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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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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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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3:1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轉機

  香蘭偷眼望去,只見不遠處有丫頭婆子來回走動,忽見到小鵑腰間繫著白布,拿了個大捧盒遙遙的走過來。香蘭心中一喜,張口欲喊,卻見小鵑捧著盒子拐到迴廊上去了。香蘭不由失望,卻也無可奈何。

  她在窗前站一陣,又恐讓別人發覺了,轉回去摸了個舊墊子,靠在牆上坐了下來。若是尋常女子,這一番變故只怕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香蘭前世經歷大起大落,抄家流放,生離死別,加之心性堅韌,此刻卻振作起來,將身上的東西一樣一樣摸了出來。

  摸出十幾個銅錢,一小塊碎銀子,頭上的一根舊銀簪,最後把脖子上碧玉墜子摘了下來,這墜子正是宋柯送她的那只碧玉蛙,她原本放在匣子裡,後來回家探望父母時本想交給爹娘,可心裡一猶豫,鬼使神差的掛在了脖子上,已戴了好一陣子了。

  香蘭用手輕輕摸著玉蛙,暗想道:「不知趙月嬋什麼時候要把我發賣了,如今我臉上都是傷,怕也賣不出高價,更賣不到好地方。若是找不到人來救我,這些東西便要妥帖收著,興許買通了誰便能救我一命。」把東西仔細貼身藏好,便靠下來閉目養神,心裡默默背誦經文。

  也不知過了多久,香蘭縮在墊子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醒來時只覺飢腸轆轆,臉上也痛楚難當。從門縫往外一望,方知已過了正午,此時眾人已用過飯,院子裡靜悄悄的,日頭白花花曬在地上,一個人都瞧不見。

  香蘭默默歎了口氣,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涼水喝,低頭一照,只見臉腫得愈發厲害,雙頰已青紫得不成樣子了。正發愣的功夫,忽聽門口有人小聲喚道:「有人在裡頭嗎?」說著從底下門縫裡探進一條帕子,上頭有幾塊糕點。

  香蘭連忙走過去,從門縫一瞧,只見汀蘭站在門口,一臉慌張。原來汀蘭昨晚上聽見動靜,知道香蘭被趙月嬋責打發賣。她憐憫香蘭處境,卻也懼怕主人淫威,念著和香蘭有幾分情義,便悄悄的送來些吃食。

  香蘭猶如垂死之人見著一線光輝,連忙趴在門上,低聲哀求道:「汀蘭,汀蘭,我求你件事,我這兒有個玉珮,你拿著去……」

  汀蘭卻已嚇破了膽,打斷道:「香蘭,我給你送吃的已是冒了天大的險,旁的便不能再管了,你好自為之,我得走了。」急急忙忙的跑遠了。

  香蘭把頭重重撞在門上,心裡那一簇剛燃起來的火猝然熄滅。她慢慢蹲下,把那糕拿起來,拈了一小塊兒放在嘴裡含軟了才慢慢嚥下,淚卻從眼眶裡湧出來。她心裡明白,汀蘭肯冒險送吃食給她已實屬不易,如今不相幫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心裡仍止不住失望,淚流到嘴裡,又苦又澀。

  她當初入府是因為爹娘意欲讓她嫁給林府體面奴才的兒子,她萬不甘願才進府謀取機會脫籍。可到了林家才發覺事事身不由己,身為奴才,又無依無靠,唯有割捨一身傲骨,事事忍氣吞聲。先是曹麗環百般欺凌,她百般設計才脫離虎口,到了嵐姨娘房裡,本想過幾天太平日子,再尋個有根基的僕婦做靠山,熬幾年便能出府,誰知又變生不測。

  她有時候覺著自己快熬不住,不如死了乾淨,可咬牙之後,卻發覺自己竟能也能將這些苦楚都吞下去,卑微的抱著那一絲希望。

  她抱著膝蓋仔細想了許久,忽想到這兩天春菱正犯咳嗽,每天吃了飯都要到小廚房煎藥吃。春菱圖近,每每都走到這處小房來。春菱與她並不算交好,甚至隱隱還有些敵意,可無論如何,她都要試一試。

  香蘭縮在牆角里耐心等待,天色擦黑的時候,春菱果然從不遠處走了過來。香蘭心中一喜,趕忙湊到窗子前頭,把從櫃裡翻出的小炭塊從窗子丟出去,一連兩顆都砸到春菱身上。

  春菱嚇了一跳,停住腳步往四周看。香蘭連忙又丟了一顆,正砸在春菱肩膀,見春菱朝這邊望過來,便小聲喊道:「春菱,春菱,你離進些,我是香蘭。」

  春菱驚愕得睜大雙眼,遲疑的靠了上前,低聲道:「香蘭?迎霜她們說你病了,家去了……」靠到跟前,從破爛的窗紙中看到香蘭高高腫起的臉,不由大吃一驚,失聲道:「你……你這是……」

  香蘭連忙示意她噤聲,流著淚道:「好姐姐,我被冤枉,被大奶奶關了,眼見就要發賣,還求你救我一救。」說著遞出那個碧玉蛙,道,「求你把它拿到臥雲院,給宋大爺,讓他能把我買了去……我床下的匣子裡有二兩銀子,還有根釵,你儘管拿去罷,只求你幫我這一回,你的大恩大德我粉身碎骨也忘不了!」

  春菱遲疑道:「你說受了冤枉,什麼冤枉?」

  香蘭咬牙道:「我的冤枉便是大爺要抬舉我,大奶奶便要將我賣了。」

  這一句話春菱便明白了,心裡一沉,只覺此時擔著莫大的干係。正猶豫間,又聽香蘭道:「好姐姐,我只求你把這玉珮交給宋柯大爺,讓他買了我,別讓大奶奶把我賣到窯子裡……」說著便跪下來,春菱看不見她在屋中做什麼,卻能聽得「怦怦」作響,香蘭顯見得正在磕頭。

  春菱剛要說話,卻瞧見迎霜等人從不遠處走來,連忙攥著那玉蛙急忙忙走了。待回了房,春菱坐在床上,還覺著胸口一陣亂跳。

  她確實不大喜歡香蘭。她自詡才幹不差,一心要在丫鬟裡拔個尖,秦氏房裡能人太多,她熬不出頭,如今到了青嵐身邊,卻是被事事倚重。誰想憑空多出個香蘭,雖然不與她爭,可待人隨和,小丫頭子都喜歡她,又得了林錦樓的青眼,讓春菱多少有些吃味。可如今看了香蘭這番形容……春菱微微打個寒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當丫鬟還是如她這般姿容平常的好。她到底不是心腸歹毒之輩,往日裡對香蘭的嫉妒如今倒化成了可憐。就連她也不得不承認,香蘭為人和性子都是討喜的,謙和柔軟,不愛爭閒氣,也不搬弄是非長短,有什麼事求到她,也總是幫著盡心盡力做好。

  只是幫她去臥雲院遞那玉蛙……春菱卻猶豫起來,她實在是懼怕趙月嬋,不想惹麻煩上身,可又想到香蘭流著淚哀求她「別讓大奶奶把我賣到窯子裡」,心裡一時搖擺不定。一夜都未曾好睡,第二日清晨,終一咬牙暗道:「香蘭真真兒是個可惡的,原先在房裡便噁心我,如今又給我出了這樣的難題,我若不幫她這一遭,一輩子的良心怎能過得去!」攥著那玉蛙便去了臥雲院。

  進院子瞧見個丫頭正在澆花,便問道:「素菊呢?」那小丫頭認識春菱,知道春菱同林錦亭的通房丫頭素菊是當年一同進府的丫鬟,頗有些情義,便笑道:「三爺剛起床,素菊姐姐正伺候呢。」說著進屋把素菊叫了出來。

  素菊笑道:「什麼風兒把你刮來了。」

  春菱迎上前笑著說:「我這回來可是有事求你。嵐姨娘剛沒,屋裡事多,想求你得了閒兒幫我做些針線。」

  素菊道:「這有什麼難,你且等等,待三爺去書院讀書去,便細細跟我說。」

  春菱忙道:「三爺去書院是跟宋大爺一同去麼?」

  素菊點點頭道:「可不是,宋大爺剛來,倆人正在屋裡呢。」

  此時卻見宋柯一邊走出來,一邊回頭道:「修弘,你快些,我在外頭等你。」

  春菱一見,立刻如獲至寶,推了素菊一把道:「你快進屋伺候去,我等你。」看素菊進了屋,便快步挪到宋柯身邊,將掌心中的玉蛙送到跟前,低聲說:「宋大爺,香蘭讓我給你送這個東西來,她說她被大奶奶冤枉,關了起來,這幾日就要被賣到窯子裡,求你把她買了去。」

  宋柯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把那玉墜拿在手裡。他這些日子只聽說林錦樓看中了香蘭,一直想去要人,可林錦樓卻出門了,誰想今日卻得來這樣的消息。問道:「她被關在哪兒了?」

  春菱道:「關在知春館的一間小房裡……宋大爺,奴婢冒死來送信兒,你就當我不曾來過罷!」

  宋柯忙道:「這個自然,我絕不能說出去。」春菱福了福便走開了。

  宋柯凝神想了想,買出門招手把貼身小廝綠豆喚了過來,掏出一隻對牌,吩咐道:「你去跟賬上說,我要支一百兩銀子。」說完沉吟片刻,道,「支三百兩罷,快去快回。」綠豆得了令,揣著對牌去了,暫且不提。

  卻說畫眉,揣了那賬簿回家,一夜無事。第二天她爹就催她回林家,對她道:「沒事回來住一宿,也該回去了,雖說大爺不在,可你賴在家裡,也讓府裡人說閒話。眼見咱們家如今日子好了,你哥哥也在軍裡頭受樓大爺照拂,你可得精心伺候著。」

  畫眉冷笑道:「咱們家過得好了,你可別忘了這是你當初賣閨女得的好處。」

  她爹一聽這話便縮著脖子不吭聲了。畫眉的本姓杜,她爹名喚杜愈,本是個七品把總,卻因貪污被彈劾,丟了烏紗,又牽連出草菅人命等案,傾盡家財保住了命,可全家被判成了軍戶。杜愈為了一家前程,把庶出的大女兒送給大官家做妾,後又被轉送給林錦樓,做了通房,這女孩兒便是畫眉了。

  杜愈對畫眉到底含了愧,又因全家要指望她,被頂撞兩句也便裝聾作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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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3: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脫困

  畫眉哼一聲,扭身進了屋,她生母劉姨娘跟在她身後道:「大姐兒,你少跟你爹生閒氣,他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他是心疼你才……」

  畫眉一瞪眼道:「他有什麼理?不過是作踐我,他怎不把那幾個嫡出的閨女送去當人小老婆?你們知道我在府裡是怎麼熬日子的,只會說閒話。」

  劉姨娘唉聲歎氣道:「那能怎麼樣?若是你爹沒出那檔子事,你這會子也是個殷實人家的正頭奶奶,我每日都在想,林大爺家裡那極利害的女人不知要怎麼欺負你……」說著便開始抹淚兒。

  畫眉本有些不耐煩,但見她姨娘哭了,只得軟了聲音道:「行了行了,知道我不容易就好,碰到點事就知道哭天抹淚的,你但凡要幾分強,我又何至於如此了。」這話刺得劉姨娘愈發哽咽起來。畫眉歎口氣把劉姨娘拉到床上坐好,見左右無人,壓低聲音道:「姨娘別哭了,興許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我原就是金玉一樣的人兒,才不該給人當勞什子通房。」

  劉姨娘一呆,繼而喜滋滋的盯著畫眉的肚子道:「我的兒,莫非你有了身孕了?那可是天大的喜事,若生了孩兒,哪怕是個閨女,林家也一準兒就抬舉你當姨奶奶了。」

  畫眉擰緊了眉,說了句:「跟你這樣的拎不清!」扭身往床上躺著去了。

  一時無事。

  半夜裡,畫眉睡著睡著便覺得越來越熱,迷迷瞪瞪的推身邊的喜鵲給她倒茶。喜鵲半閉著眼走到桌前倒了半盞涼茶,回過身,手裡的茶碗便「啪啦」摔在地上,失聲叫道:「著火了!著火了!」

  這一嗓子將畫眉的睡意驚得無影無蹤,忙忙從床上起來一瞧,果見四周燃起了熊熊烈焰,主僕二人尖叫起來,全家隨之驚醒,連拉帶拽的往門口沖。幸而門口火勢不旺,一家老小衝到院裡,畫眉定睛一瞧,只見自己住的那件屋舍已讓滾滾濃煙包圍。

  她方才只顧逃命,此刻才想起來那冊賬簿還放在屋裡,便又往火場裡沖,驚得劉姨娘一把抱住她道:「我的兒!你又做什麼去!」

  畫眉掙扎道:「放開,別淨跟著裹亂!」甩開劉姨娘的手又被喜鵲抱住了腰,喜鵲流淚道:「姑娘,火這麼旺,你可別趕上前送死……那東西再重要,難道有命值錢了?」

  畫眉一聽此話便不再掙扎,整個人傻呆呆的站著,彷彿癡了過去。

  畫眉心裡跟明鏡似的,這火是衝著她來的。

  她以為躲回家便萬事大吉,卻不成想惹惱了趙月嬋,對方便要她的命!畫眉渾身打了個寒顫,她還是小瞧了趙月嬋,可如今已騎虎難下。

  眾人鄰居都趕來救火,那火燒到將近天明才熄,整間房幾乎要燒透,幸而夜裡無風,未燒到其他屋舍。畫眉進去小心翻找,終在箱子裡找到那賬簿,已被火燒去了大半,輕輕一碰便有幾頁化成了灰,只留下幾頁未全燒燬的,上頭竟還留著趙月嬋簽字畫押的字跡。

  畫眉咬了咬牙,將剩下的小心用布包好,揣在了懷裡,暗想:「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還未可知,我偏不信我翻不過這重山!」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且說趙月嬋膽大包天,指使錢文澤去放火,又許給了大把銀子。那錢文澤本就是個五毒俱全的流氓,真個兒將畫眉的家給一把火燒了。他打發幾個地痞前去打聽,回來將消息從二門傳給迎霜道:「屋裡都燒個精光,什麼都沒留下,畫眉跑出來時手上什麼也沒拿。」

  趙月嬋聽聞,長長的出一口氣。

  迎霜端了一盅剛燉好的雞湯,笑道:「奶奶可得放心了,這些天吃不香睡不著的。」

  趙月嬋吃了一勺湯,笑道:「可不是,那東西沒有便是死無對證,可恨畫眉那小蹄子倒是跑得快。」頓了頓又道:「趁這順風順水的時候,明兒個就讓我表哥把人牙子領來,再把那小賤人打發了,便再沒糟心的事兒了。」迎霜連忙應下。

  第二日清晨,天還濛濛亮,天際仍有星光閃爍。

  香蘭縮在牆角里似睡非睡,忽聽門開了,進來兩個婆子,不由分說,堵了香蘭的嘴,捆了雙手便將她架了出去。香蘭著實懼怕,狠命掙扎也不能擺脫,逕直被拉到府後一處偏僻的角門,只見有個身高面白的年輕男子站在那裡等著,正是錢文澤。

  香蘭渾身止不住發抖,錢文澤拿著手裡的折扇,輕佻的逗起香蘭的下巴,左右端詳一番,口中道:「嘖嘖,可憐見的,這臉兒竟被打得這樣慘。」他本以為這回能見個美貌絕色的丫頭,想帶回去先受用一番,沒想到是個臉上青紫腫脹不堪目睹的女孩兒,且頭髮還亂蓬蓬的,當下沒了興致,招了招手,對不遠處站著的那人道:「孫老七,你來。」

  孫老七是怡紅院的龜奴,生得胖圓,留在兩撇小鬍子,一副精明模樣,聽錢文澤召喚他,顛兒顛兒跑過來。

  錢文澤同怡紅院的ji女金鳳相好,撒了不少銀子,孫老七知道錢文澤是有靠山有手段的,平日裡也緊著巴結。昨晚上聽說錢文澤要領他到林家買個丫頭,孫老七心裡著實樂意。以前怡紅院裡收過大宅門裡出來的婢女,若不是犯了重錯被發賣,便是勾引男主人被女主人知曉發狠賣掉。他聽錢文澤話裡話外的意思,今日這女孩兒便是後者,林家能得男主人青眼的,容色身段定是拔尖的了。

  可如今一見著香蘭,孫老七直咧嘴。看眉眼是個漂亮的,可整張臉已不大成形,也不知這腫傷能不能消下去,若不成,買回來也就只能做個下等茶室女,咂了咂嘴道:「這樣兒的……頂多三十兩銀子,這還是看在錢大爺的面上。」

  錢文澤哼一聲道:「孫老七,你可真是個嘴油不厚道的,三十兩銀子就想買個大姑娘?只怕還沒長齊的小丫頭都比這個貴。這丫頭不過是傷了臉,原先小模樣俊著呢,等臉上的腫一消,原先你窯子裡的小翠仙只怕都沒那麼俏。」

  孫老七心想這位爺真會扯淡,原先這丫鬟什麼模樣莫非你見著過?可心下也有些同意錢文澤的說辭,又仔細打量香蘭的腰腿和手,一咬牙說:「最多四十兩,回去還得給這丫頭治臉,一切花銷都得要銀子不是?」

  錢文澤又不滿意,跟孫老七討價還價一番,最後商定了四十六兩銀子,婆子拿出香蘭的身契,孫老七便要掏銀子。

  香蘭閉了閉眼,她還是頭一遭被人當成牲口貨物討價還價,只覺眼前發黑,眼睛幹幹的已流不出淚,死咬著牙,暗想道:「若真不幸入了娼門,萬不可尋死,怎樣也要掙一條活路出來!」

  此時卻聽有人道:「孫老七,這大清早我出來遛遛,就瞧見你出來相貨了。」

  香蘭循聲望去,見個矮瘦的中年人,一臉市儈氣,小眼睛滴溜溜亂轉。這人叫高二寶,跟孫老七倒是同行,是倚翠閣的龜奴,與錢、孫二人俱相熟,幾人打了招呼,高二寶便圍著香蘭轉了一圈兒,道:「這麼個丫頭要多少銀子?我出六十兩。」

  錢文澤頓時眼前一亮,本要遞給孫老七的身契便收了回來。

  孫老七頓時急了眼,道:「我都已談好了價,你起什麼哄。」

  錢文澤笑道:「老孫你別急,自然是價高者得,你出得比五十兩高,我便讓你把人領走。」

  孫老七看看香蘭腫破的臉,又瞧瞧手中的錢袋子,想再多出五兩,卻終於搖了搖頭。六十兩買個不知是不是要破相的丫頭,未免太不值,這個價兒去那窮人家裡能買個十五六的雛兒,稍加調教就能接客賺錢了。

  錢文澤見孫老七不吭聲了,便笑了笑,把那身契往錢文澤眼前一遞,豪氣道:「高老闆出手高,這丫頭歸你。」

  高二寶也不多言,直接掏出一張六十兩的銀票放在錢文澤手裡,拉了香蘭便走。

  錢文澤心花怒放,趙月嬋早就說了,無論這丫頭賣了多少,銀子都便宜了他。當下用折扇一拍孫老七的肩膀道:「走著,昨兒晚上爺沒睡好,去你那兒讓金鳳給爺熱上洗澡水,鋪好暖被窩,爺還得回去睡一覺。」

  孫老七忙換上一副笑臉,心說:「大清早的讓我溜斷腿,今兒個非要把你兜裡那五十兩賺出來不可!」慇勤道:「那咱們走著,爺你這幾日沒去找金鳳,我們金鳳姑娘可是流了好幾天的淚兒,還給你做了個新荷包……」兩人越走越遠,聲音逐漸不可聞了。

  高二寶抓著香蘭站在巷子拐角處,見錢、孫二人走遠了,方才拉著香蘭往另一路走。香蘭只覺頭重腳輕,走路都踉蹌起來,越過一條短巷,只見有輛馬車停在那裡。

  高二寶搓著手走到跟前,點頭哈腰道:「爺,您交代的事兒妥了,您看您看……這個……」

  馬車的簾子一下撩開,香蘭定睛望去,只見車中赫然出現的竟然是宋柯的臉。

  香蘭渾身一顫,兩行淚忽然從眼眶中流出,心彷彿鬆了一塊,卻又有什麼地方被狠狠揪住。這接二連三大喜大悲之下,眼前發昏,腿一軟便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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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3: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胡話

  香蘭沉沉浮浮間做了一夢,夢裡她還在前世,穿著大紅的嫁衣,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半條街的百姓都轟動了,紛紛探頭出來觀瞧。臨上轎前,她母親握著她的手,灑淚道:「我的兒,你如今這一去不比在家裡,母親只怕你受了委屈……」

  她看著母親的臉,死死握著她的手卻說不出話,忽而,那臉彷彿又變成了薛氏。夢境變了變,她瞧見薛氏和陳萬全被趙月嬋一併發賣,耳邊還聽得父母低聲哭泣。她心急如焚,拚命想去救,猛地掙扎,便醒了過來。

  入眼是皆是青綠色的幔帳,香蘭動了動,只覺著渾身氣力全無,頭上綁了根布條,仍昏沉沉的,臉上的傷已不似前兩日那般火辣辣的疼。她伸手往臉上摸了摸,蹭到一層藥膏子,掙扎著起身將幔帳拉開,只見床邊的繡墩子上坐著個丫頭,穿著銀紅掐牙小褂,墨綠色的裙兒,正在低頭做針線。

  那丫鬟瞧見動靜連忙將手裡的活計放下,上前道:「阿彌陀佛,姑娘可算醒了,這一覺可整整睡了兩天。」手撫上香蘭的額頭,喃喃道,「還有些燙,卻比昨晚上好些。」手腳麻利的端來一碗溫水,用小銀勺子一勺一勺的餵在香蘭口中,用帕子蘸了蘸她嘴角。

  香蘭剛想問話,那丫鬟已放下碗,一陣風似的跑了。不多時,宋柯便走進來,坐在她身邊,溫言道:「身上可好些了?大夫來看過,說你外感氣滯,五臟都淤住了,心思過重,又著了涼,這才發出病來,吃幾服藥再好好調養便沒有大礙了。」

  見香蘭睜著一雙明眸看著他,低頭咳嗽了一聲,又道:「你臉上是皮肉傷,大夫說幸而打你的人氣力小,否則這張臉就要不得了。」說完看了看香蘭,見她仍是睜著眼睛盯著他,暗想:「女孩兒都在意自己容貌,她本是美人,若是真毀了容顏,只怕心裡頭難受,這病也難好。」便又道:「你臉上搽了兩種藥膏子,一個是上好的金創藥,還有千金堂的生肌膏,這兩日已消了些腫,我瞧著過不了幾日便好了。」

  香蘭點了點頭,嘴巴動了動卻覺著臉疼,手指比劃著在被子上寫了個「謝」字,宋柯看了兩回方才瞧出來,便笑道:「這沒什麼,我原也打算把你要到身邊兒來,不過林錦樓不肯放人。」

  香蘭仍看著他,宋柯卻覺著那雙眼裡依稀有了些笑意,他心裡也快活起來,道:「廚房裡有些粥,餓了讓玥兮她們給你熱一碗。」

  香蘭搖搖頭,手指又在被上劃,寫了「父母」二字。

  宋柯點點頭,心道香蘭已至如此境地還念著父母親人,自己沒瞧錯人,她果然是個孝順淳厚的。便說:「你父母我會一併討來,待會兒就跟修弘說一聲,讓他替我向林家大太太要人。」

  香蘭這才放了心,她滿腔的感激卻說不出口,而此時也已力盡,頭往枕頭上一歪便睡了過去。

  宋柯吃一驚,他也略通些醫術,診了脈才知香蘭是累得睡了過去,當下又把丫鬟喚來,叮囑了幾句,方才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香蘭便安頓下來,住在宋柯臥房邊上的廂房裡。宋柯房裡的攏共兩個丫頭,喚做珺兮、玥兮,是親姊妹,看著伶俐清秀,均不是多嘴多舌之輩,照顧香蘭也盡心,會時不時說些宋家的事。

  第二天,宋柯特特來跟香蘭說:「你爹娘我已經要來了,你爹如今在家裡的古玩鋪子裡做二掌櫃,你母親也隨著去了,只是你身上不好,讓你們相見難免讓父母揪心,等你養好些便讓你回家住幾日。」說著拿出一件嶄新的襖子道,「這是你母親剛做的,讓我帶過來。」

  香蘭一瞧,果然是薛氏的針線,眼淚在眼眶裡轉了轉,默默的把那襖子抱在懷裡,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在床上給宋柯磕了一個頭。

  宋柯急忙上前扶道:「病還沒好,你這般折騰自個兒做什麼,莫非藥還沒吃夠?快些躺下!」此時前院有小廝來報,有客來見,宋柯只得走了,臨行前又命珺兮、玥兮好生看著。

  宋柯原以為如今香蘭得了父母的消息,身上能好些,可香蘭久久揪著的心一放下,整個人便如同垮了似的,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這一病,卻是把在林家積的症候全發了出來,臉上的傷逐漸好轉,卻昏昏沉沉總也不能退燒。宋柯未免心中焦急,一連換了三個大夫都未能診好。

  一日晚間,珺、玥二人正在房中正照料,忽聽見香蘭道:「太子被八王爺逼死了,咱們家要滿門抄斬……祖父爹娘弟弟妹妹,你們要跑快些……莫要被抓了……」一時又說:「表姑娘,奴婢錯了,別打了罷……」

  她二人聽見「滿門抄斬」四個字不禁嚇了一跳,悄悄湊到跟前,推了推香蘭,輕聲喚道:「香蘭姐姐,香蘭姐姐。」見香蘭昏昏沉沉,一摸額頭滾燙,知她在說胡話,此時又聽香蘭道:「曹麗環,我絕非怕你,若不是勢必人強,我又何必在你跟前忍氣吞聲!趙月嬋,你好毒的心,莫非你真不怕地獄裡陰司報應?!」

  珺、玥面面相覷,聽得心驚肉跳,將床上的幔帳放下。珺兮守在床前,玥兮來到書房前頭敲了敲門。

  宋柯正為了次年春闈苦讀,見玥兮進來,不由放了書本道:「何事?」

  玥兮道:「香蘭姐姐有些不好,滿口的胡話,只怕她要燒壞了身子。」

  宋柯立即到廂房去,撩開幔帳,見香蘭雙目緊閉,似是不大好了,宋柯心裡一沉,唇緊緊抿了起來。

  珺兮想了想道:「大爺不如拿著帖子請林三爺讓林家濟安堂裡的羅神醫來診治診治,他的醫術是極高明的了。」

  宋柯有些踟躕,他也知道羅神醫醫術高明,但此人在林家開的藥鋪裡坐診,常常行走於林家內宅,對府中事十分瞭然,倘若他見過香蘭,此番再撞見未免不好。宋柯原打算把香蘭藏在府裡,待明年他考了功名,再花錢謀個缺兒,便攜著一家老小上任,脫了林家的勢力,再做打算。

  還在猶豫,卻聽香蘭忽喃喃的說了一句:「好疼……」眼角一滴淚滑了下來。

  宋柯不由心酸,原本的猶豫也煙消雲散,立時提筆寫了帖子給林錦亭。不多時那羅神醫便到了,見幔帳垂得嚴嚴實實,當中伸出的手也用帕子遮掩了,只道是宋柯房裡不同尋常的丫鬟,又或是宋家小姐,便診了一回脈息,重新開了方子。

  一時玥兮去煎藥,珺兮湊上前小聲說:「方纔你聽見了沒有?香蘭說『太子』、『八王爺』『滿門抄斬』什麼的。」

  玥兮嚇一跳,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聽到就當沒聽到,爛在肚子裡,她是燒昏了頭了。」

  珺兮一吐舌頭,便不再提。

  羅神醫開的方子吃了兩劑下去,香蘭的症候便輕緩了。宋柯自然命廚房調換著花樣給香蘭做湯做水。這期間,香蘭從丫鬟小廝那兒得了三個消息:一是林東綺與鎮國公家的二公子訂了親,待曾老太太孝期一過便行六禮;二是林錦樓的通房丫頭畫眉回家小住,誰料家中失了火,之後畫眉連帶她的丫頭喜鵲便不見了蹤影;三是青嵐的喪事已畢,雖也算厚葬,但她只是個侍妾,進不得進林家祖墳,只在一處有山水的地方點了一處穴,埋葬了事。

  香蘭一長歎。她身子慢慢好轉,臉上的腫也消了大半,唯獨還有青紫淤血,卻不似當初那般駭人。待香蘭精神健旺了,宋柯便讓她在二門的小屋裡同陳氏夫婦見了一面,薛氏一見香蘭的模樣,淚兒便好似滾瓜似的掉落,陳萬全也紅了眼眶。

  一家三口相對無言了許久,香蘭便忍著淚笑道:「如今好好的,一家人又能團聚,咱們還哭什麼。」

  薛氏啞著嗓子道:「什麼好好的,你悄悄你這模樣……」說著便掉眼淚。

  陳萬全見四下無人,小聲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先前兒都謠傳你讓大爺相中了,要抬舉你做主子,怎麼這又讓宋大爺買去了?」

  香蘭垂下眼簾:「正因為大爺看中了,大奶奶才不容我,將我毒打了一頓,又要把我賣到窯子裡,幸虧宋大爺將我買了去……只是這事做得機密,爹娘也閉嚴了嘴,倘若讓大奶奶她們知道反倒不好了。」

  夫婦二人一聽「窯子」登時倒吸一口涼氣,頭搖晃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能,不能,絕不能說。宋大爺也叮囑過了,即便走了嘴也不能吐露一個字。」

  陳萬全道:「你只管放心,因從林家出來,我和你母親便搬到宋宅後頭的巷裡去了,那地方清淨得緊,也沒幾個認識的人。」

  薛氏歎道:「宋大爺真真兒是慈心人,將我和你爹買了去,就為了咱們一家骨肉不分開,待會兒我要給他磕幾個頭謝謝他大慈大悲。」說著又去看香蘭,心疼得跟什麼似的。

  陳萬全看著愛女也是心肝肉疼,悄悄回過神抹了把眼睛,卻繃著臉道:「都是你弄性尚氣作出的好事,倘若你當初不進府,乖乖跟柳大掌櫃的兒子成親,這會子跟尋常人家的體面奶奶有什麼分別,何至於受這個罪!偏你嫌棄柳家也是林府的奴才,又嫌他家兒子傻。可你也不瞧瞧你爹,也是奴才出身的,又癡心妄想些什麼,如今可好,遭了罪了!」

  薛氏一把摟住香蘭,推了陳萬全一把道:「你少說兩句,沒瞧見閨女吃了這樣大的苦,你還說這樣刺心的話,真是個沒眼色的老東西!」

  香蘭垂了眼簾,她自入府後幾番坎坷受罪,卻始終不曾後悔過。林家固然難捱,可認了世代為奴乖乖嫁人,只怕那種絕望會真要了她的命。她心心唸唸著脫籍,豁出去都要試一試,即便前頭是火焰山,她也要去蹚一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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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3:5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芳絲

  香蘭病了一個月才停了藥,臉上的青紫也消盡了。此時已入盛夏,蟬鳴蛙叫,綠樹濃蔭,滿架子的薔薇一院芳香。

  香蘭坐在廊下的陰涼裡仔細做著針線。珺兮搬了個小矮桌子出來,笑道:「歇會兒罷,你都做了一天了,仔細累出病。」

  「這針線不是一兩日就能做得的,先吃塊西瓜消消暑氣。這可是從井裡剛剛取出來的,清涼得很。」玥兮手腳麻利的搬來一個滾圓的西瓜,用刀子切了,遞給香蘭一塊,又去招呼珺兮。

  香蘭咬了一口,果然清甜涼爽,問道:「太太和姑娘那屋可有?」

  珺兮道:「先給那兩屋送去的,太太還賞了荔枝飲,等晚上冰一冰端給大爺喝。」說著在玥兮身邊坐下來,三人團團圍著那小桌子一邊吃瓜一邊說笑。

  一陣微風吹來,香蘭撫了撫鬢邊的碎發,看著院中的一草一木,只覺著舒暢。

  宋家的府邸並不大,只是個兩進的院子,雖無林家亭台樓閣,池館軒榭之豪闊,但翠竹芭蕉,奇石異草卻也別有意趣。宋家人口簡單,下人也少,攏共不過十幾個人。香蘭留心打量,宋家擺著的名貴玩器物件並不多,可那獸紐獅耳白玉尊、雙耳啣環鹿頭鼎卻是也極貴重的東西;所用的椅搭、引枕、坐墊均是一色半新不舊的緙絲綾羅,由此便知這樣的人家曾經如何鼎盛過,如今富貴豪奢氣像已散了一半,卻也殷實妥帖。

  前幾日宋柯讓她去給宋姨媽磕頭,只說香蘭是他從外頭買回來的丫鬟。香蘭原本忐忑,唯恐被人認出她是從林家出來的,卻不知宋姨媽最是個不愛走心思的,且林家上下的丫頭又多,她來來回回也只認得秦氏和王氏身邊那幾個有威勢的大丫鬟,自然不記得香蘭了。宋檀釵跟香蘭不過見過兩回,日子隔得久,再見香蘭只覺得面善,也未覺出什麼不妥,反而還賞了一套她不大穿的艷色衣裳。

  香蘭每日沒什麼活計,許是宋柯有過吩咐,珺兮、玥兮都將事情搶著幹了,將她跟小姐奶奶似的供了起來,香蘭硬找了些針線做,旁人拗不過也只好隨著她去。

  三人吃了一回瓜,珺兮將桌子收拾了,剩下的幾塊西瓜用托盤盛了端到前頭給下人們吃,玥兮則開了箱籠,將冬天的棉衣抱出來放到院子裡曬。香蘭過去幫忙,在櫃子裡收拾出一塊石青色的錦緞料子。

  玥兮笑道:「這是去年給大爺裁冬衣的時候剩下的,想再做雙鞋又不夠廢料子,做帽子又沒那個手藝,白白丟了可惜,就放在櫃裡了。」

  香蘭笑道:「若是沒用途就給我,我倒是琢磨了個東西。」

  玥兮不以為意道:「拿去,白放著也是落灰。」

  香蘭便將料子取了,不到一個下午便做出個文具袋子,又取了筆墨紙硯細細的畫花樣,先在袋子上繡了一叢竹子。珺兮讚道:「這竹子繡得俊,又鮮亮又平整。」

  香蘭坐在房裡直繡到傍晚,用手揉了揉發酸的脖子,抬頭卻瞧見宋柯正站在門口看著她,已不知來了多久了。

  香蘭連忙站起來,問道:「怎麼回來只在門口站著?」一邊招呼他進屋,一邊去倒茶,轉身又問:「外頭熱,洗澡水在淨房裡早就備下了,屋裡頭還有冰鎮的瓜果,要不要吃些?。」

  宋柯不說話,他穿著千草色的軟綢直綴,腰間是玉色腰帶,容色如玉,看著香蘭只是笑。外頭又悶又熱,他為了家裡的產業忙了一個下午,本有一肚子火氣,可進屋便瞧見香蘭坐在戧金的羅漢床上安安靜靜的繡花,她垂著芙蓉似的臉兒,露出粉白的脖頸,靈巧的飛針走線,又恬靜又美好。

  宋柯覺著自己的火氣立刻飛到九重天外頭去了,嘴角也不自覺勾了起來,竟然這麼直直的瞧了許久。這時香蘭端茶遞水,又幫他拿家裡的日常衣裳,宋柯覺著香蘭怎麼看怎麼像迎接丈夫歸來的小妻子,他有些暈陶陶的坐了下來,看著香蘭忙裡忙外,端了一盤子瓜果梨桃擺在他手邊的小炕桌上。

  宋柯輕輕咳嗽一聲:「你身子才好,別忙了。珺兮玥兮呢?」

  「去姑娘那屋幫著挑料子去了,鋪子裡新送來的各色尺頭,說要重新裁幾身衣裳。」香蘭說著擰了塊手巾,又將茶端了過來,「我已經好了,也沒有那麼嬌貴。」

  宋柯擦了擦臉和手:「那也要再養些日子,依我看,滋補的藥吃上半年再停也不遲。」說著看了香蘭一眼,「都去挑料子,你怎麼不去?」原來香蘭自到宋家,穿的都是宋檀釵的舊衣,還有兩身丫鬟的新衣裳,宋柯便命人從鋪子裡拿些料子來,打算給她做兩身應季的新衣裳。可單給香蘭未免太顯眼,便一併拿到宋檀釵房中讓大家挑揀,沒想到香蘭竟沒去。

  香蘭笑了笑,精緻的眉眼變得彎彎的:「我去了誰看屋子呢?冷茶冷水的,難道讓你喚外頭的婆子進來伺候?」

  這一笑讓宋柯的心也「怦怦」跳了起來,只覺著那笑容又熟悉又好看,把他心裡的琴弦撩撥開來,便呆了過去。

  香蘭見宋柯愣愣的瞧著她,臉也紅了上來,心裡雖羞澀卻也暗自警醒,裝作沒事人似的岔開話頭道:「大爺是先沐浴還是先用飯?」

  宋柯也覺察自己失態,低頭咳嗽一聲,彷彿沒聽見香蘭的話:「你沒去挑料子,我這裡剛剛有兩匹,你覺著合適便留下。」說著撩開簾子,喊廊下當差的小兒道:「綠豆,把那兩匹料子拿來。」

  不多時綠豆果然抱著兩匹料子,一個是天青色的細布,另一個是妃色的繭綢,都是上等貨,柔軟細密,卻不覺奢華。

  香蘭摸了又摸,宋柯看著她微微垂下的睫毛,心裡頭好像有支輕柔的羽毛刷著,見她頭上戴著的翠花鈿歪了,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把那花重新插好,香蘭忙抬起頭,兩人目光一撞,此時便聽見門簾子響動,芳絲抱著匹牙色的尺頭走了進來,見他二人這番形容登時沉了臉色,涼涼道:「喲,這事鬧的,我可是來得不巧了。」

  芳絲宋姨媽身邊得臉的大丫鬟,其母郭氏是宋姨媽的心腹,後嫁了個體面的管事。後來宋父去世,他們孤兒寡母風雨飄搖,郭媽媽始終忠心耿耿不離左右,女兒芳絲也進府來侍奉主人,宋姨媽便格外高看一眼。

  這芳絲生得高挑白淨,杏眼薄唇,雖不是絕美卻也有幾分人才,又是個言辭伶俐的,宋姨媽便掛了心,探過郭媽媽的意思,知道芳絲願意在宋柯身邊伺候左右,便許了芳絲給宋柯做小。誰知宋柯卻拒絕,反倒嗔怪宋姨媽多事。

  宋姨媽將這兒子看做眼珠子,更是後半輩子的指望,不敢違背他的意思,芳絲知道後大哭了一場,整整三天都沒見人。可事後瞧著,她見天往宋柯這兒送東西,又愛找珺兮、玥兮說笑,反而愈發的慇勤了。先前她見著香蘭病倒在床,面目全非,還感歎幾句這女孩兒可憐。可隨著香蘭一日日健旺,臉上的傷也好了乾淨,芳絲便愈發對香蘭不愛搭理起來。

  宋柯暗惱芳絲來得不是時候,面無表情的把手從香蘭的頭髮上放下,轉過身道:「你來做什麼?」

  芳絲心裡委屈,忍著酸道:「太太說這個顏色好,問問大爺的意思,若是喜歡我便給大爺做個大氅。」眼睛悄悄往宋柯臉上溜去。

  宋柯淡淡笑道:「我不是說過了,今年不再添衣裳了,讓母親和妹妹選。再說夏天這麼熱,穿哪門子的大氅。」

  芳絲忙道:「不做大氅,做個散腿的褲兒也好。」

  宋柯見芳絲紅了眼眶,便放柔了聲音道:「你做太太房裡的針線都忙不過來,又何必再給你添差事,我的衣裳有人做,你好好伺候太太就是了。」

  芳絲急忙搖頭:「就是做條褲子,不礙什麼事。」唯恐宋柯不同意似的,往前走了幾步,看著香蘭假笑了下,「珺兮、玥兮的針線都糙,香蘭妹妹剛來,身子又不大好,更不能太操勞了,我想來想去,大爺房裡的針線還是讓我做罷。」

  宋柯想道:「芳絲是母親身邊最得臉的丫頭,總不能明擺著駁母親的臉面,不過是條褲兒,她愛做就去做罷。」只得無奈的點了點頭。

  芳絲跟得了珍寶一般,一張臉兒上全都笑開了,喜滋滋道:「我兩三天就能做得了。」眼巴巴的瞧著宋柯。

  宋柯微笑著點點頭,起身去淨房洗澡,留下芳絲和香蘭在屋裡大眼瞪小眼。

  芳絲將香蘭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神色倨傲:「還沒問過你,你當初被大爺買進府的時候是個病秧子,這是怎麼回事?」

  香蘭看了芳絲一眼,將桌上的燈點燃,淡淡道:「這是太太讓你問我的,還是你要問我的?」

  芳絲沒料到香蘭這樣說,頓時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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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4:0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挑唆

  香蘭自顧自的從頭上拔下一根簪,挑了挑燈芯,慢悠悠說:「若是太太讓問的,下回說話前頭要加上『太太讓我問你』這幾個字;若不是太太讓問的,還請你再說話時客氣些,我雖不才,一直是個伺候人的,可原先也曾在宅門裡呆過些日子。你這麼對我說話倒沒什麼,若是對外人也是這個口氣,只怕別人笑話咱們宋家的丫鬟沒有規矩。」這一番話說得清淡,卻也極不客氣。

  芳絲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冷笑道:「你倒是好大的譜兒,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說我沒規矩,我是太太身邊的,你的意思是太太不會調教人了?」

  香蘭笑道:「我可不敢,我粗粗笨笨莽莽撞撞,要是方才說了什麼惹惱了姐姐,我給姐姐賠個不是,姐姐是太太身邊的,自然胸襟跟別人也不一樣,斷不會跟我一般見識罷?」

  芳絲本打算在香蘭跟前擺威風的,沒想到被將了一軍,兩番話將前後路都堵死了,正不上不下的時候,忽聽門口有說話嬉鬧的聲音,知是珺兮、玥兮回來了,便瞪了香蘭一眼,一摔簾子走了。

  她跑到薔薇架後頭,氣得狠狠跺腳。

  她就知道那個香蘭一臉的狐媚模樣,一準兒是個勾搭人的,今兒個果然讓她撞見了!做衣裳的料子本來應該是主子先挑,大爺竟給她單獨留下兩匹,還去摸她的頭髮!若不是她進來,是不是就該摸臉親嘴兒了?呸呸呸!不要臉!大爺是瞎了眼,專門喜歡這樣看著嬌嬌弱弱的小狐狸精,這麼些年都沒瞧出她的好。先前屋裡有個紅袖,因是從小伺候的情分,她倒也心服口服;可紅袖沒了,論資歷容貌身段伶俐忠心,哪樣比一比也該是她,就連太太都喜歡她,憑什麼她就不行?

  芳絲抹了一把氣出的眼淚。

  她知道她不如香蘭貌美,可除了臉蛋她哪一樣不強出那小蹄子一籌?大爺是被女色纏軟了腿了。這樣下去可不成!

  芳絲掏出帕子將臉擦了一把,立刻往宋姨媽那屋去了。進去一瞧,只見料子都已挑完,全都拾掇起來,郭媽媽正命人擺飯,宋姨媽靠在貴妃榻上,手裡捻著一串佛珠,閉著雙目,口中唸唸有聲。

  宋姨媽是個本分婦人,自死了丈夫便心如死灰,吃齋念佛,足不出戶,穿的衣裳也大多是深色,頭上勒著抹額,臉上脂粉不施,縱然她生得秀美端莊,可這樣的打扮將整個人都襯得老了十歲。

  郭媽媽見芳絲面帶怒色,舉止輕慢,便瞪了她一眼,朝宋姨媽努了努嘴。芳絲頭腦清明了些,停了腳步,理了理身上的衣裙,把懷裡的料子放到一旁,拿起榻邊的芭蕉扇子,輕手輕腳的走過去給宋姨媽扇風。

  宋姨媽睜開眼,見是芳絲站在身邊,便問道:「大哥兒可喜歡這個顏色?」

  芳絲連忙陪笑回道:「喜歡,怎麼能不喜歡呢。大爺還說做大氅太熱,他屋裡也沒個精通針線的丫頭,說我的針線好,讓我給他做條褲兒呢。」

  宋姨媽閉著眼笑道:「阿彌陀佛,這孩子,既然巴巴的求了你,你就給他做兩條。」又問,「大哥兒吃了什麼沒有?」

  芳絲道:「方纔過去的時候房裡還沒擺飯。」

  宋姨媽道:「檀丫頭內火旺,晚上吃碗粥也就淨餓了,大哥兒天天勞碌晚上要多吃些,待會子你再給送碗湯過去。」說著便起身。

  芳絲連忙攙扶著,宋姨媽笑道:「還沒老到讓人攙的地步。」便坐在了桌邊。

  郭媽媽笑道:「讓她攙,這是她應當應分的。」

  芳絲立在旁邊布菜,宋姨媽吃了一筷子,忽想起來道:「大哥兒房裡那個新來的丫頭選了料子不曾?可別忘了她。」

  芳絲心裡正一肚子不甘委屈,臉上仍陪著笑:「挑好了。」看著郭媽媽的臉色道:「不過有檔子事兒……」

  宋姨媽看了芳絲一眼:「有話就說,做什麼吞吞吐吐的。」

  芳絲道:「我方才進屋的時候,瞧見大爺特特準備了兩匹料子給那個丫頭,論理這話我不該說,可大爺這事做得也太不像,前頭太太和姑娘還沒挑呢,他怎麼好越過去,直接給那丫鬟留下了?」

  宋姨媽一聽,筷子就放下了:「留下什麼料子?」

  芳絲道:「是妃色的繭綢和天青色的細布。」

  宋姨媽又重新把筷子提起來笑道:「不是什麼名貴的,今兒個送來的料子不都是這樣的貨色?許是大哥兒怕那丫頭剛來,面嫩不好意思挑,便命人給她留下兩匹。年輕的女孩兒不比我們,穿紅戴綠的也好看。」

  芳絲忙道:「這個道理我也知道,可方才進去,正瞧見大爺對那個丫頭……」說著眼睛向上看,低聲道,「自從紅袖姐姐走了,大爺房裡確也缺個服侍的人,可如今還有半年就春闈了,我只怕大爺讓人給挑唆壞了心性,迷上旁門左道,荒廢學業。如今家裡這個情況,大爺是太太唯一的指望,我們做下人的服侍一場,也盼著他能金榜題名重振家業,一來告慰老爺的在天之靈;二來寬慰太太的心;三來大姑娘日後嫁人腰桿也硬挺;四來,我們這些人也落個平安。」

  這一番話正正不得了,宋姨媽又把筷子翻下來,連忙問道:「我的兒,你方才在屋裡瞧見什麼了?虧得你伶俐,辦事妥帖,要不我還跟蒙在鼓裡頭似的。」

  芳絲道:「也沒什麼別的,就是我進去的時候,正瞧見大爺伸手摸那丫頭的頭髮,好像正要給她簪花兒似的。這放在旁人身上本也沒什麼,可大爺一門心思都在功名上頭,就算是先前的紅袖姐姐,大爺也不曾調笑半句,這丫頭才剛來,就……」

  宋姨媽愣了愣,那個叫香蘭的丫頭進來磕頭的時候她仔細端詳過,端得是個絕色,通身的氣派嫻雅,真真兒是個一等一的人才。

  芳絲見宋姨媽不說話,便又道:「太太可得拿個主意,如今大爺正是要勁兒的時候,放著個夭夭矯矯的丫頭在身邊兒,多讓人不放心呢。何況那丫頭還來歷不明,不知道是從哪兒買回來的,要是進府之前就在什麼地方給教唆壞了,學一身下流手段,咱們爺可是個規矩老實孩子,給壞了根性可就糟了!」

  郭媽媽立刻道:「這話倒是,那丫鬟來歷不明,且來的時候還一身傷,誰知道先前犯了什麼事,是不是有打過錯讓主人家趕出來的。關起門來說句不知好歹的話,這樣的顏色,在大宅門裡被趕出來,指不定身上還有沒有清白,又染了什麼風流習氣。世上總有那愛串舌頭的,成天背後編排人家不是,大爺日後做官做宰,要的就是名聲清白,萬不能走錯一點兒,若沒事還好,倘若有人道出一個『壞』字,身後還指不定跟出多少落井下石使絆子的小人,咱們一塊兒著急上火,心焦如焚還在其次,可大爺的聲譽又該如何呢?」

  郭媽媽一邊說,宋姨媽一邊點頭。

  芳絲給宋姨媽把湯挪到跟前,低聲問:「太太,你看這事……」

  宋姨媽歎了口氣道:「幸虧有你們娘倆幫我出謀劃策,否則我還真不知這當中的厲害。只是那丫頭買來的時候,大哥兒就跟我說了,這丫頭是他相中日後要抬舉的人,先前就認識的,一直想跟她主子討,只是沒得了機會。誰想遭人陷害,他這才借了時機給買了過來,倒是身世清白,知根知底的。」

  宋姨媽這一句「是他相中日後要抬舉的人」,直將芳絲轟了個透心涼,宋姨媽又對郭媽媽道:「大哥兒是你從小看著長起來的,最有分寸,他也同我說了,等明年春闈之後再添房裡的人,如今放在身邊兒,就是讓她幫著端茶遞水,唸書的時候旁邊有個研墨的人。」

  郭媽媽一聽,跟芳絲對望了一眼,便笑道:「太太心裡有數就好,瞧這事兒鬧得,使我們娘倆兒多嘴多舌了,該打!該打!」

  芳絲也強笑道:「誰說不是?尤其是我真該打嘴!」說著真輕輕抽了自己兩巴掌。

  宋姨媽一把拉住芳絲的手,笑道:「你這孩子真是,怎麼還真打上了?我又沒怪你,我心裡謝謝你們還來不及。你們母女,事事都為著我們著想,為了成全我們娘幾個的名聲體面,日日夜夜的操心。自從老爺一沒,人人背後捅刀子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只你們守在身邊兒一心一意的維護著,我就想著萬萬不能辜負你們。」提到老爺,眼淚便滾了下來。

  郭媽媽和芳絲忙跟著垂淚,屋中靜了一回,郭媽媽用帕子拭著眼角,強笑道:「好端端的,怎的又勾起這傷心事來了?都是芳絲這小蹄子該打,引得太太又掉一回眼淚。」

  宋姨媽拍著芳絲的手對郭媽媽笑道:「有我護著,你可不能打她。」看著芳絲慈愛道:「我們家大哥兒是個沒福的,竟瞧不出你的好處。可你只管放心,只要有我在,日後也虧待不了你的前程。」

  芳絲裝作嬌羞模樣,低下了頭,可心底裡的委屈卻湧上來,登時濕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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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暗藏

  從宋姨媽房裡出來,郭媽媽把芳絲拽到屋裡,關上門低聲道:「香蘭那檔子事兒不准再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太對大爺言聽計從,大爺要是說煤球是白的,太太都會跟著說『沒錯沒錯,看起來是有點白』……唉,你又何苦往刀尖上撞?」

  芳絲絞著帕子道:「我就是不甘心。」

  郭媽媽歎口氣:「不甘心又能怎麼樣呢?我早就勸你識幾個字,大爺就喜歡有書香氣的,你偏不聽,紅袖、香蘭哪個不是會識文斷字的,如今討不了好又能怨誰?」

  芳絲愈發煩躁,一甩手走到床邊躺下來,用被子蒙著頭。郭媽媽走到床邊坐下,又歎一口氣,推了推芳絲道:「你呀,打小就是個明白人,這回可別昏頭走錯了路。大爺正把那丫頭放在心上,你就別去找不痛快,平時也多親近親近。我瞅著大爺對你又和氣又可親的,也未必沒那個心思,咱們再等兩年。可兩年之後仍不成,你可就不能耽擱了,給我乖乖找人嫁了,聽見沒?」說著推了推芳絲。

  芳絲埋頭流淚,聽了郭媽媽的話,咬著嘴唇哭得愈發厲害了。

  卻說香蘭,幫著丫鬟們把飯擺好,宋柯便沐浴出來,換了一身墨綠色的家常衣裳,見香蘭要退下,便喚住道:「香蘭別走,留下一起吃。」

  珺、玥人聽到,互相對望一眼,抿著嘴去了。香蘭卻有些尷尬,這些天她一直跟屋裡的丫鬟們一起吃,如今宋柯讓她留下,讓她有些不自在。

  宋柯卻彷彿沒事似的,在桌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凳子,笑道:「快過來,傻站著幹什麼?」

  香蘭遲疑的走上前,宋柯伸出手一把拉著她坐下,夾了幾筷子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裡,擠了擠眼,言語裡帶了幾分俏皮:「只有咱們倆,不用那麼拘著。」說著伸手給她盛了一碗湯,「你嘗嘗,這是火腿湯。」

  香蘭盯著眼前香氣四溢的小巧湯碗一動也不動。

  火腿湯也是蕭杭最喜歡的湯,如今在宋家住了這些時日,從宋柯的性情喜好,舉止言談,她便已篤定宋柯就是蕭杭了,昨日她去書房,悄悄翻出那把題了「小樓聞夜笛,岑寂已三更」的扇子,見著上頭熟悉又陌生的字體,默默落下淚來。

  尋到前世的丈夫,她心中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傷悲。喜的是兩世為人,竟然還有機緣相見重逢;悲的是身份有別雲泥,宋柯萬不可能娶她一個奴婢為妻!

  縱然宋家已不復當年的光鮮體面,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到底是一脈相承的世家,手底下仍有不少田產鋪子,宋柯再考取功名,便是重新光耀門楣,屆時再娶名門之女,振興家業指日可待。即便他要娶尋常人家的女孩兒,也必然是家境殷實有頭臉的鄉紳閨秀。數來數去也輪不到她一個身契都被主人死死攥在手裡的小丫鬟。

  即便她和宋柯相認了能如何?

  她不敢托大。原先她與蕭杭不過做了一年夫妻便發配流放,在一處的時光攏共不到兩年。況,當初的婚事是她一廂情願。

  如今已是隔世相逢,宋柯對她的情意究竟還能餘下幾分呢?

  若這一生為奴為妾,她寧願從此永不相見!

  眼瞧著宋柯對她關心體恤,慇勤呵護,她心裡彷彿堵著一塊大石,雖警醒著自己不可執迷深陷,可心底裡卻可恥的偷偷喜悅,還隱隱的有一絲盼望。

  佛說求不得最苦,她便日日在執念和捨得之間反覆掙扎。

  宋柯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夾起一塊小面果子,想放進嘴裡,看了看香蘭又停下來。

  她不知道為何香蘭又露出傷悲的神色。這段日子他總是想方設法的哄她歡喜,可每當香蘭展露笑顏之後,便會露出這樣悲傷的眼神,彷彿飽經滄桑似的。前世他病死,恍恍惚惚飄蕩,不知過多久隱約聽到有人召喚,循聲而來,卻是宋家兩歲的兒子宋柯將要病死,家裡便請了道人叫魂。而宋柯此時已斷氣,他便湊過去,進入了那個孩童的身子,一晃便過了十幾年。他曾托人打聽過,沈氏早就死了,而他前世的親人死得死、走得走,竟然一個都遍尋不著。

  如今這個女孩兒真真兒像極了他前世的妻子沈氏,他有時候也想過,莫非香蘭跟他一樣,是沈氏的魂魄不成?他曾出言試探了幾次,又故意說出前世他與沈氏才知道的瑣事,卻發覺香蘭毫無反應。於是他又想是不是自己弄錯了,畢竟已過了十幾年,前世的種種好似一場夢。

  宋柯輕咳一聲,自顧自取來一隻凍晶蕉葉杯,給香蘭也滿滿倒了一盅,放到她跟前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什麼心事?」香蘭抬頭的時候已將臉上的清愁盡數斂去,微微笑道,「只是覺著跟你同席吃飯不太規矩罷了。」

  宋柯擰起濃眉:「什麼規矩不規矩的,我最膩歪這個,在自個兒家裡就不就圖個痛快麼?我就願意看著你陪我吃。」說著把酒盅又往前推了推,「今兒個跟我吃幾盅酒。」

  香蘭微微笑道:「大晚上吃酒,待會子還讀不讀書?回頭筆都握不穩了,學問都做不成。」

  宋柯笑著說:「提那掃興的事做什麼,我先和你碰一杯。」說著催香蘭舉起酒盅,碰了碰,便一飲而盡。

  香蘭連忙勸道:「好歹吃兩口菜,否則酒氣發散出來容易傷著五臟六腑。」說著夾了個鴨卷兒放到宋柯碟子裡。

  宋柯便不自覺笑起來,把那鴨卷兒一口吃了,款款講起身邊的趣事,說幾個淘氣的學生如何跟書院的大儒搗蛋;說林錦亭偷著去勾欄喝花酒,被林老太爺知曉後命林長敏拿著鞭子教訓,林錦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跟宋柯訴苦,為何那地方他大哥就去得,他就去不得,真真兒是太不公平了;又說他鋪子裡的活計如何被個江湖術士騙了。

  宋柯談吐風趣,豐采高雅,一番番妙語連珠讓香蘭一直抿著嘴笑。許是太愉悅了,直到珺兮來叩門,才發覺竟然已到了亥時。

  丫鬟們撤去殘席,重新打了水進來,宋柯喝得五分醉,見院中的月色好,便硬要出去賞月。玥兮搬了張小桌子,珺兮重新沏了壺熱茶,擺上瓜果糕餅。宋柯便打發道:「你們去睡罷,這兒有香蘭伺候。」

  他們兩人便這樣並肩站在院裡,週遭靜靜的,只聽得風拂過竹林的「沙沙」聲,偶有蟲兒鳴叫,卻愈發顯得沉寂。

  香蘭仰起臉,只見天際掛著一輪半圓的月,月華輕柔如銀。

  宋柯站了一會兒,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笑道:「萬景隨心造。我記得還有一次和女子一同抬頭望月,那是一輪明亮的圓月,掛在江面上,可當時因為心裡頭苦,所以再好的月光,都覺著無比淒清愴然。可今天,雖然只是半輪月,可瞧在心眼裡確是卻坦的,好像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好的月色似的。」

  香蘭仍抬頭看著月亮,微笑道:「今晚的月色確實皎潔,你瞧天上一絲雲彩都沒有,院子裡還有花兒可以賞,有好茶可品,真是神仙的日子了。」

  宋柯低聲道:「還有你陪著我一起,不是美景也變成美景了。」聲音極輕,傳到香蘭耳中彷彿不存在似的,可宋柯仍然紅了臉,去牽了香蘭的手,心裡卻撲騰起來,唯恐香蘭覺著他是個輕浮狂狼的男子,輕咳了一聲想說些什麼,卻又找不到話。他本是個極沉穩的人,此時卻因在意變得慌亂起來。

  香蘭卻沒掙脫,安靜的站在一旁,低低垂下頭,心中默默道:「老天垂憐我,就讓我放肆一小會兒罷。」宋柯是她珍藏在心底的那個人,看他神采飛揚的談笑風生,她便回想起前世那段美好的日子,讓她忍不住想靠近,和宋柯每相處一刻,便能讓她暫時有一刻的時間忘卻她卑微的身份和多舛的前途命運。

  宋柯偷眼打量,看見香蘭柔美的側影和纖柔的肩膀,他捏著香蘭的小手,心裡便酥軟了一塊,嘴角揚了起來。他頭一次見到香蘭,便覺著心弦被撩撥了。這女孩兒那麼美貌又那麼倔強堅韌,就算被曹麗環責打,都沒有旁人的狼狽,過後仍挺直了腰桿,骨子裡帶著尊貴和驕傲。他仔仔細細的盯著看了許久,然後抑制不住衝動要去看看她。

  宋柯緊緊握了握香蘭的手,拉著她到桌邊坐下,笑著說:「我原本會些絲竹,為了怡情。可惜家母好靜,又因父親去世,家裡已經許久不曾有過樂聲,否則這時吹奏一首才應景。」

  香蘭這才抬起臉,看著宋柯俊雅的眉目,微笑道:「這四周都是天籟,比絲竹的聲音更動聽呢。」

  香蘭笑容甚美,月光灑在她如玉的臉兒上如同鍍了一層淡淡的銀,彷彿畫兒裡走出的一般,宋柯看著發愣,傻乎乎的「嗯」了一聲。

  香蘭見他這個模樣,心裡想笑,可旋即又些悵然籠了上來,便站起身道:「天色太晚了,大爺回去安歇罷,明兒個還要早起讀書,別熬壞了身子。」

  宋柯依依不捨,可又怕香蘭乏了,只得應下。

  香蘭自去服侍宋柯洗漱就寢。他撩開床上的幔帳,看著香蘭端著蠟燭關門離去,他想把香蘭留下來,可又覺著如此這般便是唐突了她。

  「等到明年春闈之後罷。」宋柯在心裡想著,迷迷糊糊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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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喜訊

  香蘭回去時珺兮玥兮早就睡了,她輕手輕腳的挑亮蠟燭,拿了針線來做,做了一回上床就寢,輾轉到夜半方才合了眼。第二日清晨,同丫鬟們一道端了熱水進去伺候。宋柯早已穿好了衣裳,玥兮去疊被,珺兮去開窗。宋柯掬著水洗了洗,用青鹽擦牙,又吃了一口溫熱的茶,看了看香蘭的臉色,問道:「你眼底下發青,是不是昨兒晚上沒睡好?」

  香蘭笑了笑道:「不過是從紗窗裡爬進來的蟲兒,有些惱人罷了。」

  宋柯連忙道:「我記著家裡還有驅蟲的熏香,明兒晚上你們點一粒放進鼎爐裡。」

  香蘭笑著應了。一時珺兮端來早飯,宋柯仍留了香蘭陪他一同吃。香蘭吃了兩口粥,看看宋柯臉色,小心道:「有一樁事,在我心裡盤算許久了,一直想提,可又怕不好。」

  宋柯一聽,便將碗筷放下來,道:「你只管說。」

  香蘭道:「前些日子我被趙氏狠打一頓發賣,如今想起來還跟做場惡夢似的,也是我命不好,當奴婢的,自然不得自由,也做不得主,事事要看主子臉色,若是不做奴才……」

  香蘭還未說完,宋柯便皺著眉道:「你只管放心,日後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你留在我身邊,誰也不能欺負了你。」

  香蘭心裡一沉,聽話音宋柯是不想放自己脫籍了,饒是她機敏,便搖搖頭道:「我倒沒什麼,只是想起爹娘若因我受了連累,我真是粉身碎骨也難辭其咎,所以這些日子我想了許久,今日厚著臉皮來求你,我家也有些積蓄,想為我爹娘贖個身。」

  香蘭話說到一半,宋柯便知曉他的意思了,他原本還提著心,生怕香蘭提出要自己贖身出去,這他是萬萬不能答應的,他覺著香蘭便是一縷清淡的煙,若近若離,他想抓住,卻又從手心裡溜走,若是再放了她,只怕便一絲半分都籠不到了。如今聽她說要給爹娘贖身,心便放了下來。他原本也有意給香蘭父母脫籍再扶持一把,日後香蘭跟他一處,娘家是良籍,說出去也體面。

  想了想便道:「你為你父母贖身,那日後他們可有營生?」

  香蘭聽了這話眼前一亮,知道這事能成了,連忙道:「我爹日後可以找個古玩鋪子或是當鋪當坐堂掌櫃,我娘也會做點子針線,總能餬口罷。」

  宋柯見她明眸閃亮,神色殷殷,還有些忐忑不安,只覺著可愛,不由笑了起來,給她夾了一筷子綠油油的小菜,柔聲道:「給你爹娘贖身也不是什麼難事,你我之間何必就用『求』這個字了?」

  香蘭驚喜的睜大眼睛,忙說:「那該多少銀子?」

  宋柯笑道:「當初你爹娘是修弘找林大太太要來的,沒化多少銀子,他當送人情便給了我,我放了他們便是了。」

  香蘭喜不自勝,只覺剎那間心裡都豁亮了,歡喜得說不出話,只聽宋柯又道:「既然你爹有鑒定古玩的能耐,脫了籍不如去我家的當鋪,正好坐堂掌櫃病重告老,正缺個人呢。每年五十兩例銀,年節還有打賞,是個好去處。」

  香蘭一怔,她讓父母脫籍,本意就是不再依附宋家,可如今宋柯提出這樣豐厚的報酬,倒讓她有些猶豫,轉念一想:「我爹是憑本事吃飯的,我又何必心胸狹窄,窮清高認死理呢?況且家裡的積蓄也不多,也開不起什麼像樣的買賣,不如就現在宋家當鋪裡再另圖打算。」便起身要跪拜,口中道:「爺的大恩大德,我結草啣環也報答不盡。」

  宋柯一把扶了她的胳膊,見香蘭有了笑顏,心中也欣喜,道:「咱們之間不講那些個虛禮,今兒個就讓管事的去衙門將放籍的文書換了。」

  香蘭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睜著一雙殊麗的眼睛感激的瞧著他。

  宋柯又笑了起來,只覺心裡跟灌了蜜似的,往香蘭的碗裡夾了好幾樣點心和菜餚,笑著說:「快吃罷。」

  香蘭連忙給宋柯夾菜,又去盛湯,飯畢巴巴的將去書院要帶的文房四寶都準備妥了,宋柯又囑咐她幾句,方才笑笑著走了。

  香蘭站在屋門口,撩開門簾子看著宋柯走遠,口中長長出了口氣,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縱然她還是奴籍,但能讓爹娘先放出來總是天大的好事。

  到了中午,宋柯身邊的管事果然拿了放奴文書來,香蘭喜得看了又看,將文書小心翼翼裝好,對玥兮道:「我回趟家,一會兒便回來,不耽誤給大爺備晚飯。」便收拾了幾樣東西,從後院的小角門裡出了宋府,直往她爹娘住的後街去了。

  歸家一瞧,見陳萬全夫婦都在家,他們夫婦二人自然歡喜,免不了一通噓寒問暖。這陳氏夫婦都是本分老實人,甚無心計見識,眼見女兒被林家發賣被毒打到淒慘的模樣,免不了提心吊膽唉聲歎氣,卻也無計可施。幸而一道來了宋家,雖不及林家體面,但吃住也不是差的,方才有了些安心。

  薛氏也悄悄跟陳萬全計較:「我瞧著宋大爺是個慈心人,不如咱們攢些銀子給女兒贖出來罷。她要是天天挨打受罵的,還不如拿根繩子勒死我。」原因家裡窮,薛氏也不做別的念想,如今香蘭拿了不少銀子回來,薛氏便動了替香蘭贖身的心。

  偏陳萬全眼皮子淺,聽了薛氏的話便道:「女兒剛換個善心人家,天天綾羅綢緞穿著,山珍海味吃著,出來能享這個福?況且宋大爺的意思你沒瞧出來?他是看上咱們家香蘭了呢,倘若香蘭是個有福氣的,自此跟著宋大爺長長久久的過奶奶的日子,我就算撒手閉眼了也能放心。」

  薛氏憂心忡忡道:「若真如此就好了,就怕宋大爺今後娶個母夜叉似的老婆,就跟林府裡那一位似的,咱們香蘭便有的是罪受了。」

  陳萬全仔細一想也覺著薛氏說得有理,可他天生便不是頭腦分明的,過日子也是得過且過,遇了事能躲便躲,便道:「說不准大爺能娶個溫柔和順的夫人呢,你天天想這麼多作甚!」故而薛氏再提,陳萬全反而發火,他每日從鋪子裡當差回來,便買幾兩酒,喝飽了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再麼和鋪子裡的夥計高談闊論,全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唯有薛氏暗暗發愁,每次陳萬全不在,她都悄悄把香蘭塞給她的金子銀子及各色首飾等拿出來清點,盤算著等女兒再回來,便和香蘭合計,一同拿個主意。

  如今香蘭回來,陳萬全自然歡喜,命薛氏炒幾個菜,一家三口團團圍著桌子坐了,香蘭特特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今日是有個天大的喜事,今早我跟宋大爺提了一遭,求他放爹娘奴籍,沒想到剛一提,宋大爺便准了。」說著從包袱裡將那文書拿出來。

  薛氏喜道:「當真?」小心翼翼的將那文書捧在手裡。

  香蘭笑道:「這個自然。」

  陳萬全卻沉了臉,怒道:「糊塗,你去求這個作甚!沒有主人家,你讓你爹到哪兒討營生!況且你這麼一求,宋家便以為你有了外心,厭惡你要趕你出來怎麼辦?」又絮絮叨叨亂罵一氣。

  香蘭愣了,心知她爹是個見識短的,心裡默默歎息一聲,道:「宋大爺說了,日後請你去他家的當鋪裡當坐堂掌櫃,每年五十兩月例,年底還有打賞。」又淡淡道,「莫非爹爹還上趕著去當奴才了?日後若是我愚笨,將來再觸怒了主人家,要被發賣,好歹還能求求家裡,不似這一回,險些要被賣到窯子不說,家裡也跟著我受罪。」

  薛氏也點了點頭,歎道:「誰說不是,咱們都瞧見呂二嬸子那一家怎麼給連拉帶拽弄出去賣的,好好一家四分五裂,日後還能不能相見還不知道。」

  陳萬全聽了「坐堂掌櫃」、「五十兩銀子」等就不言語了,臉上笑開了花,心道宋柯不正正是瞧上香蘭才給他這樣的體面麼,若是香蘭爭氣,跟著宋柯再生下一男半女的,他從此以後便是宋家的老丈人,到哪兒不得讓人高看一眼?想著心裡頭便舒暢了,臉上帶出了笑,又喝了好幾杯酒,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薛氏悄悄將香蘭拉到一旁,道:「傻孩子,你怎的沒跟宋大爺提提,把自己贖出來?」

  香蘭笑道:「我只怕一時半會兒的出不來,且走一步看一步罷。」

  薛氏又道:「宋大爺真對你……他有這個意思沒有?」

  香蘭想了想,斬釘截鐵道:「既是娘問我,我便也不瞞著,他是有這個意思,可我是不甘心給人作妾的。原本我計較著再過些時日跟他提給爹娘脫籍的事,可如今卻覺著不能等了。若他今天不同意,我原打算再哭求一番,誰想他竟然痛快應下來,這就好辦了。在宋家活計清閒,我畫了幾幅畫,讓爹爹托相熟的人賣一賣,把得的銀子攢起來,讓爹再辛苦些,多相看些古玩買賣,算上咱們以前的銀兩,積少成多,總能買房置地經營起來。我拖上兩年,定要想法子脫籍出去,若是宋柯真有意,便下聘禮來娶我為婦,若想納妾,便是他打錯了算盤,我自去另尋他人嫁了做正頭夫妻。」

  薛氏聽了這話,只覺渾身都是力氣,卻又有些遲疑道:「這……這能行?只怕沒那麼容易罷?」

  香蘭道:「行不行總要試試才知道,媽也多勸勸爹爹少吃些酒,多去做些正經事罷。」

  薛氏連連點頭,母女倆低聲合計了一番。

  此時聽見敲門聲,有人道:「陳叔在麼?我是夏芸,送東西來了。」

  薛氏忙過去把門打開,香蘭定睛一瞧,只見外頭站著個身量高挑的十八九歲的書生,生得白淨端正,雙目炯炯有神,鼻樑通直,嘴唇稍嫌厚了些,氣質文雅,彬彬有禮,身上一襲舊衫,卻漿洗得十分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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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夏芸

  薛氏忙往裡面讓,夏芸拱手便要進來,抬眼一瞧,只見屋中站著個妙齡少女,穿著杏紅的衣衫,清麗鮮潤,容色照人。夏芸登時愣了,一隻腳跨進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再看那女孩兒一眼,卻不好意思,仍端著文人清高的架勢目不斜視,對薛氏道:「這……這我就不進去了罷……」

  香蘭見夏芸不自在,不由抿著嘴笑了笑。如今陳氏夫婦住的房子並非院子,而是二層的小樓,香蘭便轉身提了裙子上樓。薛氏再讓,夏芸方才進了屋。薛氏笑道:「我閨女,今天回家來看看。」忙不迭去倒茶,道:「你陳叔吃了兩杯酒,剛睡了,我去叫他。」

  夏芸早就聽說陳家有個仙女兒似的女兒,如今見了才知傳言不虛,正恍惚著,聽薛氏這樣說,連忙攔住道:「嬸子不用忙,我就是來送東西的。」說著遞過一個布包,道:「這裡頭是我寫的兩幅字,還有替人抄的書,勞煩陳叔交給買家。」

  薛氏接過來,又從抽屜裡摸出一串錢,交給夏芸道:「這是上回的錢,一共五十文。」又殷殷叮囑道:「小夏相公萬萬別同人提起見過我女兒的事。」

  夏芸揣到懷裡道:「自然。」又連連道謝。薛氏仍要留客,夏芸則客氣了幾句,拱手告辭了。薛氏將門關好,拿了夏芸的布包上了樓。見香蘭正在樓上收拾,便在香蘭身邊坐下來,歎了口道:「方纔瞧見了?他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小夏相公,原先跟咱們家住對門夏二嫂的侄子,雖家裡頭平淡些,可奈何他書讀得好,還是個有志氣的,去年考秀才,只差一丁點兒,今年指定能考中。夏二嫂同我說,想給你們說媒呢,誰知道後來你又讓林家給賣了……」

  薛氏一個人絮絮叨叨了半晌,見香蘭仍在收拾櫃櫥,一副漫不經心模樣,不由有些火氣,捅了捅香蘭的胳膊,皺著眉頭道:「我同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小夏相公的品貌都是上等的,如今我跟你爹脫籍,跟他們也是門當戶對,說起來你爹要去當坐堂掌櫃,賺的銀子比夏家還多呢……沒瞧見小夏相公寫字抄書貼補家裡麼,知道你爹在古玩店裡整天迎來送往那些個文人墨客,便巴巴的寫了字求上來,替人寫字抄書的,倒是也能賺上幾十文,人人都誇他寫字好,是個大才子……只是宋大爺相中了你……唉。」去戳香蘭的頭,「你呀你呀,可讓我碎了心。」

  香蘭揉著腦門心想她娘不過是瞎操心,對夏芸也不放在心上,將屋子收拾了,又同薛氏說笑了一回,方才回宋家去了。

  且說夏芸,揣著心事默默回家,拿了本書來看,卻翻來翻去靜不下心。再想起香蘭的模樣,便愈發坐立難安了。原先他二嫂曾與他提過陳萬全家的女兒,他一來心心唸唸著考取功名將來蟒袍加身,榮歸故里;二來他與陳萬全打交道,臉面上雖然恭敬,可心裡卻瞧不上他市儈粗俗,想著這樣的人能養出什麼好女兒,便不放心上;三來,他眼光高,等閒人家的一律瞧不上,非要娶個才貌兼備的閨秀,故而婚事便拖了下來。

  可如今對香蘭驚鴻一瞥,卻讓他留了心,暗地裡比較,單憑顏色,見過的女子當中竟沒有及得上的,不由動了心。見夏二嫂站在院子裡晾衣服,便去向他二嫂套話,夏二嫂道:「你問陳家的香蘭?她真是個美人,還帶著股靈氣勁兒,識文斷字,最難得的還會畫畫兒,聽她爹說,一張畫能賣一兩銀子呢,雖說老陳頭是個愛吹牛的,可我遠近打聽了一回,他這話倒也不錯,雖不是張張都能賣高價,可最少也是五錢銀子,你若娶了她,等於娶來個財神奶奶。只不過聽說性子烈,原先敢拿菜刀跟人家比劃,這進了林家也不安生,這不讓大奶奶給趕出來了,嘖嘖,這樣的顏色,爺們不動心才怪。」

  夏芸一驚:「她被林家的男主人看上了?」

  夏二嫂往左右瞧瞧,壓低聲音對夏芸道:「可不是,聽說是讓林家大爺看上了,都打算出了曾老太太的孝就抬舉,後來外省作亂,林家大爺帶兵出去剿匪,這才給了大奶奶可乘之機,把人悄悄給打發了,如今賣到哪兒還不知道。林大奶奶兇惡是出了名的,香蘭這下得不了好兒。你沒瞧見,連她爹娘都讓宋家給收了去……唉,就算香蘭還在府裡,這個親也不敢再結了,被林大爺看上的丫頭,誰知道還是不是黃花閨女……」

  夏二嫂猶自說個不住,夏芸卻呆愣愣了站了半晌,心裡頭只覺著發堵,失魂落魄的往屋裡走,身背後夏二嫂還喊著:「小叔子,今兒晚上吃什麼?廚房裡單給你留了一碗肉菜。」見夏芸不理她,口中嘟嘟囔囔道:「如今家裡頭上下拿他當祖宗供著,難不成真能考個狀元回來?嘁,我可是盼著他能高中,日後跟著沾光,就怕老夏家墳頭上沒冒那個青煙!」

  夏芸如何煩惱暫且不提,卻說香蘭回了宋府,做了回針線,又親自下廚做了兩個宋柯愛吃的菜,放在蒸籠裡溫著。見珺兮拿了塊料子橫豎比劃,便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珺兮道:「想給大爺做雙鞋,夏天穿靴子太熱,不如做雙千層底的鞋舒服涼快。大爺腳上那雙已經舊了,穿出去不大體面。」

  香蘭便笑道:「那正好,你去量尺寸,我去畫個花樣子,回頭繡在鞋上,也能討個好綵頭。」

  珺兮笑道:「那正好,我瞧見你給大爺做的文具套子裡,上頭的花樣又精奇又好看,平平整整的,針法也細密,比繡娘做的還好呢,回頭得教教我。」

  玥兮從裡屋出來道:「還有你畫的那些花樣子也好看,都是外頭見不著的,回頭你畫上一摞,我存起來。」

  珺兮拍著手笑道:「我姐姐是想嫁人了,留著香蘭的花樣子等著繡嫁妝呢!」

  玥兮紅了臉,「呸」了一聲道:「胡說八道,看我擰爛你的嘴。」說著便欺身上去,珺兮連連告饒。

  香蘭笑著支起炕桌,將筆墨紙硯擺好。玥兮的老子娘已經進來討了恩典,玥兮過了年便要出門子,是個江南布商的兒子,家裡有些田產,珺兮悄悄偷看過,回來說人長得精幹,是個難得的姻緣了。這幾日珺兮總打趣玥兮,姊妹倆免不了鬧一場。

  香蘭心底裡卻羨慕她二人無憂無慮,忽聽門簾子響,香蘭抬頭一瞧,見芳絲走進來,手裡拿著一條褲兒,見屋裡正笑鬧,便微微繃了臉道:「快停手,快停手,鬧成這樣像什麼話?」又去看香蘭:「你也不管管,要是大爺回來看見這樣鬧騰成什麼體統。」

  香蘭笑道:「芳絲姐姐『一鳥入林百鳥壓音』,我不大懂管人,要跟芳絲姐姐多學學。」

  芳絲冷笑道:「你不是說自己是大宅門裡出來的,難道就沒學過怎麼管小丫頭?」

  香蘭仍笑道:「沒學過,所以方才不是說要跟芳絲姐姐學麼。」

  芳絲只覺一拳打在棉花上,卻什麼都說不出。香蘭笑模笑樣的,讓她再挑刺便顯得刻薄了,心裡不由憋著火氣。

  珺兮嘟著嘴從榻上下來,小聲道:「大爺都不管,她倒管起來了。」玥兮扯了珺兮一把,口中笑道:「芳絲姐姐快坐,我去給你沏碗茶。」扯著珺兮便進了裡屋,壓低聲音訓道:「芳絲在太太跟前得臉,她什麼心思你不知道?快少說兩句,別和她對上。」說完去倒茶。

  這廂芳絲坐下來,看了看炕桌道:「你們做什麼呢?」

  香蘭道:「給大爺做雙鞋,我正打算描個花樣子,在上頭繡個活計。」

  芳絲忙道:「哎喲,幸虧我問了一句,否則你可就惹禍了。你不知道,大爺最不愛在衣服上繡花繡朵兒的,說那些都娘裡娘氣,他就愛那些素淨的。」說著挑起眼朝香蘭看去,臉上掛著假笑道:「就算想討好爺們,也得先摸清了爺們的喜好,你是是不是?」

  香蘭心裡雪亮,也假笑著點頭道:「話是不錯,可也總比摸清了爺們喜好卻也不討不上好的強。」

  芳絲臉色微變。

  香蘭拿起毛筆蘸了蘸墨,若無其事道:「況且,我也不是討好爺們,我是宋大爺的丫頭,伺候主子本是應當應分的,更別提只是往鞋上繡個花樣子,我不過是盡我的本分。不比有些不安分的,一門心思琢磨要爬主人床,卻對外標榜自己如何忠心,別人如何下作,說來說去那點心思人盡皆知,又來唬誰呢?」

  芳絲一拍桌子站起來,抖著嘴唇道:「你,你說這話什麼意思?!」

  香蘭仍然笑笑著,把毛筆放下來,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道:「芳絲姐姐怎麼生氣了?我方才說原先宅門裡的有些不安分的丫頭呢。」

  芳絲一張臉漲得通紅,想發作說香蘭指桑罵槐,可若是這般說了等若認了香蘭方才說的就是她,一時上不了下不去的僵在那裡。

  香蘭暗想道:「原先在林家,不過是熬日子等著放籍,所以事事容忍裝聾作啞罷了。如今既尋著了蕭杭,我也謀劃著要與他再續前緣,他身邊想作妖的便一律不能留。芳絲既已瞧了我不順眼,我也不必一味退避,先讓她知道厲害。正好得罪了她也瞧瞧宋柯是何作態,他要是對這丫頭憐香惜玉的,我自去還他救我們一家出林府的恩情,卻絕不能與之廝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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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荷燈

  珺兮、玥兮偷偷從簾縫裡往外看,二人對個眼神,心中暗道:「沒瞧出來,香蘭整日裡不言不語,笑嘻嘻的,竟然是個厲害角色。」

  芳絲本想甩手就走,卻實在氣不過,冷笑道:「既然把臉面撕開,我也不再藏著掖著,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

  香蘭挑起眉道:「哦?我打了什麼主意?姐姐說了我聽聽。」

  芳絲嗤笑一聲:「不就想讓大爺抬舉麼?否則你巴巴的往前湊什麼。」

  香蘭微微笑道:「姐姐別以為自己是懷這個心思,別人就一定和你一樣。」她慢慢運筆,在紙上勾勒出一朵祥雲,吹了吹,漫不經心道:「芳絲姐姐其實大可不必記恨我,若大爺對你有這個意,就算嫦娥下凡也擋不住他收你入房;若他對你沒那個意,只怕硬塞也不中用。」

  這句話戳在芳絲的軟肋上,她不知是羞是怒,一跺腳掀了簾子便走了。

  香蘭緩緩出了一口氣。

  前世她一直是主子,鎮日同達官貴人,貴婦小姐一處,學的都是涵養端莊,包容大度,寬仁待下;後來家門不幸,學會了凌厲潑辣,進了林家之後,奈何身如浮萍,沒個靠山,每每忍耐度日而已。而如今到了宋家,宋柯便是她的靠山。府裡的人她自然尊重相待,不去主動招惹,但欺負狠了,她自有回敬的手段。

  一時無事。

  晚上宋柯回來先去給宋姨媽請安,回來用了晚飯。聽說香蘭特地為他炒了兩個菜,心裡便歡喜了一回,拉了香蘭一把道:「去換身出門的衣裳。」

  香蘭不明所以,換了件檀色的褙子,宋柯便扯了她去了,從後門出了府,穿了幾條巷子,一直走到街上,只見行人如織,街頭燈火通明。

  香蘭奇道:「今兒個大街上怎這般熱鬧?」

  宋柯笑道:「今天是盂蘭盆節,百姓晚上都到江邊出來放燈,自然是熱鬧的。你這些天在府裡養著,一直沒出門,今晚出來看看夜色也好。」說著朝香蘭看過來,一雙俊目中情意閃閃,漆黑的瞳仁裡映出她的影子。

  香蘭臉上一紅,微微低下頭,卻看見宋柯伸右手把她的左手牽了。她本想到街上逛逛的,可宋柯這般拉著她卻有些不成體統,可鬆開宋柯去街上,她卻捨不得,宋柯的手溫暖而有力,渾然不似前世,他吊著一口氣時那病弱枯槁的手,香蘭不知怎的,眼睛忽有些微微濕潤。

  兩人便在弄堂的陰影處靜靜並肩而站,獨遺安靜美好,而巷外卻是錦繡繁華,燈火交錯的喧嚷世間。

  正此時,忽聽身後的巷子裡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大門「怦」一響,有人走出來罵道:「我算看出來了,你們個個都不安好心,憋著法兒的想讓我死!讓姓任的休了我好再娶一個,既然如此也不必你們動手,我自己走了就是,讓姓任的還我一紙休書!」

  香蘭回頭一瞧不由大吃一驚,藉著月色看去,那叫嚷的人竟然是曹麗環!她連忙扯著宋柯鑽進隔壁小巷,探出頭往外看。

  曹麗環仍插著腰罵道:「天殺的下流種子們!一家子上上下下,白吃白喝著我的嫁妝,我x日夜夜當牛做馬辛苦不夠,累得掉了孩子,反而怪我自己作踐,把我欺負到這步田地,索性大家都不一塊兒過了,我這就一頭撞死,到陰司地府裡讓閻王爺斷個明白!」說著便要撞門。

  這時院中衝出一個男子,一把抱住曹麗環,急道:「大庭廣眾之下,我求你別再鬧了行不行?」

  曹麗環扯著脖子掙扎道:「我就鬧!讓街坊四鄰來往行人都瞧瞧你們任家是什麼嘴臉!你個沒用的現世報,讓自己老婆遭這樣的罪,打今兒起我不跟你這窩囊廢過了!」掙著命去撞牆。

  此時只聽院中傳來尖銳的女聲道:「哥,哥,別抱著她,讓她死!你瞧瞧她把娘氣成什麼樣!她挑唆丫鬟老媽子,不給娘洗衣裳做飯,算計娘的私房錢,還暗地裡扣我的嫁妝。你今兒就讓她血濺三尺死在這兒,看看她有沒有這個膽!」

  曹麗環急紅了眼,破口大罵道:「賤人!我做鬼也不能饒你!」說完便往門裡頭衝了進去,緊接著傳來廝打聲和勸架聲。

  香蘭正看得入神,冷不防有人向她耳邊湊過來,低聲道:「我忘了,曹麗環嫁給任家之後便住在這兒,今晚上倒是遇到故人了。」

  香蘭驚訝道:「任家竟然還娶了她?」一扭頭,嘴唇從宋柯的臉兒上劃了過去,香蘭一呆,臉瞬間變得火燙。

  宋柯卻有些飄飄然了,見香蘭羞澀,便輕咳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道:「原本任家也是不肯娶的,曹麗環壞了名聲,跟小廝傳出有不才之事,清清白白的人家斷然要退婚的。不過那曹麗環倒是有幾分能耐,見任家打發人來退婚,不聲不響的在任家附近租了個房子,引著任家小子來,這一來二去的,竟……竟有了身孕。」

  說著看了香蘭一眼,見她早就忘了羞怯,睜著一雙大眼驚愕的瞧著他,彷彿催他快講似的,不由笑了笑,說:「曹麗環挺著肚子找上門,任家自然不能再退婚了,只得忍氣吞聲把婚事操持了。原本家裡上下也想厚待她,只是她過門沒多久便嫌任家資財平淡,今兒個要雞,明兒個要魚,今天要綢緞,明天又要珠寶,一個勁兒的折騰,任家又不是什麼富貴人家,幾下子便支撐不住。任家小子是個軟蛋,兩頭受氣,那曹麗環是個有手段籠絡的,把他弄得五迷三道,好似沒見過女人似的,一刻都丟不開手,凡事百依百順,他老娘活活氣病倒在床上,唯有個妹妹也是個厲害角色,跟曹麗環針鋒對了麥芒。只是前些日子聽說她跌了一跤,掉了胎兒,不成想家裡仍打得這樣熱鬧。」

  香蘭倒抽一口涼氣:「老天爺,我只知她是個皮厚膽大肯捨臉的,卻想不到她竟有這樣的能耐。」

  宋柯道:「如今在這地方提『曹娘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凶悍的名聲響得緊,竟沒個敢惹她的。後來曹麗環到林府裡求見幾次,都讓門房趕了出來,剛好有一回讓修弘撞見,找人去打聽才知道裡頭詳情,回來便當做笑話說與我聽了。」

  香蘭聽得目瞪口呆,對曹麗環再三驚歎。等閒女子若傳出名節有染,不是自盡了結自己,就是去做姑子,再麼遠遠搬了。曹小姐卻一派響噹噹的堅韌頑強,頻出險招,竟讓任家娶了自己,還攪得風生水起,雞犬不寧。

  香蘭搖了搖頭:「任家是沒做好夢,方纔我瞧著任家公子是個相貌俊偉的,倒是可惜了。」

  宋柯冷笑道:「不過是個窩囊廢,沒什麼眼界見識,聽說在家裡給曹麗環親手洗衣裳做飯,凡事靠曹麗環做主,沒個主意擔當,枉費他生個男兒身。」

  香蘭把玩著辮梢,道:「也是當婆婆的沒個底氣,若是我,先兩記耳刮子上去教教她規矩,她要敢還手,我便一狀告到縣衙,將前因後果的事撕捋乾淨,求青天大老爺做主,即便休妻不成,也讓她挨幾板子長長記性。」

  宋柯咋舌,笑道:「我的乖乖,竟沒瞧出你是這樣的,我還以為你是個溫溫柔柔的佳人來著。」

  香蘭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本性倒是溫柔,卻怕再溫柔下去,打翻你家的醋缸,將我生生酸死了。」

  宋柯聽她話裡有話,追問道:「怎麼回事?」

  香蘭含笑道:「也沒什麼,只是芳絲,你是收是放給個准話,否則天天瞪著我跟烏眼雞似的,我倒平白受了不少冤枉。」

  宋柯是個明白人,香蘭這幾句話便明白了,皺起眉道:「她是郭媽媽的女兒,忠心耿耿,也討我母親歡心,我便時時尊重,倒沒有旁的心思……」看著香蘭道,「你放心罷,這事我心裡有數。」

  目光灼灼,香蘭耳根發燙,只管看向別處,小聲道:「你心裡有數就好。」

  宋柯笑了起來,重新牽了香蘭的手,捏了捏道:「今兒個是出來散心的,咱們也去放一盞荷花燈,放放晦氣,求神仙保佑。」

  拉著香蘭到街上買了兩盞燈,找人借了筆,認認真真在荷花瓣上寫了幾個字,香蘭看著他被燭光照得明亮的臉,修眉俊目,流光溢彩,讓人移不開眼。

  香蘭愣愣瞧著,心裡便酥軟起來。

  宋柯寫完了字,見香蘭還呆呆的瞧著他,便笑道:「光看著我做什麼,趕緊在燈上把許的願寫下來。」說著走到河邊,小心翼翼的把蓮花燈放入水中。

  不成想香蘭也蹲下神,將那空白的蓮燈輕輕放到水裡。

  宋柯不解道:「你怎的什麼都沒寫?」

  香蘭蹲在河邊,素手撥弄綠水,將那燈送得更遠,笑了笑道:「原本就是放晦氣的,能將晦氣放走我便知足了。有句話說『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有些東西又豈是許願能得來的。」說著朝宋柯笑了笑。

  這一笑十分動人,嬌顏映著閃閃的波光燭火,恰似明珠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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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4 22:15:3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思慕

  香蘭與宋柯一同放了荷花燈,因夜色漸濃便不再久留,雙雙回了家。香蘭一夜好夢。第二日,宋柯仍去書院讀書。香蘭將屋裡屋外收拾一遭,把箱籠裡的衣裳都翻出來,一件一件疊整齊,分成幾堆往櫃子裡放。

  玥兮笑道:「早就想收拾大爺的衣裳,卻沒得空。」

  香蘭道:「有些衣裳穿得這樣舊,衣裳邊兒都磨白了,雖是樸素也不該是這樣樸素的法兒,大爺鎮日裡迎來送往,打交道的都是世家子弟,有頭臉的官員鄉紳,旁的也沒什麼,最可惡的是有些狗眼看人低,憑著衣裳認人的混賬,可不能讓人小瞧了去。」一一指著道:「這幾件是新的,放在最上頭,讓大爺見客的時候穿;這些半新的,回頭換個領口袖邊,撒上熱酒用熨斗燙一燙就跟新的一樣了;這三件是有破損的,該補洞的補洞,補不上的地方繡朵花也就遮掩過去了,最可惜的是這件大毛衣裳,讓蟲子給蛀了,趕明兒個該讓管事再抬個樟木箱子過來;還有這幾件,洗得太舊或是衣襟上沾了油漬,問問大爺,他若不穿了就拿出去賞人罷。」

  玥兮合掌道:「大爺每年做三四身應季衣裳,不過放在箱籠裡,有些做完便忘了,幸虧翻出來瞧瞧。」便喊來珺兮,跟著香蘭一道將衣裳收拾了,又找出合適的料子,縫縫補補,

  玥兮忽歎了口氣道:「唉,老爺若是活著,大爺也不至於穿這樣的衣裳,每年裁幾身新衣,這樣舊的早就不要了。」

  香蘭道:「穿舊的倒也沒什麼不好,橫豎不出去見客罷了。」

  珺兮道:「大爺是攢著銀子等中了舉之後上下活動打點呢,京裡那些官兒個個心黑,不打通關節,大爺怎麼能謀到好缺兒。」

  正說著,便聽窗戶根底下有人道:「香蘭姑娘可在?」香蘭探頭一瞧,只見郭媽媽正站在屋外,急忙放下手裡的活計,從榻上穿了鞋子下來,走出去道:「媽媽怎麼來了,趕緊屋裡坐。」

  郭媽媽滿臉堆著笑,握了香蘭的手笑道:「沒什麼,我今兒個過來是給姑娘賠禮的,我那閨女不懂事,言語裡衝撞了你,姑娘原諒她粗野沒見識,別同她一般見識,我回去也好好教訓她。」

  香蘭立刻明白過來,定是宋柯去敲打郭媽媽去了,便笑道:「媽媽這是說哪兒的話,是我嘴笨,不知道哪句當說哪句不當說,還請芳絲姐姐多包涵了。」

  兩人堆著假笑禮讓了一番,郭媽媽將手裡的食盒遞過去道:「這是今兒個早晨起來新蒸的雲片糕,拿來給你們幾個吃的。」

  香蘭含笑道:「讓媽媽費心了。」回去又拿了一盒子八寶蜜餞,讓郭媽媽拎了回去。

  香蘭卻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宋柯去給宋姨媽請安,母女倆說笑了幾句,芳絲立在一旁伺候,見縫插針道:「給大爺做的褲兒已經得了,大爺瞧瞧,有什麼不可心的地方我再改。」說著把那褲子捧到宋柯跟前。

  宋姨媽笑道:「芳絲熬了兩個晚上做得的,可不許嫌不好。」

  宋柯欠了欠身,笑道:「不敢。」又看了芳絲一眼,「讓你費心了。」

  芳絲的臉蛋立刻紅了,嬌羞的看了宋柯一眼,饒是她口齒伶俐,這會子竟說不出話,慢慢退到宋姨媽身邊去了。

  宋姨媽和郭媽媽對了個眼色,兩人都是一副笑模樣。宋柯看在眼裡,微微垂了頭,片刻道:「芳絲這些年伺候母親盡心盡力,勞苦功高,只是年歲也漸漸大了,母親回頭留意給她找個好人家,到時候我也給她添一副嫁妝。」

  話音未落,芳絲便白了臉,眼淚便在眼眶裡轉了,宋姨媽一怔,看了看郭媽媽,臉上有些尷尬,卻也不願違兒子的意,道:「說得是,自然不能虧待了芳絲。」

  宋柯也不再坐,起身告辭,郭媽媽送到門外,宋柯忽停了腳步轉身道:「芳絲到底是太太房裡的丫頭,日後再做針線也先緊著太太的,為我做褲子熬壞身子,一來我心裡不忍,二來她若是病了,太太房裡的活計誰去做呢?」

  郭媽媽心裡又是一沉,連連道:「大爺說得是,日後只讓芳絲做太太的針線。」

  宋柯點到為止,轉身出去了。

  郭媽媽只覺得宋柯的話鋒不對,進次間一瞧,只見芳絲正在房裡抹眼淚呢,上去詢問,知道她昨天與香蘭口角了幾句,郭媽媽急道:「跟你說過少招惹香蘭,你偏偏不聽,這廂一點餘地也不給自己留了!」忙不迭的帶了糕餅給香蘭賠禮,回來後對芳絲長吁短歎道:「今兒個我又仔細瞧了香蘭的模樣,生得跟仙女兒似的,說話辦事滴水不漏,怪道大爺放在心上。她這樣跟你撕破了臉面,便知不是能容人的,日後大爺娶了大*奶回來,自有她的日子受,你何必跟她爭在這一時?聽娘的話,從今往後離她遠遠的,千萬別再惹大爺不痛快。」

  芳絲哽咽應下,心中暗恨宋柯無情,恨香蘭攪了她的好事,暫且不提。

  卻說香蘭收拾了宋柯的屋子,便到畫了一張蟲草圖,題上「蘭香居士」四個字,取出一方印章,在印泥上蘸了,用力按在下方。她的畫配色落筆從雅,卻也有個別濃艷鮮麗,花草多從寫意,蟲兒卻以工筆細細雕琢,風雅活潑,別具一格。因市面上極難見到這樣情趣的畫卷,故極受閨閣裡太太小姐喜愛。

  前一陣,因香蘭進林府,沒時間作畫,僅有兩三幅讓陳萬全賣了便再難尋覓,一時間竟把這畫的價格炒了幾番,以至坊間有了仿製之作,卻到底不如香蘭所畫意境可愛。這陳萬全雖說是個不靠譜的,卻善鑽營,能說會道,又將這畫吹噓到十分,現今一小幅畫便賣到七八兩銀子,喜得陳萬全渾身骨頭髮輕。

  香蘭卻不肯多畫,只畫上一兩小幅,陳萬全一掛到店裡便賣個精光,一時「蘭香居士」的名頭響亮起來,一干文人墨客均已藏上一幅為榮,以至這畫愈發貴重起來。

  香蘭畫完只覺房中悶熱,從窗子探頭一望,只見天上烏雲密佈,知是要下雨了,忙取了傘,到廊下把綠豆喚來道:「今早大爺走的時候只怕沒帶著傘,你去書院送一趟,快去快回罷。」綠豆拿了傘去了。

  香蘭把畫收了,想著畫作還是不留在宋家的好,便拿了把傘,悄悄從後門出去回了家,見陳萬全不在,便把畫交予薛氏,叮囑幾句道:「娘過半個月再把畫給我爹,不可賣得太過頻繁了,這東西一旦不精貴便落了價格。過段日子我便不畫蟲草了,改畫山水,若也能賣個高價便再好不過。」又道,「爹爹原先說這畫是我畫的,如今萬萬不可,讓爹爹改口,只說自己是走嘴了亂吹噓,這畫實是遊歷四方的文人畫的,先前住在靜月庵贈了我幾幅,一直珍藏至今才拿出來賣掉。」

  薛氏連連應了,將畫小心翼翼收了起來,道:「你爹說了,這樣一幅,用上好的烏木卷軸裱起來,可就是了不起的價兒呢。」

  香蘭見天色黑如鍋底,便草草同薛氏說了兩句出了門,剛出去便聽天上轟鳴,豆大的雨點辟里啪啦的砸了下來,香蘭連忙撐開傘,提了裙子快走幾步,到宋府後門處,卻瞧見有個穿青色棉布長袍的書生站在屋簷底下避雨。

  香蘭走上前仔細一瞧,才看清此人正是夏芸。

  原來夏芸聽了夏二嫂說了香蘭之事,心裡便不大樂。他跟幾個同窗閒暇時也曾議論各家小姐,甚至青樓當中的煙花女子。他生得有幾分俊朗,氣質文雅,又是讀書人,好些人家都對他中意,街里街坊的大姑娘小媳婦也愛跟他搭訕兩句,悄悄送個荷包帕子之類。一回他和幾個同窗在街上閒逛,怡紅院的小翠仙在繡樓上嗑著瓜子倚欄而笑,從頭上摘下朵花扔到他身上,引得週遭又妒又慕,爭相著打趣兒他。他當時紅了臉兒,心底裡卻止不住得意。向上微微一瞥,只覺那小翠仙豐姿冶麗,眼波一蕩便是萬種風情,饒是他會把持自己,心眼也忍不住酥了一酥。

  可自見了香蘭,又覺著小翠仙縱然風流標緻,但到底落了下乘,遠不如香蘭清麗貴氣。這樣一思一念的,書也讀不下去,索性出去逛逛,途徑陳萬全坐堂的當鋪,見著店裡牆壁上掛著一幅香蘭畫的《白菜櫻桃圖》,運筆靈秀,淡雅清新,不由心旌搖曳,暗道:「能畫如此佳作,非是胸中有丘壑的人所不能得也。」心中愈發思慕。

  從店走出去,不知不覺間竟走到香蘭家門口,心底裡盼著能再見她一面似的。見香蘭不再,心裡不由失望,在巷子晃了一回,仍不死心,不成想天忽然下起大雨,便急匆匆的跑到宋府後門的屋簷底下避雨。

  他方才瞧見有個女孩兒撐著傘過來,便覺著是香蘭,等走到跟前,那雨傘微微揚起,露出一張芙蓉似的臉和一雙黑瑪瑙似的眸子,夏芸登時覺著心裡彷彿揣了十幾隻小兔兒,「怦怦」亂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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