共訴衷情的梅谷。

    在那個美麗沉靜不似人間的地方,我與商少長緊緊相擁:

    「生,和你在一起,死,和你在一起!」

    我不是說過,要和你同生共死?!

    我身在半空,袖中突然飛出一條雪也似的白練!這白練在空中劃了一道美麗的圓弧,如九天飛瀑,一帶銀虹,直向蘭夜手中金劍傾瀉下去!

    琚雪啊,就讓我在這生死一線,天人之間,讓我再一次看看你這柄神兵的綽約風姿,將你的靈性在我手中復活,顯出開天毀地的力量!

    這一劍,我將把我受到的羞辱,全還與你--

    蘭夜!

    雙劍相擊,俱是光芒大盛!其明亮奪目,居然超過了秋水刀的刀光。

    蘭夜右手持劍,嘴角慢慢翹起,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沒想到,那老頭子居然把琚雪也給了你……小妹妹,你若到了地下,可千萬不要怪我……」

    我臉色大變!眼見手中琚雪劍光愈來愈淡,又回到那把平平無奇的玉中,我只覺得握劍之臂又酸又痛,幾乎自己全身的力氣與精血都被琚雪吸入劍中!即使這樣,也只不過擋得人家一劍。

    難道,我與商少長卻是要困在此地?

    只聽「咯啦」一聲輕響,卻是自蘭夜手中傳出。

    她手上那柄華麗無比的金色軟劍,劍身突然出現一道長長裂縫,裂縫越來越大,直隨劍身裂到劍鍔!蘭夜驚叫道:「怎麼會!--」這一怔之際,琚雪劍似有靈性一般,玉劍一聲輕嘯,竟從裂縫中穿出,帶起一溜雪光,直向蘭夜胸口刺去!

    鐵籠外響起一聲尖叫,一聲長嘯。

    雪光中,竟揚起一帶血色。

    我回頭轉身,只見斬商登登登向後疾通幾步,身子幾乎重重撞到牆後,胸口一團鮮血越滲越大,商少長這捨命一擊之下果是得手!只見商少長左手一揚,一線銀光閃出,已纏住我腰間,正是那時下瓊屑洞天時立了大功的那條銀鏈。商少長抖動銀鏈,將我身子橫抱,雙足連蹬,已抱著我向外衝去!

    商少長一手挾我,秋水刀在身邊揮出一帶光影。他如一頭受傷的獵豹般速度快得驚人,每揮出一刀,就有一聲慘叫傳來。一閃眼工夫已衝到出口,旁邊慘叫聲與鮮血飛濺,血腥氣直中人欲嘔。他的刀總是準確無比地劃過灰衣殺手的喉嚨,彷彿他有一種可怕的直覺。

    殺人的,直覺。

    商少長手中的秋水刀,已變得明亮照人,好像刀身上又聚滿了無數的魂魄,將這柄鋒利又可怕的刀映得光亮奪目。

    我的刀,是殺人的刀,我的刀法,是殺人的刀法。

    我現在突然知道了,當雲逸揚想讓商少長教他秋水刀時,商少長為什麼說出了這樣一番奇怪而又有深意的話。

    商少長用的刀法,確實是最實際,最實用的,

    殺人的刀法。

    商少長揮刀,斬落,濺血。

    他的眼中沒有一絲憐憫和不忍,甚至眼睛都沒有眨上一眨。似乎整個人都變得冰冷無比。

    我現在明白,為什麼第一次見到溫柔的殺手時,那個四十幾歲的灰衣殺手恭恭敬敬地叫他「前輩」。

    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怕他怕得要死。

    為什麼無人不知「但有先後無少長」,還有人稱他「天下第一殺手」。

    「你沒事罷」,商少長抱我躲開從一位灰衣殺手身上噴出的血泉,腳下仍不停歇,「不要怕,我們馬上就會衝出去。」

    我緊緊抱住商少長的身體,低聲道:「你放心,我才不會膽小。」

    商少長輕輕一笑,道:「好衣衣!」突然仰頭嘬唇長嘯!只見前方已是出口,囚禁之處竟是一個廢棄莊院。他口中嘯聲不絕,自是想喚出黑馬出現。

    只聽得耳邊一陣甜美陰冷的笑聲響起:「想坐那匹大宛名駒逃跑麼?」旁邊唰唰兩聲,出現一灰一粉兩道人影,正是蘭夜與斬商。

    蘭夜冷冷笑道:「你們兩個不錯啊,居然從我手中逃到這裡。」她美麗的眼睛瞟向商少長,慢慢道:「但有先後無少長,你至少斬了我三十個手下罷。」

    商少長漠然道:「三十四個。」

    蘭夜的眼神越來越可怕,幾乎是咬牙說道:「你殺了我三十四個手下,而你身邊的賤婦居然劃傷了我的臉--」她恨恨道:「好個白衣!!你居然在三個月內,就能使出琚雪!」

    我抱住商少長--他全身幾乎都是冰冷的,只有胸膛溫暖。我與商少長四目對視,微笑道:「三天。」

    蘭夜突然哈哈大笑,笑聲在這個屍體遍地的莊院中聽得刺耳無比。斬商一直無聲地站在她身後,旁邊灰衣殺手倒了七零八落,他似都沒看在眼中。蘭夜笑畢,一字一句道:

    「你現在拖延時間,是不是以為你的名駒能來救你?」

    她不待商少長回答,便接道:「你可能等不到你那匹心愛的坐騎了。」她眼睛死死地盯著商少長,嘴邊笑意越來越濃,「誰不知道天下第一殺手兩件心愛之物,一為手中秋水刀,一為坐下黑馬,黑馬護主,素來與你形影不離。所以,我便在這莊院四周,散上了我精心研製的『無聲』。」

    蘭夜哈哈大笑道:「所以,你那匹心愛的黑馬,死時也必定無息無聲!」

    我只覺得商少長身軀猛地一震!肩頭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了下來。

    好狠毒的蘭夜!

    商少長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一絲血線緩緩自嘴角滴落。

    能從那個幽閉的鐵籠闖到莊外,一刀逼退斬商在先,斬殺三十四名殺手在後,「銷魂」又消耗了他大部力氣,能支撐到現在,他的力量已如快要乾涸的溪水一般,將至消失殆盡。

    我看了看商少長,又掃了一眼周圍,除了蘭夜和斬商之外,站立了七八個灰衣殺手,將我們圍在圈中,只是忌憚商少長手上秋水之威,還只是躍躍欲試地,卻沒半個敢上前稍晏其鋒,直到商少長臉色蒼白,唇角流血,才稍稍將圈子縮小。只要這圈子再小二丈,我和商少長就恐怕無法生離此地!

    蘭夜輕輕笑道:「商少長,你為什麼不想留下來呢,有誰不知,溫柔鄉……」她的雙眼透著無限春情,嬌聲道:「……溫柔鄉……是英雄塚啊……」

    商少長輕輕咳嗽,幾點血沫自唇中飛出,轉身問我:「小衣衣,你說呢?」

    我面沉如水,寒光一閃,玉劍「琚雪」已然在握,冷然道:「我白衣最恨的,就是被人要挾!」

    商少長左手輕拍我頭,右手長刀如一泓秋水,笑道:「不巧,我也是。」

    蘭夜森然道:「看來,你們這對鴛鴦,卻是想一同赴死了,那--」,她牙齒咬得「咯咯」直響,顯是氣憤非常,左手已高高舉起。眼見場內劍拔弓張,只要蘭夜那只雪白細長的手一放下,那些如附骨之蛆的灰衣殺手就會一齊撲上--

    突然,蘭夜的手僵在半空。

    遠處,突然傳來馬蹄得得的聲音。

    如蘭夜所說,無聲,本就是一種烈性毒藥。中者甚至都沒有什麼反映,就會無聲無息地被死神帶走。

    她既然在莊院四周都散上了「無聲」,那麼,這個莊院外就應該是無聲的,連蟲子的叫聲都聽不到。

    怎麼竟會有奔馬聲?

    馬蹄聲越來越近,清晰得在場的任一個人都能聽到。

    馬蹄每踏地一聲,蘭夜美麗的如魔鬼般的面容就蒼白一分

    幾乎只是一瞬,只聽得馬嘶人嘯,一團黑影馱著一團綠影,疾如閃電般直向場內衝來!一眨眼間,黑影已衝到場心,長嘶一聲人立而起!眾人方才看清,這黑影居然是一匹黑馬!黑馬神駿異常,足有一人多高,全身上下毛色黑亮耀眼,無一絲雜色,四蹄如柱般釘在地上。黑馬馳入場心,又是一聲高嘶,竟似絲毫不把在場眾人放在眼裡。馬背上,端坐一位綠衣少女,面容清新秀美,嬌憨可愛,與商少長卻有五分相似,卻不是小綠是誰?

    在這生死相搏之即,突然小綠和黑馬奇跡般一同出現,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見小綠巧笑嫣然,黑馬神駿如斯,我驚喜道:「小綠妹妹,你怎麼--怎麼來了這裡?」

    小綠雙足輕叩馬鐙,也不見她如何作勢,身子如一片流雲般輕輕飄下馬背,笑道:「小雲子回歸雲莊去啦,小綠一個人在炎涼谷中實在氣悶,說不得便出來找你們玩玩了,少長哥哥不會怪我吧。」說罷輕輕吐吐舌頭,眼睛卻偷偷向商少長瞟去,神態甚是天真。

    商少長緊鎖眉頭,輕喝道:「你又出來--」小綠一步上前,伸手掩住商少長嘴巴,笑道:「少長哥哥,這次你可不許罵我,可是要重重的謝我呢。」他兄妹二人場中你來我往,閒話家常,竟似場內眾殺手於無物。

    我在旁邊卻清楚看得,商少長說這「來」字是開口發音,小綠上前掩住他口,在他開口時,一丸丹藥已順著小綠手指滑進商少長口中。

    蘭夜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神色不斷變幻。方道:「你……你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不怕我的『無聲』?」

    小綠抬眼,看了看站在不遠處一身粉色紗衣的蘭夜,愛理不理道:「你--就是溫柔的首領,蘭夜?」不待蘭夜回答,便隨意道:「『無聲』又算得什麼寶貝了?不入流的毒藥而已,居然也拿出來獻寶?若說難度大些麼,『沉夢』倒還可以,『蝕骨』有些難度,『銷魂』麼,倒還湊合--只不過--」,小綠笑道:「只不過,本姑娘也還沒看在眼裡。」

    蘭夜美麗無雙的面容每隨小綠說出一種毒藥名稱,臉色就白一分,到最後小綠說出「銷魂」,她的臉幾乎比商少長還要白上三分,顫聲道:「你……你是誰……白衣叫你小綠,江湖中卻沒你這一號人物!」

    「江湖?哈哈哈哈--」小綠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幾乎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待她笑聲一停,已換上一副肅然悲恨的面容:「我還有一個名字:夏炎涼。」

    蘭夜驚叫道:「你--你居然是--夏炎涼?你如此年輕,居然是夏炎涼?!」

    小綠滿身都散發出一種肅殺之氣,冷然道:「不錯,炎涼谷二十三代主人:夏炎涼。今天,我不但要帶少長哥哥和白衣姐出去,還要代江湖除去你這個敗類--」小綠「類」字甫吐,突地右手向腰間一探,一道烏影勢夾勁風,直向蘭夜劈頭猛抽過去!

    這一下變起促生!誰都想不到小綠說打就打!只見那道烏影在空中倏地幻出三道鞭形,將蘭夜罩在其中避無可避。斬商一直站在蘭夜旁邊默不作聲,此時見小綠出鞭,他手中鋼刀已無聲劃出一道暗灰色半弧,直向小綠鞭中心斬來!

    鋼刀馬上就要劈上烏鞭,這鞭子卻突然從一個絕不可能的角度空中一轉。

    這一轉,就纏上了商少長的腰。

    商少長的手,恰好也拉著我的手。

    小綠一聲長嘯,身形已如一朵輕雲落在馬上,左手一揚,無數金針自手中揮出。我早就見過小綠認穴之術奇準,這順手金針更是不在話下,只聽得「唉喲」聲四起,早有灰衣殺手中針倒地。便是斬商這樣的高手,也要被阻上一阻。

    而這樣短的時間,足夠小綠將我和商少長拉上黑馬馬背。

    我只覺得身子如騰雲駕霧一般,不知怎地就上了馬背,商少長在我身後一手環住我腰,一手緊握馬韁,小綠如一片綠葉般輕輕扶住他肩。三人俱在馬上,黑馬絲毫不覺沉重,四蹄連揚帶起一溜煙塵,三人一馬,居然硬是衝了出去!

    遠處傳來女子尖聲喝罵聲與眾人奔跑聲,但隨著黑馬四蹄越奔越快,這些聲音漸漸同黑馬揚起的沙塵融在一起,再也聽不見了。

    這就是逃命?!

    黑馬奔跑帶起的風如刀般割著我的喉嚨與臉頰,沒想到在這夏日裡,還有這樣冰冷的勁風!我坐在馬背的最前面,頭幾乎都埋進了黑馬的鬃毛裡,只覺口中要冒出火一般。我不知黑馬要跑向哪裡,只知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我們離危險卻又少了一分。耳邊聽得小綠喊道:「少長哥哥,再堅持些!」我一咬牙,將口中欲出的血腥意又壓了下去,任黑馬衝進官道,直順西跑了下去。

    天色將晚,黑馬腳步放緩,卻是帶我們到了一個人煙漸多的鎮中,不是經過的冷冷清清的景象了。二女一男共乘一馬,走到哪裡都是太過驚世駭俗,但這一路行來別說換洗衣物全然沒有,我和商少長又俱是滿身血污,卻也顧不得了,幸好天已漸黑,街上幾乎沒有幾個人影,只好勉強擦淨臉,又盡量將身上灰塵泥土拍去,才算像個樣子。商少長一路上被小綠在嘴中塞了丹藥無數,雖已止住吐血,臉上仍無一絲血色,蒼白得可怕。下馬時我和小綠一人一邊將他攙扶時,只覺得他全身冰冷無比,身子都在微微顫抖。這個曾經名揚天下、無堅不摧的殺手,現在居然虛弱得像個四五歲的小孩子。

    而他從下馬到客棧中躺下,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客棧很小,很破,但也很安靜,很安全。

    至少現在對我們來說,是最安全的。

    我輕輕為商少長蓋好被子,回頭對小綠小聲道:「商少長他……沒有事罷……」

    小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已沉沉睡去的商少長,搖搖頭道:「少長哥哥他……」

    我心猛地一驚,抓住小綠衣袖道:「怎麼?!

    小綠將食指放在唇邊,向我輕晃幾下,右手倏地一揚,一根細長金針已顫巍巍紮在商少長身上。我驚叫道:「你--」,指著小綠,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小綠面容肅然,緩緩道:「白姐姐,你放心,我只是讓少長哥哥睡得沉些,聽不到我們說話罷了。」小綠一改炎涼谷時的天真稚氣,此時面沉如水,像變了個人一般,她一字一句道:「少長哥哥比我大了十餘歲,小時就隨爹爹練武,大了又在江湖四處歷練--他的武功不敢說真如江湖所言『但有先後無少長』,卻也是難逢敵手了,今天他如此疲累不堪,大失元氣,我也是第一次見……白衣姐姐,少長哥哥一半內力,可是給了你罷?」

    我身子猛地一震,直覺心中甚是沉重,慢慢點了點頭。不要說小綠醫術天下無雙,只讓她手指一搭,又有什麼斷不出來?我身上有商少長一半內力,卻是不爭之實。我慢慢道:「不錯……只不過,他……他將內力給的,卻是我這個沒用之人,害得他……害得他……」雙眉緊顰,見商少長蒼白虛弱的面容,心中又是一顫,話也說不下去了。

    小綠伸手輕輕抱住我,低聲道:「白衣姐姐不要傷心,少長哥哥並沒有受什麼重傷。你看他如此乏力,只是一番鏖戰之下脫力罷了。只要隨我回炎涼谷好好調理三月,我包還你一個好好的少長哥哥就是!」說罷小綠吐了吐舌頭,笑道:「白衣姐姐,叫你姐姐太也沒趣--」說著說著在我懷中輕輕一笑,道:「什麼時候,你會做小綠的嫂子才好……」

    「你……」我臉不由自主一紅,想說點什麼駁回小綠言語,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反而回頭向商少長瞟了一眼,頭慢慢低了下去。

    小綠笑道:「喲,頭一次見到白衣姐姐臉紅紅的,許是同意了?」

    我臉又是一紅,卻道:「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那個叫蘭夜的女人一心想除去我,現在不知算不算逃出她掌控,被人追殺的味道可真是不好受,我們要想個辦法才是。」

    小綠歎了口氣,道:「逃得一時是一時,唯今之計,也只好等少長哥哥好些才成,我倒帶了些防身藥粉,希望派得上用場才好,我們所處之地還有幾十里就到絳州,絳州城離炎涼谷不遠,到了炎涼谷,就會安全些。」

    我點點頭,卻也一時想不出再好的法子,和小綠在地上鋪好被褥,兩人便在地上休息。要說兩個年輕女子和一個男子一屋而臥,實是有傷風化之極,只不過小綠拿出大筆銀子給掌櫃的做封口費,又兼道三人中一個虛弱不堪,一個不能自保,只餘一個武林「高手」。還是睡在一起安全不少。我和小綠和衣而臥,聽著窗外蟲鳴不已,再兼疲累不堪,不多時,早已沉沉睡去。

    不知不覺,在這客棧中已停了七八天。商少長第二天便已醒了,精神恢復了些,但卻言語甚少,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和我也是不言不語。小綠為他通針過脈時更不讓我在旁觀看,和往時簡直判若兩人。我大奇之下詢問小綠,她卻不是支支唔唔矇混過去,就是乾脆一問三不知,我滿頭霧水下,更是不知所措,但知商少長身體恢復很快,一顆懸起的心也漸漸落了下去。

    我歎了口氣,小綠出去買東西去了,待她回來一定要問她,何時離開這個小客棧,好快些回炎涼谷,這裡終究不是久留之地,要被蘭夜的殺手發現,可不是好玩的。

    正沉思間,忽聽樓下一陣喧嘩吵嚷,不知是為了何事。突然轟地一聲大響,不知是誰踢翻了桌子,「嘩啦啦」杯盤聲碎成一片。一個響雷般的聲音響起:「寧王大駕大此,要親自搜查朝廷欽犯,你們這些刁民竟敢驚擾,是不要腦袋了不成!」

    我臉一下子變得如同白紙,手中把玩的茶蠱「砰」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寧王!

    寧王趙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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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8:32
第三十二章 欺騙

    寧王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門外的嘈雜聲和吵鬧聲彷彿一下子都消失不見,我的思緒彷彿又回到了一年前,我正輔助雲逸揚重整歸雲莊之際,那時自己黑衣蒙面,意氣紛發,白衣卿相之名傳遍江南江北。歸雲莊地處山西,不但是交通要道,亦是軍事重鎮,商業在當時已是發達。寧王趙晟鎮守山西,人雖貴為王胄,卻最愛與文人雅士,三教九流往來,行止不但全脫浮誇習氣,且豪爽結交之名也在山西無人不知。由于歸雲莊崛起實在太快,而且我行事向來被傳以神秘莫測之名,居然在短短幾個月內,就成了寧王的座上客。由於我當時一心要隱瞞女兒身份,才不得不在寧王面前除去面紗,在自己一張臉上七塗八畫,變成一個醜八怪,才算逃過一劫。當時這件事在我心中小得不能再小,但偏偏商少長一刀劈去面紗之後,我是女子的消息剎時傳遍天下。如若騙了天下人也就罷了,但偏偏我當面騙過了寧王!

    寧王不是普通百姓,他的身份是尊貴的王爺!

    而我犯的是誆上的大罪!

    如果我當時不是那樣鋒芒必落,如果我來到宋代會做個平平凡凡的女人,如果當時我推托掉寧王召見……如果我當時沒有見到商少長,--是不是一切都與現在不同了呢?

    一陣咚咚的腳步聲離門口越來越近,不時伴隨著重重踢門聲與叫罵聲,夾雜著幾句「這個人見過沒有」的詢問,將我從回憶中驚醒。此刻小綠出去買吃食未歸,屋裡只餘我和商少長二人,我衝到商少長床前,急道:「商少長,我不知道寧王在查什麼欽犯,可我們--我們--」我臉一紅,卻說不下去。我們還不是夫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弄不好是要被說著有礙風化,還是要被見官,尤其我更怕的是,寧王可能會發現我的真實身份。

    雖然寧王只見過一次我的真面貌,還是見過自己極為不堪的一面,能認出我的可能幾乎沒有,我還是要避免萬一的可能。

    商少長見我不言不語,輕輕點頭道:「好,我知道。」說罷起身走到窗前,他在這裡養精蓄銳,氣色已恢復不少,一腳邁上窗台,便欲從窗子翻上房頂,又回頭道:「你,可要小心些。」

    我輕輕一笑,見他言語之中,仍是掩抑不住的關切之情。揮揮手道:「你放心好了。」眼見商少長一翻一縱,已消失在我面前。我轉身向門走去,順便看看門外情況如何--我推開門,霎時臉色大變!

    眼前身著素色錦袍,頭戴紫金冠的男子,不是寧王是誰?

    寧王面沉如水,一掃我初見他時的風流儒雅,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極壓迫人的氣息!銳利的眼睛盯住我上下打量,卻沒發出半句言語。像是要從我身上看出什麼。我強抑住快要從胸口跳出的心臟,盡力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走上前肅容為禮:

    「民女伊白叩見寧王千歲,千千歲!」

    我說完這短短兩句,心已是吊到了嗓子眼,為了不讓別人得知我行蹤,在住店時我用的名字是「伊白」,即把我名字白衣二字掉了順序。雖不知道寧王親查欽犯是何許人,但能在這裡見到寧王,已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寧王輕哼一聲,眼睛又在我身上掃視一會,方開口道:「哦……沒想到一個小小女子,也居然知道本王。」

    我不由大驚!我與寧王交識以來,卻從沒發現他竟精明至此!自己話中便犯了一個大錯誤--既然我是民女伊白,又怎會識得誰是寧王!

    我連忙又拜道:「民女有罪!民女一介百姓,怎會識得王爺,只因在房中聽得門外稱王爺千歲來此捉拿欽犯,又見王爺龍彰鳳表,非一般小民可比,民女才斗膽相稱,望王爺恕了民女妄言之罪。」

    寧王淡淡道:「你何罪之有……你一個尋常女子,居然頭腦如此清楚,也甚是難得啊……」又瞥了我一眼,道:「你可知本王為何要親自來捉這個欽犯麼?」

    我小心答道:「王爺行蹤如龍,又豈是民女凡婦能得知?」

    寧王一字一句道:「只因我要抓的人,是一個和你一樣聰明無比的女人--」寧王三根手指搭在鬍鬚上輕輕梳弄,緩緩道:「本王待這個女人推心置腹,可說無話不談,卻沒想到她居然恃寵而驕,蒙騙本王眼睛!本王又怎能放過她?」

    我臉色不由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寧王剛才一番話大有深意--難道……難道……只聽寧王右手重重拍在桌上,大喝道:

    「白衣!你居然在本王面前還敢欺瞞本王,你是多大的膽子!」

    「砰」地一聲重響,我聽在耳中不啻一個響雷!雙腿一軟,人慢慢坐在地上。

    寧王他--居然認出了我的身份?!

    不會!絕對不會!他從來沒見過我變成女兒身的樣子!

    我張口道:「王……王爺……你許是……許是……」口連張幾次,那「認錯人罷」四字,終是吐不出來。眼見寧王慢慢踱到我身邊,俯下身來伸手抬起我臉,緩緩道:「原來江南江北大名遠播,就在本王治下的歸雲莊總管,人稱白衣卿相的白衣,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還將本王傻傻騙在鼓裡……你當本王是三歲孩童不成!」寧王手上突然加勁,幾乎要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喝道:「你居然還敢狡辯!若不是有人報信,我還是找不到你。你可知欺瞞本王是多大的罪名!如今,你就和本王走一趟罷。」說罷手一鬆,將我扔回地上。

    謊言就是謊言,說出口後,怎麼也不會變成真的。

    我是女子的謊言,終究怎樣都會被人拆穿。

    我輕輕歎口氣,躬身道:「白衣就隨王爺走,任憑王爺處治罷了。」伸手自桌上拿起自己的小小包袱,風先生送的焦尾琴已在逃命時遺在蘭夜手中,包袱裡除了小綠送的玉盒別無長物,琚雪還在袖中。我眼睛向窗格瞟了一眼,沉聲道:「王爺,請。」

    我抄起手站在窗前,目光停留在窗外晚風中不住搖曳的垂柳。一線清溪潺潺自假山後流出,被夕陽映成點點金黃,歸鳥一兩聲嬌弱的暱喃,劃破空氣中靜靜的沉寂--我的影子被夕陽拖出一道長長的黑邊,幾乎也要與這傍晚的美影融為一體。

    「這窗外的景色就如此吸引你?」寧王站在我身後,道:「你已經一動不動快兩個時辰。」

    我身子輕輕一動,輕道:「是麼……原來時間居然過得這樣快……」慢慢回過頭來,笑道:「王爺,白衣在想一件事情。」

    寧王道:「哦?」

    我微微一笑,伸手拉了拉身上上好的黑絲縐紗,上前施禮道:「白衣只是在想,王爺將白衣帶回王府,似乎並沒有給白衣欽犯的待遇。」

    寧王揚眉道:「那依你所言,你寧願去潮濕黑暗的監牢,也不願留在本王身邊麼?」

    我慢慢道:「白衣自知欺騙了王爺,雖說當時迫不得已,但罪過委實不小。王爺要讓白衣認罪,白衣自然罪無可恕!」我停了一停,抬眼道:「白衣該認的罪,白衣自然一人承擔,但白衣一事不明,就是白衣為何成了欽犯,又為何白衣現在會在王爺府中!」我上前一步,朗聲道:「白衣雖一介女子,但也稍習我朝刑統:王爺雖貴為王胄,但也無權自定欽犯。白衣不知王爺以抓拿欽犯之名將白衣帶回,行抓拿之名,用軟禁之實,卻又是為何?」

    寧王抬眼,不怒反笑道:「那你是懷疑本王麼?」

    我面無表情,道:「白衣乃一介小民,又有罪在先,豈敢懷疑王爺?」

    寧王緩緩起身,與我並肩而立,慢慢道:「白衣卿相……白衣卿相……一年前,本王整理山西織務之際,才發現山西織業,突然出現了個歸雲莊,歸雲莊中,又出現了個人稱神眼無雙的白衣卿相……所以本王愛才心切,才要與這個人人稱揚的奇才結識,卻沒有想到,你居然--」寧王轉身,眼神緩緩向我射來,說不出是欣喜,亦或悵然。

    我心微微一顫,見寧王娓娓而談,神色和緩,不由心生歉意,低頭道:「王爺……我……」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寧王輕輕擺手,道:「你當那天掀下面紗後,本王就沒有懷疑你麼?這樣一個經商奇才,怎能不為我所用?我派探子到處調查你的來歷,但便是最高明的探子,也只能探出你在一年前神秘地出現在歸雲莊,出現在歸雲莊前你在哪裡?是哪裡人?卻怎麼也查你不出。彷彿在一年前,你從空氣中出現在絳州……白衣啊白衣,你到底是什麼人,居然連本王也查不出你的身份;你女扮男裝,幾乎所有見過你行止的人都被你騙過;你長袖善舞,短短一年間就控制了山西織業;又傳你逃出歸雲莊,和一個臭名昭著的殺手浪跡江湖……你--你讓本王拿你如何是好?!」

    我見寧王連歎幾聲,便轉過頭不再說話。剛才一番話聽在耳中,實是推心置腹,我心一軟,歎道:「王爺,你何苦為白衣如此費心。白衣只是一個普通女子,為了生存,才不得不女扮男裝,出此下策。螻蟻尚且偷生,白衣所作,唯苟且偷生而已。」

    寧王搖首,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臉上慢慢現出一種奇異的神情:「自你傳言被商少長擄去,且聞名天下的白衣,居然是個年輕女子。本王得知這個消息後,實是又驚又怒,發誓一定親自將你抓回。可--」寧王上前一步,聲音提高了幾分:「可在那個小客棧見到你,本王卻是沒有想到,你即使回復女兒裝,卻依然處變不驚,依然舉手投足卓然淡定。所以……本王改了主意!」他的一隻手突然撫上我的臉,輕輕道:「本王想留下你……把變成女人的白衣留在本王身邊。」

    寧王的手異常白嫩,手指上還帶著一枚綠玉板指。

    他繡著方勝的袖口,隱隱透出淡淡的薰香氣息。

    我抬起頭,目光慢慢變得清冷:「不知王爺是想將身為女人的白衣留在身邊,還是想留下白衣,做王爺的女人?」

    寧王一怔,笑道:「這有什麼不同麼?」

    我道:「有不同,有很大的不同。」我看著寧王,道:「如果王爺想讓白衣留在身邊,為王爺出力,白衣自當義不容辭,但若王爺想讓白衣做王爺的女人……」我走到桌前,拿起一方小小玉石鎮紙,突然問道:

    「王爺喜好玉器,如這樣的收藏已經很多罷。」

    寧王點頭道:「不錯,本王最喜愛收藏美玉,府中如這樣的質地,自然已有不少。」

    我手指輕輕劃過玉石光潤的表面,輕輕道:「王爺……您府中如美玉般的女子,想來一定也有不少罷……因為見慣了美玉的細膩,所以才會對石塊偶爾也會產生新奇,白衣只是經不起琢磨的石塊,即使留在王府中,也只是王爺收藏中一塊最不起眼的了……」我面前寧王,深深施禮道:「王爺,白衣生平最喜愛的便是自由,充其量也只能偏安于歸雲莊一隅,做個山野小民,就此終老。王爺何不放了白衣,就讓白衣與王爺相知於江湖,白衣必感激王爺大德!」

    寧王看我許久,一言不發,突然一拂袖,大步走出屋外。

    結巾帶,長相思。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思念」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它可以使人忘了時間,忘了空間,忘了身在何處,所能記起的,只有你思念的那個人的一言一笑,點點滴滴……它甚至使你分不清何時是虛幻的,何時是真實的。

    「商……」我慢慢伸回推開窗子的手,窗外不時傳來樹葉間沙沙的輕響,夾雜著一兩聲焦躁的蟬鳴,在靜寂中聽起來居然格外響亮。

    原來……我又聽錯了……

    我端起桌邊已冷卻的茶水,送到嘴邊啜飲一口,緩緩送下。每天無時無刻的思念幾乎成了一種煎熬,也成了我心臟的嚴重負擔。我自少時起便有輕微心疾,但那時年紀尚輕,又兼自己少年老成,秉持「少欲」的觀念,對什麼都欲求極少。可自遇見商少長之後,腦子中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身上,就好比一個空空的閣樓,一下子塞進許多貨物一般。就算自己如何調節心緒,卻怎樣也回不到原來那樣清靜淡然的日子。

    十天了……寧王依然不想放我……

    我住的地方是寧王府中最安靜的一處,為了不讓聲音吵到我,寧王下令除了兩個服侍我的侍女,所有人等未經通傳,不得踏進我的住所一步。但在住所方圓三里以外,全都駐滿了王府士兵。別人確實不能踏入這裡,可我也出不去寧王府,再加上寧王以歸雲莊為要挾,使我時時不敢貿然行動。

    袖中觸到一個冰涼滑潤的東西,琚雪。

    可我知道,現在自己要想像上一次那樣使出琚雪,幾乎是不可能。

    上次雖然一擊成功,但過後全身卻如散架一般力氣全無,這柄琚雪絕對不是一般的玉石做成,好似能吸收人的精氣一般!當我發出那一劍時,我清清楚楚地感到,琚雪中似有什麼東西復活--那一劍揮出,我幾乎控制不住那種桀驁不馴的力量,這種力量差點要讓劍脫手而出,順著那一帶雪光直衝天際!

    風大先生給我的,到底是一柄什麼劍?!

    門外傳來侍女輕柔的聲音:「小姐,該用晚飯了。」

    我揮了揮手,道:「不用了,你端下去罷。」若在平時,這個訓練有素的侍女早就應聲而退,今天卻不知為何,她卻不退反進,「吱啦--」一聲,推門而入。

    我皺眉道:「我說過了,今天不用晚飯,你怎麼--」一邊說,一邊自然回轉身來,正對上那「侍女」天真清新的笑容,甜甜道:「白姐姐--」

    我又驚又喜,能這樣叫我「白姐姐」的人,除了小綠還能有誰!確定門外無人後,我連忙將她拉進門來,將門關好,我拉住她手,喜道:「你--你是怎樣進來的?那個小丫環呢,你怎麼穿得她的衣服?」

    小綠一身侍女打扮,頭挽雙鬟,身著碎花布裙,更有一番玲瓏風味。衝我做了個鬼臉,道:「姐姐放心好了,我只不過讓她睡上一會,便借了她的衣裙來見姐姐,姐姐你看,我這樣打扮好看麼?」

    我輕輕一笑,道:「見我做什麼?」

    小綠未聽出我話中異樣,笑道:「自然是給姐姐送藥來,此時正當七月,雖是夏季,但心疾最易發作,我給白姐姐配的藥許是在蘭夜那裡丟了,所以我今天來,就是給姐姐送新配好的丹藥。」

    我淡淡道:「是麼……我住在這王府中,幾乎忘了晨暈,忘了時令,也忘了自己的病了……」

    小綠見我面容平靜如水,表情無喜無怒,不由收了笑容,囁囁道:「姐姐……你怎地這樣不快樂……這裡至少比我們狼狽逃命時要好,不是麼?」

    我緩緩道:「不錯,這裡風平浪靜,要說絳州城最安全之處,莫過於寧王府。我留在這裡,確實不用再受奔波之苦,但是,我生性自由慣了,怎能受得了這樣華麗的囚籠……我留在這裡,沒有一天感到快樂過。但是,這都比不上--」我猛地回頭,一雙眸子精光大射,直望向小綠驚慌失措的臉:「這都比不上,我最信任的人對我的出賣!」

    小綠大驚之下,連連後退幾步,道:「白姐姐,不是--」

    「不是麼?!」我站起身來,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寧王如何能找到我們所在?如果不是,為何那天搜查你卻不在房內?我曾試探過寧王幾次,在此之前,他根本沒有到那樣偏僻的小店搜查過,如果沒有人告密,他又怎能得到我的消息?我在絳州城內,能認出我的沒有幾人,何況我改服絳衣後,能認出我的更是少之又少,如他一個沒見過我真面目的人,又怎能認出我就是白衣?搜查當天商少長與我同在一屋,只有你能借買菜之名,出去告訴我的行蹤,更能把房間號也告訴他,讓他一抓得手,是不是?」說到最後,我的聲音變得異常嚴厲冰冷。看著小綠眼淚就在眼圈裡轉,小小的身子已退到牆角,不由心腸一軟,聲音柔了幾分,道:「你為何……要將我行蹤告訴寧王……你怎能……怎能--」歎了一口氣,卻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小綠連連搖頭道:「白姐姐,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說話中已帶著哭音,隨著她連連搖頭,淚水自眼中甩落,甚是楚楚可憐。我歎道:「小綠,你怎能……」剛要走上前去,忽聽得耳邊一人道:

    「不要逼問她了,是我讓她去的。」

    屋中如一陣輕風吹過,突然多了一個人。

    商少長。

    他的黑髮齊齊梳在腦後,一襲青衫穿在身上一塵不染。

    我怔怔地看著他,這個我朝思暮想的男人,依然是我初見他時的打扮。但他的臉上,卻沒了那種如陽光般燦爛溫暖的笑容。

    我不見那種笑容,已經好久好久了。

    現在他全身上下,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冰冷。商少長就站在我面前,我卻覺得我們中間隔得很遠很遠--遠得我幾乎看不清他,幾乎不敢相信,那樣冰冷無情的字句,是從他嘴裡吐出的。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讓小綠去告密……」我聽見了自己的說話聲,這幾乎不像我自己發出的聲音!這聲音聽到自己耳中,居然也是顫抖的,冰冷的。

    商少長轉過身來,對已是淚流滿面的小綠道:「你先出去罷。」眼見小綠消失在門外,商少長緩緩道:「因為,在寧王這裡,你是最安全的。」他望著我緊張慌亂的眼眸,一字一句道:「還有,我不想讓你給我帶來麻煩。」

    「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我……」我睜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眼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這幾個字,就如一把重錘般,狠狠地擊打在我的心上!似乎有那麼一會,我的舌頭和我的心,都不知飛向了何處--這就是那個親切地叫我「小衣衣」的人說出的話麼?

    這就是那個肯為我不顧生死的男人說出的話麼?

    「不錯--」商少長看著我,一雙黑眸如黑夜中最深的潭水,「我將你送到梅谷三絕處,就是想讓你能夠保護自己,可是你的結果,卻讓我非常失望!」商少長緩緩道:「因為你太任性,又太天真,才跑到這個本不屬於你的江湖中。」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一個江湖人!」

    我抬起頭來,覺得自己心頭如壓了一塊大石,沉沉地喘不過氣來,道:「為什麼……為什麼要做江湖人,難道,我們就不能在歸雲莊中,安靜地生活麼?為什麼卻要跑到那個江湖中去?」

    商少長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卻又稍瞬即逝:「你太天真了,我是一個浪子,浪子從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所以--」商少長定定道:「我不會為你留下,也沒有什麼,能讓我留下。」

    我緊緊抓住衣襟,商少長這一席話說來,直覺得自己如入冰窟!我顫聲道:「你今天來,就是對我說這一番話麼?就是覺得,我給你帶來了麻煩?」

    商少長面無表情,淡淡道:「不錯。」

    「做為一個殺手,我從來不需要不必要的負擔。」

    聽得這番話,我不由天旋地轉!身子搖搖欲墜,砰地一聲,原是自己的小腿重重碰在桌腳上,卻渾不覺疼痛,我嘴唇不住顫抖,好半天才輕輕道:「……不對……不對!你說謊!」我抬起頭,大聲道:「你說我是你的負擔,為什麼你三番五次救我!在蘭夜處,你寧願自己陷於險境,也不願傷害於我,拼著性命也要將我救出,這難道都是你騙我不成?!--」我突然身子一僵,驚道:「銷魂……銷魂……你的銷魂之毒,卻是如何解的?」

    商少長看著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罷之後,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下頜,慢慢道:「小姑娘……你還不知道是為什麼嗎?我根本就沒中銷魂之毒!」

    我眼睛圓睜,死死地盯著商少長,心中隱隱覺得,他似乎要說出一個大秘密來,商少長道:「我武功如此之高,怎能中那種毒藥。只不過--」

    我面容不住抽動,咬牙道:「只不過什麼?」

    商少長道:「只不過,我便可以借中毒之機,更加地親近於你--」他拇指在我臉上滑過,低聲道:「你天天都和我在一起,可有想過,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他輕輕笑道:「在那裡的感覺,與你肌膚相親,才是真的銷魂……」

    你莫要忘了我,丟下我,不理我,你莫要辜負我,棄了我,不要我……

    我不會忘了你,丟下你,不理你,我不會辜負你,棄了你,不要你。

    我是會永永遠遠地疼著你,寵著你,愛著你。……

    你可要想著我,喜歡我,保護我,也不許你打我,罵我,欺負我,更不許騙我!

    我不會打你,罵你,欺負你,卻會好好地疼你,喜歡你,寵著你。讓你快樂平安,不會再有不開心的事纏著你……

    這些……這些都是你說過的話……你親口說過的話……你如何就忘了?!

    你說過……不會打我,罵我,欺負我……卻要好好地疼我,喜歡我,寵著我……

    而今天,你為何又這樣傷了我?

    我慢慢抬頭,輕聲道:「……商少長,以前你說過的,難道全是騙我的麼……」

    好似過了許久,才聽得商少長緩緩道:「……我沒有騙你,可是……」

    「啪」地一聲,一記響亮的耳光重重打在商少長臉上。

    我全身都在顫抖,甚至聲音都在顫抖,我只聽得自己的牙齒「咯咯」直響,然後就聽見自己用一種很可怕的聲調說:

    「你給我滾!我白衣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

    我用盡全身力氣推開商少長,像瘋了一般跑出門外。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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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9:00
第三十三章 碎玉一劍

    ……我不會打你,罵你,欺負你,卻會好好地疼你,喜歡你,寵著你。讓你快樂平安,不會再有不開心的事纏著你……

    你帶來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我能感覺到--你的歡喜,你的傷心,我都能感覺到……

    我不會為你留下,也沒有什麼,能讓我留下!

    ……我想這樣抱著你,一輩子……

    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

    你說的,都是騙人的!!!!!!!!

     腦子中不住飛速閃過無數話語,幾乎要將我逼向深淵!

    衣衣,衣衣--你是麻煩--小衣衣--你太天真了--衣衣啊--你太任性--

    不要說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說了!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砰」地一聲傳來,原是自己的身子重重撞上一棵古松。

    我雙手用力摀住頭,十指都陷入頭髮中,喉嚨裡傳出一聲好似野獸般痛苦的嗚咽--

    我的嘴裡嘗到了鹹鹹的味道,是血!我自己的血!

    我根本流不出淚來。

    沾著草葉與泥土的衣服,凌亂不堪的裙帶,披散在四周的頭髮,蒼白得可怕的臉頰,嘶啞的喉嚨……

    以前,我說什麼也不會讓自己這樣狼狽不堪。

    但現在,在我的心中,充斥的全都是悲憤與抑制不住的恨意!--

    只要再過一刻,我恐怕就會殺了他!

    殺了這個我曾經深愛的男人。

    原來愛與恨之間的界限,卻是如此之淡。

    原來由愛中生的恨,卻要比愛重上千倍萬倍!

    沙沙……沙沙……

    是腳步!

    腳步踏在草地上的聲音。

    我手反射般地伸進袖中,握住了冰冷的琚雪。

    但只有一瞬,我的手輕輕鬆開--

    是敵也好,友也好,都與我無關了罷……

    一陣熟悉的甜香傳入鼻孔,將我疲累的身體緩緩包圍。我的意識也隨著這甜香的湧入而漸漸渙散。腦子裡閃過最後一個詞:

    「沉夢……」

    痛苦麼?

    你現在感到痛苦麼?

    看到你深愛的男人這樣對你,你一定生不如死。

    你一定想殺了他,讓他永遠消失於你的視線。

    天下的臭男人,都是這樣讓女人痛苦……

    這就是,我的報復……

    睡得可好麼?……

    我腦中混混噩噩,只覺自己突然被一盆涼水從頭至腳潑了下來,將我從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的空白中拉出。「咳咳咳--」我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慢慢睜開不知閉了多久的眼睛,低聲道:「蘭夜……」

    只聽得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嬌笑聲道:「沒想到你昏迷時,居然也能認出我。」

    我感到自己的頭似有千斤重,身體也幾乎不能動彈。我輕輕動了動自己的手指,眼睛向四處看去,才發現自己竟在一處庭院中的空地中,身子軟軟斜倚在一張雕花木椅上。而眼前,就是那個顛倒眾生的魔女。

    雪白的肌膚,鮮紅的衣裙,烏黑的長髮。

    數日不見,她似乎比我初見她時更美,更艷,更顯出妙相無邊的誘惑與吸引!

    除了左臉上,那一道細長的疤痕。

    我慢慢抬眼,輕聲道:「沒想到,你居然能自如進出王府。」

    蘭夜變幻萬方的眼眸停在我身上,突然發出一串大笑,她笑得前仰後合,連頭髮都順著她大笑飄動,如一綹綹舞動的毒蛇,五指不住屈伸,指甲上的□丹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紅光。這笑聲聽在耳中,即使在七月,我仍感到一陣陣刺骨的涼意襲上身來--

    得意,興奮,快意,報復,怨恨………

    這個女人的笑聲中,居然有如此強烈的怨恨之意!

    蘭夜終於止住笑聲,身形一晃,已站在我面前,咬牙道:「就算你藏在天邊,我也能將你帶出來--」蘭夜瞇起眼,右手雪白無瑕的手指輕輕在臉上撫動,柔聲道:「你可知你這一劍的滋味,讓我有多麼難過?你可知你這一劍,將我艷絕天下的妙相消失不在?你可知-- 」蘭夜突然伸手,五根長長的指甲搭在我臉上,聲音怨毒無比:「我蘭夜發誓,要將天下地上,最毒辣痛苦的手段,都要讓你品嚐!」

    我面無表情,淡淡道:「你要報我劃傷你臉頰之仇,為什麼還不動手?」

    蘭夜聞言突然一怔,慢慢鬆開手,嘴角現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在我臉上輕拍幾下,緩緩道:「原來,名揚天下的白衣卿相,終於愛上了男人,是不是?」

    「你終於愛上了那個為人不齒的殺手,是不是?」

    「可最後,他也終於拋棄了你,是不是?」

    蘭夜仰天大笑,笑聲刺耳無比,她充滿惡毒與詛咒的聲音卻穿透這笑聲,一句句地直刺進我耳中:

    「你終於還是愛上了他,那個注定一生痛苦孤單,也會給別人帶來痛苦孤單的男人!」

    「住口!」

    我用盡全身力氣大喝出聲,身子剛要站起,雙腿卻不由自主一軟,又重重落在木椅上。我怒道:「你--」

    蘭夜咯咯嬌笑,笑聲中有說不出的甜美誘惑:「你應該感謝我才對,這沉夢你只要再多吸入一分,你可能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蘭夜十指互錯,慢慢道:「就在剛才我還在想,我如何親手一點一點,將你的肉都挖下來,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氣憤--可現在,我要改主意了……」蘭夜突地一笑,惡毒之色消失不見,代之以異常的得意和興奮:

    「我要讓你嘗到,人間真正的痛苦!」

    痛苦麼?

    孤單麼?

    還有什麼,比失去心愛的人更痛苦?

    還有什麼,比形同陌路的情侶更孤單?

    我雙眼空洞地望向前方,淡然道:「最痛苦……你一直希望我離開商少長,才一直要殺我而後快,現在我離開了他,這是不是你期望的結果了?」

    蘭夜慢慢笑道:「當然不是……你這樣一點點的感受,又怎能算得上人世中真正的痛苦!」她緩緩轉身,幽幽道:「人間最痛苦的,是你喜歡的人,偏偏不能在你身邊,你只有看著他歡笑快樂,可你卻只能看著他的歡笑,如刀子一點點割自己的肉一般!」她突然轉身,咬牙恨道:「這才是痛苦!真正的痛苦!」

    我冷冷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痛苦麼,這只是你一廂情願的嫉妒。」我抬了抬手指,沉聲道:「你對我的師父,就是這樣的痛苦罷。」

    蘭夜臉色大變,雪白的臉龐突然變得鐵青。

    我看著她,臉上一如止水。

    可我卻覺得,自己背後已經被汗浸濕。

    我現在的力氣只能夠勉強抬起手臂,連站起都不能。

    「嫉妒又怎麼樣!為什麼我不能在他身邊?」蘭夜突然抓起我的衣領,將我整個人從椅上提了起來,尖聲道:「他寧願喜歡一個有夫之婦,也不願意喜歡我!我有什麼不好!我不是比她美上千倍萬倍!」

    「咚」地一聲,我被眼前這個被嫉妒燒紅了眼的女人重重扔回椅子上。

    剛才卻是如我所願,我終於站起來一次。

    可站起來的後果,卻是全身如散了架一般疼痛不已。

    「他只是喜歡那個女人!那個最下賤,最醜陋的女人!」

    「他只是願意靜靜地看著她,用最溫柔的聲音稱她:絲兒,絲兒。」

    「即使他心中的絲兒,已經有了別人的孩子!」

    我腦中思緒不斷閃動,自從我從蘭夜口中得知風大先生本名以來,心中總是覺得似忘了什麼東西一般,隱隱覺得已有了答案,但覺得總是差了什麼--

    一直盤旋在我腦中的,是一幅畫,掛在炎涼谷中的畫。

    畫上一男一女,女的清麗,男的英武。

    畫下落款處寫有兩個小字:少翌。

    我有絲長長,絲似洞庭波,君有意連連,意如長江水……

    我突然大驚失色,脫口道:「絲兒……是商少長的……商少長的……」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卻是幾乎自己都不相信這個推斷!

    蘭夜看著我,嘴角慢慢現出一絲笑容,道:「果然是白衣卿相……」蘭夜笑容越來越大,緩緩道:「你猜的不錯,商少長,便是那個賤人的兒子!」

    蘭夜笑容越來越大,道:「你可知對一個女人來說,最痛苦的是什麼?」她見我不言不語,便自己回答道:「最痛苦的,莫過於失去最心愛的人!」

    「於是,我便設計了這樣一場好戲。」

    「那個女人的丈夫,是個在江湖上默默無名的殺手。但是,任何一個殺手,都是江湖正道狙殺的對象,殺手就是殺手,永遠不能生活在陽光下。」

    「於是,我安排了這樣一場狙殺。」

    「我就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對可憐的鴛鴦一邊在刀光和鮮血下逃亡,一邊還要讓他們的賤種活下去。」

    「我看著那個女人抱著她心愛的人不住哭泣,哈哈哈哈---這一刻我從未這樣快樂過!你知道麼,這個女人枉稱神醫無雙,卻醫不好她的愛人,她的臉上,手上,沾滿的都是她男人的鮮血!」

    「生不如死!這才是我給這個賤女人的最大的禮物!」

    我面無表情,看著眼前這個美麗到極至的女人面容扭動,嘴裡不住說著污言穢語,這些世上最污穢不堪的詞句從一個這樣的女人嘴裡說出,真有說不出的詭異。

    「咳咳--」我輕咳幾聲,勉強抬手摀住嘴唇,慢慢道:「可是,你自己真覺得快樂麼,即使如此,你也沒有得到風大先生。」

    蘭夜冰冷的眸子在我臉上掃過,居然歎了口氣,道:「你說的沒錯,即使這樣,我終也沒有得到他,看著他咬牙忍受『銷魂』之苦,我的心又何嘗不痛!」

    此時正當清晨,微風輕輕拂過,這個庭院在陽光中越發清晰。如果此人有人看到,必然是一幅再奇怪不過的景象:兩個女人在庭院中談天,一個靜靜坐在木椅上,一個佇立在院中--

    有誰知道,她們現在談的,卻是人間最痛苦,最無奈的情感。

    我坐在椅上,自己保持這個直挺挺的姿勢已經至少有一個時辰。

    我仍是面無表情。看著眼前這個最可怕,也是最美麗的女人。

    最可怕的女人,往往比最可怕的男人更可怕。

    我抬頭,淡淡道:「那麼,你又是怎樣對付商少長的?」

    「商少長……」蘭夜喃喃自語,她的聲音甜美無比,如最香醇的毒藥:

    「這個不可捉摸的男人,一定傷透了你的心罷。」

    蘭夜眼波流轉,笑道:「我怎麼捨得對付他,他原在我手下做事時,做的是又快又好呢。」

    我驚道:「你說什麼?!」我大驚失色,明明知道現在蘭夜不可能蒙騙於我,但自她口中說出,還是驚訝無比,我雖知商少長就是殺手,但卻不知道,商少長居然是溫柔的殺手!

    蘭夜輕輕點頭,道:「他的刀,是我見過最快的刀,也是最美麗的刀。就像他的人一般,清新自然得不可捉摸,卻給人致命的吸引力--讓人想抓住他,卻怎麼也抓不住。」蘭夜眼神一黯,道:「可能沒有女人,能真正抓住他的心。」

    我胸中不由一痛,口中連咳幾聲,臉上好似又蒼白得幾分。

    蘭夜突然大笑,笑聲刺耳無比,大聲道:「可是我卻無比恨他!他長得居然那麼像那個賤人!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所以,我對他設了天下地下,最毒辣無比的詛咒!」

    「我要詛咒這個背負我恨意的男人,一輩子都要生活在孤單痛苦中!」

    「我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他身邊最愛的人,一定都會離他而去!」

    「他深愛的親人,他深愛的女人……都會離開他!他只能如一隻最卑微不堪的老鼠般,不能活在陽光下!」

    「這,就是我給他,這個號稱天下第一殺手的命運!」

    蘭夜哈哈大笑,望著如木雕一般坐在木椅上的我,喃喃道:「知道麼?小妹妹,這個詛咒的威力,馬上就要在你身上應驗了。」她走到一張石台前,伸手將台上黑絨木掀起,露出布下一張古琴。笑道:「月兒的搜魂曲居然未能搜你之魂,那麼,只有勞煩我親自動手殺你了,這搜魂曲經我之手彈來,再用上你師父最愛的焦尾琴,必然增色不少。」蘭夜美麗的面容由於不住扭曲,變得猙獰無比,道:

    「莫要恨我,要恨,你就恨那個又笨又傻的商少長罷。」

    說罷,她塗滿蔻丹的紅色指甲,徐徐向琴弦按去--

    她的手指雪白修長,手背上無一絲一點瑕色。

    若說這雙手是天下最美的手,似乎都不會過譽。

    但這雙手帶來的不僅僅是美麗,更多的是死亡。

    只要這手按在弦上,就又會帶走一條人命。

    只要再沉一分,這手就會搭在弦上。

    突然這一瞬間,蘭夜眼前出現了另一隻手。

    一隻並不那麼美麗,不潔白,更不修長的手。

    這隻手還在空中,卻好似在彈琴一般。一勾一挑,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就使得這只本來很平常的手,突然變得儀態萬方。

    這隻手一點一轉,輕輕架住蘭夜正欲彈琴的手。

    這一瞬,她似乎聽到了自己手指折斷的聲音。

    蘭夜大驚之下,左手倏地向右揮出,裙下右腿前踢。

    那隻手倏地鬆開。

    蘭夜面容突然一下子變得蒼白無比,像看見了鬼一樣指著我:

    「你--」

    我收回手,靜靜地站在離她不到二丈的草地上,一字一句道:「我已經沒興趣聽你講故事了,這只能讓我作嘔。」

    我緩緩伸出右手,有什麼東西在我手上一閃。

    我的聲音變得異常冰冷,道:「因為你說到現在,已經讓我有了一種,殺人的慾望。」

    蘭夜大驚道:「你--你是如何站起來的--明明沉夢--」

    「明明你已讓我吸入了『沉夢』,是不是?」我現出一絲冰冷的笑容,緩緩道:「自從我見過你以來,你已經告訴了我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經驗,可是我也要告訴你一點,就是--」

    「千萬別輕視敵人!」

    我右手慢慢抬起,第一次在她面前,亮出手中不盈一尺的玉劍,

    琚雪。

    我道:「還有,就是千萬別太相信自己的經驗。」

    蘭夜眼睛圓睜,道:「原來--我知道了,你不住咳嗽,原是--」

    我輕輕點頭,道:「不錯,我雖素來身體不好,但也不會咳嗽那樣頻繁,知道麼?」

    蘭夜叫道:「原來,你就是趁咳嗽時,指間已放了藥丸入口!」

    我道:「你猜的不錯,以後你若再害人時,千萬不要再遇到像我這樣的人,更千萬不要給敵人留下後路。」

    蘭夜面容不自覺地扭曲,恨道:「不錯!如果我在當時再下那麼一點點沉夢,你還焉有命在!」

    「後悔了麼?」我唇邊輕輕漾起一絲輕笑,道:「許是有一件事你是不知道的,就是--夏炎涼--」我緩緩道:「她是商少長的親生妹妹。」

    蘭夜大喊道:「你說什麼!」

    我輕輕道:「夏炎涼的『甘露』果是好用,只可惜……只剩下這樣一丸了,不過,一丸也就夠用了……」

    蘭夜狠狠地看著我,咬牙道:「怪不得,秦樓月當時用了那許多『沉夢』,卻仍未制你於死!」

    我稍稍點頭,道:「這就是你的最後一個錯誤,用重複的手段。但是--」我左手食指緩緩抹過劍身,右手平舉,語氣有說不出的清冷:

    「這可是你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蘭夜突然臉上現出一抹柔媚的笑容,嬌聲道:「那麼,你就這樣容易原諒了那個負心人?想你如此性子,居然能容許這樣一個男人對你始亂終棄麼?」

    我面色一正,沉聲道:「你錯了。」

    「你最初便錯了,你以為商少長拋棄我了麼?」

    我牙齒用力咬住下唇,恨聲道:「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丟下我,只不過,他是天下最笨最呆的大呆子罷了!」

    「他用計將我送到寧王處,只不過那裡對我最安全。」

    「他故意用話來傷我的心,只是想讓我離開他,而自己來面對你--『溫柔』的蘭夜!」

    「他本來以為,這樣就能使我脫離你的注意!」

    「只可惜,他一直都想錯了!」

    蘭夜抿嘴一笑,道:「真的麼,他真是這樣想的麼?」聲音似有還無,如含著最甜美的蜜糖般悠悠傳來,聽到耳中令人一陣眩暈。我只覺眼前忽地一片空白,腳下忙向後急退!未持劍的左手五指如扇向上輪去,只聽得指間叮咚連聲,甚是清脆。只覺背後一痛,原是向後掠時,身子重重撞上了一棵柳樹!

    這一撞甚是疼痛,卻也使我腦子瞬時清醒。只見蘭夜已是金劍在手,白玉無瑕的手指輕輕在劍身叩擊,笑道:「沒想到,你居然會用風少翌的『踏雪尋梅』!」蘭夜眼波流轉,膩聲道:「如此說來,你應該殺我很容易才是,卻為何這樣辛苦呢」哎喲喲,連氣也喘不勻了……以你現在的功力……只怕『踏雪』這一等一的輕功,卻只學會了一式半式罷。」

    我靜靜調勻呼吸,冷道:「那你為何不試試,看我到底學了多少?」

    蘭夜臉色稍變,隨即笑道:「別逞強了,小妹妹,你雖拔出劍來,卻一直不敢進攻,一定是沉夢藥效未盡,而且你用尋梅指將我從琴邊趕開,也費了不少氣力,否則,你為什麼遲遲不用琚雪劍,卻始終和我鬥嘴?」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蘭夜說的沒錯,在離開瓊屑洞天時,風大先生只教了我一式琚雪劍,和一式「踏雪」的輕功。除此以外,就是風大先生教我彈琴的指上諸般變化,平時早已爛熟於心,卻沒想到今天一擊成功,成了蘭夜口中的什麼「尋梅」指。

    三天的時間,我又能學得多少?

    我眼神一凝,道:「你這樣說,豈不是也怕這柄琚雪劍?」

    蘭夜眼神在我身掃來掃去,突地哈哈大笑,道:「小妹妹,你覺得這柄琚雪,便真地成了你的護身符麼?」蘭夜眼波不住流轉,彷彿眼瞳中竟彷彿有七彩之色,柔聲道:「你可知這琚雪劍雖為天下三大名器之一,但只有這柄劍,又被江湖人稱為『魔劍』。」蘭夜手指在金色軟劍上輕彈,聲音叮咚悅耳,好似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旋律傳入耳中,聽來覺得心中奇怪無比。蘭夜的聲音在耳邊不住旋繞,好似直要鑽進腦子中去:「不能馭劍,必被劍馭,你一直想控制這柄劍,無奈總是力不從心,是不是?你現在一定覺得持劍的手越來越失去氣力,一點一點都被這柄奇怪的劍吸入了罷……」

    我眉頭一緊,剛待回話,卻覺持劍手臂甚是沉重,彷彿象舉著千斤巨石動彈不得。握劍的五指隨著蘭夜甜膩的聲音傳來,竟不自覺輕輕顫動。蘭夜的聲音如蝕骨的毒藥,正慢慢消磨我的氣力與意志……心中突然生起一個念頭:如果此時有一張床鋪休息,那卻是多好的一件美事--我眼見蘭夜笑容嫣然,手彈金劍,一步步踏草行來,一雙美目中殺機畢現。腦中一個念頭閃過:「不好!自己要再不躲開,非要命喪她劍下不可!」,偏偏手足酸軟不堪,彷彿蘭夜的話語中有無盡魔力,明明不想去聽,但卻一句一句,全聽進了耳裡,手勉強將劍抬至胸口,卻是再也抬不起來。我眼睜睜地看著蘭夜走近,手中金劍慢慢揚起--

    嘀嗒,嘀嗒……

    一點點濕熱的水滴順著指尖,緩緩滴在草地上,很快便滲入了泥土中。

    蘭夜劍尖向下,輕輕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抹讚賞之色,道:「沒想到你居然能逃過我的『音殺』。憑你這幾手功夫,也是難得了。」

    我已顧不上回話,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左手手臂傳來一陣陣痛楚,鮮血隨著指尖汨汨流下。右手所持琚雪劍已插入左臂一分。身上、頭髮上、臉上沾滿了草屑和泥土,看起來更加狼狽不堪。蘭夜緩緩道:「沒想到,你這樣一個女子,居然對自己下手如此狠辣。」

    我雙腿用力,搖搖晃晃站了起來,若不是剛才自己用琚雪劍拚命向左臂刺下,用身體上的痛楚抵擋蘭夜魔音的威力,現在可能早就成了蘭夜劍下之鬼。我眼中寒厲之色越來越濃,沉聲道:「我是已死過一次的人,為了活命,這點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活命?」蘭夜嘖嘖連聲,道:「你覺得就憑你,今天能逃出我的手心麼?若是風少翌在此,還可能置我於死地,但你……」蘭夜輕輕搖頭,慢慢道:「看你如此,就讓我今天破一次例,讓你死得毫無痛苦--」

    「是麼……」我只覺得傷口又痛又麻,臂上的琚雪彷彿有意識一般,一點點將流出的鮮血吸入劍中,我眼關緊咬,顧不上入骨劇痛,右手用勁,已將琚雪拔出!只此一會,琚雪橢圓形的劍身居然變得染滿血色,絲絲鮮血隨著劍脊上密密麻麻的細紋滲入,看起來不禁讓人心生寒意,這本來冰清玉潔的劍器似乎有了魔性一般,變得極為嗜血!

    我緩緩道:「你有這樣的把握麼……」此時正當正午,陽光刺目。我手上琚雪輕輕晃動,陽光映在劍身上明滅不定。蘭夜笑道:「居然還這樣逞--」「強」字未吐出,我手腕突然一抖,琚雪反射的陽光如一條光柱,直向她眼睛射去!

    蘭夜尖叫道:「你--」這陽光經琚雪反射,比尋常陽光更是百倍刺目!饒是她反映迅速,眼睛也不由自主瞇起一線,蘭夜大驚之下金劍連揮,雙足一錯,已在空中連環踢出。我眼見她雙眼瞇起,一咬牙關,腳下連彈,已施出那一式「踏雪」,人起在半空,手中琚雪疾向蘭夜刺去--

    金玉相交,一觸之下,又快速分開。

    我人在空中,耳中只聽得「喀啦」一聲輕響,突然胸口一陣大力傳來,卻是讓蘭夜踢中左胸,身子重重摔在竹林中。右手五指不由一鬆,琚雪劍脫手而出,在空中慢慢劃了個半弧,向地上落去,我欲伸手接時,卻已是晚了一步,只聽得「啪」地一聲,玉劍磕在身邊一塊大石頭上,發出清脆一響!

    「不要--」

    我只覺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自己眼睜睜地看著琚雪劍被石頭碎成幾片,卻是無能為力。琚雪劍雖是天下名器,但終究身為玉質,玉性易碎,這在梅谷三絕手中叱吒風雲的利兵,卻被一塊大石毀去!我掙扎下勉力抬起身子,向大石旁伸出手去,將連著劍柄的一塊碎玉握在手中。這重擊之下,竟使琚雪吸滿鮮血的玉身完全碎裂,只餘一截不盈尺長的細長玉心。我心中只覺痛苦不已,這琚雪劍在我身邊不長,但幾次生死交戰,都靠琚雪帶我逃出生天,今天,也卻因我毀掉,怎不讓我感到痛心!

    蘭夜緩緩走近,自上而下冷冷望著我,臉上早已沒了笑容,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你能堅持到現在,已屬不易了。如果你從風少翌再學藝一年,恐怕今日之戰便難以預料。只是現在,你已經沒有退路了罷。我勸你,還是在我手下,毫無痛苦地解脫罷--」

    我胸口不住起伏,勉強將一口鮮血嚥下腹中,嘴角硬扯出一絲笑意,輕輕道:「蘭夜啊蘭夜,你又錯了……」我咬緊牙關,用力撐起半身,道:「我白衣不論身在何處,從未想過退縮!」身子突然一滾,連人帶玉向地上滾去!

    蘭夜雙眉一皺,喝道:「還要逞強--」右手金劍帶起一帶金光,直向我胸口掃去!她本來計算極準,我這一滾之勢便是速度再快,也絕不會比她劍快!這一劍下去,我胸口定要刺個對穿。但她沒算到的是,我身下壓的不是泥土石塊,卻是兩棵如小兒手臂粗的竹子!我身子一起,身下兩棵竹子如兩根長鞭一般,帶起嗖嗖風聲,直向蘭夜身上疾抽過去。這時遲,那時快,我在竹枝上輕輕一點,人借竹子彈力,這一躍怕不有七八丈之高,頓時我同蘭夜成了我在上,她在下。手中碎玉如一道閃電劃過半空,帶起一帶雪色,直向蘭夜頸中劃去--

    崑崙白雪,出劍如玉;有匪君子,清揚如許……

    衣兒,你可相信萬物之中,都有靈性麼?

    你看這梅谷中,綠萼梅在雪中開放,不是有一種慢慢綻放的生命力。你走在梅林中,是不是會覺得這梅花都在隨著你靜靜地呼吸?你在彈我的焦尾琴時,會不會感到手指間的琴弦都在隨著你的指尖輕輕顫動?這是因為你感到了這物中之靈,如果你能做到這一點,即使你半點不懂武技,這名劍琚雪,也會在你手中復活!

    琚雪,凝聚了我生命的琚雪,吸取了我鮮血的琚雪。

    我把我的生命與鮮血給你,就請你在我手上復活一次,哪怕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換取你在我的手中,再一次激出你的靈性!

    為了我。

    更為了我心中,深愛的商少長。

    琚雪呵……

    蘭夜顫聲道:「你--你居然--」口一張,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我手中的碎玉,已刺入她右胸。

    我面色冷然,道:「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退縮,而且我也告訴過你--」我手中琚雪一緊,劍尖又刺入半分,道:「千萬不要小看你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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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9:23
第三十四章 無奈的真相

    蘭夜顫聲道:「你--你居然--」口一張,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我手中的碎玉,已刺入她右胸。

    我面色冷然,道:「我說過,我永遠都不會退縮,而且我也告訴過你--」我手中琚雪一緊,劍尖又刺入半分,道:「千萬不要小看,你的敵人。」

    蘭夜瞠目半晌,突地「哇--」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聲音顫抖道:「不……不……不可能!!你怎能--怎能--」她雙臂軟軟下垂,我一劍削過她雙肩,雖未能至她死地,卻刺穿了她肩上琵琶骨。

    蘭夜不住喘氣,顫聲道:「你……你下手好狠……」

    我冷然道:「我若不狠,今天倒下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我眼神一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這個經驗,卻也是你告訴我的。」

    「我說過,你的一切一切,已經讓我有了,殺人的慾望!」

    蘭夜突然哈哈大笑,散亂的頭髮混著她臉上的污血,在陽光下竟如同鬼魅:「你如果親手殺了我,商少長會怎麼想?他一直希望你的手乾淨得如同一張白紙,而你,他的心上人居然心狠手辣至此!手上竟也沾滿了血腥--」

    我右手緊握琚雪劍,一動不動,緩緩抬起頭來,直視向她充血的眸子,淡淡道:「你不知道麼,我為了他,是什麼都願意做的……」

    「他若下地獄,我便也隨他跳下去!」

    蘭夜大睜雙眼,死死地盯著我,如看到了最可怕事物一般,尖聲叫道:「不不--你一定是嚇我--你不敢的!你怎麼會敢殺人!你一定不敢……啊--」我將劍猛地一抽,帶起她傷口中鮮血飛濺出來,蘭夜一聲慘叫之下,我手中劍已橫在她頸中,咬牙道:「因為--你是我見過的,最不能算人的東西!」我手中用勁,鋒利的玉鋒慢慢割進她潔白的頸項,眼睛微瞇,慢慢道:「說--你對商少長說了什麼,你是怎麼設計他所謂的命運的?」

    蘭夜喉中荷荷連聲,身體如篩糠一般不住抖動,牙齒上下打戰,哆哆嗦嗦道:「我……我……」

    我冷然道:「你一定告訴過他,更提醒過他,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最終都不會留在他的身邊,是不是?最初是他的母親,然後是他的朋友,最後便是我這個『弱女子』,是不是?你為了完成這個可恥的詛咒,也想一心殺了我,是不是?商少長怕我有生命危險,所以也一心想讓我離開他,是不是?」我每問一句,琚雪劍便刺入一點,鮮血一滴滴順著劍身滴到我手上,已在地上積成小小一灘。蘭夜突然尖叫道:「是!--是!!都是我!!我無時無刻都在提醒他!他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朝為殺手,一輩子都要生活在孤單和痛苦中!我要他在我控制下,永遠永遠--」

    我唇角慢慢現出一絲微笑,緩緩道:「是麼……」

    蘭夜看著我沾了泥土鮮血的臉上落出笑容,眼睛不斷睜大,突然厲叫道:「不要--你--你是魔鬼!你--你--你是魔鬼!!你不是人!!」

    我突然伸出左手,手指如輪,疾點在蘭夜小腹「氣海」,右手隨之後撤,右腳踢出,已將她踢了個觔斗。蘭夜「哇」地一聲,一口血箭已隨我手指點下噴了出來。整個人再也沒有力氣,如一堆爛泥般軟倒在地,口中不住大聲喘氣。

    我慢慢道:「我只學了幾個月功夫,實在不知道廢人武功還有什麼好的法子,但師父說,這種方法最簡單,卻也最實用,是不是?」

    蘭夜先被我用劍穿了琵琶骨,後被我用勁點破「氣海」,全身武功盡失,幾乎已算得上一個廢人。只是癱在地上,眼睛出落出怨毒的神情,但更多的是又恨又怕,口中卻再也不敢說話。前一刻還是絕代風華的美人,下一刻卻居然如此狼狽不堪。

    我輕笑道:「現在我已放了你,為什麼還不快跑?」

    蘭夜眼睛一亮,低聲道:「你……你居然……」

    我笑道:「不錯,我要放你走。不過--」我慢慢蹲下身,慢慢看著她的眼睛,眼中卻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可怕,道:「只不過,你走時,我卻也要送你一樣禮物--我也要送你一個詛咒--」

    「我,白衣,親手廢了你的武功,我也要把這個消息用最快的時間告示天下!」

    「你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麼?你將無時無刻不生活在逃跑和追殺中!你每天都要擔心,是不是被你害過的人會找你尋仇,甚至吃飯時,都要害怕會不會有人下毒,睡覺時,更要擔心會不會突然出來一把刀,架在你的脖頸上。」

    「你為了自己,害了那許多人,也毀了那許多人,那麼,我便為那些人來復仇罷--」我左手食指前伸,聲音冰冷得如同亙古不化的寒冰,慢慢道:

    「你跑罷--現在就跑--這就是我給你的詛咒,沒過多久,天下人都要對你群起而攻之,溫柔的首領,殺手的頭子,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這就夠你如一隻老鼠般逃亡一生了!我不會殺你,因為商少長一定不喜歡我殺人,但是--」

    「對你來說,這個結局更適合你。」

    過去了……白衣……一切都過去了……

    我腦中不斷重複這幾句話,突然雙腿一軟,不受控制地軟倒在地,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膛一般砰砰跳動,手中琚雪劍「噹」地一聲掉落在地。

    難道,自己竟是這麼可怕的一個人麼……

    我額頭已被汗浸濕,全身象從水裡撈出一樣,只覺剛才如做了一場惡夢一般,四肢空空全無了力氣。身上、臉上全沾滿了鮮血,一股股難聞的血腥氣直衝鼻孔,卻不知沾的血是自己的,還是蘭夜的。我只覺喉嚨一陣發癢,「哇--」地一聲,已嘔了出來,卻肚子空空,只嘔出些清水,但見十指仍是不住微微顫動,全身還是緊張無比。

    我真怕……自己這充滿恨意的一劍,就那麼刺了下去……

    過了半晌,我自己扶樹緩緩站起,向前走了幾十步,恰好有一條小溪流過,我將手伸進水中,先洗了洗臉,將頭髮簡單打理一下,就著溪水將衣上血跡沖了沖,雖不能洗乾淨,但因自己身穿白衣,卻也看得不是非常明顯。順手將摔掉了大半的琚雪劍浸在溪水中,將劍身污血沖洗下去。這時我才注意到,手中琚雪劍晶瑩無瑕,與初入眼時大不相同!現在才心中隱隱奇怪,平時這琚雪雖為玉質,但尋常叩擊不能傷它分毫,今日吸收了我身上鮮血,卻將劍緣碎成塊塊,落出劍中細長一處,卻是沒有半分血色。我雖早已將帶血碎玉收進袖中,但也看不出半分端倪。反是以前總覺得琚雪樣子奇怪,沒半點玉的樣子,用起來也大不順手,此時摔掉大半,覺得觸手溫潤無比,劍身細長,重量卻沒有多少改變,舉起來時,劍脊中仿若有絲絲光華流動,與人呼應相和,卻如一下子有了生命一般。

    我輕輕搖頭,將劍綁在臂上,實是搞不懂為什麼變成這樣。自己低頭向溪水照去,眼中戾氣已幾乎不見。卻突然聽得不遠處跑來一人,喊道:

    「可是白衣卿相嗎?」

    我聞聲轉頭望去,不遠處自山坡上,跌跌撞撞跑下一個中年文士,邊跑邊向我不住揮手,樣子甚是好笑。不多時已跑到我面前,猶自上氣不接下氣道:「白--白卿相,終於找到你了--」

    我大喜過望,道:「公--公孫先生,怎麼會是你!」

    被我稱作公孫先生的中年文士一襲長衫又髒又破,身上沾滿了泥巴,又喘了幾口氣,臉上露出喜色:「踏破鐵鞋無覓處,真真沒想到卿相竟在此地!」

    我喜道:「公孫先生你怎在這裡--逸揚!逸揚是不是也來了?」

    公孫先生雙目放光,道:「雲少主命歸雲莊上下人等都來找卿相,在下自然也要盡綿薄之力!再者,歸雲莊若無卿相,好比大鵬折翼,我等便上天入地,也要找到卿相是了。」

    我見到公孫先生,不由心情大好,笑道:「公孫先生實是過譽,先生是飽學之士,若無先生大智,怎能將繚綾這等前朝之物又重現今世。歸雲莊能有今日,先生與徐大娘實是功不可沒,我正要與逸揚商議,歸雲莊在繚綾上的收益,將分給公孫先生和徐大娘一人一成,如何?」

    公孫先生清矍的臉上不由稍稍變色,隨即道:「卿相太過誇獎,在下無德無才,實不敢受。」

    我笑道:「這事以後再說,公孫先生,不知這裡離歸雲莊多遠,逸揚可好?」

    公孫先生微微躬身道:「少主便在前面不遠處等候,請卿相隨我來。」說罷右手一擺,示意我跟上,卻是向他來時的山坡行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有一頓飯光景。我一邊與公孫先生閒話家常,一邊卻暗暗偷眼,以便認清自己身處何地。我本來便不辨東西南北,蘭夜自將我從寧王府中擄出,弄得我更是不知方位。但依稀記得歸雲莊是在東邊。只見日頭漸漸偏西,公孫先生卻是帶我一路向北行去,我皺眉道:「公孫先生,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公孫先生聞言忙回道:「卿相此去,自然是去同少主會合了。」

    我道:「可我記得歸雲莊不是這個方向罷。」

    公孫先生笑道:「卿相所言很是,但少主擔心卿相安危,卻是早已出莊等候,現今少主就在前面不遠處山崖上,卿相且稍安勿燥。」

    「原來如此……」我目光連閃,腳步漸漸慢了下來,口中緩緩道:「逸揚體內餘毒未除,也不知現在身體如何,有沒有按時服藥……」

    公孫先生忙道:「卿相放心,少主氣色日益見好,這藥是按時服的,不出十天,定然風采如昔--」突覺喉頭一涼,一把細長玉劍抵在他頸上,我冷然道:「公孫先生,你這是要將我帶到何處?敢請明以教我。」

    公孫先生臉色大變,顫聲道:「卿相--卿相--你--」

    我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雲逸揚根本不在此處,你將我帶到這裡,意欲何為?」

    我與雲逸揚分手時,他所中蝕骨之毒在炎涼谷中就已痊癒,又何談什麼「餘毒未除」!

    「哈哈哈哈--」突然大笑聲起,只聽得樹林中簌簌連聲,人影連閃,已跳出二十幾個人來,將我和公孫先生圍在當中,我臉色一變,抬頭看去,眼前大笑之人年約四十餘歲,身體魁梧,滿臉絡腮鬍須,卻是山西城有名的蠶商錢大寬!錢大寬撫掌大笑,落出嘴裡一排黃牙,道:「白卿相,沒想到我們卻在這裡見面了。」

    錢大寬!居然是他!

    我心內大驚,自從我被灰衣殺手追殺至今,一路上心中總是奇怪不已,雖說蘭夜一直想將我至於死地,但那時我和商少長並沒有墜入情網,為何灰衣殺手卻如附骨之蛆般甩脫不去?總覺得這件件事情放在一起好比連環扣扣,卻是缺了最重要一環--「因」。

    誰僱傭的灰衣殺手?!

    果不其然,這一切一切,隨著錢大寬在這裡出現,身後站著十幾個灰衣殺手,真相便將昭然若揭--

    錢大寬破鑼般的嗓子揚起:「果然是白衣卿相,老子閱人無數,卻最佩服的人還是你這個娘兒,居然只憑一句話,便試探出了公孫這個龜兒子!」

    我面無表情,手中劍勢不變,仍抵在公孫先生頸上。眼前這個莽夫般的人物,雖仍同我初見他時一樣滿是粗口,卻再也不敢令人小覷,以往一切追殺逃離,都因這個滿身銅臭味的商賈所起,任我們智計千番,現今卻可能都成了他的棋子--我是,商少長是,蘭夜也是!

    我慢慢道:「不敢不敢……白衣便再聰明,卻怎比得上錢當家之萬一……錢當家使得白衣這半年來,有如過街老鼠一般狼狽不堪,被錢當家玩於股掌之上!白衣這點不入流的末技,又怎能入錢當家法眼。」

    錢大寬哈哈大笑,笑聲中甚是得意,道:「只可惜你現在發現,已是晚了!」

    我道:「不錯,如白衣所料不差,錢當家定是早想對白衣下手了……卻不知錢當家是花了多少銀子,費了多少心思,才使公孫先生一介飽學之士,竟然生了二心,居然做了天錦莊的內應?」

    錢大寬搓手道:「你為何不問那個龜兒子?」

    我眼光在公孫先生身上掠過,緩緩道:「我不知該問他什麼……我初見他時,他還是一個窮困潦倒的文士,空有滿腹經綸,卻是三餐不濟……將先生請進歸雲莊後,果不其然,憑他之才學,居然找到了唐時繚綾技藝,可算是救了歸雲莊一命,當時為了感謝先生,我特做主,將歸雲莊全年收入,每年劃給先生半成……這雖不多,但足可夠先生終身吃用。公孫先生,我說的是也不是?」

    公孫先生冷汗涔涔,顫聲道:「是……是……」

    我慢慢道:「依先生所言,無論白衣還是歸雲莊,從未虧欠先生一絲一毫,為何先生居然引狼入室,先狙殺我白衣在前,使灰衣殺手對我行蹤瞭如指掌;又虧空賬目在後,將歸雲莊秘密竟告知他人!--可憐的逸揚,最初,他還居然懷疑到了優華頭上!可憐啊可憐優華本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卻不知暗地裡背了幾次黑鍋!」

    公孫先生嘴唇抖動半天,卻是什麼也未說出口,臉孔越來越白,文士風範蕩然無存。錢大寬大笑道:「不如讓我來說罷!我許諾他,一旦計劃成功,我就將整個歸雲莊給他!」

    「什麼!」我目光掃向公孫先生,只見他臉上忽紅忽白,眼神射出又是渴望、又是害怕的光彩,顯是激動萬分,聽起來錢大寬所言是真,他卻真是為了歸雲莊,才敢孤注一擲,做出極卑鄙的事來。只聽得錢大寬道:「白卿相,將那個龜兒子放了罷。你即使抓了他,也是難逃這些殺手追殺。」

    我歎道:「不錯--」一揮手收了琚雪,任公孫先生連滾帶爬,向錢大寬跑過去,剛才錢大寬稱他「龜兒子」,他卻似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滿臉俱是喜色。離錢大寬還有半丈左右,突地「啊--」一聲慘叫,胸口透出大片血跡。

    一截細長的劍尖,自公孫先生胸口透出。

    公孫先生身後,不知何時站立了一個灰衣殺手。

    錢大寬呵呵連笑,笑聲中竟彷彿含了幾分陰狠之意:「你想要歸雲莊?……你真是蠢蛋一個,歸雲莊為我必得之物,我怎能捨得給你?!」

    我微微搖頭,眼中滿是憐憫,「狡兔死,走狗烹……枉你熟讀經史,這樣淺顯之理,你竟然不知道?……」但見公孫先生臉色奇白,喉頭荷荷連聲,張口想說什麼,卻是一口鮮血直噴出來,什麼話也沒說出,就此身亡,死時眼睛睜得大大,顯是死不瞑目。他是做夢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粗陋不文的商人居然下手如此狠毒。

    錢大寬哈哈大笑,彷彿剛才只是踩死一隻螻蟻,道:「這個龜兒子死得好!要是喪命在卿相手上,沒地污了卿相玉指。」

    「是麼……」我目光環視,只見四周都是灰衣殺手,自己現今真是凶多吉少,卻不知怎地,心中卻有說不出的平靜坦然,我淡淡道:「錢當家此次對付歸雲莊,可謂手段鄙下,人神共忌,少一個人知道,便少一分威脅,死人當然什麼秘密都不會說了。」

    錢大寬眼睛落在我身上,不住點頭道:「好人才,好人才!……這樣的人才……可惜,可惜。」

    「不能用之,勢必毀之。」我道:「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我自忖與錢當家無怨無仇,為何閣下竟對我一個女子趕盡殺絕,必除之而後快。今日我若不問個明白,恐怕便是死在錢當家手下,也是要做個糊塗鬼!」

    錢大寬輕輕搓掌,一顆肥頭不住搖晃,歎道:「白衣啊白衣,虧你還被人稱作聰慧無雙,只要除去了你,歸雲莊怎麼還能立於絳州,除了你,雲逸揚一個黃毛小子怎成的了氣候?和了你,我就可以控制整個絲織!都說那個什麼『溫柔』殺手最是厲害,可以讓人無聲無息消失於世,我才不惜重金來殺你,卻沒想到你居然一直活到現在!我就是再愛才,一想到你一天不除,歸雲莊一天不能到手,我就想早些除掉你!」

    我牙齒用力咬住下唇,一絲鮮血緩緩沁了出來,道:「這……這就是你要殺我的原因……?」我突然哈哈大笑,笑聲異常響亮,笑中充滿了狂亂與痛苦,直迴盪在空中--

    原來如此……

    這就是真相!

    這就是,令人無奈,又不得不信的真相!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寧願放棄歸雲莊,放棄眼前所有所有的一切,也不願因為這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原因,死了這許多人,傷害了這許多人--

    孟慶,鈴鐺兒,葉知秋,小綠,雲逸揚,甚至蘭夜,灰衣殺手,公孫先生……

    他們本來可以過得更幸福,更快樂。

    我笑聲慢慢止住,眼中幾乎要噴住火來,手指不住輕輕顫動,只覺袖中琚雪劍似也感到我的怒氣,直欲破袖而出!

    我慢慢道:「錢當家,你知不知道,白衣雖未死,但因為你之一念,有多少人已家破人亡--看來今日,白衣當與錢當家做個了斷。」

    錢大寬臉上落出一絲笑容:「不錯,今天老子就給你兩條路走:一是隨老子回天錦莊,自然有富貴路等你;二是你要是回歸雲莊的話……說不得,就給你黃泉路走走--」

    我眼神向四周掃去,只見四面八方都是人影幢幢,憑自己身上這點武功,這次真是插翅難飛。我心中一陣陣冷意升起,不知不覺中手心裡濕漉漉的全是汗水--

    我在害怕,我真的在害怕!

    我從來沒有這麼怕過!

    「她還有一條路走:生路!」

    一個低沉好聽的聲音突然自場外響起,七八個灰衣殺手連哼都未哼一聲,便撲通撲通自四面八方摔了出去。只聽得嗆嗆幾響,餘下灰衣殺手劍均出鞘,離東南角最近的四個灰衣殺手已向場邊另一個灰衣人撲了過去,隨著一帶明亮的秋水劃過,半空中突然綻開大片大片鮮紅的花朵--其餘灰衣殺手看著這個灰衣人緩緩抽回刀,卻是再也不敢上前。

    我又驚又喜,喊道:「商……商少長!你--」

    商少長一身灰衣殺手打扮,卻不知他是何時混入錢大寬身邊。他微笑著緩緩走近,道:「你忘了我是殺手中的殺手,無論你在什麼地方,我都會找到你。」

    他的臉上,又現出我初見他時,那種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充滿了無盡的溫情。

    我嘴唇抖動幾下,勉強抑制住顫抖的聲音,低聲道:「誰讓你來找我,……你不是說過,你不需要我這個負擔……」

    商少長輕輕一笑,伸手挽住我腰,柔聲道:「今天不要任性,好麼?」

    我心內重重一痛,剛欲掙扎開他的手,卻見他眼中不知是喜是悲,是歡是愁,我第一次發現,他的眼中不再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潭水,眼睛清澈明亮,清晰地照出我的人影,充滿了無盡的情縈與不捨。我怔怔地看著他,這樣近、又這樣迷惘地看著他,他是那個我熟悉的、溫柔的商少長,卻又不是我以前認識的商少長--耳聽得錢大寬破鑼般的嗓子震天響起:「你--你是天下第一殺手:商少長!」

    商少長笑道:「沒想到你也知道我的名字。」突然嘬唇一呼,聲音遠遠傳了出去。似在呼應這嘯聲一般,一聲馬嘶應聲響起,只見不遠處一團黑影閃過,黑馬如閃電般衝進圈子,四蹄一揚,竟如身生雙翼,居然從眾人頭頂躍了過去!不由得四周許多眼睛,都射在這神駿異常的馬兒身上!這時遲,那是快,我聽得商少長一聲輕喝,托在我腰上的手生出一股力氣,竟將我整個人自地上拋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輕輕落在黑馬背上,黑馬仰首長嘶,鐵蹄生風,竟渾不把面前持劍殺手放在眼中,就待衝出圈外。我只覺一眨眼工夫,人已穩穩坐在馬背,忙喊道:「商少長--」已將右手伸了出去--卻聽見一個慢慢的聲音道:「想跑麼……」

    一道灰色刀影緩緩自錢大寬身後推了出來,自上而下向我和黑馬直劈過去。這刀勢看似極緩,卻只是一瞬之間,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大驚之下想揮出琚雪,卻是來不及了。

    此時,一帶明亮如秋水般的刀光閃過,迎上那道灰色的光影。

    刀光明亮而又柔和,一如當年,這明亮美麗的刀影,劈開我蒙面的黑紗,劈開我以往塵封的世界。

    就是這把刀和這把刀的主人,一直走在我身後,一直給我關愛和安全。

    是不是在那時,他初次見我,就決心要保護我這個「負擔」,

    是不是在那時,我初次見他,就注定了這段癡戀……

    雙刀相交,一把黑刀,一把灰刀。

    但也在這一刻,黑馬已如離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我剛欲張口大喊,卻被呼呼吹來的大風壓住喉嚨,再也叫喊不出,黑馬不住噴著響鼻,這瞬息之間,黑馬已將灰衣殺手遠遠拋在身後,變成十數個小小黑點,我只有用力抓住馬鬃,才不致摔下馬來。我伸手拂開擋在眼前的頭髮,認準寧王府方向,策馬飛快跑去!

    商少長,你可要等我回來。

    商少長,你可不要受傷,可要安安全全地等著我!

    商少長,商少長

    你……你是天下最笨最笨的大呆子……

    黑馬只跑了半刻鐘便到了寧王府,這半刻鐘我卻覺得如永恆一般漫長,不停歇的馳馬狂奔,我只覺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跳了出來!滾下馬背,我跌跌撞撞跑向守衛,大喊道:「快!快!我要見寧王!」

    寧王紫金冠束髮,錦袍玉帶,端座在紫檀木椅上,面冷如鐵地看著我跪在地上,一頭長髮散亂不堪:

    「這就是名揚江南江北,風流瀟灑的白衣卿相?這就是不讓鬚眉,冰清玉潔的白衣卿相?你看看你自己,和一個瘋婆子差得多少?」

    我不顧寧王言語中嘲諷之意,高聲道:「王爺,白衣求求你,只要王爺能為白衣出兵,無論王爺要白衣做任何事,白衣都願去做!」

    「做任何事……」寧王怒喝起身,道「你以為本王是誰,為了樁江湖械鬥出兵,這不是要為天下人笑話!你--你素來傲氣凌人,清高自持,今日居然會為了一個臭名昭著的殺手來求本王?!你--你--」

    我拜伏在地,全身都在顫抖:「王爺,白衣求你!」

    如若本王不允,你又待如何?

    那麼,我現在就去和他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七月的暖風吹在臉上,竟有如刀割一般。我的黑衣與黑馬幾乎在風中渾為一體。黑馬載著我全力地在風中奔跑,已將寧王派給我的三千精兵拉得越來越遠。我一面派人去歸雲莊告知雲逸揚下落,一面帶著兵馬向商少長所在山崖疾馳,幸好黑馬極有靈性,亦是救主心切,順著來路一路奔跑。帶得我烏黑的長髮和墨色的衣裳在風中獵獵飛揚,長長的馬鬃拂在我的臉上有如冰冷的鞭子。我渾然不覺身上與臉上徹骨的疼痛與涼意,手死死地握住韁繩,不顧手指縫中流出絲絲鮮血。我長喝縱馬飛奔,只想讓黑馬跑得快些,再快些!

    商少長,混蛋的商少長!

    你一定要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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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49:48
第三十五章 此情可待

    七月的暖風吹在臉上,竟有如刀割一般。我的黑衣與黑馬幾乎在風中渾為一體。黑馬載著我全力地在風中奔跑,已將寧王派給我的三千精兵拉得越來越遠。我一面派人去歸雲莊告知雲逸揚下落,一面帶著兵馬向商少長所在山崖疾馳,幸好黑馬極有靈性,亦是救主心切,順著來路一路奔跑。帶得我烏黑的長髮和墨色的衣裳在風中獵獵飛揚,長長的馬鬃拂在我的臉上有如冰冷的鞭子。我渾然不覺身上與臉上徹骨的疼痛與涼意,手死死地握住韁繩,不顧手指縫中流出絲絲鮮血。我長喝縱馬飛奔,只想讓黑馬跑得快些,再快些!

    商少長,混蛋的商少長!

    你一定要等著我!

    錢大寬身後,突然慢慢現出一個灰衣人影,錢大寬本就又高又胖,他一直站在錢大寬身後,竟然沒有人發覺,彷彿像是他的一個影子。--他全身都是灰色,幾乎連一雙眼眸也是灰濛濛的,毫無一絲一點生氣。

    斬商收回刀來,灰濛濛的眼睛盯著商少長,眼中竟似燃起兩團小小火苗,他的手微微顫抖,聲音居然也有些顫抖,道:「你終於來了。」他的聲音中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蒼白的臉頰慢慢泛起潮紅,道:「我叫斬商這個名字已經有半年之久……我從來沒有叫一個名字這樣久過……」

    商少長笑道:「不錯,不過過了今天,你就不必叫這個名字了……」商少長眼神緩緩掃過場外,慢慢道:「今天在場眾人,以後都不必叫他們自己的名字……」商少長左手五指拂過刀身,笑道:「死人叫什麼名字,都沒有什麼關係。」

    他吐出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都帶著輕鬆寫意的微笑。

    但聽在周圍人的耳中,都覺得如一桶冰水從頭到腳澆下。

    天下第一殺手,但有先後無少長,已起了殺意!

    他不想放在場的任何一個人走!

    斬商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臉頰也越來越紅,突然叫道:「你說得不對!我是要抹去你的名字!只有沒了你,首領才會--才會--」他大口大口喘氣,灰濛濛的眼睛死死瞪著商少長,似要把他一口吞下肚去!

    「是麼?……」商少長臉上笑意慢慢漸去,現出一種肅然之色,道:「可能是罷,可惜,可惜,小伙子,你可能是看不到了……」商少長慢慢揚刀,輕輕道:「或者,可能是我看不到了……」

    ……

    我騎在黑馬上跑得飛快,此時離我逃出錢大寬與灰衣殺手的包圍已過了一刻有餘,但見日頭漸漸西沉,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嘴唇被自己的牙齒不知不覺中咬得血肉模糊,仍沒感到疼痛。眼見黑馬跑上山坡,我提韁勒馬,讓黑馬腳步放緩,只覺空氣中濃烈血腥之氣衝鼻而來,砂土中、樹林間、石頭上,處處鮮血飛濺,只將眼前一片夏景,都染上了點點赭色。地上橫七豎八,躺倒的都是穿灰衣的屍體。我大驚失色,連忙跳下馬來,向地上屍體跑去--

    商少長身上穿的也是灰衣!

    「不是……這個也不是……」我顫抖著翻過一具屍體,看清他的相貌後,終於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身體,撲通坐在地上,不顧手上、身上沾滿別人的鮮血。「太好了……這些人中……都沒有他……」我用力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向前路跑去,前方樹林生得蔥蘢密佈,山路逶迤向上,盡頭似乎是一帶懸崖,耳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我不知如何從腳下生起一股力氣,運起「踏雪」輕功,直向山路掠去,大黑豎起雙耳,也跟在我身後跑了上去。

    斬商看著自己灰色刀尖一滴鮮血滴下,道:「我已經斬了你四刀。」

    商少長點頭道:「不錯,我可只劈中你一刀。」

    斬商道:「可是,你比我多殺了二十七個人。」

    商少長笑道:「我說過,今天一個人都不能離開這裡。」

    斬商看著他,灰色眼睛裡閃過一抹奇異的光,道:「你是為了那個女人?」

    商少長道:「是,你為了一個女人,我也為了一個女人,我為了她以後的日子能平安寧靜,不再受你們的追殺。」商少長舉起刀,刀尖上也有鮮血滴下,他冷冷道:

    「我寧願下地獄去!」

    「商少長--商少長--」我用力在風中奔跑,幾乎要從口中咯出血來,只見前面懸崖上遠遠兩個灰衣人影雙刀互鬥,不時有點點紅色濺出。心下更是焦急,只覺全身真氣運轉加速比平日裡快了何止一倍!心急之下腳下加勁,這全力以赴奔跑,居然幾乎和大黑並駕齊驅。眼見懸崖越跑越近,我幾乎能看清商少長上衣都被鮮血浸透,手中秋水刀使得越來越慢,一步步向懸崖邊退去--

    我一口鮮血直噴出來,這全速奔跑之下,早已超出我精氣所限,心肺俱受損頗大。即使如此不停狂奔,我離商少長還有二十丈距離!我心神俱裂,嘶聲道:「商少長--!」已咬破舌尖,整個人飛身縱起,袖中琚雪如沖天白練,直向斬商直揮過去!

    我就是拼了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要商少長受傷!

    不要他--

    我人在空中,突然感到這時間一下子變緩。

    眼前的兩個人的動作亦突然慢了下來,慢得幾乎任一個動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眼睜睜地看著斬商的刀刺入商少長右胸,商少長手中秋水刀脫手飛了出去。他滿是鮮血的左手卻突然緊緊抓住刀身,右手袖中倏地飛起一條銀鏈,繞住了斬商的脖子。

    斬商的眼珠一下子凸了出來。

    他做夢也沒想到,此時的商少長本以必成他刀下之鬼,竟居然還有力量反擊。

    斬商突然雙手拉住銀鏈,直向懸崖躍了下去。

    我人在空中,用盡全身力氣大喊道:「放手!!--」

    商少長一定自斬商背後看到了我的身影,他的臉上,突然現出一抹溫暖的微笑,那笑容充滿寵溺與疼愛,就如他與我在山洞中緊緊相擁時,臉上綻放的那種讓我安心的笑容。

    可他沒有放手。

    他和斬商一起,就如折了翼的鳥兒,斷了線的風箏般墜了下去。

    「商……」我的雙手無意識地伸了出去,卻抓到的只是冰冷的空氣。

    你就……就這麼消失了??

    你騙我的,是不是?你是不是在嚇唬我?你是不是又嫌我是你的負擔,就這樣又一次在我面前失蹤?

    我一摸臉頰,覺得臉上濕漉漉的,眼中大滴大滴鹹鹹的液體順著臉頰流入口中,流下衣襟,我嘗到一種又苦又澀的味道。

    我哭了?我居然哭了……

    「商少長---」

    商少長--商少長--商少長--

    山谷中不停迴盪著我的聲音,「呼啦啦--」林中飛鳥自樹稍飛起,尖戾聲與我的喊聲交織一起。

    好!你好!你又不想要我了麼!

    你又想自作主張,想一個人拋下我走,是不是?!

    這一次,你卻說什麼也不能如願了!

    你跑到天邊,我就追你到天邊,你下地獄,我就陪你下地獄去!

    我緩緩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山崖下重重霧氣,卻是看不清半個人影。我神情一陣恍惚,只覺霧氣交織變幻,竟都變成了商少長對我微笑的樣子,我唇邊慢慢現出一抹笑容,喃喃道:

    「原來……你卻是躲在這裡……真是嚇死我了……」

    我慢慢移步,向懸崖邊一步步走去……

    ……

    八個月後,絳州。

    歸雲莊後園凝芳閣內,雲逸揚手捧帳冊,正和旁邊一位綠衣少女說些什麼,那少女生得甚是天真可愛,一身綠裙剪裁稱體,梳成雙髻的頭髮上卻束了根白色髮帶。

    「呯」地一聲大響!我重重踢開房門,上前幾步抓住雲逸揚的衣領,惡狠狠道:


    「姓雲的!你--你居然--」

    雲逸揚促不提防,被我用力抓住衣領,連連咳嗽幾聲,差點氣也喘不上來,驚叫道:「白……咳咳……白姐姐,你放手--先放手--我怎麼--怎麼了--」

    「你怎麼了!」我手上加力,眼中幾乎要冒出火來,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恨聲道:「我房中那麼多媒婆和男人,是怎麼回事?!」

    「噗哧!」雲逸揚不由唇角一揚,剛待笑出聲來,見我一臉要殺人的表情,連忙將那笑容逼了回去,換上一副可憐無辜的表情,道:「白姐姐--這怎麼能怪我,姐姐你蘭心慧質,聰穎無雙;又兼溫柔賢德,美麗端方;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哦,哦,這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姐姐你芳名遠播,那個那個……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見我眼光不善,連忙改口道:「不不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這些媒人上門,和你雲弟弟我又有什麼關係?」

    我聽得雲逸揚文不文,白不白的一番話,不由啼笑皆非,抓住衣領的手慢慢鬆開,道:「小貧嘴,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油嘴滑舌了?」

    雲逸揚右手摟住我肩,笑道:「和白姐姐這樣精明的人在一起,不變得油點怎行?綠丫頭,你說是不是?」

    小綠咯咯一笑,上前拉住我手,親熱道:「你就是變得再油再滑,也會讓白姐姐看出,姐姐你說是不是?」

    我輕輕一笑,拍了拍小綠的手,走到一張梨花木椅前坐下,讓小綠為我輕按脖頸。正色道:「逸揚,今年歸雲莊出產各種織品的數量、所聯商戶,進貢物品種種,可都有了計劃?」

    雲逸揚臉色一正,收回嘻皮笑臉的神情,道:「白姐姐放心,逸揚都已記錄在案,這一年歸雲莊重整殘局,預計前幾個月雖不如去年,但天錦莊這個大患已除,秋葉閣葉知秋又一直了無聲息,歸雲莊經這麼長時間休養生息,已然恢復元氣不少。想重執山西織業牛耳,也不是不能辦到。」說到此,這個少年,不,應該說是這個青年男子尚存稚氣的臉上,現出一種異常堅毅的神情。

    我看到眼中,不由心內暗自稱讚,口中卻道:「哦--口氣不小。」

    雲逸揚一張黑臉突然紅了起來,喏喏道:「白……白姐姐……」一雙手無意識地搓動,想是讓我說得害羞不已。我不禁笑了出來,道:「看你,還像個孩子一般。男兒要敢做敢為,有什麼不敢說的!你說的不錯,現今織業萎頓之下,歸雲莊能趁機一蹶而振,當是最好不過。逸揚,以後歸雲莊前途必不可限量,這就要多靠你了。」

    雲逸揚臉孔更是發紅,道:「白姐姐……如果沒有姐姐……我……」

    我笑道:「傻孩子,你當姐姐會總陪在你身邊麼……」我見他眼神一黯,改口道:「……哦,對了,逸揚,你去我師父處,看看他老人家需要什麼……他老人家一身雜七雜八的功夫,你學得一樣下來,足可以那個,那個……對,笑傲江湖,還不快去!」

    眼見雲逸揚喜上眉稍,三跳二跳跑出門外,我不禁莞爾一笑,用力晃了晃脖頸,道:「小綠妹子,再幫我按按這裡,好痛--」說罷將身子靠在躺椅上,慢慢閉上眼睛,一邊感受到小綠纖巧的手指按上我的頸部,一邊聽得小綠低聲咕噥道:「這個小雲子,下手不知輕重……」

    似夢非夢中,我彷彿又回到了八個月前。我一人站立在崖邊,黑衣獵獵,及腰的長髮被山風吹起。眼神呆滯,淚流滿面,一步步地向懸崖邊走去……

    你不要我,

    你不要我,

    我又成了你的負擔……

    你寧願去和敵人同歸於盡,都不願意要我這個沒人要的負擔……

    好!你好!

    我一定把你找回來,讓你再不能丟下我!……

    我的腳,慢慢向前挪動,還有一丈的距離,離商少長還有一丈!

    商少長,你看,我馬上就抓住你了!

    「嗯哼--」我直覺頸後傳來一陣疼痛,眼前的商少長突然溶成一片空白,腦中瞬時什麼都不知道了……

    ……

    白姐姐……

    白姐姐……你怎麼哭了?……

    白姐姐,你不要哭了,好麼?……

    白姐姐--你--你說話啊!!說話啊!!你這樣哭,身子會哭壞的!!

    白姐姐--

    我醒來時,已發現自己回到了歸雲莊。

    又過了好長時間,我才覺得自己的靈魂回到了身體。

    據小綠說,那時她和雲逸揚剛剛跑到山崖邊,就看到我一臉恍惚,滿臉都是淚水,身上、臉上都是鮮血,一步步向懸崖邊走去,當時雲逸揚情急之下,飛身上前在我頸後用力一劈,將我劈昏後,才抱我回到歸雲莊。後來小綠發現,雲逸揚情急下的一記手刀,幾乎要將我頸骨劈斷!但也因如此,他才將神情恍惚的我從鬼門關上拉回。我的心肺在當時急速奔跑之下受損頗大,即使小綠這樣的回春聖手,也需要將養年餘,才能慢慢復原。且我當時雖不久就醒了過來,但仍是淚流不止,眼神呆滯,與往時那個滿身卓然之氣的白衣卿相判若兩人,口中不住叨念商少長的名字。眾人雖唏噓不已,卻也是無可奈何。

    ……

    我伸手向脖頸處按去,時不時地傳來陣陣酸痛。雲逸揚下手真是不輕,已過去了半年多,頸子仍是不能回轉靈活,小綠說這雲逸揚只要再重上半分,弄不好我這後半生就都要動彈不得。可是,若沒有他……我輕輕一笑,說不定,此刻我就會和商少長在地府相見了罷。

    最初的兩個月,我一直都在哭泣和顫抖中度過。那時的日子想起來清楚了一半,也模糊了一半。聽別人說,那時我渾身冰冷無比,顫抖得如秋風中的落葉,雲逸揚不顧眾人短長,天天晚上和衣將我抱在懷中,一邊為我冰冷的身體取暖,一邊不時為我擦去眼角滴下的淚珠--四個月後,我終於變得正常--又變成了原來那個白衣卿相。

    只不過,我比二年前更加冷厲,也更加無情。

    我恢復意識後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我的師父--風大先生居然也到了歸雲莊。並且他自告奮勇,要為歸雲莊清理帳目,頂替原來公孫先生的位置。經歷一場大戰後,歸雲莊百廢待興,雲逸揚雖在我病時已執掌歸雲莊事務,但只他一人,還是有些力不從心。我將全部精力都放在歸雲莊上,總算可稍解憂思,精神好了不少。風大先生又將歸雲莊內外俱設陣法,使得歸雲莊雖無太多高手,但也算固若金湯,使得烏合之眾輕易不敢稍偃其鋒。眼看著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日子漸漸變得正常起來,又恢復了那種平靜、自然的生活。

    只是我知道,過去的日子,永遠不會再回來。

    就如同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個秋天下,揚刀縱馬的男人。

    白天時,我還是那個雷厲風行,冷靜自持的白衣,但在晚上時,我就像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臉色蒼白,目光射向無邊的黑暗。

    周圍是熊熊的炭火,燒得小屋裡一片通紅。

    可我的手是冰冷的,身體也是冰冷的。

    我從來沒有覺得溫暖過。

    也許這輩子,我都不會覺得溫暖。

    我拍了拍小綠的手,道:「你休息一會罷,我已經覺得好多了。」

    小綠的手自我肩上移下,柔聲道:「白姐姐,你在想什麼呢?」

    「我--」我嘻嘻一笑,道:「我在想,怎麼將那些媒婆與書獃們從我屋裡趕走。」

    小綠也是竊笑不已,道「如是這樣,這不是可惜了--」

    「可惜了小雲子的招親費吧!」我自袖中拉出一卷紙來,遞給小綠,道:「這個--是不是你們弄出來的?哼哼……你們兩個瞞著我廣佈消息,居然為我尋起親事來了!什麼『溫惠端方,淑靜賢良』,什麼『郡城之富,王胄之親』,什麼『望舉賢士,盼約雅期』。我怎麼不知道歸雲莊什麼時候有了閒散銀錢,慷慨到每個來見面的,先贈紋銀五兩--你們當我是什麼稀罕物事!」

    小綠吐了吐小舌頭,道:「白姐姐,這……這可不能全怪我……小雲子也有份的……」

    「小雲子?--我一會就找他算帳!」我說著說著,自己也忍不住輕輕一笑,道:「看看你們寫的,文不成文,句不成句……我哪裡『淑靜賢良』了?一會便將那些無聊的人嚇跑便是!……還有,居然還將『王胄之親』也寫了上去!……你們--唉,真是胡鬧得緊。」

    小綠睜大眼睛道:「白姐姐,這一點可絲毫無二!寧王可真的收了你做義妹呢!」

    我歎道:「你們--」自商少長掉崖之後,寧王對我之事不但全無追究,且對歸雲莊也較以往一般無二。前些日子,更是非要與我義結金蘭,結拜為兄妹。照別人眼中看來,寧王本就風流不羈,他願與一平凡女子下交,當然不失為一段風流佳話,這事兒說大不大,在絳州卻也傳揚好久。可我心中卻知道,寧王與我結拜,卻遠遠沒有那樣簡單。我來歷神秘莫測,以他之力也不知所蹤,別人更是揣摩拊度。他認我為義妹,一是我們之間那些糾葛,二來,實是給我一個光明正大的名分。歸雲莊的主事,王爺的義妹,試問還有誰敢懷疑我的來龍去脈?

    想及此,我歎了口氣,道:「以後千萬不要將這個大肆宣揚,知道麼?」我拍了拍衣服,起身道:「你先同小雲子玩玩,我去將那些媒婆趕走。」

    小綠訝道:「白姐姐,你可別--」

    我輕輕一笑,道:「你放心,我只是讓他們看看我如何『淑靜賢良』而已。」

    雲逸揚到底不敢將人帶進我房間,只是將他們領到離我房最近的花廳。我還未走近門,便聽得裡面大呼小吵,混亂不堪,語聲不斷傳出。我輕皺眉頭,稍稍走近了些,聽得優華驚道:「方……方公子,請你自重!」

    一個男子聲音笑道:「我怎地不自重了,你一個小小婢女,倒是禮數講究得很啊--」接著便是七八個人哄笑不已。

    優華正色道:「婢子雖身份低微下賤,但也知男女授受不親之禮。公子有如人間龍鳳,亦當修身才是。」

    那方姓男子卻不以為忤,嘻嘻笑道:「小美人--你莫要板臉,萬一你家那個什麼--白衣卿相選中我做她的入室之賓,你是她的貼身侍女,說不得,你也要陪嫁過來侍候大爺也說不定--」說罷又是一陣大笑。旁邊更是七嘴八舌,有的說方兄你真是艷福不淺,有的說方兄你豈能財色雙收,多少也只能選一樣而已,更有的說白衣那婆娘已是人老珠黃,遠不如眼前這小婢女水靈可人等等。……我聽得臉上冰霜越來越重,重重咳了一聲,推開門走了進去。眼見廳內足有二十幾人,有男有女,或坐或站,優華被幾個青年男子圍住,顯得侷促不安。她已脫離樂坊快有二年,比起那時來文靜自持許多,如今被輕薄男子調笑,早已羞愧無地。見得我踱進門來,如見了救星一般,連忙甩開眾人,跑到我身後站立。

    我目光掃過四周,眾人被我冷厲目光一觸之下,無不收起嘻笑之態,不由自主紛紛站立。我緩步走上廳前雕花木椅坐好,笑道:「各位今日都是來見白衣的麼?小女子讓諸位夫人公子久候,望請恕罪。」

    眾人面面相覷,卻是誰也不發一言。

    我笑道:「哦--怎地不說話了,各位今日而來,不就是想多和我說些話?」我眼神一掃,瞥見角落中一個瘦小少年,臉上稚氣未除,不由心裡又將小綠與雲逸揚細細罵了幾遍。口中卻道:「就是你--你想與我說什麼?」

    那少年見我手指指向他,緊張開口道:「白--白姐姐--」卻被我打斷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口吃得厲害,道:「十--十五--不不--十六了--」

    我笑道:「你可知我多大了?」

    少年道:「不--不--不知道--」

    我伸出兩個指頭,道:「我今年不多不少,剛好二十六歲。」我甜甜一笑,接道:「所以,你不應該叫我白姐姐,至少應叫我白阿姨才對。」

    我話音一落,立刻便見包括那少年在內,已有五六個人走出花廳。我唇角落出一絲笑意,道:「你們還想問什麼?」

    卻見個四十餘歲,相貌猥瑣不堪的中年男子一步三搖地邁出,搖頭晃腦道:「小可今日得見卿相,實是三生有幸!小可前歲新寡……不不不,前歲亡妻,正想重續……那個鸞膠!小可今年四十有三,正與卿相年庚相合……不知可與卿相成就百年之好……」

    我眼神微瞇,慢慢道:「你是瑞合綢緞莊的高掌櫃,是不是?」眼見那男子連連點頭,我聲音一冷,道:「如果你再不從我視野中消失,恐怕你就沒有綢緞莊為你養老了……」

    眼見「新寡」的高掌櫃幾乎是抱頭鼠竄般逃出花廳,我端起茶水,放到唇邊啜飲一口,正想將剩下的人如何踢出門外。卻見一位二十餘歲青年男子走出列來,揖道:「在下方懷德,見過白衣卿相。」長得與前邊幾位相較,倒也算是儀表堂堂。我剛待答話,卻聽優華低聲俯耳道:「白姐姐,就是他--」

    我心念一動,低聲道:「就是他調戲你,是不是?」

    優華道:「是!他是江北五省米商大戶之子,據說與官府有結,人多勢大。」

    我輕哼一聲,隨即笑道:「原是方公子,失敬失敬,公子稱呼小女子白衣就好,這卿相之名只是別人隨口叫得,小女子怎麼敢當?」

    方懷德聞言忙笑道:「白衣卿相之名傳遍大江南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有勝男兒,尤其……人長得如此美貌,更讓小可--」他見我向他微笑,還以為我已對他心動,不由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亦是一個個媚眼拋過來。

    我笑道:「哪裡哪裡,我這個婆娘已是人老珠黃,哪及我的小侍女水靈可人?」

    方懷德臉色大變,剛才「風流」樣子一下子消失不見,結巴道:「這個--這個--」

    我笑容一收,實是沒有心思與這種無恥之徒再說下去,喝道:「滾--」,便要拂袖起身。

    方懷德見我口氣大為不善,不由怒上心頭,他本是紈褲子弟,被人奉承慣了,哪被人如此斥罵過。方懷德上前幾步,破口大罵道:「你不過是一個黃臉婆娘而已,老子不是為了你那身價,哪有心思同你--」

    他話還未完,突然停口不說,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人卻動也不敢動了。

    我五指輕輕搭在他喉嚨處,慢慢道:「你再說一句,讓我聽聽。」

    方懷德喉頭不住顫動,卻硬是吐不出一字。眼睛中落出驚駭之極的表情。顯是不知我何時到他面前,又是怎樣扣住他喉嚨的。優華在旁邊掩鼻道:「白姐姐,你放了他罷……好臭哦……」

    我鼻中亦聞到一股難聞味道,皺眉道:「這麼不禁嚇,真是沒趣。」五指輕翻,隨即抬腳一踢,已將這個方公子「撲通」踢出門外。拍拍手笑道:「又跑了一個!」回頭道:「還有沒有?」卻覺廳裡已無聲息。原是我將方懷德踢出門後,其他人已如喪家之犬,早已跑得不見蹤影。

    我與優華相視大笑,笑了好一會才勉強停住。優華邊笑邊摀住肚子,道:「白……白姐姐……你剛才……剛才好厲害哦!居然--居然--把他們都嚇跑了!--」

    我笑了一會便住口,搖頭道:「唉……這些人中你可有喜歡的?儘管說給我聽。只是……這些人膽子俱是太小,有擔當的沒有幾個,怕誤了你。」

    優華輕輕搖頭,輕聲道:「白姐姐總是為優華著想,從來沒為自己想過……優華不知怎樣感激白姐姐才好……只是,這些人俱是凡夫俗子,都配不上白姐姐……」

    我輕拍優華,笑道:「不說這些,明天是清明了罷?」

    優華抬頭看著我,憂道:「白姐姐--」

    我微笑道:「沒什麼,明天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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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50:06
第三十六章 客從江南來

    我一手裹緊身上的披風,一手牽著黑馬,緩緩向祝公崖行去。自從商少長墜崖後,我一直不敢來這處山崖,怕睹景傷情,令自己更為傷懷。後來自當地人那裡,才知道這裡叫祝公崖,但現在,不論叫什麼名字,對我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我拉下披風,拂了拂額前零亂的頭髮。還有二十餘丈遠便到了崖頂,崖下終年雲霧,看不清下面淺深。我拉拉大黑,目光向周圍看去。當時祝公崖一役,以商少長一人之力,便殺了二十餘名灰衣殺手,使「溫柔」這個最神秘、最狠毒的殺手組織一天之內自世間消失不見。這沿途樹林山石全都被鮮血浸透,染成片片赭色,就連空氣中,都瀰漫一股沉重的血腥之氣。而如今落入眼中的棵棵草木,早已沒有當時那樣恐怖可怕,不知是否吸足了人的鮮血,竟長得很是茂盛,蔓延直到崖頂。

    還有十餘丈了……就是這裡,我離他還有十餘丈遠,便用力伸出手去,想抓住他快要下墜的身子……

    商少長--!放手!!--

    放手!!--

    商少長--商少長--!商少長--!

    我一步步走上崖頂,當時我撕心裂肺的一聲大喊,似乎還迴盪在山崖間。他與斬商在此地驚心動魄的一場大戰,現在被山風吹得一點痕跡不見。彷彿這一切一切,都像是一場漫長的惡夢……長得幾乎我自己都不知道,現在是夢醒,還是仍在夢中。

    大色鬼,你去死啦!

    去死!誰喜歡你這個死色鬼!

    你--死色鬼,不要碰我!……

    呵呵……小衣衣……你總是讓我去死,如果我真死了,你又怎麼樣呢?

    ……你……你胡說什麼!你才不會死!你這個大禍害一定會活千年的!

    哈哈--衣衣,如果我要真死了,你會怎麼樣?

    你給我滾!我白衣永遠永遠都不要再見到你!

    不要--不要!!--

    我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淚珠一滴滴打濕了衣袖。

    我……我為什麼要說那些話……商少長,是不是如果我不說那些話,你就可以好好的活著,好好的留在我身邊,好好的帶著我,看遍天下的良辰美景?而現在……

    現在……你讓我孤零零一個人,要怎樣才能活下去!

    「衣兒--衣兒--」我睜開迷濛的淚眼,卻發現身後站著一個白衣人,豐神秀骨,清逸出塵,卻是風大先生。我只道今日行蹤無人得知,便哭得甚是投入,渾不知竟有人靠近。

    風大先生走上前來,從袖中抽出一條白絲手帕,輕輕為我拭去臉上鼻涕眼淚,柔聲道:「是誰欺負我的寶貝徒兒,告訴師父可好?」

    「師父……師父--」我撲進風大先生懷中,大聲痛哭起來。這半年多來,我無時無刻不在痛苦和自責中飽受煎熬,心中只存有一個念頭--我害死了商少長!這個念頭天天如一塊大石重重壓在我身上,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此時見到風大先生,我心中壓抑種種終於似打開一個缺口,噴礡而發!淚水不斷流出,浸濕了風大先生的白衣。

    風大先生輕拍我背,慈祥道:「好孩子,好孩子……師父不在你身邊時,你一定受了不少苦,有什麼委屈,都和為師講出就是……」我聞言心頭一酸,又是抑制不住的眼淚滴下,卻是怎樣也不能止住哭泣。

    風大先生拉住我手,將我帶下祝公崖,緩緩道:「衣兒,可是為了商少長麼?」

    我用力點頭,抽咽道:「師父……師父……是不是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不好……如果我聽他的勸告,好好留在瓊屑洞天,商少長他……他就不會……」

    「傻孩子……」風大先生撫摸著我的頭髮,柔聲道:「你沒有錯……男人為了自己喜歡的女人,是什麼都願意去做的……」他見我慢慢止住淚水,長歎道:「你們都沒有錯,錯的……便是這命運不公!衣兒,商少長為心愛的人而死,對於他,卻心中很是快樂……死者已矣,他若有靈,見你如此痛不欲生,必定不會開心。」

    我輕輕點頭,伸手擦去臉上點點淚水,心中雖仍傷心不已,卻是哭不出來了。便隨風大先生緩緩順著原路回去。一路上,二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想著心事。眼見夕陽一點點向山頭落下,橙紅色的晚霞映在我們師徒二人身上,顯得溫暖無比。前面不遠處,一間小小的尼庵正在做晚課,不住傳來尼姑們輕柔的禪唱。

    我低頭想了一會,才記起這間庵叫做靜慈庵,便是歸雲莊出錢為其修繕,裡面供了一尊觀音大士,取大士慧眼靜識、慈悲普度之意。我慢慢走到庵門外,聽得裡面正在頌經,頌的正是《妙色王求法偈》:

    ……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

    我呆立在佛庵外,尼姑們一聲聲悠長的禪唱伴著篤篤木魚傳入我的耳中,直深入到我心中最深處。我突然記起,在梅谷內與商少長分別時,他將我抱在懷裡,口中喃喃念的就是這幾句話。我當時卻還笑他,居然一個人見人怕的殺手,也會念佛誦經。可現在,在這靜靜的佛庵外,我什麼都明白了……他願使一切因果愛會,盡報他這一身!他寧願讓我怪他怨他,讓我惱他罵他,寧願讓我恨他一輩子,卻也要讓我好好地活著,開心地活著……如果我當時不從梅谷中出來的那麼早,如果我沒有傷他的心,如果他不一心求死,如果……如果那些事都沒有發生,他本來是可以活生生的,再陪自己逍遙快意,縱馬江南的。

    可是,時光就這樣匆匆而逝,又怎能讓這許多「如果」都變成現實?現實中,那個有些風流、有些溫柔的商少長,那個對我悉心照顧、寵愛非常的商少長,無論我怎樣哭泣,怎樣不捨,他卻終不會再回來,回到我的身邊,親切地叫我衣衣。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可是,誰能告訴我怎樣能離於愛?忘於愛?若愛真的易於忘記,又何談什麼生死相許,刻骨銘心?!」

    我用手摀住嘴唇,用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息。

    商少長!你這個天下最笨的大笨蛋!大呆子!!!

    你就那樣一個人瀟灑地跳下崖去,卻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去過那種孤單得可怕的日子!!天天努力在忘記你,你卻讓我記得越來越深,深得這一輩子,都要活在這思念和回憶中!

    我神情恍惚,一步步踱回歸雲莊,感到全身上下有說不出的疼痛酸軟。彷彿又如當時將那琚雪使出一般,空蕩蕩的全無力氣。就連腦中,亦是空蕩蕩的。既不想說話,更不想做事,只想回到房中,讓自己就這樣沉沉睡去,最好永遠都不要醒來。

    我推開房門,見優華正坐在桌邊,一隻手放在腮下,雙眼睏得直欲閉上,見我推門進來,不由眼睛一亮,忙跑過來抓住我手,急道:「白姐姐跑到哪裡去了?姐姐的眼睛怎麼紅了?」

    我慢慢走到床邊坐下,強自一笑道:「沒什麼,只是出去走走……今天歸雲莊可有事情麼?」

    優華見我面帶笑容,便稍稍鬆了口氣,道:「又有幾家公子上門提親啦--我便用姐姐教的法子,將他們打發了回去,說你……說你……又老又醜,性情古怪……」

    我笑道:「對啦對啦,說得不錯!還有別的事麼?」

    「還有……還有……」我見優華白皙嬌嫩的臉頰上,突然現出一抹艷麗的嫣紅,頭也慢慢垂了下去,雙手不住絞著衣角,口中吞吞吐吐,卻是羞澀非常。我奇道「怎麼了?還有什麼事情?」

    優華輕咬嘴唇,低聲道:「……好……好教姐姐得知……優華……優華要嫁人了……」

    「啪--」我手中細瓷茶盞掉落桌上,茶水飛濺出來。優華驚道:「白--白姐姐--你可是生了優華的氣?是優華不好,一直瞞著姐姐!若姐姐不允,優華願……」

    我耳邊聽得茶杯碎聲,心神慢慢恢復平靜,見優華眼中淚珠盈盈,小臉嚇得慘白,許是以為我突然大怒,才摔碎了茶盞。連忙為她擦拭眼淚,柔聲道:「不要哭……是姐姐不好,姐姐今天累得很了……你要嫁人,姐姐哪有不許的道理,不知是誰家郎君,有這樣好的福氣,能娶到我的優華妹妹?」

    優華面上又升起一抹羞色,悄聲道:「是……是蘇三手……」

    「蘇三手?」我笑道:「可是蘇家三哥麼?」蘇家兄弟中,數蘇家三弟長相最為俊逸清秀,若優華與他相配,亦算得上女貌郎才,一段美事。我抬眼笑望優華,卻沒想到,她居然搖頭道:「不……不是……是……蘇大哥!」

    「什麼?!」我大驚道:「蘇大!可--可他--」

    優華輕輕點頭,道:「優華知道……蘇家大哥雙手俱無,年紀也比優華大了許多……可優華出身樂坊,本非良家女子,蘇家大哥並不嫌棄,這是優華的福氣……」語聲越來越低,最後直幾不可聞。

    「不對!」我一急之下站起,抓住優華的手,道:「你自跟我身邊,就是歸雲莊之人,試問誰敢說你出身樂坊!你才藝雙絕,天下難找,有多少好男人都想將你悉心疼愛。你--你可不要--」

    優華臉上現出一抹清新的笑容,自我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過她笑得這樣開心,這樣美麗。優華與我雙手互握,柔聲道:「優華知道……自從我跟了白姐姐,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姐姐為優華打算的。可……可只要愛上這個人,又誰會管他貧賤美醜,富貴榮華?……優華只知,他是天底下,唯一真真正正對優華好,疼優華,寵優華的男人。自優華入了樂坊,相識男子無數,可又有誰是喜歡優華這個人,而不是她的身子的?誰又能比得上蘇大哥這個頂天立地的男兒?……讓優華也這樣喜歡他,喜歡得恨不將所有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連命也願給了他!……白姐姐,你知道麼……優華真的是愛上了他啊!」

    我伸出雙臂,將這個幸福的少女擁在懷中,柔聲道:「姐姐知道……只要你們真心相愛,我……我真的為你們高興!」

    夜,已深了。

    我提起面前的陶罐,將其中透明的酒液傾入玉杯,一仰頭,將這杯極品的白梅釀嚥下喉中。

    酒,是冰冷的。

    我的心更加冰冷。

    我大口大口地喝著酒,自我與蘇三手共飲起來,這是我第二次重喝這「歲寒三友」,只不過,這次是我自已將這三罐美酒都喝了下去。可我卻還這樣清醒,清醒得優華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如此清晰,清晰得深深印在我的心中--

    白姐姐,你可一定要參加我們的婚禮哦。

    白姐姐,你會不會換下黑衣,為我們穿上漂亮的紅衣服。

    白姐姐,你可要做我們的主婚人……

    我好嫉妒她!

    我從沒有這樣嫉妒過一個人!這種情感幾乎要隨著緩緩下肚的酒液燒了起來,將我整個人從內到外燒個乾乾淨淨!我嫉妒她臉上幸福的笑容,我嫉妒她說起心上人時那樣羞澀的表情,我更嫉妒她在不久的將來就要快快樂樂的出嫁,做最美麗的新娘!

    我彎下腰,全身不由自主痛苦地抖動,口一張,吐出的卻都是酸水。

    嫁人,這--這是我一生都不能達到的夢想!

    我端起面前滿盈酒液的玉杯,眼淚一滴滴流入手上的杯中……我等待的,盼望的,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回到我身邊的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披上嫁衣,做他最美的新娘!我嫉妒的,羨慕的,居然是天底下,幾乎所有女人都會實現的夢想!

    這個夢想對我來說,真是太難了……太難了……

    窗外傳來鳥兒啾啾啼鳴,吹進的微風中隱隱帶著清晨露水的清香,陽光自木雕鏤空窗欞中射到我的黑衣上,將我從昨日的一晚宿醉中催醒——我冰冷的手指按上額頭,亦不能趕走立疲累酸軟的醉意。我輕咳幾聲,雙手用力在床邊撐起身子將自已拖到床上。

    我昨晚居然伏在床邊睡了一夜!……醉了罷就讓我這樣醉了罷……

    醉了,我就會將這些痛苦的回憶全部忘掉……讓這酒將我的身、我的心深深麻醉,讓我在夢中看到你,讓我在虛幻中看到你!你是不是還在屋外的竹林外等我,是不是還站在最高的竹枝上,一襲青衫,為我吹那支動聽的曲子?你會不會同那支竹笛一同留在我身邊,永遠也不離開我?!

    我慢慢起身,才嘗到口中腥鹹無比,說不出是什麼味道。黑衣上斑斑點點,分不清是酒液、淚水還是血跡。自己只記得,昨晚將那三罐烈酒都喝了下去,胸中氣血不住上下翻湧。夜半時居然吐了幾大口鮮血,到了最後都不知道是睡了過去,還是昏了過去……我從桌子上拿起一杯涼茶倒入口中,將這種腥鹹之氣勉強嗽下,簡單梳洗幾下,換了件乾淨的衣服,推開門慢慢走出屋子。

    春日柔和的陽光灑在身上,有一種異常的溫暖。我走在剛剛生出小草的泥地上,如走在錦緞上一樣舒服;繞在莊畔的桃花已壓滿枝頭,似乎眼光看到哪裡,哪裡都顯得那樣平靜和美好。

    「你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混蛋!怎麼能讓白姐姐喝酒!」我眉頭一皺,一叢假山後傳出小綠怒氣沖沖的聲音。只聽得雲逸揚囁囁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很要緊麼?」

    「要緊?要死人的!這算不算要緊?!」小綠一把抓住雲逸揚的衣領,怒道:「白姐姐心肺俱傷,氣血鬱結,時有咯血之症,此病最怕進酒,飲酒之下,氣血流行加速,恐有生命之憂!這種道理你會不知道!」

    雲逸揚任由小綠抓住,嘴唇不住顫抖,連聲道:「怎會--怎會--」卻是說不下去。

    小綠狠狠盯了他半晌,終是輕輕一歎,鬆開手道:「你……你可知道,我昨天到白姐姐處,發現她屋外幾棵竹下,居然傳出我給她調製的四和養心湯的味道……我不知道她何時將藥倒掉的,居然這樣……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她居然還教你拿酒給她!!她……白姐姐怎會這樣一心求死!」

    雲逸揚臉色大變,雙手用力抓住小綠雙臂抖動,大聲道:「白姐姐!白姐姐現在如何!你--你快告訴我!!」

    小綠怔怔地看著他,沒有掙扎,亦不躲閃,只輕輕道:「小……小雲子,你還是喜歡白姐姐的,是不是?……」

    雲逸揚聽得小綠吐出這句話來,全身突然猛地一震,手上動作慢慢停了下來,一雙大眼流露出不知是困惑,還是迷茫的神色,顫聲道:「我……我……」

    「你還是喜歡白姐姐多些,是不是??」小綠粉紅的雙唇輕輕顫抖,長長的睫毛間淚珠瑩然,低聲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將白姐姐抱回時,我便知道,終究,你還是喜歡白姐姐多些……」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雲逸揚身子不住抖動,突然張開雙臂,用力將小綠纖弱的身子抱入懷中,不住道:「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可我……」

    「小雲子……小雲子……」小綠自雲逸揚懷中慢慢抬起頭來,伸出手輕輕擦去雲逸揚臉上的淚水,緩緩道:「小綠無父無母,連世上唯一最疼小綠的哥哥也走了……如果沒有小雲子和白姐姐,小綠才不知該怎麼辦。……哪怕你……你只喜歡小綠這麼一點點,一點點,小綠都喜歡得緊,高興得緊!……你對小綠好,白姐姐對小綠也好,白姐姐身上病痛雖重,但最重之疾在心,心結不解,病患難除。若你娶了白姐姐,白姐姐說不定在你關愛之下,心疾會一點點消去……」

    我臉色慘白,雙手用力摀住嘴唇,才不讓自己發出聲息。腳下小心翼翼,輕輕從假山後走出。直走到百步外的草地上。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一切全都亂了!亂了……雲逸揚怎麼還在喜歡我!小綠怎麼會發現我倒掉的藥湯!我怎麼能嫁給雲逸揚!!--我只覺四周突然一片漆黑,黑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即使我再冷靜無比,可這種種事情一起壓來,我直覺整個人都要被撕裂了一般,四肢百骸都散落開來!

    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才好啊!!

    不知何時,我才發現自己跌坐在草地上,汗水幾乎要把黑衣濕透。

    也許,是我該離開歸雲莊的時候了。

    可是,沒有了歸雲莊,天下雖大,哪裡又是我白衣的容身之處。

    我坐在床邊,手裡機械地收拾著自己少得可憐的東西,腦子裡是一片茫然。

    我要走到哪裡?寧王麼?蘇三手?還是霍老人處?還是離開絳州這個傷心地,讓他們永遠永遠都找不到我。

    我正思忖中,雲逸揚突然衝進門來,氣喘吁吁道:「白姐姐--葉--葉知秋!」

    我一怔抬眼,道:「葉知秋?」

    雲逸揚大口喘氣,點頭道:「葉知秋自江南來向你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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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50:24
第三十七章 情到濃時濃轉薄


    我幾乎是被雲逸揚用力拖出屋去,機械地跟在他後面奔跑。今天發生的許多事都足可以讓我窒息!小綠、雲逸揚……現在又跑出來個葉知秋!

    那個神秘的白衣人,他怎麼會出現在歸雲莊?

    他到底是楚關風,那個武功卓絕的白衣殺手,還是那個一直在白緯後,冷眼看透世情的白衣商人?

    他,怎麼居然會來提親?!

    一個又一個突如起來的疑問衝進我的腦海,我甚至沒有時間去考慮如何去破解這些謎團!轉眼間已隨雲逸揚跑到了迎客廳,雲逸揚一把將我推進廳去,我促不提防之下,差點被他推倒在地。只聽「咯啦」一聲輕響,竟是他在外面將門反鎖了。

    我踉蹌幾步,方才站穩身子。聽得雲逸揚反鎖房門,心內不由詫然。抬頭之下,方看到花廳中站著一個白衣人,卻是背對我的視線。一頭長髮異常烏黑,一絲不亂披在肩後,雙手隨意背在後面,雪白的長衣襯得身材愈加清瘦出塵--他似乎冷漠地將所有的事物都隔在他身外,卻又奇怪地散發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使得幾乎所有人都不自覺地將眼光放在他身上。

    我望著這個白衣人,不知不覺竟忘了說話。

    他的身上有一種我熟悉的感覺,熟悉的好像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他的身上散出一種讓我感到溫暖的味道,這種感覺在很長時間以前,商少長的身上也有……可是,葉知秋和商少長又有什麼關係??商少長是殺手,我從未見過他背後的樣子,即使他再愛我寵我,也從未讓我走到他的身後--殺手,永遠是走在別人身後的。

    我張開口,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樣細碎的聲音是自己發出的。我顫聲道:

    「你……你是葉知秋?」

    白衣男子轉身,隨著他腳步移動,他的相貌一點點現在我面前,現出一雙深沉得如黑夜的眸子。這雙眸子卻沒有我初見時的溫柔隨意,沒有面對灰衣殺手時的冷漠無意,更沒有遇到追殺時的沉靜內斂。這眸子中第一次出現了如烈火般的熱情與渴望。

    這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這是常常讓我在夢中哭醒的面容呵--

    我身子抑制不住地輕輕顫抖,眼中一種濕潤溫熱的東西馬上就要噴湧而出!就是你,就是你!--你怎麼會那樣隨隨便便地消失在山崖中,你怎麼會將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這世上!天知道,沒有了你,我卻要怎樣活下去!

    我不住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只聽見自己的喉嚨中發出一聲悲痛的嗚咽--我眼睜睜看著眼前這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白衣人大步向我走來,喊著我的名字,伸出有力的雙臂要抱住我--

    他卻沒有抱住我顫抖的身體。

    我腳下一錯,躲開了他的手臂。

    在他充滿詫異和不信的眼光中,我迷茫的眼中射出從來沒有過的堅定。

    我一字一句道:「你……是商少長,還是葉知秋?」

    我的眼睛死死地看著這個男人,看著他英俊的臉上慢慢現出一種痛苦之極的神情,彷彿我問的這句話如一把鋼刀般重重插在他心上。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看清的猶豫,緩緩道:

    「我是葉知秋……」他頓了頓,終究道:「但我……也是商少長……」

    「你……」我身子晃了幾晃,終於後背狠狠碰在木門上。眼前的景物彷彿都碎成片片,腦中無窮無盡的記憶卻一下子都湧上心頭。當我眼睛再次睜開,卻已是毫無神采,我喃喃道:「原來是這樣……是這樣……原來,你是這樣認識了我……」

    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從未有這樣痛過,這種痛楚幾乎要把自己活活撕成兩半!耳邊似乎從很遠處傳來不知是商少長,還是葉知秋的驚喊:「衣衣!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我咬緊牙關,淚珠自張開的大眼中簌簌落下,順著臉頰流進衣襟--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發現的真相!一直想弄清楚的真相!可是……當我真的發現這真相時,卻又如此痛苦……痛苦得我直想暈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怪不得,在葉知秋初在和月山莊時與我見面後,商少長便在不久後出現,如此輕易地發現了我的女子身份。

    怪不得,葉知秋在發現我的女子身份後並未落井下石,反而對歸雲莊多加援手。

    怪不得,我在夢中吟出的詩句,會被葉知秋譜上曲子詠唱,只因商少長武功驚人,不知有多少出沒我的住處卻能不為我所知的法子。

    怪不得,葉知秋會送我明珠玉簪,與我同游秦淮……只因為他知道我是誰,更利用商少長的身份,知道我心中所想。

    怪不得,當他們一個人出現時,另一個人絕不會出現!

    葉知秋與商少長,在我心中曾同樣優秀,同樣卓爾不凡,一個是商人中的翹楚,一個是濁世中的公子。一個如月色般冷漠無情,一個卻如陽光般燦爛溫暖,可他們,卻同樣讓人難以側目,難以忘記……又有誰能相信這樣絕對不同的兩個人,居然是一個人!!

    我嘴唇輕輕抖動,低聲道「原來如此……在那個晚上,秦樓月追殺我時……那個出現在小轎中的『葉知秋』,只是你的替身,是不是?」

    商少長,不,葉知秋眼中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但還是在我淚眼注視下將頭輕點一下,道:「是。」

    我眼中滿是錯鄂、不敢置信和錐心的痛楚,定定地看著他,好不容易才從口中吐出一句話:

    「那麼……這一年來……你都在騙著我,是不是?……」

    我目不斜視地看著他,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小的神情。……在那麼一瞬間,我多麼希望他開口否認我的話。希望他開口否認我的一切!哪怕他只說三個字:你錯了。

    葉知秋終於開口,他只說了一個字:

    「是……」

    我只覺喉中一股血腥氣直衝鼻翼,他說的這個字不啻如一把刀將我的心一下子挖了出來!我突然感到,自己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脆弱、不堪一擊過,這樣的現實,我實在無法冷靜地承受!

    於是,我終於昏了過去。

    ……你居然騙我,你居然這樣騙我!為什麼?為什麼?!

    ……

    ……你寧願一直編織千百個謊言,也不願告訴我真相,是不是?你寧願跳下崖去,也不願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你可知那一刻,如果沒有雲逸揚,我早就也隨你跳下崖底,做一個天下最最糊塗的糊塗鬼!你--你沒有心!你的心是最冷的石頭!

    ……衣衣,原諒我,我……

    ……閉嘴!我永遠都不要見到你!你這個天下最最懦弱的懦夫!

    「……走開……你走開……」我緊閉雙眸,頭不斷左右擺動,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流下,浸濕了繡花枕頭。暈倒前的場景一遍遍地在我眼前閃過,但最後的結局,都是葉知秋墨色帶著憂鬱的眼神看著我,幽幽地道:

    是……我騙了你……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葉知秋!商少長!你告訴我,告訴我!蘭夜把我當作她的棋子,錢大寬把我當作他的棋子,我可以被所有人當作棋子!可--為什麼你,你!你也竟將我當成了一顆棋子!

    ……不……不是的……這不是真的……

    他會為了你將生死置之度外,他會為了你同最可怕的殺手組織相鬥,他會為了你甘冒大險……白衣,白衣,你難道忘了在你最危險的時候,在你最需要人撫慰的時候,在你傷心沮喪的時候--這個男子都在你的身後給你別人沒有給過你的溫暖與愛護!他為你殺人,也為你救人,更為你求人!所有這些,你怎地便全都忘了?忘了?

    ……讓我忘了罷……忘了罷……

    ……人正是因為不能忘卻,才有了這許多不應有的無奈與痛苦……

    我輕咳一聲,眼睛慢慢睜開。待眼睛適應這昏黃的光線後,才發現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桌前一燈如豆,卻不知我昏倒了多少時候。小綠坐在我床邊以手拄頷,頭不住向下一點一點,顯是累得狠了,已是半睡半醒。見我一聲輕咳,連忙睜開睡眼,三根手指搭上腕脈,柔聲道:「白姐姐,你覺得好些了麼?」

    我勉強將頭輕點,手指輕輕抬起,指向桌上茶盞。小綠會意,連忙伸手把我頭慢慢扶起,將茶遞到我口邊。我就著她手中茶盞淺淺啜飲幾口,覺得胸中煩悶之意稍減。便示意小綠依舊讓我躺下。這抬頭,喝茶,躺倒,我都是以眼示意,只覺四肢百骸如被抽空一般,似乎連說一個字也沒了力氣。

    小綠見我躺好,眼睛直直地盯著屋頂,仍是一言不發。突然眼圈一紅,哽咽道:「白姐姐,我……我真的沒有騙你……」小綠抓住我的手,哭道:「白……白姐姐,我也是剛剛得知少長哥哥沒有死……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他是葉……葉……」

    我自被下伸出冰冷的手指,盡力想為她擦去臉上斑斑點點的淚水,輕聲道:「傻丫頭……哭什麼……白姐姐怎麼會怪你,我知道……我知道……咳咳咳--」幾聲咳嗽自口中逸出,卻也是有氣無力。我見小綠一邊哭泣,一邊不住用手背抹去眼淚,顯是傷心無比。不由又輕輕勸慰幾句,過了一會,道:「你……可是給我準備好了湯藥,為我端過來罷……」

    小綠稍止哭泣,看著我的眼神又驚又喜,她早知我自商少長墜崖後,從來不肯好好服藥,今日此時卻破天荒地要喝下藥去,不啻是頭一遭。小綠聞言,連忙將我慢慢扶起,把藥碗送到我嘴邊,見我大口大口吞下藥湯,好似喝清水一般痛快,忙道:「姐姐慢些,這藥苦澀得很呢。」

    我輕輕一笑,搖了搖頭,面上現出一種異常疲累的神色,低聲道:「好妹妹,你恐怕也累得緊了,好好回去休息罷。」

    小綠看了我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收拾好器具,剛走到門口,回身幽幽道:「白姐姐,你……你可是還不能原諒少長哥哥麼,他一直照顧了你許久……」

    我心揪然一痛,眼見小綠又是盼望又是可憐的眼睛向我望來,卻是不知如何回答。小綠見我默不做聲,深深一歎,便推開門輕輕走了出去。

    我將頭一偏,一滴眼淚順著腮邊緩緩流下。

    半個月後。

    我身披黑衣,緩緩踏莎而行。這一場大病足足過了十幾天才漸漸好轉,但也折磨得我整個人狠狠瘦了一圈。臉色在一身黑衣映襯下,更是蒼白如雪。若不是小綠大施妙手,我卻怕是真要在鬼門關轉不回來。這些天來,雲逸揚、優華諸人無一不來我的小廬探望,小綠更是諸事親力親為,恐怕她自行醫以來,也沒有這樣費心過。唯獨變回葉知秋的商少長卻是不見蹤影,聽小綠有時喏喏言道,他實是怕我見了他病情轉重,只是在我睡著時向小綠探聽病情。不管與原來那個談笑風流的商少長,還是那個冷靜的葉知秋,都是判若兩人。

    我微微搖頭,調勻氣息,向前面不遠處一間小小竹舍走去。眼見小溪嘩嘩不絕於耳,林間竹響陣陣,一派空寂寧靜景象。偶爾一兩聲鳥鳴響徹山林,倏而毫無聲息。走近竹舍,上方赫然用竹炭隨意寫了幾個大字:聽竹小築。

    我唇角落出一絲笑意,伸出手來輕輕一推竹門,只聽得咯啦一響,主人並沒有上閂,只一推之下,竹門輕輕開了。我緩緩走進院內,揚聲道:「蘇三哥可在麼?」

    「花徑不掃,只緣客至,原來是白卿相到了。」悠然輕緩的男聲自竹舍中傳出,我走進竹屋內,只見屋裡雖小,卻是清靜整潔,一塵不染。周圍俱用粗如兒臂的毛竹圍成四壁。微風吹進屋內,帶著竹葉的清香,令人心曠神怡,不知所在。一個白衣男子倚窗獨坐,長髮並不挽起,隨意四散披落,擺在他面前的居然是一方繡柵,修長白皙的手指中,拈著一根細如牛毛的花針。

    這番景象放在任一男子身上,都會顯得十分怪異。但如果是我眼前的男子,便卻是再也正常不過。

    只因他是蘇三手。

    繡出的繡品精妙絕倫,連蘇州最靈巧的繡娘也自歎不如的蘇三手。

    我漫施一禮,輕笑道:「每次見到蘇三哥,還是對白衣如此客氣。」我環視四周,道:「大哥二哥不在小築內麼?我自回到歸雲莊後,有好久未見他們。「

    蘇三手清秀的臉上現出一抹笑容,道:「大哥二哥去準備婚事了,現下可能還在城中轉呢。」說罷自繡柵後起來,順手為我倒了一杯香茗,回到竹椅上懶懶坐定。一雙眼睛在我臉上轉得幾轉,歎道:「自上次別得白卿相雖只一月,卿相似又清減許多。」

    我眼中稍稍一驚,復眉間輕顰道:「蘇三哥好眼力,白衣此來,確是有一件大大的心事,卻是怎地也排解不開,還請蘇兄為我一解迷津。」

    「哦……」蘇三手抬眼向我望來,眼中一抹精芒閃瞬即逝。笑道:「不知卿相想問何事?」

    我輕輕一歎,幾綹青絲垂落肩頭。緩緩道:「無情最是楚關風……白衣能與名動天下的楚兄相識,怎能不說是一件幸事……只是天下人誰能想到,楚兄竟與繡技無雙的蘇三手是同一人。」

    蘇三手眼中精芒連閃,將手緩緩自繡柵上抬起,原本懶洋洋倚在窗邊的身子隨著他整個人站立,慢慢散發出一種沉靜壓迫的氣勢--隨著我話音一落,我面前的蘇三手彷彿瞬間變了一個人--那個懶散、溫柔的年輕人已不復存在,變成了這個全身充滿逼人氣息的殺手。

    這個與秦樓月齊名,甚至比秦樓月還要可怕的殺手。

    楚關風。

    楚關風笑道:「白卿相好厲害,無怪人稱卿相一雙神眼,最是銳利無雙。」

    我苦笑一聲,搖頭道:「蘇三哥過獎了,白衣只不過僥倖而已。若不是三哥有意落出點點破綻,白衣就算再過精明,也是分辨不出。」

    楚關風眼神一挑,道:「何以見得?」

    我走到竹椅前坐下,啜飲一口香茶,輕輕道:「這幾天來,白衣雖在病中,但也在想這一年來發生之事,雖然驚心動魄處有之,但驚中往往無險,卻是白衣大大的幸運,可事事環環相扣,卻不是一天兩天能明……那天晚上,秦樓月追殺我時,在我眼前出現的『葉知秋』,可就是楚兄你罷?」

    楚關風笑道:「僅憑這些,又怎能認出葉知秋是我,楚關風也是我?」

    我道:「僅憑這些,自是不能認出,事實上,我也是這幾天來才想到……楚兄那夜甫一出現,實是告訴我們在場眾人,楚關風便是秋葉閣閣主葉知秋,可葉知秋什麼樣子,楚關風又是誰,卻沒有一人知曉。楚兄與商少長原來同在溫柔手下為殺手,又與秦樓月早就相識。所為瞞者……只是白衣一人而已,是也不是?」

    楚關風既不同意,亦不否認,眼中讚許之色愈濃,顯是讓我繼續說下去。我吸了口氣,繼續道:「……若不是……若不是……」我咬了咬牙,道:「若不是商少長復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他就是真正的葉知秋。恐怕白衣還是不會想到蘇三哥便是楚關風。只是那日蘇三哥雖是謹慎非常,但卻也留下了蛛絲馬跡。」

    楚關風挑眉道:「哦?是哪裡?」

    我緩緩道:「那時……白衣在未遇到蘇三哥前,確是九死一生,命懸一線。有些事當時雖未想及,可事後總會一點點浮上心來……蘇三哥使出回風紗時,讓白衣大開眼界!試問天下男兒,有誰能將這女子之物便得這樣瀟灑如意。只是……蘇三哥用回風紗將白衣捲進轎內,卻讓白衣看到了你的一雙手!」我目光視到楚關風慢慢垂下的手上,道:「如蘇三哥這般細緻靈巧的手,別說男子,就連女子也難尋其右。又怎能不讓白衣注意。」

    楚關風苦笑道:「原來破綻卻在我一雙手上,倒也應是如此。」他雙手十指慢慢屈伸,但見光線射入手上,根根手指光潔如玉,細膩修長。手背上青筋隱現,雪白無瑕。這雙手生在女子身上也是難得,何況生在一個不折不扣的男子身上。

    我道:「只不過,這只是一處破綻而已,總要將其他疑點連在一起,才能發現真相。」我眼波流轉,終於停在竹案一個小小銅香爐上,此時香爐中燃著幾枝信香,輕煙裊裊升起,竹廬內早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道。我輕輕道:「每次蘇三哥刺繡時,卻總是要點些檀香寧心靜神。這種香氣與一般香氣不同,據說是三哥自大食商人裡購得,香氣日久不散,比起尋常信香不知好了多少。不知不覺間,蘇三哥衣上定是沾染些須香氣。白衣當時雖未看到轎中人相貌,但這特有的香氣,白衣卻是久久不忘。」

    楚關風清秀的臉上神情變得幾變,終於大笑道:「好個白卿相!見識果是不凡,我本以為自己定可瞞得天下人,沒想到在白家妹子面前,卻是漏洞百出!不過--」楚關風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道:「你同我說這些,就不怕我殺人滅口?」

    我微微一輯:「蘇三哥對白衣過譽了,白衣所憑,唯女人直覺而已,女人在有些時候,鼻子不免總是先於眼睛的。再者……」我輕笑道:「蘇三哥對白衣最好不過,要殺白衣機會無數,還能等到現在?」

    楚關風點頭笑道:「就憑你現在還叫我蘇三哥,我又怎能下手?」兩人相視大笑,俱是心中歡暢無比。笑畢,楚關風笑道:「白家妹子今日到此,必定不只為我身份而來。是也不是?」

    我頷首道:「三哥高明,那便也請兄猜得一猜,我今到此所為何事。」

    楚關風抬首看我一眼,道:「妹子此來,可是為了葉知秋之事?」

    我眼中訝色一閃即過,但卻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不由深深一歎,道:「蘇三哥所言不差,我來……正是為了此事。」

    楚關風道:「你可是想知道,以我的武功與聲名,為何要做商少長的替身,為他假扮葉知秋,對麼?」

    我心中柔腸百轉,雙手不住互絞,移步走到窗前,慢慢道:「說出來恐怕蘇兄不信……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知道真相好,還是一直這樣,混混噩噩地好……我與商少長自相識後,幾乎每天都過得驚險無比,不知道自己明天會不會有新的危險……可是,即使這樣,我都能感到他的情意……讓我在那樣的生活中,都過得幸福無比,甚至盼著這樣的日子越長越好,最好永遠不要結束。可……」我眼中痛苦之色愈來愈濃,道:「可是,我永遠都不知道他心中想的什麼,我在他的心中又算什麼……就像在跳崖前,他在寧王府對我說:作為一個殺手,他從來不需要不必要的負擔……他說要好好保護我,卻一直在傷我的心。他說了一句謊話,就要用千百句謊話來隱瞞……他明明中了銷魂之毒,卻要讓我以為他下流無恥,他明明想將我留在寧王處,卻硬起心腸對我言語中傷,他明明就是葉知秋,偏偏卻又用兩個身份來戲弄我!……他……他又有哪句話是真的?!他跳下祝公崖去,我傷心得也想隨他去了,可……可過了八個月後,他卻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面前!他可知我這八個月來,過得是怎樣的生不如死的日子!!」我雙手掩住臉頰,顫聲道:「我……我該怎麼辦才好?是愛他,還是更千百倍地恨他!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有什麼用!」

    楚關風走到我身後,緩緩道:「愛之愈重,恨之愈切,愛與恨間,本來就是相隔一線。」

    「可是--這總要有原因!」我回過頭來,一字一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商少長他--他--」

    楚關風盯著我看了半晌,點點頭道:「也好……我與商少長間,也有一個不能算是故事的故事了……」楚關風沉吟道:

    「我自幼家貧無依,只有兩個哥哥,又是都身有不全之處。所以,當我少時,便到『針神』荀慧娘處拜師學藝。我雖是男兒,但為了養家餬口,要學女子閨中繡藝,也說不得了。師父卻不以為咎,對我這個男弟子更是加倍喜愛……平素練習之餘,師父在無人之時,竟把一本《回風譜》與天下三大名器之一的『回風紗』也傳給了我。說這是她爹爹留下之物,但師父生性不喜練武,這回風譜上武功卻是半點不會。」

    「這樣的日子安靜恬然……如果總是這樣度過一生,卻不知有多麼好……直到有一天,我走進師父繡室內,入目滿是大片的鮮血!」

    聽及此,楚關風文弱的臉上不由現出一抹凶狠的殺意,與先前直若兩人,即使如我,也不由心內一寒。楚關風臉色連變,終於平靜道:

    「我看到師父躺在血泊中,一雙眼睛已成兩個血洞,卻是被人挖了出來!」

    「什麼!」我不禁驚叫道。楚關風看了我一眼,自顧自道:「師父當年雖有三十歲出頭,但風姿綽約,有如二十許人,一雙眼睛更是明眸善睞,美麗無比。聽師父彌留時話中,才知是『溫柔』的首領蘭夜得知師父眼睛生得美,便下令手下灰衣殺手,將師父一雙眼睛生生挖了出來!」

    我驚道:「只因眼睛美麗,就……」想到蘭夜容貌艷麗無雙,但人卻極凶狠手辣,當時只因我在商少長身側,卻連連欲治我於死地。手段毒辣可見一斑。但可能她自己都不會想到,卻由於粗心輕敵之下,被我廢了武功。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楚關風卻不知我心中所想,繼續道:「我當時年少氣盛,見如師如母的師父如此含恨而去,心中便立下一個誓來,定要將蘭夜碎屍萬段,為師父報仇雪恨。當時我回風紗已有小成,便多方查找線索,佯投到蘭夜手下,伺機好對其下手。可……當時曲折之處,卻一直未能如願。如此種種,卻也不多說了……」見我凝神細聽,不由輕笑一下,道:

    「說得多了些……該入正題了……我自溫柔處出來,本是不想再回去了,但溫柔不住派出殺手追殺我,也令我不勝其煩……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商少長。」

    楚關風說到這裡,笑道:「本來,我是想與他一較高下,試試我的回風紗同他的秋水刀,到底誰能更勝一籌,卻沒想到,這個號稱天下第一殺手的商少長,卻是來求我為他做一件事。」

    我眼神一凝,道:「可是……可是讓你……」

    楚關風將頭一點,眼中露出讚許之色,道:「你猜得不錯。他來找我,確是讓我做他的影子--做秋葉閣閣主葉知秋!」

    「我當時只覺得好笑無比,一個殺手,居然還有另一個身份,而那個身份居然是富可敵國的商人?!這足以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我面上無一絲笑容,眼睛死死地盯著楚關風,只因我知道,只怕接下來他說的,就是一個極大的秘密。只聽得楚關風緩緩道:

    「我卻沒有想到,這個殺手中的殺手,居然求我做他的影子,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只因他覺得,他這幾十年灰色充滿殺戮的世界中,終於有了希望。可是他也怕的要命,怕他殺手的身份給這個女人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無窮無盡的危險和鮮血。」

    「所以,他要有第二個身份,因為商人雖然無權無勢,但至少這個身份平安無虞,能夠給這個女人一個安全的生活。」

    「但……以後的生活,誰又能說得清楚,他現在做的,只能是守在那個女人身邊,在她身後,保護她平安喜樂……他對我說,他想帶著他心愛的女人回到他第二個身份中,卻又怕那個女人發現真相後,會不會原諒他,會不會發現,這已經是他竭盡所能能給予她的一切。」

    「我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憐……一個殺手一旦有了情愛,他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冷靜無情,讓自己在這個處處凶險的環境中生存下來?……他的生活必定比以前驚險百倍,可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一旦下定決心,就再也不能回頭……我只為他做了一次影子。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自己是做對,還是做錯。只不過……」楚關風將手搭在我肩,一字一頓道:「只不過我知道,你可以罵那個男人愚蠢,可以罵他懦弱,可是,他卻是我見過的,最稱得讓男人的男人!只因為他為那個女子所做的事情,是一百個所謂的好男人都比不過的事情!」

    我輕輕點頭,伸手拭去眼角的淚珠,顫聲道:「多謝蘇三哥,……這些我早該知道的……只是,我竟然……竟然知道的那樣晚……」

    楚關風臉上現出一抹溫和的笑意,道:「你可有想過……如果商少長真的跳崖而死,而那時你知道了他和葉知秋實是一個人,你還會如此恨他怨他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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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50:44
第三十八章 執子之手

    如果商少長真的跳崖而死,你還會如此恨他怨他麼?

    你會麼?你會麼?……

    我怔怔立在當場,楚關風溫和的話語不住縈迴在我的耳畔。心中無數個念頭不住翻騰上下:不錯的,不錯的……即使我知道了商少長與葉知秋同為一人,但如果商少長真的就此死去,我可還會像今日這樣,恨他怨他,怒他惱他?恐怕……我又要陷入無窮無盡的慟怨中,不能自拔。

    楚關風見我久久不再言語,笑道:「既知情濃,偏為情苦。白家妹子聰慧過人,這些事情必能理出頭緒。若還有疑惑,何不親口一問那位始作俑者,便知端地。」

    我輕輕點頭,心中百感交集,今天來聽竹小築處一席話,只覺恍如隔世。便袖手一揖道:「白衣謝過三哥,今日一席談,使白衣茅塞頓開!現在日色已晚,不敢再打擾三哥興致,我……這就回歸雲莊了。只是……」我想了想,還是道:「蘭夜已被我廢掉武功,卻未將她殺死。蘇三哥若想報師仇,白衣必傾力相助!」

    楚關風怔了一怔,眼神在我身上轉了幾轉,一絲不可思議在眼中掠過,隨即緩緩一笑,我第一次看到那張清秀的臉上,現出柔和輕鬆的笑意,道:「不必了……」楚關風輕輕擺手,那雙修長潔白的手背在身後,這一刻,我突然覺得這位天下第一的繡手,傳奇式的殺手,有說不出的揮灑,說不出的寫意,彷彿這幾個動作下來,使得自己也覺得輕鬆起來。楚關風的眼中傳出一種溫柔的情感,道:「我已經有了我的月兒……那些打打殺殺與復仇,也都讓我忘記了。在這聽竹小築中刺繡,才是師父最希望我做的。」

    「月兒?秦樓月?」我不禁脫口而出,心中恍然大悟,那天楚關風以回風紗在我與商少長面前帶走秦樓月,說明楚關風對她也早生情縈。蘇三手既然是楚關風,那麼秦樓月也必同他隨行。

    卻沒想到,楚關風搖頭笑道:「秦樓月已經死了……」見我大驚失色,隨即向我擠了擠眼睛,道:「那個溫柔四大殺手之一的秦樓月,在那時便已死了。」他不管我聽沒聽懂,自顧自道:「溫柔四大殺手之一的秦樓月與楚關風……全都不在人世了……只有蘇三手和他的月兒。繡花,拂琴……這才是我們想要的平靜……」

    我慢慢點頭,心情不知不覺隨著他輕緩的語音,也變得少有的輕鬆快意。我笑道:「我明白……可不知嫂夫人能否讓白衣見上一見?」

    楚關風輕輕一歎,面上現出慚色,道:「本應如此……只是內子當時逞一時之氣,對白家妹子多有不當之處,此事雖不能完全怪她,可……內子現在與我同住聽竹小築,但她自覺對白卿相羞慚無地,因此在卿相身體不適之時,她也只讓我代為探視,不敢見白家妹子之面。」

    我微微點頭,已知其意。當時雖是蘭夜指使秦樓月置我於死地,但若不是小綠丹藥神妙,又加上商楚二人俱現身。我恐怕當時亦是凶多吉少。想及此,我笑道:「此事早被白衣忘記,嫂夫人不要多心為是。只是夫人彈琴之技為天下一絕,何時有幸白衣能與夫人共彈一曲,才是大大的美事。」

    話音甫落,忽聽得裡屋內緩緩響起一輪琵琶聲,如珠落玉盤,春鶯私語;聲音淅淅瀝瀝,幾乎細不可聞,卻又悠然清亮,如洗塵垢。彷彿這彈琴的人只是為我演奏一般。卻沒有我初聽時的一絲幽怨,更沒有後來勾魂奪魄時的冷厲無情。曲調平靜悠揚,如沐春風。聽到耳中暖洋洋舒服無比。

    我一笑點頭,走到裡閣一幅白絲幃前,袖手揖道:「謝過嫂夫人。」

    濛濛白幃內,我只能看見一位抱琴白衣女子自榻上站起,深深向我回禮。雖說有白幃擋住視線,這女子身著月白衣衫的人影,卻如天上淡淡的明月一般,看起來有說不出的美麗沉靜。

    我轉向蘇三手,笑道:「我要回歸雲莊了。」

    蘇三手笑道:「可是想好了?」

    我點點頭,道:「想好了!」我深深一禮,道:「只因我知道,如果這次再不下定決心,恐怕我是要永遠後悔下去。」

    「好!」蘇三手拍拍我肩,笑道:「這才是白衣卿相,只是,有一件事兒可要教你得知--」他見我眼中滿是疑惑,道:「我前些天去看望你時,見到了那個姓商的笨殺手。他雖看起來與常人無異,但卻是下盤虛浮,中氣不濟。顯是受了極重的內傷還未痊癒,如我所想沒錯,許是他在跳崖時--」他話未說完,就見我臉色大變!急道:「你為何不早說!」在蘇三手促狹的笑聲中,我連忙轉身向歸雲莊方向跑去。

    風在我的耳邊呼呼地響著,自從這半年多以來,我很久沒有跑得這樣快,這樣輕鬆!彷彿心頭這一塊重重的大石都要被風一點點吹走,吹得遠遠的,再也不會回來!

    商少長,你在哪裡?我知道,你沒有走,你還在歸雲莊!因為我天天晚上,在夢中都會聽到你熟悉的笛聲!

    這次,你一定不會走了,是麼?

    遠處,橙紅的太陽一點點落下西山,當我跑回歸雲莊時,已是殘霞滿天。我口中上氣不接下氣,卻來不及休息,遇人便問:「商少長在哪裡?」問過了三個人後,終於知曉商少長在莊後荷池畔,連忙又跑了過去。

    就是這裡,就是這裡--

    微風輕輕吹來,帶來荷池畔特有的清香,也帶來若有若無的笛聲。一陣陣地,輕輕地隨著微風傳到我的耳邊。

    我有絲長長,絲似洞庭波,君有意連連,意似長江水……

    只是我不知道,原來竹笛也可以吹出這樣的曲子,也可以吹得這樣令人心碎……在這樣熟悉又動人的笛聲中,這二十幾年來的往事,突然都湧到了我的心中--

    真真,你知道嗎,我白衣從不會讓這種感情影響我的理智。

    商少長,你居然讓我的女子身份大白於天下!

    商少長,你這個天下最大的大色鬼!

    商少長……你不會離開我,是不是?

    是不是?是不是?……

    我的長髮披散在微風中,輕輕吹起又放下。眼前的荷池,垂柳,小橋,白石彷彿全都不見,只剩下了那個坐在池畔,十指按笛的白衣男子。只有他留在我的眼中,一聲聲地,吹著他那支心中的曲子:

    洞庭波不斷,江水流不止。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白衣男子緩緩放下手中已泛黃的竹笛,卻並不轉身,輕聲道:「是……是衣衣麼?」

    我咬了咬嘴唇,卻沒有回話,腳步慢慢向他走近。雖隔著衣服,亦見他後背肌肉輕輕一緊,多年的殺手習慣,仍是非常不適別人走在他身後。但他一緊之後,卻仍未回頭。

    「你的琚雪,應該還在你的袖中……」他的話音同他的背影一樣,充滿著蕭瑟與痛苦:「我騙了你很多,你就拿那柄劍……殺了我罷……」

    一把細長無瑕的玉劍自我袖中無聲滑出,冰冷無情地架在他脖頸上。我的聲音亦冰冷無情:

    「你做了很多錯事--每一件事都想讓我一劍殺了你!」我手腕微動,劍身離他頸子更近少許。一字一句道:「你明明中了銷魂之毒,卻騙我藉機輕薄於我;你明明怕我被蘭夜殺害,卻使計騙我到寧王處;你明明害怕我受到傷害,卻連一個字也不敢說出來;你明明心中也愛我至深,卻一直用兩個身份來同我周旋,做一個畏手畏腳的膽小鬼!你明明--」我手中劍用力向他後背削去,琚雪帶起一溜雪光,自玉劍中透出絲絲寒意。商少長身子一僵,卻仍一動不動,等著我這一劍落下……

    「嗤啦--」一聲裂帛響起,是衣服撕開的聲音。

    我這一劍,削開了他後背布衣,商少長的後背光裸在空氣中。

    隨著衣服片片碎去,一道深及見骨的猙獰傷痕自他頸下蜿蜒直至腰間,傷口周圍大大小小傷痕更是不計其數。雖已過去七八個月,傷口也已收口,但當初他跳崖時之驚險,求生之艱難,又怎能述出當時之萬一!

    我牙關咬得咯咯做響,腿一軟,雙膝重重磕在地上,罵道:「你--你明明跳崖後九死一生,卻連……連這個也要瞞我……你--你把我當做了什麼--我--我--」我終於抑制不住眼中噴湧而出的淚水,握劍右手不住顫抖,終於「噹」地一聲落在地上。我用力撲到商少長身上,緊緊抱住他滿是傷痕的背,哭道:「你--你這個大騙子!天下……天下最大的大色鬼!大騙子!--」

    我緊緊抱住商少長,臉貼在他醜陋,但是溫暖的背上,盡情地哭著,彷彿要將這八個月來,每一分每一秒的相思之苦,都要流個乾淨!如果這時有人,就能看到在荷池畔,一個黑衣女子,毫不避諱地抱住赤裸著上半身的男人,旁若無人地大聲哭泣……可是就算被人看到了,又有什麼要緊?!我白衣在這世上唯一喜歡的,愛著的男人,終於回到了我身邊!--不知不覺中,商少長將我抱了起來,將我溫柔地,但是堅定地抱在他懷裡。他的力氣從未有過這樣大過,他從未將我抱得這樣緊,彷彿他怕我下一刻,就會消失在空氣中:

    「衣衣,好衣衣!……」他緊緊地抱著我,頭埋在我的頸間,嘴唇在我耳邊輕喃道:

    「對不起!對不起!--」他的手胡亂在我臉上抹著,想為我擦去眼中不斷流出的淚珠,卻是越擦越多,我的淚沾到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胸膛上。自己像一個小小的,受了極大委屈的孩子,終於等到了可以哭訴的,安慰自己的對象。雖然還是哭泣著,但卻感到好久都沒有感到的,實實在在的溫暖與幸福!我等待的這個男人,終於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了……蘇三手說的對!只要他好好地活著,以後還要與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怎麼會恨他,又怎麼能恨他!

    這個時候,我隱隱感到自己領口似乎濕漉漉地,彷彿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流了進去。

    我滿是淚痕的臉上,第一次落出了清新的,溫柔的笑意。我沒有抬頭看商少長的臉,卻伸出不再冰冷的手,摟住了商少長。

    他是個真正的男人,這就夠了,真的夠了。

    「衣衣……」一隻溫暖的手拂過我的臉頰,輕輕拍了拍,「睡著了嗎?」

    「嗯……」我鼻中發出一聲舒服的輕哼,回手摟住身後白衣男子的脖頸,順勢在他懷中轉到一個適合的位置,道:「才沒有睡呢,我在想事情。」

    商少長溫柔一笑,將我的身子再摟緊些,他抱著我坐在小屋外的竹林下,正如他當年青衫竹笛,在月下第一次將醉酒的我抱住般。天上的月亮仍是那樣皎潔無瑕,竹林亦如當時一般青翠秀逸。只是我和他,卻比那個夜晚的商少長和白衣更加清醒,也更加體會得到這份難得的寧靜與甜蜜,兩情相悅的甜蜜。

    商少長輕輕撥開我額頭亂髮,笑道:「在想什麼?」

    我睜大雙眼看著他,突然自他懷中直起身,雙手捧住他的臉左右端祥,偏頭道:「我在想你到底是姓商,還是姓葉?」

    商少長微微一怔,隨即擠了擠眼,笑道:「我姓什麼有什麼關係?」

    「討厭的商少長!當然有關係!」見商少長笑著看我,眼中儘是促狹之意,不由氣得咬咬牙,也顧不得臉紅了,叫道:「至少--至少--我至少得知道我以後的孩子姓什麼罷!」眼見商少長聽得我這句話一出,忍不住哈哈大笑,不由得我又羞又氣,伸出手做勢掐住他頸子,惡狠狠道:「你說不說?你說不說?……哎呀!」原是商少長三根手指伸在我腋下搔癢,自己只顧「逼供」,卻是著了道兒。

    笑也笑了,鬧了鬧了,我和商少長相視一笑,俱是覺得剛才自己象孩子的舉動又是幼稚,又是好笑。商少長將我拉到他腿上,替我一點點揀去頭髮中的細小草屑。輕歎一聲道:「我到底該姓什麼,我自己也不甚清楚……先母確是姓夏,小妹炎涼隨了母姓,自然也繼承了先母一身醫術。而我父親只是一個無名殺手……他自曉事起就不知道父母是誰,自然更不知道自己姓什麼,所以,我只學了父親一身殺手本領,卻一直沒有姓氏。直到母親說:夏商更迭,朝代交替,不如以『商』字為姓,兄妹同心,血脈相契,就以『少長』為名,才有了我的名字。」

    「我十幾歲時,雙親相繼辭世。自己空學了一身武功,卻不知道追殺父母兇手是誰。為找出真兇,我不得不做起父親做過的殺手……我記不得殺了多少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卻因為自己殺人愈多,名頭愈亮,自己陷入無邊無際的地獄,卻又是近了一層……殺手都不應該出名,而我卻相反,江湖上無人不知『但有先後無少長』,可我手中的鮮血,卻是愈來愈多……」

    商少長緩緩敘說時,我一直望著商少長的眼睛,只見那雙漆黑的眼瞳裡,滿是無盡的悲涼孤寂之意,這段往事他說來聽似平平無奇,但當時血雨腥風,生死悠關,又怎能述之萬一!我伸出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柔聲道:「然後呢……然後可有……」

    商少長輕輕一笑,眼中恢復幾許溫暖,道:「我當時年少氣盛,心卻一點點麻木……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了復仇而殺人,還是為了殺人而殺人……為了生存下去,我可以接下最難做的殺人生意,可以用最簡單的刀法一擊制敵。但我卻還是殺手,一旦當上了殺手,一輩子都只能是殺手……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救了一個垂死的老人,這是我第一次救人,也是第一次免費殺人。」

    「強盜劫財害命,我看得多了,這次卻鬼使神差地救下那個老人,最奇的是,那個老人寧死也不放開自己懷中的破包袱。可我出手再快,那個老人後背已被那幾人劈中一刀,眼見活不成了,他臨死時,就將這包中之物托付與我,最後一句話居然是:『公子,你是好人,此物交與你,老朽死後也可瞑目。』如果他知道我實則比那幾個強盜更兇惡百倍,他又將如何做想?」

    「包中並無他物,只有一本《天工織物圖譜》,裡面儘是種種織物圖樣及織法圖解,寫的甚是詳盡。書下落款為葉老人,並無再多敘筆。這薄薄冊子居然能引得別人搶奪,想來內容也定不凡,我當時突地靈機一閃,當時我手中已有不少銀錢,若買得織機,請來織婦按圖織錦,說不定能一舉成功!」

    「這個計劃實則漏洞百出,成功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卻不可思議地成功了!秋葉閣幾乎憑青絲雪綢一夜成名,葉知秋這個名字也隨之名揚天下!……這正是我要的結果--我有了殺手外的第二個身份,雖然這個身份只是我的影子,但這個身份可能總有一天會用得到!」

    「於是,我白天是神秘莫測的葉知秋,晚上,便是令人喪膽的殺手商少長。……但我覺得我再也回不到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商少長,我更喜歡做一個商人,雖然平淡,但也比做殺手更輕鬆,更快樂。」

    「直到……我在白幃後看到了你……」商少長看著我,喃喃道:「這樣一個女子,在我發出的殺氣下也能悠然自若,全身而退。如此卓然,卻又那樣清澈--別人稱你為白衣卿相,是商人中的翹楚,誰有了你,就等於有了無盡的財富……可我只知道,這樣有超凡勇氣的女子,如若我錯過,可能就永遠地不會再有……」

    我靜靜地聽著商少長講述,眼中慢慢閃過溫柔的笑意,道:「所以,那天你就趁我喝醉時來偷偷看我?看我長得到底是美是醜?……你啊……」我握緊拳頭,終是輕輕在他胸膛打了一下,嗔道:「你……你真是個大呆子,膽小鬼!」

    「我是大呆子,膽小鬼!」商少長緊緊抱住我,聲音竟不自覺微微顫抖:「我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你,商少長與葉知秋實為一人;為了隱瞞這句謊言,我在你身邊之時,便不得不讓楚關風將葉知秋做下去;我怕你在我身邊會有危險,我怕我的殺手身份會給你帶來麻煩!我寧願自己跳下崖去,這樣說不定會一了百了……衣衣,對不起!我--我實是不知道你也要與我跳下去!與我跳下去……」

    我與商少長緊緊相擁,緊密得我能感覺到他的心在胸膛裡強有力的跳動,他的呼吸在我的耳邊急促不已。我輕輕道:「大呆子……對不起……我們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不管遇到什麼艱險,都要好好地活著,好不好?」我抬起頭,溫柔又堅定地看著他的眼,一字一頓地道:「你記住,我是白衣,我會比大部分人都要堅強!更比大部分人都會保護自己!」

    我突然叫道:「啊呀--現在已經這麼晚了。」

    商少長抬頭看天,道:「是有些晚了……你可覺得冷了?」

    我眼珠轉了幾轉,道:「是啊,我冷得很,冷得不能再冷。」

    商少長忙道:「那我將你送進屋去,可好?」見我並不動作,奇道:「咦,怎麼不走?」他見我表情似笑非笑,又嗔又怨,商少長看著我,慢慢唇角落出一絲若有所思的笑意,突然雙臂一伸,在我驚叫中將我攔腰抱起,笑道:「白衣有約,在下一定從命。」

    我只覺雙頰火燙無比,這次卻真是羞得有個地縫都要鑽進去,見他抱著我又驚又喜,眼中滿漾情意,無奈重重在他胸膛捶道:「你這個死--」「死」字從口中吐出,連忙用手摀住自己的嘴。

    商少長卻不已為忤,哈哈大笑道:「我這個死色鬼。」

    我又是一羞,將頭埋在他胸前,卻是不再掙扎,任由他抱進房去……這一年多的風風雨雨,艱難困苦,這一年多的相愛相伴,相攜相扶……彷彿在這一刻都有了回報。所經歷的種種生死磨難,同現在的甜美繾綣相比,又算得了什麼?!我看著商少長,只想把他完完整整地都記在心裡,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商少長,我們永遠都不會如你的父母一般,因為我們都很堅強,都能保護自己,更能保護對方……讓我們好好活下去,就這樣快快樂樂、平平靜靜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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