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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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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3:25
第十章 清如玉壺冰

    我坐在竹椅上一動不敢動,等著優華大小姐為我梳理頭髮。

    用她大小姐的話說,要扮回女裝,就得像模像樣,像個美麗賢淑的姑娘家。於是我便從上午就坐在椅子上,讓她「像模像樣」地為我挽起一個又一個髮髻。這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優大小姐,做個女人真的那麼麻煩?我覺得這頭髮可以了,不用梳了。」我哭笑不得地看著鏡中的我,不是「像模像樣」,而是「怪模怪樣」。

    真是奇怪,平常見優華那樣梳妝就美若天仙,而我梳起來就像唱戲的。

    優華也奇怪,突然停手道:「白衣姐,怎麼你扮回女兒身,卻沒有做男人時好看呢?」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兩人大眼瞪小眼,「我怎麼知道!」

    優華賭氣拿起象牙梳:「不管了,我就不信這頭也梳不好!」於是不顧我幾乎要殺人的目光,又把我按在椅子上,將千辛萬苦梳好的頭髮,又千辛萬苦給我拆了。

    最後,還是優華聽從我的意見,簡單清爽地挽了個髮髻,用再樸素不過的木簪別住。剩下的頭髮如瀑布一般直披下來。我用心換上雲逸揚為我準備的一襲黑色衣裳。腰間用同色的織帶束住。穿好後,我轉身拿起梳妝台前優華為我準備的胭脂水粉,想了想,對著銅鏡往臉上輕拍了些,看著銅中人蒼白的臉上現出些紅暈,我不由嘴角現出一絲徽羞的笑意。

    有多久沒像今天這般認真打扮過了。

    「白姐姐,好了沒有啊??」門外傳來雲逸揚興奮地拍門聲,我輕輕一笑,示意優華打開門--

    「啊--」雲逸揚拍門的手停在空中,一張大嘴張大得像含了個鴨蛋。後面跟著面色鎮定,陰魂不散的商少長。

    我微微顰眉,不知道是身上的布料不太舒服,還是讓商少長一雙深遂的笑眼看著不自在。道:「不習慣是不是,我也不習慣,不過慢慢就看習慣了。」

    「不不不………不是……」雲逸揚乾嚥了一口口水,勉強開口道:「第……第一次見白姐姐穿女裝,……好……好看得緊……」

    「好看什麼?」我拍一下他愣愣的頭,眼睛透出一絲暖意,:「小孩子,瞎說些什麼?」雲逸揚被我一拍之下,黑臉紅得愈加通透,話更是說不出來。

    商少長站在一旁一直未作聲,此時開口道:「雲逸揚,讓你連繞著我設的石陣跑八圈,你跑了沒有?」

    雲逸揚見得商少長開口,怒氣不由上衝,話語脫口而出:「你得意什麼!我就不信我追不上你!」

    商少長仍是不在乎地微笑:「好啊,那你就去練吧,我當年練這輕功只練了十三天,就繞出了石陣,就看你怎麼趕得上我?」

    「你……」雲逸揚狠狠地瞪了商少長一眼,又看看我,一跺腳走出了我的屋子。

    等到雲逸揚和優華走出去,我的眼中漸漸射出寒光,冷冷道:「你為什麼不走?」

    能讓我收斂笑容的人實在不多,在我的目光下仍然能安然自若的人也不多。

    商少長就是一個。

    看著他渾不在乎地自己走到桌前,拿起杯子倒了杯茶給自己。一邊喝茶一邊道:「品香茗,對美人,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我卻不覺得是樂事。

    看著這個殺手笑得既可愛又燦爛地坐在我面前,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突然臉上現出一絲狡黠的笑意,慢慢道:「你怎麼能喝我桌子上的茶呢?」

    商少長見我面帶笑容,便笑得更是開心,道:「你的茶我不能喝麼?」

    「當然可以。」我走道桌前,手指輕輕拂過茶壺邊緣,眼角半帶嗔怒,半含嬌羞,「可這你手上的杯子,是我用過的……」

    商少長大笑,又飲了一口,道:「衣衣用過的,就更應多喝幾口。」

    我臉上笑意更濃,「我用過的杯子,通常不給別人用的……因為別人喝下肚去……通常都不那麼好受……你不覺得這茶喝下後,有股熱流經過身體麼?」

    商少長臉色一變,隨即又恢復原狀,仍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笑意:「我只聽過白衣卿相一雙神眼,精明無匹,可從未聽過她還會用毒。」

    「不錯……」我回身一笑,「如果我什麼都讓別人聽說,還叫什麼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我沒有將毒用在嫣紅身上,因為她不值得,但如果用在天下第一殺手身上,你說值不值得?」我看著商少長有點笑不出的臉,淡淡道:「枉你是殺手,竟在我的屋中一點戒心都沒有,相信我是個女子,便不會有制人的方法麼?」

    商少長突然手一動,這杯茶已被他潑在地下。

    我再也忍不住,不由哈哈大笑:「這麼好的碧螺春,你潑了不是可惜?」看著商少長漸漸鐵青的臉,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情大好,一串如銀玲的笑聲從唇中吐出:

    「熱茶喝下去,當然會覺得有股熱流湧過全身,這樣的道理,你會不知道?」

    商少長看看我笑靨如花的面龐,再看看自己手中空的茶杯,臉上現出一抹苦笑:「現在知道了……」

    雲逸揚在石陣中左衝右突,一身原是洗得乾乾淨淨的褐衣現已沾滿了汗水和泥土,皺皺巴巴又髒又破。黑臉上一道灰,一道黃,差點已分不清他本來的顏色。他每次要挺身躍出石陣,總有一顆小石子將他的身形迫回石陣中。雲逸揚停住身形,凶狠地盯著那個發小石子的人,口中不住地大聲喘氣。

    商少長站在石上,笑吟吟地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手中一拋一拋地把玩著幾顆石子。

    但雲逸揚知道,只要他一動,這石子就會準確地擊在他要躍出的地方,讓他不得出雷池一步。這石子雖小,但若打在身上,也會痛好久。

    可他就是再瞪商少長十眼也沒用,他雖眼睜睜地看著商少長手中的石子飛來,卻偏偏躲不了。

    我看了看場中,好好的歸雲莊被他們兩個人搬來了一大堆石頭,弄得像個採石場。場中的兩個男人像鬥雞一樣你瞪我我瞪你。我搖搖頭,扶著雲夫人在場外坐好,道:「雲姨,還要再看麼?」

    雲夫人似沒有聽到我的話,眼睛望著場中目不稍瞬,許久才道:「唉……苦了揚兒了……」從袖中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痛在兒身,苦在娘心。

    我見到雲夫人已染霜的鬢角,不由得心中一熱。他們孤兒寡母,自家遭大變之後,不但要維持歸雲莊的聲名,更要尋三餐之繼。這幾年過的也定是辛苦。見雲夫人母子之情流露,我連忙笑道:「雲姨不用擔心,少年人自應多些歷練,若做人上人,是一定要吃得苦中苦的。」

    雲夫人微笑點頭,摸摸我的頭髮,柔聲道:「你來到我們家,使歸雲莊地位大升,但我們母子虧欠你太多,你這半年來,也勞累不少啊……」

    我連忙偏過頭去,不讓她看到我眼中的點點淚光,定了定神道:「夫人言重了,白衣只是求得一棲身之處足矣,若無夫人與逸揚相救,白衣已不知流露何處。今日白衣所做,唯只得一立錐之地,夫人不必太過縈懷。」

    「你這孩子……」雲夫人微微搖頭,不知是說給我,還是說給自己聽,「太剛強了……就不知我家逸揚……可否有這份福氣……」

    我拂了拂吹亂的頭髮,送走雲夫人後,我也沒心情再看兩個人你來我去的練功。攬衣回身向自己的小院走去--

    優華低頭飛快地跑來,像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趕她一樣,「咚」地撞到我的身上,撞得我差點跌倒,她卻抓住我的衣袖,聲音帶著哭音:「白……白姐姐救我……」

    我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沉聲道:「怎麼了?怎麼這麼著急?」

    優華抱著我死也不鬆手,身子在我懷中瑟瑟發抖,不住道:「姐姐救我……」

    我輕拍拍她的背,直往她身後看去--

    一個人身著僕人打扮,三十多歲年紀,長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正慢慢地向我們行來。

    我的臉不禁也變了顏色。

    他是僕人,只不過他是一個最厲害無比的人的僕人。

    他是當時拿刀對著優華脖頸的葉知秋手下的僕人,阿福。

    此刻阿福手中無刀,但誰也不知道他的刀什麼時候從何時出來。這麼近的距離,就算商少長在場,恐怕也來不及回助。

    阿福慢吞吞地走到我面前,垂下袖來恭敬地道:「小人阿福,代我家主人向白衣卿相問好。」

    「哦?」我揚眉道:「你家主人也允許你未經通報,便擅進別人的莊院麼?」

    阿福抬頭見我目光越來越沉,不由又低下頭去,回道:「小人不敢,本來是想請這位姑娘通報。」他一指仍在我懷中不住顫抖的優華,又道:「沒想到這位姑娘一見小人便跑,小人無計,見莊外再無別人,便走進來了。」

    笑話!優華差點死在你的刀下,她不跑才是個傻子。

    看見阿福老老實實的表情,我卻知道他所言非虛。歸雲莊雖在山西小有名氣,但歸雲莊內人卻是不多,僅有的幾個長工也種地去了。剩下老幼婦孺把守這個凋零的山莊。

    今天尚且一個阿福也擋不住,以後又能如何立足於江南江北?

    我沉思片刻,沉聲道:「葉閣主如此客氣,讓白衣怎當得起,不知葉閣主有何見教?」我聲音平和,語調平穩,心中卻波濤難平,該來的,卻是一定要來的。

    阿福仍是低頭回道:「葉閣主派小人前來,是將一件禮物送於卿相。」他似沒見我身穿女裝,仍是目不斜視,口稱「白衣卿相」,竟是十分謙卑。話畢,從懷中掏出一方小小錦盒,雙手恭恭敬敬遞了過來。

    我抬眼直望向他的臉,見他臉色平和,並無異狀,便一手摟住優華,一手接過錦盒,對優華柔聲道:「去,回去好好休息。」順手打開錦盒。這一打開,我差點訝然出聲--

    錦盒中沒有暗器毒藥,也不是什麼機關,盒中上好的緞上,竟端端正正地擺著一支晶瑩通透的白玉簪!

    雲逸揚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前方,站著悠哉游哉的商少長。仍是一領乾淨的青衫,飛揚的塵土一絲也沒沾在他的身上,手上一拋一拋地玩著石子。

    而他身上的衣服幾乎已分不清原來是什麼顏色。汗水已將他整個人浸透。連呼氣入氣都覺得要費上半天的力氣。

    累!好累!他自出生到現在從來都沒這麼累過!

    耳邊傳來商少長低沉的聲音:「想放棄了麼?我教你的輕功心法都忘到哪裡去了?就憑你現在的三腳貓功夫,還想勝過我麼?」

    雲逸揚深吸一口大氣,慢慢自地上爬起,用已滿是塵土的衣袖抹了把汗,咬牙道:「你……你別得意……我……我不信我就衝不出這個鬼陣!」他一字一句地說出,身子卻已是不聽使喚地搖搖欲墜,兩條腿不住抖動。

    「好!」商少長笑容一斂,喝道:「那就衝出來讓我看看!」

    雲逸揚盯著商少長的手一上一下,當石子被商少長拋上天時,雲逸揚突然一聲大喝,疲憊的身形頓好似重新充滿了氣力,腳下一蹬石塊,人已如離弦之箭沖天而起--

    商少長的手也似長了眼睛般,彈向將落下的五顆石子,石子如彈丸般射向雲逸揚在空中的身體。射的角度正好讓空中的雲逸揚避無可避!

    雲逸揚身在空中,卻沒有象每次一樣為躲避石子迫回原地。他在空中猛地提氣縱身,身形幾乎從不可能的角度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人如一個嘀溜溜的陀螺般從四顆石子邊擦過,隨即射出石陣外--

    可最後一顆石子還是擊中他的腿。

    但是雲逸揚已衝了出去。

    雲逸揚坐在地上如狗喘氣一般大口吸氣,彷彿每一口空氣都寶貴無比。歇了半響後,他慢慢爬起,便做了他早就想做的一件事--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商少長面前,突然一拳打在商少長的胸口!

    「哼……我不是懦夫,更不是膽小鬼,我說能出石陣,就是能出石陣!」

    商少長居然未躲,笑嘻嘻地受了這一拳,饒是雲逸揚已筋疲力盡,這一下子也將他打得晃了一晃。他扶雲逸揚在地上坐好,道:「還好,你還沒有死心眼到看到石子便躲,對著石子直衝出去。以後對敵也要如此,一味躲閃只能落於下風。」

    雲逸揚抹了把汗,對他眼前這個亦師亦敵的殺手笑了笑,「真是累得痛快,沒想到心中一想拚命,最後這一招居然使了出來!」在他眼中,這個總是一臉帶笑的殺手突然變得可愛許多。

    商少長點頭稱許道:「我沒時間指點你太多,你能在一個月時間裡掌握一套掌法,一套輕功,已經是不錯了。」

    「不夠!」雲逸揚抬頭望著商少長,道:「我覺得不夠!你為什麼不傳我你的刀法?秋水刀?」

    商少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臉企盼的樣子:「你要學我的秋水刀?」

    雲逸揚讓他看得頓時低下頭去,囁囁道:「這……我忘了這是你的看家本領,不會傳人的。」

    商少長搖頭,回身取下背後的黑黝黝的刀,左手食指慢慢拂過刀身,這個動作溫柔無比,滿蘊情意,似在安慰多時未見的老友。很難想像這麼隱晦韜光的刀,居然能發出那樣明亮如秋水的刀光--

    「不是我不傳你……」商少長收起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眼神一片蒼茫沉靜,似在自語,又似回答:「秋水刀是殺人的刀,秋水刀法是殺人的刀法……」他微微一笑,轉過身來,對雲逸揚道:「你要學的是保護人的功夫,而不是殺人的功夫。」

    夜已深。室內一燈如豆。

    我一身黑衣坐在燈下,手裡把玩著一根白玉簪。

    葉知秋啊葉知秋,你既得知我為女子,又為何不向歸雲莊發難,反而送來束髮玉簪?

    這玉簪觸手溫潤,玉質細膩無瑕,上面卻無任何文飾,只打磨得光潤無比,我不懂玉器,但也知這玉簪定是價值連城,比起優華當時頭上所戴只怕要貴重許多。我將玉簪拿起又放下,不知拿這東西如何處置。但既收下了東西,總不成再退回去。

    想了想,我將玉簪又放回盒中,不由一聲長歎--

    眼中出現白絲幃後,一個青年男子的身影。

    正沉思中,幾聲敲門聲打破了我的冥想,「白姐姐,白姐姐!」正是雲逸揚。

    我開門,雲逸揚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襲上好黑色貂皮做成的披風,「白姐姐,這幾日天氣轉寒,娘親怕你受不了這裡的冷,讓我把這披風給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抖開披風欲為我披上。

    我眼中倏時一點寒光閃過,習慣地躲過他的手臂。道:「不用了,逸揚,你把披風放在桌上就可以。」見到雲逸揚眼中落出失望的神色,我笑笑:「天已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還要練功,你難道忘了?」說著走到門口,打開門。

    雲逸揚慢慢走到門邊,定定地看著我,突然道:「白姐姐,你能出來嗎?我有話和你說……」

    我依言走出門口,走到院中。雲逸揚突然從後面抱住我的身子,他年輕的臂膀勒得我非常緊,幾乎喘不過氣來,這個少年在我耳邊喃喃道:

    「白姐姐……我……我喜歡你!」

    「啊--」我臉色大變,耳邊如一個響雷轟轟滾過。我早知道這少年對我有一種出乎姐弟之情的情感,但我沒想到他會說出來!

    我嘴唇蒼白,盡量抵制住顫抖的聲音,緩緩道:「逸揚,胡說什麼,放開。」最後「放開」二字,我的聲音變得異常冰冷。果不其然,雲逸揚抱著我的手一震,將我從他的懷中放開。我稍稍整理衣襟,沉聲道:「逸揚,別孩子氣了,快回去休息。」

    雲逸揚使勁咬了咬嘴唇,突然大聲道:「白姐姐!我……我是真心喜歡你!你……你……」他猶帶孩子氣的眼睛看著我,竟似有了點點淚光。

    我輕歎一聲,慢慢走到他面前,冰涼的手拂上他的臉,柔聲道:「逸揚,你抬起頭來看看我……」我看著雲逸揚,泛藍的黑眸如夜中的點點星光,但幾乎不蘊一絲情感,

    「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大年紀?」

    雲逸揚怔住當場,他的眼睛直望上我的眼。看了好一陣,才慢慢道:

    「十九……不……二十……不,也不對……」

    我輕笑回身,眼中流出有別有年齡的異常的世故與深遂,幽幽道:「再過一個月,我就二十五歲了……」我看著雲逸揚驚訝得慢慢張大的眼睛,笑道:「沒想到,是不是?」

    雲逸揚不由自主地點頭,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可……白姐姐,你幾乎比優華還要小……」

    我聞言不由一笑,隨即手指輕輕拂上自己的臉,像是在訴說,又似在夢囈:「我都不知道時間過得這麼快……顏未老,心已老;顏未老,心已老……」我突然向雲逸揚輕笑道:「小鬼頭,我還是喜歡做你的姐姐比較好呢。」

    雲逸揚呆呆地看著我,渾然不覺眼中慢慢流下淚來,他怔了怔,突然用袖子用力擦去臉上的淚水,大聲道:「逸揚最喜歡、最尊敬的,便是白姐姐,逸揚沒有親姐姐,從此後,白姐姐就是逸揚的親姐姐!」

    我溫柔一笑,柔聲道:「我沒有弟弟,也把你看做我的親弟弟一般……好了,快回去休息吧,明天還有事情做。」

    看著雲逸揚的身影漸漸在夜中消失。我的眼中第一次流出既悲傷,又無奈的神情。因為我知道,剛才我已經有意無意中,傷了這個少年的心。

    對不起,雲逸揚,你的心我焉能不知,只是我早就發誓,心中再也不想有這種無謂的情感。因為愛情帶來的,必定是痛苦遠遠大於歡樂。

    而我不論在現代還是在古代,都不想讓這種感情蒙蔽掉我理智而冷靜的頭腦。

    我定了定神,眼中又恢復了平時沉靜清冷的神色,緩級向房內走去。這才覺得一陣寒意襲來,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伸出手去,幾片雪花落在我纖長白淨的手指上。

    不知不覺間,已是初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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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3:50
第十一章 從來芳草如舊侶

    「哈哈哈哈……這二百擔上好蠶絲又是歸雲莊的了!」錢大寬破鑼般的笑聲在花廳中聽起來甚是響亮。抹了抹發紅的鼻頭,錢大寬哈哈大笑道:「不過依你說的,這歸雲莊新織的『回風流雪』可要先給我天錦莊,還要算我八折,不能反悔!」

    我端起茶來輕啜一口:「我白衣說過的話何時反悔過?」

    錢大寬收住笑聲,一雙牛眼上下打量我半響,突地說道:「你……見鬼的,你真是個娘們兒?」

    我抬頭看看他,又回目看看自己身上黑衣長髮的打扮,緩緩道:「錢當家的看我是男是女?」

    「你……」錢大寬尋思半響,突然伸出大拇指,高聲道:「厲害厲害,老子在商場也算打拼了三十幾年,可硬是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子,硬是要得!老子的蠶絲不敢說天下第一,可在南北十二州,最好的蠶絲就在天錦莊,老子每年都把最好的蠶絲賣給你,賣的是心甘情願!真想不出那麼多精明商人是如何敗在你手下!」

    「這個嘛……」我拿起茶碗,輕輕吹開漂在上面的茶葉,看著碧綠清澈的茶水映出我若有若無的笑意:「因為他們都把我看成了女人,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我抬起頭,笑道:

    「在商場上,沒有男人和女人,只有商人。而我,又是個極好的商人。」

    我拉緊身上的黑色披風,緩緩向住處行去。未進屋內,已聽得一陣悠揚動聽的笛音自屋中傳來,這笛音在初冬的寒風中飄飄蕩蕩,竟使人如沐三月春光,暖洋洋不知身處何地,端地是優美無比。

    可我聽入耳中卻不由呻吟一聲,敲了敲隱隱發痛的腦袋,左手推開門閂,中氣十足地大喝一聲:「姓商的,誰准你隨便進出我的房間!」

    果不其然,這個姓商的悠然坐在窗台上,這樣窄的地方,他的腿居然還能翹在另一隻腿上,而且翹得非常自然,一支半舊的竹笛舉在唇邊。商少長笑瞇瞇地看著我,卻未停止吹奏。

    「你……這是我的房……」我用足可以殺人的眼光盯了他半響,終於放棄了第二十八次的抗議機會,隨手拉把竹椅坐了下來。無可奈何地看著他。

    我自信什麼問題都難不倒我,偏偏對無賴沒轍。

    尤其對商少長這樣的無賴。

    「我記得你應該是教逸揚練功,而不是天天跑到我這裡讓我聽笛子吧。」我耐著性子聽商少長吹完,冷冷道。

    商少長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眼睛半睜半閉道:「功麼……練得差不多了,這個歸雲莊的公子哥底子太差,又悟性不高,雖然人是拚命了些,但哪有我當年……」他看我的臉越來越黑,連忙改口道:「不過,這個雲公子哥兒經我的調教之下,對付七八個一般小混混,總是沒什麼問題!」

    我半信半疑地揚眉:「真的?」

    商少長突然睜開眼睛,也沒見他如何動作,人已從窗台上飄了下來,站在我面前,笑道:「我說的還有假的,由我這個一流的殺手教出的學生,就算是個笨蛋,也是個一流的笨蛋。」

    「你……」我抬眼看看他,面無表情道:「我只希望,你莫把他教成一流的無賴。」

    「哈哈哈哈………」商少長哈哈大笑,伸出手輕佻我的下巴,「一個是一流的才女,一個是一流的無賴,這豈不是絕配?」

    我拍去商少長賊兮兮的爪子,眼睛射出的怒氣幾乎可以點著整個屋子!「誰和你是絕配!」

    「嘖嘖嘖……」商少長連連搖頭,臉上現出一種狡猾又曖昧的笑容,輕輕在我耳邊說:「現在的你,遠沒有那天晚上可愛……」

    那天晚上……我眼睛連閃幾閃才突然想起,他說的是我喝醉酒的那一晚。

    那一晚我在沉醉中赤腳在院中駐立,那一晚商少長一身青衫在竹枝上吹笛。清幽的笛聲,纏綿的輕霧,冰涼的溪水……那一晚我第一次在朦朧的意識裡依偎在男子的懷中……

    想及此,我不由臉上一熱,才發覺商少長的臉幾乎要湊到我的臉上,氣得我順手一個巴掌揮過去:「混蛋!你居然……你居然……!」我一時氣結,竟不知要怎樣出言反駁。

    商少長輕輕一閃,輕鬆地躲過我的手掌,突然飛快伸手在我臉頰上輕輕一拂,還未等我發火,人已經飄出窗外,空氣中傳來他哈哈的笑聲:「好嫩的肌膚……臉紅的衣衣最是可愛……」聲音漸遠,人已經在十幾丈外。

    我不知不覺中手拂上自己的臉頰,竟覺得有些燙手。走到鏡邊一照,居然蒼白中真的透出一抹淡淡的嫣紅。

    這個混蛋的商少長!

    窗戶還開著,一股初冬的冷氣吹進本不很暖和的屋內。頓時我的口中溢出一陣抑制不住的大咳,好半響才勉強止住。回身喝了些水,慢慢平撫胸口的煩悶與火辣--

    這裡的冬天居然比現代還要冷。

    過了十一月,絳州城開始下雪。片片鵝毛般的雪花從灰濛濛的天空飄落,落在街面和行人的身上都是雪白。街上的小販在雪天中大聲叫賣,呼出的氣息都是白的。「這位大爺,新出爐的燒餅!」「二嬸子,這籐籃裝多少東西都不會壞哩--」「賣雞蛋--」與寒冷的冬天相比,街上一如既往那樣火熱與喧鬧。

    「白姐姐,又到了趙爺爺的麵館,天這麼冷,我們去吃些東西,順便看看他老人家!」「是呀是呀,優華也有些餓了。」雲逸揚身穿錦衣,長身玉立,這一個月來的錘煉已使他稚氣脫了不少,頗有些穩如山嶽的氣勢;優華披著一件雪白的狐裘,烏黑長髮披散在無一絲雜色的裘皮上,更顯得冰清玉潔,明艷不可方物。此時他們二人正圍著我站在一家麵館前,慫恿我進去歇息。這麵館店面矮小簡陋,屋裡擺著幾張木條桌椅,卻已坐滿了人,外面寒冷刺骨,麵館內卻熱氣騰騰,幾乎每個人都捧著一個大海碗,碗裡是香噴噴熱呼呼的麵條,口中噴出的白氣和麵條散出的熱氣混在一起--這麵館雖小,生意卻是紅火,幾乎要碰到人頭的房上歪扭扭地掛著一塊已變黑的木匾:趙氏麵館。

    我呵口氣在幾乎要凍僵的手上,又使勁搓了幾搓,將連在貂皮披風的帽子摘了下來,將頭髮從披風中拉出,笑道:「既然到了,當然要進去坐坐!」

    「太好啦!--」眼看到雲逸揚歡呼雀躍,像小孩子一樣跳進麵館,我的眼中不由閃出一絲歡快的笑意。優華仍舊輕移蓮步,娉娉婷婷地邁過門檻,還不忘繡鞋踏進屋時,手將狐裘下擺慢慢提起--這動作如此優雅美麗,便是看她的背影,竟讓我看得也有些癡了。

    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我和她同樣都是女人,但她的美麗不能不讓我讓讚歎,也不能不讓我羨慕。

    我們三人走進麵館,一個六十餘歲的矮小老人頓時衝了出來,腰裡還束著沾滿了面的圍裙,看來這麵館生意甚是不錯,天氣雖冷,老人的額頭卻滿是細密的汗珠,屋裡燃著火盆,早就坐滿了來這裡吃麵的客人。老人看見我們,眼中馬上一亮,喊道:「哎呀!怪不得今兒我的眼皮總是跳呢,原來是來了貴客!雲少爺今天怎麼想起來到小老兒的店中?」招呼完雲逸揚,又轉向我道:「咦,這兩位小姐可是面生呢,請恕小老兒眼拙……」雲逸揚剛要答話,我輕笑道:「趙爺爺,真的不認識我了麼?」嗓音一低,已是當年扮男裝的聲音。

    趙姓老人驚訝道:「你……你是……」連忙拍了拍身上的麵粉,喊道:「小郭子--快!快把裡屋收拾收拾,咱們的恩人來咱們啦--」連面也不作了,連忙將我們請進裡屋內。

    於是,我們三人一邊吃著趙老人做的面,一邊舒服地烤著火,和趙老人話家常。

    最後,又把話頭轉到了我身上。趙老人驚訝萬分:「原來……白少爺居然真像傳言中說的,是個姑娘家!這……這……」

    雲逸揚笑道:「趙爺爺許是不習慣白姐姐這樣打扮呢,當時白姐姐做女裝時,我們也不太習慣。」趙老人搖搖頭,慈祥道:「唉,不是呢,白少爺……不,應稱是小姐了,當時若沒小姐救我們,哪有小老兒和小郭子的容身之處?現在啊……」趙老人揉揉發紅的眼睛,喃喃道:「現在比起那時討飯的日子,不知要好上多少,這都是的托少爺與小姐的福啊……」

    我連忙擺手道:「趙爺爺言重了,這也是機緣巧合呢,趙爺爺叫我們的名字就好,這一口一個小姐少爺,有多見外。」趙老人說的是我初到歸雲莊三個月後,當時歸雲莊已有起色,一日在莊外遇到一個討飯老人,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破衣襤褸甚是艱難,問後才知二人是從安徽逃難過來,本非一家,但逃難途中二人相依為命,便以祖孫相稱,小孩子甚是孝順,討來的剩飯饅頭大半都給了老人。我一問方知這老人在老家開過麵館,手藝乃是祖傳,只因老家發水災,才無奈之下逃荒到此。我當時與逸揚商議,就在雲家產業給他撥了一小塊地,重新做起了生意,每年只象徵地收一些租子。但沒想到趙老人祖傳手藝甚是了得,麵館居然做得有聲有色。

    我咬了一口面,心中不由大是稱讚,這面爽滑勁道,味道更是一流,熱乎乎的麵條入肚,頓覺身上暖和許多。將身上的貂裘慢慢鬆開,我自幼便怕冷,沒想到了古代更是冷上加冷,雲逸揚送的貂裘乃是用上好黑貂皮所製,裘面油光黑亮,不沾水氣,比優華身上的狐皮裘更是貴重,也更保暖。正沉思間,雲逸揚突然道:「白姐姐,商大哥昨天晚上留了張條子,人卻走了。說要過一陣才能回來……」

    「哦……」我又喝了口麵湯,不以為然道:「那無賴,早就該走了。」

    雲逸揚猶自喃喃自語道:「商大哥才教了我一套掌法和輕功,我還想讓他多教我些,他的功夫真的很厲害,而且實用……哎雲姐姐,你怎麼叫商大哥無賴?」

    我心中輕咐:叫他無賴還算輕的。口中卻道:「你原來叫他不也是一口一個姓商的,現在怎麼又改了口?」

    雲逸揚嚷道:「可他並不像剛開始那樣壞了,比如他教我那式拂雲掌法……」看著雲逸揚神采飛揚、唾沫橫飛地開始比劃他的學武心得,我的心卻不由地飛到了別處……看到雲逸揚還在講他的學武經,不由一聲輕笑,拍拍他的肩,「好啦,面都吃完了,該走了。」

    走出門外,雪漸漸小了,但仍有幾片雪花慢慢飄落。我們三人在街上閒逛,腳踩在雪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雲逸揚的興趣在各種小吃,而優華卻偏偏要拉著我去看胭脂水粉。我對胭脂水粉不感興趣,卻對裝胭脂的小木盒覺得好玩。正看著起勁,雲逸揚突然跑進胭脂鋪子,在我耳邊輕聲說:「白姐姐,快去看看!前面有人吵起來了!」

    我頭也不抬,道:「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哎!你別拉我!--」原來是雲逸揚猴子性子,性急之下,拉著我的袖子就向外奔。直向鋪外二十幾米處擠得水洩不通的人群跑去。

    好不容易我才讓雲逸揚拉進人群裡,擠到了最前排的位置,才發現這麼多人圍著看的原因,居然是兩個挑夫和一個女孩子在吵架。女孩子的旁邊擺著一個裝滿了枯樹枝幹籐葉的筐子。這兩個挑夫都是三十多歲年紀,虎背熊腰,生得甚是健壯凶悍,眼中卻落出狡猾至極的神情,異口同聲道:「不成不成,整個絳州城誰不知道俺們兄弟倆挑擔的規矩,挑一次擔子不論輕重,都是十兩銀子!」

    女孩子一身綠衣素襖打扮,頭上兩個抓髻盤得甚是可愛,一邊系一條嫩綠色緞帶,皮膚白嫩光滑,眼睛又圓又大,居然十分清秀美麗,怎麼看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可現在她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大眼睛幾乎快要流出淚水。幾乎要哽咽出聲:「可……可這筐子加草藥頂多只不過十數斤,我是實在提不動才讓你們擔的,大家倒是評評這個理,別人擔一次才十個銅板,你們卻要這麼多!我……我哪裡能拿得出來!」

    眾人紛紛議論起來,大多都可憐這綠衣少女:「這小姑娘真是可憐。」「這丫頭是外鄉人不是,要不怎麼會招惹上了這兩個絳州城有名的潑皮?」「就便十筐破爛草根,也不值十兩銀子!」一時七嘴八舌,倒也熱鬧非凡。雲逸揚推推我,輕聲道:「白姐姐,這毛大、毛二兄弟兩人是絳州有名的潑皮無賴,平時強收暴打,絳州城倒是沒有不怕他們的,也無人敢惹,這小姑娘許是不知道這二人是誰,才受他們的閒氣,咱們幫不幫她?」我向中央看去,這少女站在場中已是又羞又氣又急,雪白的牙齒不住咬著鮮紅的嘴唇。周圍人越聚越多,也不知是看熱鬧,還是看這個嬌柔清麗的少女,綠衣少女被看得越發窘了,不由得低下頭去,綠襖上沾了薄薄一層雪花。

    我瞥了一眼雲逸揚,見他直望向場中那個少女的身上,眼中露出又是憐惜,又是著急的神情來,似乎比那個少女還要激動,幾乎要衝上前去,不由掩口笑道:「怎麼?傻小子要英雄救美了?」雲逸揚黑臉一紅,方要答話,只聽得場內左側挑夫嘿嘿一笑,語氣中竟帶淫穢之言:「小美人兒……沒有帶銀子有什麼要緊,今兒個你讓大爺們為你挑擔,也是咱們的緣分,不如就這樣……」旁邊的挑夫更是嘻皮笑臉:「不如以身相許,咱們爺兒也不虧了你!」此語一落,周圍更有閒人打起口哨,大聲叫好。綠襖少女眼圈一紅,低下頭去,幾滴亮晶晶的淚珠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雲逸揚本就壓抑怒氣,聞言更是怒火中燒,道:「白姐姐,不行,這事我們得管上一管!」伸手便拉我的襟袖,一拉之下,卻拉了個空--

    我推開眾人,慢慢走入場心,悠然笑道:「這十兩銀子我付了可好?」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慢慢踱入街心,拉拉身上的黑貂披風,輕笑道:「十兩銀子就換了這樣如花似玉的小美人,這生意就連我們歸雲莊都做不來呢。」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叫:「衣披山西的歸雲莊,她是歸雲莊人!」更有人叫道:「看這女人身上的披風,這貂皮的質地足值千金!」我聽得眾人之言,向已聽得有些發怔的毛大毛二笑道:「如何?這十兩銀子就由我來付。」

    毛大怔了半響,剛要答話,臉上又落懷疑之色,我繼道:「這兩位大哥挑擔實在辛苦,要得十兩銀子,更是公平不過的了。」毛二聞言頓時喜上眉稍,腆臉道:「對對對!還是這位小娘子懂得事理,知道我們哥兒的辛苦!」

    小娘子?連商少長也不敢這樣對我說話。

    等得一會,我就會讓你知道我這個「小娘子」的厲害!

    我故作顰眉,道:「不過兩位大哥,這挑費可是太費,挑多少都是這個價嗎?」毛大連忙道:「俺們哥倆做生意是貨真價實……小孩爺爺一個價,挑十斤物事是十兩銀子,挑千斤物事也是十兩銀子!只怪這小美人沒問清楚,現在付不了挑費,也不能怪我們不是?」

    我嘴角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接道:「很是很是。」隨即伸手入袖,已拿出一錠銀元寶,約有四十餘兩,笑道:「這錠元寶,二位大哥看可夠了挑費?」

    「夠!夠!這位大姐真是出手大方!」毛二剛伸出爪子來拿,卻撲了個空。我輕巧巧收回手去,心中暗笑,這古代流氓倒是改口也快,馬上我就從「小娘子」變成了「大姐」。我笑道:「正好我們還愁呢,這在前頭桃源居買的一罐女兒紅如何帶回去,這四十兩銀子就給兩位大哥,還有煩兩位把這罐酒為我們抬回去。」我揚聲道:「逸揚,把咱們買的女兒紅拿過來,正好讓他們抬回莊去!」卻見雲逸揚從人群擠出,手裡提著一小罐酒放在地上,看著我卻是唯唯喏喏,滿是懷疑之色,這酒罐連酒帶罐至多十斤左右,要讓兩個大漢來拿,可真是有夠誇張。

    我裝做沒看見雲逸揚對我大使眼色,轉身笑道:「喏,就是這罐了,這可是上好的女兒紅,至少有六十年了,就這一罐酒,可值百金呢。你們要給我弄碎了弄灑了,我們歸雲莊可是不能和你善罷甘休!」

    毛大聽得連連搓手,興奮萬分,喜道:「今兒個我們哥倆真是遇到了財神奶奶!這位小姐可大可放心,我們要是給你灑了一滴出來,腦袋都賠給你的!」他口無遮攔,我現在又從「大姐」變成了「小姐」。

    「好!」我這個「小姐」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道:「你這個挑桿可太舊了,我們的另一個條件,是要用我們為你選的挑桿才行,這樣我們才放心讓你抬酒。」

    毛二忙道:「這是小姐體恤我們,小姐喜歡什麼挑桿就是什麼挑桿,就是海龍王的煙桿能用,我們也拿來挑了。「

    我搖搖頭,道:「海龍王的煙桿……我哪有那個本事,拿那個就可以了--」我伸出右手食指,順著人群後方指去,笑道:「就是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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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4:09
第十二章 可信流水似君情

    我伸出右手食指,順著人群後方指去,笑道:「就是那個!」

    圍觀眾人不由自主地眼睛都沿著我指的方向瞧去,自動讓出一條道路,人們先是靜了半響,便爆發出一陣震天動地的大笑--

    我手指的,乃是一棵倒在地上,樹身足有合圍的大樹。

    這樹幹在深秋時的一場大雨中,被一個霹靂炸倒在地,臨根處落出燒焦的殘木。枝葉早已枯乾壞死,樹幹躺在泥地裡,平時人們走動經過甚是不便。卻也無人搬它。今天我讓毛大毛二兩人以這棵樹幹為挑桿,自然人們覺得大為好笑。且人群中有不少人受了毛大毛二的悶氣,這喊好聲便格外響亮。

    毛大看著這棵大樹足有千斤重地橫在地當中,一張紫膛臉已漲成了豬肝色,口中喏喏道:「這……這就是小姐為我們挑的……挑桿?」

    我點點頭,輕笑道:「不錯!」

    毛大豆大的汗珠順著臉孔滾滾而流,也顧不得擦拭,強笑道:「這位小姐……不是和我們窮哥們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我微微挺直身子,笑道:「什麼時候,你聽過我白衣開玩笑?」

    「白衣!她是白衣!」「歸雲莊的才女,名聞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原來傳聞中她是女兒身是真的!……」「你看她的一身黑衣裝束!絳州城還有誰會這種打扮?」人群中突地傳出耳語聲,開始對著我和雲逸揚指指點點。我毫不在意地對毛大道:「別忘了,我們談好的條件之一,就是你們得用我為你選的挑桿,你若想反悔,這周圍鄉親便都是佐證。」周圍頓時發出一陣哄叫聲:「對對對!我們都為白衣卿相作證!」「剛才的話我們都是親耳聽得的,怎能反悔。」「就是這個挑桿!」眾口鑠金,直說得毛大更是瞠目結舌。

    我頓了頓,眼中閃出狡黠的笑意,道:「別忘了,我請你們來抬這酒,可付了三十兩銀子呢!」此言一落,就連在旁邊抹眼淚的綠衣少女也不由逗得破涕為笑。周圍響起一片大笑聲。

    我淡淡道:「不過,如果你用這挑桿把酒灑了,你就要賠我八十兩銀子。」

    毛大的臉已由豬肝色變成石灰色,半響說不出話來,他與毛二對望一眼,突地獰笑道:「老子在絳州城什麼沒見過?在這地盤上敢和老子犯混的,沒想到是個胎毛沒褪淨的黃毛丫頭!老子認得你是什麼白衣黑衣,可拳頭不認得你!」突然一揮拳頭,向我面前打落--

    我沒躲閃,也無須躲閃。

    因為雲逸揚在我身後。但他離我至少有三丈的距離,按理說他是擋不住毛大醋缽般的拳頭。

    雲逸揚偏偏擋住了。

    從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方向衝出,用一種幾乎不可能的速度。我只覺得人一閃,雲逸揚已擋在我面前,毛大的拳頭也打在了雲逸揚的胸口!

    雲逸揚沒叫,毛大卻叫了,他抱著自己的拳頭直跳腳!

    我此時也不由得訝然,微微回頭看向雲逸揚,雲逸揚卻像沒事人一般,拂拂衣服上的灰塵,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就是商少長培訓的成果?

    這樣的反應,這樣的速度!我只在兩個人的身上見過,一個是葉知秋的僕人阿福,一個便是商少長本人!

    商少長的身影如一陣清風,雲逸揚的身影卻如一頭年輕的獵豹!

    清風飄逸,獵豹迅捷。

    雲逸揚站在我身前,沉聲笑道:「有話好說!為什麼要動手呢?」

    毛大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那只打人的手軟軟地垂下,竟已經脫了臼!周圍眾人冷冷地看著,竟沒有一人相幫。

    雲逸揚淡淡道:「這罐酒你們抬不抬?」

    毛二的腿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兩位……大俠……這酒我們實是抬不了……」他見我目光掃向綠衣少女,連忙道:「這位小姑奶奶的錢我們不敢要了!這位大姑奶奶的錢我們更是不敢收了,就請這位大叔放了我們二人,好比放了兩條癩狗!以後我們再不敢目中無人,到處放刁……」

    雲逸揚回頭看我,道:「白姐姐,你說還怎麼教訓他們?」

    我笑笑道:「那這樣的話,你們就把那棵『挑桿』挑到街外處,別再擋人行走,也就行了。」二人連忙道:「這好說,這好說!」雲逸揚上前兩步,抓住毛大胳膊,只聽「咯啦」一響,已為毛大裝上腕子,兩人連連稱謝,連忙推開眾人,灰溜溜地走出街心,眾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漸漸各自散去。

    我轉身對綠衣少女笑道:「小姑娘,你拿好筐子快些走吧,以後可不要隨便上人家的當。」說罷示意雲逸揚捧起酒罐要走。突然綠衣少女開口道:「姐姐!我想跟著你走!」

    我聞言訝道:「小姑娘,你和我們走做什麼?不回家了麼?」綠衣少女抬起頭來,我這才發現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清澈無比,彷彿一泓深不可測的潭水,一閃一閃中現出既天真,又純淨的神色,一臉稚氣中卻隱隱透出狡黠,綠衣少女眼波一閃,嘟起小嘴道:「姐姐哥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啦。」

    我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道:「小妹妹,真的找不到麼?你家住在哪裡,讓這位雲哥哥帶你回去。」這一瞬間,我目光已掃遍她全身。

    看她吹彈得破的肌膚與翠綠色的緞面裌襖,這小姑娘怎麼看也不像出身貧寒,這樣的中道人家,又怎會讓自己的女孩兒出來採草藥?我的目光越來越冷,直要看進這綠衣少女的眼中。

    沒想到,那女孩子卻做出了我眼睛不敢置信的舉動。

    她突然跑過來撲到我的懷中,手緊緊抱住我的腰,小小的身子在我懷中一搖一搖地撒嬌起來,剎時,一股桔花香氣溢到我的鼻中,「不管啦不管啦,我就是找不到家了,姐姐你這麼好,一定不會讓我這樣的女孩子流落街頭的對不對?再說我人小吃的少,一定不會浪費太多糧食的對不對?姐姐你這麼小氣,歸雲莊連我這個小姑娘也收留不起麼?」

    綠衣少女在我懷中抬起頭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清澈地望著我,任何人在這雙眼睛的凝視下,都很難說出一個「不」字。

    可不知怎的,我突然破天荒頭一次有一種入了圈套的直覺。

    我也望著她,苦笑道:「好罷……你的名字是什麼,這個總可以告訴我吧。」

    「我嘛……」這個女孩子低頭望望自己身上的綠襖,大眼睛溜溜一轉,抬起頭甜甜地笑道:「我叫小綠!」

    我不由翻了翻白眼,「哦……穿綠衣服就叫小綠……」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匹黑馬的身影,促狹道:「那我……是不是該叫大黑了?」

    沒想到,這個叫小綠的女孩子馬上興奮地說出了一句差點讓我暈過去的話:

    「大黑姐姐,那我就上你家去,好不好?」

    「小綠你個臭丫頭!給我滾出來!」我剛剛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耳邊便聽得雲逸揚氣急敗壞的吼聲!

    這已是小綠來的這一個星期中他大吼大叫的第三十五次了。

    我輕輕撥開窗簾,有些好笑地看到雲逸揚在院外找人找的雞飛狗跳又跳腳。無奈何清清嗓子,道:「逸揚,小綠沒在我這裡,你找她做什麼?」

    雲逸揚聽到我的聲音,終於停止了在院落外沒頭蒼蠅的亂闖,幾個箭步扎進我屋裡,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便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來,「光」地一聲頓下茶壺,隨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嚷道:「白姐姐,你看到那個該死的臭丫頭沒有?」

    我笑道:「這個小姑娘香香的,而且又美又可愛,怎麼叫人家臭丫頭?」

    雲逸揚恨恨地一把扯過自己的衣服下擺,道:「姐姐你看,這丫頭自己喜歡綠色的東西也罷了,居然把歸雲莊內大半東西都東塗西畫,這還不算!她把我的房間擺設都用綠顏料畫得這一道那一片,我的衣服上都讓她畫滿了!」我凝神向他的下擺看去,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他銀灰色的錦袍下擺不知何時讓人用綠顏料刷刷畫了幾筆竹子。雖說是塗鴉之筆,卻是活潑靈動,可愛傳神。看著雲逸揚的臉幾乎氣得和這竹子一樣綠,我又是一陣大笑。

    雲逸揚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想了想,又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小雞雛放在桌子上,小雞雛在桌子上一搖一擺地撲著翅膀,可笑地跑來跑去,可我一看,又禁不住一陣大笑--

    小雞雛本是黃茸茸的羽毛,居然不知用什麼東西染成了嫩綠色!

    我笑得一陣大咳,好不容易才調勻氣息,斷斷續續道:「這……這小綠……居然……居然……」雲逸揚接過我的話頭,沒好氣的道:「居然這顏料不知是用什麼東西配成的,怎麼搓洗也洗不下去!」我笑道:「為何要搓洗?她不是畫得不錯?喔--銀灰色料子配綠竹,不難看呢。」

    雲逸揚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白姐姐每次都縱容她胡鬧,也不知道她是哪戶人家的小姐,就住在這裡不但不走,還儘是搗亂!」說罷苦笑地看著身上,道:「白姐姐我走了,你要告訴小綠,不能這樣胡鬧。」便轉身走出院外。

    雲逸揚剛邁出門檻,小綠沾滿灰塵和蜘蛛網的頭便慢慢從床下鑽出。

    看著我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綠不好意思地伸伸舌頭,順手把蛛網扯下,小聲道:「白姐姐……人家……人家只是想和小雲子開個玩笑嘛……」一邊說,一邊穿著繡花鞋的小腳在裙子下不時蹭來蹭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開個玩笑?……」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隨口道:「幸好,你沒把他帽子也塗成綠色的。」

    「哈哈哈哈……」小綠禁不住笑得腰彎了下去,隨即一跳一跳地跑到我面前,毫不客氣地向我懷裡偎去,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甜甜笑道:「還是白姐姐最好了!」

    「我好麼?」我微微一笑,剛要說話,突然覺得喉嚨癢癢的,一陣抑制不住的大咳衝出口中,好半響才稍稍停下來。小綠卻渾不在意,她的個子比我還高些,卻體態輕盈,坐在我懷中小腳一蕩一蕩,身上幽幽傳來清新的桔花香氣,聞到鼻中清爽無比。小綠伸手輕輕在我胸口和鎖骨幾處拍了幾下,又慢慢揉搓。只是這簡單幾下,我突然覺得胸口煩悶大減,吸入的新鮮空氣也多了起來,不由得有些詫異地看著小綠。

    小綠天真地看著我笑道:「姐姐好些了嗎?」

    我收回思緒,柔聲道:「好些了,小綠真是厲害,經你一揉,我覺得舒服多了。」小綠吐吐舌頭,道:「沒有啦沒有啦,白姐姐是喜歡小綠,自然小綠做什麼,白姐姐都會說好!」說著緊緊抱著我,撒嬌道:「小綠也喜歡白姐姐呢!」

    我看著懷中的小姑娘如一隻小貓般倦在我的懷中,那眼中的依戀與天真萬萬不是裝出來的,不由自己的臉上,也慢慢綻放出溫柔的笑意來,輕輕抱緊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女--

    優華突然推開屋門跑了進來,大聲嚷道:「白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我看了看搖搖欲墜的木板門一眼,道:「什麼事這麼急?」

    優華大口大口喘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阿……阿福又來了!」

    我坐在花廳中,阿福恭恭敬敬地遞給我一個緞面小盒。我伸手接過打開,不禁訝然出聲--

    裡面赫然擺著一對明珠!

    兩顆珠子每顆都有拇指般大,色澤明潤,在陽光下放出淡淡的輝光,最難得的是兩顆一般大小,在盒中相映生輝,端的是世間罕有。

    我合上盒子,皺眉道:「葉閣主讓你前來,不止是送我兩顆明珠吧。」

    阿福躬身回道:「不敢瞞卿相,我家主人之意,乃是想邀白衣卿相去秋葉閣共事。」

    我道:「葉閣主能對白衣抬愛,白衣卻是不敢領受,白衣只為其主,這葉閣主之請,卻是不能了,還煩你把這珠子還給葉閣主,閣主好意我心領了,也就是了。」把珠盒遞了過去。

    阿福卻不接過,又從袖裡抽出一張紙箋,道:「我家主人還吩咐過,如若卿相拒收明珠,這裡有一個對子,想請卿相對來。」又把紙箋遞過。

    我接過紙箋,只見這張灑金小箋上,用清逸狂放的字體寫著:從來芳草如舊侶。

    我皺皺眉頭,這對子分明有一種暗藏於內的纏綿情致。想及此,我微微一笑,順手拿起旁邊的毛筆,也不端不正地在上聯下面寫上幾筆:

    可信流水似君情

    寫完後,我看著我的字歪歪扭扭,和葉知秋的字也可謂「相映成趣」,幾乎笑出聲來。將字跡吹了幾吹,待得墨干後,將紙箋折好,與緞盒一同遞給阿福,道:「將這個給你們葉閣主看過,他便會明白了。」

    阿福還是不接,沉聲回道:「我家主人有話在先,說如若小人沒將明珠留下,小人也不用活著去見他了。」

    「什麼?!」我不禁有些驚詫,這葉知秋居然下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命令,而且阿福看來也很願意遵守。我顰眉想了一會,突地靈機一閃,隨即笑道:「好啊,不收回,那我就留下好了。」又順手抽了一張白紙,在紙上寫下幾行詩句: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寫完最後一筆,我同對過的對子一併折好,笑道:「這是唐人張籍的《節婦吟》,以寫給東平李師道,我不敢比張籍之才,但也借此詩回我之意。葉閣主文心秀骨,看過此詩,必能明白。」將紙交給阿福,揚聲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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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4:36
第十二章 可信流水似君情

    我伸出右手食指,順著人群後方指去,笑道:「就是那個!」

    圍觀眾人不由自主地眼睛都沿著我指的方向瞧去,自動讓出一條道路,人們先是靜了半響,便爆發出一陣震天動地的大笑--

    我手指的,乃是一棵倒在地上,樹身足有合圍的大樹。

    這樹幹在深秋時的一場大雨中,被一個霹靂炸倒在地,臨根處落出燒焦的殘木。枝葉早已枯乾壞死,樹幹躺在泥地裡,平時人們走動經過甚是不便。卻也無人搬它。今天我讓毛大毛二兩人以這棵樹幹為挑桿,自然人們覺得大為好笑。且人群中有不少人受了毛大毛二的悶氣,這喊好聲便格外響亮。

    毛大看著這棵大樹足有千斤重地橫在地當中,一張紫膛臉已漲成了豬肝色,口中喏喏道:「這……這就是小姐為我們挑的……挑桿?」

    我點點頭,輕笑道:「不錯!」

    毛大豆大的汗珠順著臉孔滾滾而流,也顧不得擦拭,強笑道:「這位小姐……不是和我們窮哥們開玩笑吧……」

    「當然不是!」我微微挺直身子,笑道:「什麼時候,你聽過我白衣開玩笑?」

    「白衣!她是白衣!」「歸雲莊的才女,名聞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原來傳聞中她是女兒身是真的!……」「你看她的一身黑衣裝束!絳州城還有誰會這種打扮?」人群中突地傳出耳語聲,開始對著我和雲逸揚指指點點。我毫不在意地對毛大道:「別忘了,我們談好的條件之一,就是你們得用我為你選的挑桿,你若想反悔,這周圍鄉親便都是佐證。」周圍頓時發出一陣哄叫聲:「對對對!我們都為白衣卿相作證!」「剛才的話我們都是親耳聽得的,怎能反悔。」「就是這個挑桿!」眾口鑠金,直說得毛大更是瞠目結舌。

    我頓了頓,眼中閃出狡黠的笑意,道:「別忘了,我請你們來抬這酒,可付了三十兩銀子呢!」此言一落,就連在旁邊抹眼淚的綠衣少女也不由逗得破涕為笑。周圍響起一片大笑聲。

    我淡淡道:「不過,如果你用這挑桿把酒灑了,你就要賠我八十兩銀子。」

    毛大的臉已由豬肝色變成石灰色,半響說不出話來,他與毛二對望一眼,突地獰笑道:「老子在絳州城什麼沒見過?在這地盤上敢和老子犯混的,沒想到是個胎毛沒褪淨的黃毛丫頭!老子認得你是什麼白衣黑衣,可拳頭不認得你!」突然一揮拳頭,向我面前打落--

    我沒躲閃,也無須躲閃。

    因為雲逸揚在我身後。但他離我至少有三丈的距離,按理說他是擋不住毛大醋缽般的拳頭。

    雲逸揚偏偏擋住了。

    從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方向衝出,用一種幾乎不可能的速度。我只覺得人一閃,雲逸揚已擋在我面前,毛大的拳頭也打在了雲逸揚的胸口!

    雲逸揚沒叫,毛大卻叫了,他抱著自己的拳頭直跳腳!

    我此時也不由得訝然,微微回頭看向雲逸揚,雲逸揚卻像沒事人一般,拂拂衣服上的灰塵,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

    這就是商少長培訓的成果?

    這樣的反應,這樣的速度!我只在兩個人的身上見過,一個是葉知秋的僕人阿福,一個便是商少長本人!

    商少長的身影如一陣清風,雲逸揚的身影卻如一頭年輕的獵豹!

    清風飄逸,獵豹迅捷。

    雲逸揚站在我身前,沉聲笑道:「有話好說!為什麼要動手呢?」

    毛大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那只打人的手軟軟地垂下,竟已經脫了臼!周圍眾人冷冷地看著,竟沒有一人相幫。

    雲逸揚淡淡道:「這罐酒你們抬不抬?」

    毛二的腿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突然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兩位……大俠……這酒我們實是抬不了……」他見我目光掃向綠衣少女,連忙道:「這位小姑奶奶的錢我們不敢要了!這位大姑奶奶的錢我們更是不敢收了,就請這位大叔放了我們二人,好比放了兩條癩狗!以後我們再不敢目中無人,到處放刁……」

    雲逸揚回頭看我,道:「白姐姐,你說還怎麼教訓他們?」

    我笑笑道:「那這樣的話,你們就把那棵『挑桿』挑到街外處,別再擋人行走,也就行了。」二人連忙道:「這好說,這好說!」雲逸揚上前兩步,抓住毛大胳膊,只聽「咯啦」一響,已為毛大裝上腕子,兩人連連稱謝,連忙推開眾人,灰溜溜地走出街心,眾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漸漸各自散去。

    我轉身對綠衣少女笑道:「小姑娘,你拿好筐子快些走吧,以後可不要隨便上人家的當。」說罷示意雲逸揚捧起酒罐要走。突然綠衣少女開口道:「姐姐!我想跟著你走!」

    我聞言訝道:「小姑娘,你和我們走做什麼?不回家了麼?」綠衣少女抬起頭來,我這才發現這個女孩子的眼睛又大又亮,清澈無比,彷彿一泓深不可測的潭水,一閃一閃中現出既天真,又純淨的神色,一臉稚氣中卻隱隱透出狡黠,綠衣少女眼波一閃,嘟起小嘴道:「姐姐哥哥,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啦。」

    我慢慢收起臉上的笑容,慢慢道:「小妹妹,真的找不到麼?你家住在哪裡,讓這位雲哥哥帶你回去。」這一瞬間,我目光已掃遍她全身。

    看她吹彈得破的肌膚與翠綠色的緞面裌襖,這小姑娘怎麼看也不像出身貧寒,這樣的中道人家,又怎會讓自己的女孩兒出來採草藥?我的目光越來越冷,直要看進這綠衣少女的眼中。

    沒想到,那女孩子卻做出了我眼睛不敢置信的舉動。

    她突然跑過來撲到我的懷中,手緊緊抱住我的腰,小小的身子在我懷中一搖一搖地撒嬌起來,剎時,一股桔花香氣溢到我的鼻中,「不管啦不管啦,我就是找不到家了,姐姐你這麼好,一定不會讓我這樣的女孩子流落街頭的對不對?再說我人小吃的少,一定不會浪費太多糧食的對不對?姐姐你這麼小氣,歸雲莊連我這個小姑娘也收留不起麼?」

    綠衣少女在我懷中抬起頭來,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清澈地望著我,任何人在這雙眼睛的凝視下,都很難說出一個「不」字。

    可不知怎的,我突然破天荒頭一次有一種入了圈套的直覺。

    我也望著她,苦笑道:「好罷……你的名字是什麼,這個總可以告訴我吧。」

    「我嘛……」這個女孩子低頭望望自己身上的綠襖,大眼睛溜溜一轉,抬起頭甜甜地笑道:「我叫小綠!」

    我不由翻了翻白眼,「哦……穿綠衣服就叫小綠……」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匹黑馬的身影,促狹道:「那我……是不是該叫大黑了?」

    沒想到,這個叫小綠的女孩子馬上興奮地說出了一句差點讓我暈過去的話:

    「大黑姐姐,那我就上你家去,好不好?」

    「小綠你個臭丫頭!給我滾出來!」我剛剛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耳邊便聽得雲逸揚氣急敗壞的吼聲!

    這已是小綠來的這一個星期中他大吼大叫的第三十五次了。

    我輕輕撥開窗簾,有些好笑地看到雲逸揚在院外找人找的雞飛狗跳又跳腳。無奈何清清嗓子,道:「逸揚,小綠沒在我這裡,你找她做什麼?」

    雲逸揚聽到我的聲音,終於停止了在院落外沒頭蒼蠅的亂闖,幾個箭步扎進我屋裡,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便咕咚咕咚地大口喝起來,「光」地一聲頓下茶壺,隨手用衣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嚷道:「白姐姐,你看到那個該死的臭丫頭沒有?」

    我笑道:「這個小姑娘香香的,而且又美又可愛,怎麼叫人家臭丫頭?」

    雲逸揚恨恨地一把扯過自己的衣服下擺,道:「姐姐你看,這丫頭自己喜歡綠色的東西也罷了,居然把歸雲莊內大半東西都東塗西畫,這還不算!她把我的房間擺設都用綠顏料畫得這一道那一片,我的衣服上都讓她畫滿了!」我凝神向他的下擺看去,不由哈哈大笑起來。他銀灰色的錦袍下擺不知何時讓人用綠顏料刷刷畫了幾筆竹子。雖說是塗鴉之筆,卻是活潑靈動,可愛傳神。看著雲逸揚的臉幾乎氣得和這竹子一樣綠,我又是一陣大笑。

    雲逸揚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想了想,又不知從哪裡摸出一隻小雞雛放在桌子上,小雞雛在桌子上一搖一擺地撲著翅膀,可笑地跑來跑去,可我一看,又禁不住一陣大笑--

    小雞雛本是黃茸茸的羽毛,居然不知用什麼東西染成了嫩綠色!

    我笑得一陣大咳,好不容易才調勻氣息,斷斷續續道:「這……這小綠……居然……居然……」雲逸揚接過我的話頭,沒好氣的道:「居然這顏料不知是用什麼東西配成的,怎麼搓洗也洗不下去!」我笑道:「為何要搓洗?她不是畫得不錯?喔--銀灰色料子配綠竹,不難看呢。」

    雲逸揚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白姐姐每次都縱容她胡鬧,也不知道她是哪戶人家的小姐,就住在這裡不但不走,還儘是搗亂!」說罷苦笑地看著身上,道:「白姐姐我走了,你要告訴小綠,不能這樣胡鬧。」便轉身走出院外。

    雲逸揚剛邁出門檻,小綠沾滿灰塵和蜘蛛網的頭便慢慢從床下鑽出。

    看著我似笑非笑的表情,小綠不好意思地伸伸舌頭,順手把蛛網扯下,小聲道:「白姐姐……人家……人家只是想和小雲子開個玩笑嘛……」一邊說,一邊穿著繡花鞋的小腳在裙子下不時蹭來蹭去。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開個玩笑?……」我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隨口道:「幸好,你沒把他帽子也塗成綠色的。」

    「哈哈哈哈……」小綠禁不住笑得腰彎了下去,隨即一跳一跳地跑到我面前,毫不客氣地向我懷裡偎去,大大的眼睛望著我,甜甜笑道:「還是白姐姐最好了!」

    「我好麼?」我微微一笑,剛要說話,突然覺得喉嚨癢癢的,一陣抑制不住的大咳衝出口中,好半響才稍稍停下來。小綠卻渾不在意,她的個子比我還高些,卻體態輕盈,坐在我懷中小腳一蕩一蕩,身上幽幽傳來清新的桔花香氣,聞到鼻中清爽無比。小綠伸手輕輕在我胸口和鎖骨幾處拍了幾下,又慢慢揉搓。只是這簡單幾下,我突然覺得胸口煩悶大減,吸入的新鮮空氣也多了起來,不由得有些詫異地看著小綠。

    小綠天真地看著我笑道:「姐姐好些了嗎?」

    我收回思緒,柔聲道:「好些了,小綠真是厲害,經你一揉,我覺得舒服多了。」小綠吐吐舌頭,道:「沒有啦沒有啦,白姐姐是喜歡小綠,自然小綠做什麼,白姐姐都會說好!」說著緊緊抱著我,撒嬌道:「小綠也喜歡白姐姐呢!」

    我看著懷中的小姑娘如一隻小貓般倦在我的懷中,那眼中的依戀與天真萬萬不是裝出來的,不由自己的臉上,也慢慢綻放出溫柔的笑意來,輕輕抱緊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少女--

    優華突然推開屋門跑了進來,大聲嚷道:「白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我看了看搖搖欲墜的木板門一眼,道:「什麼事這麼急?」

    優華大口大口喘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阿……阿福又來了!」

    我坐在花廳中,阿福恭恭敬敬地遞給我一個緞面小盒。我伸手接過打開,不禁訝然出聲--

    裡面赫然擺著一對明珠!

    兩顆珠子每顆都有拇指般大,色澤明潤,在陽光下放出淡淡的輝光,最難得的是兩顆一般大小,在盒中相映生輝,端的是世間罕有。

    我合上盒子,皺眉道:「葉閣主讓你前來,不止是送我兩顆明珠吧。」

    阿福躬身回道:「不敢瞞卿相,我家主人之意,乃是想邀白衣卿相去秋葉閣共事。」

    我道:「葉閣主能對白衣抬愛,白衣卻是不敢領受,白衣只為其主,這葉閣主之請,卻是不能了,還煩你把這珠子還給葉閣主,閣主好意我心領了,也就是了。」把珠盒遞了過去。

    阿福卻不接過,又從袖裡抽出一張紙箋,道:「我家主人還吩咐過,如若卿相拒收明珠,這裡有一個對子,想請卿相對來。」又把紙箋遞過。

    我接過紙箋,只見這張灑金小箋上,用清逸狂放的字體寫著:從來芳草如舊侶。

    我皺皺眉頭,這對子分明有一種暗藏於內的纏綿情致。想及此,我微微一笑,順手拿起旁邊的毛筆,也不端不正地在上聯下面寫上幾筆:

    可信流水似君情

    寫完後,我看著我的字歪歪扭扭,和葉知秋的字也可謂「相映成趣」,幾乎笑出聲來。將字跡吹了幾吹,待得墨干後,將紙箋折好,與緞盒一同遞給阿福,道:「將這個給你們葉閣主看過,他便會明白了。」

    阿福還是不接,沉聲回道:「我家主人有話在先,說如若小人沒將明珠留下,小人也不用活著去見他了。」

    「什麼?!」我不禁有些驚詫,這葉知秋居然下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命令,而且阿福看來也很願意遵守。我顰眉想了一會,突地靈機一閃,隨即笑道:「好啊,不收回,那我就留下好了。」又順手抽了一張白紙,在紙上寫下幾行詩句: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寫完最後一筆,我同對過的對子一併折好,笑道:「這是唐人張籍的《節婦吟》,以寫給東平李師道,我不敢比張籍之才,但也借此詩回我之意。葉閣主文心秀骨,看過此詩,必能明白。」將紙交給阿福,揚聲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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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5:05
第十三章 殺人的刀

    眼前,是漫天飛舞的白幃。

    白幃如雪。

    葉知秋的白衣也如雪。

    葉知秋的身影隱在這如雪的白幃中,這天下聞名的秋葉閣閣主,此刻他的背影在我的眼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單和簫索!他低沉輕柔的聲音聽入耳中,也有一種淡淡的哀愁: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這可是你真心想說的麼?」他一字一句道:「你就這樣死心踏地地留在歸雲莊,歸雲莊有什麼好?雲逸揚有什麼好?他們能給的,我一樣能給!」

    我搖搖頭,突然覺得自己有千百個理由,但現在對著這孤高才絕的葉知秋,竟不知怎樣才能開口,「這不一樣的……唐人張籍所作《節婦吟》,乃是為了回絕李師道對他的再三誠邀,人不相棄,貧賤不移,秋葉閣確實地位極高,財力極隆,但白衣自讓歸雲莊收留,怎麼能忘恩,葉閣主好意白衣心領,可是,白衣實在不能離開歸雲莊!」

    「恨不相逢未嫁時,恨不相逢未嫁時……」葉知秋口中低吟,手指不斷敲著幾沿,「水袂分處,勞勞新亭;春風過耳,呦呦鹿鳴……」他的聲音輕柔如最輕柔的春風,慢慢從白幃內流了出來。這聲音似最醇的醇酒,有一種令人迷醉的力量。在這種力量中,我覺得我的聲音,甚至我的身心,都被這種力量拖了進去。不知不覺中,我竟聽得我的口中竟也傳出吟詩的聲音:

    折柳為君,清余在心;人間流往,水墨無痕。

    「人間流往,水墨無痕……悠然來矣,思然去矣;片花飛融,時不在矣……」葉知秋突然哈哈大笑:「人生苦短,兒女情長!我們可不要浪費了這大好光陰!」突然從白幃內疾如電閃般伸出手來,一下子握住我的手腕,喝道:「你這女人,敬酒不吃吃罰酒,現在你可是走不掉了!」他手勁奇大,我拼了全身的力氣,居然掙拔不住,驚恐之下不禁大喊:「來人啊!--你……你快放開我!放開我!」葉知秋更是放聲大笑,道:「這裡是秋葉閣,又有誰能救你!」

    我凝眉怒視道:「你就是使盡全身的手段,也妄想讓我留在這秋葉閣!」突然看到葉知秋的身後,隱隱落出了商少長的身影,我喜極而呼:「姓商……商少長,快!快把我帶離這個鬼地方!」

    商少長緩緩自葉知秋身後踱出,道:「你不是不喜歡我留在你身邊,為什麼有了危險,才會先想到我?」

    我一邊盡力想掙開葉知秋的掌握,一邊心潮竟是波蕩不定!是的,我為何在遇到危險時,第一個便會想到他!商少長見我不再言語,哼聲道:「原來,你是需要我時,才會想起我的!」說罷,一個轉身,便隱進身後那片白霧中。

    「你……商少長,你胡說八道!」我眼睜睜地看著商少長的身影漸漸消失,突然發現葉知秋換上了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聲音也變得淒慘慘的:

    「你這個游移不定的女子,留之不得!」突然他的手裡,閃起一片如秋水的刀光--

    秋水刀!

    這商少長從不離身的秋水刀是怎麼到他的手中的?

    我腦中剛生起這個念頭,便看到這片秋水直向我身上劈去!我的雙手被葉知秋扣住,根本無法脫身,便是能脫身,這無孔不入的刀光,我又怎能躲過?

    眼看著這明亮如雪的刀光,已帶著地獄般的殺氣來到我胸前---

    「啊--」我陡地發出一聲慘叫!人一下子坐了起來,幾乎把被子踢到地上。

    是夢……是夢……

    我雙手死勁地絞著被子,只覺頭異常沉重,如裝了一塊鐵石,心卻砰砰地跳得厲害。我隨手拿起放在邊上的茶盞,倒了一杯涼水灌入肚中,這才發覺全身已被冷汗濕透!

    我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夢!夢是永遠發生在黑暗中的。

    我看看窗外,陽光已透過窗格照射進屋子裡。不由呼出一口長氣,隨手擦擦額上的汗珠,拿起放在床邊的衣服穿上。剛繫好腰間長帶。門外便傳來小綠清亮的聲音:

    「白衣姐姐!白姐姐起床啦,睡懶覺的不是好孩子!」接著便是一連串「咯咯」的笑聲,小綠仍是一身綠襖綠裙的打扮,現下天氣愈來愈冷,小綠走到哪裡,卻會帶來一種春天的氣息。

    她的笑容如春天最溫暖的陽光。

    小綠一蹦一跳地跑到床邊,笑瞇瞇地看著我:「白姐姐,你可起床了,咳嗽好些了沒有?」

    我微微一笑,慢慢平撫惡夢帶來的心悸,「好些了呢,可能天氣太冷,我不大習慣罷了……」

    小綠亮閃閃的眼睛一轉,道:「姐姐難道以前不是住在這裡的人嗎?會不習慣這冷天氣?」

    我抬眼向小綠臉上望去,只看她坐在床上笑嘻嘻地,兩隻小腳在床邊一蕩一蕩,一派天真無邪的神態,便慢慢道:「不錯……我不是這裡的人。可是,從今以後……我便再也回不去我的家鄉了……」

    小綠聞言突然跳下床來,抓住我的衣袖連連道:「白姐姐不要想家了!喏,這裡甜甜的糖,小綠請你吃糖!」她伸出手心,白白嫩嫩的手掌上赫然放著幾粒切成方塊的糖果,一股甜甜的柑桔香氣從糖果中傳出,我看看小綠,看她眼中流出一種希冀的神情來,便不忍心拂了她意,拈起糖果放入口中,沒想到這糖果入口即化,清涼無比,有一種隱隱的藥香從喉中溢出,覺得胸口頓時輕鬆許多。不由笑道:「謝謝你,小綠!」

    小綠天真的笑容卻慢慢散去,換上一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深沉的神情,緩緩道:「白姐姐,我沒想到你那麼天真。」

    「我?天真?」我看著小綠笑容盡去,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不禁覺得有些好笑,「為什麼說我天真?」

    「因為你容易相信人!」小綠抓住我的領口,小鹿般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因為你太容易相信人,你這麼容易就相信我!你不知道我的來歷,不知道我的身世……你甚至不知道我給你的東西是什麼你就吃下口去!」

    我輕輕抱住這個小姑娘發抖的身子,喃喃道:「其實……我以前不是那麼相信人的……也不那麼喜歡收留人……只是,當有一天你也被別人相信,也被別人收留,你就會發現,其實人也不是那麼壞的。」我對小綠輕輕一笑,「只因為,我也是個漂流的人,我也被人收留……」

    「不管不管啦!你就是太好心了,早晚要讓人騙的!」小綠揉揉眼睛,孩子氣地抱了我一下,右手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小木盒來,放在我的手中:「裡面的糖一天吃兩次哦,最好就著蜂蜜水喝下去。」她又恢復了如孩子般的天真,「白姐姐,我走了!」推開門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小綠剛走,雲逸揚推門走了進來。

    他和小綠雖然一見面就吵架,但至少有一點是一樣的:進別人的屋子都不敲門,比進自己的屋子還要自然。

    「白姐姐,小綠那個臭丫頭又來煩你了是不是?」雲逸揚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下去,抹了抹嘴上的水漬。

    我好笑地看著他孩子氣的舉動,無奈地說:「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叫她臭丫頭。」

    雲逸揚不在意地揮揮手,看了我一眼,突然訝道:「白姐姐,你今天的臉色怎麼那麼白?」

    我摸摸臉頰,怔道:「有嗎?……」沉思半響道:「逸揚,商少長走了多少日子了?」

    雲逸揚偏頭想想,「大概總有半個多月了罷……咦?白姐姐怎麼問起那個『混蛋』了?」雲逸揚朝我擠擠眼,促狹道。

    我故作不經意道:「哦……他走了這許久,你的功夫也不知道練的如何了,他只是教你一套掌法和輕功麼?」

    「是啊!」雲逸揚耷耷肩道:「商大哥說這些已經可以讓我學好一陣的了。」

    我眼神漸漸收緊,慢慢道:「他……他沒有教你刀法麼?」

    「沒有啊!」雲逸揚接的很快,隨口道:「商大哥說了,秋水刀法……是殺人的刀法。」

    我點點頭,若說以前不相信這句話,那麼,我現在便相信了。

    相信我夢中的秋水刀,帶著一股殺氣直飛向我的胸前的秋水刀。

    是不是那劈開我斗笠的一刀,原本竟是這樣一個滿含殺機與凶煞的兵器。

    這輕柔如秋水的刀光,竟也隱藏著深不見底的可怕。


    和月山莊

    冬日的和月山莊,看起來依然是一派幽靜恬然,庭院外的幾株紅梅在雪中靜靜駐立。白雪朱萼,相映生姿,看起來別有一番情趣。

    我坐在和月山莊的暖閣中,外面雖已是天寒地凍,屋裡面卻是一室皆春。地中早已擺上了兩個銅製鏤花火盆。裡面生了細木炭火,外面再扣上一個精製的蓋子,不至讓爆出的火星燒到人。幾個垂髫侍女低頭魚貫而入,其中一個放在我手上一把小巧的手爐,其餘幾個在案邊放了一個銀盆。我抬眼一看,竟差點訝然出聲,銀盆裡放的,居然是一串新鮮欲滴的葡萄!

    要是在現代,冬天吃到新鮮的葡萄當然不是希奇事,可這是在宋代,這葡萄卻是怎麼運過來的?新鮮的卻又像剛從枝上剪下,還沾著清晨的露水。

    旁邊的一個藍衣小鬟嬌笑道:「卿相請用!這是我家主人特地讓婢子們去含芷園新摘的葡萄,為的是讓卿相嘗鮮的。」聞得此言,我更是驚訝得眼睛圓睜!--

    這在冬天難得一見的葡萄,竟是葉知秋自己栽種的?!

    藍衣小鬟又道:「難道卿相不知在此地新開的品芳園麼?那裡不但供應最好的四時鮮果,更可以在冬天售賣本應是在夏秋才有的葡萄、鮮桃、西瓜、甜杏,王公貴族無不趨之若鶩,這品芳園,便是我家公子新開的產業呢……」這小鬟還待再說下去,葉知秋輕柔的聲音從幃內傳出:「青鈿,退下。」

    青鈿細聲應了一聲:「是……」便輕移碎步,掀起我身後的竹簾退了開去。葉知秋緩緩道:「讓白衣卿相見笑了,小丫頭不懂規矩,卿相博聞廣識,若這點東西也在尊駕前買弄,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

    我淺淺一笑,道:「葉閣主才是過謙了,若閣主不嫌,叫我白衣就好,白衣一介女子,又怎稱得上博聞廣識?這葡萄能在冬天裡採摘,白衣確實見所未見,葉閣主才真稱得上這博聞廣識四字!」

    葉知秋聞言卻不說話,倚在椅上默默坐了半響,未已,在幃內輕輕拍手,幃外轉出一個黃衣侍兒,葉知秋道:「去,把今年新釀的碧桃酒讓白衣嘗嘗。」我連忙道:「承葉閣主好意,我是不會喝酒的。」黃衣侍兒看著我微微一笑,也不答話,轉身出了暖閣,不多時已抱了一個小酒甕進來,身後跟了三四個女侍,或捧小爐,或持炭火,或端木架,七手八腳地竟在地中搭起個架子來,將酒甕中酒倒在一個小小白瓷酒壺中溫了起來,這酒液清澈如玉,酒色竟作碧綠。一傾一倒之間,滿屋裡都是鮮桃的香氣。待酒溫好,黃衣侍兒從袖中抽出一條絲帕,先將自己眼睛蒙住,再端起烏木漆盤,上面放好一個酒壺,一個玉杯。從側邊掀起白幃一角,再送酒入幃。我在幃外,隱隱看到葉知秋端起酒杯,卻不飲下,輕輕吟誦:

    「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

    我笑接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好個『能飲一杯無?』」幃內葉知秋竟也似帶著笑意:「此時天寒地凍,霜冷侵衣,綠蟻新焙,紅泥尚溫,白衣怎能不飲一杯?」

    我聞言也不由一笑:「酒能亂性,我還是不飲為佳。」

    「也好。」葉知秋並不勉強,又輕輕拍手,暖閣外突然響起了一陣悠揚的絲竹聲,過得半片,一把柔媚清亮的女聲響起:

    水袂分處,勞勞新亭;春風過耳,呦呦鹿鳴。

    折柳為君,清余在心;人間流往,水墨無痕。

    悠然來矣,思然去矣;片花飛融,時不在矣……

    歌聲輕柔悠遠,甜美無比,可我聽在耳中,卻如一把大錘狠狠地砸在心上,這溫暖如春的暖閣,此刻我卻覺得好似萬古不化的冰窟!全身都似浸在冰水中……這幾句四言明明是我夢中所聞所見,如何卻在葉知秋這裡,還譜成了曲子吟唱?耳邊又聽得葉知秋淡淡的聲音傳來:「這幾句詩,是我偶然在夢中所得,便記了下來讓歌女們吟唱,卻只記得了這幾句,不知白衣能否為我接續?」

    天啊!難道葉知秋竟和我作了一樣的夢?!

    「白衣?白衣?……」聽得葉知秋提高了聲音,我吸了口氣,盡力使自己回過神來,道:「葉閣主,今天白衣所來,乃為歸雲莊與秋葉閣共商合作售賣絲綢之事,而非對詩吟對,現在天色已晚,何不坐下一談此事?」

    葉知秋慢慢道:「如你能將後詩接續完成,這青絲雪綢與最新紡出的縐紋水紗,便以六折價格賣與歸雲莊!」停了停,葉知秋道:「若論色澤明麗,當屬歸雲莊的繚綾與雲錦綵緞,不過,若看質料輕軟,觸手溫潤,就要以我閣出的青絲雪綢與縐紋水紗為第一!不知白衣可否同意我的說法?」

    我點點頭:「不錯,兩家絲紡,本就各有千秋。但若讓我將繚綾降為六折,恕我作不了這個主。」

    葉知秋似笑非笑道:「都傳白衣卿相在絳州可翻雲覆雨,卻不能為歸雲莊做下這個主來?」

    我幽幽輕歎,將頭髮掠到耳後,輕輕道:「葉閣主……我只是歸雲莊的一個過客,我蒙歸雲莊收留,所以便為歸雲莊做事,客人,是無法成為主人的……這歸雲莊的所有東西,都不是我的,所以,我無法做這個主。」

    葉知秋輕歎一聲,道:「白衣,為什麼你不願來到我這裡呢?」

    我抬起頭,微微一笑:「因為秋葉閣和歸雲莊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不同……這都不是屬於我的地方。」

    我袖裡放著簽好的合契,出了葉知秋的暖閣。

    背後,傳來清亮婉轉的歌聲:

    水袂分處,勞勞新亭;春風過耳,呦呦鹿鳴。

    折柳為君,清余在心;人間流往,水墨無痕。

    悠然來矣,思然去矣;片花飛融,時不在矣!

    今日一別,綿綿遠道;何年重聚?悠悠芳草。

    青青楊花,盈盈我衣;子規啼處,不忘今昔……

    「白姐姐--小綠走了!小綠走了!」,我回到屋內,將合契放在桌上,剛剛端起茶杯,就聽得雲逸揚哇哇大叫著闖進屋來,手裡不住揮動一張寫滿字的紙。

    「啊?!小綠走了?去哪裡?」我不禁也有些驚慌,這個小姑娘居然神秘地來,又神秘地消失。接過雲逸揚手中的信紙。上面寫滿了清秀的字跡:

    「白姐姐,小雲子:

    小綠我這次要走了哦,真的要走了哦!

    小綠猜猜……白姐姐肯定是會想小綠的!而小雲子嘛--肯定會罵小綠的!因為小綠除了沒有把他的帽子塗綠外,其他的都有小綠做的記號……哈哈哈,一定讓小雲子頭痛呀!……」

    「哈哈哈哈--」我看得大笑出聲,看著雲逸揚一臉綠綠的表情,不由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大笑。這個可愛又狡黠的小綠!展開信紙,我又接著看下去--

    「……小雲子,現在你就可以放心啦,不用提防我再對你下手,因為我已經蹺家好多天了,要再不回家我的下場會很慘很慘……慘慘慘!我得馬上偷偷回家去嘍--不過出來玩玩真是好開心!真開心,一路開心開到底!

    白姐姐,你雖然總是一臉冰霜的樣子,可是對小綠真的好極了,小綠如果是個男人,一定會把你娶到手!還有,我給你的糖糖,你一定要按時吃哦。我們以後就要有緣再見了!

    最後再說一句:小雲子,是不是你到我的房間裡亂翻東西了?現在有沒有總是拉肚子?如果有,就請吃白姐姐的糖吧,一塊就好;如果白姐姐不給你,你就只好吞三錢黃連粉,效果是一樣的啦。

    小綠」

    在信的落款處,用筆畫了一個笑嘻嘻的女孩頭像,只是寥寥幾筆,小綠天真活潑的笑容便躍然紙上。我不禁又是一陣大笑,轉過身上問雲逸揚:「你真的去翻小綠的東西……你現在……哦,有小綠說的拉肚子嗎?」

    雲逸揚的臉紅一陣黑一陣,啜啜道:「因為……因為不知道她的來歷,怕她是我們的競爭對手派來的奸細,當然要查查了……可這個小丫頭她居然比猴子還精,居然發現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那你有沒有拉肚子?」

    雲逸揚苦著臉道:「當然有!不知道她的東西裡放了什麼,我只是隨手碰了一下……我還以為是這幾天吃東西吃壞了肚子!」

    我看著雲逸揚皺成一團的苦瓜臉,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便回身走到桌前,訝然道:「咦?我那個木盒呢?」

    「啊!那個木盒裡的東西是小綠給你的糖?!」雲逸揚突然大喊,差點跳了起來!「可……可……」

    我奇道:「可是什麼?」

    「可……可……」雲逸揚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慢慢蹲下身去,「可是今天我在姐姐桌上看到那東西,被讓我當成魚餌餵給荷花塘的鯉魚了!」

    我大吃一驚:「什麼!那是我的藥啊,你就給魚大補了?」看著雲逸揚痛苦的表情,想了想,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回簡單了,三錢黃連粉,足夠你吃了。」

    我懶懶地倚在竹椅上,手指把玩著一把鋒銳的小刀,小刀讓我擦的光亮得能映出人影,要是這把刀讓一位煉鐵師傅或一個用刀高手看見,一定會驚訝非常!

    因為這把刀是不銹鋼所製,是不屬於這個年代的東西。

    這也是我從現代來到宋朝,留下的唯一一件現代的物品。

    其餘的衣服和零散東西,已經都讓我偷偷燒掉。

    我在刀身一扳,將刀身折進刀把中,這是把在現代很平常的小刀,也是我在現代與古代唯一的防身武器。將小刀放進袖中,我怔怔地看著窗外緩緩飄落的白雪。

    時間過得這麼快,居然還有一月就到除夕了。雲夫人讓阿牛和楊伯陪同著置辦年貨了,優華去徐大娘和蘇三手處取金絲挽結和繡品,整個山莊只有我和雲逸揚閒閒散散地無所適事。雲夫人特意讓雲逸揚和我留在山莊,便是讓他與我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但現在看來,她恐怕是亂點鴛鴦譜。

    雲逸揚站在門外,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一張臉漲得通紅,好半天才冒出一句:「白……白姐姐……今天我們……我們……」

    我抬眼有些訝然地看著他:「今天我們不是要好好休息麼?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

    「可是……可是……」雲逸揚咬了半天嘴唇,吞吞吐吐道:「可是今天就我們兩個人在山莊,我們不……」

    「不什麼啊?」我故意接口道:「不是還有幾個小丫環和長工們在嗎?你要出去買東西,有他們陪你。」

    「可……可是……」雲逸揚還待要說,小丫環鈴鐺兒跑了進來,大聲道:「白姐姐,有個叫孟慶的人帶著三四個隨從,要見你和雲少爺呢。」這些小丫環們平時和我玩笑慣了,都是叫我白姐姐,反而稱雲逸揚為少爺。

    「哦?他來做什麼?」我長身而起,隨手拿起黑衣披風披在身上,向鈴鐺兒笑笑道:「謝謝你啦,你讓他們在花廳等著,我們馬上就去。」轉身看看雲逸揚,奇道:「咦,你怎麼還不準備?」

    雲逸揚站在原地半晌,咬牙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恨恨道:「這個混蛋,為什麼早不來晚不來,來的真不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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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5:33
第十四章 雪似梅花

    我繫住頸間的披風織帶,奇道:「孟慶怎麼會來?自從我的女子身份被眾人所知,他已揚言不再和歸雲莊有所交易,今天怎麼又在這個時候……咳咳---」突然嗓中奇癢,一陣大咳從口中溢出,順著喉嚨一股帶腥略鹹的液體流入口中,幾滴噴到我掩嘴的手上。

    雲逸揚大驚道:「白姐姐!你……你怎麼啦?怎麼今天的臉色如此難看?」我將手從嘴上移開,順勢沒入袖中,故作不以為意道:「沒什麼,大概是天氣太冷,才總是咳嗽不止,過得幾天就沒事了……我們這就去罷。」想得一想,對雲逸揚說:「你先去花廳,我再添件衣服就來。」雲逸揚點點頭道:「姐姐要多穿些才好,現在可是冷得緊呢!」便回身去了。

    看他漸漸去遠,我把藏在袖中的手抽出,慢慢展開--

    雪白的掌心中,赫然幾點鮮紅的血滴。

    「雖上次已見過白……卿相,但孟某此次而來,才得見卿相芳容,真可謂不虛此行。」孟慶連連拱手笑道。

    我微微一笑,順口敷衍了幾句,隨手拿起茶碗輕呷一口香茶,心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煩厭。自我恢復女裝,與歸雲莊生意往來的商戶便自然少了一些,更有閒言碎語更是不可計數,或說我與雲逸揚之間關係非同,或語雲逸揚雖為歸雲莊少主,實則大權旁落云云。幸好雲逸揚天生性子爽朗,對這些狗屁倒灶的話從來不放在心上。且葉知秋的秋葉閣開始與歸雲莊重新往來,頗有與歸雲莊聯手之勢,倒也使歸雲莊近來生意漸旺。可我以女子之身與商賈往來,卻再也沒有以往扮作男子時瀟灑快意,這孟慶眼前不知為何口中諛詞如湧,也未能提起我多少興趣,卻突然覺得葉知秋與他相比雖身在幃內,處事神秘莫測。但論行事之快磊,決斷之精練,那個身有「貴恙」的葉知秋比起眼前的勢利商人,可不知可愛了多少倍!腦中念頭正在天馬行空之際,耳邊聽得孟慶又道:「上次自歸雲莊處購得三匹繚綾,沒想到回益州後竟是買者門庭若市!未過三日即已售空,這次聽聞歸雲莊新織就的『回風流雪』是在繚綾織藝上改進而得,比繚綾更為輕軟細滑,而價格卻比繚綾低了兩成,所以又向雲少主來求。」

    雲逸揚淡然一笑,道:「孟兄說哪裡話?生意場上講究貨賣識家,歸雲莊的織品不論賣與誰,都是銀貨兩訖,各不相欠,孟兄說個『求』字,可是折殺我等了。」

    孟慶哈哈大笑,從身後僕役手中接過一個小小細綢包裹,雙手放在包裹上,慢慢起身走到我面前,一邊仔細打開包裹活結,一邊口中慢慢道:「以前孟慶對白衣卿相多有得罪,就備小小些須,不成敬意,望請卿相笑納--」

    他站在我面前,肥肥白白的手已經快打開包裹的最後一個活結……我突然發現孟慶如死魚般的小眼睛中,露出一絲既狡詐又狠毒的目光!

    這種目光瞬時讓我想到了毒蛇中最毒的青竹絲!

    「望請卿相笑納--」孟慶笑著打開最後一個活結,將手伸進包裹中,隨之人自然地上前一步。我下意識地幾乎在他上前一步的同時,身子向後退去--

    一條如青竹絲也似的青光從孟慶手裡發出,向我的胸口飛來!我大驚之下,腿向後一屈,身體隨之重心下移,整個身子隨勢後傾--

    我開始躲閃時,便已經知道,我必定躲閃不開這次刺殺!當我身子傾到足以能躲開的時候,這不知名的武器早已會將我穿胸而過!

    時間,幾乎已在這一瞬間凝固。

    滴嗒……滴嗒……

    是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我身上並沒有料想般那種瀕死的痛楚。甚至根本沒有痛楚。

    但聽到耳中的,確實是水滴濺到地上的聲音。

    我慢慢睜開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尖叫--

    雲逸揚的臉上仍是現出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手中緊緊地握住一把細長輕薄的短劍劍身。血不斷從指縫中湧出,滴滴嗒嗒地流到地上。而劍柄握在孟慶的手中,他的臉現出一種可怕的鐵青色,上下牙齒不住叩擊,全身肥肉都在抖動著。彷彿看到了天下最可怕的事情。

    雲逸揚面不改色,似乎自己流血的手是長在別人身上,全身上下慢慢現出一種煞氣來,慢慢道:「誰派你來殺白姐姐?」

    孟慶牙關緊咬,似乎沒有聽到雲逸揚的問話,臉色越來越鐵青,喉嚨發出一種奇怪的「咯咯」聲響。突然從他緊閉的嘴唇中,流出一線鮮血。

    他的胸口冒出一小截細長的劍尖,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他的身後,是他帶來的僕役中的一人,穿著僕役的衣服,一張三十多歲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臉,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們。

    他似乎殺人比殺雞還要簡單,更可怕的是,我和雲逸揚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就到了孟慶的背後。

    雲逸揚突然動了!

    他回身扳住那張大檀木方桌,就順手向那個僕役打扮的殺手扔了過去,那張桌子至少有上百斤重,雲逸揚抓起這張桌子卻輕便得像一根稻草。在扔出桌子的同時,他另一隻帶血的手已攬住我的腰身,帶著我掠向花廳外--

    當掠過那個僕役的身邊時,我清楚地看到劍光一閃,接著是雲逸揚發出一聲輕哼。我們已站在場外。

    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們身邊已站了五個人,五個殺手。

    其中一個殺手的粗布衣服上還濺有點點血漬。

    這是誰的血?!是美麗端莊的雲夫人,還是嬌俏可愛的優華?是蘇三手?賬房的公孫先生?阿牛?還是天真的鈴鐺兒?

    我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這是夢麼?還是真真切切的現實?為什麼會有殺手?為什麼要殺我?而雲逸揚為什麼會受了傷?

    雲逸揚!--我看向雲逸揚,差點又發出一聲大叫!

    他不但手上的傷口不斷湧出鮮血,而且在帶我衝出花廳時,腰間已經被那個灰衣殺手劃了一道不淺的傷口!鮮血點點,不住滴在雪地上。雪白的雪與鮮紅的血,周圍的五個灰衣殺手,花廳外怒放的紅梅,形成了一幅奇詭的畫面--我注意到雲逸揚本是黝黑的臉,此刻竟現出一種奇怪的蒼白。

    殺死孟慶的殺手似乎是這五個人的頭領,慢慢開口說話道:「雲逸揚……不錯,」他的聲音平直刻板,好似好久沒說過話一般,「能在我手中逃出的人,很少了。」

    雲逸揚勉強一笑,慢慢道:「商大哥說過,對敵之時,是需要有些勇氣的。」

    「商……商少長?!」灰衣殺手說出「商少長」三個字時,眼睛開始收緊,射出一道冰寒無比的光,「但有先後無少長?」

    「不錯!」雲逸揚笑道:「我這幾手都是商大哥教的,只可惜……」雲逸揚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只教了我一個月?」

    「一個月……好個商少長!」灰衣殺手的眼睛望著遠處,喃喃道:「他教你一個月,居然有這等成果,不知我和他相比,誰的武功更勝一籌……」他轉身看著雲逸揚蒼白得嚇人的臉,緩緩道:「年輕人,本來我也是想和你過上幾招……不過你現在中毒已經深入骨髓,已經足夠要了你的命了。」

    「什麼!毒?!」我大驚之下猛喊出聲!連忙抓住雲逸揚的胳膊,沒想到一抓之下,雲逸揚整個身子順勢向我倒來,沉重地將我也帶在雪地上,兩個人在雪中滾做一團,我不顧臉上身上滿是冰冷徹骨的雪水,忙用力將雲逸揚扶起,將他的頭靠在我肩上。他的年輕顯得有些稚氣的臉已經現出一種死灰的顏色,嘴唇慢慢泛出鐵青,我只覺心頭一陣冰冷,強抑住幾乎要衝出的心臟跳動,輕輕拍著雲逸揚的臉,柔聲道:「逸揚……逸揚……」

    雲逸揚用力睜開眼睛,從嘴裡費勁地吐出幾個字:「白……白姐姐……」突然頭一偏,在我懷中昏了過去。

    「逸揚……逸……」我跪坐在雪地上,只覺雲逸揚的身子在我懷中漸漸冰冷,他手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呈現出一種灰黑色,腰間的劍傷還在慢慢流血,在雪地上如盛開的點點梅花。「咳……咳咳……」我連忙摀住嘴,鮮血還是從指縫間流出,我抱住雲逸揚,只覺喉嚨中火一般的灼燒,嗓中血腥的氣味越來越濃,連呼氣入氣都要費上半天的力氣,難道,難道今天我就要不明不白地喪命在這裡麼?

    灰衣殺手仍舊面無表情,卻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把劍來,劍身狹長無比,如一條細蛇也似,在陽光下隱隱閃出攝人的青光。灰衣人五指慢慢握住劍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我的劍,是不會讓你有一絲痛苦的,你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它刺入你的身體,你的命卻已經被它帶走了。」

    我怔怔坐在雪中,灰衣殺手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看著他拔劍,握劍,說話,我的心裡卻突然出現一個人的身影--

    商少長!混蛋的商少長!

    你說過你要保護我的!可現在,我最需要保護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在我身邊!

    我看著灰衣殺手縱身,揚劍,他的劍比孟慶的更長,更細,更軟,也更快,更毒!

    我卻根本不想躲閃,也根本躲閃不開。

    臘月的冬天,突然吹來秋天紛飛木葉的清香。

    肅殺的秋意,澈骨的秋水。

    我的視線裡,突然出現一道明亮澄澈的刀光--

    這把如此清涼隱晦的長刀,此刻也竟散發出無邊的殺氣與怒意!

    剎那間,刀光已迎上軟劍。好比波浪起伏的秋水沖向陰冷惡毒的青蛇!

    我只能看見狂怒的刀氣捲起地上的殘雪,漫天白雪瀰漫中,隱隱射出商少長冰冷肅殺的眼神。

    只是一瞬,雪粒飛揚漫天,空中突然綻開大片大片鮮紅的花朵!那鮮紅得幾乎讓人窒息的顏色直衝我的眼簾,我眼前一黑,終於什麼也看不到了……

    悠悠蕩蕩,飄飄搖搖……我只覺我的身子輕飄飄地如在雲端,周圍的景色、花草、聲音、光線……一瞬間全部出現,又在另一瞬間全部歸於虛空,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這樣鬆弛又舒服的感覺,似乎離上一次的出現已經好久好久了……

    好似從天外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來,張開口。」又隔了一會,那個好聽的聲音又說:「乖,就喝一點點。」

    我迷濛中只覺一絲略帶苦味的熱流緩緩流入我的口中,就是這點點的細流,頓時把我從雲端拉到了地底。這拉回的一剎間,好似那飄忽的感覺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我盡力呼吸,覺得自己的肺部吸入的空氣都是火辣辣的令人難受。用力喘了幾口大氣,我只感到自己的眼簾似有千斤重,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睜不開來,耳邊卻又響起那個柔和的聲音:「乖乖的,再喝一點點。」嘴裡又被餵進藥水。

    這口水嚥下,我覺得全身都被充進了一些氣力,眼前頓時明亮起來。第一個映入我眼的東西卻是一把銀勺,勺上放了些褐色的藥湯,散發出一種清甜略帶苦澀的味道。還未等我回過神來,這把勺子已經放進我的口中,將藥湯灌了下去。旁邊又伸過一隻拿著白絲帕的手來,熟練地將我口邊殘留的藥擦去。那個柔和的聲音在我頭上響起:「衣衣,好些了麼?」

    衣衣?!

    我頓時知道了這個聲音和手的主人是誰!

    能叫我衣衣的,只有一個人,那個嘻皮笑臉的登徒子!

    我突然不知從哪來的一股力氣,猛力向身後推去,大喊道:「姓商的!你又趁人之危,佔我便宜!」手沒碰到商少長的身子,卻在一推之下手撥到了藥碗,只聽「啪啦」一聲,藥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藥湯濺在地上到處都是。商少長苦笑地站在我面前,他的青衫下擺星星點點都濺到了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看來你還有力氣打我罵我,病是好得快了。」

    我卻沒聽到他說的話,眼睛死死盯著他衣服下擺,那褐色的藥漬在他的衣服上,突然看起來那麼象乾涸的血跡。這一瞬間,突然我的腦子裡一下子充斥進暈倒前的一幕幕血腥。胃裡一陣翻騰後,終於再也忍不住「哇--」地吐了出來。商少長離我最近,這大半嘔吐物又很「幸運」地落在他的青衫上。

    商少長用手輕拍我後背,看著我吐得暈天黑地,將他的青衫搞得一蹋糊塗。待我吐完後,隨手用自己的衣袖擦擦我的嘴角,將我扶到床上躺好。才用最快的速度脫下外衫,又拿出一領新衫換上,把地上的污穢打掃乾淨後,微微笑道:「吐完後可好些了?」

    我躺在床上,怔怔地任他擺佈。看著他忙前忙後,細語撫慰,竟與初見他時放蕩不羈判若兩人。不由臉上一紅,隱隱覺得自己剛才對他惡語相向大為不該。定了定神,我輕聲道:「剛才……剛才……」

    商少長卻不以為仵,笑道:「剛才看你罵我時神完氣足,看來我為你做的推宮過血有效得很呢。」稍頓一頓,又道:「可是,卻也真不知道是你的病重些,還是那個傻小子的病重些。」

    「傻小子……逸揚!!雲逸揚怎麼樣了??」我大驚起身,卻覺一陣眩暈,身子又跌在床上。我懇求地望著商少長,他也在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眼神望著我,「求求你,帶我去看逸揚!他……有沒有事?」

    「有沒有事?他中了『蝕骨』的毒藥,要是我再來晚一步,他便真要『蝕骨』了。」商少長看看我焦急的神色,又加了一句,「他的刀傷我能治好,但他中的毒……我解不了。」

    「啊--連你也沒有辦法嗎?這……這怎麼辦可好?」我聽得商少長一番話,好似在我頭上響起一個驚雷!「逸揚是為救我中的毒!他若中毒不治……我……我……」

    商少長一雙深遂的眼睛看著我,緩緩道:「你怎麼樣?殉情麼?」

    我怒道:「姓商的!你胡說什麼!」

    商少長輕輕一笑,也不生氣,「當下之計,還是看看這小子的命大不大,如果是命大,還是有法可救的……」他臉色一正,看著我道:「可你自己也病得不輕!你的風寒已非一日,近來已有咯血之症,漸漸侵向肺部,而且你身子又弱,若想好起來可是加倍緩慢,你自己的身體不會比雲逸揚好多少!」

    我搖搖頭道:「你……現在不用管我,我現在想去看逸揚!他到底怎麼樣了?」

    商少長看看我,笑容中竟似含著一絲寵溺,這一剎那,我幾乎失神在他柔和的笑容中,「現在不會再吐了吧……」還未等我從這笑容中回神,他又加上一句:「要不讓別人看到你大吐特吐,還以為我們已經有了!」

    有了?!

    我睜了半天眼睛,才明白他口中的那個「有了」。

    「你……姓商的!!」一個枕頭飛向商少長笑得賊賊的臉--

    看著他笑得那樣開心又得意,真難想像這雙溫柔的眼睛,居然會射出如最冷的刀鋒般肅殺的目光。

    在他殺灰衣殺手的一刻,他眼中射出的冷厲與狂怒幾乎可以讓周圍的一切冰封。

    我隨商少長走進雲逸揚的臥房,就覺得房間內瀰漫著一種沉重的草藥氣息。這個小小的臥房裡坐滿了人,雲夫人、優華、徐大娘、公孫先生、蘇三手、阿牛、楊伯……滿滿地圍了一屋子,每個人的眼中,都流出抑制不住的愁苦和悲哀,雲夫人本來年近四十,平時看起來只有三十許,可現在看起來卻好似在一夕之間,一下子老了二十多歲!鬢髮亂了也根本未加注意,口唇不住翕動:「揚兒……我的揚兒……」念叨之間,眼角突然流下淚來。

    我心中一陣酸楚,滿腔話語到了嘴邊卻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許久才慢慢張口:「雲……雲姨……」

    雲夫人聞聲緩緩回身,擦了擦眼角殘淚:「孩子……逸揚他……」語聲頓時哽咽,連忙用手帕摀住嘴,再也說不下去。周圍的優華與徐大娘也流下淚來。

    在場眾人中,最興高采烈的,恐怕倒是最讓周圍眾人擔心的那位--雲逸揚。

    雲逸揚斜倚床邊,背後放了一個枕頭,見到我走了進來,頓時眼睛一亮,連忙招手高叫道:「白姐姐--看到你沒事真是太好了!快快,到我這裡來坐!」他眼睛閃閃發光,居然十分興奮,只是他面色本來黝黑,現在卻現出一種奇異的蒼白色,且眉間隱隱透出黑氣。只說得這樣幾句,雲逸揚的臉上便透出淡淡的嫣紅,胸口微微起伏,顯是有些吃力。

    我走到他床邊坐下,柔聲道:「逸揚,你現在可覺得好些了?」雲逸揚哈哈一笑,道:「我能有什麼事,只那殺手的輕輕搔癢般的兩下子,才不會把我怎麼樣!大家都是太過杞人憂天才會愁成這個樣子,你看我精神氣足得很,哪像有個什麼病?」看得他仍像平時那樣對我嘻嘻哈哈,我又是心頭一痛!手輕輕撫上他額頭,「你現在覺得如何?可要如實地告訴姐姐,不許瞞我。」雲逸揚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輕聲用只有我才能聽見的聲音道:「只要姐姐平安無恙,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你……你這小孩子,說些什麼!」我聞得他言,心中卻似被重錘狠狠一擊,一種又酸又澀的感覺湧上心頭,不由得這句話衝口而出。看得雲逸揚孩子氣般緊緊抓住我的手,過不多時,竟已沉沉睡去。我才緩緩將手抽出,為他掖好被子,讓他睡得舒服些,但我這個對醫道一竅不通之人也能看出,雲逸揚表面精神不錯,但臉色白中泛青,中氣不繼,呼吸間促,明明是極度虛弱之人的表徵。正顰眉暗暗沉思間,只聽得商少長沉聲道:「雲夫人,白衣,我們到別屋敘話。」

    桌子上,放著一把細長輕薄的短劍,劍身慢慢泛出一種詭異的青光。

    就是這把曾經在孟慶手中的劍,造成雲逸揚現在的病入膏肓。

    「溫柔一出,銷魂蝕骨……」商少長隨手拿起桌上短劍,輕輕一抖,劍光閃閃,劍上一道青芒竟似活了一般吞吐不定。在燈下看去,有如一條劇毒無比的青竹絲。商少長一改平時嘻嘻哈哈的笑容,頭一次面色變得凝重非常,「這把劍,就叫『溫柔』!」

    溫柔?

    「不錯,溫柔!」商少長看著我和雲夫人驚訝至極的臉,正色道:「只因為它的劍刃實在是太細,太薄,所以當你還沒有感到痛苦時,它就已經帶走你的命了。」他微微一笑,「這在許許多多的殺人方法中,不就是最溫柔的一種?」

    我看著這把幾乎帶走雲逸揚命的短劍,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寧願孟慶當時奪走的是我的命,而不是那個爽朗開懷的少年!

    孟慶用那柄劍刺來的時候,已經算準我避無可避,但又在劍身上塗滿毒藥,真的是想置於我死地!

    「劍叫溫柔,使用這種劍的組織,也叫『溫柔』」,商少長緩緩道。

    我驚訝地看著他:「難道這些殺手,竟也是有組織的麼?」

    商少長道:「當然有,正因為他們有組織,所以才每一次行動都周密策劃,進退有度。尤其是他們派了五個殺手來歸雲莊,就是算準了歸雲莊儘是老幼婦孺,五個殺手便已足夠。但是卻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沒有幾個人在歸雲莊,所以他們只殺了一個小丫環。」

    「啊--小丫環--鈴鐺兒!!」我面色大變,眼前突然蒙上一層黑霧,腳下踉踉蹌蹌向後退去,「光」地一聲,腳跟磕到椅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椅上倒去--

    鈴鐺兒,那個可愛的,總是追著叫我「白姐姐」的小姑娘,年輕活潑、正當花季年華的小姑娘,居然無聲無息地就死在灰衣殺手的劍下!

    嘴裡被人灌下一口清水,我眼前的黑霧慢慢散去,可是又慢慢蒙上一層薄薄的水霧。心臟的痛楚越來越強。似乎過了好長時間,我才緩緩開口,聲音竟是一種非常難聽的沙啞:「商……商少長,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個組織……是怎麼回事?」

    商少長苦笑一聲,搖頭道:「大凡殺手組織,都會比其他組織更嚴格地保守秘密,所以一般不會為外人知悉。而『溫柔』是殺手組織中的佼佼者,只要溫柔出手,十有八九必能成功。因此知者甚眾,但想一窺其中門徑者,可是難上加難。」

    許久未發一言的雲夫人一直在旁邊側立,也不知想些什麼,卻這時走到商少長面前,突然跪倒在地,痛哭失聲道:「商公子……商大俠!我們雲家一脈單傳,人丁凋零,到了小兒一代,只有我們母子相依度日,小婦人不求榮華富貴,唯願小兒逸揚平安而已,而今雲家突遭大變,小兒命懸一線,如今之計,只求大俠能幫小婦人度過這個難關,救小兒一命,小婦人定銘感五內!」說罷連連磕頭,涕淚交下。

    商少長忙一個箭步扶起雲夫人,見她哭得幾欲昏死,連忙伸掌在她背後推拿幾下,使她慢慢和緩氣息。才沉聲道:「夫人何出此言,逸揚我是一定要救的,雖然我現在不能救他,但並不表示沒人能救他。」

    雲夫人聞言稍止哭泣,抬頭忙道:「誰能救得了逸揚身上之毒?」

    商少長慢慢現出一絲微笑,道:「最難調理是炎涼……」他抬起頭,臉上現出一種平和的微笑,緩緩道:「若說天下只有一個人能救得了雲小子,那麼便只有夏炎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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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5:55
第十五章 霍老人

    「夏炎涼?」「夏炎涼!」我與雲夫人不禁異口同聲喊了出來!這夏炎涼之名我只在雲逸揚口中聽過,她與商少長齊名,有「最難調理是炎涼」之稱,只是這個傳奇般的女子,又到哪裡去找?又怎麼能找得到,就算找到了,以她那個古怪刁鑽的性子,又怎會順順當當地為雲逸揚解毒?想到這裡,我急道:「這天下如此之大,我們怎能知道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夏炎涼在哪裡?這可怎麼辦才好,如果再拖下去,逸揚的毒……他……他會不會……」我一急直下,手不自禁抓住商少長的衣袖,聲音竟似有些顫抖:「這……這可怎麼辦才好!」

    商少長任我抓住衣袖,眼神直直向我眼中射來,道:「你放心,只有我知道夏炎涼的所在,而有我在,雲逸揚就不會有事!」

    他的眼神竟似含有一種令人無可抗拒的安撫力量。我被他看得臉稍稍一紅,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連忙象被燙了一下似地鬆開。聞得此言,我的心中卻不知為何沒有半點輕鬆下來,反而腦子裡更是煩亂,我閉上眼細細思索了一下,緩緩道:「可是……我們又怎麼能相信你……」

    「你現在必須信。」商少長用手拄額,輕輕向我微笑,「因為你必須選擇我,你現在,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我驚訝又無奈地看著我眼前的這個人,卻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對!

    這是我頭一次把賭注壓在別人身上,也是頭一次,發現自己如此驚慌失措!雲逸揚為了救我,才中了孟慶的劍毒,他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為我不顧性命的男孩子!如果我不能將他的性命從生死線上搶回,又怎麼能對得起雲夫人,又怎麼能安心地過好我的下半輩子!……雲逸揚啊雲逸揚,縱使我可以為歸雲莊帶來再多的財富,可我又怎麼能還清這筆不清不楚的感情債!

    最可怕的是,我頭一次發現,自己失去了獨立的判斷。

    我不得不否認,自從這次歸雲莊遭逢大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變得六神無主。從開始到現在,我們所有人幾乎都在商少長的安排之下,卻不得不服從他的安排,因為誰也不能否認,他的安排,是迄今為止最好的安排!

    而且,我們只有選擇他的安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幾聲叩門聲,一個清脆的女聲在門外響起:「白姐姐,商公子為你開的藥已煎好,優華已經為你端來了。」我收攝心神,沉聲道:「是優華麼?進來罷。」

    聲音剛落,優華推門而入,美麗無雙的臉上也增了幾絲憔悴,這次歸雲莊內進了刺客,鈴鐺兒慘死,雲逸揚又生死未卜,使得每人都憂心憧憧。優華將紅漆木盤上的藥碗遞到我手中,道:「這是商公子寫的方子,優華拿去煎的,商公子怕白姐姐嫌苦,特地讓我多加些蜜糖。」

    怕苦?笑話,我又不是小孩子!

    商公子寫的方子……商少長怎麼會為人看病?!我想及此,藥碗端到嘴邊並不喝下,眼睛滿含懷疑神色地看著商少長。

    商少長嘻嘻一笑,道:「我那點開方子的三流本事,還是和炎涼學的,她平時總為我配置一些傷藥帶在身上,就是因為我總是打打殺殺,少不了帶傷掛綵。炎涼醫術不能說是無雙,但也是天下少有了,這次雲逸揚先保住小命,就是用了她的封玉散。不過……」商少長頓頓,顰眉道:「炎涼從未配過『蝕骨』的解藥,因為……雲逸揚是第一個在『蝕骨』下仍活著的人!」商少長緩緩道:「這『蝕骨』毒性最為詭異,那天我費了五成功力,才勉強將他全身毒素壓住暫時不至發作,卻不能將其驅出,眼看這毒藥一點點地耗盡他的精血,可真不愧為『蝕骨』之名!看來只有炎涼才能對付此等狠辣的毒藥了。」說完,商少長看看我蒼白如紙的臉,道:「你也沒有好到哪裡,炎涼可從未給我準備過驅寒清肺的藥,我只能憑記憶為你配些,也只是不能治本,還要讓炎涼為你一施聖手。」

    我看了看商少長,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這藥湯入口並沒有想像中的苦澀,反而有一種清甜的蜜糖香氣。看來優華在裡面放了不少蜂蜜。雖然商少長只說他是三流本事,但確實這幾天我胸口的窒塞之意大減,也甚少吐血。

    「那我們就馬上上路去找夏炎涼,還等什麼?」

    「不行,在離開歸雲莊之前,必須還要先找一個人。」

    「誰?」

    「霍老人!」

    「雲逸揚的傷勢不能再拖,你的病也要盡快醫治,我們必須要找一個可以保護歸雲莊的人。」商少長說:「因為現在任何一個三流殺手,都可以將歸雲莊夷為平地!」

    我顰眉道:「可是……現在誰願意為歸雲莊出這個頭?

    「霍老人……他現在的日子太清閒啦,清閒得幾乎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老頭子了。」商少長往椅子上一靠,懶懶說道:「有他派人保護,歸雲莊當得平安。」他抬眼看看我,悠然笑道:「衣衣,你可願意和我走上一遭?」

    我看看他,道:「我好像沒有說『不』的機會。」

    看著商少長笑得輕鬆無比,似乎什麼事情在他眼裡都可以安然解決,但心思之慎密,處事之妥當,我見過人中罕有匹敵!見他未言幾句,便將現下要事分析安排得清清楚楚。卻又似隨意輕鬆,好似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誰又能想到這個笑得溫和又無害的年輕人,居然在孟慶行刺當天,用秋水刀無情斬殺了五個殺手!後來優華對我說,幸好我那天暈了過去,否則當時血濺當地的場面,足可以讓我再暈一次!

    商少長見我深思不語,道:「你現在的身體雖然弱,但去見那個老頭子,應該還是不妨事。」他起身一把拉起我的手,笑道:「這就走罷。」

    我一怔之下,居然讓他牽著我的手走出房門才緩過神來,連忙抽手道:「我自己會走,你不要碰我!」

    商少長一笑,剛待說話,便見蘇三手兄弟正向房內行來,四人一見,俱都是眼神一窒!蘇三向來言語不多,沉默寡言,但見商少長腰間長刀,總是半睜半閉,無精打采的眼中,突然射出一道鋒芒:「你是……無情殺手?」

    無情殺手?!我疑惑地看著商少長,天下人都知道商少長是最出名的殺手,卻為何蘇三有此一問?

    卻見商少長悠然一笑,緩緩道:「錦心繡手,丹青國手……久仰,久仰。」

    兄弟三人臉上卻是一絲笑容也無,蘇大聲如銅鐘:「我等與白姑娘有知遇之交!眼見白姑娘有難,我們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商少長回身看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溫言道:「我,又何嘗不是?」即轉向蘇大道:「我未幾日要帶他們去回春聖手處醫治,這歸雲莊老幼,還得三位多加援手了。」

    蘇二回道:「商兄多慮,兄之刀法足可天下行得,料來白姑娘與雲兄弟有商兄保全必得平安!只是……」

    商少長哈哈大笑,笑聲連綿不絕:「在下雖為殺手,但至少言出必行!以我之名,蘇家兄弟仍不信麼?」

    蘇三看了看仍是一頭霧水的我,又看看商少長,他平素甚少說話,更甚少微笑,此時突然笑了笑,「看來是我們兄弟多慮了,商兄若有閒暇,代我等向聖手妹子問好!」說罷三人稍一拱手,向內行去。

    我聽得茫然不知所云,疑道:「你們說的是什麼,這隻手那隻手的,我怎麼都沒有聽懂?」

    商少長看著我懵懂的樣子,不由伸手摸摸我頭髮,笑道:「小孩子知道那麼多做什麼,還是快些去霍老人處要緊。」說罷已先走了出去。留下我怔了半晌,才發覺又讓他佔了便宜:

    「喂!!誰是小孩子,還有,誰讓你摸我的頭髮!」

    「居……園……」我疑道:「這霍老人居然住在這裡?」我眼前一派深宅大院,亭池院落綿延落落,端地是大富豪奢之家。商少長賊賊一笑,悄聲在我耳邊說:「那個老頭子在居園後,前面是他的不成器的兒孫住的。」

    「那……我們要怎麼進去?喂!你……你離我遠一點!」看著商少長笑嘻嘻地將頭從我耳邊移開,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商少長兩臂互抱,得意笑道:「咱們來得倉促,而且……這件事情不能驚動人太多,我們就……不如跳牆進去?」

    「跳牆?」我抬頭看看數丈高的高牆,順口道:「好啊……」,卻回眼看見商少長一臉色迷迷地看著我張開兩臂,不由怒道:「你……哇!你做什麼?!」

    商少長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帶著你跳牆啊小姐,你總不會什麼輕身提縱術什麼的,能飛過這高牆吧。」

    「你……你……」我臉一陣紅一陣白,既非寒冷,抑非病痛,而全然是被這個無賴氣得說不出話來,「你如果再對我動手動腳,我就要你好看!」

    商少長看著我眼射寒芒,無可奈何道:「我不抱你上去,但至少我得碰你的腰,你才能越過牆,這樣行不行?」

    我思量半天,好不容易將頭用力幾點。商少長臉落笑容,道:「這才乖!」走到我身邊來伸手攬住我腰,還未等我大發脾氣,口中低喝道:「起--」我只覺身子一輕,剎間腳已離開地面數丈,這足有二人高的高牆,居然讓商少長一躍而過!

    一個小小的院落,一個矮小的老人正在掃著地上的殘雪。

    商少長帶著我越過一大片高樓疏池後,便在這個小小的草廬前停下來,我不由大為驚訝,在這樣一個大得不像話的園林後,居然有這樣一個清靜簡陋的草廬,似乎一洗繁華,充滿安靜與平和。

    那個矮小的老人似乎全然不知我們站在院外,仍是一下一下地掃著雪不發一言,周圍的人事竟似與他全無干係。一雙飽經風霜的枯乾的手握住草帚,慢慢地將雪掃到院中的梅樹下。

    老人的步子緩慢,但卻帶著一種奇怪的韻律,在院中每走一步,手中的草帚也揮動一下,老人,院落,梅花,殘雪……組成一種奇怪又協調的畫面。我與商少長靜靜地看著,誰都不發一言。老人終於掃淨院落,慢慢轉過身來——

    老人的年紀至少也有八十歲,頭髮稀稀疏疏,幾乎已經全白,臉上的皺紋抽抽縮縮。這樣一個風燭殘年、蒼老衰弱的老人,他的眼睛裡,卻奇異地保留著一種年輕人的活力。這種活力竟使這樣的老人整個皺縮的身軀有一種超乎年齡的力量!使他在面對我的時候,我竟突然有一種感覺:我面對的不是一個矮小年邁的老人,而是一頭蓄勢待發的獅子!

    獅子雖然年邁,可那種威懾仍存!

    老人緩緩抬頭,道:「你……是白衣?」他的聲音蒼老,卻吐字很清晰,凜凜然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勢。

    我面不改色,朗聲道:「我是白衣。」

    當我吐出最後一個字時,突然好似整個院落的空氣突然變得窒息得可怕,那個老人的全身似乎突然散出一種極其壓迫的氣勢。這種無聲的壓制一瞬間爆發,我覺得整個蒼穹忽然都向我頭頂壓過來,這個小小的院落居然像無底的大海一般恐怖,那種氣勢似海浪般,鋪天蓋地向我襲來,我的腦子已經無暇顧及那個老人為什麼會發出這樣攝人的氣勢,只是身體下意識地苦苦支撐,盡力讓自己不要後退和膽怯——我只覺得自己象大海中的一片樹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這種海浪般的氣勢捲入海底。

    突然,我的背後感到一波不同尋常的寒氣!

    一種不同於三九寒天的寒氣。

    如清涼的秋水,如靜謐的秋風。

    秋水刀。

    商少長。

    我苦苦咬牙支撐,這眼前的老人不動分毫,卻能將我逼得幾乎要倒在地,嗓子裡終於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一口腥鹹的東西漫到喉嚨口,我狠狠心,將這種腥鹹硬是嚥下。我確實感到背後冽然的刀氣,但我已沒了力氣、也沒法子抵擋——難道真正要我的命的人是商少長?他從來沒在我的前面走過,總在悄悄在我的身後,而現在的機會是最好的機會!我只覺得身後的寒氣越來越濃,全身上下好似已經被這寒氣封死,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突然,老人的攻擊一下子歸於無形,就好像下過一場陣雨,很快就雨過天晴。我只感到身上的壓迫一下子消失,整個人好似都抽空了力氣,像一個空空的袋子。耳邊只聽得老人緩緩道:「……好個商少長,好個秋水刀!」

    商少長在我的身後,我看不到他的臉,他的聲音清朗:「好個霍老人,居然對一個沒有武功的女人下手。」

    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在我的眼中,她不是女人,而是一個人。」這句話聽起來矛盾無比,卻又奇怪的自然,「我要幫助的是強者,她雖然是女人,但她能一步不退地面對我這個老頭子,這說明她是強者。」他又笑了一下:「我這個老頭子,喜歡和強者交流。」

    霍老人轉過身來看著我,眼中居然閃過一絲他這個年紀應有的慈祥:「孩子,跟我來罷。」

    他走到商少長面前,看著商少長笑瞇瞇的臉,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如果我不停手,你會抽出你的秋水刀麼?」

    商少長戴著面具的臉仍舊一臉笑容:「你為何不試試?」

    霍老人定定地看著他:「我老啦……老得已經害怕死亡……已經沒有精力和能耐接受年輕人的挑戰了,……更沒有把握,接受你的挑戰……」他瞇起眼,看著天邊灰濛濛的一角,喃喃道:「我沒有把握,接下無情殺手的一刀。」

    「孩子,受驚了罷。」霍老人和我們坐在一張簡陋的小桌旁,地上燒著一盆炭火,這個草廬簡陋清淨,與前面的豪宅大院簡直格格不入。老人用枯乾的手為我們倒上清茶,靜靜地聽我們說完後,他抬眼看著我,一字一句道:「孩子,你不是這裡的人。」

    我眼中閃過一絲混亂:「老人家何出此言?」

    「呵呵……」霍老人拂著頷下稀疏的鬍鬚,「白衣卿相,白衣卿相,若非親見,誰能知道白衣卿相是個年輕女子!在老夫的霸氣之下,一個沒有武功的女人居然能一步不退,真算難得了……」他看了看我,道:「我的兒孫們不曉事理,自己不會正正經經的做生意,卻專愛找別人的麻煩,他們在生意往來中和歸雲莊吃了虧,便要找些不入流的小毛蟲去找你的麻煩……呵呵,我那時便請天下第一殺手去對付,也是殺雞用牛刀了。」

    我聞言大驚失色:「什麼!--老人家,你說商……商少長是你請來……」

    霍老人微微點頭:「絳州的霍老爺子,是我的第二子,哼哼……嫌我老了,不中用了麼?焉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力不如人,又能怪得誰來!我霍家靠的是堂堂正正,怎能用一些小人伎倆!」說到此,霍老人枯手拍上桌子,桌子一角竟被這個貌似孱弱的老人一掌拍了下來。

    我緩緩道:「老人家胸襟令人敬服,現在歸雲莊有難,全莊人生死繫於一線,還請老人家成全!」想及雲逸揚生死不知,一莊老幼婦孺,我用力一咬牙,走到霍老人面前,雙膝一曲——

    一股柔和的勁道托住我的膝蓋,竟使我跪不下去!

    霍老人見我站起,方收回右手,緩緩笑道:「素聞白衣卿相清高雅達,今日歸雲莊突逢外敵,老朽縱然齒落骨衰,又怎能不施援手?這本是老朽份內之事,又怎擔得卿相如此大禮?這歸雲莊的安全,就包在老朽身上。」說罷伸出手去,端起清茶慢慢啜飲,道:「白衣卿相能信得過老朽這個初見之人,老朽才是感激。」半睜半閉的眼中倏時射出一道鋒芒向我射來。

    我雙眉一振,一字一句道:「因為現在歸雲莊沒有退路,這場賭博贏也罷,輸也罷,至少我們便有一半的勝算……」我單手輕摩茶杯,毅然道:「但是,即使只有二成勝算,我便也代歸雲莊賭了!」

    勝王敗寇,敗,就是死!

    既然這場災禍起由我,我也定要將它壓下!

    只要有賭博,就有輸與贏,而贏者與輸者,卻往往由運氣決定。

    我不相信我的運氣會那麼差。

    「哈哈哈哈……」霍老人起身朗聲大笑,在這一剎那,我竟恍然覺得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一個佝僂蒼老的老頭子,而是一個英姿搏發,俯仰天地的霸主!霍老人笑畢,雙眼緊緊盯著我蒼白的臉,緩緩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過白衣卿相,霍某才知巾幗可勝過男兒……」霍老人的眼中隱隱閃出紅光,臉色竟似有些猙獰,「怪不得眾家都要奪你,若不能奪之,亦必毀之!你短短一年時間,便已控制了山西織業,若能得到你,稱雄南北十二州又有何難哉!……我霍家若要有你,又何必盤踞於此地……」霍老人越說越激動,泛紅的眼中閃過一絲煞氣——

    商少長在我身後,悠然輕吟:「江北霍青,一言九鼎。」

    這淡淡八個字,在霍老人耳中竟似有如振雷作響!他挺直的身子陡然一振,眼中紅光慢慢消失。只在一瞬間,他又變成了那個蒼老無力的老頭子,似乎比剛才更加無力與龍鍾。他慢慢抬起眼,眼中已經沒有那種年輕人的活力,代之一種他這個年紀應有的疲倦昏黃。喃喃道:「老啦……老啦……怎麼會那麼想,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個老頭子,怎麼會顧過來……我又怎麼會難為一個小姑娘……」霍老人望向我,慢慢道:「孩子,剛才讓你見笑了……唉……我只是想,如果我的兒孫中,會有如你這般的奇才……每人有每人的造化,我老頭子,許是太奢求了……」他搖搖頭,道:「今天我會派人去歸雲莊,嚴加守護莊內人口,我霍青一言九鼎,你放心就是了。」

    我看著這個老人,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與悵然。許是他年輕時是梟雄樣的人物,也曾叱詫風雲,也曾雄踞一方,……可是,誰又沒有那樣一天?

    我怔怔道:「老人家……」

    霍老人突然慈祥地笑了,眼睛瞇了起來,道:「走罷……有空的時候,別忘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他看著我,眼睛裡有一絲促狹,道:「你們從那邊的大門走出去就可以,我這裡的大門商公子已經走了十幾遍,根本不用翻牆越戶,做樑上行徑。」

    「啊……」我用力睜了睜眼,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到霍老人處根本不用什麼跳牆!根本就是——那個商少長想佔便宜!才想出這個有機會揩油的爛理由!我兩隻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天字第一號的大色狼,心中已將他殺了千百遍!

    我看著這個老人將我們送出門外,慢慢蹣跚轉過身向屋行去,終於再也忍不住地問道:「老人家,你為什麼說我不是這裡的人?」

    老人回過頭來,笑笑道:「你的光芒太耀眼了……無論你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你的言行,你的頭腦……你和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語畢,茅屋的門終於關上。

    我一動不動地回味他的話,許久未發一言,腦子裡一片迷茫。直到商少長沉聲道:「我們該走了。」我點點頭,剛一邁步,突然覺得喉嚨一陣發癢,「哇——」地一聲,一口鮮血毫無遮擋地吐了出來,隨即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在商少長懷裡。

    這霍老人的霸氣,終究還是傷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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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6:15
第十六章 雲起水窮處

    漆了烏桐油的馬車,馬車裡鋪著一層又一層暖和的繡花棉被,車裡又溫暖,又舒服。我和雲逸揚兩人便坐在馬車裡,兩人的臉都是一樣的蒼白。

    拉車的馬便是商少長那匹神駿非常的「大黑」,這匹千里良駒似乎對被牽來拉車這樣的「下等差」並無怨言,一溜小跑甚是得意快活。

    駕車的,自然是商少長。

    坐在馬車裡,一路顛簸搖晃自不能免。我坐在錦榻上緊鎖雙眉,心中思緒難平。腦子裡已將這些天來之事回溯一遍,只覺此事疑點重重,令人難解。似乎件件都是破綻,卻又件件相扣,難尋突破。那些灰衣殺手為何尋上門來要至我於死?那孟慶手上的短劍淬的「蝕骨」為最為厲害陰詭的毒藥,若非雲逸揚替我擋下一劍,我現在焉有命在?我自認未與別人結了仇怨,這些灰衣殺手又是何人所雇?而那個人又為什麼挑上歸雲莊?難道真是出頭的椽子先爛,歸雲莊這一年來崛起如此之快,卻又犯了某些人的大忌麼?

    商少長為什麼這時出現在歸雲莊?

    無情殺手,錦心繡手,丹青國手……又是怎麼回事?

    霍老人又是誰?

    商少長為何心甘情願地幫忙?

    ……………

    最後的疑點,竟又集中在商少長身上。

    我微微歎氣,枉我閱人無數,可在此時此刻,卻分辨不出商少長那張一如既往的笑臉下,隱藏著怎樣的心機深沉!現在我和雲逸揚最需要信任的是他,可最需要提防的,亦是他!

    現在我和雲逸揚在他眼中,無異於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

    「白姐姐……」一聲有氣無力的呼喚驚破了我的思緒,我向雲逸揚笑了笑,問道:「逸揚,現在覺得好些了麼?」

    雲逸揚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愈見瘦削,慢慢道:「還是老樣子……白姐姐……你可會走麼……咳咳……」說罷,便是一陣大咳從口中衝出。

    我伸手輕拍他背,讓他順過氣來,皺眉道:「現在歸雲莊這個樣子,我怎麼可能會走,……再說,白姐姐現在也病得不輕,又能走到哪裡?」

    「是麼……」雲逸揚雙眼直直望著車廂上方,喃喃道:「我總覺得……白姐姐不會和我們一起太久的,……姐姐象從天下落到人間的仙子,突然出現在我們家,突然給我們帶來了那麼多好運,卻像一陣風一樣,不知道姐姐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便要拋棄我們……咳咳咳……」雲逸揚用力吸氣,這幾句話他說的甚是艱難,好似咳嗽也沒了力氣。

    「你……你這孩子,胡說什麼!」我眼中閃過一絲悲傷,連忙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雲逸揚連連搖頭,又吸口氣,輕聲道:「我知道……姐姐不是這裡的人……你的口音,行止,儀態……都和我們不同!可我從未問過,也不敢問,只是想,現在我才是最幸福的一刻,我雖不知道什麼時候姐姐會走,但現在,姐姐畢竟是在我身邊的……」

    我鼻子裡湧過一股酸楚,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過了半響,我搖搖頭,柔聲道:「傻孩子,姐姐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天下之大,除了歸雲莊,又有何處是我的容身之處?只有這裡,才始終讓我安心。」

    雲逸揚蒼白的頰上浮出一縷微笑,「逸揚知道,在那天晚上……我抱住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仍不能把姐姐留下來,姐姐如這輕風一般,本就是應該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天下又有誰能留住你?又怎能留得住你?……姐姐……終究不是屬於我的……」雲逸揚喃喃幾句,終又昏昏睡去。

    「你……」我冰冷的手指拂過他的額,除了歎息還是歎息。這個真誠、爽朗的少年,恐怕我要辜負他的一番情意,可是又有什麼法子?我自從在大學經歷一件事情之後,便決心已不再動情。對雲逸揚我終究只有愧疚之感,卻全然無兒女之情。

    「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吁哈哈呼呼………」馬車突然毫無預警地停了下來,四周突然傳來陣陣尖厲刺耳的鬼笑聲,聽到耳中只覺得心驚肉跳,此時正是正午,卻讓人覺得陰風陣陣,毛骨悚然。一個細尖的聲音陡地響起:「這車上拉的可是歸雲莊的貨色嗎?」

    馬車外響起商少長慢吞吞的聲音:「呵呵……車上是有兩個人,可不是什麼貨色……你們……又是什麼人呢?」

    另一個粗啞的聲音隨之響起:「哈哈哈--我們便是買命的人!小子,趁你的腦袋還在你脖子上,盡快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吧!」

    「呵呵……買命的人……」商少長的聲音悠然又愜意,「這種場合我怎麼能走?」

    一個聲音突地緊促起來:「你……你是誰?!」

    商少長微微輕笑:「你們……是買命的人,我麼,就是殺人的人!」

    這「殺人的人」四字從商少長唇中輕輕吐出,說得像逛景遊玩一樣輕鬆,可聽在心中,竟似有一股涼意自心中升起!

    馬車外許久聲音全無,過了半晌,終於一個蒼老平板的聲音響起:「閣下是……」

    「我麼……你沒看出來麼?當然是車伕!」商少長的笑聲又輕鬆又愜意:「你沒見我手裡拿著鞭子麼?」

    那個蒼老的聲音似乎是外面所有人的頭目,他平板的聲音又響起:「與人方便,與已方便,我們只不過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同前輩從未結下樑子,前輩又何必趟這個混水?不如將人讓我們帶走,我們首領定當重金以謝!」

    前輩?

    這個人的年紀聽起來比商少長只大不小,居然叫商少長「前輩」?!

    我在馬車裡聽至此,心中暗暗叫糟,連忙示意雲逸揚慢慢伏在車廂內,我身子一點一點向車門外移動,將身低下,左手小指輕輕佻開幃簾一角,凝神向簾外看去——

    馬車正停在一個山坡後,正前方隱隱有七個灰衣人影,呈半圓狀排開。所服灰衣無論樣式或顏色,均與十天前刺殺我的殺手服色相同,看來,這些也是「溫柔」手下之人。

    只聽得商少長悠悠道:「看來……你已經認出我是什麼人,居然還和我講條件。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這車上的兩個人我也難保護他們周全,不如我就做個順水人情,將這個沒用的小子送給你罷了——」

    我顰眉正在細聽,聽到商少長說「將這個沒用的小子送給你罷了!」時,不由心中大驚,剛待張口阻止!突覺腰間一麻,頓時說不出話來,身子亦不受控制地倒在車廂內。眼睛望向雲逸揚處,卻吃驚地發現自商少長身後伸進一條馬鞭,這鞭稍如長了眼睛一般雲向逸揚捲去!雲逸揚亦是大驚,剛要向內閃避,這馬鞭卻似有靈性一般,已算準他躲閃方位,竟將雲逸揚虛弱的身子一下子拉出馬車外!

    耳邊聽得商少長笑道:「這個小子太也沒用,病病秧秧的也活不了幾天,不如就把他給你們拿回去交差!」聲音剛落,我在馬車內清清楚楚看得商少長手中那條長鞭如飛龍在天,雲逸揚的身形不算矮小,竟將他像扔破布袋一樣向山坡下扔去,空中響起雲逸揚一聲慘叫,便沒了聲息。幾乎是剎那間,馬車外卻又響起兩聲慘叫,這兩聲卻極短促,一響即沒。商少長笑道:「在我眼前搶人,也太大膽了些。」

    為首灰衣殺手怒道:「商少長你——」隨即一揮手——

    我被商少長不知點中了什麼穴道,全身幾乎動彈不得,只聽得「撲撲」幾聲,似乎有什麼物事勾在馬車上,幾乎同時一條長鞭伸過我的腰間將我拉出,隨即一隻有力的手扣住我的腰間,將我抱在懷裡。

    一剎那,馬車車廂突然四分五裂,我終於現在光天化日下!映入我眼簾的是木頭碎片散了滿地,五個灰衣殺手俱已出劍,對坐在車軛上的商少長怒目而視,卻誰都不敢上前動手,地上已經倒了兩個灰衣人,都是面朝下倒在地上,鮮血一點點從身下流了出來,染得白雪都成了紅色,這兩個人一動不動,看來是死多活少。

    商少長輕笑道:「你既然知道了我是商少長,也應該知道我的刀下,一律是只有先後,並無少長的。」他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兩人,嘖嘖道:「他們願意先走一步,我又怎麼能阻攔?」

    為首的灰衣殺手用力咬牙,低喝道:「上——」

    不鬥是死!如果拚命斗了,至少有一半勝算。

    人多勢眾,在大部分場合都是真理。商少長畢竟是人,是人,就會有弱點。

    商少長懷中的女人,就是他最大的弱點!

    剩下的五個殺手互使眼色之下,幾乎是同時抽出細長軟劍,五柄軟劍如五條毒蛇吐信,飛身向我撲來!他們錯落有度有序,竟似練這一招飛身疾刺已有經年,且下手之狠辣決斷,竟似拚命一般!

    不拚命,只有死!

    我被商少長緊緊抱在懷中,只聽得他一聲長笑,人如一隻鷹般縱身而起躍上半空,毫無懼意地向灰衣殺手織成的劍網直撲過去!他懷中抱著一個人,居然還比灰衣殺手的身影高了半尺!即使是讓他抱在懷裡,我甚至也能感覺到他將空氣吸進胸腔的力量,然後,就是一種熟悉的,幾乎能讓汗毛都感覺到的一種寒意——

    商少長的秋水刀終於出鞘!

    為首灰衣殺手人在空中,臉已經變成了死灰的顏色。半尺,只有半尺!

    商少長躍起只比他高了半尺。

    這半尺,卻足夠讓他感到死亡的氣息。

    他最後看的一眼,便是商少長微笑的臉。

    商少長在空中,刀已輕輕掠過他的頸項。

    深入半寸便夠了。

    商少長殺了一人,足尖在他下墜的身子上輕輕一點,身子竟又騰空一丈有餘,秋水刀斜斜下劈,我的頭被商少長扣在他肩上看不真切,只聽得兩聲輕哼,覺得背後濺上溫熱的水滴。

    這幾下無異電光石火,我和商少長已腳踏實地。不過彈指工夫七個殺手只餘其二。一個殺手手上軟劍已抖個不停,臉色灰白,突然尖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拔腿向後跑去,另一個殺手一劍砍斷車軛,便想飛身上馬逃命——

    黑馬突然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四隻鐵蹄勢夾寒光齊齊一擊躍上半空,高大的身軀竟然躲過灰衣殺手的勢子。黑馬就勢兩隻前腿下踏,向灰衣殺手頭上踩去。灰衣殺手大驚失色,連忙揮劍連削,沒想到這黑馬下踏居然為虛式,雙蹄未待落地,身子已轉了半圈,這回是後腿向後踢去。灰衣殺手未料這黑馬居然神駿至此,再回劍自救卻已來不及了,「咯咯」一響,黑馬已將他雙臂踏斷!就勢已踏上他胸口。

    在不遠處,商少長將最後一個灰衣殺手斬在刀下。

    我只覺商少長在我腰間拂了幾拂,頓覺身子和舌頭都回到自己身上,可以動彈了。我深吸幾口空氣,剛待站直身子向後望去,商少長的手卻扣在我頭上不讓我轉身。

    「別看!」商少長用力將我的頭壓在他肩上,低聲喝道。

    我知道,我的背後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剛才剽悍的灰衣殺手,已無一例外地倒在地上,失去了他們的生命。

    誰能想到,秋水刀美麗的刀光下,帶來的是如地獄般可怕的氣息!

    我咬咬牙,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商少長,看著商少長深遂異常的眼神,我的牙齒死命地咬著嘴唇,突然用力一巴掌狠狠甩在他臉上,怒聲道:「你好狠的心!你居然殺了逸揚!」我衝上去對商少長又踢又打,悲憤欲死:「你為什麼要把逸揚扔下去!」

    商少長一動不動,亦不言語,任憑我踢打怒罵不休,我腦子中只餘一片空白,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逸揚死了……逸揚讓這個殺手殺死了……」

    「你打夠了沒有?」商少長一手抄住我左手,再順勢將我右手一同扣住,沉聲道:「你回頭看看。」

    我用力拚命掙脫商少長扣住我手腕的手,卻怎麼也掙脫不開,我又氣又急之下大喊道:「看又有什麼用!逸揚已經被你扔下山崖了!他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竟要殺了他!誰要你的保護,誰讓你殺了逸揚!他這麼年輕,又那麼相信你——」我正大喊大叫時,突然聽得身後有簌簌的聲音,緊接著一個虛弱但熟悉的聲音響起:「白姐姐……」

    逸揚!

    雲逸揚!

    我大驚之下回頭看去,卻見山坡後慢慢升起一個沾滿了枯枝敗葉的腦袋,蒼白的臉上滿是乾土,卻帶著歡快的笑容。雲逸揚又用力幾次,終於從山坡後爬了上來,他中毒後身體極度虛弱,坐在地上喘了幾口大氣,好不容易開口道:「白姐姐,你……你別怪商大哥,他實是救了我……」

    這一次「溫柔」狙殺我們兩人,實是比上次策劃還要精心周密。無論地形,人數,時間,陣形……實是佔了天時地利,一定要制我們於死地。還因為「溫柔」已算準,商少長便是有三頭六臂,也不得不左支右絀,也難以護住兩人。

    這個計劃實是設計得近乎天衣無縫,但卻未想到商少長卻已看準馬車所停地勢,見山坡後左近一處滿是厚厚的枯枝樹葉,便先把身體最為虛弱的雲逸揚先扔下山坡,明是扔下,實是用了一股巧勁,將他放到樹葉上不致摔傷,然後趁兩個灰衣殺手縱身向雲逸揚撲去之際,一舉撲殺兩人。七人既余其二,那麼各個擊破便容易許多!商少長兵行險招之下,居然一擊成功!

    雲逸揚擦擦額上的虛汗,笑道:「商大哥好厲害!這下子終於看到秋水刀的威力了,還好我在山坡後藏的甚是安全,這還覺得刀氣刺骨,真是美麗又可怕!」

    可怕?

    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東西,會比商少長的臉更可怕?

    我雙手被商少長扣在手裡,一動也不敢動,聽完雲逸揚的講述,自己在腦袋裡轉了一遍後,更是雙頰脹紅,汗流浹背,這不是天氣炎熱,亦非病痛所至,實是由於聽了雲逸揚講述之後,又慚愧又無地自容!——我咬咬嘴唇,頭一點一點抬起,眼睛怯生生向商少長的臉望去,這一望——不由得臉又紅了幾分。

    商少長面色鐵青地看著我,右邊臉上赫然幾道鮮紅的掌印!

    我被他一看之下,嚇得眼神一縮,向自己腳尖看去——我怎麼知道自己第一次打人耳光居然這麼用力……原來他沒有殺雲逸揚,但為什麼弄得像他做了壞事一樣?就算他做了好事,將我們從鬼門關裡救了出來,可又誰讓他當時不說明?對……可是,當時的情勢下,他又怎麼來得及說明,再說……不過現下看來千錯萬錯,這次卻真的是我的錯!他明明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可我卻理直氣壯地甩了救命恩人一巴掌……

    我用力嚥了口唾液,嘴唇翕動半天,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抱……抱……抱歉……我……那個我……我不是……」

    商少長仍不言語,鬆開我的手,轉身便向黑馬走去,竟對我和雲逸揚是看也不看。挫身劈腿便要上馬——我連忙跑上幾步,急道:「你……你要上哪裡去?」

    商少長摸摸仍在紅腫的臉,看著我焦急的面龐,面無表情道:「被你打了一巴掌,還能到哪裡去?」

    「可……可……」我一急之下喊道:「你想怎麼樣?我已經對你道歉了!如果……如果你覺得這還不夠,你……頂多打還我好了!」

    商少長看了看我,雙手斜插身子靠在馬旁,淡聲道:「你這樣迫切想留住我,是不是只想找個為你賣命的人,好保護你們到夏炎涼處呢?」

    我一驚,怒道:「你——你胡說什麼!」

    商少長看看我輕輕一笑,隨即飛身上馬,對我和雲逸揚道:「這馬車雖然破了,但還可以坐上去,我們趁天色未晚,還要趕路才是。」

    雲逸揚沖商少長笑笑,轉身對我道:「白姐姐,我們快上來……白姐姐,你怎麼了?」

    我無暇回答雲逸揚的說話,只是擺擺手,便靠在一棵大樹旁大吐特吐,幾乎要把隔夜飯也要吐出來,從伏擊、突破、再到商少長殺人,吵架……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商少長身後一具具屍體,和空氣中瀰漫著的一股沉重的鐵銹腥味!

    也許,這才是這個無情殺手的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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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6:40
第十七章 最難調理是炎涼

    枯樹昏鴉,荒山古廟。

    山道上,一匹神駿的黑馬拉著幾塊破木板在坎坷不平的雪地上行走,黑馬、破木板和上面坐的幾個人,組成了一幅異常奇異的畫面。

    我和雲逸揚坐在馬車上,不,應該說是破木板上,那些灰衣殺手已經用撓鉤將這輛上好的烏桐油馬車拆得七零八落,只餘四個車□轆和上面的一塊木板,還有木板上的幾鋪錦被。我們二人均是面色蒼白,氣色委頓,這一天變故重重,屢生事端,雖未傷在灰衣殺手劍下,但畢竟又驚又恐,精神亦漸漸睏倦。

    但商少長卻坐在車轅上,一邊把玩著手裡的鞭子,一邊嘴裡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他一口氣連殺七人,居然如沒事人一般,好似越發精神百倍,他仰頭看看天色,夕陽已漸漸西沉。前方一棵老槐樹下,一間古廟靜靜佇立。

    商少長吹了聲口哨,手提馬鞭笑指道:「今天晚上運氣不錯,至少找到一個遮風蔽雨的地方!」他眼睛瞄瞄我,悠然道:「不知道聞名天下的白衣卿相,能不能受得了這樣餐風露宿的日子。」

    「你……」我用力咬咬嘴唇,硬把到嘴邊的話嚥了下去,我忍!--誰讓我錯手打了商大俠一個耳光!商少長見我並不言語,便嘻嘻一笑,道:「走!--今晚我們到這廟裡過夜。」

    我們走進這破敗的廟宇,神台上僅有的一尊泥塑觀音亦是破爛不堪,油彩斑駁不均,多處已經剝落,到處掛滿了蜘蛛網。雖說有了古廟抵禦風寒,但這古廟實在太過破舊,門窗讓風一吹「吱嘎」直響,刺骨的冷風從四面漏風的板壁中鑽了進來。吹到身上有如刀割冰浸,我不自覺打了個寒噤,連忙拉緊了身上的黑裘。看看身邊的雲逸揚,他也如我一般動作,臉色卻更顯蒼白。

    商少長從門外走進,肩上扛著一大捆不知從哪裡找來的乾草,整整齊齊地在地上鋪成厚厚的一排,又在距乾草一丈遠堆上些乾枯的樹枝。商少長做完這些,站起身拍拍身上沾的草葉塵土,笑道:「這下子,今天晚上足可暖和度過。」又朝向我道:「有火摺子沒有?」

    我訝然道:「什麼是火摺子?」

    「哦?……」商少長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伸手從懷中取出小小一物,迎風一晃,已燃起一團火光,他將火焰湊近枯枝堆,瞬時火光熊熊,這小小的廟堂裡溫暖了許多。

    雲逸揚在火堆旁高興得直搓手,突然問我道:「咦,白姐姐,你連什麼是火摺子也不知道嗎?」

    我心中暗暗氣憤,心道:我生在現代,何曾見過那麼落後的引火工具!何況你們見過什麼煤氣灶、電熱水器、電磁爐什麼的嗎?心中雖然做此想,但嘴上可不敢說出,笑道:「在我的家鄉從不用這種引火物,當然更不會用。」

    「咦--真的?」雲逸揚好奇地向我坐的方向挪了挪,問道:「白姐姐連火摺子也不會用嗎?」

    我搖搖頭,剛待回答,商少長在旁笑嘻嘻道:「你白姐姐雖然不會用火摺子,但打人耳光的功夫可帥得很吶!」

    「你!--」眼見到雲逸揚哈哈大笑,我用力咬住嘴唇,好不容易將到口的怒氣壓了下去,心中已將這個混蛋透頂的無賴罵了千百遍!

    夜色漸深,面前的火焰一點點小了下去,身上越來越感覺到涼意,已是月上中天,我依然一絲睡意全無,便悄悄披上披風起身坐到火堆前,隨手撿起一根枯枝扔到柴火中,看著火苗一點點變旺,我輕輕打了個呵欠,拉緊了身上的披風。

    「想什麼呢?」商少長不知何時也起身坐到我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柴火。看著我兩眼怔怔地盯著火苗不出聲,商少長柔聲道:「我知道你今天擔心那小子的安危……你那一下子輕得很……」他摸摸臉,自嘲道:「比小貓的勁兒大不了多少。」

    「你才是貓!……」我輕輕回了一句,仍舊雙手抱膝,靜靜地看著「辟啪」的柴火出神,一綹頭髮悄悄垂了下來,遮住了半片臉頰。

    商少長哈哈一笑,伸手攬住我肩頭,「你以前一直意氣紛發,精神百倍,怎麼今天像個乖乖的小綿羊,倒真是有些不習慣!」

    我正怔怔出神,才覺得他的手搭上我肩,一驚之下連忙用力掙脫,卻偏偏怎樣用力也掙脫不開,又怕聲音太大會驚醒了不遠處熟睡的雲逸揚,只好任他這只毛手放在肩上。輕聲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生我自己的氣!……我現在才覺得……原來我是什麼都不會的,不會生存,沒有力量!保護不了別人,更保護不了自己!我……原來是這樣一個累贅……給別人添麻煩……這……這可怎麼辦好?……」

    商少長的手略略用力,將我的身子向他懷里拉了拉,我這一次出乎意料地沒有掙扎,任他將我的身子攬進他的懷中,另一隻手為我拉緊貂裘。我臉微微一紅,稍稍抬起頭,看著在火光映照下商少長那張清秀坦然的臉,他的眼睛在夜晚愈加深遂明亮,如夜幕中點點溫柔的星光:

    「你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子……」他的聲音此刻如他的眼神一般溫柔純淨,令人心醉,「你本來就是需要保護的,你本來,可以不承受這麼多的事情……」他輕輕一笑,「我不知道你那麼堅強,尋常的女孩子看到這樣的場面,遇到這些事情早就大哭特哭,而你卻反映如常。」

    我嘴角輕揚,小聲道:「其實……我也想哭的……可是--」我輕歎一聲,緩緩道:「可是自從我雙親過世後,我的眼中就從未流過一滴淚!」

    我靜靜地倚在商少長的懷中,看著眼前的火苗一閃一閃地映著我們的臉,他的胸膛似乎比火焰更溫暖,鼻中隱隱嗅入一股混雜了竹葉香的男子氣息。旁邊,是熟睡的雲逸揚--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青年男子抱在懷中,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覺得尷尬--卻覺得有一種坦然與沉靜,好久好久以來從未有過的坦然與沉靜,我悄悄抬眼,看著他眼角邊淡淡的皺紋,和下巴剛生出的胡碴……他的年紀與他的人一般難以捉摸,似乎已並不那麼年輕,卻又那樣充滿陽光與活力。

    如果他不拔出秋水刀,如果他不是一個殺手……他,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看著眼前的火苗漸漸變弱,北風帶著一種清冷的氣味不住從廟門外吹進來。我拾起一根乾柴放進火堆,慢慢推開商少長搭在我肩上的手,輕聲道:「我……要睡了……」

    商少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一會,柔聲道:「好……你去休息罷。」

    我點點頭,走到離火堆稍遠的乾草鋪上和衣躺下,卻一時不得睡熟,耳邊不時傳來火堆中乾柴燃燒的「辟啪」聲,在靜靜的廟堂中聽得分外清晰。

    接下幾天,仍是無休止地行走趕路,或山間,或小徑,或偶爾經過幾個小小的市鎮,卻也平平安安無甚風波。商少長帶著我們沿南而下,許是兩次暗殺吃了大虧,「溫柔」的灰衣殺手卻再也沒有出現,這一路顛簸勞累自不必說,但沿途奇景異貌,風土人情卻讓我和雲逸揚大開眼界!我是來到古代後很少離開過絳州城,而雲逸揚自幼亦甚少見聞,雖說風餐露宿,但也頗有增智之樂。我們這兩人好比井底之蛙,突然見到比絳州城更廣大的天地,變成了在認路上都摸不到頭腦。我本來在現代就是個一等一的路盲,來到宋朝更是如亮眼瞎子走路。問商少長幾句,他卻笑嘻嘻地不是調侃幾句,就是一概不答。我除了白白瞪眼生氣之外,卻也拿這個表面玩世不恭,內裡深不可測的殺手毫無辦法。

    不知不覺我們一行三人一馬已走了近一月,一日正行間,商少長忽地向我們笑道:「看見沒有,越過那道小溪,對面就是炎涼谷了!」

    「啊!」「啊!」我與雲逸揚不約而同,一起喊了出來。夏炎涼回春之術無雙,幾乎已成神話,這兩聲喊叫一喜一憂,喜的是到了夏炎涼之處,雲逸揚的病至少有八分得救,憂的是這夏炎涼的性子與她的醫術同樣有名,如果被她稀奇古怪的主意弄得醫治不得,這可真是要令我悔恨終生。

    商少長卻似全不注意我們的表情,微微笑道:「許久沒見炎涼,不知她這些天來過得可好,有沒有想我這個浪子。」

    我稍稍抬眼,驚訝地看到這個總是嘻嘻哈哈的殺手,第一次眼中流露出思念的神情,彷彿他口中說的這個夏炎涼,在他心中重要無比!難道……我輕咬嘴唇,連忙背過眼去。

    炎涼之谷,無心莫入。

    這便是天下無雙的醫者的居所?

    這個地方甚至不能叫「谷」,只是一個小小的低地,前面樹木錯落,枯枝敗葉,看起來甚是荒涼,更遠處幾間茅草村舍,孤零零佇立在荒山中。若說此地難找,只能說天下沒幾人能想到,這個女神醫居然如最普通的農人般,幽居在這個小小的炎涼之谷。

    商少長笑笑道:「這就走罷。」領先向當中的茅屋走去,我與雲逸揚互相看了一眼,也跟了上去。

    我們走到茅屋前,商少長剛待敲門,這竹門卻「吱--」一聲開了,一個嘶啞刺耳的聲音倏地響起:「既是貴客,何須客氣!」

    商少長輕輕一笑,卻不答話,我微一皺眉,朗聲道:「絳州歸雲莊少主雲逸揚,莊客白衣,特來拜見夏神醫,還請神醫不吝相見!」

    「哈哈哈--」這個刺耳聲音又起,令人聽得牙倒耳酸,「相見不見,俱憑有緣……請進罷!」

    我們三人站在茅屋中,這屋中盡空無一人!

    那聲音又從何而來?

    我們三人打量著周圍的陳設。這屋裡再是簡陋不過,桌椅俱是用木頭砍削而成,粗陋無華,但砍削切口之處光滑無比,似是有人一斧下去便已成功,無須第二斧砍削。我眼波在桌椅切口上轉了幾轉,便向屋子四周望去,突然眼神盯在牆上一幅圖畫,再也轉移不開——

    屋子朝南邊的泥草牆上,赫然掛著一幅工筆人物卷軸,上畫了兩個人物:一男一女。女子年約二九,綠袖翠鬢,黑髮黛眉,雙手扶鋤,踏花而行。而那男子二十有餘,雙手反扣腦後,隨意輕鬆地臥在草叢中,看著女子微微而笑;那女子身段修長窈窕,纖弱美麗,雖然不是絕頂美艷,眉目間卻隱隱透出一種靈秀之氣,另人不忍釋目。這圖畫構思甚是奇怪,古代畫像影神或一兩人,或三五人,或幾男,或幾女都是有的,但卻甚少一幅圖畫上畫上一男一女,且四目互視,分明是兩情繾綣時才有的眼神!

    我凝神看去,這圖畫旁竟用蠅頭小楷寫著數行文字:

    「回春之術,聖手無雙!嗟我醫者,歎世炎涼。

    切聞斷脈,解疾之針;最難調理,卻是人心。」

    這二句如大江磅礡,直抒胸臆,自文字裡透出一種抑鬱不平之氣!「最難調理是炎涼,最難調理是炎涼……嗟我醫者,歎世炎涼!……這又是何意?」我輕皺眉頭,又讀下去:

    「……

    燕雀鳴矣,求其友聲;吾與君歡,暢所娛情。

    攜侶同游,二月春寒;不教俗物,擾君心田。

    兩情相系,一顰一笑;幸遇伊人,可調琴簫。

    緣非不遇,人非不識;你心我心,共許相知。」

    若說前二句抑鬱不平,而後來的四句則是盡透旖旎春色,娓娓道來,仿若眼前正是初春二月,一對青年男女尋芳踏芷,攜手同行,說不盡的琴簫互和,道不完的情意綿綿。緊接著詩句又是一轉:

    「……

    與君一別,淚水瀅瀅;莫負相思,責予薄倖。

    爰有神鳥,名為鳳凰;一夕失雄,三年感傷!

    涇水之源,渭水之濱;分離聚合,滄海浮雲。

    ……

    楚吟漢賦,歌之詠之,唯我癡子,念之懷之。

    信步杏林,感慨良多;誰慰寂寥?暮暝秋色。

    芳華易逝,日月易改,寫入丹青,留此容彩……」

    我暗暗一歎,終於看完此詩,這詩寥寥數語,竟似寫盡了一對戀人從遇到散,從合至分。從最初的快樂歡喜,到最後的傷心無奈。一波三折,一唱三歎。這圖畫中的女子望著那個草叢中的青年,眉眼中竟似流出三分歡喜,三分嬌羞,又似有三分傷感,三分哀愁。而那個青年亦看著前面的女子,眼神專注溫柔,好似充滿了無盡的柔情與憐愛。這個卷軸與旁邊的詩句,竟似一個完整的故事,且筆觸十分流暢細膩,線條勾勒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女子,衣帶飄風,皓腕如雪,仿如隨時都會從畫中走出一番!我凝神看去,那詩句下竟還有幾行小詩:

    「我有絲長長,絲似洞庭波。

    君有意連連,意似長江水。

    洞庭波不斷,江水流不止。

    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看及此,我終於忍不住朗聲道:「好個『此水終不竭,此意終不悔!』」

    「『此水不竭,此意不悔!」那個刺耳的聲音又響起,只覺從四面八方傳來,卻聽不出這聲音是男是女:「這圖畫中的女子為了這個男人流落江湖,受盡非議,幾喪性命,人間冷暖幾已盡嘗,卻終是未悔……」話音漸漸小了,竟也含了幾許蒼涼。

    我目光不離詩句,亦是輕歎不已,心中咐道:「問世間,情為何物,這情之一字,難道真是這等了得麼……」心念忽地一動,走到畫圖前細細觀看,柔聲道:「前輩,白衣有一事不明,我手指之處--」我抬手向畫圖女子裙角指去,「這幅畫下筆一氣呵成,頗有吳帶當風之妙,卻又細膩之處纖毫畢現,端地傳神非常,但我觀這處似乎在畫好後,是又有別人補過痕跡的,對麼?」

    那聲音似乎一訝,頓了頓又響起:「果然是白衣卿相,神眼厲害!這衣袖與裙角處確實是因為有些變故,原畫損了一點,又經別人之處修過。」

    「哦……」我輕輕頷首,輕偏頭看了下半開的木門,轉身走到對面泥牆,輕撫牆面道:「這面牆看似用泥土做成,但卻混了石子、貝殼、砂土,草葉,真是堅固非常,不懼火燒,……」我伸手指向左下一處,「這貝殼選得也頗為不易,片片圓潤雪白,砌在牆中別有一觀,尤其這裡,這片居然生成柳葉形狀,真是難得。」

    刺耳聲音又輕咦一聲,道:「不錯,這是東海驚龍島的一個什麼島主所給,我前歲為他第八房小妾治了一次,看他那個小島無所出產,只有這貝殼還可賞玩,便讓他三年內每年送來三箱,做來裝飾用用,這三箱貝殼中,如你指的那種柳葉狀貝殼,更是少之又少。」

    身後雲逸揚驚訝道:「這貝殼大小相仿,又片片玲瓏可愛,若是三箱都是這般,即使東海出產貝類,可要湊足三箱,又要花費多少工夫!你只為他的小妾診治一次,這診金……也未免太過昂貴。」

    「哈哈哈--」刺耳聲音放聲大笑,笑聲直穿屋瓦,幾欲刺破耳膜!「小子!你沒聽過什麼叫最難調理是炎涼麼?如果我那麼容易對付,又何稱最難調理?」

    「最難調理,卻是人心!我看這最難調理卻非神醫初衷。世道炎涼,人心不古,最難調理不是人心,又是何物呢?」我緩步走到桌前,桌上擺了幾個不同樣式的秀、杯子,有竹製、木製,甚至還有一個全身墨黑的鐵杯,我信手端起一個竹製杯子,順口道:「這木杯子雕得不錯啊。」

    「豈止不錯!此為閩西特產之鐵心木所雕,入水不腐,火燒不燃……」刺耳聲音似乎想起什麼,聲音一轉,道:「白衣卿相似乎不是為品評我這屋中幾件陳設而來罷,這區區幾件玩物,怎能入得了行家法眼?」

    我輕笑道:「夏神醫過獎了,我寄居歸雲莊一隅,窮鄉僻壤,又有什麼見識了,只是這次實是為我家少主所中之毒,還請神醫大施三折肱,救我家少主於危難,我歸雲莊定銘敢五內,不忘神醫大恩大德!

    我話音甫落,刺耳聲音哈哈大笑,「你們來此炎涼之谷,可是要我救那中間的少年麼?」

    我點頭道:「不錯!」

    刺耳聲音道:「你為了這少年而跋山涉水,不辭勞苦,只是為了救他一命?」聲音一頓,又道:「你可知你寒氣侵肺,逆血攻心,而又在深冬勞頓,天氣陰寒,氣脈愈加雜亂,這咯血之症,又發作得勤些了罷。……他的命是命,你自己的就不是命?」

    雲逸揚驚叫道:「白姐姐!你……你居然吐血!!你--」用力抓住我手臂連聲大叫。

    我輕輕一笑,慢慢道:「神醫不愧是神醫,都說診病為望聞問切,夏神醫只憑望字,即已看出我身上之症,確實不凡!只是……」我看看雲逸揚,柔聲道:「雲逸揚為我輔佐之人,又救我命在先,就算白衣還他一命,也是應當。」隨即揚聲道:「不知夏神醫想要什麼東西,或想達到什麼要求,才願放手為我家少主施治?」

    「你……」刺耳聲音似乎一歎,「什麼東西……我這裡雖然簡陋,可又有什麼東西是我沒有的?……素聞白衣卿相一雙神眼,你若能看出我立身於這間屋子哪個方位,我便為這小子施救!不過--」刺耳聲音嘎嘎而笑,「你只有一次機會,若猜錯了,天下雖大,這小子除了我外,可也沒人能救得!」

    我回頭看看商少長,他卻笑嘻嘻地看著我不發一語,站在房中亦不作聲。我眼波一轉,唇邊漾出一絲得意的笑容,緩緩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刺耳聲音揚聲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我倏地回身,向前方那面空空如也的泥牆指去:「你就在那牆後!」

    「啊?」

    「啊!」

    兩聲訝聲響起,一聲來自雲逸揚,一聲卻出自那刺耳聲音之口。過了半晌,那刺耳聲音緩緩道:「敢問……你……你是怎樣知道的?」卻沒有最初的頤指氣使。

    我笑道:「這個其實簡單得很!我不是曾站在房間幾角,問過你幾個問題嗎?」

    刺耳聲音道:「不錯!」

    我嘻嘻笑道:「我站在這屋子南牆邊上,指著那畫面上的裙角處,問你這裡是不是有別人改動的痕跡,是不是?」

    刺耳聲音道:「不錯。」

    我道:「可我並沒有告訴你我指的是哪裡,我指的是裙角處,你也確實答的是裙角處有改動,這能說明什麼呢?」

    刺耳聲音有些恍然,道:「說明從我這個方向看來,我能看到你指的是什麼!」

    「不錯!」我應道:「你是一定不會站在門外的,所以一定在這個屋子裡,實際上我只需判定三個方位就可以了,我指的圖畫這個方位你說對了,當我轉到泥牆這邊,指的柳葉狀貝殼你也是看出來了,但我走到桌前時,明明拿的是竹杯,你卻說的是木杯!」

    刺耳聲音道:「所以你便知道,我一定是看不到你身前的東西的。」

    我笑道:「這說明什麼呢?」

    刺耳聲音道:「這說明,我就在你的身後。」

    我開心笑道:「不錯,沒想到夏神醫真是聰明呢!」我語氣一頓,又道:「這屋子我進來時我便注意到,泥牆雖然看似簡陋,但也太厚了罷,幾乎能容下一人呢!且屋頂四周俱有小孔,看似毫不起眼,好像是抹牆時不經意所留,實際上,卻是備你傳聲之用。我說的可有錯?」

    刺耳聲音驚道:「你……」

    我促狹道:「這個構思卻是精巧,但也不難看出。」

    刺耳聲音一聲長歎:「卿相真是神眼……」忽地話音一轉道:「不知卿相可知我又是誰麼?」

    我雙眉一軒,道:「哦?這也是一個問題麼?」

    刺耳聲音道:「如果我說是呢?」

    我唇邊落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柔聲道:「若說最初不能確定,現在可是確定了……」我轉過身來,慢慢道:「你除了是我可愛的小綠妹妹,又能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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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5-20 05:37:07
第十八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

    「哈哈哈哈--」刺耳聲音已然不見,代之一把甜美如銀鈴的笑聲響起,「白姐姐不愧是白姐姐,什麼都瞞不過你的神眼,小綠我真真佩服得緊呢!」話音剛落,我前面的泥牆突然響起一陣「軋軋」聲,如有一隻無形之手一般自動滑到一邊,現出一個精心設計的空洞,從中跳出一個滿面笑容的小姑娘來,雙髻垂肩,綠衣長髮,眼若清潭,唇若含朱。目光中夾了幾分天真,幾分狡黠,嘻嘻笑道:「白姐姐,小雲子,看來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可是又見面了!」

    我微微笑道:「是啊,你從歸雲莊走後,我時時想著你呢。」這話倒是一點不假,小綠雖然喜歡做惡作劇,但從來自有分寸,且平時天真活潑,誰也不會對她真的生氣。

    小綠一蹦一跳地跑到我身邊,親熱地拉住我的衣袖道:「小綠也時時想著白姐姐。」一雙大眼連眨幾下,突然抱住我,在我頰邊輕輕一吻。笑道:「哈哈,原來白姐姐也是會臉紅的。」

    我臉微微一紅,搖頭笑道:「你這個小孩子。」

    小綠吐吐舌頭,一雙眼睛轉向雲逸揚上下打量。而這個她口裡的「小雲子」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笑靨如花的臉,半晌才說出話來:「你……你就是夏炎涼?」

    小綠做了個鬼臉,笑道:「我不像麼?」

    雲逸揚搔搔頭髮,一張嘴巴大得足可以塞下個雞蛋:「你……你這個到處破壞的臭丫頭,怎麼會是聖手回春的神醫?」

    「你說我什麼?」小綠臉色一變,右手食指用力戳著雲逸揚的胸口:「你說我是到處破壞的臭丫頭?!告訴你小雲子,你的小命現在可是送給閻王半條了,那半條能不能要回來,可全在我這個臭丫頭手中!你要是把我惹惱了,看我怎麼調理你!」

    雲逸揚叫道:「你--你答應過白姐姐要醫我的!怎麼能說話不算數?」

    「嘻嘻,大笨蛋!誰說話不算數了?」小綠眼睛一轉,目光中落出狡黠的神情,「我只是說治你,可沒說怎麼治你,我要慢慢地『整治』你,可也是治啊!」

    「你……」雲逸揚看著小綠一臉壞笑的表情,幾乎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難調理是炎涼。小綠的「調理」一定會是一等一的。

    小綠見雲逸揚又怒又怕,偏偏不敢還口,便衝他嘻嘻一笑,回頭看到商少長站在屋中,看著她慢慢嘴角現出一絲微笑。小綠臉上突然出現欣喜若狂的笑意,飛快跑到商少長面前,用力向商少長抱去,大聲喊道:「少長哥哥!我好想你!你走的那麼久,我有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你了!你都到了哪裡?去了哪些地方?有沒有想小綠?小綠可是想你想的緊!小綠在這裡沒有做壞事,也一直乖乖地聽少長哥哥的話,好好的研究藥物治病。少長哥哥,這次你要陪小綠住多久?馬上要過新年了,如果沒有你在我身邊,小綠一個人孤零零地怎麼辦?這裡縱使有白芷和蒼朮她們陪我,小綠還是最想少長哥哥!嗚嗚-----」小綠跳到商少長懷中,死死地摟住商少長的脖頸不放手,小嘴不住說個不停,最後居然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睛中流了下來,讓人看得甚是可憐。

    雲逸揚訝道:「臭……小丫頭,你……你怎麼哭了?」

    小綠趴在商少長的身上嚶嚶哭泣,眼淚不一會就浸濕了商少長的肩頭。伶牙利齒的少女突然變成了一個淚人兒,任誰都會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從心中生起。

    可我沒有!

    我心中沒有那種我見猶憐的感覺,卻隱隱有一種不知名的氣憤與傷心……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這種感覺!看著商少長抱著小綠細心撫慰,那只握過秋水刀的手輕輕撫摸她烏黑的頭髮;看著商少長沒有帶著面具的臉對著小綠微笑,用衣袖輕輕擦去小綠臉蛋上的淚水;看著小綠伏在商少長身上撒嬌,笑得仿若春花般的燦爛——一種不知名的痛楚從我心中慢慢升起,我的心從來沒有這麼痛過,這種痛象刀割一般流過我的全身!好像我的四肢百骸都像有一把把小刀子在慢慢地割我的身體,我幾乎要忍受不了這種折磨而叫出聲來——

    是不是每一個女人見到商少長,最後都會在他的懷中?

    我,嫣紅,小綠……

    為什麼他第一次見到我,就將我抱在懷裡呢?……

    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雲逸揚的驚叫:「白姐姐!你怎麼了?你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

    我的眼皮怎麼那麼重?我的身子為什麼不受控制地往下墜?

    天,怎麼一下子黑了?

    待我慢慢睜開眼睛,窗外已是入夜了。

    我想要轉頭,卻發現頭像有千斤重,頸子也如鐵箍一般轉動不得。眼睛向四周掃了掃,看到周圍坐滿了人:小綠,雲逸揚,兩個僕傭打扮的人,還有……商少長。

    他站在床尾,一臉焦急的樣子。

    「咳咳咳——」好似什麼東西堵住氣管,我突然控制不住地大咳起來,小綠連忙跑過來將我扶起,在我背上輕拍幾下為我順氣。我深吸一口氣,輕輕從臉上漾起一絲笑容:

    「這一覺真是睡的有些長了……小綠,這卻又要麻煩你。」

    「白姐姐怎麼和我客氣?」小綠將我的身子慢慢放倒,拉上絲被為我蓋好,三根手指輕輕搭在我手腕處,皺眉道:「怎麼回事……白姐姐,我為你做的那盒糖你可有吃麼?」

    我輕聲道:「那糖被雲逸揚不小心扔下荷花池了。」

    「什麼!」小綠丟下我的手腕,回身一把揪住正向後縮的雲逸揚的衣領,甜美的面容瞬間換上一幅凶神惡煞的模樣:「你這個天字第一號的大笨蛋!你知不知道當時如果白姐姐吃下我特地為她配的天香清郁丸,這病就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她現在久咳傷氣,引起肺臟虛弱,再加上心血急衝,連天勞頓,若再晚上幾步,只怕白姐姐就算是有仙人醫治,也會落下咯血之症,你當是好玩嗎?!」

    雲逸揚被她一頓搶白之下,頓時變了臉色:「啊……有……有這等嚴重?」臉色一急之下,更顯蒼白。

    小綠將他怔怔的身子推到一邊,冷冰冰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會來誆你!」輕拍幾下手掌,旁邊一位僕婦已將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端了上來,小綠接過,又將我身子扶起,將粥遞到我手中,甜甜道:「姐姐,這是我特地教白芷做的三仁粥,頗有理氣和中,宣肺止咳之效,你先喝下再說。」

    我本覺得肚中飽脹,一點不思飲食。但見小綠笑容燦爛,有如三月春風,柔柔地不忍讓人拂了她意,便接過勺子,向嘴裡送了一口,只覺米粒香軟,入口即化,裡面又有數種不知名的果仁,我只認出內有桃仁與薏仁,又有植物根莖,但嘗得此粥入口香甜得緊,氣味濃郁開胃,一口一口向嘴裡送去,不知不覺,竟已吞下大半。

    小綠見我大口食粥,更覺高興,笑道:「姐姐如愛吃這粥,我便教白芷天天做給你吃!」突然想起了什麼,又奇道:「姐姐為什麼突然昏倒?我在你昏倒時診你脈象,應是郁氣滯結,急火攻心所致,難道姐姐有了什麼煩心事?還是什麼急事?……」我聞言不由得臉一紅,卻不答話。我當然不能說出是因為看到你和商少長抱在一起,才突然心口一痛昏倒在地,這個理由若讓別人知道,才是說有多丟人便有多丟人!

    小綠見我臉紅不答,卻也不以為忤,自己偏頭想了一回,笑道:「是了,一定是白姐姐想小綠想得狠了,天天都盼見到小綠,結果一見到我,便興奮成這個樣子!」

    我將吃光的粥碗放在桌上,伸出冰涼的手指輕撫上小綠的臉頰,輕拍幾下,笑道:「很是很是!白姐姐天天都在想小綠……」我的眼神掠過商少長的看不出一絲表情的臉,停了一停,隨即又笑道:「小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又有誰不會想?」

    「你!給我躺上去!」

    說話的是素有「最難調理是炎涼」之稱的女神醫,夏炎涼。

    我們又叫她小綠,可愛的小綠。

    可現在的小綠一點都不可愛,反而有點可怕。

    至少在雲逸揚眼中是!

    雲逸揚只不過回了一句嘴:「年紀小小的小丫頭,做什麼這麼凶?」他便突然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的頸旁,顫顫地晃動一枚細如牛毛的金針。

    也沒見小綠如何揚手,這枚金針就紮在了雲逸揚的啞穴上。

    小綠仍是笑得甜美如花:「你說什麼,再說來讓我聽聽?」

    雲逸揚看著這樣甜美的笑容,額頭上的汗卻已流了下來。

    最難調理是炎涼,這樣的女煞星,還是少惹的好!

    小綠坐在床邊,手裡展開一幅黑布,洗得乾淨的黑布上,赫然插著一排同樣大小的金針!

    小綠的纖白細嫩的手指慢慢拂過金針,像愛撫她最愛的寶貝,平時嘻笑調皮的臉上,也換上了一幅肅穆莊重的神情。她一雙無邪大眼掃過躺在床上的雲逸揚全身,彷彿那個二十幾歲的少年男子,只是一個無任何意義的雕像。

    突然小綠的手向黑布一拂,柔若無骨的手指上已拈了數枚金針,疾向雲逸揚胸口數處飛去。這針去勢快極,雲逸揚驚悚之下要待張口呼喊,聲音卻未喊出。這針已無聲息地刺入雲逸揚身體。快!這金針的去勢與速度,竟使雲逸揚避無可避。金針入體,雲逸揚身體一僵,再也動彈不得。

    小綠手又連揚,又是十餘枚金針入體,有的入體三四分,有的入體五六分,有的卻深入體內,只餘針尾。我在旁邊看見小綠施用金針之術,只驚得幾乎口也合不攏來。沒想到這樣一個嬌俏可人的小姑娘,用針截脈居然有如神助,下手俐落,毫不猶豫,卻又一氣呵成,動作有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暢快。優美順意之處,比起蘇三手的書畫繡藝也不啻多讓!未過一盞茶時間,雲逸揚身上已插了三四十枚金針。小綠方才舒了一口長氣,這才不過一時光景,她居然白皙的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小綠順手用衣袖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手腕輕抬,已將封住雲逸揚啞穴的金針拔下,沉聲道:「我現在用金針探腑之術探你所中毒性深淺,一會兒你若覺得不適,可要一一地告訴我,不可隱瞞。」原本清脆的聲音竟似有些嘶啞。

    雲逸揚嘴唇翕動,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你……你休息一會罷。」

    「叫你說你就說,怎麼這麼囉嗦!」小綠睜大眼睛,怒氣沖沖道,見雲逸揚出乎意料地沒有回嘴,卻看著她汗濕的額頭,眼中大是不捨。不由聲音漸漸低下,輕聲道:「你這個大笨蛋,我沒有事的。我要試你的毒是否已侵入臟腑,這樣我才好下手醫治,你一會兒如果疼痛,就大聲叫出來。你放心,在我醫治之下,一定你會向以前那樣生龍活虎!」說罷手已探上離胸口最遠的一根金針,手指輕輕捻動,道:「痛不痛?」

    雲逸揚輕輕搖頭,道:「不痛。」

    「這一根呢?」

    「不痛。」

    ……

    「下邊這根呢?」

    「有些麻癢。」

    「哦……」小綠皺皺眉頭,手指掠向離這根金針五分遠的一根金針,輕輕彈了一下。

    「啊!--」未等小綠發問,雲逸揚突然發出一聲大叫,整個身子向上彈起,又重重地倒在床上,汗水如漿一般迅速湧出,躺在床上不住大口喘氣,竟似顯得痛苦非常。

    小綠似渾然無睹雲逸揚的慘叫,手腕輕揚,一根稍粗金針已經刺進那根金針旁邊,深有盈寸,兩根手指在針刺處輕輕一按,針尾一端竟流出烏黑的血線!那稍粗金針竟打造成內腹中空,我們在周圍看著濃稠的黑血流出,心中亦覺得毛骨悚然。

    小綠順手提起衣袖,在雲逸揚額頭臉上胡亂抹了幾下,看著雲逸揚咬牙強忍痛楚,硬是不教自己再叫出聲來。不覺眼中流出不捨神色,柔聲道:「很痛麼?這金針探腑之術對付你這奇毒,是最有效不過,你還要再忍耐一會,待我驗出毒性,你就可輕鬆許多。」

    雲逸揚用力吸氣,好不容易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笑話,我堂堂歸雲莊少主,怎可怕這一點點小痛,我皮粗肉厚,最是耐痛,你儘管放馬過來就是!叫一叫痛,便不是好漢!」

    小綠看他明明痛得齜牙裂嘴,卻口裡硬充好漢,不由「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大笨蛋,看你這樣子……」口裡雖然還是罵著,卻還是話音一轉,輕輕道:「如若挺不過,叫出來也沒什麼,反正……反正怕痛,也未必不是好漢了。」說罷手中又是三根金針刺入雲逸揚體中。雲逸揚身體一顫,卻是未吭一聲。

    「這裡痛麼?」

    「這裡?」

    「還有這裡?……」

    ……

    小綠饒是下針極快,這金針探腑術卻也施了整整半天光景。足足有二十三根金針讓雲逸揚感到蝕骨之痛。也放出二十三條濃黑血線。到最後雲逸揚全身似乎被水浸透一般,濕淋淋都是汗水。唇邊已咬得紫津津的都是滲血牙印。小綠卻也沒好到哪裡去,額頭大滴大滴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紅潤的臉頰竟似有些蒼白。小綠伸出手去,輕輕撫過雲逸揚身體,餘下的二十幾根金針已在一撫之下拔起。拔下金針後,小綠順手向後拉過一張木椅坐下,長出一口大氣:「小雲子,現在覺得如何?」用衣袖又為雲逸揚擦了幾下。

    雲逸揚躺在床上,任憑小綠為他擦拭。黑血排出之後,他居然沒有一般失血的蒼白,反而蒼白之色漸漸褪去,換上一種健康的黑紅色。雲逸揚輕吸幾口氣,聲音還是有幾許虛弱,卻顯是中氣比中毒時強了許多。慢慢道:「不錯,原來中毒時身體虛弱無力,胸口總覺有什麼東西重壓著,悶悶地喘不過氣來。也軟軟地提不起真氣,卻覺得四肢總是麻癢癢地沒有力道。這金針行血之力雖然霸道,但也卻借這金針居然強行衝破真氣阻礙。硬是將真氣恢復了三成!三成呢!」

    小綠看他說得激動,不由自己也笑了出來,促狹道:「現在知道我好了,那為什麼最初叫得那麼大聲?」

    雲逸揚深深地看了小綠一眼,看她臉頰紅紅,如染了胭脂一般,光潔的額頭還不時滲出細密的汗珠,用力咬了咬牙,用幾乎只有小綠才能聽見的聲音道:「你的衣袖好香……聞了以後,便不痛了……」

    「你!……」小綠雙頰頓時紅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亦輕聲道:「死小雲子……剛才你痛的還是輕了!……」隨即揚聲用我們都能聽到的聲音說:「沒想到我第一次用金針探腑給人治病,效果就這般好,還真是想不到呢!」

    「什麼?!」雲逸揚在床上發出一聲幾乎整個炎涼谷都能聽到的慘叫!「什麼??你是第一次給別人用這招?」

    小綠看著雲逸揚痛苦欲死的模樣,嘻嘻笑著做了個鬼臉:「是呀,不過效果還不錯,是不是?」

    雲逸揚沒有回答。

    他已經氣昏過去。

    在小綠面前,他絕對不會病死,而百分百是被氣死。

    「原來炎涼谷是這個樣子的。」我和小綠手挽手,驚奇地看著眼前的瀑布,現在已是深冬,谷外冷風陣陣,奇寒無比,幾可滴水成冰,谷內卻和風陣陣,如沐春風。經小綠領路才知,這茅草泥屋背牆後,竟有一個直通谷內的人工開鑿的通道,卻不知費了多少物力人工,才開出這一條蟻蟲小道。中間又經機關暗門,才成了一重天然屏障。我左環右顧,不禁暗暗點頭,想夏炎涼一介女子,偏居荒谷一隅,若無人保護,卻也真是不太安全。這分明是借了地勢之利,以保自己平安。這谷內四面環山,若從山外觀之,很難看出有人居住。瀑布從山間輕瀉而下,直流到下面一個溫泉中,咕嚕嚕不斷冒著熱氣。泉邊生著不知名的草木,綠綠的很是惹人喜愛。看來谷內氣溫偏高,一半是由於四面環山,冷氣難侵,一半卻也由於這有地脈溫泉所致。

    小綠拉著我手走到溫泉邊,俯身掬起一捧泉水,回身笑道:「姐姐的身子再將養幾天,便可以來這裡洗洗身子,這溫泉獨具祛邪除濕、滑膚養顏之效,姐姐的皮膚這麼白嫩,再泡個幾天一定更是美麗,穿起黑衣服來才更漂亮!」

    我輕輕一笑,掠了掠耳邊的頭髮,將手伸進泉水中,水面上水氣氤氳,暖風拂面,一股硫磺味道撲鼻而來。泉水水溫剛剛好,觸手滑潤。不覺心中隱隱動念:若能幹乾淨淨地洗個澡,一定舒服無比。這幾天身體交由小綠調養,精神氣色大為好轉。我自小便有心疾,平時一些治心疾的丸藥膏散是少不了的,平時總是看起來若無其事,但一旦身體疲累或受到重大刺激,便覺得像抽空力氣一般難以支撐。經小綠開過幾服藥劑。只覺精神漸長,氣色也從原來的蒼白無血色,變成臉上慢慢有了紅暈,身上也有了些力氣,以前總擾人的心臟,現在亦覺得輕鬆許多,咯血之症卻好的最快,從原來的一天吐血一次,變成只在偶爾時才輕咯出血絲。

    但這個百變精靈的小綠為雲逸揚治病時,卻幾乎想盡折磨人之能事,奇招怪想層出不窮,弄得雲逸揚饒是蝕骨之毒十之已去其六,但小綠的「調理」工夫讓他實是叫苦不迭。這短短一周時間,他已經嘗過「火燒」、「水浸」、「針刺」、「冰敷」、「土埋」,用小綠的話說,五行之術幾已在他身上來了一遍,偏偏雲逸揚不敢有一句怨言。因為小綠的方法雖然又可笑又折磨,但用在他身上還真的不錯。

    「小綠!小綠!」我們回身,看見雲逸揚氣喘吁吁向我們跑來,未過一會跑近,他經小綠一番折磨,氣色居然大為好轉,快要轉為正常的黝黑色,只眉間隱隱透出青氣,讓人覺得餘毒仍未祛淨。雲逸揚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從牙關裡擠出幾個字來:「小綠……好小綠--不不不,小綠小姑奶奶!你給我喝的是什麼東西,怎麼又苦又酸又澀又腥?」一邊說不邊不住吐著氣,似乎想把嘴裡難受的怪味吐出來。

    小綠滴溜溜的眼睛一轉,笑道:「讓我想想……這苦嘛……好像放了三錢黃連粉,瀉火,燥濕,是好東西嘛!什麼?還嘗出腥味了?……哦,肯定是放了些魚腥草,這是為了清熱解毒哦!這酸……對了,有點山茱萸和山楂,調理一下虛汗不止……澀……哎呀,我也記不清了,給你吃藥就好了,你這個大男人怎麼還挑三揀四?」

    雲逸揚幾乎要大喊出聲:「我記得金銀花也可以清熱解毒啊!」

    「都是藥,功效也差不多,而且人家順手啊!」小綠對雲逸揚鐵青的臉做了個鬼臉。

    雲逸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半晌說不出話來,又見小綠向他大作鬼臉,突然恨恨道:「你這個臭丫頭!看我不抓住你,讓你好看!」已騰空而起,伸手向小綠袖子抓去。

    我曾見過雲逸揚的速度。如豹一般的迅捷靈敏。在面對灰衣殺手時,他驚人的速度就已經體現了出來,他身形高大,這一抓之下,小綠小小的身子定是躲不過。

    可小綠偏偏躲過了。

    若說雲逸揚的身形象豹,小綠的身形便像一片輕輕的柳葉。

    豹子可以抓住個子比它大的動物,可很少聽過豹能抓住一片綠葉。

    咯咯嬌笑中,小綠已然順著雲逸揚一抓之勢輕輕飄起。

    她的動作看起來一點也不快,好似腳下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托著,輕飄飄地起在半空。竟彷彿是雲逸揚的力道讓她飄起一般。小綠連聲歡笑,在雲逸揚身前身後不住閃躲。雲逸揚雖然大病未癒,但身法步子也沒有慢上多少。他灰衣殺手的一劍亦能擋過,但偏偏這樣凌厲的步法,卻抓不到看似柔弱輕靈的這樣一個小姑娘。小綠一身綠裙在風中不時輕擺,彷彿似和雲逸揚做遊戲一般,可偏偏雲逸揚連她的衣角也碰不到。

    「好了,不和你玩了」,小綠悠悠地坐在一根老樹枝上,看著樹下喘得像風箱一般的雲逸揚,「你病還沒好,不能太過動真氣。」

    雲逸揚搖搖頭,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太沒用!居然連你這個小丫頭都抓不到!」

    小綠偏頭有趣的看著他:「你以為就算你的輕功再好,就能抓到我麼?告訴你,我的醫術有名,但我的輕功比我的醫術更好!」小綠看著雲逸揚睜大的雙眼,慢條斯理地說:「實話告訴你!就是少長哥哥想抓住我,都要費上一番工夫!」

    「呵呵--小丫頭又在大吹法螺。」不知何時商少長站在溫泉不遠處,雙臂抱胸,看著我們三人微微而笑。

    小綠看到商少長,嘻嘻笑道:「少長哥哥最壞了,居然偷偷地在人家背後嚇人。」也不見她如何動作,突然整個身體自樹枝上高高躍起,輕飄飄地向商少長懷中撲去。讓商少長抱個滿懷。

    這一幕我看在眼裡,突然覺得又一陣心痛--不對!小綠為我配的藥我是天天都服的,怎麼還是會心痛呢?這種如針刺般的痛楚一陣陣襲來,我不由下意識地咬住嘴唇……手慢慢扶在大樹上,我回轉頭--小綠的歡笑,商少長的輕語……我回轉頭,慢慢向谷內走去。

    「好衣衣,覺得不舒服麼?」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不用回頭,也知道這隻手的主人是商少長。

    在他的手放在我肩上的時候,鼻中便已嗅出他身上特有的清香氣息。

    除了他還能有誰,將手隨意地搭在我肩?除了他,還能有誰叫我「衣衣」?

    可現在我不喜歡這個動作,一點也不喜歡!

    我的聲音變得冰冷,眼中亦閃過一絲寒光:

    「放手!」

    偏偏我身後的人像個無賴,嬉皮笑臉道:「不放!」

    「你!--」我大怒回頭,看到一張熟悉又讓我生氣的笑臉。我現在最不喜歡的就是看到這張臉,這種笑容他對小綠和我都曾經展現:「我說過了,放手!」

    商少長聳聳肩笑道:「小衣衣怎麼這麼凶,在那個廟裡的時候,你可還是乖乖地在我懷裡呢--」

    「啪!」他話音未落,清脆的一巴掌已經落在他尚帶笑容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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