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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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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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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44: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二十九章 處理(一)

      原來王氏進了廂房後,幾人雖不再爭持,可到底心裡窩氣,當中尤以蘇媚如為甚,眼見李妙之、林東綺等刻意說笑,將話引到別處,一時說誰家夫人喜得貴子,一時說哪家婆媳甚睦,一時說哪家子中了舉,將前事遮掩過去。姜曦雲坐在靠牆處官帽椅上,面帶微笑,時不時湊趣幾句,一副若無其事模樣。

      蘇媚如不由冷笑,暗道:「如今那小蹄子是做美夢呢,以為我跟陳香蘭似的好欺負,背地裡算計我,又讓我沒臉,今日這口氣不出,我『蘇媚如』三個字倒過來寫!大不了豁出去,大家統統不要臉到一處,真惹惱了姑奶奶,『啪啪』賞你幾帖大耳刮子,橫豎我懷了身子,林家又能將我如何?」想到此處,低頭片刻,再抬起頭時雙眼已是盈盈一片水光,以帕拭淚,對王氏哽咽道:「太太,奴有一事憋在心裡,實在藏不住了,還求太太責罰!」

      此言一出,屋中立刻靜了。

      王氏厭惡蘇媚如跟什麼似的,可她性子軟,又當著眾人的面,必要有個賢良的模樣,只得耐著性子問道:「何事?」

      蘇媚如淚眼朦朧道:「方纔太太沒來,我同幾位姑奶奶和姑娘們說老太太丟手釧兒的事,許是我愚笨,又是直心直性子,不會說話兒,幾句無心之言把曦姑娘得罪了,曦姑娘直眉瞪眼的問我的罪,我。。我也賠了不是,讓姑娘別放心上,誰知,誰知......」蘇媚如竟「噗通」跪在地上,膝行幾步。滿腮都是淚,哭得梨花帶雨說,「誰知曦姑娘竟提及兵部尚書賈大人家子納父妾。又說是林家的男子『們』有福氣,納我為妾。」上前抱住王氏的腿不住搖晃。哭得聲嘶力竭道:「太太!太太!你是個明白人,你自然懂這林家的男子『們』是何意!是何等用心!我自打生下來就是個輕賤命,讓人唾讓人罵也就罷了,可因我之故,竟讓太太蒙羞,讓老爺蒙羞,讓林家上下蒙羞,我。我。。還求太太賜我一死罷!」

      這樣一番話實讓屋中人聽得目瞪口呆,林東綺看了李妙之一眼,方才明白為何李妙之說王氏處處受一個妾的擠兌,說話這般顛倒黑白、口齒伶俐,又能舍下臉。林東繡佯裝用帕子捂嘴,實則掩著唇角暗笑,心說:「這蘇媚如可是個不簡單的,橫豎她早已沒了名聲,姜曦雲還影影綽綽的要臉面待嫁呢,所謂『光腳不怕穿鞋』的。這樣抖落出來換個自己心裡痛快,倒要看看這倆人如何掐起來。」姜曦雲臉色「刷」一下便白了,她本以為不過是尋常口舌之爭。竟沒料到蘇媚如竟咄咄逼人,揪住了抖出來。

      王氏當場愣在那裡,李妙之見不好,連忙上去拉拽蘇媚如,口中只道:「蘇姨娘快起來,有身子的人,地上涼,方才爭執不過話趕話說到那裡罷了。」

      蘇媚如掙開李妙之的胳膊,又去抱王氏的腿。大放悲聲,只說:「我是老爺擺了酒宴。三媒六證,成了體統。小轎抬進來的,普天之下的人嘴都毒絕了,硬生生逼我這樣弱女子走投無路,旁人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太太您不賢良,讓等閒的外人也能來刻薄我!這丟的是咱們這一房的臉面,丟的是林家的臉面!」

      卻見王氏不聽便罷,聽了此言,卻愣了半晌說不出話,如今忽往後一仰,雙目一閉,竟不省人事。屋中眾人大驚,連忙上來扶的扶,攙的攙,又有掐人中揉胸口的,蘇媚如益發哭開了,起身拉住姜曦雲要同她一併尋死,唬得一眾丫鬟婆子又上前來勸。屋中登時大亂,唯有林東繡只覺痛快,假意拉著蘇媚如,實則未曾用力,一隻手掩著笑,口中只說:「哎喲喲,都住手罷,沒瞧見二嬸都鬧了病麼?」

      忙得林東綺勸不住這個也拉不住那個,一面打發人請秦氏,一面往老太爺屋中來。

      這裡林昭祥聽說出事,卻端坐如鐘,八風不動,問林東綺道:「怎麼了?」

      林東綺無法,只得將來龍去脈講了一遭。林昭祥面色沉了沉,旋即又平靜無波,拄了枴杖站起來,對林錦園道:「跪著,不准起來!」又對香蘭道,「你同我去。」言罷由瑞珠攙扶著走到廂房窗戶邊,將身形隱著,從敞開的縫兒往內一看,只見王氏已醒轉過來,面色蒼白,琥珀正端著一碗薑湯一勺一勺灌到她口中,這邊蘇媚如仍抓住姜曦雲,一眾丫鬟婆子勸解。

      李妙之見王氏已醒,心裡不由鬆口氣,展眼一望,見實在鬧得不像,不由皺起眉,喝了一聲:「住手!統統住手!」眾人俱看向她,李妙之神色威嚴,環視眾人,尚來不及開口,卻見蘇媚如壓根不買賬,一頭撞在姜曦雲身上哭鬧不住,李妙之不禁惱怒,只對左右丫鬟婆子道:「你們姨奶奶累了,先攙回去歇著罷!」左右上前便要強拉蘇媚如走。

      蘇媚如強拽住姜曦雲不鬆手,腮上尚掛著淚,喝了一聲道:「我是有身子的人!誰膽敢碰我,掉了孩子,誰能擔責?今日在場的,誰碰我一根手指頭,我皆記下來,必向二老爺稟報,求他做主!」這一席話殺氣騰騰,比李妙之尤勝兩分氣勢。一干丫鬟婆子皆知林長敏看重蘇媚如,不由面面相覷,縮手縮腳,不敢上前,只用眼瞧著李妙之看。

      李妙之恨得咬碎銀牙,她乃新嫁婦,根基未穩,對蘇媚如忌憚三分,且此人狡猾奸詐,萬一弄不好栽到她身上,倒真是得不償失。正沉吟間,又見蘇媚如面帶譏諷,冷笑道:「如今曦姑娘說那番話還沒給個交代和說法,怎就要我去歇著?我可不累,精神得很!二奶奶也莫要偏心,人人皆知你跟曦姑娘交情甚篤,如今這可關係到林家的臉面,二奶奶的胳膊肘莫非要往外拐不成?」說著用眼去看林東紈

      李妙之臉登時漲得通紅,這話倒也戳中她心虛一點,她素厭惡蘇媚如,又同姜曦雲交好,確有幫閨中好友解圍的意思。

      林東紈方才一直在王氏身邊服侍,見蘇媚如向她遞眼色,心裡也犯難,略一想道:「如今尹姨娘一死,林家上下竟無可靠之人,如今又開罪了姊妹,倒不如靠在蘇姨娘這一根籐兒上,還能撈些好處。」便說:「是了二弟妹,蘇姨娘還正委屈著,這是非曲直可得論明白了。」見林東繡站在那裡,心裡不禁有氣,鬼使神差添了一句道,「這親疏遠近,人親人情的可得心裡有數,別像我似的,打小疼過的姊妹,一個弄不好倒也成了仇人。」

      林東繡聞言登時柳眉倒豎,一巴掌拍在炕桌上,冷笑道:「什麼仇人不仇人?好,事到如今,倒不如把話說開,你藉著帶海上貨的名頭找我跟二姐姐多要了多少兩銀子,你心裡有數!如今倒在這裡訴上苦了!」

      林東紈臉色紫漲,強辯道:「你渾說什麼!我,我怎能做這樣的事.....」

      這裡正鬧得沒開交,繡、紈二人不住爭執,這裡姜曦雲亦不願鬧大,見無人再盯著她二人,便忍著怒意,對蘇媚如柔聲道:「蘇姨娘,我讓你拉也拉了,罵也罵了,多少不是也該抵償,既出了氣,我再給你賠個不是,便算了罷。」

      蘇媚如冷笑道:「算了?哼,方纔你跟我橫眉立目的時候可不曾這樣說過,少在這裡演戲,這一套早已是我丟剩下的。」她臉湊近姜曦雲,與她幾乎鼻尖對著鼻尖,輕聲道:「你心裡恨我恨得要死罷?巴不得將我碎屍萬段罷?見不得人的小娼婦,裝出一副天真爛漫的厚道模樣,其實皮囊裡的那個心肝,比誰都髒。」

      姜曦雲臉色未變,然目中帶火,情知事情已不可挽回,索性微微笑了起來,輕言細語,柔聲低訴,緩緩道:「蘇姨娘,你才是個娼婦!揚州瘦馬出身的,不是娼婦是什麼?你不但心肝臟,連身子都髒,臭不可聞!」

      這二人恰站在窗邊,這一番言語已讓林昭祥聽個滿耳。

      林昭祥眉頭微動,對香蘭道:「你進去,處置此事。」

      香蘭方才一直低眉順眼站在林昭祥身後,聽此話不由愕然,指著自己,瞠大雙目道:「我去?」

      林昭祥道:「就是你。」又扭過頭道,「瑞珠,你同她一併去,香蘭是替我去的。」

      香蘭尚要推辭,瑞珠已揚聲高喊道:「老太爺命香蘭姑娘來了!」說著打起簾子。

      香蘭無法,她名不正言不順,又如何管這一攤事,此時卻由衷有些想念林錦樓,那黑面霸王往此處一戳,屋中必然鴉雀無聲。

      她邁步入內,瑞珠往前走一步,道:「老太爺命香蘭姑娘有交代!」言罷退到香蘭身後。

      眾人目光立時盯在香蘭身上。

      香蘭環視一遭,先去看王氏,只見其面色蒼白,搖搖欲墜,便道:「二太太身上不好,趕緊扶下去歇著罷,再請個大夫好生瞧瞧。」琥珀、瓔珞連忙上前,攙著王氏出去了。

      林東紈臉色通紅,林東繡喘著氣,二人顯是餘怒未消,香蘭見她二人不再爭執,微微鬆了口氣。

      這廂蘇媚如仍揪著姜曦雲,啞著嗓子道:「妹妹,咱們都是一樣的人,你可要給我做主.....」一語未盡,眼淚滴滴掉落。

      香蘭靜靜道:「事情對錯自有明斷,我只是傳話之人,縱然蘇姨娘受了天大委屈,也輪不到我來做主。」一句話將蘇媚如生生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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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45: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章 處理(二)

      李妙之心裡痛快,眼見王氏走了,屋中再無忌憚之人,遂拿著帕子在懷裡扇了扇風,冷笑道:「蘇姨娘方才好生厲害,又哭又鬧,還氣暈了太太,自己便已出了氣,用得著旁人做主麼?」

      蘇媚如一行拭淚一行扭過頭,楚楚可憐道:「三奶奶說這話是何意?我都讓人輕賤到這等地步,不過熬日子罷了......我知道自己是個討人嫌的,也合該三奶奶讓我這般沒臉......」

      李妙之一腔怒火不由衝上嗓子,假笑兩聲,說:「臉面可都是自己給的,可由不得兩片嘴皮子挑三唆四,孰是孰非,大家心明眼亮!」

      蘇媚如聞言不由掩面大哭,捶胸頓足道:「罷,罷,你就是個輕賤人,不如死了罷!」說著便奔向南牆要一頭撞死,慌得丫鬟婆子們趕緊攔住。

      李妙之指著蘇媚如厲聲道:「讓她去撞!我就不信她有那個膽子去死!」

      屋中登時大亂。蘇媚如哭得又淒又慘,叫嚷著「再不活著」、「死了乾淨」等語,俄而又高呼「我苦命的兒,同我一併去了罷!」,這廂李妙之怒聲尖叫:「讓她死,誰都甭攔著!」比方纔還亂了幾分。

      香蘭冷靜相對,並未慌張,只微微皺眉。李妙之到底年輕,性子又爆,沉不住氣,從方才李妙之同林東綺找她說話兒,她便知道此人乃是個錙銖必較的性子,方才連番吃了蘇媚如幾句虧,再有宿怨,如今便按耐不住了。

      卻說姜曦雲卻是個聰明人,聽瑞珠說香蘭是替林昭祥來的,心裡便一沉。這個功夫眼見鬧起來,心裡九曲十八彎,早已轉定了計較。轉眼間便是一副嚇呆了的形容,只怕得扯著自己袖子發抖。吧嗒吧嗒落淚,低低哭泣,忽揉身上前去拽蘇媚如的袖子,柔弱無力的輕輕搖晃,邊哭邊道:「蘇姨娘,蘇姨娘,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若不解氣便來教訓我好了。萬萬要保重身子!」

      蘇媚如心裡一沉,心道這賤人當真是個難對付的,還不曾理會,反是李妙之已氣炸了,上前一把拉住姜曦雲,道:「何必自輕,跟她有什麼不是好賠的,她願意死便讓她去!」

      姜曦雲輕輕抹去淚水,哽咽道:「好姐姐,求你勸蘇姨娘兩句罷。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便是死也難辭其咎!」

      李妙之一臉的怒其不爭,跺著腳歎道:「你呀。從小就是這老實的性子,吃了多少虧!」

      這一句將要讓香蘭笑出來,一面又暗暗搖頭。她先上前到李妙之跟前道:「三奶奶,手釧兒已找著了,這裡原不是什麼大事,請三奶奶不要動氣,今兒個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於情於理都該大事化小,如今老太爺讓我來交代事。還請三奶奶先去一旁坐坐,喝杯茶。」

      李妙之方才在氣頭上。聽了這話不由清明大半,然她是個別人罵一句便要奉還十句的性子。仍憤憤難平,還想說話,香蘭一步上前,微微朝窗外使眼色道:「三奶奶先去坐坐罷。」李妙之餘光往窗邊一掃,微微瞧見人影,驟然領悟,面色微變,頓時氣勢矮了幾分,被貼身丫鬟拉著坐到了一旁。

      香蘭復又到蘇媚如身邊,柔聲道:「好了,莫要哭了,再哭壞了身子可怎麼得了?如今月份漸大,保養身子,保重肚子裡的哥兒才是正經。」

      蘇媚如一聽香蘭軟語,猶如遇見知音,一頭撞在香蘭肩上,益發哭個不住。

      香蘭撫著蘇媚如的鬢髮,在她耳邊低聲道:「蘇姨娘,你是個聰明人,該知一句話『美酒飲到微醺後,好花看到半開時』,凡事要知適可而止。今日你亮夠了威風,訴夠了委屈,佔盡了上風,不如見好就收,占久便宜便要吃虧了。」

      蘇媚如渾身一震,哭聲漸低。

      香蘭輕聲道:「鬧大了兩敗俱傷,姜曦雲究竟是個豪門小姐,真同她撕破臉,也是殲敵一千自損八百,何苦來的?她是老太太家的親戚,今日又是老太太的壽辰,姨娘心裡該有分寸。」

      蘇媚如哭聲益發小了,只餘肩膀一聳一聳。香蘭順勢將她扶到椅上,又命道:「還不快去端碗安神的茶給蘇姨娘喝!」

      香蘭直起身,扭頭一看,只見姜曦雲仍一臉委屈,哭個不住,她直走上前,扭過身子,面向姜曦雲,背對眾人,輕聲道:「姜五姑娘,不如開門見山。那件事你我心知肚明,如今不說破便是給彼此顏面。」此言一出,姜曦雲猛抬起頭看著她。

      香蘭容色平靜:「林家大度,此番讓你來,是為了正你的名聲,單沖這一點,你也該感恩戴德,懂得知足。蘇姨娘再不濟,如今也是林家的人,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甭說是她挑釁你幾句話,即便有再不堪的你也該忍著,莫要忘了你今日為什麼來的。」

      姜曦雲一雙清澈的圓眸盯著香蘭,暗暗咬牙。時方才香蘭對李妙之使眼色她全看見了,偷偷往窗戶看過,知道那裡影影綽綽站著人,八成便是林昭祥,情知騎虎難下,如今便不能認了,遂一臉難過,低聲道:「我知你惱我......可我這一遭真的是委屈了......」眼淚又滾下來。

      香蘭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道:「曦姑娘,原有一事我原就想問你了,姜五姑娘愛撒嬌真個兒是出自本心天性,還是別有目的?」

      這一句把姜曦雲問怔了。

      香蘭瞧著她,目光裡似有些不屑,卻更有幾分悲憫:「對至親至愛之人撒嬌賣乖,討好求憐是發自天性本心,自然可愛;可倘若作為本領,作為技巧,以此換取不勞而獲的好處和東西,那便可恥了。你這般做到底有幾分真心,你自己心裡最清楚。知道麼,每當瞧見你圍著可討好處之人作態。我都在心裡可憐你,把天性裡美好的東西當了交易,乃是世上最可悲之事。如今你在這裡演戲亦然。」

      姜曦雲心中如遭一擊,紅著眼睛瞪著香蘭。目光漸厲,淚珠兒卻成串滾下來,抖著嘴唇道:「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懂......你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我願意......」

      香蘭靜靜道:「願意不願意皆是你自己擇的路。你不必這麼看我,你為人精明,屋子裡這幾人綁一起也不是你的對手,你該知我方才指的是什麼。既如此,便好生收收你的淚兒。鬧大了,你身上也不乾淨。」

      姜曦雲一雙白嫩圓潤的手死死揪住帕子,咬著嘴唇,卻止了啼。

      屋中一時寂靜無聲,唯獨蘇媚如尚在抽泣。

      香蘭長長出了口氣,心中慶幸妙、媚、曦都是聰明人,說話一點即通,並無胡攪蠻纏者,省了她不少氣力。

      林昭祥站在屋外微微頷首。方才屋內亂成一團,香蘭這等尷尬身份進去。一未抬出長輩名頭壓人,二未擺威風,三未疾言厲色。香蘭說話聲音低淺,他並未聽清,然見她低聲軟語,和顏悅色,屋中在坐都不是省油的燈,她竟三言五句將這情勢解了。

      林東綺站在林昭祥身邊攙扶,見林昭祥點頭又搖頭,不由低聲問道:「祖父?」

      林昭祥看了林東綺一眼,忽歎道:「綺姐兒。需記住一句話,比起大嗓門。擺威風凜凜之姿壓制局勢之人,柔聲細語便能讓人安靜下來聆聽其言的更可畏。怪道樓兒那霸王都讓她降服了。」

      話音未落。秦氏正扶了紅箋並書染一起急急忙忙趕過來,見林昭祥站在廂房這裡,連忙上前道:「老太爺您怎麼到這兒來了?」

      這一聲正驚動了廂房中的人。林昭祥咳嗽一聲,由林東綺扶著緩緩走到門前,瑞珠早已打起簾子,林昭祥邁步走了進去,秦氏等緊隨其後。

      林昭祥進屋落座,目光清冷,環視眾人。

      蘇媚如心裡已明白了幾分,遂膝蓋一軟,立刻跪了下,嚶嚶啼哭,道:「老太爺......還求老太爺做主......辱我一人無他,可如今辱沒的是整個林家的臉面......」一語未了便哽在喉嚨,幾欲喘不過氣,好不可憐。

      姜曦雲見蘇媚如哭得梨花帶雨,趕緊在另一旁也跪下了,滿臉難過委屈,偏又強忍著淚兒,道:「我和蘇姨娘言辭上有了誤會,惹得蘇姨娘生氣,倘若因此傷了身子,我便大大不該了......千錯萬錯皆是我一個人的錯......只是我心裡確有委屈,本是隨口無心一句玩笑,或有一句失言,蘇姨娘怎就往身上撿?我說賈大人之事,京城裡人盡皆知,倘若趕明兒個有旁人再提這事,蘇姨娘再掛心,那,那......」姜曦雲說不下去,哽咽起來,扭頭掩面而泣。

      李妙之忍不住上前道:「是了,老太爺,這事本就是無心之言,說笑幾句罷了。」說著看了蘇媚如一眼,「只是有些人或是心裡含了愧,聽這一則就覺著趣著自己了。」

      林東繡「撲哧」笑了出來,自言自語似的道:「真說笑假說笑?當旁人都是傻子麼,聽不出來怎的,傻瘋了的才上趕著撿罵人的話往自己身上拾呢。」

      林東綺趕緊捅了林東繡一記,林東繡翻了翻眼睛,不情願住了嘴。

      蘇媚如卻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搖頭,哭得益發可憐了。

      姜曦雲也沒歇著,膝行幾步到林昭祥跟前,扯住林昭祥的衣角,淚滾瓜似的落下來,淒淒慘慘道:「老太爺,我句句發自肺腑,原我不過講個趣聞,跟蘇姨娘一時口角,過後我賠不是也便罷了,怕張揚出去,惹老太爺、老太太壽宴上不快。誰知蘇姨娘方才竟向二伯娘提及此事,將二伯娘氣暈,我心頭愧疚,方才便一直跟蘇姨娘賠不是......」她一臉傷心欲絕,哭得淒淒慘慘,扭頭看著蘇媚如,哀哀道,「蘇姨娘,蘇姨娘,我再一回給你賠不是了,你若不解氣,再罵我一頓,打我幾下,踢我幾腳,倘若你歡喜,怎樣都省得。」一行說,一行掉淚,哀哀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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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45:4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一章 處理(三)

      香蘭這廂看得有些呆了,不得不歎姜曦雲好手段,原以為只有蘇媚如顛倒黑白,想不到姜曦雲棋高一著,唱念做打,聲色俱佳,事情輕描淡寫而過,又示弱又哀求,這哭得雨潤芍葯的模樣兒,也極得人心疼。

      這二人跪在地上哭得淒切,林昭祥卻未置一詞,手掌握了握拐棍上雕著的狴犴獸頭,只側過頭對秦氏道:「蘇姨娘懷著身子,不能久跪,扶她回去歇著,鬧了半日,只怕身子有恙,請個大夫過來瞧瞧。」秦氏應下,立時命四個婆子進來將蘇媚如架走。

      蘇媚如滿心不甘願,可不敢再使潑,只得掩面哭哭啼啼去了。

      姜曦雲有些怔,未料林昭祥竟問都不問一聲,卻只聽林昭祥對她道:「曦姑娘,你也去花廳歇歇罷。」還不待秦氏動作,書染眉眼通挑,立刻上前把姜曦雲連拉帶扶的攙起來,臉上微微帶笑道,「曦姑娘,這裡請,我引你去喝碗熱茶。」說著腳下生風,半推半扯的把姜曦雲帶了出去。

      這二人一走,屋中彷彿空了大半,只剩了紈、綺、繡、妙並秦氏、香蘭幾人。林昭祥又對丫鬟婆子道:「你們也都出去。」紅箋知林昭祥有話要說,連忙引著僕婦們出去,反身將門關上,搬了個繡墩,坐在不遠處守著門。

      林昭祥見人都出去了,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枴杖「咚」地杵了下地,道:「如今關起門來說說家醜罷。」

      香蘭不由眼皮子一跳,方才明白原來林昭祥壓根便沒有將蘇媚如視做林家人,如今自己還在這屋裡站著,她心裡頭忽有些百感交集。

      林昭祥緩緩歎道:「這些年我先是案牘勞形,政務紛雜,顧不上家中大小,致仕後因想著兒女們都大了,自有各人的造化福氣,故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克奪之權,我原以為兒孫中縱有使性弄氣者,可操守大約規矩,可未料到竟成如此模樣,如今痛心疾首,愧對祖先!」

      這幾句話一出口,秦氏已驚得失了一半魂魄,含著淚跪在地上,道:「老太爺息怒,家中種種皆是兒媳失察失責,兒媳無立足之地,請老太爺責罰。」

      秦氏這一跪,屋中人皆跪了下來,口中道:「老太爺息怒,是孫女錯了。」「是孫媳錯了。」等語。

      林昭祥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道:「論理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回來的皆是嬌客,總該遠接高迎,萬沒有讓你們跪著認錯之理,可今日鬧得荒謬,你們這言行去了婆家,也不過給林家抹黑,與其讓旁人戳脊樑骨,還不如今日管教。你們既都說自己錯,大丫頭,你說說你錯在何處?」

      林東紈適才心裡便七上八下,不知林昭祥知道多少,聽見點到她頭上,不由渾身一激靈,抬起頭剛想賠笑,只見林昭祥黑沉著一張臉,猶如三堂過審,又忙把臉上的笑收了,磕磕巴巴道:「孫女孫女不該同姊妹爭持。」說了這一句,林東紈心便定了下來,她終是侃侃而談之輩,流利道:「我年紀最長,理應讓著妹妹。牙齒還碰舌頭呢,姊妹間保不齊一句半句惹了不痛快,過幾日就又好了。讓妹妹罵幾句出氣又有何不可呢?是我狹隘了。」言罷又對林東繡笑道:「好妹妹,快別怨我,姐姐給你賠不是了。」

      林東繡卻哼一聲,面露譏諷,頭微微扭向一側,顯然並不買賬。

      林東紈神色尷尬,不上不下的神色,心頭卻暗喜,心說:「你便胡攪蠻纏的鬧罷,越張狂越不受老太爺的待見,便知我是受委屈了。」

      林昭祥又看向林東繡道:「你姐姐給你賠了不是,你如何說?」

      林東繡本想做個姿態同林東紈和解,可實是壓不住胸口的火氣,直起脖子道:「避重就輕,如今彷彿是個大度長姐,可做的事一絲長姐風範皆無,又在這裡充了好人,這個賠禮我倒也不稀罕!」

      秦氏聽了不像,忍不住道:「你想如何?難不成姊妹間撕破臉面,形同陌路不成?」

      林東繡心裡正是如此想,看了林昭祥一眼,心裡有些怯,可想到自己如今終究是侯府夫人,再不是那個在家中人微言輕,處處跟在姐姐們身後小心翼翼的庶女,心中徒然增了一股氣力,雙眼看著林昭祥道:「孫女以為,一家人湊一處是緣法,自然惜緣,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日後親戚相處,自然是歡喜便多親近,不歡喜便少走動。拿我當做妹子,真心實意待我的,我認她做個姐姐,倘若藏了奸佞,動輒算計人的,倒不如敬而遠之。」

      話音剛落,只見一隻茗碗「嗖」一下飛過來,「啪」一聲打在林東繡額角,茶湯四流,潑了她一頭一身,林東繡登時便懵了。

      林昭祥面色陰寒,揚起枴杖指著林東繡,手臂氣的直顫:「混賬東西!我還沒死呢,林家還沒垮,你就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演一出眷屬失和?」

      眾人驚呆了,一聲都不敢吭。林東繡捂著額角低下頭,臉上的茶水也不敢擦。

      林東紈趁機低泣起來,哭道:「祖父息怒,都是孫女的錯,勿要責罰四妹妹.....」

      林昭祥乜著眼睛看了一眼,道:「罷了,你也少在這裡作態。」

      林東紈一哽,後頭的哭訴皆噎在了喉嚨。

      林昭祥看著她道:「莫要在我跟前抖機靈,需知過猶不及。你同繡丫頭爭持,禍頭由你身上起,那海上貨是怎麼回事?你加了多少銀子?」

      林東紈心一沉,手裡絞著帕子,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林昭祥用眼去看林東綺,林東綺猶豫片刻,方才小聲道:「二百兩。」

      林昭祥長歎一聲,閉了閉眼,道:「當年我不該不聞不問,任由尹氏將你養在身邊,本該是個大家小姐,卻學了一身市井習氣!」

      林東紈一怔,未料到林昭祥說如此重的話,又愧又羞又委屈,兩眼裡已蓄滿了淚兒。林東繡聽了這話只覺心裡舒坦,也不捂額角了,直起身子聽林昭祥訓斥。

      林昭祥搖頭道:「你眼皮子太淺,重利輕義,區區二百兩銀子便將姊妹情意賣了。莫非魯家真是揭不開鍋了?還是你將旁人都當成了傻子,瞧不出你的那點算計?人活著便是這點子人情味兒,你把銀子放在情前頭,未免太沒人味兒,難怪你妹妹們寒心。你只貪眼前這點子小利,今日佔這個便宜,明日占那個好處,長此以往,哪個愛跟你一處?自己的路都將走絕了。記著一句話『貪小便宜者,終身難富貴』。你是大家小姐出身,勿去學下等人的眼界!」

      這一番話句句帶刃,林東紈這一遭卻是真哭上了,用帕子摀住臉,嚶嚶低泣不止。

      林昭祥又去看林東繡,道:「你們姊妹幾個,你嫁的夫君官位最高,怎麼?如今抖身一變,連我都不放在眼裡了?」

      林東繡慌忙伏在地上,道:「孫女萬萬不敢!」

      「哼,你不敢?你可是這樣做的!一朝得勢,得意忘形!」林昭祥聲如洪鐘,林東繡伏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你摸著良心自問,倘若你仍待字閨中,或嫁了個不如你長姐的平淡人家,今日敢不敢跟你姐姐起爭執?今日你底氣壯,無非覺著自個兒高人一等,不再把兄弟姊妹放在眼裡了。手足過得不如你,縱有錯處,你更該處處體諒容讓,怎能借勢拿捏?你稍稍有幾分姊妹情義,今日在外人跟前也該顧念你姐姐的臉面。我說你大姐姐沒人味兒,你又有幾分?」咚一聲枴杖敲地,林昭祥厲聲道,「你要當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人在得意時,要知道留後路,原你瞧不起的人,保不齊日後便頂在你頭上。咄咄逼人,不肯相讓,何談家中和睦?收一收你那顆心,做人寬厚謙卑些,免得日後處處樹敵,事事掣肘!」

      林東繡忍不住滾下淚來,俯首帖耳道:「孫女知錯了,知錯了!」

      林昭祥不再理睬林東繡,向李妙之看來。李妙之連忙低首斂眉跪好,兩隻手已全是冷汗。林昭祥微微搖頭,道:「二孫媳婦兒,原聽說你在娘家是當小子養的,人人都叫你『妙哥兒』,裡裡外外操持,皆是一把好手,自你嫁進來,你婆婆也對你讚譽有加,我心裡也寬慰,你婆婆是個軟性子,亭哥兒心性略浮,終有個賢內助能助他一臂之力。可我今日對你,尤為失望。今天鬧得場面不堪,你本該斡旋周全,平息紛爭,可你為一己之仇,反將事情激起來,險些鬧到不能收拾。我問你,是林家的臉面重要,還是你自己痛快重要?」

      李妙之囁嚅著說不出話,一個頭磕在地上,含淚道:「當時孫媳是讓痰迷了心,氣昏了頭。」

      林昭祥道:「你不單痰迷了心,眼也迷了。一個偌大的家,自己人不維護,先從中鬧起來,反替旁人把矛頭戳向自己家裡,不怕外患重重,但怕禍起蕭牆,自己人先鬧起來殺自己,歷朝歷代,多少家族便是這樣完的。蘇姨娘縱再不堪,也是你公爹的妾,你總不該任人辱之,推波助瀾!」

      李妙之冷汗從額上冒出,心知自己今日做得過了,連連磕頭認錯。

      林昭祥長歎一聲道:「當家不易,絕非瞧著威風光鮮,大權橫握,生殺予奪。這全家上有長輩,下有晚輩,左右兄弟姐妹、大伯小叔、妯娌姑嫂,另有僕婦差役,林林總總幾十、幾百張嘴,如何服眾?單有精明才幹遠遠不夠,女子呢,坐到正房奶奶的位置,就要有佛心,如果嫁了世家大族或攀了豪門,則更需智慧。威勢壓人、諂媚討好皆不長久,更勿論你爭我鬥,手段百出,把一個家過得像戰場。忍辱寬柔,顧全大局,方是當家主母風範,平日裡善念善行、忠厚容讓將修成日後的福分。容得下,方為大氣;堪得起,乃為格局,才能端得穩豪門婦手中捧著的一碗飯。謹記!」

      眾人心頭震動,皆愣在那裡,俄而齊齊拜倒道:「謝老太爺教誨。」又道:「我們知錯了。」

      林東繡不由想到屋中起初鬧了爭持,香蘭每每軟語出言勸解,自己尚攔著她,要她少管閒事,心裡不由滋味莫名,不禁側過頭去看香蘭,她跪在一處几子旁,眉目低垂,只見得極優美的側影。

      一席話說完,林昭祥面色疲憊道:「罷了,你們都起來罷。紈丫頭,回頭我讓樓哥兒給你夫君謀個力所能及的差事,不求封妻蔭子,但能立起來養家,總好過你心裡要強,想歪門邪道來淘弄銀子。」

      這一句不禁讓林東紈喜出望外,哽咽道:「老太爺」又要磕頭。

      林昭祥擺了擺手道:「罷了,壽宴尚未散,都去花廳罷。」眾人方才起身,一一退出。林昭祥單喚住林東綺,面露欣慰之色道:「綺丫頭,你很好,這做派才像林家教養出來的大家小姐。」言罷笑容淡去,又歎道,「只是你大姐和四妹胸襟氣度絕非一時半刻修成的,只怕她二人口中稱服言和,心裡頭仍結了仇,還要你從中周旋,解了這一層疙瘩才是。」

      林東綺連連應下,又寬慰道:「祖父不必如此掛心,方才您說的話,她二人都是聽進去了。」

      林昭祥道:「你去請姜家姑娘過來,我有幾句話同她說。」林東綺口中答應,退了出去。

      片刻,姜曦雲便到了,在林昭祥面前站定,兩手緊緊捏著帕子,極為忐忑不安。

      林昭祥伸手點指下手一把椅子道:「你坐。」

      姜曦雲坐下來,林昭祥自顧自給自己倒了一盅茶,說:「我思慮再三,該不該請你來,你終究不是我們林家的人,說深說淺都極為不妥,然你祖父與我交情甚篤,尚未去世時我常去姜家拜訪,幾乎是看著你長大,既做了長輩,便同你說一番話。」

      姜曦雲立時站起,屈膝行禮,一臉孺慕的看著林昭祥道:「晚輩聆聽老太爺教誨,請老太爺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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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處理(四)

      林昭祥沉吟片刻,方才說:「先時我接著家信,看到你們姊妹下藥一事,幾乎不敢相信,這時恰有心腹老僕告訴我一件他聽說你的一樁事。你原有兩個丫鬟為嫡母所贈,行為刁鑽,不服管教,你想打發出去,又恐得罪長輩。便對那兩個丫鬟放浪行徑不管,還廣開方便讓這二人生事,終惹惱嫡母,一個遭痛打,沒幾日便死了,另個發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由這一件事我便知,你謀划算計,順水推舟讓姐姐下藥,也在情理之中。」

      姜曦雲聽了這話,胸口急劇起伏,渾身發抖,昔日的傷疤揭開,她不知是氣或是怕,是羞或是惱。背心一片冷汗,手指深深掐進掌心,眼前已一片模糊,彷彿胸口裡有一團硬生生堵著,她吞不下也吐不出,直欲放聲尖叫,渾不知自己雙目早已赤紅,猛抬起頭,看著林昭祥,再忍耐不住,抖著嘴唇,竟險些語不成句,揚聲道:「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只是個庶女,明明事事出色,可偏偏要處處低就,從小到大,多少委屈不甘願我都要裝傻充愣過去,時時賠著小心,處處討好,我討厭的、憎恨的,也不得不陪著笑敷衍。但凡我是嫡出,何至於用這個法子打發兩個丫鬟?!我不願嫁到林家,可家裡偏偏要我嫁,我已認命了,可寵妾當前,便要我後半生當個擺設,我不喜歡,還硬讓我裝作喜歡!我能有什麼法子,我只想後半生舒坦些活下去,我我」說著一連串淚順著臉頰滾下來,喃喃道:「我也沒法子,我也沒法子」聲氣哽咽,已不成句。

      林昭祥看著姜曦雲,緩緩道:「你說完了?」又輕笑一聲,原繃著的一張臉流露出三分惋惜之色:「曦丫頭,你冰雪伶俐,旁人皆說你胸中有丘壑,可胸襟見識到底差了一層,難怪聰明反被聰明誤。」

      姜曦雲又是一怔,睜圓了一雙眼。從小到大,她自詡眼界見識出乎眾人,萬沒料到林昭祥會如此說。

      林昭祥道:「你知以你嫡母的脾氣秉性這兩個丫鬟是什麼結果,也知那兩個丫鬟罪不該死,卻仍如此做,只因她們在你身邊添堵。看似那兩人咎由自取,可背後卻少不了你推波助瀾,鮮血淋漓的兩條命,你可曾愧疚?你壓不過香蘭,唯恐日後有個強敵,便能下狠手,只因此人擋了你的路。你為了你的舒坦,就能夠一而再、再而三的昧著良心,還覺著自己光風霽月,理所應當?」

      姜曦雲目瞪口呆,唯有輕輕抽泣。

      林昭祥道:「今年科道曾呈一張折子直達聖聽。說如今官場上有一群精緻利己之人,此等人聰明絕頂、世俗、老道、擅表演,懂配合,更善算計人心達到自己目的。而一旦掌權,乃為朝廷毒瘤,比尋常貪官污吏更駭人。有些人用手段是為了天下百姓,有些人用手段卻是為了一己之私。」言罷看著姜曦雲,目光似有責備:「曦丫頭,你怎就成了這種人呢?」

      屋裡一片寂靜。

      姜曦雲不敢置信的看著林昭祥,嘴唇動了動,卻一句話都吐不出,她想說自己何曾有錯,活在世上不都是給自己謀劃,倘若不對旁人狠些,便是給自己添堵,何苦來哉的。她有良心,可她不是聖人,利害相侵,她沒有閒心去可憐旁人,誰都想光明磊落,可清清白白做人的能有幾個?聖賢書人人都讀,可哪一句抵得上生活愜意實在?她只不過想活得悠然些,她姜曦雲一聲不吭,滿眼淚光,萎頓在椅上。

      林昭祥吃了一口茶,自顧自道:「原有個小姐,她的丫鬟容貌甚美,本是犯官之女,族里長輩送給小姐父親做妾的,如今當了丫鬟,自然心裡不平,鎮日裡勾引賣弄,哭哭啼啼,好吃懶做,甚至偷拿她首飾。闔府上下都盯著要瞧好戲,責罰那丫鬟必然得罪長輩;可不責,日後愈發難管教。有人說揪住這錯處鬧大讓長輩親自將此人責打一頓發賣。倘若是你,你如何做?」

      看了姜曦雲一眼,也不待她回答,又道:「那小姐卻未曾聲張,單將那丫鬟喚到房中,命心腹婆子打了十記板子,後竟拿出五兩銀子贈之。只說『我打你,是因你壞了規矩,不責不足以服眾。當眾責打,只怕你承受不住,故在屋中懲戒。送這五兩,是因我知道你孤苦,前些日子生一場病,只怕手頭攢的銀子皆送去廚房額外做了湯飯,囊中羞澀,要銀子急用,否則你也不會拿我的首飾。如今你病體初癒,還有十餘板子權且記下,待你身子好了再罰。我體諒你,也望你日後不要再犯。』那丫鬟不禁大哭,漸漸好轉起來,後來嫁給一戶殷實地主做了小妾。再後來那小姐家族落難,她在發配途中死不見屍。孰料第二年,在她家的祖墳旁,竟有小姐的墓碑,有一女子在此處祭拜,過去問了才知,原來是那丫鬟念其恩德,點了一處穴,立了衣冠塚。」林昭祥抬起眼皮看著姜曦雲,緩緩道:「那小姐便是原首輔沈閣老的長孫女。」

      姜曦雲心裡一跳,只見林昭祥盯著她的雙眼,異常緩慢道:「都是打發不走的丫鬟,一個用計,一個用仁,箇中滋味你自己去品。誰的日子能事事順心,件件如意?你年紀還輕,尚不明白,以為若想在世間游刃有餘,過得舒坦,便要靠八面玲瓏或有多少手段,實則立於不敗的,是德行具足的包容和慈心。知故而不世故,方乃真君子。」

      說完這番話,林昭祥便起身,拄著枴杖緩緩往外走,走了一半,忽回過頭來,對姜曦雲道:「你哥哥姜尚先登門,跪了半日,央告看在林姜兩姓交好的份上解冤釋結,正你的名聲,以求讓你能有門好親事。我已應了他,那一樁事自此後煙消雲散,以前從不曾發生,日後也無人再提。」

      姜曦雲聞言心裡不由一鬆,旋即手足無措,心亂如麻,站起身不知是否道謝,卻見林昭祥又擰過頭,不再看她,聲音滄桑道:「你是庶出的女孩兒,自幼沒了姨娘,並不十分討父母歡心,吃喝穿戴皆是拿旁的兄弟姊妹剩下的,然你渾不介意,體貼長輩,孝順乖巧,受了手足欺負也不吭聲,對人對事都有容讓,仍舊端著笑臉跑前跑後討人喜歡,讓祖母也格外憐愛你。有道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自小便能看出寬厚,長大必定是個好的,故而說給長孫娶媳婦兒,我第一便想起你來」頓了好一陣,又輕輕搖頭,「可惜,可惜,世事如刀,有時候未曾把人雕得更美,反而把人割得更醜了。望你今後好自為之。」門吱嘎一聲推開,又「光當」一聲關閉。

      姜曦雲身上一軟,癱在椅中,不知怎的,竟刺心難言,數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子悲從中來,她嚶了一聲,頭靠在椅背上,早已哭得臉上一片冰涼。

      林昭祥走出來,瑞珠立刻上前攙扶,他半瞇了眼瞧瞧外面的日頭,吐出一口氣,戲檯子上幾個小戲子復又咿咿呀呀唱了起來。林昭祥進了花廳,眾人皆站了起來,林昭祥單只在羅漢床邊坐下,命大家仍坐下看戲。秦氏連忙上前獻茶,又低聲道:「大夫剛來過,已經瞧了二弟妹,說是肝郁氣滯,一時氣迷了心才暈了,如今在床上歇著,無甚大礙,亭哥兒媳婦去侍疾了。」頓了頓又道,「還有園哥兒」說著掀起眼皮,瞄著林老太太。

      林老太太咳嗽一聲道:「園哥兒已經知錯了,我打發他去抄書了,孩子還小,誰還沒個淘氣的時候,用心教便是了,再唬著他。」

      林昭祥哼了一聲,低低道:「慈母多敗兒!就是你當年寵愛過甚,老二才沒出息,惹了多少醜事。園哥兒有天資,今天我把話放在這兒,誰都不准溺愛寵得歪了!」

      林老太太素知林昭祥脾性,也不惱,遂不再吭聲。秦氏也立在一旁,低頭不語。

      林昭祥拿眼往外看,只見抄手遊廊上,香蘭正站在那裡跟林東繡說話,風一吹,她頭上的滴珠和身上裙裾皆微微擺動,皆可入畫。他忽有些感慨,自問自己已活到這把年歲,經歷多少風浪,亦算閱人無數,可見了香蘭仍忍不住訝異,不過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卻像飽經風霜,談吐和胸襟也非等閒,難怪身處泥淖卻仍能接二連三施救於人。他忽傾過身,對林老太太低聲道:「你覺沒覺著,那個香蘭神態語氣,行事舉止,有當年沈家長孫女沈嘉蘭的品格?」

      林老太太想了一回,不禁笑道:「你說起來還真有些像。當初你一徑兒讚她行事有規矩亦有仁厚,也不管她比樓哥兒大四歲,就要同沈家結親,其實她妹妹嘉蓮年紀才相當些。」言罷又一歎,「罷了,罷了,都是做了古的人了,那女孩兒活著,不知是什麼模樣,也該兒女繞膝了,唉,什麼都抵不過世事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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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祭拜

      話說香蘭無心看戲,在抄手遊廊上同林東繡說了一回話,忽見林東繡臉上神色變了變,抿嘴笑道:「哎喲,瞧誰來了。」

      香蘭扭頭一看,只見林錦樓正邁大步走過來,一身風塵僕僕。香蘭記得他今日在外有公幹,一早就出門了,這廂回來,顯見衣裳都沒換便趕了過來。

      林錦樓走到近前,擰著眉對著香蘭左看右看,香蘭不禁問:「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衣裳也不換一換?」

      林錦樓道:「聽說姜家的人又來了?老太爺、老太太為難你了?」也不等香蘭答話,便去拉她的手道:「走了,回去。」

      香蘭忙道:「筵席還沒散怎麼就走。」

      林錦樓也不理睬,扯著香蘭便大步前行。一徑兒到了暢春堂,林錦樓放停下腳步,扭頭一看,只見香蘭一張臉漲得通紅,方知自己走得急了,臉上卻不鬆快,道:「行了,甭去了,省得你在那兒坐不住立不住的,一會兒我跟老太太說,讓她把姜家的送走。」

      香蘭一聽就急了,道:「不成,我橫豎都已經答應了,豈不是前功盡棄,再說今兒是老太太壽辰,也不能為了我讓你們祖孫不痛快。」

      林錦樓仍擰著眉道:「這是心疼你呢,傻不愣登的。」

      香蘭一怔,看著林錦樓不說話了。

      林錦樓半晌才道:「你想過麼,心那麼軟,到頭來虧欠的是自己,你成全別人委屈自己,有時候被別人當成傻子,良善全都餵了那些沒良心的。他們才不領情,反倒變本加厲的欺負你。」見香蘭怔怔的,便把她的手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口中道:「嘖,行了,反正也回來了。過會兒姜家的也該送回去了。到時候再往前頭去。」

      卻聽香蘭忽然說:「今日天兒好,不如大爺帶我出去散散?」

      林錦樓有些意外的抬起頭,這還是香蘭頭一遭說要跟他一起。心裡不由高興起來,道:「也好。」

      當下小廝們備車,香蘭脫下華服,去換了身不起眼的素淡衣裳。並不帶丫鬟。林錦樓也不騎馬,跟香蘭一併上了馬車。問道:「想去哪兒?京裡面吃喝玩樂的地方多得是。」

      香蘭笑道:「也沒什麼特別的,隨便看看罷。」

      馬車遂在京城繁華處轉了一圈兒,林錦樓不管什麼,見香蘭多問一句。或是多往外瞧一眼,便打發雙喜和吉祥買回來。特產的如秋梨膏、茯苓夾餅、酥糖、果脯等物,另有舊書、面人、糖畫、撥浪鼓、小陶甕等質樸可人的小物件兒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香蘭攔住道:「買這麼多做什麼。我就新鮮著看看。」

      林錦樓則笑得一臉春風:「你下不得馬車,隔這麼遠看得真切麼?買回來讓你仔細看。看個夠,看膩了回去賞人也好。做小本買賣的也不易,不過多幾個銅板讓他們賺便是了。」

      香蘭聽了後半句,剛想讚他一讚,又見林錦樓湊過來,懶洋洋笑道:「你看我待你是不是特好?感動不?」指了指自己臉道,「是不是得親一口?」

      香蘭半句話哽在喉裡,也不理他。以前她覺著林錦樓這般忒煩人,原本她心裡頭是感動,可非要明明白白說出來,討著要回報,那個感動便一絲半毫都沒了,這傢伙一點兒都不懂什麼叫含蓄婉約,此處無聲勝有聲。可她如今卻覺得這沒臉皮的模樣倒也有些可愛。嘴角不由勾了勾,忍著笑扭過頭將馬車掀開一道縫兒往外看。

      時隔十幾年,京城在她眼裡早已是個熟悉又陌生的模樣。小時候她祖父和爹爹曾帶她上街,下人將她架在脖子上,買各色的小玩意兒哄她開心;她再大些,父親便牽著她的手,帶她到街頭看耍把式賣藝的,到戲園子裡去聽戲......此時馬車緩緩走到一處名為「榮喜齋」的鋪子,這裡乃京裡賣文房四寶的老字號,香蘭記著,原先祖父好容易得了閒兒便會帶幾個兒孫到這裡淘古硯,她每遭都挑一疊染了各色花樣的花箋紙回去。她爹笑她小兒女情懷,卻常常在尋常信箋上畫了花鳥魚蟲給她和妹妹賞玩......

      馬車駛過去香蘭仍往後看,林錦樓不由問道:「想買筆墨紙硯?」頓了頓道,「要不讓侍衛把場清了,你進那個店裡瞧瞧?」

      香蘭搖搖頭,眼底裡似有些水光,忽然道:「十幾年前首輔沈家盡沒,也不知......也不知有人給收屍麼......如今又埋在哪兒呢......」

      林錦樓訝異,他心裡料著香蘭同沈家淵源非常,只是她不說,他也不問,想不到這一遭竟主動說起,他頓了頓道:「你若想去瞧瞧,我帶你去。」言罷命小廝們駕馬車往城外去。

      待出了城門,一路在官道上漸漸人稀,冷冷清清。一口氣行了約有八九里,拐了兩個彎,只見到一山腳下,一條小路彎彎曲曲。林錦樓扶了香蘭下車,兩人沿著小路向上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眼前便是一道緩坡,只見青磚白石修了墳塋,竟然是沈家的祖墳。林錦樓說:「沈閣老及其子孫皆葬在此大塚墓室中。」

      香蘭倒吸一口氣,渾身輕顫,不禁微微掩口,詫異道:「是誰葬在這兒的?莫非,莫非沈家並未誅盡九族,尚有活下來的?」

      林錦樓搖搖頭輕聲道:「不是......當初沈家落難,男丁盡數推午門斬首,是我祖父帶人趁夜間買通差役悄悄去收斂的。起初不敢葬在這兒,只好找個地方草草掩了,過了五六年,風波漸悄,才擇了個黃道吉日,悄悄遷到沈家祖墳裡來。」

      香蘭眼眶早已紅了,眼裡含著兩汪淚滾了下來。當日情勢兇惡,風雨如晦,王爺奪嫡,沈家率先被誅。不單家親眷屬、親朋好友,就連她祖父的門生也接二連三受了株連。當日朝堂上曾有三位御史大夫曾為沈家直言,也皆遭申飭貶官。世態炎涼,人情似紗,無人來幫襯一把,皆是能避就避。原本林昭祥與沈文翰因政見生了嫌隙,漸行漸遠。卻萬萬料想不到。在沈家已是覆巢之時,竟是林家收斂了沈氏全家遺骸,這當中冒了多少凶險自然不言而喻。她微側過身。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問道:「不知有香沒有?」聲色哽咽,又忍不住低頭拭淚道,「我同沈家有些淵源。今日想祭拜一番。」

      林錦樓道:「方纔市集上買了包芸香。」遂命吉祥去取。

      片刻,吉祥氣喘吁吁跑來。不光是芸香,另拿了小陶甕做香爐,幾色素果點心,還抱了車上的墊子來。做拜墊之用。雙喜在不遠處站著,不禁咂嘴搓手,心想怪道他們家大爺對他哥哥抬愛多些。若是命他去,只怕他只把芸香取來。香爐墊子之類一概想不到。

      當下各色齊備,香蘭親自焚香,對著大塚恭恭敬敬三拜九叩行了大禮,將一盞淡茶倒在地上,暗道:「沈氏列祖列宗,今日以茶敬之,望你們死後超脫,不受幽冥之苦。只是當日來勢危急,竟連一句告別的話兒都不曾說,想起當日音容笑貌,猶如刀絞,好生傷感。」拜後跪在地上仍垂淚。

      林錦樓在旁看了納罕,暗道:「香蘭曾說她是沈家大小姐托生的,天下哪有這等怪誕之事?可她那老實性子,卻從不曾撒謊......聽說她師父原也是大家出身,莫非沈家同她師父有甚因緣?」正想著,只見香蘭已起身,林錦樓上前燃了香,行了晚輩禮,見香蘭紅著眼睛瞅著他,便道:「小時候也見過沈公,雖記不大真切了。祖父曾說,他與沈公雖見地不同,爭持不下,卻也敬他為人。當日他落難,家中幕僚門客有人嘲笑其傻氣,不懂審時度勢,祖父曾怒斥說,即便做不到同沈公一般剛直不屈,因忠赴難,至少也應敬重忠良,心存惋惜。」

      香蘭聽了忍不住又落下淚來,暗道:「且不論收屍之恩,單這一番話便不枉祖父與林公相交一場了。」抬頭一看,卻見半山坡上離祖墳不遠處,孤零零一個墓碑立在那裡,香蘭心中生奇,撩裙擺走上前一看,卻瞧見墓碑上寫的竟是「蕭門沈氏」四個字,不由怔住了。

      林錦樓跟在她身後,瞧見這個碑,便道:「聽說這是原先沈家大小姐的丫鬟給她立的衣冠塚,她是已婚婦人,入不得祖墳。祖父閒談時歎過此事好幾回,那丫鬟叫什麼來著......什麼冬?」

      「忍冬。」香蘭在心裡默默念這個名字,伸出手去摸墓碑上的字。想起當年自己惱恨此人行為刁鑽,處處離譜,時時生事,也動過將其逐出的念頭,可終究不忍心,再看到她背著旁人偷偷哭泣,想到倘若將她賣了,她身子柔弱,只怕命也不長了,便心軟將她留下來。之後忍冬仍脾性難改,她也曾頭疼不已,可看在其對她有情義上,便也容讓了,想不到,想不到,她二人的緣法竟落在了這裡。

      她抬頭去看林錦樓,只見他正漫不經心的打量墓碑,帶著兩分富家公子的慵懶樣兒。林錦樓見香蘭瞧他,不由雙眼看過來,只見香蘭對他嫣然一笑,說:「方纔在林家,大爺說成全別人委屈自己,良心餵了狗該如何。我當時不知該怎麼說,如今我卻知道了......我良善是因這樣做對,並不為了日後自己能得什麼好處,即便對方辜負了自己,難道當初那件對的事便不去做了麼?老天爺總是公平,幾番加減乘除算下來,我受過辜負,可也得了許多厚報,這世間總是好人多些的。」

      香蘭鮮少這樣對他這樣笑,林錦樓一下有點懵,半晌才明白香蘭說得是什麼,不禁去拉香蘭的手,問道:「哦?那你都得了什麼好報了,說給我聽聽。」香蘭剛要開口,便聽林錦樓又道:「你瞧我對你這樣好,許就是你行善積德得的好果報,可見你素日裡真是積了大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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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46: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四章 值得

      香蘭聽了這話便撐不住笑了。

      林錦樓見她莞爾一笑,好一似雨潤芍葯,紅蕖映頰,心裡也不禁歡喜起來,低下頭輕聲問道:「你笑什麼?」

      香蘭抬頭看他,只見林錦樓正含著笑瞧著她。她仍想笑,可看看林錦樓的臉又笑不出,兩人久久對視,她忽想問林錦樓為何當初送走太子,這樣徹查出便抄家掉腦袋的大罪,於己有百害而無一利,他仕途正盛、家族繁茂,為此冒奇險可否值得。

      可她終究沒問出口。

      人心裡總有樣東西比旁的都重,或是道義,或是情義,或是良心,或是名利地位,終其一生為之掙扎彷徨,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也許旁人覺得不值得,可沒有它,別的就不值得。

      她懂得他。

      林錦樓見香蘭瞧著他不說話,不禁摸了摸下巴,又壞笑著問:「你看什麼?覺著瞧不夠我是不是?」

      香蘭笑了笑,說:「沒什麼,我是在想,大爺如今跟我說話,不再稱『爺』了,而是說『我』。」說完拽起裙擺轉身往下走。

      林錦樓有些不自在,跟在後面問道:「唔,那又如何了?」

      香蘭搖搖頭說:「不如何,我是心裡感慨,如今大爺開始敬我了......」林錦樓一怔,慢慢停下腳步。

      香蘭只管往前走,沒有回頭,道:「兩個人總是先要有尊敬,往後才能提到別的。」她走幾步,見林錦樓沒跟上來,便回頭去看,只見林錦樓仍站在那兒發愣,片刻他走過來,臉上喜怒難辨,卻忽然伸出指頭在香蘭額上彈了一記,說了聲:「傻妞兒。」

      當下祭拜已畢,眾人收拾一番便回到城中。林錦樓道:「你若還想在外頭散散,待會兒找個有名的酒樓吃些茶飯。」

      香蘭道:「已出來躲了半日,也該回去了。」兩人一面說著散話,便已到了林府,下車進了二門,忙忙來到暢春堂換了衣裳,往花廳上來,只見戲已散了,有個說書的女先生站在那裡說書。林昭祥自回有實堂歇息,屋中只有紈、綺、繡,並七八位親戚女眷,林老太太歪在羅漢床上,秦氏在一旁親自奉瓜果服侍。

      林錦樓見屋中還有旁的女眷,不耐煩應對,便先去有實堂給林昭祥問安,香蘭剛要進花廳,正逢林東綺從席間出來,二人在廊下遇見,林東綺便道:「方纔你去哪兒了?老太太還遣人找你呢。」也不等香蘭答話,又說,「方纔姜家的已告辭去了,老太太說人口少不熱鬧,又請了幾位常走動的親眷來,一會兒還有耍百戲的。」

      香蘭道:「你這上哪兒去?」

      林東綺道:「二嬸這不是病了,妙丫頭去伺候了,我娘讓我替她過去瞧瞧。」

      香蘭想到方才路上她同林錦樓說王氏病了的事,林錦樓說讓她拿櫃裡兩錠宮裡賞的藥材給王氏送過去,便道:「我同你一起去罷。」遂命小鵑將藥取來,跟林東綺一併瞧王氏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王氏回自己院兒裡,躺在床上,只覺胸口堵著一團氣,想吐又吐不出,胸口疼得厲害,攥拳頭「咚咚」捶幾下,淚又滾下來,輾轉反側不安寧。大夫來診病,只說氣淤,思慮不暢,開了劑方子便走了。

      李妙之送走了大夫便去盯著煎藥,又服侍王氏把藥吃了,當下雪盞來請,說來了幾個常走動的親戚,請李妙之去廝認,略陪一陪再回來,李妙之只得去了。

      王氏便獨個兒躺在那兒,只見門簾一動,有個道姑模樣的女子走進來,輕紗蒙著面,見屋中沒人,方把紗取下來,湊到床前趕著王氏叫娘,正是林東綾。原來王氏將林東綾悄悄從金陵帶出來,先是藏在馬車裡,到了京城,便將她安置在林家建的一處廟裡,扮成個姑子模樣,令其平日裡深居簡出,只待王氏擇好了人家,便讓其改頭換面重新嫁人。

      今日林家大排筵宴,林東綾隱隱聽到絲竹之聲,心底裡羨慕,想到自己原也該如此風光在前頭坐席,她自視甚高,料想不到竟落魄至此,生一回氣,借酒澆愁吃了一壺,免不了又悲泣一場。恰王氏的丫鬟琥珀來給她送飯,見林東綾趴在床上嚎啕,便過去勸道:「太太如今撐一口氣,全仗著你和三爺了,姐兒就算不為自己保重,也該為了太太保重。太太若知道你如此哭,又要添一樁病兒了。」

      林東綾聽這話裡有話,連忙追問,琥珀起先不說,待林東綾追問急了,方才將廂房裡的事原本說了一遭。

      林東綾立時咬牙道:「這淫婦,平日裡耀武揚威,早就瞧她不痛快,如今竟敢如此欺負我娘,可別讓我瞧見她!」遂悄悄溜出來探望王氏。

      如今一見,王氏面如金箔,神色萎靡,兩腮掛淚,憔悴了五六歲,嗚咽一聲便哭出來,撫著林東綾的面頰道:「我的兒,要不是為著你們,我也就閉上眼撒手去了。」

      林東綾聽了這話立刻瞪眼,說:「母親說什麼昏話!要死也是那淫婦死!」

      王氏連忙去捂她的嘴,她知林東綾素自小嬌寵慣了,乃是火爆脾氣,做事不想先後,不分輕重,怕惹出禍端,忙道:「怪我,怪我,原不該跟你說這一句。如今蘇姨娘可懷著的身孕,萬一有個不是怪在咱們身上可壞了。這事我自會處置,你便安安生生在廟裡待著。」又緩了緩道,「我已跟你大伯娘一併相中幾個人家,待看好了,便嫁你過去,為娘這顆心也能放下來了,你萬萬不能生事。」

      林東綾撥開王氏的手,冷笑道:「都讓人欺負到頭頂上,難道還不讓人哼一聲?她懷著身孕又如何,大不了一腳踹上去,孩子掉了,看她還得意不得意!」

      正說著,有個小丫頭子進來道:「二姑奶奶和香蘭姑娘來了,要瞧瞧太太的病。」

      王氏連忙打發林東綾躲到屏風後頭,方才請二人進來。蘭、綺二人問過寒溫,又問了症候,說了幾句寬心的話兒,將送來的點心、粥和藥留下,便要告辭。此時丫鬟又進來,報說蘇姨娘前來請罪。王氏因屋中有人,不好拒絕,縱百般不願,也只好請蘇媚如進來。

      香蘭與林東綺互使了個眼色,便將告辭的話嚥回肚裡,復又坐下來。

      只見蘇媚如臉兒黃黃的,今日她哭一回鬧一回,臉上的妝早就花了,索性清水洗了也不再著,進來見了王氏便落下淚來,哭道:「是我的錯,累得太太病一場,還請太太責罰。」說著就要跪。

      王氏道:「罷了,你有身孕,不必跪了。」

      蘇媚如道:「還是太太寬仁。日後我的孩子也是太太的孩子,有個老道相看過,說我肚裡懷了什麼文曲星,老爺高興得跟什麼似的,賞了厚厚一封紅包,唉,我哪有這個命,往後這孩子有三爺一半出息我便知足了;倘若生個姐兒......原聽說太太也有個姐兒,年紀輕輕就沒了,老爺也不讓提,只怕是提起來醃心。我要有個姐兒,正好給老爺、太太填空,也能解解心頭的疼。」

      香蘭心裡一跳,暗道:「這蘇媚如當真是個說話軟刀子殺人的高手,句句話看似體貼,實則句句話奔著人的心口扎,還讓人有苦難言,莫非她這是要生生將王氏氣死,再讓林長敏將她扶正?」

      果見王氏憋紅了臉,猛烈咳嗽起來,一面咳,眼淚一面落下。

      屏風後林東綾聽了,氣得渾身亂戰,一腦門子怒意伴著酒力登時湧上來,素日裡受的委屈,今日落魄的難堪,彷彿皆有發洩之處。再拿眼一看,林東綺已上前替王氏揉胸,蘇媚如一副大驚失色模樣,正要起身上前,香蘭卻攔住她,正是這個當兒,林東綾不容分說,直是衝了出來,照著蘇媚如肚子上便是一踢,口中喝道:「死淫婦!今日便讓你嘗嘗厲害!」

      蘇媚如猝不及防,「哎呦」一聲便往後退,林東綾上前抓住蘇媚如的頭髮,又朝肚子猛踢兩腳,口中罵道:「眼裡沒有主子的賤人,忘八東西!今日姑奶奶好好教一教你!」

      香蘭先是看傻了,明白過來連忙去拉林東綾,道:「快停手罷,先顧太太要緊!」林東綾不肯干休,錢媽媽、琥珀、瓔珞聽見爭持連忙進來勸解。

      正此時,只聽門「光」一聲踹開,林長敏進來,一見屋中情形,眼都紅了,一把揪住林東綾便打,罵道:「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東西,娼婦一樣貨色,你也敢打人!」

      林東綾一見林長敏,早已氣怯,不由住了手,哭道:「爹爹好偏的心,不問淫婦怎麼氣著我娘,倒先打我呢!」

      蘇媚如「哎喲」一聲倒地,捂著肚子,不住呻吟,臉色慘白,額上冷汗滾滾低落,香蘭低頭一看,只見蘇媚如身下竟已遺了一灘血,不由大驚,連忙命人抬蘇媚如到床上,再趕緊請大夫來。

      林長敏一見益發怒了,伸手從靴中掏出匕首,說道:「好好好,今日殘害庶母,趕明兒個就能殺父弒母,今日捅死你倒也乾淨!」上來便捅。慌得王氏連忙起身,一個不穩從床上滾下來,跌跌撞撞爬到林長敏跟前,一把抱住胳膊,哭道:「老爺!老爺你睜眼看看,她好歹也是你的親骨肉!你不能光疼肚子裡那個看不見的,倒要來殺辛辛苦苦養了十幾年的!」林長敏一揮手,喝道:「滾一邊兒去!」將王氏搡到牆邊,錢媽媽等又哭天搶地的過去扶。屋裡登時亂成一團。

      林東綾一見不好,連忙趁亂跑了出去,林長敏跟在後面便追。

      林東綾正是慌不擇路,一路跑到甬道上,只見通街的角門開著,連忙奔了出去。林長敏跟出來,只見林東綾跌跌撞撞跑到胡同中,拐了彎不見人了,方才口中罵罵咧咧的回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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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46: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五章 失蹤

  林長敏一轉身,只見後面幾個丫鬟婆子跟著追來,不由大怒,手裡舉著匕首比劃,口中罵道:「我看誰還來追那孽障!今兒個爺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眾人嚇壞了,也不敢再追,連忙往回跑,皆化作鳥獸散了。

  此時屋中早已大亂,王氏見林長敏拿著匕首追出去,急忙喊一聲:「快,快攔著,快......」後半句未吐出口,只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又暈過去,慌得眾人忙把她搭到床上,揉胸抹背掐人中,又有拿薄荷油的,又有請大夫的。

  這廂蘇媚如倒在屋中榻上,下身血湧,疼得額上青筋繃起,口中又罵又恨,俄而呻吟不住,臉上涕淚橫流。

  香蘭見不好,忙扯了林東綺到一旁道:「蘇姨娘只怕凶險了,不能在二太太屋裡,不如找人搭到廂房去。如今京城裡親眷都來了,不能驚動老太太,趕緊把這事同大太太說了,討她拿個主意。」

  林東綺連連點頭,又憂心道:「倘若待會兒二叔又回來,再鬧開......」

  香蘭道:「趕緊把大爺和三爺請回來,爺們的事得讓他們自己料理。」

  兩人在一處說了幾句,遂拿定主意,林東綺命幾個粗手大腳的媳婦兒,將蘇媚如抬回她自己住的廂房裡,香蘭打發小丫頭子稟報秦氏,又一行打發人去請林錦樓。

  不多時,林長敏便回來了。今日老太太做壽,前來祝壽的親戚並幾個外男便由他和林錦亭在外招待,一時吃過酒席便要開局賭兩把。林長敏自得了蘇媚如,手裡便充裕起來,如今更要故意顯弄自己今非昔比,縱肉疼也要擺幾分闊氣出來,便回來取銀子,孰料竟瞧見屋裡鬧這一出。他本就吃多了酒,風一拍,酒意益發湧上來,方才便逞起威風,此時酒意未歇,回來仍要拿王氏算賬,將臥房的門拍得山響,又踢又踹,口中罵道:「如今你倒躲著裝忘八!瞧你生養的女兒,早知她如此,當初不如趁早勒死,以絕今日之患!給我開門!」

  錢媽媽含著淚跪在門口,道:「老奴知道老爺心裡頭惱怒,可太太本就身上不好,方才昏了,這會子還沒醒。老爺硬要尋太太,我也不敢攔著,只是老爺還要看在三爺份上,給太太好歹留兩分顏面......」說畢不由用袖子遮臉大哭起來。

  香蘭在廊下看得真切,不由歎氣又搖頭,歎的是錢媽媽對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情勢,唯有她敢出來說話,搖頭的是林長敏這一遭回來,先不去瞧蘇姨娘,反在門口又踢又罵出氣,倒真讓人心涼了。

  林長敏聽錢媽媽這般說,心裡又惱上來,一腳將她踢倒在地,指著罵道:「好個老奴才,這裡豈有你說話的地方!」說著便要踹門而入。

  此時林錦亭提著衣擺急急忙忙跑了進來,進屋便跪下,一把抱住林長敏的腿,道:「父親保重!今兒個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母親身上本就不好,真鬧出三長兩短,老太太知道豈不是不自在。」

  林長敏揚手一巴掌扇過去,冷笑道:「罷,罷,當兒子的也敢管起老子了?莫非你也要學那不忠不孝的東西?怪道是一個娘的腸子裡爬出來的!」

  林錦亭直挺挺跪著,臉上登時印了巴掌印子,聽了林長敏的話,眼淚便在眼眶裡轉著,垂頭不說話。

  林長敏益發恣情縱性,揚手仍要打,卻不想手腕讓人攥住,如同鐵鉗,勒得生疼,不禁回頭一看,只見林錦樓正站在他身後,臉上笑笑的,說:「二叔累了,趕緊坐下歇歇。」

  林長敏尚要掙扎,口中涎言涎語的還只亂說,卻覺雙臂猛往後剪,疼得臉上登時變了顏色,不禁大聲「哎喲」起來。林錦樓笑得和煦,兩手攥著林長敏的雙臂,口中道:「二叔真的累了,侄兒帶你歇一歇去。」言畢攜著林長敏大步走了出去,林長敏左右掙扎不得,趔趄著腳兒只得隨林錦樓去,口中仍罵個不住。

  林錦亭忙爬起來進屋去看,只見王氏躺在床上,雙眼緊閉,悄無聲息,林錦亭湊上前,叫了一聲:「娘......」王氏微微睜開眼,瞧見林錦亭,不由去拉他的手,「嚶」一聲哭了出來。

  這裡林錦樓拽了林長敏出去,將他帶到西廂房裡,鬆開手,反身將門關上。林長敏險些栽倒,站直了身子,一行理著衣裳一行冷笑道:「行啊,大侄子,如今是長大成人,翅膀硬了,連二叔也不放眼裡,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動手。」

  林錦樓往前欺了一步,冷笑道:「我就動手了你敢怎麼著?」

  林長敏大怒,伸手指道:「你!」

  林錦樓又往前欺一步:「我如何?」說著伸指輕輕撥開林長敏的手,臉色陰寒下來,「方纔在外頭是給二叔留顏面,我不在金陵這些日子,你在江上做了什麼勾當自己心裡清楚。」

  林長敏臉上登時就變了顏色,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心裡撲騰騰亂蹦起來,一腔酒意也化作冷汗出了,腦子裡清明了幾分。當日他與江匪串通,打著林錦樓的幌子,縱犯販賣私鹽、殺人越貨,做了不少勾當,也積了大筆銀子,如今林錦樓一問,自然心知肚明。他素知自己這大侄子手段狠戾,兩腿不由軟了,臉上仍強撐著道:「我做什麼勾當?你說話可得放尊重些,忤逆長輩已是該死了,再含血噴人,可別怪我這當二叔的翻臉無情!」

  林錦樓「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走到林長敏跟前,舉目看著屋裡的擺設,道:「二叔,這屋裡就你我二人,不妨說幾句亮堂話兒。」低頭盯著林長敏的雙目:「你以為你犯的那些事我不知道?這世上都沒不透風的牆,更勿論你是在我地盤上作妖,起先京裡雜亂,又趕上多事之秋,我又傷了一場,想著二叔明白見好就收就未曾捅破這層窗戶紙。如今未用軍法處治,已是看在一家人的顏面上。」

  林長敏不禁心裡一哆嗦,林錦樓最後半句已是咬著牙說的,神色陰狠猙獰,林長敏脖頸子上汗毛都倒豎起來,只見林錦樓忽又笑起來,輕聲道:「侄兒如此仁至義盡,二叔也該善解人意不是?關起門來耍狠就算了罷,二嬸和小三兒他們身上倘若見了傷,侄兒也該合計合計,是不是該瞧著一家人的顏面上給二叔法外施恩了。」

  林長敏額上的青筋都繃了出來,惱得胸口不住起伏,臉上漲得黑紫。這些日子林長敏在金陵撈足了銀子,又人前人後的風光,舉手投足皆受人恭敬著,腳下發飄,對林錦樓雖有敬畏,可心氣兒到底不同了。今日一遭,他方才想起來,林錦樓什麼人?八九歲上就敢跟父親掄刀叫板的主兒,難道還能怕他一個二叔?此人原不過是一頭嗷嗷叫的幼虎,如今早已成了氣候,一亮獠牙便令人驚碎膽魄。

  林錦樓見林長敏站在那裡臉色陰晴不定,便知林長敏算安穩了,不會再打妻罵兒的大鬧。他這二叔旁的本事沒有,素是個能窩裡反的,也有一肚子能算計的心眼子,正因如此才不招祖父待見。林錦樓搖搖頭,反身開門邁步走了出去。只見有個丫鬟慌慌張張從東廂房裡奔出來,瞧見林長敏剛站在西廂裡門口,連忙奔上前,跪在地上,帶著哭腔道:「老爺,蘇姨娘小月了!」林長敏一聽這話,撩起衣擺匆匆忙忙跑進廂房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林錦樓走了,香蘭同林東綺又去看了一遭王氏方才回去。二房這裡雞飛狗跳,花廳那頭卻一概不知,仍歌舞昇平。林長政傍晚趕回來給林老太太祝壽,並獻了一套十二件眉壽萬年寶石梅花盆景,林老太太心裡歡喜,直至用過晚飯方才命壽筵散了,林家三個姊妹皆告辭,親朋好友也走了,偶有幾個在府裡住下的。林老太太興致不減,讓秦氏、香蘭並一兩個親戚等人留下,陪她抹牌。剛將鋪著鋪茜紅氈條的方桌搭來,取了沉香雕漆匣,內盛象牙牌三十二扇,還沒等擲骰子,就見小鵑進來,滿面掛著笑說:「擾老太太雅興,大爺說有事,請香蘭姑娘回去。」

  林老太太點指著香蘭笑道:「瞧瞧,這是嗔著我不放人了。」

  秦氏賠笑道:「老太太說哪兒的話,他哪敢。」

  香蘭忙對小鵑道:「跟大爺說,我跟老太太玩牌呢。」其實她也不愛玩,不過應景兒而已。

  林老太太擺擺手:「罷了罷了,樓哥兒不容易,在外頭掙命,纍纍巴巴的,攏共就得了這麼一個可心的。」拉著香蘭的手又仔細看了看,說:「你這孩子,生得也單柔,腰跟螞蟻似的,趕明兒個尋個好大夫來,多吃幾幅補藥,調養身子好生養。」

  香蘭臉上「噌」就紅了。

  林老太太又扭頭對琉杯道:「這事你多精心。我正配一丸藥,挺溫良的,回頭問問大夫,年輕小女孩子吃什麼藥,跟著給香蘭配一副。」

  琉杯笑道:「我省得。」

  秦氏忙笑道:「老太太就是會疼人。」

  香蘭口中稱謝,跟著行禮。

  林老太太也不再留,命香蘭去了。待出了門,只見靈清抱著衣裳提著燈籠在外等著,小鵑忙把衣裳接過來給香蘭披上,三人方才回了暢春堂。

  進屋瞧見林錦樓仍穿著外出的衣裳,正坐在歪在榻上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方才把眼睜開。香蘭將大氅脫了,問林錦樓道:「大爺怎麼不換衣裳?」

  林錦樓歎口氣,把小鵑等人打發出去,方才道:「今兒晚上怕是睡不了,等信兒呢。」

  香蘭坐在榻上問:「什麼信兒?」

  林錦樓低聲說:「三妹妹給丟了。」

  香蘭吃了一驚,睜圓雙眼。

  林錦樓道:「二嬸做事顛三倒四,不分輕重,竟把綾姐兒那個闖禍精帶京城來,偷偷放在家裡北邊建的小廟裡養著,今兒二嬸受了蘇姨娘一場氣,那丫頭聽說了便來出頭,踢了蘇姨娘的肚子,讓二叔拿著刀追,從角門跑出去便沒了影兒。我打發親兵出去找了好幾遭,九城兵馬司那裡也通了氣,這事還不能張揚,只能悄悄的,可至今杳無音訊。」

  香蘭道:「老太爺、老太太知道麼?」

  林錦樓道:「哪敢讓他們知道,回頭再添了什麼病。我爹正在料理這一樁事。」緊接著眉頭深鎖,又歎一口氣:「這樣也罷,省得我瞧他不順眼,真忍不住軍法伺候。先前綾姐兒淫奔不才闖下大禍,祖父一怒之下停了二叔在家裡的月錢,每個月只給十兩銀子,暗地裡囑咐我給二房些甜頭,好平一平我當時痛打綾姐兒的事。我走動關係,將他安到江淮巡漕去,是個肥差,油水厚也能填填他的嘴,孰料我真小瞧了他,竟跟水匪勾結在一處。如今還得想著怎麼給他收拾那個爛攤子。」

  香蘭忍不住道:「二老爺真是同老太爺差了許多。」

  林錦樓忍不住樂了,兩隻手伸過去,抱著香蘭的臉便「吧唧」親了一口,道:「不光跟祖父,就跟你家爺也差了十萬八千里呢。」也不管香蘭掙扎,強把她摟在懷裡,道:「聽說二叔小時候體弱多病,祖母又因生他坐下病,日後不能產育了,不免對二叔格外溺愛,事事百依百順。我爹自三歲起每日裡天不亮就得去書房,有四位先生教習,皆是翰林院的翰林,國子監的大儒,還有一位陪讀是祖父的學生,後來中了狀元;我爹六歲上就跟著祖父出入議事廳聽來往官員議事談政了。二叔資質平平,也不喜用功,文不成武不就,每日到唸書時候便裝病,祖母心疼,也不讓去了,讓他去族裡的學堂,二叔去了旁的沒學會,反倒跟族裡不成器的子弟和豪門紈褲學了一堆爛毛病,只是祖父拘得緊,沒敢大鬧。唉,我原以為二叔沒什麼膽,想不到他這是厚積薄發,全都給我憋著呢,今兒個我差點想抽他。」

  香蘭聽他後半句牢騷不禁勾了勾嘴角,林錦樓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香蘭的背,搖晃她幾下道:「你想什麼呢?跟我說說。」

  香蘭其實早已累壞了,眼皮子打架,奈何林錦樓談興正濃,只好沒話找話說:「我在想大老爺有四個教書先生和一個陪讀,不知道大爺當年有幾個先生。」

  一提這個,林錦樓立刻得意洋洋道:「唔,四個先生教書,另有四個六扇門裡的武藝高手教授功夫。當年吃了多少苦,硬忍著沒叫一聲累,沒喊一聲疼。人人都瞧我光鮮,誰知道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後受罪。」頓了頓又道,「我這是文武雙全,那些尋常只知道吟風弄月耍筆桿子的小白臉根本不行,知道麼?根本不行!」

  這話顯見是衝著宋柯去的,香蘭本已半夢半醒,聽了這話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林錦樓有些羞惱,道:「你笑什麼?」

  這還是林錦樓麼,跟個顯擺自己能耐的傻小子似的。香蘭垂著頭只是笑。

  林錦樓益發羞惱了,道:「好哇,你敢笑我!」伸手去香蘭腋下呵她癢。香蘭不禁呵癢,咯咯笑著倒在榻上,說:「大爺,別鬧了!」

  林錦樓道:「我瞧你還敢不敢笑話我了,膽兒大了是罷?」

  他欺在香蘭身上,只見她在燭光底下笑靨如花,雙頰粉融,不禁心裡一顫,忍不住俯下身親在香蘭嘴上,又分開,道:「你笑起來真好看。」

  香蘭不禁去看林錦樓的臉,卻聽林錦樓又說一句:「你這些年淌得淚兒太多了,如今即便是笑我,我心裡也歡喜的。」

  這一句把香蘭心裡刺得又酸又軟,她垂下眼簾,覺著眼眶又要熱了。林錦樓仍俯下身去細細吻她的嘴,卻聽門口傳來一聲咳嗽,畫扇道:「大爺、奶奶,老太太命琉杯姐姐來送東西了。」

  香蘭忙去推林錦樓,林錦樓老大不樂意低聲道:「老太太真會挑時候,不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麼。」

  香蘭裝聽不見,連忙起身理了理衣裳,出去了。琉杯手裡捧著一隻戧金描彩鑲螺鈿的八寶盒,見香蘭極親熱道:「老太太說見過了姑娘,還沒送過什麼像樣的東西,方才特特找了,精挑細選,命我送過來的。」

  香蘭道:「老太太愛惜,這怎麼當得起。」

  琉杯笑道:「是姑娘福氣厚。」

  正說著,林錦樓走出來,把八寶盒拿在手裡,打開一瞧,只見當中盛放八樣赤金鑲各色寶石的首飾,鐲子、金釵、耳環、簪子、挑心、梳篦、花鈿、華勝,皆是各色蘭花樣式,寶石色濃鮮麗,花樣精巧非常。林錦樓看了一眼,笑道:「這是單給香蘭的,還是旁人也有?」

  琉杯道:「單是給香蘭姑娘一個人的。」

  林錦樓笑道:「勞煩你跑一趟。」命人厚厚賞了。

  琉杯攥了賞錢出門,回頭看了看暢春堂大門口掛著的兩盞紅燈,不住嘖嘖搖頭。跟著同去的婆子不禁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琉杯感慨道:「也就兩三年前,香蘭剛進府的時候,就是個柔柔弱弱的小丫鬟,受曹麗環欺凌責罵的事還在我眼前呢,嘖嘖嘖,想不到想不到,她竟有這個造化。」

  婆子忍不住笑道:「你瞧她生得那模樣兒,水蔥似的,甭說是男人,老身我瞧著都心動,如今飛黃騰達也不奇怪,爹媽給了個好皮囊。」

  琉杯仍搖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喲。」便再不肯說了。今天晚上是林昭祥巴巴打發人來讓林老太太找一副好首飾給香蘭送去。林老太太仔細挑了半晌,方才選了兩套,送與林昭祥過目,才擇定這一套送來,這裡頭有多大的文章在,豈是一副好皮囊便能說得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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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5:4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六章 思量(一)

      卻說琉杯走了,林錦樓自顧自從八寶盒裡拿出個累絲如意蘭花簪兒,鑲著玳瑁、白玉、珊瑚,別緻可愛。林錦樓拿在手裡瞇著眼瞧,心思早已游到天外去了。祖父祖母這一手他有些吃不準,送這麼貴重的東西,莫非是答應了?可為何大半夜打發人送來,卻不在白天大張旗鼓送來呢,裡頭暗含著的意思就是不答應?他琢磨不透,不由暗自發惱。耳邊有動靜方才回過神,原來香蘭已換過家常衣服,叫丫鬟端銅盆等進來梳洗了。

      他怔怔的瞧著香蘭背影,自他上回受傷後,香蘭對他便用心多了,也有了笑模樣,二人在一處不像原來那樣拔劍弩張的,甚至有些心有靈犀的默契,可他還覺著他二人之間隔著些許難堪。前一陣子他胸口癒合,奇癢難忍,夜半常抓心撓肝的睡不著,便爬起來,藉著微光瞧香蘭的臉,有時一瞧能瞧很久,心裡一直反覆揣摩,香蘭是個軟心腸,如今待他和善了,是因為容讓他,還是對他有了點情意?是不是心裡還惦著宋柯那小子呢。可他竟怯懦,居然問不出口。

      「大爺,想什麼呢?」

      「啊?沒,沒想什麼。」

      香蘭狐疑的瞧了林錦樓一眼,方纔他倆眼直勾勾瞧了她半晌,臉上神色又悲又喜,跟中邪似的。她上前把手巾遞與林錦樓,又將他手裡的簪子拿過來,放到八寶盒裡,一行收拾一行道:「大爺盥洗了早點歇罷,太太說家裡明兒個一早得來人,老爺當年的同窗,要來做客。本來今日就要登門的。也好給老太太祝壽,只是有公幹耽誤,派人送了壽禮來。方才老爺打發人來,說請大爺明兒個也過去。」

      林錦樓聽她絮絮叨叨,聲音又柔又輕,瞧著她雙頰如玉,心裡又軟下來。彷彿蕩著一波一波的暖浪。

      一夜無話。

      第二日。林錦樓天未亮便起來練拳,在小花園裡練了兩套,此時書染送來兩封急件。林錦樓拿起手巾擦汗,一手將信接了。林錦亭影影綽綽站在花樹後頭探頭,見林錦樓乜著眼看他,便立刻賠笑起來。林錦樓瞧了他一眼。只將信展開來看,口中道:「這麼早起來找我什麼事?」

      林錦亭磨蹭著走上前。嘴裡發苦,他哪兒是早起,分明一夜都沒睡,口中道:「沒。沒什麼,就想問問......」兩眼四下瞧了瞧,低聲道:「想問問三妹妹有信兒麼?」

      「沒有。這幾條巷子幾乎挨家挨戶瞧了。都沒瞧見人。」林錦樓心裡其實有數,他那三妹妹若非讓已遭不測。便是早讓人拐出了城,人海茫茫,尋起來只怕艱難,如今盡人事知天命了。他看了林錦亭一眼,見其形容萎頓,不由歎口氣,拍拍他肩膀道:「我一早就發了令,已讓人城裡城外一併找了,再回去等半日,眼下現將二嬸的身子顧好了。」言罷又去看信。

      林錦亭點點頭,呆了半晌,對林錦樓道:「聽說大伯父要給你說親了?」

      林錦樓頭都不曾抬,仍看著信道:「我爹?給我說親?你是迷症了罷。」

      「嘖,今兒個大伯父同窗韋大人帶著三女兒來家裡。韋大人好幾個閨女,怎就單帶這一個?嫡出的女兒,聽說長得如花似玉的,素有閨閣名聲。咱家如今只有你和二哥,韋大人也算得上是個人物,總不能把女兒嫁給個病秧子罷?」

      林錦樓手裡一緊,信將要揉成團兒,面無表情道:「那倒是不巧了,今兒個老袁讓我跟他練兵去。」說完便走。

      正逢林長政早起來,揉著文玩核桃到園裡散,瞧見林錦樓一陣風似的往回去,不由喝道:「給我站住!待會兒你韋世叔來,換了衣裳見客。」

      林錦樓停下腳步道:「父親大人待客,跟我有什麼干係?我一聽你們在一塊兒之乎者也假模假式的就腦仁疼。不成您讓小二小三出來招呼招呼,我忙,這就得出門了。」

      林錦樓一行說,林長政便一行吹鬍子瞪眼,聲如壯雷,恨恨道:「你個不肖子!竟敢這樣說話!我打你個混球!」抬手便打。

      林錦樓腳底抹油就跑了,林長政哪裡追得上,惱得把手裡的核桃全都丟出去,卻也沒打著林錦樓,又把鞋脫下來扔,氣得渾身亂顫,口中只不住道:「這個混球,這個混賬!」

      林錦亭忍著笑,口中大呼小叫,趕著來扶林長政,道:「哎喲!大伯快坐!快坐,快坐,甭跟他一般見識。我哥就這樣兒,不會說個話兒。來來,瞧我了,瞧我了。」對一旁的小丫頭子罵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給老爺把鞋找來!」說著將林長政扶到石凳上坐好,小丫鬟把鞋撿來,林長政穿了鞋對林錦亭沉著臉道:「我瞧你?瞧什麼?你大哥再不濟也比你強。回去好生唸書,老太爺說了,你明年再不能中舉,便讓我親自看著你。」

      此言一出,林錦亭臉上立時變成苦瓜色。

      卻說林錦樓快步回到暢春堂,只見香蘭正跟小鵑、畫扇、雪凝等人曬書曬畫,林錦樓上去就兩手抓了香蘭的肩,將她提到臥室裡,沒頭沒腦的一通親。香蘭滿面通紅,掙扎道:「你撒癔症呢!」

      林錦樓嘿嘿笑道:「沒有,要上戰場了,壯壯膽。」

      香蘭一聽這話又擰起眉頭:「上戰場?什麼戰場?」

      林錦樓點點她鼻子,又在她唇上狠狠咗一口,也不換衣裳,便又出去了。進了有實堂的院子,只見林昭祥正坐了搖椅,托著鳥籠子,在院裡看鳥。林錦樓進來,先行禮道:「請老太爺金安,昨兒晚上歇得好?」

      林昭祥瞥了他一眼,也不說話,仍鼓著嘴「咕咕」著逗鳥叫。

      林錦樓屏聲靜氣,順著牆根溜過去,見小几子上的茗碗空了,便提了壺斟滿,一行瞧著林昭祥,見他眼睛看過來,連忙賠笑,一不留神,茶倒滿了溢出來,燙得他一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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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七章 思量(二)

      林昭祥咳嗽一聲,把鳥籠子交由瑞珠,口中道:「這麼沉不住氣,越大越回去了!」

      「不是,我爹不知想了什麼,竟然也操心起婦人的事,惦著給我說親......」見林昭祥看過來,立時道,「孫兒早已想清楚了,就想要香蘭。日後娶進誰來,都保不齊讓她受委屈。再讓她委屈一回,還不如要我命算了。」說完跪下來,道,「人您也瞧了,東西也賞了,行不行的就等您老人家一句話了。」

      林昭祥微瞇著眼瞧著院兒裡的樹,半晌道:「你大了,我管不住,你父親,我更不願管。橫豎這一行,我是不插手,有本事和你爹折騰去。」言罷端起茗碗,顯見是送客之意。

      林錦樓還欲再求,林昭祥已站起身,不理林錦樓呼喚,拄著枴杖進去了。

      林錦樓有些傻眼,他自幼跟林長政不對盤,老頭兒瞧他渾身上下沒個順眼的地方,又極重門第,還巴巴把同窗之女領家來,這一遭能答應才算見了鬼了,偏老太爺還是個甩手的架勢。林錦樓長歎一口氣——只要老太爺不反對訓斥便是好的,可想起他爹,又不由頭痛。

      卻說林錦亭回到自己院子,進了臥房便倒在床上。片刻,李妙之走進來,見林錦亭躺在那裡東倒西歪,便在床沿坐下,問道:「三妹妹有信兒了?」

      林錦亭抹了一把臉道:「沒,瞧著懸。」

      李妙之歎了一口氣,揉了揉眼。這一宿她在王氏那裡,屋裡雖有琥珀、瓔珞等人照顧,她睡在碧紗櫥裡。可仍免不了夜裡起來兩趟探問,也未睡好。

      林錦亭問:「母親怎樣了?」

      李妙之道:「聽說三妹妹丟了,又哭一大場,病得愈發昏沉了,方才吃了藥,吐了一半,勉強吃了兩勺粥。燙了黃酒。吃了養榮丸,這會子剛合眼。」

      林錦亭坐起來,捶床恨恨道:「都是那賤人鬧的。真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

      李妙之忙道:「你小聲些,留神再讓人聽見。」又道:「大伯父讓把蘇姨娘挪到北邊小廟裡養著,公爹也沒說什麼,咱們眼不見心為淨罷。她肚子裡的種都掉了。還能撲騰出什麼風浪。」

      林錦亭冷笑道:「那別小瞧了她,保不齊又鬧出什麼蛾子來。這樣的人,小爺我見得多了。只是父親抬舉她,否則早就將她收拾了。」

      雖新婚不久,李妙之卻知自己這個夫君是個嘴上能耐手裡空的。她本就是個極要強的人,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這幾日連番幾件糟心事趕一處。本就讓人心頭不快,加之二房上上下下無一能擔當者。皆是林長政、林錦樓過來料理,李妙之也賭了一口氣,道:「不必說『早收拾』『晚收拾』的,如今三爺當家立事,合該自己腰桿子硬起來,倘若有大哥哥一半,這事也不至於鬧到這步田地了。別的且不說,我乃是闔府上下都要尊稱一聲的三奶奶,可在香蘭跟前都矮三分,反倒要瞧她的臉色,這是什麼道理。」

      林錦亭四仰八叉的躺下了,道:「什麼道理?這就是咱們家的理,甭說是你矮三分,就連英明倜儻的小爺我,在她跟前都得矮三分,說半句不好聽的,大哥都跟我瞪眼珠子。我都裝孫子了,何況你乎?」

      李妙之聽他這樣吊兒郎當的,不由氣得狠狠戳了他一記。

      林錦亭「嗷」地彈起來,揉著胸口道:「你戳我作甚!」

      李妙之又用帕子在他臉上乎一記,咬牙道:「不作甚,你呀,好生給我讀書爭氣罷!」言罷站起身,一甩袖子出去了。

      林錦亭氣咻咻地躺下來,抱著頭翻個身,口中喃喃道:「煩死了,這哪是媳婦兒,分明是個媽。」

      閒言少敘。

      林錦樓出去躲了半日,打發吉祥回來打聽,回來報說韋家的人走了,方才回來。回房裡公務也不瞧,信箋也不看,屬下和門客也一概不見,直歪在大炕上,眉頭微皺,若有所思。香蘭將遞進來的信箋、文書等分門別類擺放於大條案上,又提筆幫他寫了幾封書帖。丫鬟們瞧林錦樓臉色不善,不由個個屏息靜氣,走路都輕手輕腳。靈素進來給林錦樓換了一盞茶,腳下小碎步一溜煙兒便出去了,片刻不敢多呆。

      香蘭不由放下筆,瞅瞅林錦樓,把才纔寫好的吹乾墨跡,拿過去道:「寫好了,大爺看看。」見林錦樓心不在焉的,不由問道:「有心事?」

      林錦樓「嗯」一聲,把香蘭的手捏住了,紙放到一旁,也不看,含笑道:「這是關心我呢?」

      香蘭一怔,動了動嘴唇卻說不出話。

      林錦樓上下把她打量一遭,說:「天兒暖和了,你也該做衣裳了。今兒把裁縫找來,兩三天不知道做得出來一套不。」

      香蘭道:「好好的做衣裳幹什麼?穿都穿不完。」香蘭的春衫多在金陵,來京城時也帶了一些,又新做了兩套,另有秦氏賞的,林林總總也有一箱了。

      「那些不行,你不知道,老頭兒就見不得鮮亮美人,恨不得十*歲大姑娘個個穿得跟烏鴉似的,套個麻袋樣的袍子,覺著這樣打扮才素淡莊重,嘖,真不知道是什麼怪癖。」

      香蘭不禁問道:「老頭兒?」

      林錦樓道:「唔,就是我爹。」

      香蘭抿嘴笑笑,許多文人世家都以穿素淡為榮,小姐們做多少綾羅綢緞衣裳也不穿,全壓箱底,平日示人的皆是靛藍衣裙,以表家風拙樸,沿襲孔孟之教。林錦樓卻素喜女子穿得嬌美,胭脂杏黃,蔥綠桃紅,窄裉襖,細紗裙兒,滿目都是繽紛嬌媚。

      林錦樓拉著香蘭坐到他身邊,雙眼看著她的臉,似笑非笑道:「不過你生得俊,穿什麼都俏。頭一回見你,你在湖邊唱小曲兒來著,穿個舊衣裳,一團小臉兒也襯得粉撲撲的,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妞兒。我就琢磨,這是哪房的丫頭,怎麼原來沒瞧見過呢?」說著低下頭在香蘭臉上親一口,「當時我就想好了,不管是哪兒的,我都得弄身邊兒來。」

      香蘭抬起頭,林錦樓胳膊圈住她,他滿頭烏髮以金鑲翠青雲簪束起,原本銳利如電的眼卻極柔和,臉上笑得慵懶,正是英姿勃發又翩翩放曠的公子哥兒模樣。香蘭有些恍惚,她根本未曾想到這些年起起伏伏,竟走到這一步,也從未想過,她竟然和林錦樓在一處,讓他摟在懷裡,親親閒話:「其實,我頭一天進林府的時候就見過大爺,當時大爺給所有的丫頭都改了名兒,到我這裡便有事走了。」她卻不知當時因林錦樓這一走,隨手在她名上畫了個圈兒,卻引得趙月嬋生妒,將她置於惡境。

      「咦?還有這種事?造化弄人了罷,要是那天早瞧見你,早就把你弄身邊兒了,還用七扭八拐的添了這些糟心事兒。」他微微笑著看著香蘭,她一雙眼好似青玉,又好像兩汪深潭,他望進去便再出不來,好像要溺死其間,他便笑不出來了,只低下頭輕輕在香蘭唇上親一下,片刻又親一下,喃喃道:「咱們倆以後就長長久久在一起,一定長長久久的。」他說話極小聲,語氣裡卻含著哀求和討好。他真的有些怕,香蘭雖柔弱,內心卻極堅韌,如同一根柳條,不斷被壓彎壓彎,卻始終不折。不似旁的女人全然要依附他才能過活,即便在最不堪的處境,這女人也寧肯挺直了腰自己受著,不求他一句,他怕她有一日真要不聲不響的離開了。他從小到大皆是發號施令,頤指氣使,呼風喚雨,見慣各色胭脂,多是逢場作戲的憐香惜玉,挖心掏肺說的甜言蜜語都是對懷裡這女人講的,卻不知道她到底信不信,是不是珍重?

      香蘭先是怔住,心又一下變得又軟又酸,還有些說不明的滋味和情愫,她不願也不敢讓自己深想,可心卻好像在大海裡沉沉浮浮的。

      她睜大眼睛看著林錦樓,他把額頭抵在她的頭上,蹙著眉頭,彷彿萬般傷心卻又極滿足的模樣,她眼裡便好像要有水光湧上來。香蘭動了動,一聲不吭的靜靜伏在林錦樓胸膛上,遲疑了半晌,胳膊抬起又放下,又過了半晌,方又抬起來,將他的腰環住了。

      林錦樓渾身一顫,然後就軟了,好久好久,才親著香蘭的頭髮說:「這兩日跟我去見見我爹,他還沒瞧過你......你這樣的,他一定瞧著歡喜。」

      卻說香蘭並未讓林錦樓叫裁縫來,只說兩三天做不出一套好衣裳。林錦樓便命丫鬟開箱,將香蘭的衣裳一件一件拿出來看,親自挑了一件秋香色的褂子,另一條黛色的裙兒。下午便出去,往林老太太那裡坐了一回,又往秦氏那裡坐了半日,方才回來。晚上輾轉反側的沒睡踏實,第二日一早,便趕著讓香蘭梳洗換衣裳。

      小鵑給香蘭梳了頭,要從僕婦送來一盤子新剪的鮮花裡挑一朵木蘭給香蘭簪發上,林錦樓也不讓戴,只說:「別,就得捯飭成老封君的模樣,我爹就好這口兒,太嬌麗的瞧不慣。」只讓挑了兩件素淨的釵環戴了,旁的一概首飾脂粉全無,帶著她去見林長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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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父子(一)

  一時進了林長政住的院子,只見紅箋、綠闌、翠墨、寶硯、玉筆等眾丫鬟都在廊簷底下站著,見他二人來了,便笑道:「剛才太太還念叨,這就來了。」紅箋悄悄道:「老爺和太太在房中商議事呢。」說著眨眨眼,親手打起簾子。林錦樓會意,微微頷首。綠闌在一旁抿嘴笑道:「這是打什麼啞謎呢?」紅箋笑道:「沒甚,記著待會子進去端茶。」

  林錦樓和香蘭挨門進去,林長政和秦氏都在次間,包姨娘打起簾子,林錦樓引著香蘭進去,香蘭展眼一看,只見屋中陳設已換過,凡是床褥、椅搭、錦褥、靠背,皆是上好的彈墨青緞,卻半新不舊。炕上設彩漆螺鈿小几,放著粉白的官窯湯碗、青釉羊首提梁壺,黑漆壽春委角束腰盤裡盛了幾樣細點,皆是祛火生津之物。羅漢床兩側擺漆花方幾,上有一對兒宋朝的白釉瓶,插著新折的蘭花和金蓮花。牆上懸「中和位育」四字,瘦硬方正,恢弘傲放,極有筆力,下有一海棠式桌子,上頭零散放著幾部書。屋內並無熏香,反在牆根放了幾隻小陶甕,當中盛了時鮮的果子,既可吃又把屋子熏出一股子新鮮果香來。這屋子顯見是依著林長政的喜好重新收拾過的,瞧不出華麗雍容,不識貨的只以為尋常,可懂行的便能瞧出陳設玩器的金貴來。

  這廂林長政和秦氏正對面坐在炕上,並無旁人。秦氏頭上綰著八寶髻,頭髮梳得溜光水滑,金縷絲釵,溫潤潤一對兒白玉耳墜子,上穿蜜合色緙絲褂子,下著蔥黃綾棉裙,手裡捧著一隻茶盅,身子微傾,正同林長政說話兒。林長政則是一襲灰色緞袍,腰間並無腰帶,神色沉吟,見他二人便瞧過來。香蘭見其生得長方臉,面色青白,長眉細眼,獅鼻闊口,眸光銳利,然儒雅溫文,從容平淡,似是嘴角含笑,可令人無端膽寒。他看了林錦樓一眼,便盯在香蘭身上。

  香蘭心裡略有些慌,不由微微低了頭,定了定心神。只聽林長政開口道:「你到這裡幹什麼?」

  林錦樓笑道:「兒子給爹娘請安來了。」

  林長政冷笑道:「家中來客我都支使不動你,你還認我這個爹?」

  秦氏見不對,連忙道:「樓兒這幾日忙呢,一時皇上差使,一時兵部差使的,非留在家裡待客,耽誤了正事該如何?如今他也是站出去說嘴的人了,怎能像小孩子似的拘在家裡,讓見誰就見誰?」說著岔開話頭,對香蘭招手道:「好孩子,過來。」待香蘭到身邊,拉著對林長政道:「她就是我跟你說的香蘭。」

  林長政上下看了香蘭一遭,臉上微微笑了笑,說:「聽說你救樓兒的事了,你有這份忠心,實屬不易。」

  林錦樓聽這話彆扭,未等話音落地便蹙著眉道:「這怎麼能是忠心呢?這是情分。」

  林長政彷彿沒聽見,仍看著香蘭,笑道:「聽說你是全家原都是府上的奴才?你是奴婢家生子出身的?」

  林錦樓聽了愈發不像,眉頭將要豎起來,秦氏一顆心登時提溜起來,連忙給他打眼色。香蘭臉色一白,指甲深深扣在手心裡,再看林長政,只見其仍容色和藹,然一雙眼卻神色莫辯。她平靜下來,淡淡笑道:「不錯,我一家原都是林家的奴才。」

  秦氏輕咳了一聲,笑道:「這也是老黃歷了,早都脫籍出去了不是?」對香蘭笑著,欲把話頭岔開,「聽說前幾日老太太特地賞了你一套首飾,金貴著呢,可不是誰都能得這個臉......」

  林長政端起茗碗吃了一口茶,忽開口截了秦氏的話,看著林錦樓意有所指道:「難怪,雖不是個輕狂的,可到底不足,比不得正經官宦人家小姐嫻雅高貴也是情理之中。」

  林錦樓頓時惱了,強忍道:「您這是什麼眼神兒,她怎麼比不得別人了?模樣品格,為人處世,肚子裡的學問,從頭到腳都好得很,無論哪家的小姐,儘管提溜出來比......」

  林長政聽了這話,登時臉色「咯登」就沉下來,秦氏一見不好,連忙要打圓場,卻聽香蘭道:「老爺說得不錯。」三人一怔,紛紛看向她。香蘭大方的笑了笑,說:「低人一等是很難嫻雅高貴的,老爺。」

  林長政放下茗碗,仔細瞧了香蘭一眼,見她形容恬淡,不卑不亢,卻難掩面色發白,添了兩分纖弱,可腰卻挺得筆直。她顯見是個聰明人,已明白這話裡的機鋒。頭一遭見面便當下給她沒臉,林長政有絲不忍,可想到她一個卑賤之人竟懷抱狼子野心,心又硬起來,開口道:「是個知分寸的,極好。你是有功的,日後妥帖伺候,恭敬正房奶奶,林家也必不虧待你,有什麼難處也只管開口說。可若動心生事......」說到此處看了香蘭一眼,意味深長道:「結果如何,也不需我來敲打罷?」

  香蘭只覺喘不過氣,勉強答道:「是......」林錦樓面無表情,一把抓了香蘭的胳膊,將她往外推,口中道:「你出去。」

  香蘭一愣,微微掙扎。林錦樓仍沉著臉道:「讓你出去就出去。」說著兩手抓著香蘭將她帶出屋,見一眾丫鬟正在廊簷下低聲說笑,指著紅箋和綠闌道:「你們倆,妥妥帖帖送她回去,快著點。」

  紅、綠吃了一嚇,見林錦樓臉上這番形容不比往常,連忙團團圍上來。香蘭不禁拽了林錦樓的衣袖道:「大爺......」想說勿要同林長政爭持,可丫鬟們在一旁,這話又難說出口,只道:「今日這事本就在意料之中,我早就知道的。」

  林錦樓卻不耐煩,勉強擠一絲笑,拍拍她的手道:「這兒沒你的事,你先回去。」又對紅箋、綠闌道:「麻利兒送她回去,不准讓她回來,在那裡陪著,我回去了你們才准回。」

  這二人機靈,曉得當中有事,口中連連應著。林錦樓轉回身便進了屋,撩開簾子,只見秦氏正跟林長政小聲說著什麼,見林錦樓進來不由住了嘴,裝作無事,笑道:「你爹還特特說要賞香蘭東西呢。」說著取出一個木漆鶴鹿方盒。

  林錦樓心裡火急火燎,看都沒看,接過來便扔一旁。秦氏提著心,不由連連打眼色。林長政容色平靜,自顧自添了茶,喝一口,再喝一口,方才抬眼皮對林錦樓道:「你到底想如何?」

  林錦樓心裡窩一口氣,淡淡道:「我想如何爹心裡應是明白,又何必明知故問。」

  林長政點了點頭:「讓你母親跟我透了意思,今兒個又巴巴把人領來,這一步步,棋下得不錯呀。」

  林錦樓心裡彷彿裝了個秤砣,把心頭火一壓再壓,香蘭的事祖父不肯從上做主,他只有耐下心過他父親這關,否則香蘭往後沒個好日子,家裡生出事也要引人側目,不禁放軟聲音道:「爹,我年紀已不小了,身邊早就缺個妥帖的人,我想好了,就是香蘭......」

  「她不早就是你身邊的人麼,誰又曾攔著你了?你看得起她,擺酒也罷,風光操辦也罷,都隨你的意,風風光光小轎抬進來,即便她未曾生養,也抬舉做個姨娘,誰能說半個『不』字?」

  「爹,不是姨娘......」

  「不是姨娘是什麼?你還想做甚?!」

  「......」

  「說話!你還想做甚?!」啪一拍桌子,「孽障,你把整個林家都翻過來不成!」

  「哎喲,好了好了,有什麼話兒不能好好說,老爺喝口茶,天干物燥可得保重身子,別嚷壞了嗓子。」秦氏站起身,親手給林長政添茶,又到林錦樓身邊,心裡著實焦慮,一行使眼色一行去拉大兒子的胳膊,低聲道:「跟你爹好好說,可不能急。」

  林錦樓心跳如雷,一腔血皆頂在頭上,拳頭攥緊了又鬆開,復又攥緊,青筋直暴:「我就想要她生時跟我一起,死了埋一個穴裡,給她妻子名分,她配得上,也當得起。」

  林長政氣極,反而冷笑起來:「當得起?你居然這樣說!你竟敢這樣說!林!錦!樓!我都替你羞臊,林家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婚姻大事素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你,你竟敢娶個卑賤的奴才!且不論傳揚出去,讓林家上下如何自處,你便摸著良心自問,你可對得起傾全家之力對你的苦心養育栽培!」他越說越怒,一抬手,「光啷」一聲,將彩漆螺鈿小几掀於地上,碗碎湯濺一片狼藉,他指著林錦樓,手微微顫抖,喝道:「你個讓女色沖昏了頭的不肖子!不肖子!」

  林錦樓只覺兜頭一個炸雷,這輩子第一遭手腳冰涼,咬牙道:「她早就不是奴才,她就從未像過奴才,她......」

  林長政氣得口歪眼斜,狠狠瞪著林錦樓:「即便她是個天仙,她也是個奴才種子!甭以為我不知道,林姜兩姓交好,就是因為她才鬧到今日這個境地。有她在,你後院何嘗安寧,哪個體面的小姐願嫁進來?她不光是個奴才種子,還是個禍頭!不過仗著兩分姿色,又會畫幾幅破畫,就讓你五迷三道,禮義廉恥,孝悌忠信皆置於腦後,你真是越活越能耐了,啊!我瞧在她確對咱們家有恩上,便睜一眼閉一眼,孰料居然得寸進尺!今日這番話放在這兒,你想娶她,除非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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