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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清歌一片]霓裳鐵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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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26 00:39:37
  第三十章

  樓少白看起來對西醫很是信賴。當天晚上,那個史密斯醫生就隨他回來了。醫生仔細檢查的時候,他就站在一邊盯著,問道:“怎麼樣?看出是什麼原因嗎?”
  史密斯沉吟片刻,聳肩道:“目前看不出什麼,只是普通的皮膚病。但樓先生你也知道,我並不是皮膚方面的專家,我可以抽取點血樣,回去研究下,或者送去給我認識的專家。”
  兩天後,史密斯自己的血樣報告很快就出來。
  “樓先生,我在血樣裡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物質,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我會送去到美國的一個研究中心,以尋求一個解答。我不清楚這是否具有傳染性,所以為謹慎起見……”
  他停了下來,看了我和他一眼。
  我自己並沒什麼,這本來就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樓少白,我看到他的神色陡然一變。
  “謝謝你醫生。我需要盡快。”
  他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有些壓抑。
  這一夜他就躺在我外面。
  “樓少白,這世上有很多事,不是你有錢有權或者不願相信就不會發生的……”
  我朝他苦笑了下。
  他彷彿沒聽見,仍是那樣凝視著我。幾天前的狂躁和暴戾已經從他眉宇間消逝。他忽然伸手把我攬到了懷裡,翻身壓了上來。
  鼻端有他身上的那種混合了檀香皂的年輕男人的醇爽味道,心底裡的那種酸軟慢慢又探頭,爬了出來,蔓延到了我四肢百骸的每一寸角落。
  “不要,史密斯說……”
  我拒絕他。
  “蕭遙,不要總是讓我不痛快,行嗎……”
  他說了這一句,就立刻吻住了我的嘴,彷彿不願意讓我再開口說話。
  汗迸了出來,津液相渡,我的,他的,分不清是我的還是他的。我閉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感官漂浮在他彷彿永遠沒有盡頭的漫長索取之中。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的胳膊還纏在他的脖頸上,肢體與他緊緊相貼,契合得彷彿他原本就應是我身體裡的一部分。
  “我從不信命……我會讓你好起來的……你也喜歡我,是不是……”
  他喘息著,臉龐籠著一層興奮的光,盛滿了濃烈情欲的漆黑雙眸盯著我,閃閃發亮。彷彿需要我的回應,他的雙手穿過我的上臂緊緊反握住我的肩,深深地再次一沖到底,我在戰栗中終於溢出了嗚咽之聲,一滴淚從眼角滾落了下來。
  樓少白好像換了個人,把地宮的事丟在了腦後。像個情人那樣,會細心地抱我去洗澡,會給我穿衣,會陪我吃飯,看起來溫和又有耐心。而我則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侍,甚至帶了點小驕縱和小挑剔。如果不是我的身體上每一天都有新的變化,這樣詭異而又奇妙的新關系,我和他看起來都是很享受的。
  漂洋過海的血樣還沒抵達大洋彼岸,不過半個月的時間,紅點已經漸漸爬滿了四肢,到了胸腹之處。
  樓少白不停找來中醫和西醫,逼迫著親自給我塗抹各種各樣奇怪的藥。他漸漸地沒了原來的鎮定,或者說,他原來的鎮定原本就是沒有根基的,只如浮沙,現在這浮沙正隨了潮水被沖卷而去。他開始睡不著覺,有時我從夜半的睡夢中醒來,身邊沒人,就會看到他靠在窗邊,空氣間有淡淡的雪茄味道,而他的背影彷彿一座不動的石像。
  我開始用衣物把自己的身體遮得密不透風,連夜間睡覺時也不肯脫下,更加拒絕他的靠近。
  “沒用的,樓少白,我血液裡的這種奇怪物質,就算在一百年後我的那個時代也沒有答案,更何況是現在的醫療水準?沒了翡翠,我空落落的。把它還我,讓通地七帶我去地宮吧,這是現在我最後的希望了。”
  這一天,在他幾乎是在咆哮中掛斷和史密斯的電話後,我對他這樣說道。
  他猛地摔了電話,大步出了房間。
  第二天,在被禁閉了將近一個月後,我包得嚴嚴實實,終於走出了房間,沐浴在陽光中,坐上了汽車。
  樓少白終於接受了我的話,讓通地七帶我去地宮,他自然也是要去的。
  白龍峰在城外幾十裡地外的山中,出城後直到天黑時分,一行人才趕到了山麓腳下。這一夜我們就借宿在山民的家中,第二天一早,樓少白讓跟來的士兵在後,通地七帶著他的裝備,我們一道跟著他進山了。
  山路陡窄,爬過一道緩坡,極目望去,層林盡染,秋的山林是這樣的美好,但這一切或許很快就都要和我無關了。
  病發的這些時日以來,不止我的身體起了變化,就連體力,我也明顯感覺到開始變壞。不過只爬過一道緩坡,我就開始大口地喘息,胸口發疼,滿頭大汗。通地七停了下來,看我一眼,把肩上的袋子扔給了樓少白,蹲下身示意我上去。
  樓少白哼了一聲,把袋子扔回給他,拉我到了他的身後。
  他早已經知道我和通地七的關系了,但只要我和通地七有任何親近,甚至多看一眼,他彷彿也會有些不高興。
  “不用,我自己走。”
  我有些尷尬,急忙後退一步。
  “我背你。”
  他朝我笑了下,目光柔和。
  “蕭遙,讓他背吧。爬過這道崗,下崗的時候你再下來自己走。”
  通地七對樓少白也沒好臉色,只是看著我說道。
  於是我就趴在了樓少白的背上,讓他背著我上山,通地七在前面揮著手上的馬刀斬斷連綿的籐蔓開路。
  他的肩背很寬厚,我的臉貼久了,漸漸也捂出了一絲的暖意。
  終於到了山崗的頂,他卻沒有放我下來。
  “我再背你下去。”
  他回頭對我說,額頭鋪上了一層均勻的細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路還很遠,要爬四五道比這更高的山崗。留點體力下趟爬坡的時候再用吧。”
  通地七冷冷打斷了他的話,帶了些嘲諷。
  他被搶白,我以為他會惱羞成怒,但是有點奇怪,他並沒有,只是略微笑了下,蹲下身體放我下來,握住我被手套包裹的手。
  在山中露宿了一夜之後,第二天的黃昏時分,我們終於到達了一道峽穀。這裡應該就是樓少白前次跟丟通地七的地方。
  我終於知道樓少白為什麼說通地七憑空消失了。因為轉過這道峽穀,就是一道懸崖,崖底隱隱有轟鳴之聲傳來,被層層的樹木遮蔽,看不到底。
  “地宮的入口在崖壁之上,跟著我攀附著繩子下去。裡面我已經探過,沒什麼異常,你的人不用進去,守在這裡看牢就可以。”
  通地七說完,就放下肩上的袋子,從裡面取出一條扭結了鋼索的繩子,繫在崖壁上一顆大樹幹上。
  通地七雙手攥住繩索,兩腳頓著崖壁,像猿猴一樣敏捷,下滑到將近二十米處的時候,身影忽然消失,然後繩索抖動了下,他應該已經入洞了。
  樓少白仍是背著我,大約是怕我扒不住他,用繩子將我與他捆在了一起,這才像通地七一樣,沿著繩索攀援而下。
  洞裡乾燥,並沒多少濕瘴之氣。洞口狹窄,初時只能容一人彎腰而過。通地七燃了照明的火把,驅散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漸漸下坡而行的時候,通道越來越大,四周寧靜一片,但我有一種四壁朝我壓迫而來的感覺,彷彿我們現在正沿著這條彎彎曲曲的通道,通往地下那不知道是何處的終點。不知道走了多久,通地七忽然停了下來,我抬眼望去,一下驚呆了。
  我的面前豁然開朗,通道盡頭是個足球場大小的空間,頂端彷彿有半圓形的天幕籠罩了下來,天幕之上,繁星點點。再看一眼,不是繁星,而是鑲嵌著一顆顆的夜明珠,如星光閃爍,似皓月吐銀。正中的那顆,直徑足有成人腰身大小,恆光不衰,照得洞中猶如白晝。
  我的心怦怦直跳,樓少白此刻的激動也一定不在我之下,他一直握住我的手忽然捏緊,我看見他的目光熠熠生輝。
  “這就是地宮?”
  他問通地七。
  “你說的不錯。這就是吳蘭地宮的盡頭。但是你恐怕註定要失望了,因為這裡除了頂上按東方七宿蒼龍陣型排列的夜明珠,就只有一個祭台。”
  通地七指著前方。我順他手指看去,這才看見正對中間最大夜明珠的下方,有一個巨大的四方形地坑,靠近些,見地坑四邊築了幾十層的地階,盡頭的小四方空地上,就是通地七所說的祭台了。
  我壓住狂亂的心跳,跟隨通地七和樓少白沿著台階而下,到了祭台旁,看見祭台的正中擺了個白玉雕成的底座,中間的凹槽之上,靜靜嵌了一枚半圓形的翡翠,在天幕夜明珠的光照下,閃著碧綠的幽幽之光。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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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26 00:40:01
  第三十一章

  “蕭遙,照張三的說法,是要將你的翡翠放回原位。前次仔細查看過這裡的每一處角落,只有這裡才是放置這塊翡翠的原地,連底座上的凹槽都是嚴絲密合。但是這凹槽上已經有一塊了,前次看到的時候,蒙滿了厚塵,是我吹掉塵土的。我推測從它被放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沒被移動過。”
  通地七解釋道。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底座上的那塊翡翠,和如今正懸在我頸間心口處的那枚,宛如同體。
  “你他媽的從前到底有沒有動過這鬼東西!要是動過,這裡怎麼還原來的樣子,要是沒動過,蕭遙怎麼會中降頭!”
  樓少白幾乎是爬上祭台,盯了那塊翡翠片刻,然後回頭對著通地七怒道。聲音撞到了四壁,形成嗡嗡的回聲。
  通地七默然不語,看起來也是一臉的困惑。
  我剛想替他解釋下因為時空錯亂而造成的同位存在,忽然在我們身後來時的方向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地底深處,忽然傳來這樣的腳步聲,我陡然一陣毛骨悚然,突然看見身邊的樓少白和通地七齊齊拔出了槍。樓少白大叫一聲:“趴下!”,我還沒回頭看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已經被他撲到壓在了地上。耳邊隨即是一陣砰砰的槍響,從上而下的子彈打到了台階的青石之上,濺出點點火星,流彈四處飛竄。
  “住手!小心不要打壞祭臺上的翡翠!”
  一個乾枯喑啞的聲音叫了起來。槍聲立刻歇了。
  我已經被樓少白拖到了祭台的背後,藉以躲避剛才居高而下的子彈射擊,通地七也躲了過來。我驚魂稍定,抬頭望去,看見地坑的頂上,站著十幾個荷槍實彈的人。其中一個陰氣沉沉的枯瘦老者,目光正直直盯著祭臺上的那塊翡翠,剛才說話的應該就是他了。他的邊上站了個四五十歲的黑衣男人,更叫我驚訝的是,人群裡看到了池孝林。
  “樓少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任你再狡猾,也沒想到我現在竟然會出現在這裡吧?多謝你們領路。從前你囂張的時候,只怕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吳蘭地宮裡的寶藏,最後還會落到我汪某人的手上吧!”
  一陣狂笑聲中,黑衣男人狀極得意。
  電光火石間,我已經明白了過來。這一定就是那個和樓少白反目為仇的省城汪主席了。前次樓少白遇刺後,雙方打過一仗,我聽說他大敗趁亂逃走了,沒想到現在竟然還尾隨跟到了這裡。
  樓少白沒有答話,我看見他和通地七對視一眼,兩人齊齊抬頭,看向了正頂上方的那顆碩大夜明珠。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兩個舉起了槍,朝那顆夜明珠開了一槍。砰的一聲沉悶的玉石碎裂之聲中,夜明珠的碎塊如流星般紛紛下墜,濺落一地。
  光線一下昏暗了不少,上面的人大聲怒罵。
  “你待這裡別動!”
  樓少白在我耳邊低聲叮囑了一句,就和通地七各自占據了祭台的一角,嚴陣以待。
  上面的人不敢再貿然往下開槍,怕損了翡翠,那個姓汪的強行命令自己的幾個手下下來取翡翠,被通地七和樓少白一槍撂倒一個,上面的人罵聲不絕,卻再也不敢下來,場面一時僵持住了。
  就在這時,奇異的一幕發生了。我心口處的那枚翡翠忽然一陣發熱,如焰火燃燒般的炙熱。我疼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祭臺上的那枚翡翠彷彿也被喚醒了,瞬間綠光大盛,朝我鋪頭蓋臉地籠罩了過來,我尖叫一聲,失去了知覺。
  渺渺茫茫間,一片混沌。我彷彿失去了重量,像片羽毛般地漂遊在其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的迷霧終於消散,看見還是在這塊天幕之下,夜明珠發著瑩瑩的光。但是卻又不一樣,天幕正中的那顆大珠並沒被打碎,仍是光華熠熠,祭台的旁邊,影影綽綽彷彿立著個人。
  我的胸口隱隱彷彿還在發燒,我想看清楚,用盡全力靠了過去。
  從背影看,那是一個古代的女子,一身白袍,發束金冠,背影蕭然。我看不清她的臉,卻也能感覺到來自於她的恨意和冷漠。她正站在祭台的那塊翡翠之前,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朝著翡翠滴血。血彷彿有了生命,靈蛇般地鑽入了翡翠之中,瞬間光華大熾。
  女子立著不動,彷彿在凝視這翡翠,突然大笑起來,笑聲狂烈而絕望。
  “我的王,我的王,你背棄了我,娶了那遭天譴的女人,這才為你的國招來不寧。他日你必定要開啟這聚藏了舉國之寶的地宮之門來重振河山,我卻偏要用我餘生遭嚙心之痛為代價,為這翡翠匙下了這樣的血降。我的王,你負了我,我就要你和你的女人生不如死,死了才干休……”
  那女子笑聲漸歇,自言自語,話音卻冷厲陰涼。
  我迷迷糊糊的腦子彷彿終於清醒了過來。想努力再靠得近些,身子卻彷彿被一股力量吸引著,不由自主地再次陷入了混沌之中。
  我再次醒來,意識又聚攏了起來。
  吳蘭國,王,女人,血降……
  彷彿是一場夢,飄渺,卻又那樣的清晰,那個白衣女子冷厲而充滿恨意的聲音彷彿還回蕩在我的耳邊。
  我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熟悉的樓公館裡的那張床,樓少白和通地七正在我的身側,一臉的焦急不安,邊上還有一個我沒見過的老者,五六十歲,看見我醒來,微微鬆了口氣,對著通地七說道:“她只是一時閉氣,神思無所歸,這才昏迷不醒,我用金針渡頂喚回了她,休養幾天就好了。”
  樓少白沖到了我的身邊,握住我的手。他看起來有些憔悴,滿臉疲倦之色,眼中卻是掩飾不住的狂喜。
  “不是在地宮嗎……”
  我問了一聲,才發覺自己聲音沙啞而粗糙。
  “那是三天前了。”
  通地七應了一句,皺眉看了樓少白一眼,微微搖了搖頭,和那個老者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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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26 00:40:22
 第三十二章

  “怎麼回事……”
  我閉目,回想了下當時的情景:我心口火燒欲裂,祭台底座上的翡翠光華大盛,然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吃粥吧。肚子一定餓了。”
  樓少白沒有回答,只是托住我的後腰扶我坐了起來,手上端了碗粥,舀了一勺,送到了我的嘴邊。
  我確實感到腹中饑餓,吃了幾口,突然感到有些不對勁,伸手摸了下胸口,那塊翡翠不見了。
  “翡翠呢?”
  我臉色一變。
  “蕭遙,現在我相信了,這世上,有些事確實不是人所能理解的。”他看著我,慢慢說道,“翡翠還在你的胸口,但是……”
  他停了下來。
  我伸手摸了下,那裡平滑一片,並沒有凸出的痕跡。
  “你自己看下,就明白了……”
  我低頭解開衣襟,大吃一驚。
  那塊翡翠,就像樓少白說的,還在我的胸口,只是卻彷彿融進了我的皮膚,在表面只留下一個綠色的半月暗影。我伸手摸,不痛不癢,彷彿一塊胎記。
  “到底怎麼回事?”
  我猛地回頭,看著樓少白。
  “當時一片綠光,我也沒看清楚怎麼回事,只看見你昏倒在地。綠光過後,祭臺上的翡翠消失不見了,而你的那塊就變成這樣……”
  樓少白說道。
  我很快就知道了當時發生的情景。天幕正中的那顆巨大夜明珠被毀之後,整個山洞突然開始抖動,頂上不斷有細碎石塊掉落,看起來彷彿要坍塌。眾人大驚失色,紛紛奪路而逃。樓少白背了我,和通地七一道上了地坑,與前頭汪直一夥人一道跑回了入口,攀援而上。
  發生的一幕太過詭異,眾人驚魂未定,而樓少白原來留在崖上遭偷襲的士兵被打散後,現在已經聚了回來,還在和汪直留下守崖口的人對峙著,所以雙方上了懸崖後,並未繼續發生沖突,只是等在崖口,估摸著下面的震動已經停止後,通地七和黑衣老頭等幾個人重新下去,發現地上遍佈碎石,粉塵漂浮,所幸並沒有坍塌。據黑衣老頭說,那顆夜明珠應該在起定衡作用,被樓少白和通地七打碎,這才引發洞體震動。雙方此時勢均力敵,樓少白又擔心我的情況,這才各自無果而返。
  我幾乎是食不知味地任他餵完了一碗粥,聽他說著當時的情景,腦中卻不斷反復之前的那個離奇夢境。
  王,血咒……降頭師是個女人,與吳蘭王似乎有情感糾葛,所以對開啟地宮之門的翡翠下了血降,目的就是讓吳蘭王和那個她痛恨的女人生不如死。而張三告訴我,他是當年那個下降的降頭師的後人,降頭師是按照吳蘭王的旨意對這塊翡翠下降的,目的是為了震懾侵入者,保護地宮。但是我的那個夢境,如果真的是我借了翡翠的力量再次離魂穿越千年見到當初下降一刻時的情景的話,唯一的結論就是張三並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或者,更有可能,他從頭到尾就是在欺騙我。
  女降頭師在下降那一刻時的刻骨仇恨,就算現在醒了過來,我也還能清晰地感受到。這樣滿懷了怨恨的血降,怎麼可能只要輕易的把翡翠放回去就能解降?這是不是意味著這降頭根本無法可解。他只是為了讓我相信他的話,願意配合他找我祖先通地七留下的關於地宮的線索而撒下了一個彌天大謊?到時候就算知道了他在騙我,我又能對他如何?
  這樣的可能性太大了。更何況現在,那塊被下過血降的翡翠現在又這樣離奇地融進了我的身體,如跗骨之蛆,再也無法拔除……
  剎那間我一片黯然,就是用心如死灰來形容也不為過。
  樓少白大約注意到了我突然灰敗的神情,伸手拍了下我的臉:“蕭遙,你怎麼了?”
  我被喚醒,見他望著我的一雙眼睛裡布了血絲,心頭湧出一陣難過,搖了搖頭:“沒什麼……,你是不是都沒睡覺?我沒事了,你去休息下吧……”
  他伸了個懶腰,伸手揉了下自己的額頭,然後凝視我的臉片刻,面上忽然像是掠過一絲悲傷的神色,但轉瞬即逝,伸手摸了下我的頭發,朝我笑了下,起身站了起來說道:“你再睡下吧,我還有事,晚上回來陪你。”
  我目送他離去,低頭又看向了自己胸口處,忽然像被針刺了一下。
  我清楚地記得,就在幾天前出發進山之時,紅斑還只到我腰腹,但是現在,除了那塊翡翠瘢痕的附近,其餘的皮膚表面都已經爬上了紅色的斑點,雖然稀疏,但我知道,很快就會密集起來。
  我的眼前忽然掠過樓少白剛才凝望著我時的那種悲傷神色,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下臉。
  我回頭,看向了房間梳妝臺上豎著的那面鏡子,現在已經沒了,到了浴室,牆面上的那枚鏡子也被移除了。
  我一下就明白了。
  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我希望黑夜快些到來,並且到來後,再也不要離去。
  夜終於降臨了,有人推門進來。
  “不要開燈。”
  漆黑一片中,我說道。
  樓少白停住了,片刻後,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朝我而來,一陣熟悉的氣息,我被他攬進了懷裡。
  “樓少白,求你件事。”我說道。
  “你說。”
  “求你,從現在開始,讓我一個人呆在這裡,我不想看見任何人。”
  他一怔,身體慢慢變得有些僵硬,但很快,他把我摟得更緊,在我耳邊有些急促道:“蕭遙,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你放心,潘萬春看起來很有本事,他對你的事情也很感興趣。他說你的情況很像過去苗疆的蠱術,他已經和通地七一道去了川西,尋訪那裡的異人。你相信我們,一定能找到法子幫你的……”
  “樓少白如果你真的為我好,求你,答應我。從現在起,我不想見任何人,包括你。你把鏡子都搬走了,但我能想像我現在和以後更加不堪的樣子。你放心,我不會想不開自尋短見的。我會等到你們找到法子的一天,直到我堅持不住死去。到那一刻,我會把自己包裹好,求你也不要看,直接把我火化。”
  “……給我留點尊嚴。求你了。”
  最後,我慢慢說道。
  他沉默了下來,握住我肩膀的手漸漸鬆了下來。
  “蕭遙,你一直就是個無情的人……到了現在,還是這樣……”黑暗中,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雖輕,卻粗糲而喑啞,“我也該學著尊重女人的意願,那麼就從你開始好了……”
  他終於完全放開了我,慢慢站了起來。黑暗中,我睜大了眼睛,用我能企及的全部目力,凝視著他離去的模糊背影。
  樓少白,就算到了最後,我變成怪物死去,我也只願意讓你在心中留下我最初和你相見時的樣子。
  他關上門的一刻,我對他這樣無聲地說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只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從門縫中接過傭人遞進的飲食。一開始,我還能數著這是我等待中的第一天、第二天,但是很快,我就放棄了。剩餘的醒著的漫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只看著緊閉的窗簾上,日月交相投下它們的暗影,遊移而過,睡了醒,醒了睡,有時候和站在門外的樓少白說幾句話。直到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天,門突然被人用力地推開。
  “不要過來!”
  我尖叫一聲,用被子把自己整個人蒙了起來。
  “蕭遙,不要怕,是我!”
  是樓少白的聲音,我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他連著被子抱了起來,他的聲音裡充滿了興奮,“我找到了懂得解降的人,我們可以再去試一試!”

  我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坐在汽車裡的時候,整個人彷彿還在夢中未醒,帶著幾分不敢相信,就像一個已經沉到水底瀕臨溺死的人忽然被撈上岸的感覺。樓少白在開車。出了城,我就認出是上次去白龍峰的舊路。我開口問他,他只說到時候就知道。
  到了山腳下,我看到那裡幾乎成了個兵營,整座山麓彷彿都被他的人包圍了起來。而且這樣的情景看起來已經不止一天了。我被樓少白抱著躺在了一架躺椅上,兩個士兵抬著,朝白龍峰的方向出發而去。
  通往白龍峰的最近彷彿時常有人來回,不像前次我們和通地七進入時那樣還要他在前辟路,所以只過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時分,我們就到了前次的崖口。
  到達的時候,我吃了一驚,那裡和我印象中的模樣已經完全不同了,山崗上駐滿了兵,搭出了一個個的帳篷。並且,原本陡直的那片崖口,現在已經被炸出了一個大坑,就彷彿被一柄巨大的斧子削出了坡度那樣,那個要靠繩索攀援出入的洞口,現在正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朝天張開了一張黑洞洞的嘴巴。
  我有些震驚,樓少白這段時間,到底在幹什麼?
  “過了今晚,明天就能給你解降。”
  樓少白送我進入一座帳篷,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十分溫柔。
  他彷彿很忙,說完話就轉身出了帳篷。我聽見他命令帳篷外的幾個士兵守好,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掀開帳篷簾子的一角,看見他正朝站在崖口的一個人走去,那個人竟然就是前次與汪直一道出現在地宮裡,阻止眾人開槍的黑衣老者!
  我驚訝不已,樓少白怎麼會和那個全身透出了詭異的黑衣老者走到了一起?他說明天就能給我解降,難道就是這個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樓少白和黑衣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樹叢中,我滿腹疑慮,也只能放下簾子,慢慢坐在一張行軍床上。
  我已經明顯感到自己體質壞了許多,不過是深秋,身上裹了厚厚的皮襖還覺得冷,樓少白知道,所以帳篷裡已經燃了個暖爐,床上也鋪了厚厚的毛毯。
  我坐在爐前烤著火的時候,帳篷外起了腳步聲,本以為是樓少白回來了,再一聽,這腳步聲不像。
  “站住!”
  一個士兵叫道,隨即是拉動槍栓的聲音。
  “喲,有眼無珠啊,連我都認不得,你們少帥的大舅子……”
  我聽到一個聲音,是池孝林。
  樓少白和池家人早撕破了臉,現在池孝林也在這裡出現,那肯定是經他默許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我哥哥,讓他進來吧。”
  我朝外說道,把罩住自己的斗篷拉得更嚴實些。
  很快,池孝林就進來了。有段時間不見,他的臉更顯瘦長,看起來也早沒了當初做大少爺時的那種富貴和閒逸。
  我包得嚴嚴實實的樣子彷彿讓他吃了一驚,盯著我端詳了片刻,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景秋,做哥哥的和你好些時候沒見,上次在地宮裡連句話都沒機會說,這才覷空找過來說下話的。你沒怪哥哥吧?”
  看起來他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其實也並不奇怪,知道的人除了樓少白和通地七,就是池景秋和福媽了。
  我略微嗯了一聲,說道:“有事嗎?”
  池孝林撇了下嘴:“看你說的,咱們親兄妹長久沒見,做哥哥的聽說你身子不好,這才過來關心下,你倒見外了。”
  我心中一動。他和黑衣人應該是一夥的,或許我能從他口中打探出些情況。
  “哥,你和樓少白怎麼又在一處了?那個黑衣服的老頭子是什麼人?”
  我問道。
  “樓少白沒告訴你嗎?”池孝林的眼睛眨了下,忽然又笑了起來,“也是,這種事,他大概不想讓娘們摻和。還是做哥哥的跟你說吧。說來話就長了,先要從吳蘭國說起。”
  “這地宮據說是吳蘭國的開國國君,也是末代國君,請當時的一個奇人異士所造,非常邪門,唯一能開啟這地宮之門的就是那片翡翠,而知道開啟方法的,也只有國君和那個奇人。國君就把那奇人奉為國師。那奇人卻因為建這地宮費盡心血,或說洩露天機遭了天譴,不久就死去。國君為紀念這奇人,就奉他的弟子,也是女兒為國師。吳蘭王野心勃勃,那國師雖然是個女人,卻天縱英才,助吳蘭王四處征伐,所向披靡,一時諸國視吳蘭為虎狼,無不畏懼。但是有一次,吳蘭王凱旋之時,卻帶回了一個女人,立那女人為後。國師不滿,終於與吳蘭王反目為仇,暗中勾結別國來襲,並且潛入地宮,在那片翡翠匙上下了血降。說起來這血降也真他媽的邪門。據說第一個碰觸中降的人,斷子絕孫,就算生養女兒,長大後也會變得狀若厲鬼而死。嘖嘖,可見那女國師當時對吳蘭王是恨到了何等地步……”
  池孝林搖頭不已,我聽得心驚不已,腦海中已經浮現出了那個發束金冠的白衣女子的背影。
  “你怎麼知道這些!”
  我一陣心驚肉跳,脫口問道。
  池孝林說道:“我自然是聽大翁說的,哦,大翁就是那個整天陰陽怪氣的老頭子。據說他就是當年那個造了地宮的奇人同門後人,這才知曉這些秘聞。”說完,他又看我一眼,目光有些怪異,“景秋,上次在地宮之時,出了那種邪門的事,要不是親眼看見,打死我也不信。大翁說你就是那個中降之人。說起來你還要謝謝哥哥,要不是我找到樓少白,給他和大翁牽線,你只怕……”
  他說到這,嘖嘖搖頭,看起來一幅憐惜我的樣子。
  “大翁說怎麼才能解降?”
  我極力平穩住心跳,問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翁哪會什麼都讓我知道。這吳蘭地宮很是邪門,樓少白他就算從我手上搶跑了地圖,沒有能人相助,就算進了地宮又如何,連門都摸不到!他跟咱們雖然有殺父之仇,只是如今既然大家同在一條船上,我也就暫時不計較。哥哥過來跟你說這些,就是想讓你知道,樓少白就是因為自己不知道如何開啟地宮之門,這才和大翁講和的,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要不是哥哥我心疼你,想著幫你,光憑他樓少白,妹妹你怎麼可能解降?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也就我一個親哥哥了,你總要記住哥哥的好,萬一以後樓少白再對我打什麼主意,你也要幫著點我。”
  池孝林跟我說這些,大約是心中始終有些忌憚樓少白,怕往後再尋他麻煩,這才在我面前示好,想讓我以後多少能幫著些他吧?
  大概是怕樓少白回來碰到,池孝林很快就離去了。我獨自在帳子裡,反復想著他剛才的一番話,心中彷彿堵了塊石頭,沉墜墜的。
  我終於知道樓少白前些時候都在忙什麼了。
  開啟地宮的翡翠匙離奇地融入了我的身體,而大翁知道如何開啟地宮之門。樓少白和大翁各有長短,這才相互妥協,有了今天我看見的一幕。我毫不懷疑樓少白渴望我能解降的心願,這應該也是他和大翁池孝林講和,最終走到了一起的一個原因吧。只是,這一場完全是因為相互利用而結合的牽手,會如何發展,又能走得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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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章

  山林裡的夜黑得特別快,當風狼嚎般地在帳篷外的山林頂上一陣陣刮過時,樓少白就回來了。
  “蕭遙,晚上讓我陪你吧,我蒙上眼睛。”
  他在簾子外說道。沒等我回答,我看見他就彎腰進來,眼睛上真的蒙上了一道白綢。
  暖爐裡剛才被我加了幾根炭,現在燃得正旺。他起先和衣躺在我的身畔,大約是覺得熱,坐了起來,脫掉了外衣。
  他的後背之上,肌理分明,腰間沒有一寸多餘的贅肉。銅紅的爐火映照下,呈現著小麥色的光澤,隨了每一個小小動作的肉體緊繃和舒展,都能看到流暢肌肉在跟著起伏運動。
  他重新躺了下去,我朝一側微微地讓了下。
  “不要離我那麼遠。”
  他的手朝我伸了過來,摸著抓住了我的手,然後牽搭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隔了層手套,我彷彿也感覺到了來自他皮膚的那種光滑和溫暖。
  我不再往裡挪了,反而朝他靠了過來,把身體蜷縮起來,像貓一樣柔順地躺在他的身邊。
  “真乖。蕭遙,等明天,你解降了,以後都沒事了,也還這麼乖,聽我的話,聽見沒?”
  他的心情彷彿不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聽他用這樣輕松,彷彿帶了點玩笑的口氣跟我說話。說到最後的時候,聽起來卻又像是在撒嬌。
  “好……”
  我的喉嚨忽然有些被堵住的感覺,低低地應了一聲。
  不該啊,明天就能擺脫厄運了,現在我難道不該是高興嗎?
  “你怎麼了?”
  他彷彿覺察到了,側頭轉向了我,伸手彷彿想扯下蒙住眼睛的白綢,被我輕輕按住了。
  “我高興,只是太高興了,真的。”
  我柔聲說道。
  他籲了口氣,嘴角也浮上了一絲微微的笑意。
  “樓少白,地宮到底有什麼秘密,我的降頭又該怎麼破,你知道嗎?”我問道。
  “那個老頭子叫大翁,自稱是當年建造了這地宮的奇人後裔。據他說,開啟地宮之門的關鍵就是祭台和你身上的翡翠。明天開啟之時,也是為你解降的時刻。他看起來高深莫測,不肯多說什麼,我對他不是很放心。但是事到如今,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通地七他們又還沒消息,我別無選擇,只能信他一次。你放心,我已經准備好了,不怕他到時候玩花樣……”
  他說著,猝然停了下來。
  我凝望著他緊繃的下頜,心底裡湧出了一團溫暖的柔軟。以他的為人處事,本來怎麼可能會與池孝林等人妥協言歡?
  “樓少白,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低聲說道。

  天亮的時候,一行人大約二三十個開始下了通道。大翁帶過來的一夥人中,樓少白只放了大翁和池孝林進去,剩下的就都是樓少白的副官帶領著的士兵。大翁對此似乎也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只是冷笑了下。倒是池孝林顯得有些不放心,頻頻朝我看了過來。
  和前次不同的是,這一回通道兩邊的的山壁上每隔幾十米就有一盞馬燈懸掛著,視線看起來好了許多。一行人漸漸下行,終於到了通道的盡頭。
  祭台還和我前次看到時的一樣,靜靜臥在地坑之中,底座之上原來嵌著的那枚翡翠已經不見了。
  “大翁,什麼時候為蕭遙解降?”
  樓少白扶我靠著山壁坐下,自己也坐我身側,對著大翁說道。
  “樓少帥,時辰還沒到,你急什麼。”
  大翁不急不慢地應了一句,看了我一眼,隔著幾十步路,我彷彿都能感覺到來自於他目光中的陰森和詭異。
  我心中忽然起了絲不安,全身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
  又等了片刻,池孝林似乎也有些不耐煩起來,沿著洞壁用一柄鐵錘敲拍個不停,趴著附耳細聽,嘀咕道:“還真見鬼了,四壁都是厚實厚實的,哪裡來的什麼地宮,惹毛了老子,再拉一車炸藥進來,炸它個四壁大窟窿。”
  大翁微微搖頭,冷笑了起來:“無知小兒,出言真當可笑。當年我天閣門的始祖造這地宮,可謂是勘破天機,巧奪天工。你要是以為這地宮核心就在洞壁之後,能用炸藥炸出,那就大錯特錯。時辰還沒到,等著也無事,我索性多說幾句,也好叫你們開開眼界。晉代王質,上山砍柴走進一處石室,觀二老翁弈棋,棋局未完,斧柄已經爛了,下山回家,面目全非,原來已歷時兩代,再去尋找,卻茫然不見痕跡。世人只當此為無稽之談,卻哪裡知曉天地造化之奇妙。當年我天閣門的始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在此處發現了這如同觀弈石室的秘境,這才善加利用,建了吳蘭地宮,內中不但存有天下寶藏,更有他記載他畢生精研的天機玄妙。若是不曉得開啟的法門,就算把這白龍峰炸空,也休想進入這秘境。只可惜遭逢天譴,這才折壽而終。頭頂之上排列著的夜明珠,你當只是為了照明所用?此乃是按著東方七宿蒼龍陣所列,等時辰到了,這也是開啟地宮的法門。”
  “奶奶的……真有這樣的神仙密境?等下進入了,要是找到你那始祖留下的秘笈,是不是就能長生不老?”
  池孝林滿臉震驚,脫口問道。
  大翁冷笑:“長生之門真開在你腳下,只怕你都不曉得如何接近。還是搬些金銀阿堵物回去的好。”
  池孝林被說得面紅耳赤,訕訕道:“也是,咱也不想成仙,還是發財來得實在……”
  我身邊的樓少白面色凝重,看起來半信半疑。我卻有些吃驚。
  大翁剛才所說,聽來離奇不可信,只也未必就不可能。平常我們只能感知三次元空間,只在這普通空間之外,卻也未必就不存在另一個人類所無法企及的空間。難道這大翁口中的天閣門始祖,就是發現了進入另外一個空間的入口,這才建出了這地宮核心?
  大翁說完話後,就不再開口,只是坐了下來閉目養神。時間一分一秒而過,大約半小時後,他拿出了身邊一面羅盤樣的東西,凝神觀察片刻,突然面色一緊,沉聲說道:“時辰已到。可以開始了。”
  我一陣緊張,山洞裡原本等得正有些不耐煩的人齊齊看向了大翁,樓少白從地上一躍而起,扶著我站了起來。
  大翁下了地坑,到了祭壇前。一行人都跟了下去,偌大的地方,鴉雀無聲,每一雙眼睛都盯著他的一雙手。我凝神觀看,見他雙手握住了玉盤的邊緣,用力扭轉,朝左側旋轉到底。片刻過後,頭頂突然響起了一陣機關移動之聲,有粉石撲簌簌落下,抬頭,見天幕之上嵌著的夜明珠竟然慢慢活動了起來,彷彿正被一隻無形的手操縱著,從四面朝著中間遊滑過來,最後聚集在了原來那顆被毀夜明珠的位置外圈,緊緊想挨,驟然間光華大盛,一道淡淡的光束直直地射到了玉盤的面上,然後反射,投影到了洞壁,洞壁之上慢慢現出一個半圓的光暈,大小形狀和那塊翡翠一般無二。
  整個山洞開始微微顫抖,有沉悶的隆隆聲傳來,彷彿在看一場鐳射電影,半圓光暈的一側洞壁上,慢慢現出了兩扇泛了青銅色的大門,門上鏤刻著的古老圖紋上,綠色的銅銹清晰可辨。
  幾乎一個人都被震驚了,忘了身邊的一切,只是呆呆地看著這彷彿夢幻的一幕。
  大翁忽然轉頭看向我,目光詭異。我一怔之間,他手上已經多了把槍,突然舉了起來,朝我扣動了扳機。
  這一幕的發生,幾乎就在電光火石間。我意識到了,肢體卻無法配合,仍是那樣站著。
  樓少白猛地撲到了我的面前,將我撲到在地。一陣沉悶的子彈入肉之聲,我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一顫。
  “樓少白!”
  我大叫一聲,伸手去摸他後背,抬手之時,見手心已經染了一片殷紅的血跡。
  “我……沒事……”他低低地說了一句,從地上站了起來。
  樓少白的副官驚醒過來,立刻帶人舉槍圍了過來,對准了大翁和池孝林。大翁並無懼色,池孝林的目光卻透出了幾分驚慌不定,顯然事先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的意外。
  “我讓你來,是給她解降,為什麼對她開槍?”
  樓少白神情猙獰,朝著大翁走了過去,身後,我看見肩胛部位的衣服已經被血跡染成了暗紅。
  “樓少帥,實話說吧,今日我來,是為開啟地宮。你取財寶,我得秘冊,兩下皆歡。她不得不死。洞壁上的那塊半月投影,你看到沒,就是開啟這地宮之門的鎖孔。殍玉能寄存於活體,卻不納死屍。只要她死,立刻就能脫形而出。拿到殍玉嵌入鎖孔,地宮之門就立刻開啟!年輕人,想想看,門裡是集了舉國之力的寶藏,有了這些如虎添翼的東西,以少帥你的魄力,他日統領大江南北也不無可能!天下面前,區區一女子算得了什麼!”
  大翁神色絲毫不懼,只是看著樓少白很篤定地說道。
  “我說,給她解降——”
  樓少置若罔聞,已經到了大翁的面前,怒目圓睜,拔出腰間的槍,頂在了他的額頭之上。
  大翁彷彿有些驚訝,飛快瞟我一眼,突然笑了起來:“樓少白,我還以為你是個能成大事的人,這才與你合作。如今看來,還是高估了你!輕重不分,無知豎子!到了這一步,我就實話告訴你。當年下降的女國師,對吳蘭王恨之入骨,手法陰毒。不想陰差陽錯,吳蘭王當年並未開啟這地宮,千百年來,殍玉一直在此,如今叫這女子中了。若要解降,此翡翠匙靈力將盡失,變成一塊普通死玉,那麼這地宮之門就再也無法開啟。孰輕孰重,樓少白你是個聰明的人,這樣的代價,你難道也願意付出?我先頭之所以不說,就是要替你下這個決心。不想你卻這樣不識好歹!”
  這是我做夢也不會想到過的最荒唐的一幕,我的命眨眼之間,竟然與地宮裡的擎天寶藏劃上了等號,此刻在默默地角力。但這卻是真的。
  我心中一片慘淡,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看向樓少白,對上了他投來的目光。
  我的臉被遮擋住,他看不到我的表情,我不想讓我的眼睛流露出絲毫的恐懼或是乞憐,只是與他對望。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更映襯得濃眉下的一雙眼眸漆黑如墨,他定定地望我片刻,我讀不懂他的目光。
  “樓少白,再娘們下去就沒時間了,錯過這個辰點,地宮之門就會消失。天幕大珠被毀,走珠機關平衡已失,這洞體不可靠,隨時會有坍塌的可能。一旦坍塌,下一回就算取到了殍玉,地宮之門也永世再不會開啟!”
  大翁回頭,看向身後洞壁上開始漸漸消隱的青銅之門,怒吼。
  樓少白驀地回頭,死死盯著那扇漸漸消失的青銅門,緊緊捏住的拳頭手背上青筋迸出。
  “樓少白——”
  大翁嘶聲力竭,目眥欲裂,卻被樓少白的副官和幾個士兵緊緊地抓住,掙紮個不停。
  池孝林突然瘋了般地撲向了青銅門的方向,用力拍打,驀地回頭,我看見他目光狂亂,猛地回頭,朝我舉起手上的槍。
  “砰!”一聲,我抖了下,池孝林的後腦像迸濺開了一朵翻飛的血花,整個人朝前,猛地撲在了地上,嘴角咕咕地冒出了鮮血,猶睜的一隻眼睛裡還盛滿了不甘和瘋狂。
  槍是樓少白開的,他慢慢地放下了舉槍的手,神色已是一片平靜,只是凝視著那扇已經只剩個模模糊糊輪廓的青銅門。終於,門徹底地消失了,光柱也瞬間熄滅,山洞裡死寂一片。
  我的腿發軟,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到了地上。
  樓少白回頭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笑了下。
  “大翁,給她解降吧。”
  他轉向了大翁,說道。
  大翁停止了掙紮,臉孔扭曲成一片,充滿怨毒地看了我一眼,冷笑了起來:“樓少白,你知道我為了這一天,已經等待多少年?現在因為你的婦人之仁毀於一旦。想讓我告訴你解降的方法?做夢去吧。這個女人註定要死,死狀堪比厲鬼,你就等著給她收屍吧!”
  “誰說只有你知道解降的方法!”
  入口處突然傳來一陣朗聲大笑,腳步聲傳來,在洞壁上震蕩出陣陣地回音。
  我猛地回頭,看見通地七和潘萬春出現在入口,潘萬春目光閃閃,臉上還留著剛才的笑意。通地七滿身風塵僕僕,大步到了我的身邊,扶起了我,柔聲說道:“蕭遙,潘老已經尋到瞭解降方法,你很快就會好的。”
  我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種如墜雲端的幸福之感,有些不敢相信,茫然地看向了樓少白,看見他的目光中也驟然露出了一種狂喜般的神采,猛地一把推開大翁,朝潘萬春迎了過去。
  “少帥,你的傷……”
  樓少白的副官急忙上前提醒。
  “潘老!你回來了!”
  樓少白彷彿沒聽到,到了潘萬春的面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潘萬春轉到他身後,查看了下傷口,略微皺眉道:“少帥的傷……”
  “不是致命的,我沒事!”樓少白不以為意地搖了下頭,立刻問道,“你們真的找到瞭解降的方法?”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有些緊繃,透出了一絲緊張。
  “少帥放心,”潘萬春朗聲笑了起來,“少帥所托,哪敢辱命。我一生別無所好,唯癡迷異術,對這降頭巫蠱也略有心得。傳到現世,天下門派雖林立,只追根溯源自成體系,卻是起始於商周時期,北有官閣,南有星翼。這大翁的天閣一派,就是起始於南方星翼。我和老七弟訪到苗疆,有朋友引薦,得一高人指點,這才恍然。怕少帥等得心急,本是想拍電報告知喜訊,只是地處偏僻,尋不到電報局,這才和老七弟日夜兼程趕了回來,所幸尚無大變,我這就試試。”
  大翁臉色微微一變,卻仍冷笑道:“這血降乃是我天閣門不為外傳的秘術,旁人如何曉得解法!”
  潘萬春不理,只是朝我招了下手,示意我到祭台前,這才說道:“皮之不存,毛將附焉?任有萬般惡咒封於殍玉,若玉不存,惡咒自然得解。這玉翡翠乃是開啟地宮之門的唯一靈鑰,莫說旁人,便萬一當年那吳蘭王中降,只怕也捨不得毀損。少帥,一旦我為蕭姑娘解降,則這吳蘭國的擎天寶藏,便再無重見天日的一天,少帥可想好了?”
  潘萬春說話之時,目光直直望他。
  樓少白略微一笑:“無憾。”
  “好,好……”潘萬春點頭,“從前只聽聞少帥雷厲之名,今日一見,才知道傳言不可信也。無情未必真豪傑。這血降起於血,自然也止於血。蕭姑娘,借你指尖之血,滴於這玉盤之中。”
  我脫去手套,露出一隻已泛黑氣的手。潘萬春從通地七手上接過一把匕刃,捉住我的中指,割了一刀。暗紅的血一滴滴濺落而下,滴在了玉盤之中,漸漸匯聚在原來嵌著翡翠的那道凹槽之中。
  潘萬春從懷中取出一個烏沉的木盒,打開,見裡面豢養了一隻灰色的殼蟲。輕放殼蟲於凹槽中,血漸漸乾涸,那蟲子的身體卻漸漸鼓脹開來,通體發亮,隱隱泛出了血色。
  “蕭姑娘,解開衣襟。”
  潘萬春從盒子裡取出一根玉棒,挑起了吸飽了血的殼蟲,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屏住了呼吸,解開衣領,等現出那枚翡翠的暗影,蟲子彷彿感應到了什麼,突然發出鼓翅之聲,噗一下竟然跳上了我的前胸。
  我的心怦怦直跳,低頭看去,見那蟲子緊緊扒住我的皮膚,尖銳的口器刺入暗影之中。
  一陣劇烈疼痛之中,詭奇的一幕再次發生了,那塊暗影的輪廓顏色越來越明顯,蟲子的身體也越來越鼓脹,漸漸從血紅泛成瑩綠,彷彿用盡了最後全部的力氣,身子陡然漲大到原來的數倍,竟有拳頭大小,然後噗地一聲跌落到底。
  “出來了!”潘萬春大喜……
  蟲子在地上爬了幾圈,振翅突然飛了起來。
  “打碎它!”
  潘萬春大叫。
  “不要——”
  大翁的嘶吼聲中,樓少白舉槍,砰地一聲,蟲體應聲而碎,地上濺落出了無數綠色的液體,空氣中膿腥一片。
  我再次低頭,看見原本的那塊綠痕已經消失。
  “蕭姑娘,如我所料未錯,你體內降毒已去,回去休養些日子,慢慢就會恢復原來的樣子。”
  潘萬春望著我道。
  一陣狂喜在我心中迅速綻放了開來,這一刻,我忽然想落淚,那是喜極而泣的淚。
  “蕭遙!”
  我聽見樓少白叫我的聲音,還沒回頭,腰間一緊,已經被他抱住。
  “蕭遙,你沒事了!沒事了!”
  他抱著我,只在我耳邊不停低聲重復這句話。
  “我沒事了。”
  我眼裡含著奪眶的淚,哽咽地回答他。
  不顧旁人在側,他用力再次抱了我一下,突然嘶了一聲,我知道他肩胛處的傷口被扯動了,正要叫他放開我檢查下傷口,突然聽見通地七怒道:“你幹什麼?”
  我抬眼望去,見大翁不知何時竟到了那玉盤之側,雙手握住,猛地用力向右旋轉,卡嗒一聲卡定,洞壁忽然微微抖動,隱隱有滾動的隆隆聲傳來,頂上石塊紛紛墜落。
  “快跑!他啟動機關,要塌了!”
  通地七大叫一聲。我的耳邊已經有被石塊砸中的士兵發出慘叫之聲。
  “地宮已不可開啟,我活已無趣。毀了這處寶地,能死幾個死幾個,有你們陪葬,我也值了!”
  大翁放聲大笑,聲極可怖。
  “跟著我!”
  樓少白猛地扯住我的手,躲閃著頭頂如蝗的石塊,幾步並作一步朝階梯而上,往出口奪路而奔。站在地坑上的未被砸中的士兵反應了過來,已經跑了出去,我們身後是潘萬春和通地七。
  整個山體彷彿都在微微顫栗,通道之上懸掛著的馬燈也在顫抖,一盞一盞,不斷跌落到了地上打碎。我被樓少白緊緊拉著手,隨了他的腳步,在這往上的山道之中上演了一出奪命狂奔。體能因為求生的念頭和前面緊緊拉住我的這只手,在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地迸發,我竟然牢牢跟住了他的腳步,直到眼前終於看到了白晝之光,那就是通道的出口了。
  跨出通道口的那一刻,我終於停了下來,一下癱坐到了地上,大口地喘息,心跳得彷彿要蹦出喉嚨。
  我用手擋住燦爛的日光,微微閉了下眼睛,眼前一暗,頭頂已經被罩上了一件衣服,那是樓少白的。
  “蕭遙,幹得好!不愧是我的人,竟然能跟上我!”
  下一刻,我被人抱了起來,耳邊是帶了笑意的他的聲音。

  半個月後,我周身本已經開始泛黑的斑點和罩著的那層可怖黑氣已經消退得差不多了,皮膚漸漸恢復了往日的光潔,精神也好了許多。
  季節已是隆冬了,窗外正飄著白雪。
  “叫你悠著點,又不聽話,紗布都挪了位置。再不小心養著,以後身上又多個難消的疤痕……”
  樓少白脫光衣服,趴在枕上。我小心地給他換藥,嘴裡埋怨。
  “我是當兵的,身上有幾道疤痕算什麼,沒才奇怪,更何況這裡的疤痕,你千萬不要給我弄沒了。要留著,一直到老,叫你天天看見,記著我是怎麼救你的,看你還好意思想著回你那什麼以後……”
  他轉過了頭,看著我笑嘻嘻說道。
  我微微一笑,並不搭理他。
  “蕭遙,沒了那破東西,你就永遠只能留在這個你嘴裡的亂世,你跟我說老實話,你有後悔嗎?”
  他忽然收起笑容,嚴肅地看著我。
  我歪頭看他一眼,忍不住伸手,用我指尖輕輕拂過他濃冽的眉眼,反問道:“樓少白,沒了那東西,你再也不能打開地宮之門,你也跟我說老實話,你有後悔嗎?”
  樓少白眉眼微微一動,一臉心疼:“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點肉痛,那要弄出來,能換多少槍炮……”
  我哼了一聲,正要收回手,卻被他一把抓住,拉到嘴邊親了下,這才正色道:“不過就算有十個地宮再讓我選,我還是會選你。”
  我早知道他剛才不過是與我玩笑,作出慍態也不過是順他口風調笑下而已,只是此時親耳聽他這樣與我說話,心中卻仍是油然生出一種暖意。朝他俯身下去,在他唇上輕輕親了下。
  “樓少白,你是我的英雄,亂世有你,我也無憾。”
  他的目光閃亮,突然側身摟住了我,一陣耳鬢廝磨,我躺他身側,聽他低聲道:“那個通地七,送了請帖,要和池小姐成婚了。你說我是不是還要再重新娶你一遍?”
  “等你有空吧,我隨時准備好再嫁你一次……”我枕在他的臂上,舒服得微微閉上了眼,忽然想起白天的事,又睜開了眼睛,試探著說道,“國務總理顧維鈞,今天發來電報讓你入內閣,你真的要任職嗎?”
  “江北本來就是我的地盤,我做督軍好好的,誰要去摻和內閣。什麼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兼大總統,還不是走馬燈一樣地換,一年就換了四個,什麼時候變天還不知道。我還是省省力氣,等待時機再說吧。”
  他伸手撫著我後背,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
  我的歷史學得不是很好,只是隱約知道彷彿不久北洋政府就要垮臺,被南京國民政府取而代之,然後又是數年的軍閥混戰。在我心中,我是盼望他能早日尋到退路,最好是移居國外。
  “蕭遙,知道我為什麼不太想讓你告訴我以後會發生的每一件事嗎?我雖有野心,只你也可以理解成是我的抱負。我祖輩幾代就是帶兵的,這亂世之中,總要做點什麼才不算白活一場。不敢說為國為民,只在我的勢力之內,我總會盡量讓百姓過得平穩些……”
  他頓了下,彷彿有些表達困難,“你以前說,歷史不是照我臆測的那樣發展。我相信你。但我痛快幹過了一場,就算最後是一場空,我也不會後悔。”
  他還那麼年輕,身體裡流淌著奔騰不息的血液,扼殺他的鬥志,讓他在虛假的太平中一日日就這樣老去,對他來說,或許真的有些不公平。
  我伸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把我的臉緊緊貼在他溫熱的胸膛,聽他平穩而有力的心跳。
  “你不高興……”他伸手抬起我的臉,“我可能不會是一個好丈夫,但蕭遙,我答應你,等到了你跟我說的非走不可的那一天,我一定會聽你的。”
  他說完,凝望我片刻,朝我露出了笑容。
  我無法抗拒這樣的目光和笑容,微微歎了口氣,然後朝他笑了起來:“樓少白,只要你記住你剛才答應我的這句話。往後你要怎麼樣,我都陪著你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誰叫你是我男人呢。”
  夜中風過,耳邊彷彿聽到庭院中竹枝上壓著的白雪如細雨般沙沙輕落,除此天籟之音,萬籟俱寂,正如我此時的心境。
  我會和這個叫樓少白的男人好好過一輩子。
  臥在他懷中睡去的前一秒,我朦朦朧朧這樣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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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
  印度阿薩姆邦汀江機場,中國遠征軍新編第十八師所屬第5航空大隊隊長李仁上校,通過駝峰航線剛剛完成運送一批遠征軍到此的飛行任務,檢查過機上滿載的運返物資,正準備命飛行員下令返航,遇到了一個他之之前從未碰到過的問題。
  “長官,有個來自檀香山的中國女人要求搭乘飛機入中國國境,態度非常堅決。”
  隨機的通訊助手劉亮向他這樣報告。
  “告訴她,非常時期,此非民航航線,哪裡來,回哪裡去。”
  李仁幾乎想都沒想,就立刻拒絕。
  “但是長官……”劉亮顯得面有難色,小聲道,“她自稱姓蕭,是江北戰區司令官樓少白將軍的夫人……”
  李仁停住了本已邁開的腳步,有些狐疑地回頭。
  “誰?”
  “報告長官,江北戰區樓少白將軍的夫人!”
  劉亮高聲應道。
  李仁略微皺眉,沉吟片刻,終於說道:“帶我去見下。”
  李仁見到這個自稱樓少白將軍夫人的女人時,有眼前乍然一亮的感覺。這女子頭後綰髻,旗袍貼身,大衣適體,雖略微面帶倦色,只一雙眼睛卻仍清澈而明亮。全身上下並無多餘裝飾,此刻面帶微笑站著,卻自然就透出了一種從容和氣度。
  十年前,李仁考入黃埔軍校,隨後轉入由樓少白將軍一手創辦的江北航校學習飛行的時候,曾在一次上官巡校的機會中,有幸作為優秀學員的代表,近距離接受過將軍的接見,照片占了第二天江北數省各大報紙的頭版。這樣的榮耀,他畢生難忘。猶記那時,將軍英姿颯爽,而隨他身側的夫人明眸皓齒,叫人一見難忘。十年過去,李仁努力搜索著腦中的記憶,得出的結論就是她看起來和從前仿佛並沒什麼大的變化。

  “夫人!”
  李仁到了跟前,行過軍禮,心中卻暗暗有些納罕。自抗戰爆發,國內局勢更加混亂,他知道國軍中有不少高官早早就將家眷送往太平洋彼岸求避險。這樓夫人既然來自檀香山,想必之前也是如此。只是奇怪的是,在這自抗戰爆發來最艱苦的時刻,人人都恨不得能尋到路子插翅飛出去的時候,她卻偏要進入,這叫他有些百思不解了。
  “夫人,聽說您要搭乘飛機回國?這本是下官義不容辭之事。只是夫人,如今正常通道均已被日寇所占,這航線往東跨喜馬拉雅山脈、高黎貢山、橫斷山、薩爾溫江、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最後才進入昆明,一路兇險異常,便稱死亡航線也不為過。且如今國內局勢更嚴峻,夫人此時回國,只怕不妥,且下官也並未得到將軍授意……”
  李仁恭恭敬敬地說道。說完,見樓夫人略微一笑,隨即正色道:“李長官,我的丈夫現在在國內浴血抗敵,保家衛國。我雖是女流,卻也不乏效仿之心。戰場之上急需醫生,而我就是醫生。比起隔著大洋安然度日,我更願意回國,隨我丈夫上戰場,多挽救一個抗戰弟兄的生命,也不枉我學醫一場。”

 樓夫人說話之時,委婉適度,聲音並不重,但眉眼間卻隱然有鏗鏘之意,叫李仁一下肅然起敬。
  “樓將軍乃是抗戰英雄,名聲遠揚,我本就一直敬仰。不想今日一見,才知連夫人也是巾幗不讓鬚眉。只是為穩妥起見,請夫人暫時在此多停幾日,容我先發電報到國內,若得將軍首肯,我必定親駕飛機,將夫人送回國內。”
  樓夫人微微搖頭,笑道:“李長官,我從檀香山到此,依次經巴西,轉北非迦納,過中東,幾乎繞了大半個地球,這才到了你的面前與你說以上的話,想必你也能知我心志何其堅定。我丈夫如今正投身抗敵一線,我不欲用這樣的小事叫他分心。且我的報國之心,又何需他的首肯?”
  李仁呆呆望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在她目光注視之下,竟無法再說一個不字,半晌才苦笑道:“我被夫人說服了。就算拼著日後被將軍一身剮,也要送夫人回去了。夫人放心,我將親自駕機,必將夫人安全送到。”
  這女子就是蕭遙。
  就像樓少白自己常說的那樣,他並不是個合格的好丈夫。蕭遙隨他身側的這十數年裡,他戎馬倥傯,南征北戰,雖則兩人恩愛異常心意相通,但一年裡往往加起來相處的日子竟也不到半成。蕭遙雖有時難免空落,又為他安危擔心,只知他骨子裡血性如此,也只能是偶爾埋怨幾句而已。五年之前,抗戰爆發,樓少白率部迎敵而上,待局勢漸緊之時,將蕭遙和當時不過五歲的女兒樓晨送往了檀香山。蕭遙本是不願與他分離,只考慮到年幼的女兒,這才無奈同意暫避。當年分別前夜的種種柔情與不舍,蕭遙至今想起仍歷歷在目。


 “蕭遙,你在我身側眨眼竟已十年彈指而過。我壯懷大志,如今早過而立,才知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黨內派系傾軋,老頭子對我又心存忌憚,處處彈壓,我已厭倦。你早勸我隱退,這兩年我本也起了這心思。不想如今國逢巨變外賊侵擾,此時若退,我又有何顏面立於天地之間?我半生戎馬,正此時才是一酬胸懷之際。遙遙我向你保證,驅盡日寇的一日,就是我樓少白放手與你歸隱的一天。你若不信,我對天起誓……”
  他的嘴被蕭遙用唇堵住了。
  “少白,不用對我起誓。我不會阻了你的報國之心。這場戰事必勝,只是曠日持久。我只要你答應我,無論什麼時候,一定要保守好自己,時刻想著我和女兒在等你歸來。”
  “是,夫人!”
  他正色應了下來,隨即手臂一伸,已順勢將她攬進了懷中。
  檀香山草木蒼翠,風景優美,只是蕭遙卻無時不刻不心系大洋彼岸的他的身上。消息漸漸傳來,他身居一線,屢次率部狙擊日軍,身先士卒,戰功赫赫,人稱鐵血將軍,是個叫國人聞之振奮,叫日寇心存忌憚,恨不能除之而後快的主戰鐵血人物。
  他在前線雖浴血奮戰,只每年蕭遙生日之時,卻必定能收到他從大洋另一頭送來的禮物。三個月前,就在她生日的前一天,她再次收到了他的禮物。


那是一枚用銅片彎成的戒指和一塊機翼的殘片。信函中他的字極其潦草,可見當時之匆忙。
  “蕭遙我愛,請無視我再次借用特權,讓本來只該運送戰時物資的寶貴航線來捎托我的這一份私心。昨夜夢回,忽然記起十數年前那一夜,我曾應允你要叫你重做我新娘。如今想起,我至今竟連這樣一個承諾都無法對你兌現,心中愧疚萬分。又到你芳誕,戰事吃緊,無以為賀,我用擊殺過敵寇的彈殼做成求婚的環戒,附我親手擊下的敵機殘片,以此作為你的芳誕賀禮。待驅盡日寇的那日,我必定兌現諾言,重做你的新郎。吻。少白。”
  蕭遙坐在飛機之上,望著窗弦下的茫茫雪峰冰川,手再一次摸到了貼身衣兜裡的那一枚戒指。戒指很粗糙,卻是他在戰火消停的間隙,親手為她一點點打磨出來的,現在碰觸,仿佛還能感覺到來自於他指間的那種溫度。
  就是這一枚戒指,讓她下了決心,一定要回到他身邊,與他一道迎接曙光到來的那一天。女兒已經十歲,被託付給了當地的好友。女兒非常懂事,知道母親要去父親身邊,並且一別可能就要數年,卻並沒哭鬧,在送別的時候,用力地
  親了下蕭遙的唇,然後笑道:“媽媽,幫我把這個吻轉給爸爸,告訴他我愛他,並且以他為驕傲!”
  蕭遙微微笑了下。
  走的時候,女兒才五歲,等再過幾年,到她長成十三歲的婷婷少女,樓少白這個不合格的父親再次見到她時,該會是怎樣的情景?
  ***

江北前線,一場慘烈的戰役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
  日軍為了攻下這重要的戰略據點,藉以打通西進的通道,投入了四個師團和一個裝甲旅,將近六萬的兵力,展開了瘋狂的進攻。樓少白率集團軍下的三個師,已經堅守了一個多月,打退了敵方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一場戰鬥剛剛結束了。敵軍的再一次進攻勢頭暫時被壓住,雙方炮火停歇了下來。
  深夜是這樣的寧靜,這一刻,讓早已經聽慣了炮火紛飛聲的樓少白竟然有些不習慣。
  這場戰鬥持續了四天,他也已經連續四天沒有合眼,一直堅守在指揮陣地。身體感覺到了疲憊,叫囂著要去休息,但閉上眼睛,耳畔卻仍仿佛是那震耳欲聾的槍炮之聲。
  戰鬥暫時停歇了,但他心情卻愈發沉重起來。沒有增援,彈藥日漸不足,他的集團軍堅守到現在,傷亡慘重,而敵軍的包圍網即將形成,人心大亂,與他同線作戰的部分部隊為了避免被圍,已經自行組織撤退,老頭子大怒,大怒過後,卻也不得不同意撤退。而他之所以還堅持到現在,只是為了給後方物資的搬遷和百姓人員的轉移爭取儘量多的時間而已。
  這一場抗仗,已經打了五年。經歷過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戰役,到了現在,他覺得愈發艱難了。但是蕭遙曾對他說過,很快,他們一定會勝利的。他相信她。
  想到了他的女人,他紛亂的心情忽然平靜了下來,眼前仿佛又浮現出了她盈盈的眉眼,還有他們的女兒。他送走她們的時候,她才五歲,抱住他的脖子親了又親,依依不捨,現在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忘了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
  樓少白苦笑了下,反正也睡不著覺,扯掉了身上的軍毯,想去看下那些傷患們。缺醫少藥,尤其是主刀醫生被流彈擊中犧牲後,醫護人員更加緊缺。不少中彈士兵得不到及時救助,本來可以挽回的生命卻這樣流逝了。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他從前並不是個會為人命而感傷的人。在他看來,軍人流血犧牲,那是天經地義。但是現在,當槍口一致對準入侵之敵的時候,他寧願和自己並肩作戰的士兵死于槍炮隆隆中,也不願看到他們因為救助不力而死於戰場之下。他多次發電,只要求派來醫生,只是在這著手撤退的當口,卻連這也遲遲得不到回應。


 門口響起了敲門聲,樓少白叫進來,是張毅,他從前的fu官,現在的集團軍參謀長。

 張毅的神色有些怪異,如在夢游,但樓少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未察覺,只是習慣性地問道:“怎麼樣,醫生到了沒?”
  張毅不語,樓少白已是明白,怒氣大盛,罵道:“媽的,什麼狗屁後方支援,連個醫生都不派來,只顧著逃命,置前線將士的性命於不顧……”
  “誰說醫生不來!我不是來了嗎?”
  他的話被一個聲音打斷。女人的聲音,低沉卻又柔婉。
  樓少白如遭雷擊,猛抬頭,看見門外已經轉進來一個女子,明眸皓齒,正對著自己盈盈而笑。
  “將軍,剛才有士兵來報,說有遠征軍十八師的李仁上校派人護送夫人到此,我不信,就自己去看,沒想到竟然……”
  張毅清醒了過來,開口解釋。本以為將軍會喜出望外,等看到他眉頭蹙起,臉色緊繃,這才覺得不對勁,急忙收了口。
  “你出去吧。”
  樓少白說道,眼睛卻仍緊緊盯著蕭遙,一眨不眨。
  張毅看了眼這兩人,一個渾身緊繃,仿佛隱忍著怒氣,一個卻交手而立,笑得雲淡風輕,打了個戰,應了聲是,急忙退了出去,順道還關上了門。
  “你怎麼會跑到這裡!”
  樓少白終於開口,聲音裡滿是不快。
  蕭遙眨了下眼睛,到他面前,伸手一下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親了他一下。
  “你急需醫生,我就是醫生。醫生過來,你不歡迎,還這樣凶巴巴的,你要是想嚇我,那你就想錯了。我才不怕你!”
  蕭遙笑吟吟道,手將他頸項抱得更緊,貼近了他。
  現在的他,早已經不是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江北少帥。但他英挺的眉目,寬厚的肩膀,挺直的腰身,和她現在已經感覺到的他胸膛中的劇烈心跳,卻和她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蕭遙全身突然一陣戰慄,就仿佛他們回到了年少愛戀時的那樣,她仰頭望他,與他四目相對,見到他眼中跳躍燃燒的暗火。
  “見鬼!”
  他突然低低罵了一句,猛地伸臂,用力將她的身子緊緊抱住,低頭狠狠捕捉住了她的唇。
  她還是那麼香軟溫暖,就和他時常午夜夢回時感受到的那樣,他的女人,竟然會瞞著他,繞過了大半個地球,在戰火紛飛中,最後像精靈一般地突然這樣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現在已經捨不得去責怪她的大膽妄為了。他只想緊緊抱住她,讓她融化在自己的胸膛裡,再也不要分開。
  他是這樣的想念她!
  蕭遙閉上眼睛,貪婪地聞著他身上的那種帶了絲淡淡硝煙味的男人氣息,任他把自己抱到那張狹窄的行軍床前,用她的全部熱情去接納她已經想念了將近兩千個日夜的他。
  十一月的空氣冷冽而乾燥,但在這簡陋的房間裡,卻燃燒著如火般迸發的無盡相思和糾纏。
  發散了,臉紅了,眼迷離了,蕭遙在樓少白的身下,微微喘息著。
  “蕭遙,為什麼不聽我的話要回來?你知道這有多危險……”
  激情過後,他望著自己身下的女人,怒氣又升了上來,恨不得狠狠打她幾下,把她腦子打清楚點。
  蕭遙伸手按住他的後腦,將自己的唇貼在了他的唇上,然後鬆開了。
  “女兒想念你,她親了我,讓我把這個吻轉給你。她說以你為驕傲。”
  蕭遙凝視著他,慢慢說道。
  樓少白怔住了,一種異樣的激動在他心胸間流竄,這一刻,他忽然有些眼眶濕潤。
  “這麼多年了,我終於收到了你的求婚戒指,我太高興了。但是求婚戒指不是要男人給女人親手戴上才有誠意嗎?我等不及了,所以親自跑過來,你必須要親手給我戴上,我才答應嫁給你!”
  蕭遙推開了他,從一堆衣物中拿出那枚戒指,放回了他的手上,然後坐了起來,笑吟吟看著他。
  樓少白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穿好了軍裝,紮住皮帶,連帽也戴得端端正正了,這才走到她的面前,單膝跪地,認真說道:“蕭遙,我樓少白,此刻用一顆最真摯的心,向你求婚。嫁給我吧!”
  蕭遙忍住鼻端的那股酸意,微微吸了口氣,看著他握住自己的左手,將那枚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
  戒指有些大,戴上去後松了些。樓少白微微歎了口氣,有些慚愧地抬頭看她:“蕭遙,以後我會給你換個鑲嵌鑽石的求婚戒……”
  蕭遙笑了起來,將他拉起,輕聲道:“天下最昂貴的戒指,在我心中也永遠比不上這一枚你用彈殼親手做出的戒指。我會把它一直戴著,戴在離我心臟最近的左手無名指上,因為那裡流著的,是愛的血脈。並且,少白,我之所以來到你身邊,更重要的是我也有和你一樣的報國之心。既然到了這時代,我就屬於這裡。我想陪著你和你一道迎接最後的勝利。你沒有權利阻撓我投身這時代洪流的決心。走吧,帶我去看看需要做手術的傷患。剛才聽張毅說,很多傷患無法轉移到後方繼續救治。”
  蕭遙一邊說著,一邊手朝衣物伸了過去。
  樓少白怔怔望她,一動不動,突然搶過她的衣服,仔細地一件件替她穿好,直到最後一隻鞋襪。
  “走吧。會很辛苦。但將士們會永遠感謝你,我也是!”
  樓少白牽她手走出去的時候,這樣說道。
  ***
  一九四五年,抗戰進入了尾聲,法西斯集團大勢已去。就在這一年的七月,鐵血派人物,原國軍江北戰區集團軍司令樓少白將軍以健康之由,上辭請退,一時引發國人側目。這本該是各路人馬爭相邀功的微妙時刻,他卻在正當壯年之時堅決請去,叫人捉摸不透。一番假意挽留之後,老頭子親自手書“國之棟樑,軍之楷模”八字橫幅相贈,一時傳為美談。
  ***
  九月,太平洋女神號豪華游輪上,蕭遙和樓少白相依立於輪舷之上,其實碧水青天,沙鷗翩翔,海風大吹,拂動蕭遙衣袂發腳,兩人翩若天上神仙眷侶。
  “我本就非老頭子一手培植的親系,他好容易拔除了我這眼中釘,除了手書,竟還不忘贈我一萬洋元安家費,真是夠大方的……”
  樓少白西裝革履,手扶蕭遙腰身,低聲說笑,顯見心情極好。
  蕭遙忍不住捂嘴輕笑,笑過後望著大洋之東的茫茫盡頭,把頭靠他肩上,微微歎道:“一晃幾年沒看到晨晨了,不知道她現在什麼樣子……”話說完,半晌不見身邊的丈夫應答,抬眼望去,見他臉上竟仿佛隱隱有緊張之色,略一想,便明白了過來,伸手輕輕擰了下他腰際,笑道:“昨晚我是逗你玩的,你還當真啊?晨晨看見你,高興都來不及,哪裡會給你使臉色。再說你不是還給她帶了禮物……要是她看不上你,你再拿禮物行賄就是……”
  她肌膚面目仍姣好,不遜當年,眉梢眼角更增幾分歲月過後的韻味,此時說話帶了幾分愛嬌的口氣,更顯嫵媚。樓少白怔怔看她片刻,忍不住心中一動,也不管船頭還有別人,一下把她抱了起來。
  “你幹嘛,快放下我。”
  蕭遙見邊上的人看見了紛紛露出笑容,有些尷尬,急忙小聲抗議。
  “我突然想到,要是給晨晨送個弟弟當禮物,她一定會更高興,趁還有些日子才到,趕緊努力去。 ”
  樓少白附她耳邊,笑著低聲道。
  蕭遙大窘,心中卻如浸了蜜般甜美。
  檀香山就在前方,靜靜等待著她和穿越了百年才得牽手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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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26 00:42:12
番外二

“……此亦蒙昧世,此亦智慧世。此亦光明時節,此亦黯淡時節。此亦篤信之年,此亦大惑之年。此亦多麗之陽春,此亦絕念之窮冬。人或萬物具備,人或一事無成。我輩其青雲直上,我輩其黃泉永墜……”
這是樓少白在江北戰場時放置在行軍床床頭的《雙城記》中譯本的開篇之語。他極喜歡。因這就是他所處之時代的寫照。
他曾懷有萬丈雄心,戎馬呼嘯半生,而今才知道青雲與黃泉,其實都不過在自己一念之間。

清早五點,他習慣性地睜開了眼,下意識卻仿佛還停留在戰火紛飛的江北。正要翻身而起,忽然聽到耳邊傳來一陣清脆的鳥鳴之聲,身邊觸手是具柔軟而溫暖的女人身體。他這才意識到,這裡不是江北。他現在已經身處大洋彼岸檀香山這個火山島上依於青蔥山麓之畔的宅邸中。他的妻蕭遙正依偎在他身側酣眠。
昨夜是女兒樓晨的十三歲生日。他與蕭遙到的時候,正趕上了她的生日,於是邀了當地的友人過來,在家中舉行了個慶賀她生日的派對。蕭遙昨夜很興奮,喝了些酒。她酒量很淺,睡前又被他糾纏,很晚才睡過去,所以現在仍沉醉未醒。
樓少白轉頭,借了落地窗外從潔白窗紗中透進的晨曦,看見她還靜靜而臥。烏黑的發堆在她白皙的脖頸後,臉頰上仿佛還殘餘了昨夜的沉醉,泛了層暈紅之色。
他以前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能越看越好看。現在卻有這樣的感覺。之所以這麼覺得,其實大約只是他自己的心境使然吧。
從兩個多月前踏上女神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開始了新的一頁。沒有戎馬倥傯,沒有槍林彈雨,也再沒有他習慣的提防和被人提防。
驟然這樣放鬆下來,讓他其實有些不習慣。就好像他時常還會習慣性地去摸自己腰間,指尖觸空,才會頓悟那裡現在已經不再懸槍了。
但幸好他身邊一直有她,他的妻蕭遙。多少年來,就算遠隔萬水千山,他亦覺到她時刻隨在他側。
“我愛她勝過一切,甚至願意用靈魂燃燒去愛。”
這句他從前偶爾見到的自由體詩,雖顯肉麻,但他過了眼,就記在了心上。因就是他之所想。
他凝視了她的靜謐睡顏片刻,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腰,闔上眼繼續陪著她睡。鼻端聞到了那熟悉的讓他心安的淡淡女人香,腦海中的思緒漸漸有些飄遠,飄回了許多年前他還輕狂的歲月。
那時候他被人稱為少帥。

已經不知道是從哪一代開始了,樓家的每一個長子在他記事開始,就知道一件事:淩陽的地下埋有一個千年之前的吳蘭地宮,地宮中有足以擎天的寶藏。把寶藏起出,這是樓家男人世代被賦予的欲望和使命。樓少白也不例外。
他的祖父是前清同治年間的朝官,父親是湘軍的幹將,他十歲就與清政府公派的最後一批留學生一道,登上遠赴美國留學的大洋輪,還未學成歸來,就在大洋彼岸聽到了清帝遜位,大清覆滅的消息。而他的父親,也早已成了亂世之中擁兵自重的軍閥。他在美國留了三年,回來後,到十八歲的那年,他的父親在一次與別派軍閥的地盤爭鬥中意外喪生,於是他接手了他父親留下的攤子。不過數年,因了他的鐵血與果決,兵力和地盤迅速擴展,虎踞江北。他雖年輕,卻成了叫誰也不敢輕視的著名軍閥勢力。
少時的留洋經歷讓他言行西化,脫下軍服之時,他便西裝革履,風度翩翩,俊美無儔。他亦知曉民主治國的公理,但卻從不相信在這裡,這公理能暢行無阻。
這裡,這世代,人或萬物具備,或一事無成,或青雲直上,或黃泉永墜。鐵血、槍炮、搏殺、固位,這才是他篤信的公理。
他很早就知道,樓家擁有通往地宮的半張地圖。而另半張,則在淩陽城一戶池姓的世家手中。樓池兩家數代恩怨,糾纏不清,到前清鹹豐年間的時候,兩家當時的家主曾為這地宮寶藏而放下嫌隙,約定共同拼圖尋寶。只是未曾料想,那池家人卻臨時起意,意欲謀命奪圖,獨吞寶藏。他的曾先祖奮起取了池家先祖的性命,護住地圖而返,只也身負重傷,返家後不久便身亡。自此樓家與池家勢不兩立。又一百年過去,世事巨變,輪到他成樓家之主。
淩陽並非兵家要地,只這數年,卻一直遭到另兩派軍閥勢力的爭奪,你進我退,你來我往。在他穩住了自己的江北地盤,把目光投向此地的時候,軍閥汪直正敗退出城。而尚未來得及品嘗喜悅的勝利者就遭到了他的進攻,毫無懸念地,他奪下了淩陽,率軍而入。
他唯一的目的,是地下的吳蘭地宮,之前的那兩派軍閥也是與他相同的目的。現在,淩陽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說了算。只是淩陽何其之大,若無完整的地圖,想找到千年之前埋藏於地下的那個地宮寶藏,何其笑話!所以進駐淩陽的第三天,當他見到上門尋來的媒人,道淩陽百年望族池家意欲與他攀親,兩家永結秦晉之好時,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應了下來。
他要尋到地宮,就必須要有完整的地圖。另半張地圖在池家手上。池家是此地的百年望族,他雖新占了淩陽,卻也不能殺上門強要地圖。且那池家自天下紛亂以來,就一直依附著汪直的勢力而得保全。如今他成了淩陽的霸主,本就與樓家有宿怨的池家失了保護,自然要討好於他。或更甚者,是受汪直指派,想要暗中圖謀他的半張地圖,這聯姻示弱便是在爭取殘喘的時機。他明白對方的心思,卻也順水推舟應了下來。
為什麼不答應?他也正好想借這機會,探清池家的底細,最後再伺機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於是這就有了他與池景秋的第一次見面。
她是個很美的女人。但只掃過一眼,他就看清了她的底,甚至從她走路的勉強姿勢上判斷自己娶了一個裹腳的舊式女人,現在不過是為了迎合他而穿了西洋婚紗,蹬上皮鞋,扮成最摩登的新娘。
他其實對舊式女人並無成見,也不會因為對方是新派女子而多看重些。她只是為樓池兩家搭設相互利用關係的一座橋而已。至於她的想法,他並不是很在意。以後的某一日,當他完成了自己的夙願,只要她還願意留下,他也會考慮給她一個恰當的安置,比如送回他的老家,讓她侍陪自己的祖母。
他知道自己是個冷酷的人。對於人格來說,這是巨大缺陷。但這能讓他時刻保持著最冷靜,最清醒的頭腦。所以他不想改變。
或許是嗅出了他身上的鐵血之味,在他牽了她的手,二人端坐到照相機前拍婚照的時候,他在她的眼睛中看到的全是驚恐和不安。他知道她怕自己。
或許她在成為他的夫人後,背後還會有池家人在操縱她的一舉一動。但他並不放在心上。身邊的這年輕女孩,沒那種本事。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想錯了。他曾經以為是只逆來順受小綿羊的未婚妻,竟然會在半個月後他們婚禮的前幾日,與她的情夫私奔了。雖然池家帶人追回了池小姐,盡力想要隱瞞下這件醜事。但淩陽是他的地盤,池家近旁日夜有他的人在暗中監視,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瞞得過他。他甚至抓回了那個漏網的情夫。滿園春戲班裡的當紅男旦玉堂春。
他對池小姐並沒什麼好感。但和世上所有男人一樣,對於一個即將要冠上自己姓氏的女人,竟在新婚前日做出這樣的事情,不啻於在他臉上打了一巴掌。他對池家人的厭惡更深一層。
本來他是想悄悄處理掉玉堂春的。但在與池小姐拜堂的時候,當他看到紅蓋頭下的她絲毫沒有應有的羞慚,甚至連之前面對他時的恐懼都不再的時候,他的怒意稍稍被激燃了。
是的,她雖然紅妝覆面,但她從出現在他面前開始就挺直的肩背,被喜娘牽著走時的不疾不徐的步伐,無一不是在告訴他,這個女人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絲毫沒有羞慚。所以在聽到司儀高呼將新娘送入洞房,他目送她背影的時候,心中就冒出了一個羞辱她的念頭。
他必須要叫她知道,什麼是為婦之道。
洞房裡,紅燭高燒下,他把她的情夫丟到她腳下的地板之時,這一刻他有些驚訝。
她的反應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沒有恐懼,沒有羞慚。她看到他和玉堂春一道出現的那一刻,臉上唯一的表情就是呆怔,仿佛從不認識這個戲子。然後,她就垂下了眼睛。他看不透她的心思。
預期的效果沒有出現,這讓他更不快。他決定再試探下她,所以踩在了玉堂春那只比女人還要白嫩的手背之上,毫不留情。
這一次她果然有反應了。他在她目光中看到了一絲不忍。一念之間,他決定打死玉堂春,除去這個新婚妻子帶給自己的羞辱。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他更加意外。
玉堂春哭泣求饒,說自己與她之間還是清白。不過一個出賣面孔和嗓子的男子,槍口下這般,本也沒什麼。正好讓她看清,她曾想要與之一道私逃的男人也不過就是這樣一個軟骨頭。讓他意外的,還是她的反應。她竟然毫不在意地讓他打死他,只要不在她的面前便可。
她說這話的時候,他想從她的眼睛中讀出一絲閃避或遮掩。她應該是在撒謊,為從他槍口下奪回她情夫而故意這樣反其道行之。但沒有。她最後只是說累了想睡覺,一雙眼睛裡看不出任何的遮掩和躲閃。
這樣的情況下,他再打死玉堂春,反倒顯得多餘。
第一次的交鋒就這樣匆匆結束,他也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挫敗。他命衛兵拖下玉堂春,送到司令部的牢房裡暫時關押起來。
對於自己新婚妻子給他帶來的挫敗,他心裡的不甘是不言而喻。事實上,從他踏入洞房的第一步開始,情況就不再是他習慣的那樣,照著他的意願發展。他甚至有一種感覺,不過短短半個月,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除了相同的一張臉,他看不出眼前這個女人和半個月前他見過的那個有任何共同點。
處置完玉堂春,他再次回了洞房。她正坐在一面鏡子前卸妝。站在她身後的時候,他在她身上聞到了一種香氣,若有似無。
他其實不大喜歡在女人身上聞到香粉的味道,覺得刺鼻。但剛剛聞到的那種,他覺得他還可以容忍。
他承認他其實對這個女人和玉堂春的關係還是有點耿耿於懷,何況她還確實用很委婉的方式在為他開脫。但聽到她的一句話後,他終於有些釋然了。
她說她已經知道了那張小白臉之後的他的真正面目,剛才希望他放過他,不是舊情難忘,而是不想因為這樣不值的人背上條人命。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非常坦誠。雖然他還是不大相信。但心裡忽然覺得放鬆了些,甚至有了和她好好過這個洞房夜的興趣。
他在她有些僵硬而容忍的表情中解開她衣襟,在她後背發現被她父親杖責後的傷痕之後,他知道自己不該嘲笑,卻還是忍不住很不厚道地嘲笑了她一番,但她竟還是毫無愧意,反倒顯出了他的刻薄。這讓他又有些不痛快起來,導致他做了個自己之前根本就沒想過的舉動,把她抱了起來,送往他和她的喜床之上。就像一個體貼丈夫該對新婚妻子做的那樣。
她顯然也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做。失去平衡的那一刻,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一直頗為自持的表情裡終於現出了一絲驚慌,甚至把腳上的一隻拖鞋都甩飛了出去。
她真的是天足,不是他之前一直以為的小腳。腳白皙而圓潤,帶了點肉,燭光裡看起來仿佛一隻潔白的鴿子。他有點滿意,更滿意自己剛才抱起她時,她面上露出的那種神情。讓他終於在今晚第一次找回了一絲勝利的感覺。他於是帶了點惡意地決定,在接下來他與她新婚之夜的重頭戲上,徹底撕下她那叫他看了很不喜歡的自持冷靜的面具。他是她的丈夫,完全有這種權利。
想到這一點,他甚至有種久違了的興奮。但是他沒成功。因為來了一個電話。
他確實有點掃興。但接了電話之後,他還是決定過去。
電話是他的表妹鐘可玲打來的。她說自己從天水教堂的約翰牧師終於打聽到了通地七的消息。
這個資訊的重要程度對他來說不言而喻。他立刻決定過去。
新婚夜這樣丟下自己的妻子,對她來說應該是種不尊重。他在穿衣服的時候,本來是想等她開口詢問的話,他尋個藉口跟她解釋下也未嘗不可。但看到她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他心中又再次不痛快起來,自然一語不發丟下她揚長而去。下樓到大廳的時候,他碰到了還沒去睡的福媽。
“姑爺,這麼晚了你還去哪裡?”
福媽這樣問他,雖然小心翼翼,但他看得出來,她的表情裡滿是不願意。
那個新房裡的正主不問,她這個奶媽倒很是關心。
他沒理睬,逕自往大門而去。臨出門的一刻,腦海裡忽然跳出剛才見到的她還青紫的後背傷痕,忽然對她的父親又多了幾分厭惡。
她是他的人,就算要動手教訓,也輪不到他。
“拿一盒傷藥去,給她擦下。”他停了腳步,回頭對她說道,“傷藥在我書房桌子的第二個抽屜裡。”
她身材還可以。他是想叫她早點好起來。不想晚上的時候,要抱著個身上青一片紫一片的新娘睡覺。
如此而已。

鐘可玲是他的表妹。她的父親原來是樓少白父親的副官,但在她五歲的那年,死於一次戰鬥。她的母親為此也一病而去。所以對這個表妹,樓少白一直心存憐惜,幾乎是有求必應。送她去美國留學歸來後,知道她必定不習慣在龍灘寨祖宅裡過著陪伴自己祖母的生活,他在上海給她買了房子,配備了衛兵。但兩個月前,她卻找他到了這裡。他要送她回去,她死活不肯。他無可奈何,也就只能讓她先留下來。
她知道他曾找過約翰。因為據消息來源,他曾在通地七手上收過一些冥器。但這傢夥很狡猾,死不承認。他在教堂附近埋設了暗人監視。沒想到這個表妹竟會膽大包天地去與約翰接近。約翰是個危險分子,不僅危險,而且好色。所以他必須阻止自己的表妹。
鐘可玲告訴他,她已經從約翰口中打探出了消息,知道他們近期會有一筆交易。
面對她帶了些得色的表情,他教訓了她一頓。她立刻哭得梨花帶雨。
對這個他早已經看做親妹妹般的女孩的撒嬌,他只能苦笑。好言安慰了許久,她才擦乾了眼淚,破涕而笑。當他想回去時,她卻又說自己頭疼。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伎倆。想起此刻洞房裡的另一個女人,他猶豫了片刻,終於決定不回去了。
剛才他竟然有些想要回去。這一認知叫他對自己有些不滿。所以這一夜,他睡在了這座房子裡二樓他的房間裡。他從前有時候也在這裡過夜。

第二天他一早就醒了過來,換了身新的行頭,就往司令部裡去。處理了一些要務,直到九點多,這才開車回去。
今天按了習俗,他要帶她回門。
他其實是有點想看到她久等自己而自己遲遲不歸時的那種表情。
他進去的時候,確實看到了這種表情,但不是從她臉上,而是那個福媽。她卻正靠在客廳的大門口,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彼時,她一身胭脂紅的軟緞旗袍,裹了條披肩,面上淡淡染胭脂之色。陽光正從門廊外斜斜照進,遠遠看去,整個人被裹在了一團昏黃之中,比起昨夜的不馴,此刻反倒多添了幾分柔婉的味道。
她坐上了他的車。他從後視鏡裡看她幾眼,見她望著窗外的街景,微微失神的樣子,他甚至在她的眉間捕捉到了一絲傷感。
他不大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表情。然後,她仿佛注意到了他在後視鏡中觀察她,卻毫無表情地垂下了眼。
他再一次不快,不習慣一個本該對他俯首貼耳的妻子用這樣疏離的態度來對待他。
路上突然竄出一隻大黃狗,眼看要撞上了。
他對狗這種忠誠的動物一直懷有好感。在他看來,狗比人類更值得善待。他借機猛地拐彎,聽到後座上她猝不及防的驚叫聲時,他的心情才陡然好了不少,終於扳回一局的感覺。
到了池家,這一出新婚回門不過是場戲,乏味得叫他想笑。出來後他照原定計劃去教堂。
他其實從早上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等著她開口向自己詢問昨夜他的去處。但她除了在來時路上盯幾眼他身上換掉的衣服,露出些許鄙夷的表情之外,接下來就一直閉口無話。他反倒有些忍不住了,在發車前,終於問了她一句。
叫他意外的是,她竟然聽出了昨夜電話裡的是女子聲音。並且,她還很真誠地告訴他,她願意與她姐妹相稱。
他樓少白何其有幸,竟娶到了這樣一位大度的夫人!
他心中冷笑一聲,再沒看她一眼,徑直往天水堂過去。
他知道她是池家派來的探子,之所以還將她帶來,一是為試探下她,二是篤信在他面前,她還沒那掀波翻浪的本事。但出於謹慎,他還是用英語與約翰對話。然後他在牆邊地上看到了她潛在那裡竊聽的影子。
池家想靠她來刺探他的消息,真的還需要預先將她送去進行特務培訓。
他一直裝沒看見,直到最後才喝令她現身。對她無力的辯白,他不予置否。但心中那種感覺,卻非常微妙,仿佛被背叛了般的失望。
這其實不應該。她雖然是他新娶的夫人,但他本來就沒打算二人之間用真正的夫妻之禮相待,她必定也一樣。所以這根本不算背叛,而是他預料中的一幕。
但他心中卻確實感到了失望,他壓下了這種感覺。回去之後他就不顧她的反對,將她關了起來。
他對自己說,是為了防止她出去向池家通風報訊,但除了這個,老實說,在看到她無奈屈從一刻時的表情,他心底裡其實還是有一種自己都不願承認的陰暗的報復快感。
他本來是想就這樣把她好好關個四五天,等自己的事完了再回來。但是臨去前的時候,忽然又改了主意。
雖然和自己的這個新婚夫人共處的時間加起來還不夠一天,但她給他帶來的各種意外讓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再繼續與她“好好”相處下去。所以晚上的時候,他又回來。但迎接他的卻是又一次意外。
她竟然與他談起了交易,承認自己就是她父兄派來的探子,她甚至願意反水幫他從池家得到地圖,而唯一的條件就是叫他不要碰她,以後再放她自由。最後她甚至躺了下去,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當然,只要他想,她就不會反抗。
他再一次覺到深深地被侮辱了。這一刻他甚至又想到了那個還正在被關在牢房裡的玉堂春。她難道是為了舊情,這才提出和他做這樣的一樁交易?
他傲然而去。雖然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她不過是在對自己用激將法而已。
他不得不承認,其實這個名叫蕭遙的女人,在他對她還一無所知的時候,她就已經憑了她天生的狡獪看出了他的弱點,與他周旋起來。
她一直就是個聰明的女人,幾乎看透了他所有的缺點:剛愎、自傲、自私、冷酷,唯獨她卻看不到,他雖如猛虎,卻也能心嗅薔薇。所以她一直不願向他敞開心扉,這才讓自己的情路多了幾許的曲折。
只是現在想起來,若非這中間的諸多曲折,他又如何能真正體味到自己的心和情?

身邊的女人微微動了下,然後翻了個身子,背對他而臥。他靠了過去,低頭輕吻了下她脂膩白皙的後頸,伸手再次環住了她的腰。
槍林彈雨炮火紛飛的八年中,他以為自己本早已經忘記了一些前塵舊事。但是現在在檀香山的晨曦之中,懷中摟著他的女人,他發現只要和她有關的往事,其實一幕幕都還壓在他的腦海深處,只不過從前無暇翻起而起。
樓少白眯了下眼睛,唇角微微上揚了起來。和她有關的這些回憶,讓他感到非常的愉快。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對她懷了不一樣的情感?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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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6-26 00:42:34
那是在他預料到與汪直會有一場大戰,決定要把她和鐘可玲一道送走的時候發生的。
那一天碼頭上,她為了能留下來,竟然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當著無數雙外人的眼朝他走了過來,攀附上他的脖頸,踮起腳尖親吻他的唇,甚至在別人看不見的他的後領裡,悄悄用她的指尖撩撥他的感官神經。
她這樣的舉動,在淩陽這個小地方,可算是驚世駭俗了。他確實猝不及防,有片刻的尷尬。但很快,當他看到她放開了自己,站在面前微微歪著頭,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江風吹來,撩亂了她的鬢髮,而她一張臉龐上滿是挑釁意味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全身熱血沸騰了起來。
就是只有這樣的她,才堪配做他樓少白的女人。她永遠不會是那種只知道瑟縮在他身後乞求保護的弱女子。所以就算有危險,他也立刻就決定按她的心願,讓她留下。
仿佛是上天為了驗證他的想法,回去的路上,他們竟然遭遇了一場伏擊。就是這一場伏擊,讓他對她刮目相看。在他絕地反擊的時刻,她橫衝直撞地駕著車子帶他沖出了包圍圈。
車子終於在路邊安然停下來的時候,他看見她癱倒在靠椅上,嘴唇甚至在微微發抖。原來她也怕。但即使是怕,卻也仍在身邊呼嘯的槍彈中挺了過去,甚至,他之前根本就還不知道她原來還會開車。
他還來得及向她表達下自己的稱讚之意時,她發現他在受傷流血。在她用他沒見過的手法嫺熟地為他止血的時候,他心裡的感覺非常怪異。
驚訝、感動,還有……愛慕。
是的,就是這一刻,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對一個女子的愛慕之情。
就算她恐懼,她也能夠在他身側,陪他一道闖過槍林彈雨。現在她又低下頭,用她的修長十指靈巧地為他止住湧流而出的鮮血。
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去愛慕這樣的一個女子?
他第一次強烈地渴望能得到一個女人的心,當然連同她的身體。
一旦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就什麼也無法阻擋他,包括他身上讓他行動不便的傷。
那一夜他終於如願得到了她,卻和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她竟然告訴他,她的第一次已經給了別的男人。
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佔有她,把那個男人留在她身體裡的記憶徹底驅逐出去,讓她從這一夜起,完全真正地成為他的女人。
當然,他以後也一定會把那個男人順手給解決了。儘管她對他說,他永遠也不可能與那人碰面。
當時他以為她不過是為了保護那個男人才那麼說。後來才知道,原來她一直都沒有騙他。他與她原本相隔了百年,如果不是這曠世奇緣,兩人又怎麼會走到一起?

他目光落在了牆上掛著的一張三琴弦上。那是他的故鄉龍灘寨特有的琴。離開之前,他帶她一道最後回了趟故鄉,給自己的祖母掃了墳。回來的時候,她捎帶了這樣一把琴,說她喜歡。
她說話的時候,眼裡有隱隱的笑意在流動。他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從前第一次他帶她回龍灘寨時的情景。那一夜賓客盈門,他在微醺之時,忽然發現她不見了。於是他撇下客人到外面去找。順著三琴弦的琴聲,他看到她站在祖宅後門的一堵石牆之側,長裙及踝,腳上的尖尖牛皮靴子正在隨著琴聲而打著節拍。
他看不到她的正臉,卻能感受到她當時沉浸在琴聲裡的陶醉和歡快。
其實何止是她,便是他,此刻也仿佛忘記了外面的一切,有些醺然起來。
他猶豫了下,覺得不該打擾這樣的沉醉在自己世界中的她,但是卻又忍不住朝她走了過去。等她發現了自己,轉頭過來。他看到她的臉頰被火光烤得泛紅,一雙眼睛裡也仿佛有璀璨的光在流動的時候,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你喜歡?我也會彈!”
他想掩飾自己這種突然迸發而出的陌生情愫,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鬼使神差般地便這樣脫口而出。
其實他根本就沒摸過這東西。
話音剛落,他看到了她驚訝的表情。他順勢灌了她幾口酒,然後在她期待的目光下,硬著頭皮朝剛才彈琴的那個青年走了過去,借過了他手上的琴。
只是三根弦而已,很簡單。
他坐在石塊上的時候,心裡這樣跟自己說。
然後他試著撥了下,立刻發現自己錯了。經他手撥出的,不是音符,而是“彈棉花”的聲音。
他有點不死心,在她的注視之下再次想試一下,結果還是……
摸槍比彈琴要容易得多。
這是他的唯一結論。好在他臉皮也厚,在她呆呆望著自己的時候,向她坦白交代。
她愣怔了片刻後,發出了一陣大笑,笑得仿佛一朵盛開的花。他看得有些沉醉。這一刻甚至有了拋棄地宮,拋棄他的壯志,就這樣和她一道終老此間的念頭。
連他自己都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她還在笑,甚至笑得捧著肚子蹲到了地上,毫無淑女風範可言,在他眼中卻是那樣的鮮活,再沒有人哪個女人比她更可愛。
他聽到了林子裡傳出的隱隱山歌聲,她也一定是聽到了。因為她突然停住了笑,轉身就要離去,仿佛像在閃避什麼。
兩人從淩陽出發,一直到達這裡的將近一個月的路上,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感覺到與她距離是那麼近。如果這樣也能讓她離開,那他就真的不是樓少白了。
他追了上去,從後抱住了她柔軟的腰身。
她甚至沒有任何反抗,只是那樣讓他抱著,靠在了他的身上,問他想做什麼……
這就是兩情相悅嗎,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因為來自于她的完全柔順而獲得的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快樂之感。
她靠在他懷中似是等待他恣意憐惜的身子,她軟軟的仿佛能滴出水的說話音調,像蝴蝶的翅翼,在簌簌地撩撥著他身體裡的每一寸骨和肉。
他幾乎是把她拖扯到了近旁的林子裡,像個未經人事的毛頭少年般把她壓在樹幹上,急躁地親吻著她,熾烈地唇一寸寸烙過她的每一寸肌膚。
他激動得渾身血液賁張,他知道她也一樣,因為她在用對等的熱情在回應著他。這讓他更加醺醉其中,連耳鼓都在轟鳴作響。但是沒片刻,他就聽到有人在林子外叫他,客人還在等他回去。他只能咒駡一聲,怏怏地鬆開了她。而她輕巧的一句“晚上,我等你”,讓他的心再次砰然跳動起來。
但是這個夢幻般的夜晚就此截斷,旖旎不再。
送走了最後一批客人,他聽到她被自己祖母叫去,有些不放心地過去,在門外等候的時候,聽到祖母要她與鐘可玲姐妹相稱之時,他按捺不住,正想推門而入拒絕,她竟然已經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了下來,恭順溫謙無比。
這一刻,他必須承認,他有些受傷。
他以為以她的性格,只要她也像他那樣地愛他,她就一定會拒絕。
她沒有拒絕。他唯一的理解就是她不愛他。
他還沒來得及理清自己紛亂的心思,鐘可玲又不見了。
他讓她不用去找,儘管言辭尖刻了些,但他其實沒告訴她,寨子外的山中夜間時常有野獸出沒,她還是待在寨子裡,他才放心。
他帶著人點了火把,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也不見鐘可玲人影。他不信她受了這麼點打擊就會自尋短見,這不是他認識的鐘可玲。但是人確實不見。他仔細想了下,忽然想到了個地方,立刻趕了回來。
鐘可玲果然在那裡,不止鐘可玲,她也在。
她對鐘可玲說,她不是他一輩子的女人,他也不是她一輩子的男人。她遲早會離開他的。
聽到她用冷靜,甚至冷酷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他就知道她絕不是在安慰鐘可玲而已。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絕望,這是一種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女人,願意把自己的心捧到她面前,她卻鄙視得不願多看一眼的感覺。
他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如果她能表現出後悔不安,為她剛剛說過的那些話,哪怕是一點點,他想他也會原諒他,會努力對她更好,直到讓她再也離不開自己。
但她沒有。她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然後像平時那樣地朝他淡淡笑了下。
他恨她的無情。
這一夜他對她很是粗魯,甚至粗暴,她卻一直在忍受的樣子,不發一聲。最後當他發洩完畢,停止下來靜靜伏在她身上,黑暗中聽到她和他一樣的喘息聲時,他唯一剩下的感覺卻就只是在他胸腔中慢慢滋長出來的一團帶了淡淡酸楚的傷感。
他從前帶了情緒的時候,對她說,他絕不會放開她,要她死心塌地地做樓家的女人。其實他也知道,沒有人能夠強令另一個人真正死心塌地地去做什麼,除非那個人心甘情願。
但是如果有一天,她終將要像她說的那樣離他而去,而他卻不明為何,他是一定不會應允的。

回到淩陽後,他和她的關係就一直是在壓抑中延續下去的。他要是在家,他們還是同床共枕,像普通的夫妻那樣,但龍灘寨那個夜晚,他彈琴,她大笑,他們在林子裡擁吻的一幕,有時候午夜未睡之時,他想起來就覺得其實是個從未發生過的舊夢而已。
事實上他也沒多少時間去哀悼他那短命夭折的愛戀了。他現在幾乎每天都忙著與他找來的通曉淩陽本地山勢地形的人一道進山,依照地圖所示去尋找地宮。但是進展甚緩。而通地七,就仿佛真的鑽入了地底,沒有他的線索。
這一晚,在他在外停留了數日而歸,仍無大的進展。獨自坐在書房裡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望著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他心裡忽然有些空蕩蕩的。
他知道自己應該是有些想念她了。哪怕她與自己永不同心,這樣孤寂的夜晚,能抱著她溫暖柔軟的身體入眠,也總比自己一人要好。
他猛地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有些急切地往臥室而去。
當他推門而入的時候,卻很意外地看到她正傾身伏在穿衣鏡前,在整理著她的睡衣領口。
她的身子被一件柔軟的緞袍裹著,從他的角度看去,圓潤玲瓏盡顯。
她仿佛被他的突然進入嚇了一跳,猛地拉高了衣襟,神色裡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倉皇和羞赧。
他的心砰然一跳。
從龍灘寨回來後,他已經許久未見到她這個樣子了。
郎情妾意,你情我意。他抱起了她,壓住了她,他徹底地投入,更感覺到了她前所未有的讓他消魂至極的抵死纏綿。
他愛極了這樣的她。他甘願完全地臣服在她的腳下,如果她對他都是真的。
但是事實,卻就像他擔心的那樣,她之所以這樣,只是為了最後背棄他。
當他站在書房走廊盡頭的黑暗中,看著她帶著福媽從他眼前匆匆消失的昏暗身影之時,他的眼寒冽如冰,拳緊緊捏住,極力控制住自己想要將她拖回的衝動。
那個曾助她劫獄的男人是個他生平難得一遇的高手,他與她之後必定也還有聯繫的。除了地宮地圖,他想不出別的緣由。這一回她竟然真的盜了他的地圖而去。他本就隱隱有些懷疑,這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久尋未見的通地七。所以他放走了她,等著那個男人帶他進入地宮。
一個多月後,通往地宮的門仍蒙著一層霧翳,他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卻知道了真相,她始終不願意對他言明的關於她的真相。
她來自百年之後,她身負惡降。惡降已發,若再無解,則她將死於半人半鬼的恐怖之相。
他一直就知道她對自己有所隱瞞,一直望她對己坦誠。而今她道出了原委,他卻又不願相信。
他寧可相信她得的只是一種怪病。只要是病,只要他努力,就總有痊癒的希望。而如果就是她說的那樣,她身上的所有一切孽相都不過來源於一個千年詛咒,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更不是他所能一手掌控的。
他再不願相信,卻也終究敵不過她身體上一天天發生的新的變化。最後他不得不屈從,他甚至和曾經勢不兩立的汪直講和,只是因為他那裡,有人知道如何才能為她解降。
從前的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被一個女人如此羈絆,甚至讓自己的敵人與他共入地宮,那曾是他所有雄心壯志的依託之地。而今他做這些,卻都不過是心甘和情願。
“……直到我堅持不住死去。到那一刻,我會把自己包裹好,求你也千萬不要看,直接把我火化。給我留點尊嚴。求你了。”
聽到她用低微的聲音對自己說這樣的話,想像她單薄的身子蜷縮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時的那種絕望和悲傷,還有什麼是他有,而不願拿出來的?

他帶著她與自己舊日的宿敵一道入了地宮。
他曾想過千萬種可能,卻想不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
愛人死,魂魄攝入殍玉,斷絕輪回,永生永世,就此換來他所愛之人的生。
聽到這話的那一刻,他立刻就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和決絕。
她想舉槍自戕,而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她不能就這樣死去。所以他射傷了她的手腕,從槍口下奪回了她的命。
大翁被憤怒的他割喉。青銅之門在若隱若現,等待著玉鑰對它的召喚和開啟。
汪直要她死。她的死才能令玉鑰從她體內脫形而出。而他要她活。他決不願她真就這樣死去。
地宮裡上演了一場混亂的槍戰。
他和他挑選出來的忠士守護在祭台她的身前,槍林彈雨中,人一個個地倒下。
青銅門已經消隱了,而殺紅了眼的人是絕不會罷手的。汪直不會,他更不會。
他的子彈打了出去,射中了汪直的喉嚨,汪直無聲倒地。
他已經看到池孝林繞到了他的背後,他知道他要對她下手。狗急跳牆的人是不會存有血脈之情的。他轉身之時,身後響起了一發槍聲,他猛回頭,看見是垂死的汪直抬手發的最後一槍。
那一槍打偏了,子彈從他身側呼嘯而過。他正要舉槍對準池孝林,心口忽然一涼,射到了洞壁之上反射而回的流彈已經無聲無息地鑽進了他的身體。
沒有痛楚,他只是感覺到血從身體破開的那個口子裡爭相汩汩而出。
他繼續自己剛才的動作,舉起了槍,在池孝林要對她動手的時候,一槍打爆了他的頭顱。
地宮裡終於靜了下來,鼻端彌漫了硫磺硝煙的氣味,耳畔是受傷的人發出的壓抑的不絕呻吟聲。
他想繼續走到她的身邊去,身體裡的力氣卻仿佛隨了湧流而出的血,在迅速地消失,連抬頭都變得那麼困難。
他聽到她在呼喚自己,用盡全部的力氣抬起頭來,看見她朝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來,滿面淚痕。他撲在她身上,倒在地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竟已經連站立都不能了,連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
耳邊還是她不停的呼喚之聲,他感覺到她在用手推晃自己,仿佛在用力捂住他身上不斷流血的口子。
他想他真的是要死了。
萬物具備,一事無成,青雲直上,黃泉永墜,篤信與大惑,善良與兇惡,以及他這一世所有的雄心與壯志,現在都不再重要了。
他只想吻她,再一次吻她,就像那一夜在龍灘寨的林子裡那樣。他像個懷春少年,而她是他的心頭之人。
他終於睜開了眼睛,尋到她的溫暖柔軟的唇,壓了上去。

第一道陽光終於透過潔白的窗紗漫射進了房間。
覺到自己眉梢似有拂塵般的柔軟輕輕掃過,樓少白睜開了眼睛,才覺自己抱著她冥想時,竟又入了晨間一夢。而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過來,方才便正是她用手指在描繪他的眉目。
兩人對視一眼,一起笑了起來。
“你醒了?”
“嗯。”
“起來吧。”
“嗯。”
“還是再睡一會吧……”
他低低說了一句,翻身壓在了她的身上,低頭在她耳垂上挑弄不停。
她臉色微微泛紅,正欲半推半就遂了他心願,忽然聽到臥室的門被敲響,傳來女兒樓晨歡快的聲音:“爸爸媽媽,還不起床!昨天答應了今天要和我去農場的!我種的甜土豆都豐收了!”
樓少白抬頭,與她對望一眼,兩人再次笑了起來。

“晨晨,爸爸這就起來了!”
樓少白朝門口大吼了一聲,倒是嚇了蕭遙一跳。
他與女兒一別七八年,過來之時,本來有些惴惴,怕女兒不認他這個父親。沒想到樓晨見到他的第一眼,便飛奔著撲了過來,吊住他脖頸親他臉頰,一口氣叫了七八聲的“爸爸”這才停了下來。這幾日裡父女兩個好得不得了,倒是惹得蕭遙有些吃味,道是自己生,自己養的女兒被他輕輕巧巧地就給奪走了。
樓晨聽到了他的聲音,咯咯笑了起來,調皮道:“知道爸爸要和媽媽親熱了才肯起床。我等你們吃早飯,給你們十五分鐘的時間!再不下來,我再來叫!”隨即是一陣輕快的腳步離去之聲。
樓少白順勢又摟住了蕭遙:“女兒真是我的貼心寶貝,竟這麼知道我的心思。她都發話了,你趕緊配合我再親熱下。”
蕭遙臉微微發熱,呸了他一口,推開了他便起身穿衣。見他不放,氣道:“女兒給你十五分鐘時間,你還真老不羞,給個棒槌就當真!”
樓少白哈哈笑了起來,這才放開了她,兩人收拾好開門下去,吃了早飯,一家三口與幾個傭人一道,開了車往農莊去。
因為是個火山島,這裡的泥土多是鐵紅色的。樓家的農莊就在附近數裡之外的白虹山下。從山一直延伸到海邊。坐在農莊裡的小山丘上,就能望見不遠處的海岸線。裡面種了大片的鳳梨和甘蔗。蕭遙從前和樓晨一道辟出的一角田地裡,種了薑、洋蔥、甜土豆和萵苣。這幾年蕭遙不在,竟也被樓晨打理得整整齊齊。
如今正是甜土豆的豐收時節。
樓少白脫了鞋襪,與同樣赤腳的妻子女兒一道在地裡挖了開來。腳踩鬆軟的泥地,頭頂和煦的陽光,耳邊是妻女歡快的說笑之聲,這樣的農莊生活,竟是叫人心曠神怡。
一天的光陰飛快流逝。又到黃昏時。
女兒樓晨與農莊中養的一隻牧羊犬在草坪上嬉戲,歡快之聲不時傳來。樓少白攜了蕭遙的手,二人一道漫步到了海灘。
正是夕照之時。柔軟純淨的沙灘,溫暖和煦的海風,碧澄湛藍的海天,眼前的一切,竟是這般美好。

“我願用我半世之命去換他對等之命。若生,我與他之幸。若亡,我隨他共赴黃泉。”
此情此景,竟叫他不自覺又想起了早間複入夢時的夢境。夢中,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在這樣說話。
這樣的夢,過去十數年裡,他已經做了數回。他想知道那說話的女子是誰,夢中卻總如迷霧籠罩,不得見其容,不得辨其聲。他也曾數次與她提起過這異夢,她卻總是笑道那是他多想了才做的虛夢。
只今早這一回的夢,卻是異常的清晰。
他仍看不到她的臉,辨不出她的聲。醒來卻隱隱覺那夢中之人便是此刻正依傍在他身側的妻,蕭遙。
他終於忍不住,再次敘說了那夢境。最後,看著她被夕陽金光染紅的臉,慢慢說道:“蕭遙,多年過去,我卻總覺自己當時死而復活,活得離奇。告訴我,其實是因為你的緣故,我才又得延續而來的生命嗎?”
她亦是凝視著他英挺的眉眼,微微笑道:“夢便是夢。連我都覺得我能與你一道廝守到今,也是一個叫我至今想起還覺虛幻的大夢之境。只那又如何?我見著你,你見著我,若是在夢,我願這夢永世不醒。”
火紅的夕陽鋪撒滿了半面的海水,金光點點,他們彼此靠坐,雙手緊握,四目望著漸漸西沉的海上夕陽。
明日又有一個朝霞滿天的日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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