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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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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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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20: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不忍(四)

      姜氏祖孫繞過雲母紫檀大插屏,只見臥室門口立著小鵑、靈清、雪凝四個丫鬟,垂手而立,畫扇引著她二人入內,香蘭正端坐床上,鳳釵半卸,髻上簪著幾支福壽簪兒,穿著藕荷紗青金閃綠四合繡八寶的衫兒,淺金雲紋墨綠裙兒,並非臥倒在床的病歪歪模樣。

      姜曦雲一進門便聞到屋中一股極濃的藥氣,不由皺了皺眉頭。香蘭見她二人進來便要起身,畫扇連忙幾步前去攙扶,姜母道:「別忙,別忙,快坐著。」

      香蘭便又坐下來,命小鵑看茶,額上已冒出一層薄汗,畫扇忙掏出帕子擦拭,香蘭卻攔下,搖了搖頭,道:「你去罷,我跟姨老太太和姜五姑娘說幾句話。」畫扇便同小鵑退下。

      屋中寂靜。香蘭先看了看姜母,轉而去看姜曦雲,那確乎是個極美的女孩兒,膚若白雪,烏髮如雲,有幾絲散在鬢邊,臉兒如同一朵花苞,眼睛方才哭得紅紅的,反添了楚楚可憐的風姿。

      姜曦雲亦細細打量香蘭,只見她臉上並未著脂粉,臉色憔悴蒼白,兩腮帶著蠟黃的病氣,隱隱發青,可一雙眼愈發顯得明亮驚人,唇上一絲血色皆無,只緊緊抿著。她身兩側放著秋香色妝蟒繡堆引枕等物,卻並不靠著。

      姜母閉目不語,姜曦雲盯著香蘭看了一會兒,靜靜道:「不知香蘭姐姐請我們祖孫來有何事?身體如何了?可曾吃了藥了?」

      香蘭淡淡道:「姜五姑娘先吃口茶罷,方才在外頭哭了這麼久,只怕口乾,這淚兒說收就收,也實屬不易。」

      姜母驟然睜開眼,姜曦雲聽出話中譏諷之意,倒也不惱,真個兒把茗碗端起來吃了一口,道:「雨前龍井,茶不錯。」

      香蘭微微一笑,待姜曦雲放下茶碗,遂緩緩道:「方纔外面動靜忒大,我在這屋裡悶著悶著,也聽了幾耳朵,倒真是對姜五姑娘有幾分欽佩了,比台上的戲子還會演會唱,心裡明白得跟什麼似的,偏又會裝小孩子抓乖賣俏,吾輩自歎弗如。」

      姜曦雲萬料不到香蘭會說這樣的話,不由一怔,眼神遂變得晦暗難明,陳香蘭素是個聾子耳朵,凡事裝聾作啞,欺負到頭上也不吭一聲的面豆腐,可方才句句帶刀,正是步步擠兌她,如若平常,她斷不肯吃一個小妾的虧,可如今在林錦樓的院子.....姜曦雲忍住氣,臉上一副茫然懵懂模樣,問香蘭道:「香蘭姐姐,你說的什麼,我怎麼不懂?」

      香蘭嗤笑,看了姜曦雲一眼,那目光裡含了三分不屑,六分憐憫,還有一分說不出的意味,容色平靜道:「你不懂?好,既然姜五姑娘仍不願坦誠,那我只好請個人出來同姑娘好生說一說。」言罷側過臉道:「出來罷。」

      只見珠簾一動,走出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子,生得伶俐,頭綰雙髻,穿著半新不舊的銀紅比甲,走上前對香蘭跪著磕頭,口中喚道:「姨奶奶。」

      姜曦雲定睛一瞧,臉色登時一片雪白,此人正是春菱煎藥時在一旁踢毽兒的那個小丫鬟!姜曦雲睜大眼睛,一顆心瞬時提到嗓子,彷彿一嘔便要吐出,背上已出了一層冷汗。

      香蘭道:「把你親眼見到的,跟姜家姨老太太和姑娘好生說說。」

      朝露直起身子脆生生道:「奴婢今兒個在茶房外頭踢毽子,春菱姐在裡面給姨奶奶煎藥,煎了不多時丹姑娘和曦姑娘就來了,同春菱姐好生熱絡,又往茶房裡去坐,春菱姐請她們喫茶,曦姑娘沒吃幾口便出來了,面對著茶房窗戶,引著春菱姐站在茶房門口說話,春菱姐背對著門站著。這時丹姑娘便站起來往煎藥的爐子旁去,把蓋子掀了,從袖裡抖出幾丸藥,奴婢站得偏,看個滿眼。曦姑娘親眼看著丹姑娘抖藥丸進去,卻裝看不見,同春菱姐有說有笑,旋又飛快朝屋中看幾眼。奴婢心裡急,不知往湯水裡加了甚,便飛起一腳將毽子從窗裡踢進去,驚了丹姑娘一跳,有粒藥丸子從袖裡滾到五斗櫥底下,後來奴婢尋著交由太醫,太醫說是斷子絕孫丸,是絕人子嗣的。」

      香蘭臉上平靜無波,只盯著姜曦雲的臉,微微揚起眉,道:「然後呢?」

      「然後奴婢想著那藥剛煎了不久,不至立時給姨奶奶吃,便急匆匆去尋書染姐姐,誰知趕回來時姨奶奶已經用了那藥.....」伏身磕頭道,「天地鬼神,青天白日,倘若奴婢說得有半句瞎話,編了一番來支吾,就叫喉嚨裡生瘡,千劫萬難不得好死!」

      姜曦雲聽著這話,心跳得如同擂鼓,兩腿已發軟,她向來聰明過人,策無遺算,從未想過有失手漏算之時,不由一陣恐慌,忽聽一陣劇烈的咳嗽,只見姜母臉色漲得通紅,揚聲咳嗽不止,姜曦雲連忙上去為祖母順氣,暗道:「祖母年老體弱,我萬不能讓她為我如此擔憂,此事無論如何都要圓圓滿滿揭過去。」反鎮定下來,口中喃喃安慰著,喂姜母吃了幾口茶,扭頭去看香蘭。

      香蘭顏面平靜,對朝露道:「知道了,你退下罷。」

      朝露又磕了一個頭,起身去了。

      姜曦雲臉上猶有淚痕,一雙明眸裡又蓄滿了淚,聲音哀淒,神色卻已帶了戒備之色,對香蘭道:「香蘭姐姐這是何意?我從未跟四姐姐串通害你,難不成要我用刀子把心剖開不成?我.....」

      一語未了,香蘭已站了起來,身上晃了兩晃,只覺小腹疼痛難言,下身似又有鮮血淋漓而出,她強自忍住,額上已起了一層細汗。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腰挺得比直,頭上的大鳳釵滴珠一搖一晃,衣衫上的金線刺繡隱隱閃動,昔日裡小心謹慎之態以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竟是一股凜然威儀,絕非故作姿態,彷彿渾然天成。

      姜曦雲只覺心將要跳出來。

      「事到如今,姜五姑娘仍要唱《竇娥冤》麼?」香蘭的聲音冷清,她低頭看著姜曦雲,道:「我知道姜五姑娘是怎麼想的。無非是借刀殺人耳.....不錯,你確未同姜四姑娘串通,讓我猜猜.....你知道四姑娘手裡有這個藥,又知道她每每嫉妒你,對你不利,遂捏了個主意,明裡暗裡挑唆,使四姑娘嫉恨之心愈強,欲下藥嫁禍於你,之後五姑娘便順水推舟,同四姑娘來到暢春堂,故意引春菱說話兒,好讓姜四姑娘把藥下了。方才在廳堂裡,四姑娘說話間暗指此事是你做的,卻也正好解了你同她串通的嫌疑,是也不是?」

      姜曦雲面色一片雪白,猛地站起來,動了動嘴唇,尚未開口,香蘭已上前進了一步,她個頭略高些,垂眼盯住姜曦雲的雙眸:「姜五姑娘胸中真是一副好算計,今日大爺與令兄親自拜訪請鎮國公保媒,倘若官媒一定,這婚事便是板上釘釘,除非林家欲跟姜家撕破臉面,否則婚事絕無告吹可能。姜五姑娘自認容色無雙,又會討人喜歡,日後嫁進來自然有千百種法子哄夫君回心轉意。況五姑娘早已摸準我的性子,認定我懦弱會權衡,如今順水推舟斷了我的子嗣,讓我日後只能仰仗你鼻息過日子,反而要事事處處巴結你,討好你,沒有衝冠一怒之能,更無倚仗同跟你翻臉,只能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過日子?」

      說到此處,香蘭住口不說了,她忽然忍不住吃吃笑了起來,笑得小腹墜痛,冷汗和著淚水從臉上滾下來。

      姜曦雲早已呆了,她萬沒料到香蘭竟揣摩得如此精準,尤自強撐道:「我沒有,我沒有.....此事並非如此.....」她只覺袖子一動,側臉一瞧,只見姜母喘息愈發粗重,正瞧著她,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姜曦雲立時鎮定下來,收拾情緒,深吸一口氣,冷冷道:「無稽之談,你這是瘋了。」卻見香蘭已斂了笑容,那艷若桃李的臉兒上神色淡漠,可那雙盈盈剪水眸微微瞇起,正盯著她!

      姜曦雲忽發覺那雙眼中的目光極其可怕,彷彿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凜然殺氣已透鞘而出!她吃了一嚇,不由往後退了半步。

      香蘭往前逼一步,與姜曦雲幾欲鼻尖對著鼻尖,伸出一隻手,緩緩把姜曦雲鬢邊的碎發綰到她耳後,姜曦雲忍不住向後瑟縮。「姜五姑娘,你這一手的算盤打得精明,幾乎事事都算計到了,除掉心腹之患,不動聲色保住了好名聲,拉春菱和丹姑娘背了黑鍋,至於我,被你一手算計了,日後哪怕知曉真相,還得對你一輩子感恩戴德,感恩你大人大量的收容我,在林家有立錐之地.....這般小小年紀就藏了一萬個心眼子,手段如此陰狠,我活了兩輩子也不見內宅婦人有出其右者,嘖嘖,可惜可惜,你偏偏漏算了。」

      姜曦雲猛抬起頭,香蘭忽往後退了一步,帶著兩分快意,微微笑著:「你失算在,你打算日後嫁到林家,妄以大奶奶身份給我的恩惠,我!壓!根!不!稀!罕!」

      姜曦雲目瞪口呆,直愣愣的瞧著香蘭,彷彿在瞧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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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20: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章 不忍(五)

      姜曦雲究竟胸中別有丘壑,絕非等閒之人,低頭撫了撫裙上的衣褶,彷彿要將滿心的躁惱和慌亂抹平,再抬起頭時,臉上已一片淡然寧靜,連連冷笑道:「既如此,我說什麼已毫無用處,你已認定此事是我們所為了?」

      香蘭在一旁的檀香木雕花百蓮湘妃榻上坐下來,面色愈發慘白,冷汗幾欲將小衣浸透,臉上卻淡淡笑道:「姜五姑娘果不出所料,是抵死不認賬的。」

      屋中一時沉寂,忽傳來幾聲咳嗽,姜母掏出袖中的帕子拭了拭嘴,道:「曦丫頭,來,扶著我,咱們家去,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必跟她多費口舌。」姜母一行說一行拄著枴杖顫巍巍站起來,姜曦雲連忙上前攙扶。姜母下巴微揚,神色優雅端嚴,淡淡看了香蘭一眼,又扭頭對姜曦雲道:「一個賤妾罷了,也配質問你?你糊塗了,跟她多話。」

      姜曦雲姿態柔順,垂頭道:「祖母教訓得是。」說著攙著姜母往外走,只聽香蘭揚聲道:「姜家既不肯認,這倒也無傷大雅,所謂先禮後兵,方纔我只是知會姜五姑娘一聲。往後我做出一番好事回敬今日姜家之舉,也望姜老太太和姜五姑娘拳拳笑納才是。」

      姜母身形一頓,姜曦雲亦回過頭來,面上隱帶驚惶之色,繼而姜母咳嗽一聲,頭也不回往外走,香蘭微微低頭,一手拿著緩緩撥弄著小几子上一隻斗彩纏枝海棠盅,道:「倘若姜老太太邁出這個屋,不出一個時辰,京城內大大小小的豪門世家,民間小巷便滿是姜家姊妹欲嫁進林家,下毒手害林家小妾斷子絕孫的傳言了。常言道『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倘若大江南北皆是這樣新聞,以訛傳訛,最後該傳成什麼樣兒呢?」

      姜氏祖孫大驚。雙雙扭轉身,只見香蘭抬起頭,白得發青的臉兒上,氣色虛弱。卻淺淺笑道:「我沒旁的本事,只會畫兩筆畫兒,倘若把這事前因後果畫下來,集個冊子,日後流傳出去,倒也是奇聞異事一樁,到時候保不齊哪個說書的先生,唱戲的戲子,還能把這事編一齣戲,或是哪個御史言官以此參上一本直達聖聽。倒也增個茶餘飯後的談資消遣。」語調中似有讚歎之意,「就叫『種種嫉恨姜氏小姐下毒,般般委屈林家小妾受屈』,姜老太太,姜五姑娘。我這個回目名兒取得如何?」

      姜氏祖孫只覺心肝皆顫,姜母拄著枴杖往前猛走幾步,指著香蘭厲聲道:「你......你......你怎麼敢!你膽敢如此,林家也饒不了你!」

      香蘭臉色陡然一沉:「我怎麼不敢?我又為何不敢?我如今心裡早已是千萬恨!小心翼翼,縮手縮腳的日子我早已過膩歪了!你們姜家狠毒如斯,竟下這樣的藥,毀我後半生的指望。安身立命之本!逼我到這樣田地,我活著還有什麼趣兒?如今魚死網破,拚個玉石俱焚!就算林家逐我出去,或是用條繩子勒死我也在所不惜!」

      姜曦雲心頭焦急惶然,流言如刀猛於虎也,若此事流傳出去。只怕她跟姜丹雲即便不找根繩子吊死,後半生便要守著青燈古佛度日了。她冷汗涔涔,盯著香蘭的臉,倘若尋常姬妾這樣撒狠,她尚可不屑一顧。可陳香蘭乃是極有聲譽的蘭香居士,尤以林錦樓前幾日剛剛將她畫作送給達官貴人,風流才子們與她做臉,如今上門來求畫兒的險將門檻踢破......姜曦雲睜大雙眼,只見香蘭笑容冰冷,緩緩點頭道:「我不過一個妾,賤命一條,倒也不值錢,卻能捎上兩個官家千金的聲譽和姜氏一族名望,這買賣想一想,也確乎划算。」

      這番話猶如重錘,直擊得姜母心力交瘁,面露頹然之色,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在地,姜曦雲忙將她攙扶到椅上,抬起頭,怒目看著香蘭,道:「你究竟要如何!」

      香蘭站起身,看著姜曦雲道:「我也不想如何。眼下給你兩條路,要麼,我同你們魚死網破,姜家名聲毀於一旦,姜五姑娘於世上難有立錐之地;要麼……」說著將几子上的斗彩纏枝海棠盅舉到姜曦雲面前,「你把這盅湯水喝了。」

      姜曦雲低頭一看,只見那圓瓷湯盅內有琥珀色的汁水,聞之,帶著一股藥氣。姜曦雲立時恍然,顫聲道:「這是......這是......」

      香蘭冷笑道:「不錯,這正是拜閣下所賜,我飲的那斷子絕孫湯,幸而還剩幾丸藥沒化開,我親手泡了一碗,請姜五姑娘嘗嘗滋味。」

      姜曦雲那嬌美似海棠花兒似的臉瞬間蒼白如紙,雙目瞠大,臉上頭一遭露出淒惶驚悚之色。

      姜母恨恨的瞪著香蘭,欲舉枴杖追打,卻又無力垂下臂膀,咬牙道:「你,你!你好狠毒!」

      香蘭淡淡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倘若我下半生孤苦無依,憑什麼姜五姑娘榮華富貴,兒孫繞膝,坐享天倫?」將手中的藥遞上前,面色無波道:「姜姑娘自己選罷。」

      姜曦雲冷汗滾滾而下,她只覺喉嚨發乾,身上的脈息皆無,瞪著那碗藥如若洪水猛獸。她兩樣都不想選!一個是聲譽,一個是她後半生的依靠!她愣愣的抬頭,看著香蘭精緻白皙的臉蛋,忽然,一股憤恨從胸中溢出,全然不知自己雙目已赤紅,大聲冷笑:「我選?為什麼是我?哼!婚事並非我心甘,藥分明是別人下的,與我有什麼干係?我不過冷眼旁觀!憑什麼這筆賬算到我頭上?這世上的人都得認命,分明是你不認命,硬冒頭出來,哪個家裡容得下如此貴妾?坐著妾的名兒,佔著寵愛,行的是正房奶奶的權,只怕日後嫁進來的正頭奶奶都要瞧著你的臉色!單我住這些日子,林家操持家宴,丫頭僕婦們都說『先討姨奶奶示下』;鋪子進上來的新鮮綾羅綢緞,外頭管事的說『先留最好的給姨奶奶挑揀』;我不愛做針線,可點燈熬油做了護膝,手指頭上戳得都是傷。可轉眼大表哥就扔一邊兒去,出門竟戴著你尚未做完的那雙!我只曉得,如今林姜兩家婚事已定,只欠東風。林家上下僕役對我皆慇勤,可你一出來,他們待你竟如同對太太一般恭謹,爭相討好,熱絡十倍百倍去。你!說!誰!能!容!你?!」

      姜曦雲雙眼欲噴出火來,渾身發抖,冒出一層冷汗,不知是氣是怕,手指深深掐進掌心,一肚子話皆堵在喉嚨。直欲放聲尖叫,睜大雙眼,淚已滾下來:「我也不想如此,可我早已恨透了,人前還要裝可愛乖巧。不管什麼委屈都得裝傻過去,裝成歡喜的模樣!」

      香蘭卻無怒色,反而容色平靜淡漠,眼中似是憐憫,似是冷酷,盯著姜曦雲,靜靜問:「說完了?」

      「沒有!」姜曦雲伸手抹了一把淚。冷笑道:「陳香蘭,你是個地道的蠢人。你既是個妾,就該是個妾模樣兒,以色事人,討好爺們兒,恭順主母。縱你貌若天仙,縱你會琴棋書畫,哪怕你是天下第一打才女又如何?你是奴才出身的,就是這個身份,主子奶奶再賢良。只要她不是死人,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誰有功夫可憐你?你漫過主子,就是該死!」

      香蘭往前走一步,嗤笑一聲道:「你的這點委屈,在我眼裡看,也就算個屁。天下可憐之人何其多,比你慘千倍萬倍大有人在,也不見誰能下如此狠手。而你因這點心思,我是蠢人,我逾越,我該死,你便可以處置我?下斷子絕孫的藥?」

      「藥不是我下的,我並沒害你。」

      「可也同你難逃干係!」香蘭昂然瞪著姜曦雲,「『死貧道不死道友』?這樣的話居然是『天性淳厚』的姜五姑娘說出來的,原我本以為你不過是個行事功利,處事圓滑之輩,『逢人只說三分話,不曾全拋一片心』,至多不夠厚誠,如今我才知你根本不配『天性淳厚』這四個字。你為了一己之利,從中挑唆,幕後順水推舟,縱容乃姐下藥,事後又抓乖賣俏裝無辜可憐,其行徑比姜四小姐更令人噁心。善良?呸!你一手設了這等陰險惡毒之計還毫無愧疚,理直氣壯,尋諸多理由踩著他人血淚,不過為了自私自利!可你仍覺著自己無辜,尚留著我一條命,便是你的仁厚純善,故而你今日害了人,日後仍可以在自己腦門戳上『天性淳厚』『光風霽月』的大印!」

      香蘭每說一句便往前逼近一部,姜曦雲聽了這話,淚眼朦朧中竟手足無措,連連後退。

      卻聽見姜母嘶啞著嗓音厲聲道:「我的——孫女,有什麼錯?」香蘭轉過頭,只見姜母渾身亂顫,歪在椅上,「她不使雷霆萬鈞的手段,難不成日後容你爬到她頭上作威作福?她將來如何服眾!」

      香蘭眼神朝姜母掃去:「管束立威的手段千千萬,偏她用得是最陰狠的。」她冷笑,走到姜母面前,居高臨下,微微俯下身子,緩緩道:「若干年前,吏部有一官吏,幾個屬下不服管束又頗有靠山,此人不以光明磊落手段行權管束,反而面上與屬下交好,卻私下巧計縱容屬下生事闖禍,終引來上峰大怒,那幾名下屬被貶丟官,家破人亡,其中一人兩月後死在發配途中,事後此官吏全身而退,繼續頂著『名士風範』『仁厚君子』的好名聲,如斯手段與姜五姑娘如出一轍。後,首輔沈公知曉內幕,長歎一聲『有才無德,此人不誠,此人不可交也』,故而不喜,故此官五年未得重用,直至沈公長逝,方才手段百出,平步青雲……這人便是您姜老太太長子,姜學范。」

      姜母大驚,一雙眼直直朝香蘭瞪來。

      香蘭直起身道:「有道是『風行草偃,上行下效』,原來你長子這般,你孫女這般,都是姜老太太教的。姜老太太,人人皆道你面冷心慈,一心向佛,常以光明磊落處事已自居,貴眷中聲譽頗高,說起別家小姐品格,亦侃侃而談,可輪到自己頭上,卻巴不得自己孫女下手狠絕,精明算計,哪怕罔顧良心也半分虧不要吃,自私自利,只要自己舒坦,便可以踩著別人血淚,這可是你們姜家的家教?」香蘭看著那滿臉褶皺的頹喪老婦,心裡忽覺得可憐可悲,她伸手摸了摸姜母衣襟上別著的那串精美鏤雕羅漢的菩提十八子佛珠,道:「可憐,可憐,你信佛幾十年,卻不知慈悲。」

      香蘭說完這番話,直起身與姜曦雲四目相對,她忽舉起那盅藥一飲而盡,姜曦雲目瞪口呆,卻見香蘭用袖子拭了拭嘴角,盯著她雙目,輕聲歎道:「這只是滋陰補氣的湯水罷了,我不屑於做這陰狠惡毒之事。可是你瞧瞧,一碗假湯藥,卻逼出這樣多的真心話。」

      姜曦雲登時怔住,眼神不由癡癡迷迷的。

      香蘭渾身上下已被汗濕透,用盡氣力,道:「我言已至此,請太太、大爺出來罷。」言罷再難出聲,再掩不住頹勢,身子一歪便靠在湘妃榻上。

      林錦樓一個箭步出來臥房後的小隔間裡衝出,把香蘭拉到懷內,橫抱起放到床上,只見香蘭渾身是汗,臉色愈發壞了,急得口中嚷道:「快請太醫!請太醫來!」

      姜家祖孫大吃一驚,又見秦氏協同另一年輕男子從隔間內走出,那男子正是姜尚先!

      秦氏眼眶通紅,似是哭過了,容色卻冷若冰霜道:「方纔香蘭遣丫鬟來請我,說大爺在外面問話,終究問不下去,她要同姨老太太和曦姑娘私下相談,請我和樓哥兒在隔間內密聽,後來你們家大哥兒硬要往內闖,索性也讓小廝請來當個見證。想不到竟聽見這些。」

      姜尚先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方纔他在隔間內被小廝捆了手腳,塞住了嘴,想出聲都不能。他抬頭看著祖母和妹妹,目光閃動,情緒複雜,終又低下頭。

      香蘭在床上喚道:「太太!太太!」

      秦氏湊上前,問道:「何事?」

      林錦樓亦握住香蘭的手問:「你身上哪兒不妥?」

      香蘭卻不看林錦樓,只看著秦氏道:「太太,太太,我是真心實意這樣說,今日我請大家來親眼瞧我同姜五姑娘撕破臉面,勢同水火,皆因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妾,林姜兩家已請了官媒,婚事勢在必行,倘若太太念著我往日的一點好處,未免我日後無立錐之地,還請放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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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20:4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一章

      香蘭不敢看林錦樓臉色,只垂了眼皮道:「求大爺開恩......我......」她說到此處忽然哽咽,一串晶瑩的淚珠兒順著眼角滾下來。書染在病床前與她說朝露瞧見姜丹雲下藥之事,她便知道自己如今得了這個時機。讓小鵑請林錦樓和秦氏在隔壁密聽,豁出去拼這一回,一則出了胸口的委屈,為自己討個說法;二則,她已跟林家將娶的大奶奶撕破了臉面,便可順理成章的求出府去。她心裡早已前前後後想了幾遭,如今她手下已有些積蓄,家中也比往日富裕了,倘若出了府,便將田產地業都賣了,舉家搬到外省,收養個男丁替家裡續上香火,她自會悉心教導,日後嫁人也罷,不嫁人也罷,總好過困在深宅大院裡,鎮日裡勾心鬥角,邀寵乞憐,把自己慢慢熬成怨婦毒婦——嘉蓮乃前車之鑒,出府的日子未必如她所願,可不出去,真真是心如死灰。

      秦氏怔住,低頭瞧瞧香蘭,再抬頭看林錦樓,只見長子面色鐵青陰霾,忙拍著香蘭的手強笑道:「傻孩子,你糊塗了,快躺下來閉上眼歇歇。」

      香蘭勉強起來,搖頭道:「求太太,大爺開恩,橫豎我一輩子不嫁人了,不過圖個清靜……我既已討不了日後大奶奶的好,身子已如此,日後只怕也難有身孕,在府裡行將就木,日後也無處立足了,我是橫了心的,今日豁出去說這番話,也求太太、大爺憐惜......若說我不真心,天地鬼神,就叫天殺雷劈,生生世世不得好死!」一行說一行掙著起來磕頭。

      秦氏聽了這話亦手腳冰涼,連忙攔住,道:「先躺著,先躺著。先治病,旁的話再提也不遲。」

      林錦樓雙手攥成拳,香蘭的心思他已全然明瞭,幾欲令他惱羞成怒。他看著香蘭汗濕憔悴的臉。強將怒意壓下,道:「住嘴!此事豈容你置喙!」

      秦氏低聲道:「官媒未請,林姜兩家算不得訂親。」

      香蘭大驚,如同兜頭一棒,頭都暈了一暈,只聽林錦樓道:「袁兄到鎮國公府上尋我,親事還未來得及開口,這也省了一樁麻煩。你好好生生留在這兒,該滾的不是你。」

      香蘭整個人癱軟在床上,眼中一片茫然。一股絕望和難過從心尖裡湧上來,她側過臉,合上了雙目。

      林錦樓心頭火直頂得他腦門疼,他轉過身,只見姜曦雲目瞪口呆站在一旁。臉上猶掛著淚花。林錦樓臉上隱隱有層青氣,怒火從兩肋呼呼而出,目光漸漸發狠,上前一把捏住姜曦雲脖子,竟將她提起來,咬著牙道:「好,好。好,竟然是你!」

      姜家頭一遭見林錦樓動雷霆之怒,只見他整個人陰狠戾氣,著實駭人莫名,姜曦雲已是呼吸不能,兩腳亂蹬。臉色紫漲起來。

      姜母大驚,上來去抓林錦樓的胳膊,哭道:「放開我孫女!」姜尚先上前拽住林錦樓的手道:「你這是做甚!還不快放手!」林錦樓揮鬆開姜曦雲往旁一搡,姜尚先兄妹二人便齊齊跌出去,撞倒了一隻海棠式小几子。上面的茗碗茶具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姜曦雲嚇得渾身亂顫,頭上鬢松發散,翠鈿珠花掉了一地,不住咳嗽,臉上涕淚交錯,彷彿一隻受驚嚇的小兔兒,一頭扎進姜母懷裡,一面咳嗽,一面大哭。

      姜尚先怒得滿臉通紅,指著道:「林錦樓,你好大的膽子!」

      林錦樓陰惻惻道:「我這膽子不算大。」言罷一指香蘭,「倘若她有三長兩短,就拿你妹妹賠命,你才知道什麼是大膽。」

      姜母身子晃了晃,面色青紫,似喘不上氣,欲咳卻又咳不出,姜氏兄妹大驚,又掐人中又拍後背。半晌,姜母長歎一聲,咯吱咯吱吐出一口痰,便又閉眼歪了過去。

      秦氏亦拉著林錦樓低聲道:「姜家縱有天大不是,可這樣鬧下去不免出人命,分明咱們有理,只怕也要變沒理了,還是先送人治病,旁的再從長計議罷。」說著忙忙使眼色打發人把姜家祖孫送走。

      林錦樓陰沉著臉,低頭看著香蘭,瞧她一身的汗,面黃氣弱,往日裡粉嫩的小嘴兒色如白紙一樣,他心裡又恨又怒,直想把姜家人的喉嚨撕爛。又惱香蘭不識時務,仍惦著出去,更令他怒上加怒。

      畫扇、小鵑、靈清、雪凝幾個丫頭皆過來伺候,倒水的倒水,擦汗的擦汗,打扇的打扇,還有將她頭上的發散開,畫扇將她裙子解開,便「呀」一聲,只見褲兒上星星點點,已是淋漓血跡。

      秦氏長歎一聲:「造孽!」

      林錦樓口中咒罵,走出來嚷道:「人呢?都他娘的死哪兒去了?還不去請張太醫?」正罵著,便瞧見吉祥攙著張世友急急忙忙趕過來,跑得氣喘吁吁滿頭是汗,桂圓在後頭抱著藥匣子。這裡為香蘭請脈,只說操勞太過,唯有靜養,補氣補血,固本培元。重新寫了方子,命人抓藥煎服,又取出一貼膏藥,命貼在小腹上。待藥煎得了,畫扇親手端來服侍香蘭服下,又過了一回,血便漸漸止住不流。

      香蘭神思困頓,似睡非睡,只覺身上作痛,又覺頭昏腦漲,四肢乏力,稍稍一動,忍不住呻吟出聲。半夢半醒時,只聽秦氏低聲同林錦樓說話兒,秦氏聲音低不可聞,林錦樓話語卻聲聲入耳:「病危?姜家以為苦肉計這事兒就能輕描淡寫的揭過去了?笑話,他們以為沖個小妾下手,自己又是主子姻親,有頭臉的人物,這檔子事兒就輕輕巧巧揭過去了?做他娘的清秋大夢......姜曦雲願意跪著賠禮?就算是他老子來跪著也沒用!」

      香蘭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林錦樓虎著臉,坐在床沿上。秦氏坐在繡墩上,面露憂愁之色。

      香蘭咳嗽兩聲,想將身子欠起來,怎奈下半截疼痛,支持不住,又「哎呦」一聲倒下。林錦樓還惱著,瞪眼道:「哎,你起來作甚?疼了罷?活該!」又放低調門,一張臉仍繃得好似凝了霜雪。「哪兒還不舒坦,再請太醫來瞧瞧?」秦氏亦上前來探看。

      香蘭道:「身上好些了,不必再勞師動眾。方才太太跟大爺說話,我聽了隻字片語……」看了林錦樓一眼。

      林錦樓冷笑道:「姜家以為讓姜曦雲跪一跪就把這事圓過去了?倒是打一手好算盤。」說著招手將丫鬟們喚進來伺候。畫扇進來,用秋香色大靠枕講香蘭身後墊高,書染端過一盞極濃的紅棗湯,喂香蘭喝了幾口。

      秦氏歎一口氣,在床沿坐下來,道:「我原以為姜五姑娘是個厚道的,誰能想到呢......可先前裡裡外外都誇她是難得心善討喜的孩子。真是.......」一行說一行搖頭。她既不喜姜家使這等巧計,又慶幸官媒未請,倘若真勞動鎮國公出面,這親事硬著頭皮也要應下了——尤以聖上仍看重姜家,林姜兩姓交好。因此撕破臉面,也實屬不智。如今她要顧及兩方顏面,恐落下怨仇,還怕長子生事,心中著實憂慮,聽香蘭的話風亦是息事寧人之意,心裡暗暗鬆了口氣。對香蘭又生出幾分喜歡和憐惜出來。

      香蘭微微歎一口氣,心裡沉甸甸又空落落的。姜曦雲......也是個可憐人,生得這樣美貌,又百般伶俐,還是千金小姐,縱如何乖巧。心裡到底一股子心高氣傲。非是秦氏相錯了人,倘若只是平平常常過日子,姜曦雲必展現大度寬厚,只是情勢將她逼到這裡。大凡人都是在利境時方才展現高風亮節;重重困境,損己利益仍秉守道義。不改其心的,鳳毛麟角罷了......只是此人下手太狠了些,不夠磊落又毫無愧疚,令人齒寒。

      香蘭搖搖頭,將紅棗湯推開。她本以為自己可借勢離開,如今這指望怕是還要落空。事已至此,唯有從長計議,再為日後打算。秦氏哄她再吃兩口湯,她勉強把這一碗喝淨了,林錦樓即命人再端一碗。

      秦氏坐在床沿上,拉著香蘭的手問:「這回你受委屈了,日後好生養著。」又對林錦樓道:「香蘭身上不好,你那『狗翻臉』的性子好生斂斂,可不興再欺負她。」

      林錦樓臉拉得老長,哼了一聲。

      秦氏又問香蘭道:「你心裡如何想?」

      香蘭道:「謝謝太太慈愛體恤。」頓了頓道:「這事……算了罷。」

      林錦樓微微挑高眉道:「算了?」

      「不然如何?讓她跪我,大爺再替我出氣,姜家憤憤然,與林家交惡,親戚變了仇人,日後爭鬥不斷,爭來鬧去都是為了堵在喉嚨裡的這口氣,何必呢。」香蘭抬起頭靜靜瞧著林錦樓,「今日我討了個真相大白,不當屈死的鬼,心裡放下一半。其實我又惱又恨,可吃了的藥再吐不出來,何苦為了此事日日嗔恨不絕,早日過去罷。」頓了頓又道,「倘若姜五姑娘來賠禮,不必跪。她賠禮是理所應當,下跪則是折辱於人。只是我沒有那般大度,今生今世不想再見她,賠禮時讓她隔著屏風便是了。」她說著抬起頭,同林錦樓四目相對,見他雙眼似兩汪深潭,幽幽的盯著她。

      香蘭心裡一跳,忙垂下頭。方纔這一番話正說到秦氏心裡去,心中暗讚香蘭是個識大體的,心裡憐意愈發盛了,拍了拍香蘭的手,道:「可喜你有這個心胸,凡事有我給你做主,姜家做出這等醜事,也休想輕輕巧巧的揭過去。」親手將湯碗捧起來喂香蘭喝湯。

      這廂書染通傳,姜尚先來了,林錦樓便起身出去,秦氏到底放心不下,亦跟著出去了。他二人一走。小鵑、靈清、雪凝紛紛進來伺候。畫扇見香蘭似是睡熟了,便掖好被角,將床幔放下,輕聲道:「這事兒就讓姜家賠禮,再息事寧人了?」

      靈清往琺琅彩仕女樽中投了兩塊梅花香餅兒,蓋上蓋子, 輕輕歎道:「姨奶奶哪兒都好,就是性子太面了。」

      雪凝道:「已鬧到這一步,姨奶奶也不該自己出頭了,要看太太和大爺的意思。」

      小鵑道:「是這個理,可心裡頭還是不舒坦。」

      香蘭睜開眼,看著帳頂,她心裡何嘗舒坦,可經歷了這些磕碰摔打,她已不是當初那個尖銳凌厲,由著性子自憐哭鬧的女孩兒了。她不願訴委屈裝可憐模樣激林錦樓性子,好讓他風霜刀劍對付姜家,也不願做挑唆生事或撒潑大鬧之舉。她終究是這個身份,姜氏姊妹縱做了羞恥之事,也是官宦千金小姐。秦氏等林家主子們仍不願同姜家交惡,眼下她仗著秦氏和林錦樓的憐惜和願為她主持公道之情佔了先手,倘若不知節制,不依不饒,耗盡旁人憐憫,反過猶不及。倘若遲遲離不了林家,再引眾人厭惡,便愈發萬劫不復。況,她已不想再為了這糟心的事掛礙,一日一日,怨恨嚙心,每遭提起都氣憤難平,咬牙切齒,不過是自己為難自己罷了。

      她想讓自己的心乾淨些。

      所以就這樣罷。

      她撩開幔帳,把小鵑叫來問道:「春菱呢?」

      小鵑道:「還在罩房裡關著呢。」

      香蘭道:「把她帶過來。」

      小鵑便只得去了。不多時,兩個婆子拖著春菱進來。只見她面如金箔,蓬頭垢面,臀上的血浸在衣裙上,只好趴在地上行禮,著實可憐。

      春菱一見香蘭便哭道:「姨奶奶饒命,念在往日裡我曾救過奶奶一遭的情義上,饒我一回......」便抽噎著說不出話了。

      香蘭命人將春菱搭在春凳上,於她一碗茶喝,又命雪凝將春菱的發綰了綰,忽然道:「你我相識一場,怎就到了這個地步?」

      春菱咬唇不語,目光中似有嗔恨不平之意。

      香蘭長歎一聲,道:「罷了。」命人抬來一隻箱子,對春菱道:「這裡頭是你在府裡的財物,都收拾妥了,另還有你的身契,我再贈你些散碎銀兩,放你出去罷。聽說你有個哥哥就在京郊莊子上,明兒個一早便讓他過來領人。」

      春菱一怔,繼而眼淚長流,她本以為不是丟了性命便拉出去賣了,這樣的結果已是喜出望外,頭抵著春凳「怦怦」磕個不住,哽咽道:「謝姨奶奶恩典,謝姨奶奶恩典......」

      香蘭道:「你日後好自為之罷。」

      兩個婆子便抬著春菱出去,將要出暢春堂時,小鵑忍不住道:「春菱,你可知道,當初姨奶奶要你替靈素煎藥,我們幾個知道你同曦姑娘好,都勸奶奶不要如此。奶奶卻說,煎藥這活計交予你,你自然明白她的心,她仍對你信重有加......可你到底還是辜負了。」

      春菱趴在春凳上悶不吭聲。

      小鵑將院門推開道:「算了,事已如此,再說這個也沒什麼用,走罷。」

      門吱呀呀響,婆子抬著春菱出去,出了二門便不見了。小鵑關門時,卻瞧見地上點點濕潤,似是淚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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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20: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二章 平息

  林錦樓回暢春堂已是掌燈時分,方才姜尚先與他談了半晌,意態誠懇,賠禮作揖,另又提要給一大筆銀子賠罪。林錦樓心中冷笑,姜尚先倒是個人物,做事還有個大氣模樣,可惜投胎投錯了人家。

  他繞過屏風往臥室中去,只見屋中唯有雪凝和靈清守著,二人忙站起來,林錦樓將床幔掀開,香蘭仍在熟睡,遂問道:「你們奶奶如何了?」

  雪凝道:「,張太醫囑咐隔兩個時辰吃一回藥,方纔已吃過一回,又吃了幾口棗茶,這會子睡了。」

  林錦樓點點頭,將床幔掛在小銀鉤上坐下來,靈清獻過茶便同雪凝退下了。鎏金蘭花燈上的燭火搖曳,將香蘭的臉兒映得暈黃。她仍靠著錦緞煙霞紅的枕頭上,青絲散開,愈發襯得一張臉小了,彷彿一團兒白玉,清麗秀美,擁著一床妝花被躺在那兒,好似一朵兒經了暴風驟雨的花兒,嬌弱又憔悴。

  林錦樓出神看了許久,焦急躁惱的心竟漸漸平復下來。誰能想到這樣柔弱的女孩兒竟然如此慷慨硬氣,見識心胸遠非尋常女子可及,他一直覺著奇怪,陳氏那樣的奴才夫婦怎會教養出這樣的女兒,彷彿廢墟爛泥裡開出的幽蘭,掙扎了多少風雨,仍舊堅韌的長著,讓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來。他如今總算知道香蘭為何想出去,可這事就算把刀架他脖子上也不能答應!

  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香蘭的臉,將她鬢邊的碎發撥開。香蘭驚醒,惺忪的眨了眨眼,瞧見林錦樓不由一驚,眼睛便睜圓了,林錦樓性子陰晴不定,今天她公然提出要走,生怕林錦樓又要發火。孰料林錦樓和顏悅色道:「醒了?餓不餓?小廚房裡熬紅棗粥,吃一碗如何?張太醫說你得補氣血。」

  香蘭以為自己在做夢,盯著林錦樓呆呆看了半晌,又見他臉上微微掛笑道:「好歹吃些,墊了肚子才好吃藥。」說著伸手拿了靠枕,將她身子墊高,又端了碗紅棗茶餵她。

  香蘭迷迷瞪瞪的,林錦樓這廝莫不是氣傻了罷?又見林錦樓把茗碗放下,把靈清喚進來,命端一碗粥,親手一口一口喂與香蘭吃,一雙眼一直盯著她瞧。

  香蘭不自在,伸手道:「我自己吃罷,又不是手壞了。」

  林錦樓道:「不成,你好好歇著罷,爺伺候你一回。」言罷又揚著眉笑道:「爺待你這樣好,感動麼?歡喜不?」

  香蘭覺得實在幼稚無聊,她身上不舒坦,也懶得應承,忍不住諷刺道:「居然會做小伏低,你指定不是林家的大爺。」

  「哦?那我是誰?」

  「畫了皮的鬼,變成人的男狐狸精。」

  林錦樓忍不住笑了出來:「行了,罵爺是畫皮鬼和狐狸精,回頭就讓你給氣死了。」

  香蘭淡淡笑道:「大爺不用氣,如今外頭指不定多少人罵我狐狸精來著,早給大爺報了仇。」

  這話說完,林錦樓便笑不出了,香蘭仍是面色蒼白,虛弱憔悴,屋子裡瀰漫一股子藥氣,他心裡那股怒火又揚起來,把碗放到一旁几子上,拉住香蘭的小手用力握了握,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道:「姜曦雲來給你賠禮,再賠五千兩銀子。」

  「五千兩?想不到我竟這樣值錢......」

  林錦樓聽了這話心裡不是滋味,將食指壓在香蘭唇上,半晌才道:「這事兒你受了委屈,爺自然給你做主。倘若你日後能生養便罷了,否則......哼哼。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聰明些的自然能瞧出門道來,姜家攤上這個名聲,日後起復便更難了,林家決計不會再伸援手,倘若姜尚先爭氣,姜家還有些指望。」

  香蘭垂下睫毛不語。

  林錦樓看了她半晌,忽問道:「你怎對沈家的事如此清楚?沈家出事那年你還沒出生呢罷?」

  香蘭抬起眼看著林錦樓道:「我做過個夢,我上輩子是沈家的大小姐,還曾與你議過親,只是婚事與成,我又嫁於別人,後沈家捲入禍事,我也不得善終。」

  林錦樓睜大眼睛盯著她,臉上神情高深莫測,二人對視良久,屋中靜得針落可聞。

  香蘭扯了扯嘴角,勉強笑了笑道:「我跟大爺鬧著玩呢,怎可能有這樣的事,我師父定逸師太曾是官宦小姐,同沈家有舊,我是聽她說的。」

  林錦樓忽然俯下身子在香蘭的嘴上親了一下。香蘭詫異的抬起頭,林錦樓笑嘻嘻道:「興許那就是你上輩子呢,可見你命中注定就得跟著爺,跟了旁人便沒好下場。」

  香蘭勉強笑了笑,低下了頭。林錦樓見香蘭神色憂愁,不覺眉頭蹙起,握著香蘭的手又用力捏了捏。

  第二日一早,姜曦雲便親自來賠禮,當日香蘭在此地質問聲猶言在耳,也實令她不願回首,立在屏風外,行了斂裙三禮,便帶著丫鬟匆匆去了,彷彿身後有鬼攆著她。靈清冷笑道:「真是便宜了姜家。」

  雪凝低聲道:「姜家馬車就在外頭停著,立時就要走呢!行李都是連夜收拾的。姜老太太八成要不行了,咳嗽鬧了一整夜。還有姜四姑娘,自昨天回去就渾身發起熱,滿口胡言亂語的。」

  靈清歎一聲道:「這真真兒應了一句話『做人莫藏奸,頭上有片天』,以為使手段就得了便宜,其實老天爺都長著眼呢。」

  閒言少敘,卻說香蘭在府中養病,林東綺隔三差五差人送東西,譚露華和林東繡時不時過來探望,她二人影影綽綽猜著當中緣故,問及香蘭,香蘭總不答,只笑笑便過了,問狠了,便道:「太太和大爺不讓我說。」以此搪塞。譚露華卻聽丫頭們提及香蘭是喝了「斷子絕孫丸」化成的藥水,登時大驚,心裡明白此藥正是自己丟的那包,被姜家姊妹撿了去,不由慶幸自己當日已將茜羅和彩屏遠遠賣了,又提心吊膽過了幾日,卻未聽見有何風聲,漸漸的,便將心放了下來,暫且不提。

  卻說展眼已過了一個月有餘,這一日夏姑姑正教導林東繡,正想著,雪凝進來,手裡端著個洋漆托盤,有七八樣精緻雪綻樣的盒子,笑道:「外頭進上來的脂粉,各色樣式的,姨奶奶說姑娘是將做新娘子的,先請姑娘挑兩盒。」

  林東繡將盒子一一打開看去,只見或米粉造的紫粉,或細粟米制的迎蝶粉,或摻著殼麝益並母草之yu女桃花粉,或用茉莉花仁制的珍珠粉,或有玉簪花造的玉簪粉等,不一而足,粉塊製成或圓、或方、或八角、或葵瓣,上壓凹凸梅花、蘭花及荷花紋樣,包在絲綢布內,香氣撲鼻。

  林東繡喜道:「這樣精緻,真是做絕了,替我謝你們姨奶奶。」挑了兩盒,雪凝便告辭往譚露華那裡去了。

  夏姑姑道:「有來有往,姨奶奶把脂粉送給姑娘兩盒,姑娘也不能實受了。」

  林東繡道:「正是這個理。」找取出兩個極精美的香囊,命薔薇送去。

  夏姑姑面露笑容,微微頷首。

  不多時,林東繡便聽見薔薇在窗外同譚露華的丫鬟綵鳳一處說話兒道:「方纔我去暢春堂送東西,瞧見一盒大爺剛給姨奶奶打的首飾,嘖嘖,晃得我都睜不開眼,估計姨奶奶那裡連打醋的瓶子都是瑪瑙的。」

  綵鳳因丟藥之事受譚露華斥責,連帶抬舉她當林錦軒姨娘的事也不提了,聽了寒枝這話心裡不痛快,沒忍住將心頭話翻出來道:「不怪我說些不中聽的,陳香蘭就是個奴才種子出來的,反倒把自己當小姐,大爺位高權重,尋常人連眼皮兒都不夾,能抬舉她當姨娘,『傻子考上狀元郎』祖墳裡都要冒青煙。可還自命清高,拿著那個勁兒,她想作甚?難不成想當大奶奶?做夢呢!」

  薔薇笑道:「你可別這麼說,保不齊人家日後有什麼造化呢。」

  綵鳳冷笑道:「再怎麼有造化也是奴才生的,一開始就投錯了娘肚子,蛇再想當龍,也得看得起自己,上得了檯面,也是盤菜的命!」

  一語未了,便見窗戶裡扔出一隻茶杯「啪」一聲碎在地上,嚇她二人一跳,林東繡罵道:「誰在外頭嚼舌頭根子呢?」

  綵鳳不敢言語,吐著舌頭靜悄悄走了。

  林東繡冷笑道:「主子的事哪有這樣嚼蛆的,二嫂也不管管。」因香蘭待林東繡實心,二人已漸漸親厚起來,連帶林錦樓對林東繡都有好臉色,添了不少嫁妝。今日聽有人說香蘭不好,林東繡便起了維護之意。

  夏姑姑心中暗道:「『紙裡包不住火』,香蘭一鬧病,姜家就火燒火燎的搬走了,連議好的婚事都不再提,當中的齷齪事我大概能猜著一二。嘖嘖,倒是可憐了陳香蘭,這些日子我冷眼瞧著,真是寶珠蒙塵,命不由人了,可這世上沒有顛不破的圓,奴才們眼界窄,怎知香蘭日後不會非黃騰達真做了正頭主子呢?可恨人微言輕,否則我非助她一助。」不在話下。

  又過了一個月,姜家報喪之人傳來姜母病重身亡的消息,彼時林家正張燈結綵,鼓樂齊鳴,林東繡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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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36: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三章 出遊(一)

  話說自林冬繡出嫁,天氣也一日冷似一日,剛一入冬便下一場大雪。香蘭身上調養著有了起色,林錦樓各處搜刮珍奇藥材,又命廚房變著法兒的做吃食來。因其公務繁忙,時時留住軍中,便將隨身慣用的吉祥、雙喜留下聽香蘭差遣。

  這日清晨,香蘭起床盥洗,披了件梅蘭菊的大氅,靈清取了個銀球手爐塞到香蘭手中,道:「昨兒晚上刮一宿北風,天氣真邪性了,才剛入冬就這樣冷了。」

  小鵑走進來,一邊撣雪一邊道:「昨兒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早晨還零星飄雪珠兒,幾個小子正掃雪呢,按著姨奶奶吩咐,廚房裡煮了熱薑湯,已經打發桂圓和幾個婆子分下去了。」

  香蘭點點頭,舉目一望,問道:「畫扇呢?」

  雪凝笑道:「她是福建人,在金陵也沒幾年,頭一遭進京,哪兒見過這樣大的雪?一早就跟幾個小丫頭子玩去了。」又對香蘭道,「姨奶奶也頭一遭見這樣大的雪罷?倘若不是大爺三令五申說奶奶受不得風,趕明兒個出去賞賞白雪紅梅才好呢。」

  香蘭坐在臨窗的大炕上,將窗子推開一道縫,向外望了望,只見兩株紅梅開得精神,胭脂一般顏色。她前世在京城長大,比這更大的雪也見過,她帶著弟弟妹妹穿著木屐在雪地裡放炮仗,嘉蓮膽子小,直往她身後躲……想到妹妹,香蘭又記起德哥兒,連忙命人把她這幾日給德哥兒做的皮帽兒取來,再絡一塊青玉便得了。一時小鵑捧來盛著各色玉石的盒子,幾人坐在一起挑揀。

  靈素端了一頂老彩漆方盤,盛了梅桂潑鹵瓜仁泡茶進來,放到炕桌上,展開一條小手巾,裡面包著銀舌葉茶匙,遞到香蘭手裡道:「這是外頭進上來的,山東才有的吃食,太太昨晚上特地讓巧慧送來的,我剛提鼻子一聞,馨香極了。」

  一語未了,便聽外頭有人道:「什麼馨香極了?給爺盛一碗。」說著林錦樓夾著一身風雪走進來,丫鬟們一見連忙迎上前,解斗篷、遞熱茶,除帽兒,絞熱毛巾忙個不亦樂乎。

  昨夜林錦樓在宮內輪值,一夜未歸,他往大炕上一坐,香蘭便將自己跟前那碗泡茶推過去,林錦樓吃了一口,又皺著眉嫌甜膩了,命人端碗熱湯來,一面捧著手爐,一面將靴子蹬了,伸到銀盆的熱水裡燙腳,問道:「今兒你都在家裡做什麼了?」

  香蘭道:「不過閒著,虛擲光陰罷了。」說著將二門外遞上來的帖子信件用銀盤子盛了遞給他,林錦樓一行拆信一行道:「你合該沒心沒肺的閒呆著,鎮日裡胡思亂想,爺都不知道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從哪兒來的。」看著拜帖隨口道:「聖上的意思是東宮已定,這個節要好生熱鬧熱鬧,在宮中辦百叟宴,討個好綵頭,老太爺也接了旨,讓進京參宴,小三兒親自護送他來。前些日子趙閣老鬧了這麼樁事,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聖上如此也是為了安撫老臣之心。」

  香蘭明白林錦樓指的是何事,前些日子她靜養時,首輔趙晉因私下謁見太子被二皇子一狀告到御前,稱其「私覲東宮,必有隱謀」。聖上為之震怒,以「無人臣禮」罪下詔獄,震動朝野。

  林錦樓抬起腳,靈素忙半跪,拿著大洋毛巾擦腳,套上棉襪,林錦樓看了幾封信,皆放到一旁,口中道:「老太爺預料當真不錯,趙家這回栽了。日後聖上即便記得趙晉的好處,重新起復,只怕他也難入內閣了。」又歎道:「可惜可惜,趙晉性劣心高,可也稱得上才華橫溢,剛正不阿,鋒芒太露遭了算計,倒不知他這樣人家怎養出趙月嬋這樣的女兒?原沈閣老也有個孫女兒,就是要跟爺說親的那個,不知是否也是水性楊花之輩。」說著不經意瞧了香蘭一眼,卻見她瞪了自己一眼。

  林錦樓就笑了,說:「好啊,你膽子大了,還敢瞪爺。」說著手伸到她兩肋亂撓,香蘭畏癢,左躲右閃,笑個不住,又覺著不妥,咬著嘴唇忍了一時,方才告饒說:「別鬧了,讓人瞧見不像樣。」

  林錦樓不理,一面呵癢,一面道:「還敢不敢瞪爺了?嗯?」

  正鬧著,聽外頭隱隱兩聲咳嗽,書染低聲道:「大爺,外頭送來的急件。」

  林錦住樓方才了手,道:「送進來罷。」香蘭忙起身,臉兒紅紅的,蜷到炕角理鬢髮。

  林錦樓嘴角微微含著笑,將信接過來,拆開一瞧,臉色便陰沉起來,哼一聲道:「好,好個二皇子,狼子野心,生怕趙晉東山再起匡扶太子,竟用這下三濫的手段。」一甩手,把那信丟在火盆裡,香蘭探頭一望,只見那信箋上只寫了一行字「夜,趙晉酒醉,拖至積雪中活活凍死。」

  香蘭心頭一跳,只見那信紙急速被火盆裡的炭火舔成灰燼,暗道:「皇上雖立儲君,可心裡到底偏疼二皇子,常與人言:『此子肖吾耶。』二皇子身有軍功,掌著兵權,亦不肯屈居人下,暗暗剪除異己,頻頻與東宮爭鋒,東宮性情溫和,一味寬忍,皇上年事已高,龍體漸衰,似是無暇顧及兒子相煎......恐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了。」香蘭不由想到當年沈家捲入奪嫡禍事釀成慘禍,心中不由擔憂。

  是夜,香蘭夜半就醒了,輾轉反側,林錦樓仍在一旁睡夢沉酣,她悄悄搬開林錦樓橫在她身上的胳膊,起來穿了衣裳,坐在碧紗櫥裡的大炕上,手裡捧著一盞人參茶發悶。如今她身上已大好了,可心中卻惶惑,彷彿暗夜行路,看不見方向,忐忑難安,她病了這一場,心胸比先前更開闊些,之前不順意的地方,再如何忍耐,心中不免有怨言,如今身上沒有病苦,方知原本日子裡有太多忽略之處應當感恩。她默默歎口氣,把茗碗放置一旁。

  林錦樓聽見動靜,閉著眼睛往身邊摸索半天卻摸了個空,半瞇著眼睛爬起來,撩開幔帳向外望去,靈清正守在外頭,見林錦樓醒了忙上前服侍。林錦樓因問道:「香蘭呢?」

  靈清低聲道:「姨奶奶在碧紗櫥裡。」林錦樓隨手披了件衣裳,趿拉著鞋走到外面一望,正瞧見香蘭坐在那兒發呆,側影有說不出的寂寥,他心裡忽然堵得慌,盯著香蘭看了一回,便走過去道:「在這兒發什麼愣?怎麼啦?想你爹娘了?還是在府裡頭悶得慌?」

  「沒有......」

  「爺也知道你悶得慌,正巧明兒能偷個閒兒,帶你出去散散,聽說城郊的梅花都開了,咱們一道賞一賞去。」又一疊聲命丫鬟們連夜準備。

  香蘭忙道:「第二日也來得及,何苦把人都折騰起來。」林錦樓也不聽,只吩咐下去,挾著香蘭的肩,打著哈欠道:「你讓爺不好睡,爺自然就折騰她們,看你下回還大半夜亂跑麼。再說,出門一趟,吃穿住用都要備妥,明兒個咱們走了,有丫鬟們瞇眼的時候。」他就是個霸王,說一不二,香蘭無法,只得由著他去。

  第二日一早,果然林錦樓帶香蘭出門,丫鬟們忙忙打點了四隻箱子。香蘭道:「不過去一日,晚上就回來,哪裡要帶這麼多。」

  書染笑道:「奶奶有所不知,外頭天寒地凍的,衣裳要多帶幾件,還有圍屏、坐褥,大毛的斗篷披肩,腳爐手爐,馬車裡用的火盆子,炭也多備些,另外吃的各色茶,用的點心,奶奶瞧見美景,起了意要作畫,筆墨紙硯也要帶上,還有被褥,萬一晚了要宿在外頭,還是自己的鋪蓋乾淨些。」說完又去囑咐同香蘭一道去的丫頭們。

  一時準備已畢,林錦樓也練了武回來,重新梳洗,換了衣裳,往秦氏屋裡請安。秦氏聽說要到京郊賞梅,便道:「府裡也有梅,好端端的,又往外頭跑......你穩穩心,老太爺這幾日就要來了,前兒個我還接了他的信,問起姜家的事,還問你是不是常跑出去廝混,言語間似是不太歡喜......兒子,你又闖什麼禍,吹到你祖父耳朵裡了?」

  「我的親娘,」林錦樓不耐煩道,「我年歲都一把了還能闖什麼禍。這些日子我不在營裡宮裡就在家,連囫圇覺都沒睡幾個,至多跟老袁他們一處喝喝酒,出去鬼混都是哪年的黃歷了,啊?」

  「那老太爺為何問這話?」

  「我怎麼知道,許是覺著他大孫子如今事事都辦得好,這麼出息,心裡頭歡喜唄。」

  「哼!我瞧著那信裡的話風兒可不像,你老實些罷。」秦氏一行說一行點了點林錦樓的腦門兒。

  林錦樓揉了揉腦門兒,心裡到底有些怵。雖說他老子官位比他當年祖父還高,可在他眼裡,父親不過是紙糊的老虎,老太爺才正正是打盹的雄獅。他在心裡仔仔細細把來京所作所為都濾了一遍,自己未曾有太出格之處,縱有些積習難改,老太爺早就該習以為常才是。他口中嘀嘀咕咕道:「我沒做什麼,自打到京城光縮著脖子辦差了......祖父信裡都說什麼了?」

  秦氏用小銀匙舀了一勺蜜放到玫瑰鹵子裡,低著頭攪動,道:「就問你近來可否調三惑四,尋一堆是非回來。還說你如今跟脫韁的野馬似的,等他來京城,要好生給你立立規矩。」抬起頭,只見林錦樓目瞪口呆,她難得見長子心虛,撲哧笑出來:「害怕了?」

  林錦樓皺著眉道:「誰怕了?這有什麼好怕的。」又趕緊問一句,「這回光祖父來,老太太當真不來?」

  「老太太犯一場病,如今身子剛好,她可禁不起折騰......」

  林錦樓一聽這話,立刻給秦氏捶腿,口中笑道:「娘,我昨兒個得了一對兒金鐲子,上頭還鑲著珍珠,各個都跟指甲蓋這麼大,我一瞧見就知道這樣的稀罕物兒合該孝敬您老人家......」

  秦氏一翻眼睛道:「行了行了,沒良心的東西,這會子想起來跟親娘套近乎了?早幹什麼去了?成天淨知道氣我......你要是真沒闖大禍,有什麼小錯,老太爺責問下來,我親自去給你求情。」

  林錦樓從房裡出來,心裡左右盤算一番,仍未想出個頭緒。心裡正煩,已走到暢春堂的院裡來,只見香蘭正披著一件大紅猩猩氈斗篷,立在那裡,一張臉兒瑩白如雪,嬌如三春桃花,彷彿畫中之人。他怔了怔,忽覺著自己滿腹的躁惱皆被風吹散了。

  香蘭扶著雪凝的手上了馬車。畫扇昨天受了寒,靈清、靈素皆被秦氏借去做活兒,屋裡便只剩小鵑和雪凝,香蘭體恤小鵑畏冷,便點了雪凝跟著來。車裡並不闊綽,陳設用具卻豪奢,皆鋪的錦繡綢緞,波斯地毯上堆著各色皮子,香蘭剛坐下,雪凝便上了車,麻利的塞給香蘭一隻手爐,口中道:「這一路不近,奶奶何不脫了靴子,踩著腳爐暖暖?」一行說,一行把腳爐放到香蘭跟前,又在上頭罩上一條洋毛巾,香蘭略一猶豫,便將鞋子脫了,腳伸到毛巾上,雪凝立時往上蓋了一張狍子皮。拿出捧盒,取出一壺燙好的女兒紅,對香蘭道:「酒還是熱的,奶奶喝一口暖暖,待會子涼了吃著也沒味道。」

  香蘭便接過來飲了兩杯,身上便熱了,搖頭不再喝,又讓雪凝。雪凝也吃了兩杯,將空杯盞收起,從包袱裡取出一本書,放到香蘭跟前,香蘭一瞧,正是她這幾日翻閱的,心中訝異,笑道:「你竟這麼能幹,心思又細,往日裡沒少幹活兒罷?早知如此,平日裡該多賞一賞你。」

  雪凝笑道:「我平日也未曾做什麼,況姨奶奶身邊能人多,我這不上不下的,老老實實盡本分罷了。」

  香蘭聽了這話,又對其刮目相看,暗道:「難得這樣年紀就如此穩重。」這幾個丫鬟裡,小鵑和畫扇同她最好,推心置腹,靈清和靈素因來得晚,未曾這樣親厚,但那二人也盡心盡力,凡事求好。唯有雪凝,先前是從老太太房裡出來的,凡事不聲不響,熱鬧好處不往前湊,麻煩差事也能躲就躲,既不來錦上添花,也不曾雪中送炭,可交給的活計自來穩妥,不見出彩,卻也從不出錯,跟房裡的丫鬟們誰都說得上來,可又說不出跟誰最好。可今日她單獨隨自己出來,事事想到人先,倒顯出一番能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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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36:5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四章 出遊(二)

  馬車搖搖從門中駛出,又停下來。香蘭撩開厚厚的氈簾隔著彩雲紋樣的窗紗向外望了望,只見二十餘個侍衛簇著林錦樓上馬。他披著玄色羽縐狐狸皮斗篷,頭上戴著大毛貂鼠帽兒,朝馬車瞧了一眼,二人目光相撞,林錦樓眉頭微皺,似是不願搭理她,抓著韁繩一撥馬頭,便朝外面去,侍衛們亦紛紛上馬,跟在林錦樓身後簇擁著去了。

  片刻,雙喜揣著手跑來,臉將要凍僵了,卻硬堆出個笑,隔著馬車問好。雪凝將窗子掀開,吉祥道:「這回四姑爺和四姑奶奶帶著德少爺也一併去賞梅。」

  香蘭已有日子沒見德哥兒,聽了這話不由高興起來,湊到窗前,忙問道:「當真?這麼冷的天,孩子出來不礙得?」又笑道:「勞你特特告訴我這事。」言罷掏出一把錢命雪凝給吉祥,道:「天氣寒,買點酒吃。」

  這十幾個銅板雙喜當真不放在眼裡,可難得的是在大爺極寵的姨奶奶跟前有這份臉,益發笑得滿面春風,忙不迭道:「這是大爺讓小的告訴奶奶的。」

  香蘭怔了怔,雙喜堆著笑道:「大爺還讓小的告訴奶奶,說到了地方讓奶奶逛個痛快,不過待會子要上街,人多眼雜的,讓奶奶別開窗子,省得被不相干的人瞧了去。」

  香蘭聽了這話抬頭朝前看了看,林錦樓正坐在馬上,背影高大,挺拔如松,她撇嘴,暗道:「好容易才出來一趟,隔著窗紗就算被瞧了也不真切,比老媽子還多事,難伺候的主兒。」一把將簾子放下了。

  吉祥方才便揣著手在一旁站著,見雙喜摸鼻子,遂竊笑道:「怎麼著?姨奶奶沒給好臉色?」

  雙喜推他道:「去去,小爺心裡煩著呢。」

  吉祥一拍他後腦勺道:「長能耐了,我是你哥,敢在我跟前稱『爺』?沒眼色的東西,姨奶奶自到了京城就沒出過門,這回心裡正高興,你傳大爺這個話兒,不是找她不痛快麼?姨奶奶可是大爺心尖兒上的,最近咱們爺這麼多外務,硬生生往後退了,這冰天雪地的出去,就為了討姨奶奶歡喜......麻利兒學著點罷,你瞅桂圓,小你幾歲,眉眼通挑得緊,認了小鵑當乾姐姐,如今姨奶奶外頭的事兒全在他一人身上,前陣子姨奶奶悄悄置了個莊子,聽說也讓他管著呢。」

  雙喜奇道:「什麼時候的事?嘖嘖,姨奶奶前陣子不是一直養病麼?」

  「嘖嘖,你可別小瞧了她,沒兩下手段,大爺能這樣死心塌地的?姨奶奶出了這事,聽說姜家賠了一大筆銀子。她倒是個聰明人,買了個小莊子,讓桂圓張羅著。」

  「大爺知道這事兒?」

  「怎可能不知道呢?姨奶奶不曉得,那莊子本就是大爺的,折了價給她的。」

  「那還不興直接送奶奶,還能哄她歡喜。」

  「嘖,你就是個豬腦子,姨奶奶那性子能要麼?就這樣半送了她,日後姨奶奶知道實情,心裡頭指不定如何感懷,還能不念著大爺溫存體貼?」吉祥說著瞪了弟弟一眼,「你呀你呀,白長了跟我一樣的伶俐相!」

  一時無事,馬車搖搖晃晃,香蘭坐在車裡,手抱著暖爐,亦是昏昏沉沉,早上起得早,這會子便愈發困了,歪在馬車裡時醒時睡。再醒時,只見雪凝解開荷包,往手爐裡扔了兩塊芭蕉葉形的桂花香餅兒,蓋好了罩子仍塞與她懷裡,香蘭便知道已過了一個時辰。她復將簾子掀開,只見早已出城,馬車旁跟了一隊侍衛,另有當地衙門等,特特派了兵丁差役沿途護送。

  又過兩盞茶的功夫,便到一座山下,只見一幢軒麗庭院,管事徐福正站在門口,見眾人到,連忙迎上前,給林錦樓磕頭道:「小的迎大爺的駕。」一疊聲命人去牽馬,先引馬車入內。

  香蘭下了馬車,早有幾個婆子迎上前將她簇到屋內,臥室裡早已燒好暖炕,另有兩個火盆燒著銀絲炭,蓮花鼎裡熏著蘇合香,正是溫暖如春。香蘭長長歎一聲,雪凝替她除去斗篷,又去斟茶,香蘭因馬車顛了一路,正是腰酸腿疼,走到炕邊坐下來。不多時,林錦樓走進來,已除去斗篷和帽子,手裡拿著一疊厚厚的文書,道:「今兒早晨太冷了,過一時再出去,也等等四妹妹他們,你先歇歇,暖暖身子。」林錦樓說罷坐到炕桌旁,埋頭看文書去了,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外頭又傳來喧嘩之聲和孩童的笑鬧聲,應是永昌侯攜家眷到了。

  林錦樓捏了捏眉心,抬起頭卻發覺香蘭已靠在炕頭睡著了,歪著頭,蜷著身子,粉白的臉兒微微發紅,嫣紅的嘴兒微微閉著,容色天真恬淡,粉琢玉砌,彷彿是玉做的人兒。林錦樓不禁笑起來,心裡頭發軟,輕手輕腳拉過被子,蓋在香蘭身上。

  雪凝正探頭探腦的端一盞茶進來,見林錦樓給香蘭蓋被,連忙知趣退下,暗道:「大爺頤指氣使慣了的,何曾如此做小伏低,為女子盡心過?」又搖搖頭,只覺陳香蘭不容易,竟熬到這一步。

  這一動,香蘭便醒了,惺忪的睜開眼,只見林錦樓正看著她,問道:「醒了?」

  林錦樓向來居高臨下,凶悍霸道,而此時臉上神色卻極溫柔,還有股說不出的神色。香蘭說不出話,她怔了好一會兒,不敢再看他,手撐著要起身,剛抬頭便被林錦樓擁住,他嘴唇壓下來親上她。林錦樓身上混著松木、薄荷和皂角的味兒,這氣息香蘭太熟悉了,這麼長時間,日日夜夜,枕邊皆是這樣的味道,她從最初驚惶無措到如今習以為常。這廝如此強悍,在她心上、骨頭上烙下層層印記,使前塵往事,乃至她前世的丈夫,今生愛慕卻無法再續前緣的宋柯都慢慢變成了個模糊的影子。他一次次救她,一次次折辱她,至今仍是她桎梏的枷鎖,可是又一次次護住她,在她最淒惶的時候挺身站在前面擋風遮雨。

  香蘭不知為何忽然傷感,喉嚨裡好似堵住了,眼淚一下滾出來,猶豫了許久,終抬起手臂環在林錦樓肩上。林錦樓一震,心跳驟然加快,蹦得跟揣了一隻兔子似的,他抬起臉,低聲道:「怎麼了?這是?怎麼哭了?是不是太高興了?」他等不及香蘭答話,兩手抹掉她臉上的淚,又親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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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37: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五章 出遊(三)

  外頭傳來雪凝輕聲咳嗽,香蘭吃一驚,連忙將人推開,低頭道:「有人。」林錦樓皺眉,只聽雪凝低聲道:「大爺,四姑爺、四姑奶奶來了。」

  香蘭忙起身,一面理著鬢髮,一面拉拽衣服,林錦樓嘟囔道:「早不來晚不來。」只得起身出去。

  不多時,林東繡便領著德哥兒進來,德哥兒穿著灰鼠面子、大毛黑鼠裡子,裡外發燒的斗篷,戴著觀音兜,小黑臉兒讓風嗖得發紅,時不時吸吸鼻子。香蘭趕忙取軟紙給德哥兒擤鼻子,上前摸他臉,又擔心凍著他,暗怪隨行伺候的照顧不周。

  林東繡滿口喊冷,先在炕上坐了,除下斗篷,捧了熱茶,見香蘭顧著德哥兒,便道:「本來馬車裡坐著好好的,非要出去騎馬,侯爺也縱著他,萬一他凍病了,還像是我不精心似的。」

  德哥兒一聽這話便垂了頭。

  香蘭只覺這話不妥,可又不能說什麼,一面讓德哥兒上炕,命雪凝擺果桌,一面將自己的坐褥讓得哥兒坐了,熱騰騰的的茶沏了一碗,塞到他小胖手裡,又把毯子蓋在他身上,手爐掖到他腳下,口中對林東繡道:「連我們這頭都知道你待德哥兒好,就算孩子有個頭疼腦熱的,旁人也不會說三道四。」

  林東繡歎道:「真要如此就好了。」將眼前的雲片糕夾了一塊與德哥兒吃,說,「路上就嚷餓了,先墊墊肚子,不准多吃。」

  德哥兒點頭,用毛巾擦了手,乖乖抓著糕啃。

  香蘭看著德哥兒,暗道:「這樣年歲的孩子有幾個這樣乖,知道瞧人臉色的,這都是他娘早早亡故的過。」不免心疼,想到方才瞧著,林東繡待德哥兒似是不錯,又稍稍放心。抬起頭,只見林東繡規規矩矩梳著婦人髻,用了一色赤金碧玉首飾,比原先顯得長了幾歲年紀,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子貂鼠氈昭君套,身上穿著洋紅百子襖,洋紅遍地金出毛裙,臉上塗著脂粉,卻隱有愁容,若不是衣裳穿得鮮亮,竟瞧不出是個喜慶的新婚婦。

  他三人口中說話,香蘭問了問德哥兒功課,見他答上來的地方多,不覺又欣慰。一時雪凝進來道:「大爺和四姑爺在外間吃酒,說外頭下雪,待雪停了再去賞梅。讓主子們先用點吃食。」於是丫鬟婆子們搭著炕桌進來,香蘭起身站到一旁,林東繡拉著她胳膊笑道:「我可不敢讓你伺候我用飯,大哥哥知道該惱我了。」便命眾人擺飯,薔薇、寒枝、雪凝在一旁侍奉。德哥兒用罷飯便犯了食困,小腦袋一點一點,倒在炕上不多時便睡熟了。

  香蘭給他蓋上菱花被,低聲對林東繡道:「德哥兒跟尋常孩子不一樣,心裡頭總怕惹誰不高興,讓人沒得心疼。說句多嘴的話,四姑奶奶日後跟他說話在意些,咱們是無心,就怕孩子多想。」

  林東繡略略不耐煩道:「我省得,侯爺當他是個眼珠子,太太和夏姑姑都讓我待他好,我哪裡敢虧待他,就這樣供著寵著,還三五不時招旁人挑剔閒話呢。」

  香蘭道:「嘴長在旁人身上,咱們管不住,自己行的端坐的正,問心無愧便是了。」

  林東繡長歎一聲道:「這般容易便好了,你也不是外人,有些話還正想跟你說。」接著綿綿不絕,將一腔苦水傾訴而出。

  原來袁府大小俗務由袁紹仁嬸母賀氏照拂,自林東繡進門第二日,賀氏便將中饋交由林東繡。林東繡自然躊躇滿志,意圖放開手腳大幹,可仔細品了兩日,卻發覺府內不光宿弊眾多,主子僕婦之間亦是盤根錯節。

  「......賀氏畢竟是侯爺叔母,不過代管,哪裡願意得罪人呢,府裡頭下人管束不嚴,吃酒耍錢,丫頭小廝還有那些年輕媳婦兒和管事們也關起門來胡天胡地,這還不算,賬面上貪墨公中的錢,虛報瞞報,另有手腳不乾淨的偷拿東西,名冊和庫裡的東西對不上,白瓷碗幾乎都要讓人拿光了,這可好,丟了個爛攤子給我,你說讓人氣不氣?這還不算,最惱人的是那些不相干的親戚們,侯爺那幾個姨娘家裡的叔叔哥哥、侄男甥女們也都領著差事,狐假虎威的扯著大旗干齷齪勾當,可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我陪嫁過去的人,明裡暗裡的受擠兌,我稍一懲戒那些刁奴,那幾個老姨娘就哭著喊著出來跪著求開恩,連侯爺都要我算了,我......」林東繡說著說著便哽咽起來,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裡裡外外都等著看我笑話,賀氏也瞧我不順眼,凡事挑剔,如今我說句什麼竟都不太管用似的。」

  香蘭道:「你怎麼不回去跟太太討主意?還有韓媽媽呢,太太不是把她給了你?她年紀大見識廣,好的壞的多跟她商量商量。還有夏姑姑,她是一等一的精明人,當初不是允了要隨你去侯府住一段日子麼?」

  林東繡鼻尖發紅,長長出了口氣:「不瞞你說,我心裡是憋口氣,當初老太爺和太太瞧不上我,我心裡知道,我也是憋口氣,存心做出一番事業讓他們瞧瞧,哪能打臉去求太太?韓媽媽倒是給我出了幾回主意,可我覺著不頂用。夏姑姑前幾日被宮中宣去了,聽說因永成公主待嫁,夏姑姑是辦老事的了,特被宣去協理。」又去握香蘭的手道,「好香蘭,如今我正正有一樁事要求你。」

  香蘭奇道:「求我?」

  林東繡道:「正是。我新嫁,侯爺與我不過相敬如賓,他又忙忙碌碌的,平日裡與我說話都不過三五句,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怎在侯府立足?大哥哥同侯爺私交甚好,倘若能來侯府一趟,或是同侯爺提一提,讓他凡事都能與我一個通容,我也好在府裡施展手腳罷了。都知道你是大哥心尖兒上的人,香蘭,好香蘭,勞煩你替我同大哥哥好生說說。」

  香蘭方才恍然,怪道林東繡今日對她比往常更客氣到十分,又與她訴苦,原來是拐彎抹角想請林錦樓去侯府替她撐腰,便道:「既如此,你自己同他講豈不更好,何苦隔著我這一層?」

  林東繡縮縮脖子道:「早幾日同他講過,大哥沒答應......」

  香蘭瞧林東繡的臉色,便知林錦樓當日定然沒給她好聽的,他不肯相幫,便知實情也未必全然如林東繡所言,只是林東繡雖愛挑唆生事,可心性到底不壞,又被夏姑姑規矩得有了些模樣,如今委屈成這樣,也足見得袁家的家不好當了。

  豪族旺門婦,旁人提起來皆覺著光鮮體面,可嫁入這等人家的媳婦兒卻各有辛酸,若無相當的心胸、見識、忍耐和德行,怎堪得起這貴族世家裡高高位子上的這一碗飯。

  香蘭道:「我自然同大爺提,至於他答不答應我便不知了,他那個性子你也知道。」

  林東繡喜道:「還勞煩你多說幾句好聽的,幫了我這樣大的忙,我承你的情。」

  香蘭頓了頓道:「不過幾句話,也不值當謝什麼,只是四姑奶奶還要自己多權衡理事,倘若下回再遇到難處,大爺也不能回回都去替你撐腰。」

  林東繡冷笑道:「我知道,眼下過了這一關,我心裡早就擬好了章程,有一個算一個,我全記在心裡頭,等我在府裡站穩了腳跟,呼風喚雨的時候,敢踩著我的,欺負我的,妄圖拿捏我的,我都叫他們千倍百倍的還回來!」

  香蘭愣了愣,忍不住道:「冤冤相報,倘若懷了這樣敵對的心,日後家裡必然鬥爭不絕,無有寧日了。」

  林東繡哼道:「你以為如今就有寧日了?都欺到頭上,我再不吭一聲,便人人以為我是個死的,日後還不反了營,我還如何管束治家?」

  香蘭勸道:「治家理家都是以和為貴,立好規矩,以此管束,賞罰分明便是,還是以中庸寬仁為策。長遠看看,人生在世,吃虧是福,人人都長著眼,你寬厚愛下,自然得人心,家中興旺平和,侯爺歡喜,自然對你生敬重,與之一比,平日裡受的委屈也便不算什麼了。」

  林東繡冷笑道:「我可沒你那麼好性兒,我是主子,本就是他們容忍我的份兒,憑什麼反過來讓我寬忍他們?」

  香蘭瞧了瞧林東繡的臉色,知道多說無益,遂閉上嘴。林東繡亦不願再提,便尋了旁的話道:「你身子如何了?我瞧你氣色比原先強些。」又仔細瞧了瞧香蘭的臉,道:「不光氣色,我看你面相都改了。」

  香蘭笑道:「倒不知四姑奶奶何時學會相面了?給我佔一卦如何?」

  林東繡搖搖頭道:「不是玩笑。最初見你那時,不過覺著你生得好,瞧著是溫順,可從骨子裡透出那麼一股子清高,倒不知你個丫鬟能傲氣個什麼,讓人沒的討厭。到後來更了不得了,旁人說你一句,你等著十句奉還,一副牙尖嘴利模樣。後來漸漸瞧著便平和了,什麼事兒都能往肚子裡盛,原以為姜家這樣缺德,你必要大鬧一番,倘若是我,必鬧得滿城風雨,讓旁人都知道姜家什麼嘴臉方能解恨,誰知你竟這樣不聲不響的,難不成是大哥哥把你脾氣磨沒了?」

  香蘭一愣,旋即又笑笑,並未搭腔。豈止是林錦樓,這幾年跌跌撞撞,她每走一步皆是血淚,每一步都令她蛻變,看清自己渺小,磨掉清高強硬,變得謙卑柔軟,因自己遭受坎坷,便更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懂得憐憫和慈悲旁人的困苦和錯處。

  下藥事發,她本抱著希望能出府,可最終仍是心灰意冷。纏綿病榻時,她將兩世為人點點滴滴都回憶一遭,忽覺自己太過執著糊塗。倘若她當真命運不濟,一輩子困在林家,她莫非真要走嘉蓮的老路,在鬱鬱寡歡中將自己化成一團死灰?其實千劫萬劫折磨自己,為之放不下,為之輾轉哭泣,為之心痛欲碎的,只不過是個念頭而已。時至今日她仍然想出府去,可日子裡有太多事尚需感恩,境隨心轉,她慢慢學著不再讓這個執念日日夜夜嚙噬其心,令她痛苦難言。

  雪凝進來添茶,又重新擺了果品,林東繡吃了一口熱茶,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今兒來的路上竟碰著故人了,你猜是誰?」

  香蘭道:「誰?」

  林東繡道:「竟然是宋柯!在官道驛站上碰見的,侯爺問驛站裡要熱水沏茶,我們也下去歇歇腳,沒成想宋柯也是攜著家眷來在那兒,他媳婦兒鄭靜嫻,還有他兒子,一晃都能滿地跑了,說是到京郊串門子來了。因有這一層姻親關係,彼此見了見,宋柯形容未變,鄭靜嫻寒暄幾句,也無甚話可說的。」

  香蘭喃喃道:「原來是他,也不知他如今過得可好......」心中到底有些悵然。

  林東繡又同香蘭說笑了一回,也犯了困,合著衣裳躺在炕上挨著德哥兒睡了,香蘭卻無倦意,想著林東繡的囑托,暗道:「不如當下便把林錦樓喚來,同他說這事,他答不答應我都已盡心盡力,也好有個交代。」叫了雪凝兩聲,卻無人應答。原來丫鬟們行車一路亦是人困馬乏,見主子們聊天說笑,無甚吩咐,便都紛紛到罩房裡歇著去了。

  香蘭便出來尋找,屋外放一扇大屏風,林錦樓同袁紹仁正在外頭明堂裡吃酒說話,香蘭剛要繞到一側過道內,便聽袁紹仁道:「今兒來的路上竟碰見宋柯了,挾著妻兒,說是要到郊外串親戚。這冰天雪地有什麼親戚好串?想來是京裡風聲不太平,他岳丈命他們出來躲躲。」

  香蘭一聽這話便頓住了腳。

  只聽林錦樓道:「宋柯他老丈人一向替二皇子搖旗吶喊,蹦躂忒厲害,兩個月前被同僚聯名彈劾,聖上一怒擼了他的官職,罰沒大半家產,成了殺一儆百的靶子。明眼人都知道這是東宮的手筆。二皇子也不含糊,昨兒個使手段害死趙晉,雙方各斷一臂膀。」

  「宋柯倒是有真才實學,倘若因奪嫡之禍殃及前程便十分可惜了。」

  林錦樓哼了哼,顯是極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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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出遊(四)

  袁紹仁笑兩聲道:「你甭不服氣,宋柯稱得上一流人物,文博達昌,詩詞秀逸,頗有心計城府。聽說顯國公原要人舉薦他到湖北任知府,他竟推辭不受,只窩在翰林院裡做個小編纂,生生將顯國公氣個倒仰。也虧得他當日辭而不受,否則顯國公倒了,頭一個便牽連他當池魚。就沖這份清明,便不容讓人小覷了。」

  林錦樓道:「聽聞他們翁婿不和,宋柯似是意願擁立東宮,常與人說太子溫厚謙和,有明君之態。這國事牽進了家事,顯國公瞧女婿不順眼,宋柯也不搭理他岳丈,鄭靜嫻左右為難,哄不好這個也勸不了那個,人瘦了兩圈兒,上一遭我娘串門子恰碰上她,見她這模樣嚇一跳,不知她藏了什麼心事,安慰幾句,又哄她的話兒,她還逞強不說,倒是她母親韋氏,撐不住先哭訴一場。」

  袁紹仁道:「宋柯如今是打算避禍呢,一紙上書請求外放。」

  林錦樓嗤笑道:「他想得美,如今哪有像樣的缺兒,即便有,也輪不到他頭上,顯國公都要倒了。」

  「呵,像樣的地方是沒有,不像樣的地方倒還有幾個,上頭八成要准了,也虧得他想得出,你猜他要去哪兒?」

  林錦樓問道:「哪兒?」

  香蘭亦豎起耳朵去聽,不料雪凝正走過來,見香蘭站在那裡,連忙輕聲問道:「姨奶奶什麼吩咐?」

  香蘭一愣便沒聽到袁紹仁的話,亦不好在屏風後站著,只得進了屋,坐在炕上心裡還惦記,暗想:「宋柯兩世為人,都以前程事業為重,今日又遭了這一劫,只盼他平安才好。」長長歎一口氣,又想:「這一生我們全家欠他天大的恩情,不能就這樣忘了,如今他有了難,自然不可坐視不理......顯國公家產被罰沒大半,宋柯的日子想來也不好過,但不知他要外放到何地做官,何時啟程。我本就是飄萍之人,朝堂之事幫不了什麼,可贈財贈物盡心總是可行的,這一別,興許終其一生都不能再見了。」心裡不由悵然,往事浮光掠影,她竭力不去想,慢吞吞走到桌前,親手倒了一盞茶,心道:「林東繡是個專管九國販駱駝的,兩舌生事,不能朝她打聽,德哥兒年紀太小,亦問不得,這事只怕還要問永昌侯本人,可怎麼能向他遞上話呢?可恨我這一遭出來,知心知底的人都沒帶在身邊。」

  正此時林錦樓走進來,見林東繡和德哥兒在碧紗櫥裡的大炕上睡著,招手將香蘭引到臥房裡,香蘭見他板著臉,心裡不由惴惴,忽聽見有極細微的「咪咪」叫聲,不由奇道:「這是什麼聲兒?」

  林錦樓仍皺著眉,臉拉得老長,從懷裡抓出一隻咪咪叫的奶貓兒,塞到香蘭懷裡道: 「方纔送過來的小玩意兒。」

  香蘭驚喜道:「這是哪兒來的?」見那貓兒玉雪可愛,忍不住抬起頭對林錦樓笑了笑。

  林錦樓一怔,臉色稍好了些,半晌才道:「山東臨清的獅子貓,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對兒,在莊子上下了這一窩,本有三隻,要進給宮裡,這只鬧了病就留在莊子上,想不到竟又好了。方才莊子上的莊頭送過來,爺瞅它一雙眼睛怯生生的,跟你像,留下給你做伴。」

  那貓兒咪咪叫著往香蘭的懷裡拱,不知是怕還是冷,渾身哆哆嗦嗦,如一團毛茸茸的球兒,香蘭心裡一下便酥了,雙手抱起來仔細瞧了瞧,摸它肚皮圓滾滾的,見几子上有個灰鼠大毛的手筒子,忙把貓兒放到手筒裡,放在床上。那團毛球兒又細聲細氣的叫著,往手筒外面爬,四隻爪子蹣跚笨拙,憨態可掬。香蘭坐在床邊用手指頭撥弄小貓兒頭上的絨毛,那貓兒便用圓滾滾的眸子瞧著她,細細叫著去蹭她的手,香蘭忍不住笑起來,小聲說:「是公的還是母的?」

  林錦樓坐在她身邊,道:「公的。」頓了頓又說:「我小時候老太太也養過幾隻,叫什麼月影、金絲、垂珠、繡虎、印星。」

  香蘭想了想,笑著說:「你瞧它一眼黃一眼碧,該叫『鴛鴦』才是。」

  林錦樓「哦」了一聲,道:「『鴛鴦』是什麼爛名字,它是只公的,日後打遍貓中無敵手,旁人一讚,說『好個威風的小霸王,叫什麼名兒?』一說叫『鴛鴦』,就好像塗脂抹粉的小娘子似的,氣勢全沒了,叫什麼『獅王』、『震虎』、『雪裡將軍』才相得益彰。」

  香蘭看著眼前嗚咪叫,惹人憐愛的小東西,聽林錦樓說其日後「打遍貓中無敵手」,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你怎麼整天打啊殺的,養隻貓也讓它那麼好鬥。」

  這一記白眼在林錦樓眼裡滿是風情,又嫵媚又可人,他心一下便飄起來,臉上終於冰霜開化,呵呵笑著轉過身,同香蘭一道去看那只四處亂爬貓兒,鼻間嗅到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他耳目過人,方才同袁紹仁說話時,知道香蘭從屋中出來,屏風下恰露出她吉祥八寶刺繡的裙擺,又見她聽宋柯之事便站住,心裡登時不是滋味。正巧莊頭送貓,他藉故出來,本想質問幾句,給她臉子瞧的,孰料見她對自己笑一笑,滿腔的不快竟漸漸煙消雲散了。

  香蘭偷偷看了林錦樓一眼,暗想:「方纔臉還拉得跟什麼似的,好像欠他八萬貫錢,這麼一會兒又笑了,這陰晴不定的性子真要命。」她這一偷看,發覺林錦樓正盯著自己瞧呢,不由有些心虛,立時找了個由頭將話引開,隨口道:「怎麼宮裡進貢貓兒的事你都管?」

  「啊,你當爺過得容易?如今風光還不是仗著手裡有兵,養這麼一支軍,對上得討好貴人,對下得想方設法賺銀子,這貓兒就是哄宮裡老太后歡喜的。」他一面說一面伸了長腿,拍了拍那貓兒的頭,「這叫投其所好,各條大路才走得順暢。爺養這麼些人,未搜刮一文民脂民膏,還不全仗這些手段。也虧得是爺,換個旁人都不成。」

  香蘭見他臉上隱帶得色,有一股子笑傲朝堂、檢視三軍的勁頭,香蘭想腹誹他傲慢,可又嘲笑不出,想到林錦樓行住坐臥皆前呼後擁,眾人恭敬扶接,原先江南一帶免不了水匪盜徒,因有他坐鎮,連剿了幾窩匪,正是太平安穩,倭寇土匪不敢來犯,不是每個世家公子在年紀輕輕都能立下這樣一番事業,威勢凜然。

  林錦樓忽然伸手摸了摸香蘭的臉,彷彿不認識她似的,看了好久,低聲道:「香蘭,你就跟著爺好好生生過日子,別胡思亂想那些有的沒的,成麼?」

  他冷不丁忽然說起這個,香蘭默不作聲,把貓兒摟到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心裡頭一下子空落落的。林錦樓捏住她的手不說話,屋裡一時靜下來,林錦樓長長出了口氣,香蘭抬起頭,只見他正瞧著別處,說:「從小老太爺就教我怎麼光耀門楣,老爺政務忙,鮮少顧家,太太說她一輩子的指望都在我身上。小時候習文習武拚死拚活,長大了大兵打仗,幾番出生入死,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他摩挲著香蘭的手,卻不看她,「這些年許是我老了,或是生離死別見得多了,如今回來想有個知疼著熱的人......」

  香蘭只覺眼眶發熱發紅,她立刻低下頭,淚珠兒一下便迷了眼,她強忍住,假借去抱小貓兒,側過身子將淚拭了,並不搭那話頭,只佯裝無事道:「大爺渾說什麼呢,你春秋鼎盛,怎麼就老了......」她抬起頭,只見林錦樓正直直的看著她,兩人靜靜對視了良久,香蘭眼眶又紅了,前途迷惘,她不知該往何處去,也不知該如何說,只好掩飾著笑了笑,低下頭道:「大爺,永昌侯還在外頭,讓他久等著不好。」

  林錦樓亦笑了笑,站起身,像拍那小貓兒似的拍了拍香蘭的頭,道:「是了,讓他就等著不好,老袁比爺還年長呢,他都沒嚷老,爺怎麼能說自己老了呢。」

  其實蒼老的是她自己。這幾年輾轉掙扎深刻入骨,將她磨成一個圓,彷彿令人一夜滄桑。她偶爾回首,只覺是在看另一個自己,前世已漸漸成了模糊的剪影,這一世的青蔥年華也已成泛黃舊夢,皆淹沒滾滾紅塵,永不能再現。

  黃昏時分,林錦樓命人備轎,眾人一併到莊子一側賞梅,吉祥、雙喜、桂圓等手裡拿著剪子,手裡托著瓶兒,林錦樓說哪枝好,便上去把哪枝下來,插在瓶內。德哥兒對花兒朵兒的沒興致,聽說莊子上捉了一隻鷹,一疊聲嚷著要去看,袁紹仁也怕他凍著,順勢領著他回去瞧鷹去了,這父子倆一走,林東繡也坐不住,幾次三番給香蘭使眼色,香蘭便瞅了個時機,裝著不經意似的對林錦樓道:「今兒個中午我同四姑奶奶聊了聊,她在娘家有些地方不太順意似的。」

  林錦樓將一朵梅花剪下來,順手插在香蘭髻中,漫不經心的「哦」一聲。

  香蘭道:「聽說僕婦們不大聽使喚,還有四姑爺幾個老姨娘也同姑奶奶不對付,她到底年紀小......」

  林錦樓是個聰明人,聽到這裡已明白了,回頭看了林東繡一眼,哼一聲道:「她跟你張嘴,讓你求爺替她撐腰?」

  還未等香蘭說話,便道:「活該讓她受磕碰長記性,她剛嫁過去沒幾天,把永昌侯府鬧了個雞犬不寧,從上到下,沒有一件事兒不挑理的,得了理的事愈發不饒人,上上下下幾乎讓她得罪遍了。原本她來求爺一回,爺以為她真受冤枉欺負了,回頭一問老袁他嬸子,敢情不是那麼檔子事兒。這事你少管,聽見沒?回頭讓太太好生教訓她一回。」

  香蘭點了點頭,心說:「難怪永昌侯待林東繡只是尋常客氣,態度言語間隱有疏離之意,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時只聽有急促馬蹄聲,林錦樓近身侍衛溫如實策馬到近前,未等馬站穩便翻身下來,急匆匆跑到林錦樓耳邊,悄聲附耳幾句,林錦樓立時便沉了臉色。側過身吩咐道:「護送你們姨奶奶、姑奶奶回去。」又對香蘭道:「爺先回去,你們也收拾回家,趕明兒個再帶你們來。」言罷命人牽過馬,翻身上馬去了。

  香蘭、林東繡二人也只得跟著回去。進了屋,雪凝連忙打發人打熱水與香蘭燙腳,又張羅廚房端薑湯來。香蘭穿好鞋襪,忽覺少了些什麼,不由問道:「那隻小貓兒呢?」

  雪凝東瞅西看道:「方纔還在被上趴著呢。」一面說一面尋找,可找了一圈兒仍未瞧見蹤影,心裡一沉道:「糟糕,方才打水時敞著門,莫不是跑出去了罷?」一面說一面推門出去找。

  香蘭也急起來,道:「外頭風大,還不生生凍死它。」不管不顧,也披了斗篷出去。此時外頭一片漆黑,唯有廊下的燈籠隨風搖曳,香蘭一手提著燈籠,低聲喚著,俯下身子仔細尋找。經過西廂房時,忽聽裡面傳來一聲短而急的哀嚎,香蘭站住,再仔細聽便無有聲響了,她以為聽錯了,又低下身子,口中「咪咪」喚著,此時更大一聲哀叫傳出來,香蘭嚇一跳,不由好奇心起,走到西廂牆根,用手指戳破窗紙向內看去,只見屋內燈火通明,林錦樓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面沉似水,他兩個極信重的幕僚站在兩側,溫如實手持鞭子立在一旁。一男子五花大綁倒在地上。

  林錦樓冷冷一哼,便聽「啪」一聲,鞭子抽在那人身上,那人又是悶聲哀叫。

  「只要老老實實交代,到底是誰指使你來的,在林府裡做幕僚究竟刺探何事,爺就饒你一條命。」

  那人呻吟道:「我講的句句實情......」

  「鐵嘴鋼牙,蒙你爺爺你還嫩點。」言罷便聽「卡嚓」一聲,那人一聲極痛苦的慘叫,緊接著沒了聲息,似是暈了過去。

  香蘭嚇了一跳,只覺心「怦怦」直跳,腿已軟了。林錦樓這段日子待她和顏悅色,她幾乎快忘了他本便是這般凶神惡煞。此時傳來潑水聲,那人不斷呻吟,彷彿又醒過來,繼而疼得渾身亂顫,臉上涕淚橫流。

  林錦樓懶懶道:「怎麼著?能跟爺好生說道說道了?」

  「......」

  「不說?那爺就再斷你一條胳膊。」

  「不不,別別......」只聽「卡」一聲,那人慘叫淒厲,喉嚨裡再壓不住哭號之聲。香蘭再也不敢聽,靠在牆上,顫著腿想往回走,卻聽那人斷斷續續哭道:「小人......小人是受戴大人指使來的......」

  「戴大人?哪個戴大人?」

  「翰林院的戴慶戴大人。」

  林錦樓一怔,他只知道戴慶娶了趙月嬋做填房,二人平日素無往來,因問道:「他指使你做什麼?」

  「戴大人疑將軍與前太子有舊,暗中謀反,將此事報與了二皇子,讓小的到將軍府上做幕僚,打探內情......」

  只這一句「前太子」、「謀反」,驚得香蘭往後又退幾步,她忙不迭提著裙子往回跑,慌亂中裙擺絆住腿,摔在地上,屋中人立時警覺了,溫如實大叫一聲:「誰?」抻出刀便跳了出來。

  香蘭一見那刀鋒雪亮,不由嚇得驚叫一聲,溫如實一見是主子房裡供著的那位,趕緊把刀收了,林錦樓沉著臉走出來,一把將香蘭拉起來,恨恨道:「你他媽在這兒做什麼?」夾在腋下大步回了臥房,將她扔在炕上,擰眉瞪眼指著大聲道:「再敢亂跑你試試,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擰過身子便走了,出去「呯」一聲摔了明堂大門。

  香蘭渾身冰涼,她顫著手把斗篷圍得更緊,卻止不住渾身打顫。前世她祖父是前太子授業恩師,林老太爺當日亦受太子器重,難不成,難不成林家當真與前太子私相授受?他擁兵自重,難道真是為了同太子謀反?自己撞破此事,林錦樓會不會就此動了殺意,將她滅口?

  此時雪凝走進來,輕快笑道:「姨奶奶,找著這小東西了,淘氣得緊,竟然躲在大爺一雙靴子裡頭。」說著把那貓咪遞過來,又奇道:「姨奶奶你怎麼了?屋裡還披著斗篷。」一行說,一行趕緊將火盆移過來。

  香蘭懷裡抱著那隻貓兒,眼淚忍不住要淌下來,她連忙忍住。不知過多久,林錦樓回來,見香蘭仍抱著那隻貓兒呆呆的坐在炕上,那隻小貓兒已呼呼睡了過去。林錦樓若無其事走上前,把那貓兒抓過來放到一旁,小貓兒便轉了個身,團著身子又睡過去。林錦樓瞧她那模樣便知她壞了,遂掛了笑,低聲道:「你說你不好好在屋呆著,黑燈瞎火跑出去做什麼?嗯?方才抓著個奸細,內院裡清靜,西廂房又空著,爺就帶進來問問話,早知道嚇著你,下回便不帶進來了。」

  香蘭不敢看他,心想方纔還橫眉立目,這會子又好了,瞧這情勢,想來是不會將自己如何了。這時她才忍不住,哽咽著哭出來。

  林錦樓把她攬在懷裡拍了拍,沉默了一時,貼著她耳根低聲道:「你甭怕,林家沒想過謀反。如今林家正風光,聖上也坐穩了江山,何苦來哉的?」

  香蘭小聲道:「那這事......」

  林錦樓暗自咬牙,臉上仍擠出笑來:「你別管,這事有我。」言罷站起來轉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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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37: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七章 出遊(五)

  第二日,林錦樓和袁紹仁一早便出門,香蘭便同林東繡說笑打發時光,德哥兒本想出去玩,林東繡百般怕他冷,再凍出病兒,任憑德哥兒求了三四遭也不准他出去,口中只說:「不中用,要是侯爺在這兒,甭說是出去玩,你就是躺雪堆裡我也不管。」德哥兒沒精打采的,香蘭悄悄給他塞了一把松子糖,小聲道:「晚上要看花燈呢,你聽話,晚上讓你放煙火。」德哥兒這才鼓起興,趴在炕上逗弄小貓兒玩起來。

  林東繡拐彎抹角的問香蘭,林錦樓可應了去永昌侯府替她撐腰,香蘭字斟句酌道:「大爺說他一個男人家不好插手你的事,回頭讓太太出面。」

  林東繡最擅聽這等彎彎繞的畫外音,登時明白過來,氣洩了一半,把手裡給袁紹仁做的風帽丟在一旁,歪在靠枕上生悶氣去了。香蘭暗道:「林東繡當上侯府夫人,正是躊躇滿志,欲大展拳腳的時候,再勸她什麼都聽不進去,說多了倒讓人不痛快,倒不如先冷一冷了。」想到此處,便將德哥兒領到臥室床上去玩,可心思起伏不定,想起昨日林錦樓審問奸細,尤以前太子之事,細細琢磨,不由讓人心驚肉跳。正愣神的功夫,聽見門響,原來林東繡喚了薔薇、韓媽媽、寒枝等心腹之人進來,幾人湊一處悄悄商量一回,方才散了。

  一時無事。直到將近傍晚,林錦樓和袁紹仁方才回來,進門便命擺宴。林錦樓進了屋,見香蘭正教德哥兒下棋,德哥兒聽到外頭袁紹仁說話聲,便扔了棋子跑出去了。林錦樓道:「方纔跟老袁去京郊駐紮的兵營裡看看,誰知正碰見劉、謝二人,正在那裡吃酒吹牛,知道爺在這莊子上,非要過來看看。」言罷去看香蘭,香蘭低著頭服侍他換衣裳,並不吭聲,她一見著林錦樓便愈發勾起昨晚上的事,前世因捲入奪嫡之爭家破人亡仍歷歷在目,她一顆心便慢慢沉下去。

  林錦樓搔搔頭,昨天晚上香蘭也是滿腹心事的模樣,只怕是給嚇著了。他瞧著香蘭心裡也有氣,這女人白白長了個好樣子,跟誰都和和氣氣的,怎麼跟他就這麼擰巴呢,凡事悶在心裡不說,偶爾說幾句真心話還都是他不愛聽的。你不理我是罷?爺還不愛搭理你呢!掉著臉子重新換了衣裳,扭過身「登登登」便走了。

  雪凝端著茶探頭探腦的,見林錦樓走了方才挨過來道:「大爺生氣了?」

  香蘭兀自沉浸在思慮裡,聽雪凝問話方才回過神,此時聽門口犬吠,應是有人到了。

  當下,劉小川從大門進來四下打量,笑說:「哥,早聽說你在郊外莊子上有所宅子,今兒才過來瞅瞅,倒是像模像樣的,趕明兒個借弟弟我住兩天。」

  林錦樓指了指他:「我說你怎麼死乞白賴的非要跟過來,原來算計我這宅子來的,你外頭不是也置產業了麼,跑我這兒打秋風。」

  謝域吃吃笑道:「他外頭那宅子讓他們老爺子收回去了......」還不待他說完,劉小川便竄過來摀住謝域的嘴,口內道:「沒真想打你宅子主意,誰敢打你主意呢。」

  袁紹仁道:「楚家小二呢?你們仨向來形影不離,怎麼就剩你倆了?」

  劉小川耷拉著腦袋道:「楚小二成天拘在家裡頭讀書,出不來,我們哥倆閒得慌,這才過來瞧瞧的。」

  三人一行說一行往裡走,只見廳上已設下筵席,圍著石崇錦帳圍屏,掛著七八盞珠子大宮燈,兩旁放著數只粉白的花瓶兒,裡頭插著昨日采剪下來的紅梅白梅,堆錦吐繡。桌上佳餚陳列,另有兩個大火盆架在那裡,屋中正是溫暖如春。幾人張羅入席,剛吃兩杯酒,便又聽外頭傳來敲門聲,林錦樓正疑惑,劉小川便哈哈笑道:「只怕是戲肉到了,速速迎進來。」一面打發人去開門,一面嘿嘿笑道:「小爺琢磨著,光咱們幾個爺們吃酒不免沒了趣兒,也剛好趕得巧,這裡近兩天剛來個ji女,都喚她郭瓊姐兒,生得那叫一個水靈,又有一把好嗓兒,聽說也是從大戶人家裡出來的,如今紅得不得了,這裡有頭臉的逢有宴會,必請她唱上兩曲,排都排不上。也虧得是小爺的帖子,旁人都請不來呢!」

  袁紹仁點著他笑道:「你呀你呀,什麼時候把這個玩心收了,你家老爺子也就把你外頭置的產業還你了。」

  謝域翻翻眼道:「甭聽他滿嘴胡唚,郭瓊姐兒雖是個美人,可放到京城裡,紅牌也未必輪的上她。」

  正說著,便聽環珮叮咚,只見有四個濃妝艷抹的女子走進來,為首的那個披著銀紅緞子斗篷,懷裡抱著琵琶款款走進來,先盈盈一個萬福,燕語鶯聲道:「小女子見過各位爺。」除去帽,只見粉面纖薄,端得一幅美人樣,又善修飾打扮,頭上黑鬖鬖光油油的烏雲紋絲不亂,挽著一窩絲杭州纘,再除了斗篷,露紫綃撒花襖兒,配著大紅的石榴裙。郭瓊姐兒見了林錦樓登時大吃一驚,又忙低下頭掩飾失態,旋即又忍不住抬頭偷偷用眼去看他。

  原來這郭瓊姐兒不是旁人,正是趙月嬋身邊的丫鬟瓊脂。早先趙月嬋為了攏住林錦樓的心,特特千挑萬選了一個女孩子買進來,未曾想林錦樓卻不領情。趙月嬋離開林府時便帶了這丫鬟走,為了嫁入戴家,設計讓瓊脂勾引其兄趙綱,又被趙綱喜新厭舊扔到一旁,回到趙月嬋身邊。那瓊脂亦不是安分的,同戴蓉眉來眼去成了事。原本瓊脂在戴家過得極舒坦,卻不想趙月嬋的祖父趙晉被害而死,趙月嬋在戴家情勢便一落千丈。原本瓊脂素是頤指氣使慣了的,旁人皆敢怒不敢言,如今牆倒眾人推,便有人到戴慶老婆焦氏處將蓉、瓊二人的姦情捅了出去,焦氏本就是河東獅一類人物,豈能忍的下這口氣,當下便鬧得雞飛狗跳,瓊脂連夜就被提溜出去賣到了窯子裡。

  如今機緣巧合,瓊脂竟到了林錦樓的莊子上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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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6 14:37: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八章 出遊(六)

  林錦樓早將瓊脂忘得一乾二淨,只朝這四人看了一眼,這場面他見得多了,心裡百無聊賴,低下頭吃菜。袁紹仁對彈唱之流並無喜好,遂安之若素。謝域同劉小川對了個眼色,清清嗓子道:「能在這地方尋著這樣的佳人助興,也足見劉兄是費了心思的了。」再想捧兩句,林錦樓「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得了,兄弟,方纔還說放到京城裡未必顯眼,這會兒又誇上了?」不理謝域神色尷尬,扭頭對瓊脂說:「撿個拿手的來唱,唱得好有賞。」

  這裡四人便落座,錦瑟銀箏,玉面琵琶,紅牙象板彈唱起來,細細聽,原是一套「花月春滿城」,婉轉柔潤,也頗有意趣。唱畢,劉小川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又點了旁的曲子來唱。席間吉祥、雙喜執酒壺伺候,一時倒也融洽。雙喜斟了酒,抬頭一瞧,見德哥兒正探著小腦袋往屋裡看,便輕輕一碰袁紹仁跟他努嘴,袁紹仁瞧見德哥兒便離席,過去問道:「何事?」

  德哥兒道:「有事要求爹爹呢。」牽著他往外走,繞過影壁,引到二門旁一叢松柏後引到屋後簷下一方僻靜處,見香蘭帶著雪凝正站在那裡。香蘭屈膝下拜,口中道:「冒昧請侯爺到此,還請恕罪,只是有一句話借問,還望侯爺相告。」

  袁紹仁道:「請講。」

  香蘭道:「不知宋柯宋大人外放,是往何處為官,何日啟程?」

  袁紹仁心中瞭然。原來林東繡最是愛說話的,自他們路上遇見宋柯,林東繡便打開了話匣子把宋家當日在林府住著的事同他講了個遍,當中又說起香蘭,便把香蘭如何到了宋家,如何又離開宋家,當日為救父又怎麼到了林家講述一回,末了又說:「我眼瞅著香蘭同宋柯是有情呢,當初宋柯瞅她那眼神,能滴出兩滴蜜來。卻不知他二人為何沒在一處……也虧得不曾一起,鄭靜嫻什麼性子?只要把香蘭生生磨死了。」

  如今袁紹仁見香蘭問起,便道:「宋柯奏請欲往貴州戍邊之地為官,應是年後啟程,究竟是哪一日,我便不知了,回頭派人打聽,待得了准信兒再告與姨奶奶知曉。」

  香蘭怔了怔,貴州山高水長,又在戍邊苦地,他竟選了那裡,怪道是人人都不願去頂的缺兒。又一拜,道:「謝侯爺相告。此人與我有恩,早先我險些被趙氏賣到火坑裡,他救了我了我全家,這一份恩情在我心裡藏著長長久久沒法報答,如今他將要走了,今生興許不能再見,改日我差人到他府上送些財物,總該盡一份心力才是。」頓了頓道:「還望侯爺替我保密,此事勿與我們大爺說才好。」

  袁紹仁口中答應著,看著香蘭凍紅的雙頰和那雙沉靜的眼,彷彿飽經滄桑卻依舊純然澄澈,他想起林東繡說的話,只覺眼前這女子如同光鮮瓷瓶兒裡裝的苦酒,外面光鮮,實則已把旁人一生的坎坷經歷遍了。他心裡頭不知是憐惜或是敬佩,還是一股說不出的慚愧和莫名的歉疚,忙扭頭看著院兒裡跑來跑去的德哥兒,許是酒意上湧,他一時沒管住,忽歎了一句道:「姨奶奶的品格沒得說,袁某敬重,說句冒犯的話,有時候覺著姨奶奶就像我......像一位故人,倘若她活著便好了,有時我想,時至今日家裡內宅不寧,許就是我的報應......」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說多了,連忙告罪。

  香蘭立時明白這話裡的弦外之音,她本該因嘉蓮含冤而終去怨恨袁紹仁的,可他站在蕭瑟寒風中,形容淒清孤寂,彷彿一下老了六七歲,香蘭看了看跑來跑去的德哥兒,心一下就軟了,一番話在心裡斟酌了兩遭,方才勸慰道:「侯爺,有番話斗膽說一回,自己是梧桐,鳳凰才來棲,自己是大海,百川才來聚,花香自有蝶飛來,侯爺先肅整家風,懲弊賞利,寬仁處事,善待妻妾,才會有相應和合的家親眷屬,而不是反過來。牙還有咬舌頭的時候,親兄弟有時還干仗,更別提隔著血親湊在一起的家裡人,怎能指望他們大事小情的不給自己添麻煩增煩惱呢。」她扭頭看著德哥兒,眼裡現出一層極薄的水光,道:「逝者如斯,侯爺當振作。德哥兒親娘年紀輕輕便葬送了性命,實在令人歎惋傷心,可惜她年紀還輕,不知道要在困頓絕望時要常思自己過,放大心量,慢慢忘記旁人的不好。有些事本無對錯,只是地位利益不同罷了,侯爺這樣百般抬舉她,正房大奶奶心裡豈能不含怨呢。有時縱有萬般無奈,可境遇如此,在屋簷底下就要低頭,在誰的場便要捧誰的場……唉,只是說這些都沒用了……」

  袁紹仁心頭震動,忍不住道:「姨奶奶真是難得的通透人了!」

  香蘭淡淡笑了笑:「我也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磨磋才明白這個理,原先自詡聰慧明理,全是自誤,總要歷盡變故,把一身的傲氣和不甘磨乾淨,才明白謙卑柔軟是何物。」言畢肅容,對袁紹仁深深一禮,道:「侯爺乃一家之尊,當家做主頂樑柱,德哥兒年幼,日後萬事還要指望侯爺,還請侯爺收拾情懷,珍重自己。」言罷招呼德哥兒,牽著他回去了。

  他們一番對話,卻不知此時桌上眾人行酒令,因不見了袁紹仁,劉小川命讓瓊脂出來找。那瓊脂巴正要在永昌侯跟前多露臉,正是求之不得,尋到屋後,正瞧見這兩人說話兒,又有個丫鬟帶著個小童兒在一旁玩耍,仔細觀了觀,聽不真二人說甚,心下暗思:「這人不是香蘭麼?」看香蘭一身珠光寶氣,穿著羽紗的大紅斗篷,氣象萬千,正經侯門世家中貴婦的裝扮,比趙月嬋當日尤勝兩分,心裡不由心酸嫉妒,暗道:「原本我同她也是一樣的人,合該這樣風光,留在林家做妾,她一個奴才生養的丫頭這樣好命,為何我偏生這樣命苦!」自感自傷落了幾滴淚,眼見袁紹仁走過來,不敢久留,連忙回到席間。再瞧林錦樓生得一表人才,英姿勃發,心裡的氣便愈發不能平了,一徑側過身子把燈影著,從荷包裡掏出成張的胭脂膏子在嘴上抿了抿,又伸手攏了攏鬢髮,把一方銷金的大紅帕子攥在手裡,端著一盅酒,來到林錦樓跟前獻慇勤,一時剝了肉道:「林大爺,嘗嘗這肉。」一回又道:「大爺,我親手斟一盅酒,你可不能不吃,你若不吃,我便惱你一生。」一回讓林錦樓點曲兒與她唱,一回又要跟林錦樓行令,左來右去,只膩在林錦樓身側。

  林錦樓並不正眼相看,有一句沒一句應著,他心裡尚還生香蘭的悶氣,可見桌上有道冬日裡難得的山菌清炒的嫩菜心,想著香蘭喜吃此物,心裡想著老子這麼不是犯賤麼,可嘴上又命廚房做一道給香蘭端去。

  瓊脂心頭裡又惱,藉著喝多酒頭暈,鶯聲嬌嗲要歪在林錦樓身上。袁紹仁看不上,說了兩句:「如今只見你膩著他,還讓不讓我們幾個說話了?」

  瓊脂聽袁紹仁當場下面子不由雙頰緋紅,懷恨在心。

  劉小川和謝域齊聲笑道:「瓊姐兒這小肉兒可是塊成精的狗肉,一眼就瞧著該巴結誰了。」

  又吃喝一回,袁紹仁先告辭去了,他一走,林錦樓也止住不喝了,只說今日乏了,告個罪回去,謝域和劉小川百般挽留,林錦樓道:「非是不給兄弟面子,這兩日不便多吃酒,改天回京城,請你們倆喝個夠。」又請他倆放量吃喝,命小廝照顧著,又命收拾屋子與他二人住。這二人也確不客氣,仍在廳裡吃吃喝喝,暫且不表。

  卻說林錦樓起身出去,倒急壞了瓊脂,趁人不備「嗖」一下竄出來,趕著上前去扶林錦樓,口中道:「大爺,您慢著點兒。」

  林錦樓任她扶著,懶懶道:「你可是個猴兒,一身的精乖。」

  瓊脂乖巧道:「還求大爺多教我。」

  林錦樓道:「難為你彈一手琵琶,唱得也好,爺已吩咐了,賞你們幾兩銀子,留著買胭脂水粉兒罷。」

  瓊脂笑道:「還是大爺疼我。」

  說話兒已到二門口,林錦樓甩開瓊脂道:「成了,你回罷,這裡頭不是你來的地方。」邁步就往裡去。

  瓊脂雖懼林錦樓之威,可也不得不豁出去一搏,她心裡明白得緊,自己憑著幾分姿色在勾欄裡迎來送往,運道好了,趁著尚未年老色衰,趕個人贖了做小老婆;運道不濟,指不定流落到什麼境地。這一遭趕了個巧宗,竟遇上林錦樓,正正是千載難逢,日後只怕再難見面,只盼著林錦樓能念舊情拉自己一把,或是照拂一二,攀上這一層人物,有了靠山,興許有些轉機。

  一念及此,撲通跪倒在地,眼淚滾瓜似的掉下來,淒惶道:「大爺真認不出奴婢了?」

  林錦樓一怔,停住腳步,皺眉道:「你是……」

  瓊脂口內編了一番話,哭道:「奴婢是瓊脂,原是趙氏身邊的丫鬟,後隨她去了戴家,只因老爺同我多說了幾句話,趙氏生恨,竟把我賣到窯子裡,今日一見大爺,奴婢心裡……心裡就想起以前的光景……」說著不住用帕子拭淚。低眉斂目,,眉掩雙愁,直將自個兒哭得梨花帶雨。

  林錦樓有些動容,想到當日自己相中香蘭,引來趙月嬋嫉恨,遭了一番毒打賣要到勾欄裡,宋柯出手將她救了,嘖,自己一時疏忽讓宋柯當了好人,倒讓那個傻妞兒一直記著那廝的好處。如今再看瓊脂,也生起幾分憐憫之意。

  瓊脂抬頭偷偷一瞄,見林錦樓容色鬆動,忙膝行幾步,抱住他的腿,道:「奴婢一心一意忠心大爺,侍奉大爺,還求大爺開恩,讓我回林家,哪怕掃地做飯,當個粗使雜役,能見著大爺,奴婢死也甘心……」

   話音未落,就聽見小童兒咯咯歡笑之聲,扭頭一瞧,原來香蘭和林東繡並幾個丫鬟正帶著德哥兒在院子裡放煙火。

  香蘭正與林錦樓目光相撞香蘭瞧瞧林錦樓,又看看跪在地上抱著他雙腿的瓊脂,那瓊脂一身裝扮便知是風塵女子,如今兩人這樣糾纏一處,香蘭先是怔住,隨後便別開了臉。

  林錦樓無端覺著尷尬,後退兩步將腿拔了,道:「罷了,既你原先與林家有緣,爺多贈你些銀子度日罷。」轉身便往院內走。

  瓊脂大驚,暗道:「先前林錦樓明明軟了心,倘若不是香蘭那小蹄子,只怕這會子已經留我到林家了,林家三位爺,憑借我的姿色,還怕不能佔一席之地?或是讓林錦樓贖了送給當官的手下人,一輩子穿金戴銀,也吃穿不愁。」心裡愈發恨上來,想到袁紹仁席間奚落自己,口不擇言道:「大爺!奴還有一事想說!方才永昌侯離席,奴出去尋找,正撞見香蘭和永昌侯私會一處!」

  林錦樓一聽這話,又停住腳,瓊脂看著林錦樓的背影,叫道:「奴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就見林錦樓慢慢轉過身,臉色卻陰霾下來,朝她慢慢走過去,瓊脂才覺得不對,不由怕起來,哆哆嗦嗦道:「是真的……奴婢親眼瞧見的……兩人在一處呆了許久……」

  林錦樓一把拎起她衣襟,提了起來,瓊脂嚇得驚聲尖叫。林錦樓口中陰狠道:「你再敢嚼舌頭根子,或是往外說一字半句,爺就廢了你,懂了?」

  瓊脂渾身癱軟,篩糠一般,眼裡轉出淚,忙不迭點頭。

  林錦樓一把將她扔出去,口中喝道:「滾蛋!」

  瓊脂連滾帶爬的跑了,頭上的翠鈿珠串掉了一地,引得院內人引頸相望。

  林錦樓揉了揉眉心,袁紹仁人品他信得過,香蘭那小酸儒也做不出非分之事,只是他必要將此事問問清楚才是,遂邁步走進去,瞧見雪凝,站在廊下,招手喚道:「你,過來。」

  雪凝連忙走過去。

  林錦樓道:「跪下!有事問你。」

  雪凝一顆心登時提起來,跪在地上。

  林錦樓道:「爺問你,今兒個姨奶奶同四姑爺私下相會,是也不是?」

  雪凝大驚,一徑兒搖頭道:「不是不是,這是哪個亂嚼舌頭根子的,奴婢帶著德哥兒也在呢。」

  林錦樓道:「他們說了甚?在一處還呆了許久?敢說一字半句瞎話,就全在你身上!」

  雪凝暗想:「雖說姨奶奶叮囑莫要把話說與旁人,可大爺誤以為姨奶奶同永昌侯有私情,可大大不妙。姨奶奶不過問宋柯就任之事,想著報恩罷了,光明正大,倘若說假話遮掩,反倒把官鹽當成私鹽賣了。」便道:「姨奶奶不過借問宋柯宋大人到何處為官,何日啟程。因宋大人待姨奶奶有恩,姨奶奶怕他走,趕不及還他人情罷了。」

  雪凝與香蘭身邊旁的丫鬟不同,心底裡先是認林錦樓一個主子的,原不與香蘭親近,香蘭幾個心腹丫頭說話也皆背著她,故而不清當中厲害。她本是好意,可不知宋柯至今仍是林錦樓心裡頭的結兒,這番話,正正捅了馬蜂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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