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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個人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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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禾晏山]蘭香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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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7 19:0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九章 傾訴

      第二日,香蘭將落葉掃到一處,埋在泥裡漚肥,牆角種著一溜兒菊花,金黃的,水紅的,銀白的,絳紫的,並非名品,或團團開得跟繡球一樣,或已枯敗,迎風搖曳。香蘭將枯枝爛葉皆修剪去,拿了瓢一一澆水,見屋角里扔著個開裂的瓷盆,便用布條把盆子綁緊了,移了棵菊花擺在窗台上,正是櫻桃色,葉稠油翠,噴吐丹霞,那院子裡原本瞧著雜亂荒涼,這一棵菊倒襯著精神了些。

      她忙忙碌碌,轉眼過了一個上午,中午草草吃了飯,下午又在窗前做女紅,忽聽見擊門聲,出來從門縫往外一看,正是報兒,便開了門,讓到屋內。報兒懷裡抱了一床被,對香蘭道:「天漸漸涼了,晚上露水重,我尋了床厚鋪蓋。」

      香蘭笑道:「總勞煩你惦記我。」說著親手給報兒倒了一盅茶。

      報兒只是乾笑,偷偷看了香蘭幾眼,見香蘭正看他,又搓著手呵呵乾笑。

      香蘭一見便知有緣故,不禁道:「有事?」

      報兒支支吾吾:「那個嘖那個」吞吐了半晌,終小聲道,「大爺,大爺知曉香蘭姐如今藏在這裡了」

      香蘭大吃一驚,站了起來:「他如何知道的,他要如何?」向外張望,又仔細看著報兒,「他沒將你如何罷?」說著拉起報兒上下打量。

      報兒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大爺查著抵押的戒指,這才牽連出來,我同大爺說了香蘭姐為何要走,大爺就傻了過去,跟木頭人似的。等他好像明白過來。就,就變了個人,跟誰都沒一句好話,脾氣嚇人得要命,還把劉爺和謝爺給揍了,太太和三爺過去勸,大爺竟冷嘲熱諷的。惹得太太哭了一場。大爺又開始喝酒。從晚上醉到今兒早晨,一起來鬧頭疼,可手裡的酒還是沒放下。誰也不敢勸一句」

      香蘭驚得怔,喃喃道:「這,這怎麼可能」這哪裡是林錦樓,那廝總是一股百折不回的勁頭。即便天塌下來也萬不會自我頹唐。

      「真的。都驚動老太爺了,可大爺竟好像連老太爺都不在乎似的。老太太也不搭理,嫌家裡煩,竟騎馬出去找地方喝酒,直喝到這個時候才回來。因喝得太多,從馬背上跌下來聽說,聽說是跌斷腿了」

      香蘭瞠大雙眼。連聲問道:「跌斷腿?大夫來了麼?還傷著哪兒了?腿跌得重麼?」

      報兒苦笑道:「我不過個看馬廄的,哪裡知道這樣清楚了聽說大爺躺床上還叫著要酒。太太在大爺跟前哭,說這個家讓他折騰得快四分五裂了」說著偷眼看香蘭,清清喉嚨道,「香蘭姐,我沒旁的意思,大爺眼瞅著也不會再來找您了,可他拚命折騰自個兒也不是個事,對罷?我知道姐姐苦衷,可老話說得好,『買賣不成仁義在』,啊呸,不是這句,那個,那個好歹相識一場,姐姐要不去跟他好生說一回?讓他明白些,好聚好散不是,讓他別再糟蹋自個兒了。」

      香蘭呆坐了良久,終將滿心的驚濤駭浪壓下,勉強開了口,幹幹道:「他不願再見我的,相見爭如不見。」

      報兒過了片刻,也低聲道:「是了,香蘭姐這樣的人,合該配溫文知禮的白面小書生,不該是大爺這樣的,可大爺這模樣也委實太可憐了些他還不讓提你的名字,太太說了句『香蘭』,大爺就把杯子砸了,如今就在書房裡,連內宅都不回了」

      香蘭眼眶泛紅,垂淚不語。

      報兒歎著氣起身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縱大爺這幾日用不上馬了,可這個時候也該回去刷馬餵馬。」

      香蘭起身送他,報兒走到門口,忍不住轉身問道:「香蘭姐您要看大爺去麼?」

      香蘭吸了吸鼻子,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報兒走後,香蘭彷彿丟了魂兒,心不在焉,晚飯也不曾吃,只一味愣,枯坐到掌燈時分,靠在床頭,恍恍惚惚,一合眼就能看見最後一天和林錦樓在一處,他低著頭,嘴角含著笑道:「你什麼都別操心,等待會子我回來,跟你好生說說。」她抽出手去理他的衣襟,低聲說了一句:「好。」自她離開林家開始,便總想起他當日的眉眼,她不願深想,直至今日才赫然明白,原來她心底裡竟隱著極深的遺憾,倘若知道這是自己與他最後一面,自己便要同他多說幾句,可想到說什麼,卻讓她語塞,不知不覺淚雨如傾。

      她覺著自己是病了,如今日子安穩她便不該自尋煩惱。他和她之間隔著天塹鴻溝,與其在往後艱澀的日子裡磨成怨偶,倒不如就此留下一尺餘地的相思。她心裡明白,可情執難放,依舊時時襲來,痛徹我心。想到報兒說林錦樓跌傷了腿,心裡更上下翻騰,他前胸和胳膊上的傷才好,腿上再添了病兒便麻煩了,渾身上下哪還有一處好地方?也不知傷得重不重?莫非真的跌斷了?

      她越想越坐不住,在屋裡踱步轉圈,心裡仔仔細細反覆思量了幾回,忽然彷彿下定了決心。她一旦捏定主意,反平靜下來,把帕子洇濕擦了一把臉,從床上拿起衣裳披了,推開門走了出去。逕自走到暢春堂向外一側的大門處叩門,她扣著門環敲了許久,只覺心中攢的勇氣將要用盡時,院傳來門子極不耐煩的聲音道:「來了,誰呀?」門「吱」一聲開了一道縫,香蘭強作鎮定道:「是我,我是陳香蘭,勞煩跟大爺通稟一聲。」

      「陳香蘭」這三個字在林府裡可謂如雷貫耳,只是二門外當差的鮮少能見。那門子一聽,立刻瞪圓了一雙眼,死死盯著香蘭,嘴巴大張,滿面不可置信。

      香蘭又說一回:「勞煩通稟。」

      那門子如夢方醒,「哎」一聲,連滾帶爬的往裡頭去。

      香蘭站在門口。神色從容。可裙裡雙膝卻在打顫,短短不到一刻鐘,她心裡便想了百千種情形。想到林錦樓恐怕連見她一面也不願了,心裡百味雜陳。她正胡思亂想,只見門已開了,雙喜站在門口。顯是跑來的,呼哧呼哧喘氣。見著香蘭滿面驚喜,連聲道:「奶奶,真是你,快進來。」一行說一行往裡讓。帶到書房門口,書染趕緊迎了過來,緊緊握著香蘭的手。說了句:「這些天,您去哪兒了?」便有些哽咽。

      香蘭卻顧不得。問道:「大爺呢?」

      書染看看書房裡,為難道:「方纔通傳了,大爺說不見,說奶奶走了就走了,他就當」後半句話嚥了下去,香蘭明白只怕是當她死了云云。看著香蘭臉色,書染連忙道,「大爺喝醉了,說得是酒話呢!」

      香蘭點點頭,勉強笑了笑,邁步往書房裡去,雙喜一驚,剛想喚住,吉祥卻在一旁扯了他一把,搖了搖頭。

      香蘭推開書房的門,一室冷清,黑漆漆的,只見裡間隱有燭光。香蘭站在簾子外,渾身亂顫,想到要再見林錦樓,一顆心將要從喉嚨裡蹦出。她深吸一口氣將簾子掀開,只見屋中茜紗瑤窗,褥設芙蓉,炕邊設禔紅小几,幾上香靄沉檀,雲母插屏,仍是豪奢之相,卻陰森濃重,進屋便聞到撲鼻酒氣。林錦樓正靠在鏤雕朱窗下的鴛鴦榻上,背後倚一對兒鮫綃錦枕,身披著件鬆垮的綢緞衣衫,裸著胸膛,手裡仍然拎著一壺酒。聽見響動,不耐煩的回頭,張口罵道:「誰他娘的准你進」看清來人,不由渾身僵住,立刻別開目光,寬肩闊背瞬間隆起,深深喘息幾口,方才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你來幹什麼?你不是走了麼?」

      「我是走了。」香蘭只覺聲音乾澀,半垂著頭輕聲道,「我,我有話跟你說,你聽完倘若趕我,我一定走。」

      林錦樓回過頭,死死盯著香蘭,拎起酒壺喝了一口,容色平靜,可眼神犀利,神色冷漠:「什麼話?」

      香蘭沉默半晌,彷彿字斟句酌,又彷彿鼓足勇氣,開口道:「有些話是我積在心裡,許久都不曾說的我自最初進林家當丫鬟那日便不快活,過去那幾年,哭的日子比笑的日子多得多,個中多少委屈辛酸,心裡明知要看開,可事到臨頭,哪有不動心動氣的道理。有段日子,我心灰意懶,一句話都不願說,只覺活著無望,不知該往何處去,可經歷是非又清醒過來,在心裡跟自個兒說,每一天都好好過罷,縱一切好不起來,可光陰也不該虛度。或許明兒個比今天更難熬,可再難的日子也得做個好人,一步步走到今天,回頭看這幾年又好像脫胎換骨,跟往昔已大不相同了」

      林錦樓閉了閉眼,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倒得飛快,低聲道:「我不知道你心裡過得這樣難所以你還恨我呢罷?」說著不由自嘲一笑,痛飲一口,彷彿恨香蘭,更像恨自己,喝了一聲道:「難怪」酒壺狠狠擲出,「啪」一聲摔在牆上碰個粉碎。

      香蘭嚇了一跳,可又往前邁了一步:「請聽我說完。」頓了頓道:「知道頭一次我離開林家去宋家那時候麼?我只覺天青水碧,無憂無慮,每天都能哼出歌兒來,可是這一遭,我出去心裡全然沒有這樣解脫,只是行將就木,平靜度日」

      香蘭眼眶已經紅了,這是她頭一遭向林錦樓極艱難的袒露心聲:「我也不知為何這樣,你原本不是個良人,總是逼我迫我,頤指氣使,霸道無理,風流好色,總是欺負我我只想出去過平靜的日子,可那樣的日子我也覺不出歡喜了,我變成另外的模樣,都是因為你。」

      她說到後來已語不成聲,林錦樓面無表情,只是拎起另只酒罈一口接一口。香蘭用袖子拭淚。吸一口氣道:「這幾年我總是在坎坷,總是日子剛剛有些起色便轉瞬跌入深淵,許是失望久了,便漸漸學著不奢望,心裡也隱隱盼著日後能越來越好,可又總覺著好事不會降在我身上,所以乾脆從開始便不期待。日後也便不失望。就好像就好像你說愛我一樣。」

      她抖著嘴唇,兩眼蓄滿淚,林錦樓在她眼裡已成了模糊的影子。她竭力想看清,卻不能:「我出身卑微,日後只怕也不能生養,時日一久。皆是錯。我只怕這剛剛好些的日子,往後又被無常傾覆。我真怕了,不想漫長幾十年再難受下去。我我也愛你,可是我不敢也不能說,好像說了便要萬劫不復了。」

      她說著說著。哽咽難禁,淚滾瓜似的掉下來,「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是我聽說你腿跌傷了,心就像讓油煎了。恨不得趕緊過來瞧你,我就知道我到底還得回來」

      屋中寂靜。

      香蘭死死垂著頭,她一口氣說出壓在心底的話,只覺輕快敞亮了些,繼而又滿心疼痛苦澀,林錦樓再無聲響。「時隔半年的光景,只怕他也厭了。」香蘭鈍鈍想著,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穩,只覺難堪,強忍著不哽咽出聲,只低頭木然道:「既然大爺沒事,我,我」後面「我就走了」幾個字哽在喉嚨裡。

      前頭的光忽被高大幽暗的身形遮住,一雙靴子進入眼簾,香蘭嚇了一跳,忙忙抬頭,眼淚滑了一臉。淚眼婆娑中,瞧不清林錦樓臉上的神色,只是他步履踉蹌,一把抓住她,卻彷彿站不穩,頭紮在她懷裡,竟滑跪在地上,彷彿剛剛那幾步已穿越千山萬水,他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再難支撐。

      香蘭已說不出話,只任臉上的淚往下滾,伸手去撫他的脖頸和肩膀,林錦樓渾身一激靈,猛站了起來,伸手捧住香蘭的臉,燭光下,他的神情彷彿剛同千軍萬馬殊死作戰,痛楚激越,又滿含深情,好像再難承載至近乎猙獰:「你知道我這半年怎麼過的麼?」他咬牙切齒,手上卻很輕,去抹她臉上的淚珠兒,「我都覺著自己不像人了,真他娘的想掐死你!」

      香蘭尚來不及開口,便被林錦樓拉扯一頭撞進他懷內,銅胸鐵臂,她不過是團兒脆弱的絲綢,他力量驚人,胡亂摩挲她,彷彿她是只小貓兒:「之前那樣待你,我早就後悔了,可你這女人什麼心腸,都說了要好好愛你對你好了,你怎麼還跑了呢?就算不能生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林家又不止我一個傳宗接代,我委屈自個兒也不願委屈你,這條命都是你的,我的心你怎就不明白呢?」

      香蘭趴在林錦樓懷裡,聽了這話既傷感又如釋重負,啜泣得愈厲害了:「你方纔還趕我」

      「我都快氣死了,真以為再見不著你,誰知道說了什麼鬼話真趕你還能滿處找你?當時你敢走一個試試。」

      香蘭飲泣道:「你怎麼這樣」

      「我哪樣?行,行,都怨我,你別哭了,以後指定待你好,真的。」他說著已經低下頭去親香蘭的嘴,喃喃道,「咱倆趕緊成親,麻利兒的,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香蘭只覺上不來氣,林錦樓親得又狠又疼,她推了推他,剛想說話,林錦樓已毫不費力將她橫抱起來,一行親著一行走到炕前壓在她身上。

      香蘭臉早就紅了,掙著說:「等等」

      林錦樓兩手已扯開香蘭的衣襟,依稀瞧見白紗衫兒裡胭脂色肚兜,襯著一痕雪膚和一股子幽香,林錦樓兩眼赤紅,探手撫進去揉搓,細細親著她嬌嫩的臉蛋兒和粉頸,喘著粗氣道:「等不了,想你半年了,再等該死了。」他一行親著,一行問:「你想不想我,嗯?快說,想不想我?」說著已入進去,渾身輕顫,咬緊牙關,再說不出話。香蘭眉頭蹙起,呻吟著,將臉埋在大條褥裡,雙手無力攀著林錦樓的後背。林錦樓肌肉賁起,越來越猛,汗珠子順著額頭滾下來。香蘭昏昏沉沉,渾身一顫,眼前皆是金星,林錦樓一頭栽到她頸窩裡,不住喘氣。

      香蘭清醒過來方覺出不對,連忙掙扎道:「你的腿呢?不是跌傷了?」

      林錦樓像只吃飽的大貓,笑得春風得意,擰了香蘭鼻頭一記:「傻妞兒,那是蒙你呢,不這麼說你能回來麼?你能說愛我麼?」又嘿嘿笑道:「你愛我呢,我都聽見了,趕明兒個我就給外頭掛上金匾,還得寫詩掛在這屋,後半輩子都得記著今天的事。」

      香蘭目瞪口呆,羞憤難平,臉漲得通紅,眼淚又掉下來,對林錦樓又掐又咬,哭道:「你怎麼這樣!怎麼還欺負人」

      林錦樓笑著制住她雙手,又傾身親她:「在意你才欺負你,旁人想讓爺欺負,爺都不給她那臉。我這是愛你呢,真的。」撐起身子,細碎的親著香蘭的臉,堵住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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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7 19:0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章 相處(一)

      夜了,林錦樓命人送宵夜到書房來。靈素、靈清兩個抬了炕桌進來,只見香蘭仍在被裡睡著,依稀露出半個香肩,林錦樓命把炕桌放在羅漢床上,二人不敢四處看,低頭便出去了。炕桌上擺八碟精緻細菜,兩碗飯,一盤子麵點,一砂鍋粥、一砂鍋湯,另有時鮮水果切成丁。林錦樓將香蘭搖醒,一時給她夾菜,一時給她盛湯,竟喂到嘴邊,問道:「愛吃麼?還想點什麼,讓廚子做。」

      香蘭揉眼坐起來,卻早已餓了,稀里糊塗喝了兩口湯,林錦樓見她睡意惺忪,臉蛋紅撲撲的,真個兒海棠春睡,又跟只愛困的貓兒似的可人,忍不住又伸手揉搓,抱過來親。香蘭左躲右躲,到底讓他得逞,瞪了他一眼,拍開他的手,起來穿了衣裳提起筷子吃菜。

      林錦樓哼哼小曲兒,吃著飯,一會兒摸香蘭一下,一會兒又摸一下,一副開心模樣,飯也多吃了一碗。香蘭瞅瞅他:「明兒個一早我要回原先住處一趟。」

      林錦樓皺起眉,停下筷子問道:「幹什麼去?」

      「有些東西還在那兒」

      「那裡東西能值幾個錢,不要了。」

      「那裡有我做的針線,親手一針一針繡的。」

      「甭回去了,差人去拿便是了,你就在這兒陪我。」

      「不成,院裡的老婦人平日對我多照拂,還要親自登門道謝。」

      「賬上支銀子,讓報兒那小子去謝。」

      香蘭漲紅了臉:「方纔你還說要待我好,怎又霸道上來了?」

      林錦樓不說話了,悻悻的扒拉兩口飯,人他才剛找著。還沒黏糊夠呢,恨不得一時一刻揣身邊,自然不樂意她往外頭去。

      第二日,香蘭雖起遲了,仍往原先住的小院兒去,林錦樓也扔了公事一併跟著,進了院子就皺眉。待進了香蘭住的東間。眉頭將要擰成疙瘩:「這破地方能住人麼?又陰又潮的,沒病也住出病了。」

      香蘭裝沒聽見,把這幾日做的針線一樣一樣收拾出來。又將衣服整整齊齊疊好。林錦樓在院裡東瞧西看,見窗台上擺著個破盆,裡頭種著朵菊花,他雖瞧不上眼。可想來是香蘭親手栽的,便指著那盆對雙喜道:「這個帶走。回頭移個好盆,擺屋裡頭。」雙喜連忙答應一聲,抱著花盆去了。

      林錦樓又進了屋,見炕下粗木炕桌上散著幾頁紙。風一吹,上頭幾頁飄下來,露出底下的畫兒。有一張人像,好像畫了個男人。林錦樓立刻把那畫兒撿起來。仔細看了看,只覺畫兒上那人面熟,是他?

      香蘭恰回過頭,只見林錦樓正盯著張畫兒看,正是她那天晚上給他畫的像,臉「噌」就紅了,上前把那紙搶過來捏在手裡,眼睛看向別處說:「總是畫花鳥,人都畫不好了不過隨便畫畫的,不是特意畫的!」

      林錦樓看著她白裡透紅的臉蛋和紅的耳根,只覺心裡癢,瞧這小模樣兒多可愛,多招人,水靈靈跟鮮花一樣,都能光。他嘴角含著笑:「哦,隨便畫畫就畫我了?是夜裡畫的罷?還說不想我,嗯?」

      香蘭臉更紅了:「什麼呀什麼呀,你說什麼呢,什麼夜裡畫的」轉身佯裝收拾東西,把那畫兒塞到一塊繡片底下。

      「好罷,那就白天畫的。」林錦樓忽然從後頭抱住香蘭,在她嘴上狠狠親了一口,又狠狠親一口,再狠狠親一口,香蘭大驚,掙扎著低聲道:「白天呢,抽什麼風,外頭還有人!」

      林錦樓伸手把那畫兒從衣裳底下抽出來,香蘭上去搶,急得跺腳道:「快還我!」林錦樓舉高道:「不行,你撕了可怎麼辦,我太喜歡這畫兒了。」

      待收拾已畢,臨走時,香蘭親自去給老婦道謝,又與了銀子、禮品等物,林錦樓則招手把吉祥叫來,把畫兒從胸口掏出,遞與道:「去找最好的師傅把這幅畫裱了,用老紫檀軸桿,鑲上玳瑁瑪瑙,回頭裱好了掛書房裡,回金陵別忘了收走。」

      吉祥連忙雙手接了,他以為香蘭畫了甚傳世名作,到無人之處展開一看,只見畫上畫得是大爺,雖極傳神,卻也只寥寥幾筆,紙上一角上還有一大滴墨。

      香蘭既已回來,林錦樓自然心滿意足,一面帶香蘭重新拜見長輩,一面擇日子張羅婚事。林老太太見長孫這半年臉上頭一遭見了笑,不由歡喜起來,還重重賞了香蘭一回。

      林錦樓特特請夏姑姑來主婚事。夏姑姑心裡雪亮,她捧過龍庭,抱過玉柱,侍奉過太后、公主,林錦樓請她,並非為了勞動她操持,乃是為了給香蘭爭份光輝。她心裡確也愛惜香蘭,拉著手仔細打量一遭,不由歎道:「當日就覺著你跟她們尋常的不一樣,有這個造化亦是情理之中,依我說,得了你還是林將軍的福氣,揣個寶貝回去。」不幾日,宮內又要太監傳旨,太后命香蘭覲見,林家上下轟然大動。香蘭進宮奉上自己畫的四幅畫,太后不免歡喜,詳問她《蘭香居士傳》之事,見她說話溫柔,談吐高雅,不由又賞了許多東西。

      林錦樓卻歡喜不起來,原來香蘭出宮後,夏姑姑逕自將人接到自己府上,派人回稟道:「太后有命,因是娶親,不好自家抬進抬出,讓夏姑姑那裡當個娘家,接香蘭姑娘過去。」因是太后下令,林錦樓不好反駁,只得催家裡素將喜事籌備妥了。

      秦氏對這親事卻極精心,一一過問,親自操持,跟林長政夫妻夜話道:「這半年把我鬧騰得夠嗆,活到這個年歲,便只看兒女了,一則圖他們有出息,二則盼著他們活個舒坦。樓哥兒攏共得了個可心的人兒,也就隨他罷,香蘭也是個好的。老爺也是,別總拉著臉,如今太后都親自召香蘭入宮,又賞賜這麼些東西回來,聽說太后還讓香蘭時不常的進些畫上去。皇庭裡都有一號了。老爺可不能再彆扭,見著那孩子給個笑臉,日後她是你兒媳婦。你兒子冷暖寒溫,都要依仗她操持了。」

      林長政道:「誰彆扭了?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呢,我先前也是氣樓哥兒多些。」

      秦氏知他愛面子,不由「撲哧」一笑。

      林長政有些掛不住道:「行了。夜了,快睡了。哪有這麼多話。」

      陳萬全和薛氏也早被接來,暫住在夏姑姑家。自接著信兒那日,夫妻倆都覺如墜夢中,繼而大喜過望。走路都飄。薛氏喜氣洋洋道:「她爹,記著我當初生香蘭時做得胎夢麼?千朵萬朵蘭花都開了,馬半仙都說我要生個貴女。你偏不信,你瞅瞅。應驗了不是?」

      陳萬全美得跟什麼似的,樂得鬍子都翹起來,可高興一回又唉聲歎氣道:「林家上下都長著一雙勢利眼,就怕閨女這個出身,日後吃虧呢。」想到日後要做林錦樓的岳丈,不由激動得渾身亂顫,心花怒放,整張臉都不知該如何笑;轉念想到林錦樓威風權勢,自己素來奉若神明,又不由雙膝軟,話都要說不出,反而怕起來,不願與之打交道,就如此一時歡喜一時憂愁,自己煩惱一回,開心一回,坐臥不寧,一喜一憂,心火太旺,竟還病了一場。反倒薛氏,真真兒歡喜,只盼著女兒出嫁,日後榮耀顯達,一心一意為女兒置辦。

      成親當日,林錦樓派麾下甲士一百人,暗夜手執絳紅色紗燈開路,照黑夜如同白晝,上門迎娶。如此做派真個兒京城轟動,更有好事者將其編入《蘭香居士傳》內,街頭巷尾熱議不休。洞房夜裡,香蘭亦心懷不安,悄聲問林錦樓道:「迎親這麼大陣仗,不妥罷?」

      林錦樓笑得得意:「放心罷,早跟聖上稟明了,我這不是怕委屈你麼?如今人情薄似紗,個個眼盯著富貴,尤其家裡的奴才,還有那些官眷,臉上不說,背地裡也刻薄人,我這是給你壯聲勢呢,讓他們都見識見識,日後不敢欺負委屈你。」

      香蘭聽了眼眶便紅了。

      「喲,怎麼又掉金豆子了,這是感動啦?」林錦樓笑著把她攬在懷裡。

      香蘭一行拭眼角,一行道:「才沒有!」

      林錦樓指著臉頰:「還說沒有?沒良心的東西,看我對你多好,趕緊親一下。」

      香蘭擦了擦眼,瞅瞅林錦樓,慢慢伸出胳膊,摟住她夫君的脖子,神色矜持的「吧唧」親了一口。

      過完了年,熱鬧漸消。林錦樓便打點行裝回金陵。因天寒地凍,林昭祥和林老太太便留在京城過冬,林長政入閣,大房自然留京,二房裡林錦亭又要讀書應試,林昭祥親自查問,故也不走。林錦亭不去,王氏也便留下。

      臨行前,香蘭特特去瞧德哥兒,見他長高了些,仍舊虎頭虎腦的,心裡添了許多安慰,又在林東繡跟前贊德哥兒,意讓後母多些疼愛,日後善待他。

      林東繡已有了身孕,鎮日裡坐床上養胎,臉色蠟黃,精神卻好,酸溜溜道:「他可是侯爺的眼珠子,讀書識字都親自教的,誰敢薄待他呢。」說著去摸自己肚子,「也不知這一胎是男是女,侯爺待我的孩兒能有德哥兒一半,也是造化。」香蘭不語,林東繡並不討袁紹仁喜歡,夫妻間不過以禮相待,並無多少恩情,如今林東繡又將要有自己的孩兒,日後袁紹仁若疼德哥兒多些,難保她不含怨生恨,這孩子處境便要艱難了,打起精神幫林東繡挑給孩子做衣裳的料子,林東繡口中道:「唉,還沒生下來,我便替著操心上了,吃穿用度恨不得一日都備好,只願都用最好的。」

      這一句卻讓香蘭茅塞頓開,暗道:「是了,做父母長輩的,總盼著孩子少勞苦,有個好前程,安逸平順過完這一生。可自己的路自己走,命中善緣惡緣總會遇上,坎坷難免,旁人跟著擔驚受怕也無濟於事,只要教他好好做人,兒孫自有兒孫福,最終都有自己的造化。」想到這裡,心裡又豁亮了些,悄悄把德哥兒叫到身邊送了許多東西,又囑咐一回,說:「聽你爹爹的話,寬處待人行事,不計較,放得下,日子就順了。」德哥兒肉嘟嘟的手拉住香蘭的小聲道:「我曉得,舅母跟我說過的話,我全記著呢。」香蘭見他一副懂事模樣,心裡忍不住酸又有些欣慰,道:「缺什麼不好跟家裡說的,只管寫信告訴我,心裡有什麼話,想找人說一回的,也只管告訴我。」說著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把他摟在懷裡,捧著小胖臉兒愛憐的親了親。

      再回金陵,林錦樓忙碌腳不沾地,他在京城呆了一年多,金陵的公事早已堆積如山。香蘭反清閒些,家中人口少了,是非雜事也少了一多半,她每日有條不紊,將內宅的事理一理。原她在林家也住了三年光景,又曾協理過府內事物,以為早已輕車熟路,可沒幾日便覺,當丫鬟奴才,或當半個主子與如今做正房奶奶大不相同。府內上下僕婦差役原因林錦樓寵愛方才對她恭敬,如今她當了正房奶奶,更添了敬畏,尤以在她做丫鬟小妾時曾經故意欺侮過的,免不得戰戰兢兢。先前她施令話,有些體面奴才不過臉上客氣,如今卻真心真意上趕著說好話賠笑。她環顧四周,那一遭被人輕賤碾壓的惡意,如今全然換做熱絡奉迎說的笑臉,心裡忍不住唏噓,本該一顆平等清淨心,卻因地位權勢各起分別,世態炎涼不過如此了。

      林錦樓自回來鎮日都在外頭,每天回來都顧不得換衣裳,一頭紮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跟小孩子一樣磨人,只讓香蘭給他擦臉擦手,脫靴子換衣裳,剝好栗子喂到嘴裡,要這要那,讓香蘭把帖子書信念與他聽,替他執筆。香蘭見他滿身風塵,累的添兩分憔悴,也悉心照顧,體貼寒溫,還尋了幾味溫補的藥膳給他補身子,卻決計不承認自己心疼他,否則那廝得寸進尺,得意了更沒個饜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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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7 19:03:4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一章 相處(二)

      香蘭這一遭以林大奶奶名分回金陵,林錦樓為香蘭擺酒,在府裡連開幾天宴席,一是請與林家交好,有權勢有頭臉的人家來,二是將族裡幾戶常來往有頭臉的親戚請到府上,唯有族裡一支「昭」字輩的夫人,喚做丁氏,人稱林五太太,卻不曾到。

      這丁氏原也是累世簪纓官宦之後,唯到她父親那一輩家中落敗,她容貌平平,卻極擅針指女紅,為人要強能幹,做姑娘時便有名聲,遂嫁入林家一支,不料丈夫英年早逝,家中漸漸艱難,這丁氏竟堅心不改嫁,把一雙兒女拉扯大,有族人欺侮她寡婦失業的,丁氏手執兩把菜刀上門去理論,驚動族長,方才討了公道,自此名聲鵲起,因她有才幹,族裡妯娌姊妹姻親之間大事小情也由她張羅,連秦氏也敬她三分。後她娘家復有振興之象,兒子又中舉做官,給母親討了誥命,丁氏便愈發有威嚴了。

      吳媽媽這廂跟著香蘭等人回來,她是老人兒,府裡府外消息活絡,又是絕頂精明,耳聰目明之輩,悄悄對香蘭說:「五太太跟顯國公夫人好著呢,當日顯國公閨女鄭靜嫻跟宋家少爺小兩口夫妻不和,顯國公夫人便說是說是奶奶勾引爺們,後來又攀高枝兒跟大爺,狐媚魘道的性子到哪兒都改不了。鬧得丁氏也覺著奶奶是狐狸精,提起來滿口沒一句好話,當初大爺整了《蘭香居士傳》出來,五太太瞧出大爺要娶奶奶的意思,便說那戲本子上多是編造,奶奶決計嫁不進林家,說甚一個丫頭奴才賤出身的,癩蛤蟆吃天鵝肉,沒得敗壞門風,還特地給咱們老太太去信,老太太知道大爺的性子,一見這信,生怕大爺知道惱起來,再鬧僵這門子親戚,趕緊把信給燒了。大爺這回請親戚們來,多少人勞動去請丁氏,丁氏也不肯來這一樁事告訴奶奶,便是讓奶奶心裡有數。」又安慰香蘭道,「奶奶放寬心,日後也碰不上面,總臉上維持個體面也便罷了。」

      香蘭怔住,吳媽媽再想說幾句寬心的話兒,只見香蘭笑了笑道:「我省得,她都給老太太去信,私底下更不知說了我多少是非,說心裡一丁點不舒坦都沒有,那是瞎話,可媽媽知道,我到底是經了多少事才到今日,活在這世上,總有人將你說得一文不值,千夫所指,卻也百口莫辯。可自己到底是怎樣,豈是他們說幾句酸損誅心的話便能改的。」

      吳媽媽沒料到香蘭想得灑脫,不由歎道:「不錯,本該如此的。人言可畏,不知逼死多少英雄漢,更別說小女子了。想想何必呢,為著幾句話搭上好日子。」

      香蘭道:「我那時候不諳世事,旁人酸自己一句,損自己一句,或是冤枉委屈了自己,即便嘴上不說,心裡也恨著,更不用說逮著還嘴,總要言辭比他更厲害才覺出氣,後來漸漸覺著何必,不辯不爭,眼界有高低,知事有深淺,不過但憑著一顆好心做事罷了。聽人說了甚,再難聽的也笑笑而已,幾句話都放不下,將來遇著大事還能怎麼著呢?」

      吳媽媽笑道:「我的乖乖,不瞞奶奶說,底下多少癡心妄想的丫鬟們羨慕嫉妒,酸溜溜說奶奶不過有張爹媽生的好臉,她們哪知大爺見的美人多了,最終在這裡癡情,還不是因為奶奶心裡有這樣的丘壑。」

      香蘭忍不住笑道:「我多少斤兩,旁人不知,莫非媽媽也不知?都是尋常人,我其實懦弱狹隘得緊,當初剛來府裡,一心一意覺著自己比旁人高出一頭,自己處處都是不甘願,可是美玉蒙了塵,落在這樣是非泥淖裡。吃了多少虧才知誰都不得小看,為人終究要謙卑平和些。」

      吳媽媽抬起頭,只見香蘭膚光勝雪,如明珠生暈,不由暗歎誰能想到這鮮花嫩柳一樣的姑娘短短幾年歷經多少坎坷,如今穩重知事,心胸只怕也是讓委屈撐大的。

      這事便從此揭過,無人再提。

      卻說白駒過隙,日月如梭,一晃便過了一年。林錦樓成親以來再無別項貪求之心,千辛萬苦想得到的人,終於跟他互訴鍾情,每日回來都圍著他團團轉,他便心滿意足。他每日推脫應酬,早早回家,跟香蘭一處說話取樂,或他去批閱公函,香蘭便捧著書蜷在貴妃榻上看,時不時過來給他添茶,兩人默默無言,卻靜謐恬淡。香蘭偶教他畫畫兒,寫累了他便提了燈,拉香蘭到院子裡散散,夜色裡偷香她幾口,將她攬在懷裡,聞著她髮香,便覺著一切很圓滿,彷彿活了將要三十年,才剛剛吃了顆定心丸,快活得讓他有些恍惚。

      香蘭心裡也暗暗驚奇,林錦樓原是個應酬極多,積年裡風月中行走之人,自成親後,外頭的應酬竟一概免了,推脫不過也早早回來,極樂意在家似的,得了閒兒常帶她出去轉轉,到戲園子裡聽戲、上酒樓裡吃席、到好景致地方看景兒,時不時還去莊子上住幾日。可仍是個頤指氣使的壞脾氣,說一不二,可氣頭過去,瞧她真委屈不搭理自己了,便又厚著臉皮回來猴在她身上,裝傻充愣,彷彿剛才沒那回事似的,讓人哭笑不得。香蘭心裡明白,這霸王一輩子也當不成溫柔小意、謙和體貼的小郎君,還時不常的欺負她,硬要她依著自己的意思來,可她瞧見那混蛋卻心裡頭歡喜,說不出的踏實。

      這一日,林錦樓同香蘭往世交家中做客,途經泰裕樓時,林錦樓記著這家做得六樣素點,味道獨特,便遣人去買,香蘭坐在轎上等,掀開一道縫向外看,有個高瘦男子迎面走來,瞧著面熟,走進了才發覺竟是夏芸。只見他一身青色袍子,穿得樸素寡淡,兩頰凹下去,雖不落魄,卻滿身憔悴,神色茫然,絕非舒心之相。

      待他走過去,香蘭還在愣神,桂圓看在眼裡,湊上前道:「奶奶認識這人?」香蘭道:「他是小夏相公,我同他有舊,也不知他過得如何了。」

      桂圓記在心上,問了夏芸住處,真個兒去打聽了一番,回來對香蘭道:「這位夏相公剝了功名,後來更名換姓在外省考試,不過只中了秀才,不曾再中舉了,因名聲不好備受擠兌,只靠教幾個小孩子開蒙,替人抄書賺幾個錢。前年他在外省考試,老娘家中重病,銀子使得跟流水似的,卻總不能好。他二嫂受不得,攛掇她爺們,兩人竟在夜裡偷偷把老娘單獨關個屋鎖起來,起先聽鄰居說,老娘還在屋中罵,後來漸漸沒了聲兒。夏芸回來開門看,只見骨瘦如柴,不成人形,屎尿遺了一地,竟是活活餓死的。縣令大人把他二兄弟一家拉去判了個斬立決,旁的兄弟姊妹都挨了板子,唉,可憐,可憐,聽說他也寒了心,這幾日打點行裝,要撇開家裡人往北上謀個出路。」

      香蘭聽了默默無言,畫扇抓了把錢給桂圓,親自送出門,低聲道:「外頭櫃子裡有包點心,拿去吃。」桂圓就著拿錢去捏畫扇的手,笑道:「還是畫扇妹子心疼咱。」畫扇瞪了他一眼,要笑不笑的,一甩辮子進了屋。

      晚上,夫妻二人都肩並肩躺在床上,錦樓一下一下撫著香蘭的頭髮,懶洋洋的,和香蘭有一句每一句的說話。他自己的事原不愛跟婦人們多講,覺著女流之輩素是頭髮長見識短,又愛沉溺於情,口舌亂嚼挑弄是非,一句話都能計較半晌,針鼻兒大小的事都能哭天搶地,他實在懶得搭理。香蘭卻不同,她說話軟軟的,聲音柔柔的,聰慧明理,從不說人是非,寬和處想事,和她說話好似吃了一劑清涼藥,心裡頭敞亮,將他白日裡公務裡的憂惱煩躁漸漸平消下去。床笫之歡固然說不盡濃情蜜意,可這夜半私語,溫馨安穩,更讓他覺著心裡熨帖。

      香蘭同林錦樓說起夏芸之事,林錦樓玩著香蘭的手指頭道:「聽說你當日還給他磕頭來著,他如今這樣也是因果報應,你怨氣消了罷?」

      香蘭唏噓道:「他雖有些自命清高,卻不是壞人,只是沒托生好,可見家不怕貧,但怕門風不正了。當初因他,我爹險些丟了性命,我是極恨他的,後來什麼恨啊仇啊早就都淡了,都快想不起這個人你不曉得,他原還是個挺整齊的小後生,如今滿面風霜,老了十歲不止,看模樣便知歷經坎坷了。大爺,這舉人的功名還了他罷。」

      林錦樓微微皺起眉:「功名還他?」

      「嗯,寒窗苦讀才搏這麼個功名,總是有真才實學。」香蘭枕在林錦樓手臂上,手放在他胸膛,「他那名聲,即便得了公明日後也難做官,總比如今這樣強些。你恨我,我恨你的,害來害去,把仇怨往深處結,實在沒什麼趣兒。再說都過去這麼久了,當初的事也不全然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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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口舌

      林錦樓握住香蘭的手,在掌心親了一記:「你就是軟心腸,說好聽些是心胸寬,難聽些是太容易吃虧了,得多少人惦著佔你便宜。」

      香蘭低聲笑了笑道:「凡事總先算算自己是不是吃虧了,那個計較的心多少煩惱呢,老天爺算的加減乘除比咱們都清楚,算計太精福氣就少了,自在些好。」她說著打個哈欠,眼睛漸漸要合上,忽聽林錦樓道:「夏芸那小子跟你結仇,還真是他運氣。」

      香蘭忍不住笑出來:「這是什麼話?結仇還結出運氣了?」

      林錦樓道:「放下了,心寬了,便知天地之寬無有窮盡,大凡人都是知道理兒,但能做得灑脫的委實不多,夏芸那小子命好,找了個心胸寬的人家結仇。」

      香蘭坐起來,詫異的瞠大眼看著林錦樓,又做出向窗外張望的形容,道:「我明兒個得仔細瞧瞧,是不是太陽要從西邊升起來了?」

      林錦樓笑道:「好哇,你敢笑我。」說著伸手將香蘭壓在身下咯吱她。

      香蘭左躲右閃,最不耐癢,咯咯笑了幾聲,覺著不像,怕丫鬟們聽見,貝齒咬唇,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不由告饒道:「饒命,饒命,投降了。」

      林錦樓這才住了手,居高臨下看著香蘭:「還敢不敢了?」

      香蘭笑得臉紅紅的,將臉上散著的青絲撥開:「我這不是稀罕麼,大爺從來都是相中的東西一早兒就得捏在手裡,什麼時候竟也知道放下捨得了?」

      林錦樓哼道:「你家爺自然明白取捨。」卻俯下身子,額頭抵著香蘭的額頭,熱氣呼在她臉上。半晌說:「就對你不行。」

      香蘭本還想取笑,可聽了這話眼眶一下便熱了,她悄悄伸出胳膊環住林錦樓的脖子,林錦樓嘴唇早已貼上她的。

      孰料夜半八百里加急傳來機密消息,林錦樓立刻動身去了兵馬司,差人送信這幾日不回家。香蘭白天起來只覺身上發沉發懶,渾身酸疼。像是要染風寒似的。沒精打采,看了一回書,胡亂和小鵑等人說笑一回便早早熄燈歇了。轉天上午。香蘭只覺病又重了,正逢林府一門走動極近的姻親,長子孫有了弄璋之喜,林錦樓便派人捎了口信。讓香蘭代他登門瞧瞧,香蘭強打著精神便換了衣裳。命人備了禮,前去探望。

      因在國喪裡,並不大肆宴請賓客,上門來道喜的皆是親朋好友。香蘭坐了一回欲走。主家太太卻不讓,竭力留客,香蘭少不得再坐一時。吳媽媽和小鵑知她身上不舒坦,特特進來服侍。只聽人報說林五太太來了。香蘭心一提,只見有個十七八歲的美貌姑娘攙扶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緩緩走進來。

      香蘭還是頭一遭見著丁氏,只見她個頭不高,身量圓潤,細眼長鼻,卻極有氣勢。因她是長輩,香蘭起身行禮,丁氏佯裝看不見,只同幾位年長女眷問好,眼風都未掃香蘭一眼,一眾女眷爭相讓座。香蘭再去瞧那姑娘,只見中高身量,窈窕身段,生得杏眼桃腮,姿形秀麗,容光照人。香蘭對其點頭微笑,欲打招呼,卻見那姑娘也不瞧自己,逕自扶丁氏坐下了。

      香蘭不由同吳媽媽對了個眼色,吳媽媽都覺尷尬沒臉,輕輕拍拍香蘭的胳膊,低聲道:「咱們便走罷。」

      香蘭低聲道:「別,再等一時罷。」

      丁氏雖不正眼瞧她,可眼風已掃了幾遭,她端足架子本就是等著香蘭上前同自己說話的,再拿捏幾分,有人再遞話打圓場,也便跟香蘭熟識了,卻能壓香蘭一頭。孰料香蘭本性散淡,加之身上不爽利,更不愛言語,且心裡明知丁氏不喜歡自己,何苦熱臉貼冷屁股,只低首斂眉在一旁坐著。丁氏更添不悅,只同幾個老姊妹說話。跟著丁氏來的,乃是她侄孫女,閨名素煙,仔細打量香蘭幾遭,撇了嘴不做聲。

      原來這裡也有緣故,丁素煙也是大家閨秀一樣教養,中饋女紅樣樣出類拔萃,琴棋書畫,能寫擅彈,為人幹練,甚得林老太太歡心,提起來總沒口子誇。當日林錦樓同趙月嬋和離,林老太太本意相中了丁素煙做長孫媳婦兒,還特特叫到自己身邊同她提起來,丁氏聽了歡喜,奈何丁素煙不願意。林錦樓長她十餘歲,且風流好色,內宅裡多少姬妾不提,外頭青樓裡仍有不少相好。她自覺美貌,閨閣中賢名遠播,父親又起復做官,上門求娶之人不斷,當中不乏青年才俊、大家公子,何愁尋不到如意郎君,遂擇了個同林家相當的世家公子。可定親不久卻聽說那公子雖有些才華,卻唯他母親馬首是瞻,家底殷實,可每個月到手的銀子不過五兩,多花一文都要向他母親交代。丁素煙便後悔了,幾次三番哭鬧要退親,做瞧右看,竟無一及得上林錦樓的,想他生得英挺,軍功顯赫,大筆銀子進項,家中長輩事少,因救太子升了高官,稱得上一方諸侯了,縱然風流些,可哪個有權勢男人不朝三暮四的。不由後悔錯過金山,想要回來。可林府上上下下皆去了京城,見不著面,林錦樓又有意娶香蘭,丁素煙不由悔上加悔,纏著她姑祖母還欲同林家結親。

      惱得丁氏罵道:「當初人家上趕著求你,你不應,如今倒要厚著臉皮回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丁素煙哭道:「當初誰長著前後眼呢,姑奶奶還得幫我。」

      丁素煙父母自然也極鍾意林錦樓,知丁氏在林氏一族裡素有威望,同林老太太交好,不由給丁氏送了許多貴重之物。丁氏便給林老太太和林長政都去了信,將香蘭惡形惡狀描述一遭,又婉轉贊丁素煙好處,見林長政回信措辭似是對香蘭極惱怒,便以為這事成了,未曾料林錦樓到底把香蘭娶了。丁氏惱起來,不敢再給林長政去信,知林老太太性子軟,便寫了一信言「卑下女,下作人也,賤性入骨,終其一生亦難改性也」云云,以洩憤恨,那信卻如石沉大海,再無聲息了。

      丁素煙心裡結了疙瘩,今日見了香蘭,見其顏若朝華,雙目猶如兩泓清水,滿身儘是秀雅,左右婢女環繞,另有一眾人圍著巴結逢迎,而自己退了親,如今年歲漸大,高不成低不就,再難尋林錦樓那樣的男子了,便愈發不舒坦,心裡一股子氣激起來,暗道:「以色事人,不過是撿了我原不願要的,我自幼八個老嬤嬤教出來的,家裡多大的席面都操持過,持家也好,女紅也好,那一個都拔頭籌。林家是不怕笑話,她何德何能坐在這樣位子上,除了那張臉,會畫幾張畫,還哪一點出挑?聽說許還是個生不出來的」

      正想到這裡,主家把孩子抱出來看。一眾人圍上前嘖嘖讚歎,丁氏逗弄著孩子,對主家老太太說道:「還是你那孫媳婦兒有福,這才成親多久,便一舉得男了」

      丁素煙鬼使神差說了句:「可不是,添丁進口才是家業興旺根本,就怕那等延不了香火的,豈不是白白坑騙人家無後麼。」丁素煙也知自己不該這般戳人痛處,可她瞧見香蘭一身氣派心裡就不舒坦,就忍不住酸上兩句,說完這話,心裡有些慚愧和不自在,可也有種說不出的痛快。抬起頭,有意無意看了香蘭一眼。

      香蘭哪有不懂的,臉上一白。子嗣是她心底隱隱一塊病,縱林錦樓不介意,她仍盼著有個孩子能繞膝下,她心裡也明白,倘若明後年她仍無產育,只怕林家長輩便強要林錦樓納妾,即便林錦樓為著她不答應,她在林家的日子也未必好過了,況,林錦樓哪裡真不想要孩子,瞧他當初疼愛德哥兒和園哥兒的模樣便知道了。

      丁氏自然也聽得明白,覺著侄孫女的話欠妥,可她正惱香蘭,成見甚深,佯裝聽不見,口中只管笑道:「今兒到這裡不免多說幾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生不出是犯了『七出』之過,小夫妻家家的,蜜裡調油,無子倒不是什麼罪過,怕就怕時日長了,嘖嘖,真為這個生怨呢。依我的意,自己肚皮兩三年沒動靜就該親自張羅納妾,或是壓根兒就生不出的,否則便是不賢良。可摸摸良心,能忍著的大老婆也不多,聽說城郊住著的林四郎家裡的老,原夫妻倆也好得跟什麼似的,後來因無子,丈夫納了妾回來,自然有新歡忘舊愛,便鎮日不得安寧了,最後好好的夫妻反目,鬧得不可開交,他們家老竟休了妻把生了兒子的小妾扶了正呢。」

      這二人說的每句話都好似往香蘭心上捅一刀,尤以她今日身上難過,便益發難捱,偏這話含沙射影,自己心裡的委屈還是說不得的,香蘭怕壓不住火氣同丁氏當面爭持,但坐在這裡已再受不住,便「噌」一下站起來,往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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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留臉

      香蘭走到院裡,風一吹,心裡的煩悶散了些,小鵑跟出來,臉上氣得通紅:「氣死我也,那老太婆滿嘴裡嚼蛆,當旁人是傻子聽不出來呢,待會兒非把這口惡氣出了不行!」

      吳媽媽走到香蘭身邊,從荷包裡拿出個銅胎掐絲的小瓶兒,擰開蓋道:「奶奶要是頭沉,沾點薄荷膏子在太陽穴上,再聞一聞,肯定醒腦了。」又歎道:「以大爺的體面,一個五太太壓根算不得什麼,可她在族裡女眷裡頭還有些份量,且又是長輩,真當面起爭執,只對奶奶名聲不好。如今奶奶就吃虧在剛進門太生嫩,她才欺上一頭,等再過兩年,奶奶真真兒立穩了,借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了。」

      香蘭心裡明白,不單是她剛進門,更因她出身太低,吳媽媽話裡話外勸她忍了。她兩道長長的眉微微蹙起:「媽媽的意思我明白,其實幾句話我也不當什麼,原先吞的委屈還少了。可如今不同以往,我出來便是林家的臉,是大爺的臉,今兒五太太那幾句話投石問路,在問我脾氣呢,如今族裡體面人家全在廂房裡坐著,甭看一個個都跟聽不見看不見似的,其實耳朵支得比誰都高,今兒一遭軟了,只怕立時便能傳出去,我自己沒臉不怕,怕就怕我日後在家裡掌事,便能冒出來欺主的奴,更有甚,趕明兒個就有人能把妾送家去。」

      吳媽媽想了想,歎一口氣說:「是這個理兒,可如今也沒辦法只是為著那老貨,讓奶奶賠了名聲不值當的,更何況有人還在外頭傳奶奶閒話。」

      小鵑兩眼冒光道:「奶奶甭怕,待會兒就讓我出頭替奶奶罵她幾句,把該說的話說了,回頭再讓奶奶做好人,當眾罵我一通就是了。橫豎我是個丫頭,她能如何?只要我張嘴,她們就該明白奶奶是不好欺負的了,用我的臉換個太太的臉,倒也划算。」

      香蘭聽這話心裡暖洋洋的,這些年不管她起落,身邊這幾人始終是真心實意為了她好,這也讓她尤其感恩知足,她伸出手握了握小鵑的,笑道:「就算在家裡我都捨不得罵你一句,更勿論在外頭呢,你這法子雖好,可當眾給五太太沒臉,只怕她記恨,仇就結深了。」

      小鵑道:「這事起爭持,橫豎都得鬧沒臉呢。」

      香蘭道:「心裡再惱,也要當眾給人留臉,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嘴上軟,哪怕做了硬事,日後也有回轉餘地,怕就怕自己把話說絕了,落了把柄就難回頭了。」想了想對吳媽媽道:「這事還得勞動您這老將出馬了。」對吳媽媽小聲交代一番,吳媽媽聽了心裡在歎,臉上卻有些為難道:「我雖同五太太有舊交情,可這一遭事也保不齊辦不妥」

      香蘭笑道:「我曉得,這一遭成與不成我都記著你的情呢。」

      得了這句話,吳媽媽方才放心去了。

      這廂在屋裡,主人家已把孩子抱了去,屋中任誰都知方才香蘭出去是惱了丁氏的話,幾位太太、奶奶們心領神會,互相使眼色,又好似沒方纔這檔子事,只是三三兩兩喫茶說笑,一時香蘭進屋,自顧自坐下來,小鵑尋了壺給香蘭添茶,香蘭便捧著茗碗,神色淡淡的。

      丁素煙給丁氏使眼色,朝香蘭那裡努嘴,小聲道:「姑奶奶,她到底是林家長孫媳婦兒」。

      丁氏氣定神閒,拍拍丁素煙的手,讓她附耳過來,低聲道:「她就是個奴才出身的,無甚靠山撐腰,為著這事跟樓哥兒訴苦,更顯她多事了,況咱們方才也沒說一句落人把柄的話呢。你瞧她小門小戶,縮手縮腳,說她幾句,就算她眼淚汪汪忍著氣也得白受著,否則生出事,跟咱們鬧了彆扭,讓旁人怎麼想她呢?只怕要處處說她不是了。瞧瞧,方纔這不讓咱倆給攆跑了。」

      丁素煙聽了這話心裡便篤定了,小聲說:「可不是,姑奶奶方才進屋,屋裡人哪個不上趕著來說話兒,偏她擺譜,也該給她個下馬威知道厲害,要不日後翅膀再硬了,更不把長輩放眼裡了。」

      丁氏點了點丁素煙的鼻尖道:「你個機靈鬼兒,就是這個理。」

      兩人剛說完,只見吳媽媽進來,往丁氏那裡去說話。吳媽媽是個頗有體面的老人兒,不單是林錦樓奶娘,更在秦氏跟前得用,林老太太也高看一眼,原丁氏為娘家奔走,還曾去林府曾塞好處給吳媽媽請她往裡帶話兒,兩人有舊交,見面亦有兩分親熱,互問寒溫,說了幾句閒散話。吳媽媽一扯丁氏衣袖道:「五太太,老奴同你有幾句梯己話兒說,可否借一步?」言罷往門外丟個眼色。

      五太太口中應著,起身和吳媽媽走出去,二人至廊下,吳媽媽笑道:「五太太,今兒老奴多嘴說幾句,到與不到,五太太還多包涵我這張嘴。」

      丁氏是個精明人,已隱隱猜出來些,臉上笑著:「你說。」

      吳媽媽道:「自打我們奶奶當初進府做丫頭時,我便一路看著她過來的,不知五太太瞧沒瞧過《蘭香居士傳》那齣戲,咱今兒個不打妄語,那戲文裡的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否則她這樣出身的,豈能當上林家長孫媳婦兒,不單府上長輩全答應了,還蒙太后召見,成親那天,大爺派了一百甲士接她進門。這等風光,除了皇帝女兒出嫁,還有哪個及得上了?甭說別的,自打她來,我們家爺一雙眼睛就黏在她身上,腿都拔不動。」

      丁氏挑起眉,微微冷笑道:「你到底想說什麼呢?這些都與我有什麼相干?」

      吳媽媽意味深長道:「老奴不敢,也沒旁的意思,五太太,甭管她什麼出身,之前有什麼說不得的事,如今她到底是林家大奶奶了,她心裡不舒坦,回去要是跟大爺告狀您也知道,我們大爺最是個護短的,這日後還走動麼?我們奶奶好性兒,多半不會吹枕邊風,可日後她真個兒跟你互相不搭理,擱誰心裡都不好受罷?」

      丁氏聽說要給林錦樓告狀,心裡已有兩分怯了,臉上卻不帶出來,反又添了兩分氣,冷笑說:「她要告我什麼?我方才說什麼了?不過說說見聞,這就能治我的罪?我可指名道姓說了她了?真是冤枉天冤枉地,沒得栽贓治罪。啊,我曉得了,這是借題發揮,惱我當日不去林家呢!你也不必說了,她惱我,只管拿出去讓她老太太和婆婆評理。她一個晚輩,竟要將長輩不放眼裡了!」說著轉身便要走。

      吳媽媽上前伸手攔住,臉上笑意淡了些,卻仍笑笑著:「五太太,屋裡都是明眼人,咱們也不說氣話。說到長輩晚輩,五太太,真論起來,我們大奶奶是從一品的誥命,按著禮法,合該您先給我們奶奶行禮,都是先國法再家法不是?可這麼說不就生分了麼。方才您在屋裡說的那話,就算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可到底傷人了不是?」頓了頓道,「當初我們奶奶當丫鬟時不知受多少擠兌欺負,只有幾個人跟在身邊知疼著熱,如今奶奶一朝風光,這些人全都揚眉吐氣沾了光。原那些看著奶奶當日生嫩好欺的,如今都不知上哪兒悔去呢!外頭如今是有些風言風語,可誰說日後大奶奶生不出來呢?有句老話用在這裡不妥當,可也是這個意思——『莫欺少年窮』呀。」

      丁氏眼皮子一跳,道:「我當日沒沾她的光,日後也沒處求她。」

      吳媽媽道:「人和人在一處無非你給我臉,我給你臉,您素來是個老奴敬仰的聰明人,能轉得開這個心思,我既然來,便是搭梯子遞台階,下與不下,五太太自然有個英明決斷。」言罷福了一福,道:「老奴先告退了。」

      香蘭見吳媽媽進來便以眼色詢問,吳媽媽過來低聲說:「先前轉著彎兒說,她嘴硬不肯回轉,後來只好挑明了,她是個臉兒小的人,身段端得高,方才並沒說軟和的話。」

      香蘭點點頭。

      片刻,只見丁氏進來,仍坐下來喫茶,同左右說話。香蘭也不急,慢慢將這茶品完一杯,抬起頭,目光正與丁氏相撞,二人對視,香蘭先微微一笑,頷首致敬,卻見丁氏臉上柔軟,竟也與她笑起來。又過片刻,二人便坐在一處說話,幾句過後,竟然極親熱,丁氏拉著香蘭的手道:「你這鮮花兒一樣的人,怎就嫁給那霸王了呢?日後他要欺負你,你只管告訴我,我們這些人可都不饒他。」香蘭抿嘴笑:「成,我可記住了,回去就告訴他,我可給自己尋了個好靠山,以後他膽敢對我不好,我便找您哭去。」屋裡人不由都笑起來,口中打趣,卻彼此使著眼色,暗暗納罕,方才一個說話指桑罵槐,一個含怒負氣出門,怎轉眼間就好得跟什麼似的了?

      唯有丁素煙不高興,臉上帶了出來,丁氏瞧在眼裡,暗中踢了她一下,丁素煙方才好了些。

      香蘭心裡明白,方纔她讓吳媽媽去當說客,就是從中斡旋,有些話是她教吳媽媽說的,既表達她心裡不滿,讓對方警醒,又不把話說絕,歸根結底便要二人把這件事揭過去,到底是多個朋友比多樹敵要強,可到底如何翻篇,卻要看丁氏表現。方才丁氏說這話就是服軟,給自己刺兒她賠不是了,可見此人精明、識時務,在下人跟前端著不掉價,可轉回頭又能屈能伸,明明厭惡自己,卻能裝得百般慈愛親切,怪道一介寡婦卻能在族裡有立足之地。

      丁氏臉上雖笑,心裡卻不是滋味。她知道香蘭如今做得正房奶奶絕非單憑一張臉,可如今一遭,卻覺出她軟中帶硬不好相與,尋常人要麼忍了,要麼鬧僵起來,香蘭在旁人面前給她留臉,私下底卻讓老奴出面敲打,擺明利害,有些話顯見不是吳媽媽之輩能說得出的,必然是她在背後指點,過後主動示好,當做無事一般笑談。難怪陳香蘭左右逢源,撈上宋家小子,轉頭又攀上林錦樓這根高枝兒,自她進府,林錦樓那些美貌姬妾一個兩個全都沒了,如今獨寵她一個,當真是好忍耐好手段!

      勞心半日,香蘭早已神思倦怠,小鵑見香蘭臉色蒼白,不由蹙起眉,擔憂道:「咱們要不家去罷?找個大夫瞧瞧,何苦在這裡聽那老娘們吃甜咬脆,說什麼鹹的淡的。」

      香蘭點點頭,起來卻覺頭暈,小鵑忙攙住她,早有機靈的小丫頭報與主人家,家裡太太立刻過來,親自讓出女兒臥房,張羅扶香蘭過去歇,又道:「正巧大夫來給媳婦兒診脈,要他過來瞧瞧,總好放心不是?」說著便出去請大夫。

      片刻大夫到了,皺眉捻鬍子診了一回,復又將眉頭舒展開,起身拱手笑道:「恭喜賀喜,這是有了喜了!」

      香蘭在帳裡聽了,不禁坐起來,失聲道:「什麼?」

      吳媽媽上前問:「真的?真的?真是喜脈?」

      大夫笑道:「按之流利,圓滾如珠,正是錯不了,是喜脈,只怕已有將近兩個月了。」

      香蘭怔住,旋又大喜,卻要幾乎哽咽,只強忍道:「快賞!」

      吳媽媽早已掏出一份極厚的紅封遞過去,那大夫一捏,登時眉開眼笑,拜年話說了許多,又道:「待會兒開一劑安胎的方子,回頭煎了吃。」

      大夫一走,吳媽媽打起簾子,見香蘭正坐在床上抹淚兒,吳媽媽又是快慰又是心酸,忍不住也落淚,只聽香蘭道:「回去再請大夫診一診,倘若是真的,先別告訴大爺,我,我親口與他說」

      小鵑進屋正巧聽見這句,不由也紅了眼眶,咬牙道:「如今看那些長舌婦們還胡唚什麼!我這就出去用這事打她們臉!」

      香蘭有孕這消息一經傳出,立刻便有人進來道喜,香蘭卻是一刻都不願多呆了,立刻動身回家。臨行前與眾人告辭,丁氏臉上雖笑,卻神情複雜,倘若不是她方才同香蘭打了圓場,只怕這會子就真真兒的鬧出大沒臉了,可心裡卻禁不住又驚又惱又妒又恨自己侄孫女不爭氣,這榮華富貴本是他們攥在手心的呀!她瞧了瞧目瞪口呆的侄孫女,搖了搖頭,頹然癱在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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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7 19:05: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四章 有孕

      卻說香蘭回府又請來一直給府裡請平安脈的羅神醫診脈,這一遭正是坐實了有孕,府裡上下不由喜氣洋洋。桂圓趕著給陳萬全夫婦送信,不多時他夫婦二人便到了。

      原來陳萬全欲把原先那處宅子賣了,再到林府邊上再置一處,離閨女近些,林錦樓聽說便道:「費這個勁作甚?家裡房子多得是,白閒空著,昨兒太太來信,他們要在京裡久居,讓咱們搬他們住的那宅子裡,小三兒不是讀書的料,家裡給在京裡捐了個官兒,虛銜掛著,留家裡料理外務,前兒個還派人來,將他一應用具都讓帶到京城去,說把夢芳院打掃出來住。他在這裡的臥雲院空著,雖不大,可前廳後捨俱全,還有通街角門,獨門獨院了,不如讓你爹娘搬來住。」

      香蘭聽林錦樓這樣說不由歡喜,又擔憂道:「爹娘只有我一個女兒,應是我時時跟著盡孝的,怕只怕搬進來,還住三爺的院子」

      林錦樓攬住香蘭的肩道:「哎喲,爺的小香蘭,你能停上一盞茶的功夫不擔心什麼事兒麼?二叔如今這個模樣,他們也回不來,我送了小三兒個鋪子,京裡那處宅子又把夢芳院打掃出來與他們夫婦住,一瞧就知道不打算回來了,三弟妹的娘家還在京城呢。你便放心罷,一切有我了。」遂打發人將陳萬全夫婦接來,又命常隨、小廝等過去搬家。

      陳萬全聽說要搬入林府自然是一百個樂意,想到那等風光顯赫令他走路都發飄,等東西收拾妥了,又開始患得患失,一時擔憂鎮日跟原先的主子們一處過日子。從頭到腳彆扭;一時又怕自己言行失當給女兒添麻煩;一時又擔心住進林府一切嚼用打賞花費甚巨,反不如外頭節省,不由長吁短歎一夜不曾好睡。第二日到林府,瞧見林錦樓,陳萬全話也不敢說,只一味傻笑,幸而薛氏口齒伶俐。是個場面人。口中稱謝不住,又把林錦樓從頭到腳一頓猛誇。誇得林錦樓都有些不自在,斜眼瞥見香蘭站在一旁抿著嘴樂。他瞪了香蘭一眼,可心裡又美滋滋的,背過身也忍不住笑了。

      香蘭恐父母不自在,私下言:「都在一個府裡。往來就便利了,要不我回娘家一趟。又是車又是人又是侍衛,勞師動眾的,也不好總去探望你們。在這裡爹娘一切開銷有我,方是長久之計。少與府裡人說是非,獨門獨院,關起門來過自己日子。缺什麼短什麼只管跟我說。屋裡三爺的東西都收走了,擺放的都是從庫裡拿出來的。爹娘只管放心用。」

      陳萬全皺著臉道:「我跟你娘還是搬出去罷」

      薛氏瞪了陳萬全一眼道:「渾說什麼呢?費了多少功夫搬進來,別糟蹋了孩子心,再讓姑爺嫌你事多!」

      一提到威風八面的姑爺,陳萬全「嘎登」閉嘴了。

      待香蘭走了,薛氏忍不住摸這瞧那,看那床上簇新的粉紅色如意雲紋緞褥,官綠色大條被,銀鉤掛著的藕紗幔帳,海棠几子,粉彩龍膽瓶,黃銅獅子爐,黑檀鑲螺鈿的大屏風。薛氏坐在椅上,長長吐出一口氣:「這地方原做奴婢時也常見,可不曾想自己竟能當主子住進來。」

      陳萬全把多寶閣上的玩器一樣一樣拿下來看,聞言扭頭斥道:「瞧你這點出息,可不興再說什麼做奴婢,沒得讓人聽見再笑話閨女!」

      薛氏翻翻眼道:「奴婢怎麼了?奴婢不也正正經經、風風光光的當了林家的大奶奶?當初我就說咱們香蘭不凡,你說什麼來著?如今真個兒當了官老爺太太,出門大馬大車,吃香喝辣,八個丫鬟伺候,還讓你這老東西住進林家,你就做好夢罷!」

      陳萬全頓時樂得見牙不見眼。

      自此陳氏夫婦便搬進林府,將原先那處房子賃了。陳萬全每日仍去古玩鋪子,早出早歸,得了閒或在茶館喫茶消遣,或與人街頭下棋,或回府裡養鳥取樂,薛氏每日在家針黹,或去香蘭那裡說話兒,或上廟裡念佛,倒也十分樂業。這臥雲院同府裡隔了房舍,又有通街的門,每日把通著林府的門關上,便真像是個單獨門戶似的。夫妻二人便安頓下來。

      這廂兩人聽說香蘭有孕,喜得跟什麼似的,趕忙去探望,又忙忙的備了吃食、藥材等物,薛氏雙手合十,喜氣洋洋道:「阿彌陀佛,可算有動靜了,不枉費我這一年半載的到送子觀音那裡求,明日我就跟你爹便去廟裡給你還願,再捐筆香油錢。」

      陳萬全一聽薛氏要捐錢,不由肉疼,剛要皺眉反駁,想到如今這是女兒頭一遭有孕,也保不齊真是什麼菩薩保佑了,當時那算卦的仙姑不還算準了自己女兒飛黃騰達麼?可見這事有幾分可信,方才忍住不說,只對香蘭噓寒問暖。

      等父母走了,香蘭躺在床上抱著被想:「大爺你怎麼還不回來呀?」

      香蘭又等了幾日,林錦樓仍未歸家,這一天她同薛氏到靜月庵進香還願,回來時報兒來送信道:「大爺說明兒就回來了。」如今林錦樓已放了報兒的奴籍文書,賞了一大筆銀子,提攜他當了個親兵,如此前程便大不同了。報兒感恩戴德,十分盡心盡意。

      香蘭聽了不由歡喜,賞了報兒一把錢,又將從廟裡求來的各色護身符等分發眾人,命雪凝和蓮心將衣櫃打開,把不穿的衣裳或賞人或拿出來曬,又將這些時日畫的畫兒整集了,自己喜歡的便留下,折好了放進匣子或畫筒,另有些不留的便放在一旁。

      小鵑、畫扇、靈素等人見香蘭收拾畫兒,趕忙圍上去指著那疊另放的畫兒道:「賞了我們罷。」

      香蘭笑道:「喜歡便拿去。」

      小鵑忙張羅靈清、蓮心、雪凝等人過來挑,展開畫兒看了看,又笑道:「奶奶,這畫兒沒有印,你可別哄我,我可知道,這畫兒要不蓋印不題字便不值錢了。」攛掇畫扇跟她一道甜言蜜語,把印泥硃砂捧出來讓香蘭蓋印。

      香蘭捏了小鵑一把,忍不住笑道:「你個機靈鬼兒,成天吃的點心合著都長心眼子了。」

      小鵑小心把香蘭蓋了印的畫兒收好,笑嘻嘻道:「如今奶奶的畫兒外頭見得少了,這一幅兩幅的可值錢了。」

      如今香蘭已不靠著「蘭香居士」的名聲賣畫了,可世人或懂風雅門道,愛她畫技高超,配色雅致,願得一幅欣賞;或因《蘭香居士傳》香蘭名聲鵲起,畫作又曾進貢太后,有人便覺奇貨可居,求一幅彰顯身價;亦有人為奉承巴結林錦樓,重金求畫,實則行賄。香蘭怕給林錦樓招惹麻煩,索性不再出售,唯親朋好友間走動,方才贈幅小畫兒聊表心意。

      香蘭忙了一回便倦了,中午吃了飯,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熟了。不知過了多久,傳來林錦樓說話聲,香蘭睡眼惺忪,剛睜開眼,卻見林錦樓正坐在床邊,一身戎裝,頭髮以赤金蝙蝠吐珍珠簪束起,雙目熠熠生輝,顯見是剛回來,看見香蘭醒了不由笑起來,伸手來拉她。

      香蘭不禁微笑,伸了手過去,林錦樓將她拉起來,摟在懷裡便親了一口。香蘭還未全然清醒,趴在林錦樓懷裡,懶洋洋道:「什麼時辰了,不是明兒才回來麼?」卻覺得身上一輕,林錦樓竟將橫飽起來,大步走出去,口中道:「走,到園子裡散散。」

      香蘭臉色通紅,想掙扎又怕傷了肚子,低聲道:「這成什麼體統,快放我下來。」

      林錦樓低頭瞧見她羞澀的小模樣,不由心情大好,低頭在她臉上親一記,笑道:「這裡沒別人,你臊什麼。」口中又絮絮問:「中午吃了麼?這會兒餓不餓?」

      香蘭道:「出來時喝了一口湯,夾了點小菜吃。」

      林錦樓皺眉道:「怎麼吃這麼少?剪秋榭裡讓人備了酒菜,咱們過去吃。」抱著香蘭大步往前,香蘭偷眼瞄,只見週遭果然沒旁人,只有幾個丫鬟提了東西在後頭遠遠跟著。不多時到了水榭,林錦樓將她放在貴妃榻上,笑道:「多吃些,別餓著我兒子和兒子他娘。」

      香蘭一驚:「你知道了?」

      林錦樓笑得春風得意,伸手在香蘭鼻尖上擰一記:「道喜的都跑營裡去了,我這才知道怎麼回事,打發人問了才知道你故意想瞞著呢,可你什麼事兒能瞞得住爺?我聽了這事,趕緊把事趕著應對了家來,知道我心裡怎麼想的?」

      香蘭本想親口告訴他,見他如此不禁有些賭氣道:「不知道。」

      「又驚又喜,又喜又驚,簡直美得快發瘋了。歡喜得不知該怎麼著,給侍衛和府裡的下人們全賞了銀子。」林錦樓一面說一面忍不住又大笑起來。他知道這事整個人都懵了,站定了半晌沒緩過勁兒來,過一時,滿腔的歡喜將要衝出肺管子,讓他心都要炸裂開,他哈哈大笑,真想原地蹦上一圈兒。溫如實那幾個小子們還以為他魔怔了,目瞪口呆的瞧著,大眼瞪小眼,他合都合不籠嘴,一行往外走,一行道:「就算天上下刀子爺也得家去了,如今事也差不多妥了,剩下的你們操持著辦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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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7-17 19:05:4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五十五章 袒露

      香蘭鼓起腮幫子:「我特特忍了好幾天都沒寫信與你說,就想親口告訴你呢,這事大爺該佯裝不知情,等我告訴你,你再好好歡喜才對!」

      「傻妞兒,這事怎麼假裝得起來」

      香蘭用力絞著手,臉漲得通紅:「大爺你總這樣,焚琴煮鶴煞風景,連哄我一回,順我一回意都不行。」

      「你這不冤枉人麼,我怎麼沒哄你了。」

      「哄我也是讓我遂你的意。」

      林錦樓心虛的摸了摸鼻子:「誰說的?啊?再說咱們倆還分什麼彼此,遂誰的意不都一樣麼。再說,這事知道了就知道了,又不是壞事,藏著掖著作甚?」

      本來這事也沒什麼,只是林錦樓這態度沒得讓人生氣,香蘭不由氣結,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扭過臉不理他。林錦樓趕緊把她攬在懷裡,道:「我是歡喜懵了,旁的就沒顧上。我這三十上頭才得個孩子,心裡頭能不歡喜麼,本來我都不想這一茬了,真就跟老天爺掉個大餡餅『吧唧』砸頭上似的。」

      香蘭聽他這樣說,心軟下來。仍背對著他,眼睛卻向後溜去,正跟他眼神對上,林錦樓對她擠擠眼,香蘭哼一聲又把臉扭過去。林錦樓嘿嘿笑道:「別慪氣了,今兒這樣好的日子,來,先吃些菜,別餓著我兒子和兒子他娘。」一行說,一行拿起筷子,慇勤的夾了香蘭慣愛吃的菜放進小碟兒裡,端著餵過來。

      香蘭睜著清亮的眼睛瞪著他,見他美滋滋的模樣有點憨憨的,哪有一點往日裡殺伐決斷的威嚴,她有些想笑。心裡又有些酸,不禁張開嘴,將那一筷子菜吃了。

      林錦樓又給她夾別的菜,香蘭本來想說我自己來,可又不願動,這樣靜靜看著他,吃他餵給自己的各色菜餚。聽他口裡面噓寒問暖。看他笑得像個傻小子似的,心裡一下寧靜平和下來,這樣知足寬慰。彷彿過去也曾有過,仔細回憶,原她前世和蕭杭在一處,今生和宋柯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的心情。那又短暫又美好的片刻。曾是她在困頓中拚命抓牢的稻草,她萬萬不曾想過。這樣的幸福滋味竟然在林錦樓身上,絕非像原來那般戰戰兢兢,淺嘗輒止,而是靜好安然。全數傾注。

      這是個初秋的下午,香蘭向窗外望去,只見雲如枯骨。細細白白,蒼穹寂寥。清風徐來,吹得她鬆散的鬢拂動。剪秋榭週遭池水碧綠清澈,半池荷葉掩映,遍插芙蓉,岸邊怪石嶙峋,盡植名花異卉,正是開放之時,爛如錦屏,一花未謝,一花又開,濃艷繽紛。又是一年,物是人非,多少更迭,當初她命運在林府裡第一遭轉折便是在這水榭裡的一場宴,曹麗環偷下桃汁,她向秦氏的心腹告。世事無常,當初她萬萬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這樣錦衣華服的坐在這裡,萬萬想不到。

      林錦樓喂香蘭吃了一回,直到香蘭搖頭不吃了,又半哄半命令的讓她吃了碗粥,方才拿起筷子自己狼吞虎嚥吃了一氣。當下小鵑、畫扇撤下殘席,又擺了新果子糕餅上來,沏好熱茶,又給香蘭披一件玉色雙喜臨門暗地織金襖。

      他二人便在水榭裡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不像樣的話,斷斷續續說這幾日家中情形,給人道賀之事,又說林東繡來信了。林東繡懷胎十月生了個女兒,雖心裡失望卻也極愛寵孩子,將日常瑣碎寫與香蘭看,又在信的末尾提到姜曦雲。

      那姜曦雲確有幾步好運,當了填房嫁入望族,只是家裡人口紛繁,從上到下沒一個好相與的,夫君還有姬妾,前房留了兒女,婆婆聽過風聞,對她並不歡喜,奈何兒子願意,也只好答應了。然,仍瞧她不爽利,新婚裡就給兒子房裡塞了兩個嬌媚姬妾。姜曦雲嘴裡甜,行事硬,上下周旋,左右逢源,拉攏裝傻,打壓排擠,手段高明,事事算計,皆在掌控,嘴上手上從不吃虧,又得了夫君寵愛,跟婆婆、小姑、妯娌勾心鬥角,事事穩壓一頭,在府內站穩腳。只是這樣焉有不樹敵的,前兩個月她坐馬車回娘家,不知誰悄悄使人在馬耳裡放了麥粒兒,馬瘙癢難忍,奔騰狂躁,把她甩下馬車,當場滑了胎,大夫說這一遭見紅凶險,保住性命實屬不易,只怕日後有子嗣便難了。

      香蘭頓了頓,喟然長歎道:「繡姐兒最後寫說『由此可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果報應循環不爽』這也便是我想說的話了。」

      林錦樓摸了摸香蘭的臉兒,讓她靠在自己懷裡,說:「腳下路皆是自己走的,她為人處世太著緊自己,也難怪如此。」

      兩人久久無言,只聽紅泥小火爐上的鐵壺咕嘟咕嘟作響。

      林錦樓把玩著香蘭腕上的鐲子道:「年底二弟便要再娶了,別忘了備份禮到時候打人送去。」

      香蘭一怔:「軒二爺再娶?娶誰?」

      林錦樓道:「剛訂下來的,是個舊交的女兒,後來爹死娘嫁人,家裡落敗,折騰精窮了,投靠了親戚,聽說是吃過不少苦,長得整齊白淨,性子和順,寡言少語,她兄長有志氣,中了舉人,做了老頭兒的門生,品行忠厚。老太爺親自瞧過那姑娘便定下了,嘖,二弟是個喜好譚氏那樣風流賣俏的,這個老實巴交的也不知他可心不。」

      自那回變故後,林錦軒大病一場,身子時好時壞,好容易好些,整個人卻頹唐下去,別人尚可,林老太太不免日夜長吁短歎的惦心,林錦樓卻笑說:「二弟這病,我曉得怎麼治,納個美貌的妾一準兒好了。」香蘭沒忍住白了他一眼,林錦樓卻衝她擠眼。林老太太當了正經,滿府裡看丫鬟堆裡沒得可心的,便化銀子從外頭買回來個絕色擺在林錦軒房裡。沒過幾日,林錦軒就精神了,飯多用一碗。再過幾日,香蘭聽丫鬟們說,林錦軒已溫柔體貼握著筆管教她寫字了。臥房裡原掛著一幅香蘭給譚露華畫的一幅肖像,林錦軒每日必要相對,垂淚懷念,如今也悄悄撤下,不知放到哪裡去了。

      香蘭只是唏噓。想來尋常男女情分到底也便如此。癡情不渝、天荒地老乃是人間罕有,故一經出現便是千古佳話。情濃也好,癡心也罷。大多到底不堪時間歲月消磨,新人笑靨如花,舊人便只漸漸淡成了影子,最後只剩一點漣漪。漸漸蕩漾不見,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香蘭微微歎氣。道:「譚露華還在廟裡關著,再過個一兩年,她要願意,也放她找個尋常人家嫁了罷。」

      林錦樓夾了塊芙蓉糕放在小碟兒裡推到香蘭面前。道:「你還為她擔心?人家比你有心眼子,庵裡的老尼漸漸管不甚嚴,她早就收拾妥了塗脂抹粉。跟在庵裡借宿的書生眉來眼去,只是如今還不敢罷了。老太爺的意思,再過個三五載的自會放她去,如今還不行。」抬頭瞧著香蘭目瞪口呆的模樣,像個瓷娃娃那麼呆,那麼可人兒,又忍不住想笑,在她鼻尖上擰一記,「普天之下也就你最傻了。」

      香蘭把林錦樓的手拍開,乜了他一眼:「這是大智若愚,化繁為簡。」

      林錦樓嗤兒一聲笑,忍不住在她臉上親一口,香蘭見他笑得又可恨又得意,見四下無人,也不禁摟住他脖子,在他臉上親一口。林錦樓登時愣住,又笑道:「啊呀呀,了不得,你這小酸儒竟在臥房之外的地方親了爺一下,今兒莫不是在做夢罷?」

      香蘭紅了臉,鬆了手,佯裝聽不見。林錦樓見她羞答答模樣又想打趣她,可轉念想真把香蘭惹惱了可不妙,萬一以後再外頭死活也不肯親自己了呢,遂忍住,只笑嘻嘻的又給她夾菜,道:「兒子都要給我生了,臉兒還那麼小,我這回走之前,晚上跟你說了什麼話兒還記著麼?」

      香蘭臉上更紅,瞪了他一眼,又不禁問:「要是生女兒呢?」

      林錦樓喜滋滋道:「女兒也好,你生的我都愛,生兒子好跟長輩們有交代罷了,省得回頭念三音。」

      香蘭臉上也笑起來,方才放了心,吃了半塊糕,想起什麼道:「爺前兩天來信,說中元節各廟做水陸法會,讓府上支銀子去給先人亡者做功德,已在賬上支了銀子去了,可我看薦單子上還有三姑娘的名字莫非她真的死了?前些天我出門,我還在街上看見個穿著杏黃衫兒,赭色裙兒的婦人走過去,背影跟三姑娘一樣的形容,只可惜不是她。」

      林東綾音信渺茫,有人說在青縣見過她農婦打扮坐在趕集的大車上,或有說在揚州青樓巷陌裡瞧見過她濃妝艷抹坐在欄杆前頭招手,或有說她在保定做了個員外的乾女兒,或有說她在京郊一處人家裡當了媳婦,種種不一而足,林家一一派人去瞧,卻總也不是。林東綾自私任性,手裡還捏著人命,終是被王氏寵溺壞了,香蘭對其並無好感,可如今又不禁憐憫她一些。

      林錦樓仰面望天,面露沉思之色。自林東綾跑丟,林家明裡暗裡沒少遣人去找,丟的第十日,九城兵馬司打人來報,說從北護城河的草蕩裡勾出個年輕女屍,仵作驗屍說此女乃先姦後殺。林錦樓親自前去辨認,只見已爛得不成樣,瞧不清面目,因半身浸在水裡泡起來,已辨不出身量,衣裳早已碎裂,可看著顏色與林東綾丟時穿的有幾分相似。林錦樓不敢斷定,依舊將屍領走,點了一處穴埋了,回家卻也不說,恐王氏知道有個好歹,遂埋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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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天燈

      他開口道:「無論是生是死,三妹妹這樣一個女孩兒流落在外,既無頭腦又無一技傍身,只怕得不了好兒。我如今只當她死了,做功德也好,薦也罷,都是盡盡心意罷了。這話不要同二嬸說,只怕她受不住。」

      香蘭點點頭,不由輕輕歎了一聲。

      一時二人說話閒談。林錦樓將外面的見聞撿有趣的講給香蘭聽,又道:「我有東西給你看。」說著吩咐下去,命人捧了一隻匣子來,打開一瞧,只見當中一摞紙,或是往來書信,或是折起未曾裝裱過的小幅字畫,不一而足,香蘭展開看,赫然覺那些書信、字畫竟都是她前世祖父和父親留下的。香蘭一驚,猛抬頭看林錦樓。

      林錦樓道:「沈公字好,當日留他幾封書信是為了當字帖兒的,後來沈家出了事,家中與其往來的書信等大多付之一炬,長輩獨獨忘了我那裡還有些,時日久了,我也扔腦後去,這些便放匣子裡落灰。前幾日收拾書房才得見天日了。」

      只見香蘭翻看書信,忽淚盈於睫,垂下眼簾,捏著那信道:「都給我罷,這也是唯一一點念想了」

      林錦樓看著她不做聲,香蘭抬頭道:「想聽我和沈家的淵源?」

      林錦樓一怔,點了點頭。

      「我前世就是沈家的嫡長孫女,叫嘉蘭的。當日我與你說過,並非只是荒誕不經取笑而已。」

      「當真?」

      「當真。當日祖父獲罪,抄家落難,家族傾覆不過一夜之間,第二日我得信兒時,婆家也已被官兵重重圍滿了。後被押到大牢。我母親、妹妹她們已在另一間牢房裡了,我不敢說話呼喊,後頭獄卒呼和甚厲,只好眼巴巴的回頭張望,可憐我當日尚存天真,還以為總能再見親人一面,熟料那一眼便是永別了。」

      「聽說沈氏母女是在教坊司自盡你沒去教坊司?」

      「沒有。我跟婆家一道充軍配。還記得啟程那日便聽說祖父他們已午門抄斬了。那一天正是愁雲慘淡。我臉上的淚便沒有乾過,後來半途在個破敗了的觀音小廟裡休息,我跪在觀音菩薩跟前。一心一意說,誰能替我沈氏一門收屍,讓先人魂歸幽冥,有處可居。我來世為奴為婢,結草啣環來報。」說著看了看林錦樓。喟然長歎,「原我也不懂為何這輩子在你家當了丫鬟,後來瞧見家裡的祖墳,方才恍然了。」

      「後來呢?」

      「後來我那一世的丈夫在途中病死了。不久我也貧病交加死在路上了。」香蘭猶豫片刻,終未說宋柯便是蕭杭,「我似醒非醒再睜眼的時。就成了陳家的丫鬟了。有時想起前生,也覺著是不是自己長長做了場夢。只是夢裡頭太入戲,便認作是真的。」

      「原來如此。」

      「你信我?」

      「信,怎麼不信,你說什麼我都信。」林錦樓看著香蘭,滿面堅定神色。心道,難怪香蘭特意祭拜沈家祖墳,沈家的舊事都如數家珍,且字體畫風與沈閣老當年是一個稿子,若非蒙祖父親自開蒙,誰能得這樣真傳。原他還奇怪,為何陳萬全那樣的夫婦竟能養出這樣的女兒,琴棋書畫、女紅針線,吃穿舉止,氣度做派,為人處世都不同,原來根兒在這裡。有些小官吏後來跡家裡有女兒,或有些宅門裡丫頭楞充小姐,只不過學了個拿腔作勢、吃穿用度,大世家上百年的積蘊,骨風教養皆在血肉裡,哪是表皮兒學像了就是了。

      香蘭聽了林錦樓的話,勉強笑笑,一雙小手塞到他的手裡,彷彿便有力量傾注在身上似的:「最初還想著祖父他們若像我一樣此生再來,興許今生還能相見,後來才知有隔世之迷,況人海茫茫,人生究竟是無常,前生一起的人,今生縱遇應不識,即便相識,也不知是福是禍了。我只是抱憾罷了,終究連至親之人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

      林錦樓見香蘭惆悵向窗外望,眉籠清愁,如芙蓉含露,他心裡說不出是何滋味,香蘭同他將最隱秘的事傾訴出來,便是全心全意的信他,他既心疼,卻又有幾分釋懷,展臂將她攬在懷內,半晌才道:「你是丫鬟出身的也好,是沈家小姐也好,於我來說,你就是你,是我媳婦兒,無甚分別,可你吃了這麼多苦,倒讓人心裡難受。沈家如何沒的,如今尚是個忌諱,東宮曾私下歎過,當日對沈家未免殺伐過厲。日後新君登基,必會給沈家正一正名聲。」

      他說完,香蘭卻久久沒有動靜,半晌他低下頭看,只見她安安靜靜窩在他懷內,早已淚流滿面。

      林錦樓拿了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擦了,抱著她輕輕搖了一回,從窗向外望去,只見天色已暗,竟已是掌燈時分了,他開口道:「今兒盂蘭盆節,不出去散散?外頭有廟會,熱鬧得緊。」

      香蘭啞著嗓子道:「可外面人多,再擠著」

      「怎能帶你去人多的地方?走罷,帶你去個妙處。」

      他說完命人準備應用之物,香蘭正心裡鬱結,也實在想出去散一散心,二人皆換了外出的衣裳。香蘭乘了轎子從府裡角門出去,一路經過市集街道,正是熱鬧非凡,兩行販賣聲不絕於耳,轎子一徑兒抬到不遠處一個小山丘上,林錦樓早已命兵將侍衛等淨山開路。

      香蘭下了轎,林錦樓牽著她的手,二人一併沿著青石台階往上走,沒多久山腰處便有一座涼亭。靈清、靈素、雪凝早已在那裡,燭台燃著數根紅燭,另有纖巧宮燈懸在頭頂,石凳上鋪了閃緞大厚坐褥,石桌上銀鎏金獸耳爐裡燃著熏香驅蚊的香餅兒,青煙裊裊,另擺放時令水果,並用粉白的官窯小碟兒擺了各色蜜餞糕點。杏仁、半夏、砌香、橄欖、薄荷、肉桂、山藥糕、菱粉糕、蛤蟆酥、羊乳酪、玫瑰蜜餞等不一而足。靈素見他二人來了,忙沏好熱茶,茶香四溢,熱氣氤氳。見林錦樓揮手,三人都輕手輕腳退了下去。

      「如何,這裡不錯罷?原我就盤算著中元節帶你過來賞月來著。」

      「確實是個好去處。」香蘭點頭。

      他二人只是並肩站在那裡,耳邊唯有秋蛩鳴叫。只見山丘下正是喧囂集市。燈火通明,宛若白晝,往來行人絡繹不絕。而天幕低垂,夜色已濃得化不開,但見繁星稀疏閃爍,一輪冰魄掛在天際。宛如玉盤,人間天上兩相輝映。竟有出世之感。這裡分明在凡塵,而又遺世獨立,恰一方小小的所在,彷彿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

      林錦樓伸手攬住香蘭。香蘭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兩人靜悄悄的,誰都沒有說話,皆沉溺於如此默契溫情的親密中。

      不多時。耳邊若隱若現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林錦樓皺皺眉道:「繞過這涼亭往上有個玩月樓。有旁的達官貴人在那裡賞月取樂,定是他們叫戲子過來唱的。」

      香蘭笑道:「唱得挺美,還是《留夢》一折呢。」

      林錦樓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好端端的,非要唱這一出。」原來《蘭香居士傳》在民間傳唱後,有人將原先十二折戲擴寫到十八折,故事添了幾處,竟有香蘭先前同一個小書生兩情相悅,林錦樓棒打鴛鴦救了香蘭的父親,以此要挾她入府等回目,又重新譜了曲兒,改叫《蘭香緣》,因唱詞清麗典雅,曲子動人,竟極快傳唱開來。惹得林錦樓知道後臉黑了好幾天,可如今那戲已家喻戶曉,竟比先前的《鴛鴦夢》還要出名。香蘭忍著笑道:「改之後的也並非不是實情,大爺何必煩惱。」林錦樓只恨恨道:「讓爺知道是誰胡編亂造,非得滅了他!」見香蘭抿嘴忍著笑的模樣,又不由悻悻的。如今這一出《留夢》便是林錦樓強命香蘭入府當妾那一折。

      那唱腔千回百轉,彷彿訴盡她當日進府心底的不平之意,如今再入耳,往事便如潮水蜂擁而至,時光倒流她當丫鬟進入林家那一天,遭遇惡主,頻受刁難,後訣別前情,救父為妾,又遭陷害,處處違心,每每到絕境,以為要過不下去,流了許多眼淚,做許多蠢事,卻又能堅強起來,步步血淚,卻也愈步步堅穩,每跨一道坎兒便能成熟知事一些,最終蛻掉滿身的臃腫和稜角,將粗陋驕慢之心慢慢打磨成明珠美玉,退回到最初,以最大善意,謙卑圓融看待世間。

      林錦樓忽開口問道:「當初我那樣對你,想想也真是混蛋。」

      香蘭訝異,轉過頭來看他,燭光下他的臉忽明忽暗,香蘭道:「之前你待我不好的事我早已慢慢忘了。」她伸出手將林錦樓的大掌拿過來蓋在自己腹上,看著他的雙目,「日後才是長長遠遠的,更何況,我們還有他呢。」說著又釋然灑脫一笑:「當初種種坎坷,不過因我業障未消。」

      這淡淡一笑遠比一笑嫣然更動人心魄,林錦樓臉色微變,有些感動,有些傷感,還有些喜悅,他直直看著香蘭的雙眼,彷彿要看到她魂魄裡,把她刻在自己的骨血裡。

      他握住香蘭的手說:「你來。」拉著她到涼亭外,命人呈上個托盤,指著道:「今日按風俗要到河裡放蓮燈的,只是這裡沒有河,咱們便放這個替代罷,這是祈天燈,許願放晦氣的。」那天燈以紅色紙糊就,足有半人多高,極碩大,他二人雙雙拽住,林錦樓取出火折子,將天燈裡的油紙點燃。

      燈內火光閃閃,將香蘭白玉一樣的臉兒愈顯得星眼流波,桃腮欲暈,林錦樓幾要看癡過去,片刻才回神道:「鬆手。」兩人把手一放,那燈便飄飄悠悠飛到天上去了,林錦樓再同她點燃下一隻。

      他二人一併點了十個天燈,又命侍衛、丫鬟們點了四十餘盞。月色如水,灑下一片銀光,那天燈飛到天幕裡,星星點點,明亮如金,甚為壯觀。山丘下不少百姓見了,紛紛駐足伸手點指。

      香蘭讚歎,仰頭看個不住。

      林錦樓笑問道:「喜歡?」

      香蘭點點頭。

      林錦樓又拿了個白色天燈:「這燈是為亡者放的,你想同前世親人說什麼,都寫在上頭,人都說故去的親人地下有靈都會瞧見的。」

      香蘭便拿起筆,想了一回,刷刷點點,腹內百轉柔腸,落筆卻也只有寥寥幾句:「陰陽兩隔,刻骨懷念,眼淚潸然。前世今生恐再不相見,卻永不相忘。吾安好,望珍重。」後親手將這盞燈點了,同林錦樓一併將它推上天。

      香蘭仰面望著那燈越飄越遠,夜風起,吹得她鬢有些散亂。

      林錦樓將大氅脫下披在她肩上,攬著她一併遠眺,問道:「你方才都寫了甚?」

      「沒有什麼,只說我如今很好,也盼著他們都能好好的。」

      「心裡舒坦些了?」

      「嗯,舒坦多了。」

      「那從此以後甭再抱憾了,就把這個當做同前世親人道別罷,以前的事風也好雨也好淒慘也好,趕緊的都通通翻篇兒日後你有我了。」林錦樓說著低下頭,吻吻她的額角。

      香蘭只覺有些東西悶在胸口,前情舊事彷彿真的一下子變得極淡,脆得風一吹就要碎。她有滿腹的話要對林錦樓傾吐,可是哽在喉頭,卻一句都說不出,只是怔怔的看著他。

      林錦樓正色肅容,以沉穩聲音開口:「我再也別無他求。」

      她也別無他求。

      她看著他,兩人靜靜相對。

      在這一方天地間,喧囂熱烈,滿是天燈,滿是唱腔,滿是天籟,滿是山下熱鬧噪雜的集市人群,紅塵萬千,皆是煙火之氣;可全世界又如此寂照沉默,靜若山巒,靜若翠微,靜若秋風,靜若樹梢上那一輪如霜的滿月,萬物涅槃,已入無生之境。

      風起吹動香蘭的衣袂裙裾,讓她一瞬恍惚,全然不知夢裡夢外,前世今生,全然不知自己身處何方,而四面八方只有這個人在她的眼中,再塞不下旁的,她在全然已物我兩忘的境界裡,心中不斷呼喚著愛人的名字。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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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袁承德

  我的生母在我還在襁褓中便去世,她的死因,整個侯府中諱莫如深。我剛記事時,中午似睡非睡,奶娘在我身邊,摸著我的頭,口中一長一短的跟丫鬟們歎:「別看德哥兒生在富貴家,可也是個可憐的,他娘真狠心,這樣賭氣走了,讓這孩子日後可該怎麼辦呢,侯爺再疼他,可也是個男人,終有一番事業要立在外頭,哪裡時時顧得上他,嘖嘖」

  我中午起來便去問父親我娘的事,什麼是「賭氣走了」,爹素是個慈祥愛笑的人,那是我第一遭瞧見他冷眉立目,寒聲問:「是哪個不長眼的奴才在哥兒面前嚼蛆!」命人把我領出去玩,我悄悄溜回來看見奶娘和丫鬟們跪在我爹面前自己掌嘴,之後再也無人敢在我面前提起我娘的事。過了兩三日,爹領著我去他書房,看牆上掛著的一幅畫,那畫上有個穿著淡綠衣衫的女子,鴉髻粉面,低頭含笑,手裡捏著一枝荷花,爹說:「她就是你母親」便說不出話,臉上滿是傷心悵惘的神色,一下一下摸著我的頭,我滿腹的話不敢問,只是愣愣看著那畫的女子,想不出她曾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有哥哥姐姐,皆待我極冷淡,不理不睬,整個府裡只有我爹和身邊伺候我的僕婦們待我最好,我在心裡悄悄把奶娘當娘,把貼身伺候我的丫鬟碧蟬當娘,可又覺著不對,她們和畫裡那女子半分相像的地方都沒有,直到我見到林叔叔的小妾陳香蘭,一顆心這才四平八穩的落下來——我娘合該是她這個模樣。

  香蘭待我極好,溫溫柔柔的跟我說話,關心體貼寒溫,親手給我做衣裳鞋帽,還教我寫字讀書,聽我說心事。有一回前房嫡出的二哥欺負我,罵我是:「奴才生奴才養的,親生的娘也是下賤種子!」我聽了大怒,因打不過他,趁他不備便撿了塊石頭拍在他頭上,他疼得當場大哭,丫鬟婆子趕緊給拉開,父親不在家,大哥過來評斷此事,因二哥也不佔理,我年紀又小,便不了了之。

  我將這事興高采烈的講給香蘭聽,本想讓她誇我,熟料香蘭竟肅著臉,道:「去牆角面壁思過去。」

  我懵了,眨著眼,癟著嘴,不知自己錯在哪裡,只好用可憐巴巴的小眼神看著她。香蘭說:「你好生想想自己哪兒錯了,待會兒我有話問你。」

  香蘭在我心裡就是母親,我不想惹她生氣,只好小小歎了口氣,把手裡拿著的小木刀放下來,頭低得不能再低,淒淒慘慘,垮著肩膀,勉強拖著步子往前走,腳上好像拴著兩道鐵鏈,每一步都無比沉重。我走得夠慢,走兩步還用期待的小眼神兒回頭看看,見香蘭挑著眉沉著臉,才噘著嘴扭過頭,整個人垂頭喪氣,萎靡不振的耷拉著腦袋,把頭抵在牆上,沉在陰影裡。

  不知多久,只聽香蘭說:「好了,過來罷。」

  我鬆口氣,轉過身跑來抱香蘭的胳膊:「方纔我沒說話,也沒動,乖得很!」

  香蘭摸摸我的頭:「德哥兒最勇敢,像男子漢大丈夫一樣,自己做錯了自己扛。」

  我一聽便開心了:「真的?就像我爹那樣?」

  香蘭立刻點頭:「不錯,德哥兒是個小老爺們兒了。」

  「噢!」我立刻挺起肩膀。

  「那你告訴我,你錯哪兒了?」

  一聽這個,我又垂下頭,兩隻手絞來絞去,我實在不覺得自己有錯,憋了半天才也說不出話,只聽香蘭道:「你錯在本是口角的事,卻動手傷人。今後要記住,無論日後旁人說話再如何難聽,也要克制住自己,不能生氣,不能大打出手,倘若因一時衝動,失手傷人,闖下大禍,到時候便後悔莫及了。」

  「可他罵我娘,我忍不住」

  香蘭把我拉到跟前,看著我的雙眼道:「閒言碎語都是人家的嘴,咱們管不住。萬丈高山,就算再多毀罵,也不會減高一寸;千里大海,就算再多誹謗也不會減少一滴。只有小樹葉兒,尋常人吹口氣便飛跑了。你要把心定下來,像高山,旁人說什麼都能如如不動,像海水,再難聽的皆能容納。不能聽到旁人說幾句酸損的,整個人都跳起來拔劍弩張,看似是不吃虧挽回顏面,實則信心與定力不夠。你連幾句酸話損話都堪不起,日後能做成什麼大事?」

  她一行說,一行親手絞了毛巾給我擦臉,低聲說:「你母親是個最要強最磊落的人,你爭氣了,她便歡喜了,倘若她還在,指定不喜歡你拿了石頭傷人的。旁人越故意酸損,你越不要理睬,越要心平氣和,越要自己爭氣,爭鋒不在嘴上和拳頭上,明白麼?」

  我靠在香蘭懷裡,點點頭,感覺心一下子就熨平了。

  香蘭伸出指頭,在我耳邊低聲道:「那咱倆約好了,下次不管聽見別人再說甚難聽的,都不能動手,更不能像潑婦似的罵人,嗯?」我「嗯」一聲,伸出小拇指和香蘭勾了勾。

  後來每當聽見閒言碎語,我便想起香蘭的話,能迅速熄滅恨火,心平氣和的放下,只默默的爭氣,多少年後我回憶起來這件事,才恍然明白香蘭當日教會我什麼。

  再後來,我爹娶了林叔叔的四妹做填房,香蘭成了我的舅母。我跟繼母無甚感情,不過面子上應承而已,她倒也不曾為難我,我們二人演不出母慈子孝,不過丟開手眼不見心為淨。舅母依舊惦念我,回到京城便把我接去,或打發人把我接到金陵一住半年。

  我喜歡舅舅、舅母那裡,恬淡又溫馨,舅舅那樣霸王似的人物,在舅母跟前就像只徜徉在陽光下的貓兒,舅母這一生給他生了兩男一女,舅舅一輩子也不曾納妾。記得曾有一次有個叫韓光業的下官送了絕色美人來,舅舅竟硬塞給我,還拍著我的肩膀感慨說:「小子,你也到了該知人事的時候了,你老子眼光不行,看你身邊的丫鬟長什麼鬼模樣,舅舅疼你,給你個好的。」

  我哭笑不得,尷尬到手足無措,語無倫次推脫道:「還是舅舅留著,舅舅留著」

  舅舅嘿嘿直笑:「我留下,你舅母嘴上不說,心裡指定難受。」又長歎,「你還沒上過疆場,你不懂,沙場上過命的交情是什麼樣兒的,我跟你舅母就是過命的交情,何況我心裡愛她呢,捨不得她難受。再說了,那些水蔥似的丫頭片子就圖個眼睛新鮮,人情世故、閱歷學問能說出個什麼,也沒得意思,真要心裡熨帖,還是屋裡床前坐的那位,以後你小子找了個可心的人兒指定就明白了。」說著跟個情聖似的,又拍拍我肩膀,一副「我是過來人,你還太嫩,你不明白,沒人能懂我啊」的模樣,一行長吁短歎一行顛顛兒的找舅母去了。

  舅母生的長子叫林闊,長得跟舅舅一個稿子裡脫出來的,性情倒是極內斂穩重,小小年紀竟也有不怒自威的架勢,習武讀書從不叫苦,後來接了舅舅的班,執掌林家軍。闊哥兒八歲那年,舅母又生了個女兒,叫林君榮,生得玉雪可愛,舅舅稀罕得不得了,榮姐兒五歲時開蒙學琴,每日「嘈嘈切切錯雜彈」,每一記勾指,每一聲撕拉琴弦,都好像彈在太陽穴上,難聽得慘不忍聞,外頭彈棉花的都比她彈得好聽些,舅舅許是耳聾了,竟覺著榮姐兒彈的是人間仙樂,每日只要得閒兒,就讓榮姐兒「彈一曲讓爹爹享受享受」,常常大馬金刀坐在剪秋榭的太師椅上,手拍著腿拍子,搖頭晃腦。等榮姐兒彈得越來越像樣,舅母生了小兒子林閒。舅舅得意說:「我這倆兒子,林闊、林閒,有錢又有閒,這名字的寓意深了去了。」閒哥兒卻自幼調皮得跟個猴兒似的,一刻都不得閒兒,長得像舅母多些,性情脾氣倒跟舅舅像了個十足,從小沒少闖禍,也跟個小霸王似的,人人都覺著淘小子出好將,保不齊林家日後再出個將軍,沒料到他後來卻讀書好像開了竅,日後一路官至布政司。

  我同舅舅家三個孩子極親近,彷彿他們才是我的親弟弟、妹妹。榮姐兒出嫁那天,闊哥兒領兵在西南來不及趕回,我便以兄長身份背著榮姐兒送嫁,舅舅一直紅著眼眶,還偷偷摸摸擦眼角,舅母悄悄說,舅舅一宿都沒合眼,一直後悔當初合該找個倒插門的女婿,不該貪虛榮嫁探花郎。

  我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已經做了從四品的指揮史,全然一刀一劍拼出來的功名。繼母想插手我的親事。我爹同她感情平淡疏遠,鎮日軍務繁忙,家都很少回,把我帶在身邊在軍中歷練。繼母也無法,她生了兩個女兒,好容易第三個生了兒子卻中途夭折,人人都勸她早作打算,自己能生出來再好不過,倘若日後生不出,總好在底下的孩子當中先挑選一個,日後認在自己名下。她挑來挑去選中我,又想給我尋個得力的岳家。舅母知道這事,親自相看張羅,將選中的人選讓舅舅捎給父親,父親當時便同意了。我娶了翰林院喬翰林的女兒,喬氏生得清秀俏麗,又極賢惠,活潑愛笑,經史子集、琴棋書畫也都略通,婚後生活也十分如意。

  就在我成親第二年,皇帝駕崩,東宮繼承大統,不久,親自平反沈家冤案,將原先沈家抄沒財產盡數奉還。只是沈家的人已經死絕了,最後這家產竟退到我的頭上。我爹神情複雜,終向我提及當年舊事,將生母追認為亡妻,母親的墳終於堂堂正正遷到袁家的祖墳裡。父親親自主持遷墳之事,棺材起出,他輕輕摸了摸棺槨,滿目的傷心,嘴唇泛白,初春天氣不曾寒涼,父親竟渾身微微顫抖。

  妻子輕聲對我說:「公爹這樣子是因著難過,聽說他書房裡一直掛著婆婆的畫像呢,多少年了都如此,真是一片真心真情了。」言語中隱含羨慕之情。我默默給母親敬了一杯酒,灑在墳前,我想,母親在乎的該不是這個,不是死後平反極盡哀榮和父親幾十年的愧疚和真心,那可憐的女人該想如舅母那樣,夫君孩子,其樂融融的過日子,可惜她當初滿是絕望,不知這漫長的等待和煎熬究竟何時才是盡頭,所以她再也等不及,再也忍不住。如果她早知有一日沈家會平反,她會如何?如果她早知道我會如此爭氣,她會如何?是否還會狠心拋下我就這樣去了?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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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這本小說我原計劃一年寫完,不料竟用了將近三倍的時間。這不到三年的光陰,有時候覺得苦度春秋,日如長歲,有時更覺如白駒過隙,匆匆而已。

  寫這本小說的時候,正逢我活到目前為止,最坎坷的時期,以往的人生簡單平靜,目之所及皆是笑臉,人性陰暗也多是在書本中得見,自己在腦子裡演繹罷了。剛開始寫《蘭香緣》,是我真正開始閱讀社會這本大書的時候,且上來工作便連經風雨,幾度逼到退無可退。記得那年春節,我去探望母校的老校長,隨便說了些工作上的事,老校長忽然看著我的眼神變得很悲憫,說:「你才剛剛開始,每一天都是煎熬,日後該怎麼辦?」原本我沒覺得自己說了很嚴重的事,只不過交流日常,但這一句關心,讓我當時就紅了眼眶。後來有頗具閱歷和社會地位的長輩跟我說:「這樣的人生風雨很多人都要經歷,只是你這個年紀遇到太早了些。」

  經歷的是早是晚我不太清楚,不過像老子說的那樣:「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現在回頭想,人有大的躍進並非來源於自我紀律,往往由於外界打擊。我飽嘗被擠兌和周遭滿是惡意的滋味,嘗到百口莫辯的滋味,嘗到背黑鍋被搶功的滋味,嘗到互相傾軋被算計陷害的滋味,看到人性的惡,明白有些事不是竭盡所能就可以完成,拼命掙扎就能夠得到轉機,這也是我最困惑迷惘的時候。我每天做完兩三個人的工作,深夜疲憊不堪開始寫《蘭香緣》的時候,就不斷在想。人真正的強大和成熟是什麼,是不是鍛煉到八面玲瓏,城府極深,擁有不懼怕被一切人算計,甚至反能算計回去的心智和手段,這就是成功?不管小說裡的人物多麼快意恩仇,當現實落在自己身上。想到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像加害者一樣的施暴者。你算計我一尺,我回敬你一丈,捲入你爭我鬥。以此來保護自己,我就覺得很痛苦。在矛盾和困惑裡,《蘭香緣》的後續大綱一度進行不下去。

  到底應該怎麼做?我開始琢磨「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道德準則。都有一片難以把握善惡的灰色地帶,我想給自己的行為找一個最終的指導。我看了些哲學書,也開始深入的接觸宗教,然後我遇到了佛法。

  這可能就是幾米說的:「在最深的絕望裡。遇到最美的驚喜」。遇到佛法是我最最幸運的事,佛經當中蘊含著無窮的智慧和思辨,好像一盞明燈。一下照亮了千年暗室。

  聽了佛經我開始明白,最終的強大和成熟是圓融寬厚。慈悲寬恕,堅守心中的善,可以放下自己的利益和執著,在苦和惡當中做一顆明礬,讓其沉澱,而非做一根棍子,在苦惡當中攪拌,讓其飛揚。快意恩仇易,慈悲寬容難。所以人們很容易欣賞針鋒相對,「你欠我的,我百倍千倍討回來」的潑辣痛快,卻很少能理解遇事容讓,甘願吃虧,甚至以德報怨的寬容大度。大概是源於今天社會的形態,讓很多人心生恐懼,只能接受競爭和惡性的生活,要以各種心計手段飛速武裝自己作為踏入殘酷社會的盔甲武器,卻不能接受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傳統君子之風,時時抱有懷疑,所以小說裡一律將此類斥之為「聖母」「包子」,提醒人們必須開啟人與人相處間的警惕,在全面衡量自己利益得失後,或打擊報復或付出相應的情意。

  在回到《蘭香緣》上來,經過佛法的洗滌,我再下筆時,心裡就篤定了很多。如果說林錦樓是這本小說的精氣神,陳香蘭就是這本小說的魂,我遇到的人,看過的事,也全變成這本小說的素材。林錦樓其實很好把握,他身上有許多跟我性格裡相似的地方,而且外放的人物總是鮮明好寫。陳香蘭卻有些難,性格內斂的主角總是非常微妙,我想寫一個沉香細韻像蘭花一樣纖弱卻堅韌的女主角,就像《孔子家語》稱:「芝蘭生於深谷,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困窮而改節。」生在最庸俗卑賤的境地,卻能開出最美的花。

  香蘭出場時其實就像大多數小說的女主角,經歷過一定坎坷,防備而潑辣,言語犀利,回敬起來並不饒人,對未來充滿希望,因為父母不得力,想擺脫世代為奴,嫁給奴才的命運,所以進入林府。像每個剛踏入職場的新鮮人一樣,想努力工作,找到靠山(好的上司或中層領導),受到器重,最後實現自己的目的,可是現實總不能如願。現在流行的女主大多是鋼鐵女俠,不管遭遇什麼,要麼樂觀開朗,要麼剛強超乎常人,牙根一咬,心理就能迅速平復,好像軟弱流淚就是「小白花」。能這樣寫的人,其實真正經歷過絕望的並不多,所以才能描寫得雲淡風輕,我更願意展現的是經歷磨磋時的怯懦和無助,眼淚和脆弱,對前途未知的恐懼,以及「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緒難以自控」的崩潰,人之常情而已,沒什麼好丟人的。

  姜曦雲是我特意選出來的人物,她如果身披女主光環,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形象,現實、理性、世俗間的手段稔熟於心,會說話會討好,左右逢源,對同自己交好的人友善,對處在對立的人打擊從不手軟,雖然有善良之心,可事情一旦和自身絕對利益衝突,善良就可以理所應當的打個折扣,再以「我不是聖母」來原諒自己。世間大多是這種「不好也不壞」卻認為自己善良正派的人,十分典型。兩個人物形象分別代表了不同的價值觀,說到底是起心動念的不同。前者起心動念是「我」,「我的利益、面子、地位」「我以後的日子好不好過」「死道友不死貧道」;後者起心動念不單是「我」,還有「他」,「是否因為我的舉動會傷害別人」「我看到對方的不易,所以有些事情我願意吃虧和原諒」,不同的思維方式,當兩個人共同遇到難以回避的難題,撕破溫情的相處,就會爆發劇烈的衝突。磨難往往是考驗,能毀了一個人也能成就一個人,要麼被渾噩的現實拖下水,在人是我非裡染濁,找到一些理由來原諒自己;要麼在認識了一切醜的事物後依然能夠善良,甘願犧牲掉一些來固守純真。

  這是我想表達的。主角在一次次心性向死而生的磨練裡,脫掉臃腫的清高和幻覺,從言語犀利,到不爭不辯,愛語柔軟,能夠越來越謙和、淡然、深邃,在經歷後更懂得悲憫和勇敢,在走出泥沼後不記恨,不怨人,擁有宗教性的豁達和灑脫,讓世界坦率安然的出現在眼前。她的身份由低微到高貴,可心性卻由高傲到謙卑,一直低下隨順到泥土微塵中,不再有一絲張揚和潑辣,只有溫和包容。這就是我塑造這個人物的意義和理想。

  有的讀者抱怨後文香蘭的蛻變,有讀者卻報以由衷稱讚,端看個人心胸境界,審美品位,生活閱歷。至於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把這個故事講完,心裡還是滿意的。

  有意思的是,當文裡香蘭的際遇逐漸好轉的時候,我的工作狀況也在好轉,幾位上司觀察一段時間後力排眾議提攜了我,我到了更好的地方,有了單獨的辦公室,如今的上司是位寬厚幽默的學者型領導。回過頭看,正是佛陀的教誨幫了我,讓我敬畏因果,度過那段艱難的日子,這也讓我堅信,靠手段算計得來的結果,即便得到,或很快失去,或是不圓滿的;但一步步秉良心有忍耐,看似委屈吃虧,可終將得到最圓滿的酬償果報。

  《蘭香緣》之後我大概再也不會寫這樣長的小說了,大概也不會再寫古代題材,下一本我打算寫民國,是我心裡存了很久的故事,民國之後,大概會去試試現代題材。我不是職業作者,也沒有勃勃雄心,只期望每寫一本都能突破自我,進步一些,就很知足了。

  《蘭香緣》到這裡就真的結束了,寫完這本書,感覺自己也完成了一次修行。在這裡感謝陪我一路走過來的讀者們,特別要感謝晏山別院、禾晏山莊裡的諸位,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給我最堅定的支持和幫助,因為一本小說結緣,是我寫這本書的最佳禮物。

  囉嗦到現在,最後的最後,我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一段寬如法師的開示,當時我聽到這段話的時候,還處在最迷惘的時期,這段話猶如醍醐灌頂,讓我百感交集,以至坐在佛堂裡泣不成聲:

  無論處境多麼困頓,都不要自暴自棄,要忍耐,留住善業。

  無論環境多麼險惡,都不要放棄做一個純真的好人。

  在滾滾紅塵中,堅持做一個清醒的人。

  在物欲橫流中,堅持做一個乾淨的人。

  在眾人都說人心叵測時,堅持相信人性的善良。

  在禮崩樂壞時,堅守心中的道德和理想。

  在天下人都笑我傻時,堅持用簡單的心,天真的眼睛看世界。

  堅持自己的心靈和信念,哪怕這堅持只剩下自己孤獨一人。

  以上。

  感恩大家,由衷的感恩。

  2015年7月14日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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