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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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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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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29:53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五章 磨劍
  
  「此刀乃是『當千軍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節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輕輕撫摸在戰痕斑斑的雁翎刀刃脊之上。
  
  他看著刀的眼神裡充滿了感情,並沒有將之視為死物。
  
  「可惜它長年塵封於草莽,有志難伸,直至換了你這主人,才得重露鋒芒,刃上罡氣這些年來得以重新

聚養。」寒石子繼續說:「它捨不下你,所以無論如何總會回到你手裡。」
  
  荊裂盤起一邊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聽得入神。
  
  後面那幾句荒唐的話,荊裂雖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卻完全說中了他的過去,還有裴師叔這柄家傳戰

刀的來歷,確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蓮寺之戰」後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於廬陵縣城東部,本是一座荒廢的細小寺廟,大半

的地方都闢作他淬磨與收藏刀劍的工房。至於起居的房間雖還算寬敞,但陳設簡陋寒愴,連桌椅和床都沒有

,只是用幾塊大草蓆鋪滿地上,再放一個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讀書之處,頗有古風。
  
  「破門六劍」此刻集合在房間裡,草蓆上整齊鋪滿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觀看荊裂的幾件兵器,神態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許多新玩意一樣,逐一拿起來賞玩。這時他

又撿起鳥首短刀,仔細欣賞刀刃上的花紋:「是回人傳到南蠻的鑄工啊。這刀叫什麼?」
  
  「當地人稱它作『牝奴鏑』。」荊裂回答:「前輩真是見多識廣。」
  
  「難得,難得。」寒石子說著,看見刀刃上的損傷不禁皺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對我來說,只是器具。」荊裂坦然說。
  
  寒石子點頭:「也是。」
  
  他心裡甚是興奮。掃視席上各種兵器時,他一眼就留意到當中最大的一把——虎玲蘭遠從薩摩國帶來的

戰場野太刀;另外又有練飛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彎刀,而荊裂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這麼多異國兵刃,將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太好玩了。
  
  荊裂的雁翎刀,自然是從戰場拾回來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繩攀下那空地旁的懸崖峭

壁,替荊裂尋回釘在壁上的鐵鏈槍頭和鳥首短刀——荊裂從山壁逃逸落下之時,半途用這短刀插在壁上,減

緩了下墮的速度,方才能平安著陸,否則絕不止一足一臂受傷就了事。
  
  荊裂失落的多件兵器裡,只有鴛鴦鉞鏢刀無法尋回。他猜想術王眾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將之收進「清蓮

寺」的兵器庫裡,恐已與寺院一同焚燬。
  
  寒石子接著觀看燕橫的佩劍。他眼睛一亮,將長短雙劍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還鞘,雙

手捧起過頂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城派至寶『雌雄龍虎劍』。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裡。榮幸。」
  
  寒石子說時盯著燕橫的臉不放。燕橫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語,令燕橫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燕橫良久。沉默點了點頭。
  
  燕橫還是不明白,荊裂卻拍拍他肩膊。
  
  「老前輩是在看你,配不配用這雙劍。」
  
  寒石子無言輕輕一點頭,已經是對燕橫的肯定。
  
  燕橫甚為激動,也向寒石子垂頭敬禮。
  
  每個認識了燕橫較久的人都看得出來:他經過這場戰鬥,整個人都不一樣了,散發出一股從前欠缺的劍

士氣度。
  
  童靜更是格外為燕橫高興。這些日子朝夕相處,偶爾她就會看見,燕橫練完劍一個人獨處,總是一副茫

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夥兒吃飯的時候,每每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的回憶,他就會看著一角發呆。她很清楚

,「青城派」這個擔子,在燕橫心裡有多沉重……
  
  「然後是你了。」寒石子呼喚下,童靜才從沉思中醒覺過來。她看見寒石子已經將「靜物左劍」拿在手

裡。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啞黑奇劍,又看看童靜,皺著眉搖頭,嘴裡還發出「嘖嘖」的聲音。
  
  「喂,老頭。」童靜很不滿地說:「有什麼不妥就說出來,別淨在那邊嘀咕!」
  
  「這劍殺氣很強。」寒石子將「靜物劍」入鞘放在身邊:「是好劍,但不合你用。」
  
  他說著爬到房間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時從山洞帶回來的那包兵刃,從中選出一柄劍來。
  
  「你可真幸運。你們攻打『清蓮寺』時,我正準備磨它,否則已經連同寺院毀掉了。」
  
  寒石子將這柄劍拔出鞘來,只見劍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兩邊劍脊凸起來,令劍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

到前頭三寸劍尖才變回平薄。劍柄護手和柄頭皆成卷雲狀,握柄處交錯纏著紫色布條,外形甚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輕揮劍鋒。他本身不懂武功劍法,但經過日夕鑽研,深刻明白刀劍使用之理,從中判斷每

柄兵刃的優劣,此刻耍起來,動作發力竟也有點模樣。
  
  「我聽說,這柄劍是幾年前波龍術王殺害某個俠士奪來的。那伙妖賊裡面懂劍法的人極少,因此一直沒

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兩根指頭巧妙地捏著劍尖,把劍柄遞向童靜,輕鬆得猶如拈著一根羽毛,可見他手指腕臂力

量之強。童靜見了這劍的優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動;但她剛剛才對寒石子出言不遜,現在假如歡歡喜喜地收

下劍來,豈非很沒骨氣?因此她強裝淡然,隨便地伸手握住劍柄。
  
  「此劍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給它改了個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開了手指。
  
  童靜雖然半跪在席上,但將「迅蜂劍」拿到手的一刻,已經感覺有種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

且比「靜物劍」輕巧得多,更適合力氣不大的童靜。從刃形一看就知道這「迅蜂劍」是以尖鋒刺削為主,亦

十分配合她擅長的戰法。
  
  ——這柄劍,簡直就像在等著她這個主人。
  
  童靜始終還是壓抑不了心頭歡喜,拿著劍輕輕比劃時,笑得露出了一雙門牙。
  
  「不過那柄『靜物劍』我不會換給你的。」童靜向寒石子說:「我還是要帶著。」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別之時,燕橫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練飛虹這時搓著雙手,滿心期待。
  
  眾人以為飛虹先生貴為崆峒派前任掌門,寒石子一定禮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撿起一柄飛刀,看也不看就

丟到練飛虹腳邊:「這種東西,磨不磨都沒什麼分別,不要浪費我的生命。」他接著指一指崆峒派掌門佩劍

「奮獅劍」和那西域彎刀:「這兩柄倒還有點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說著,卻又看看練飛虹受傷的右臂:「不過你這老骨頭,受了這等重傷,我把刀劍磨好以後你還

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什麼?」練飛虹的脾氣也爆發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著名的『花法』?我只靠這只左手——」
  
  寒石子卻一臉沒興趣聽的模樣,霍然打斷他:「這麼多兵器,可不是三朝兩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

半年。」
  
  「那麼我們就在這兒住半年。」荊裂很爽快地答應:「廬陵百姓餘悸未消,很害怕波龍術王再來,我們

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撫一撫包在眉心的繃帶:「我們總要找個地方好好養傷。口袋裡的銀兩沒

剩多少了,難得有個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沒有走的理由。」
  
  眾人也都開懷大笑。
  
  只有圓性,大大打了個呵欠。其他人都看著他。
  
  他摸摸已再長出薄發的頭顱:「悶死了。你們都用刀劍,獨是我一個用棍棒,根本就沒得磨。悶得我肚

子又餓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來。
  
  陽光從紙窗穿進來,曬在他們的臉上,很溫暖。
  
  ◇◇◇◇
  
  薛九牛下葬之處,就在縣城西面他的老家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墳墓跟好友小虎相鄰。
  
  墓地上還有十幾座新墳,都是波龍術王到來廬陵以後葬的,可知術王眾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後一座了。
  
  荊裂伸著受傷的右腿,坐在墳墓前面地上。已經過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傷患卻還沒有明顯好轉,依

舊難以發力。
  
  荊裂在黃昏陽光中赤著上身,露出一身花繡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長長的船槳橫擱在他腿上。虎玲蘭替他握牢船槳的柄頭,讓他可以單手雕刻。
  
  荊裂在槳上又再刻下一道橫紋,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樹那柄形如獸牙的彎刃,柄頭仍跟鐵鏈連著。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進極堅實的木頭裡。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臉,沾滿了汗水。
  
  跪在旁邊的虎玲蘭,一直默默瞧著他雕刻。
  
  刻好之後,荊裂將彎刃插進身旁土地,朝著薛九牛的墳頭豎起船槳。
  
  「這一道刻紋,不只是記下我殺死那個傢伙。也是記念你。」
  
  說著他就用船槳支地半跪起來,從地上拔出彎刃,連同鐵鏈輕輕放到薛九牛的墳前,用手挖撥附近的泥

土,將那兵器掩埋起來。虎玲蘭也幫助他堆起沙土。
  
  「對不起,這次沒能拿著波龍術王的頭顱來祭你。這東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著墳墓拍一拍腰帶,那

兒插著另一柄一樣的彎刃:「我剛丟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個代替。我們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嗎?」
  
  他向薛九牛揮一揮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頭看一眼。
  
  兩人走到半途,荊裂突然將手中的船槳遞給身邊的虎玲蘭。
  
  虎玲蘭不明白,正伸手接過時,荊裂空出來的手掌,就牽起了她那受傷的左手。
  
  他們沒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牽手站著,眺視西邊的夕陽。
  
  虎玲蘭彷彿聽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幾次緊張得想把荊裂的手甩開,到最後還是跟著他一動不動。
  
  良久,天色更晚了,荊裂牽著虎玲蘭,繼續走往拴著馬兒的那棵路邊大樹去。
  
  一黑一紅的身影共同騎上了馬背。荊裂輕叱,催促馬兒往來路奔跑,背負著燃燒的夕陽回去。
  
  ◇◇◇◇
  
  王守仁告別廬陵的早上,縣城方圓十多里地的村鎮百姓都來相送,城裡名副其實萬人空巷,要由「破門

六劍」開路,才能出得北城門。
  
  王守仁跟六個門生走到城門外,準備登上他來時所乘的馬車。拉車的依舊是那頭瘦馬。先前一戰,他們

從術王眾手上繳得數十匹良馬,但王守仁仍拒絕拿一匹去換。
  
  「這些馬兒,是留給廬陵百姓重建生計用的,我不能取。」
  
  數以千計的百姓帶著各樣農作來要送給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滿一座小屋。王守仁只輕輕一句「

我帶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帶著一干從前的山賊兄弟跟隨。他們十數騎決意要護送王大人,直至離開江西省界為止。
  
  「請王大人讓我報答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說。他見孟七河意向甚決,最後也答應了。
  
  王守仁與門生站在馬車前,正要跟「破門六劍」交談話別,後頭許多百姓突然都跪下來叩頭,哭著請王

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守仁急忙叫門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經留了一個月。」他苦笑說:「要去南京赴任了。」
  
  這時一把雄渾的聲音猛喝:「都站起來!」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頭一震,有十幾個吃驚得立時跳了起

來。
  
  這虎吼是圓性所發的。一個月來他又長回毛髮,恢復從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樣。他以手上齊眉棍猛力

拄在地上,厲聲說:「王大人要去陞官呀,你們何以要阻攔?他這樣的人才,以後必然步步高陞;他當的官

愈大,能夠幫的人就愈多,遠不止你們這種小地方,你們怎可這麼自私?」
  
  圓性語氣雖粗魯,但句句鏗鏘有理。百姓聽了都自覺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來。
  
  這時人叢後頭響起一陣不滿的哄鬧。只見當中有個肥胖身影,正是廬陵縣令徐洪德。趕走波龍術王之後

,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將他軟禁府中,直到幾天前才將他釋放。此刻徐洪德帶著兒子和幾名下屬,本想要來恭

送王大人,但又尷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嗎?」童靜以嫌惡的眼神看著這個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間的「迅蜂劍」柄上,

這動作嚇得徐洪德退後了幾步。
  
  「他終究是朝廷命官,難道殺掉他嗎?我已查問過了,這姓徐的還沒有壞透。」王守仁說。
  
  住在廬陵這一個月來,王守仁派出其中四個門生,帶著他的親筆書信去拜訪江西省官場裡的多位同僚舊

識,打聽之下終於明白,何以波龍術王肆虐多時都無人理會。據那些人所知,波龍術王與廬陵以北多個縣府

的地方官暗中都有連繫,其中關係著很大額的金錢交易。王守仁的門生聽了,自然聯想到「仿仙散」,定然

是有貪官向波龍術王購入這種戕害身心的藥物,在治域內大肆斂財。
  
  那些王守仁的舊識,雖然因為害怕惹禍而未有明說,但言語之間暗示,牽涉這可怕勾當的有省裡的大官

,後面相信還有更高的勢力的支持。
  
  反倒是廬陵縣令徐洪德,為人甚是膽小,不敢參與這「生意」,但又怯於上層的壓力,只能不聞不問,

得過且過,等待將來平安調任。當然他還是不免收些賄賂。
  
  「這事情他脫不了干係,你們留在廬陵期間不必擔心他來為難;他亦斷不會告發我們私下軟禁、奪其權

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說:「此人並非大害,而且經過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裡必然不敢苛

待百姓,廬陵將有一段好日子過。」
  
  王守仁說時露出略帶狡獪的眼神,微笑看著遠處的徐洪德。
  
  練飛虹聽了很是佩服:這個陽明先生確非一般腐儒可比,領兵打仗果敢機智,對付奸官時卻又心計了得

,實在是個全才!
  
  儒生黃璇來到燕橫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俠……初見面時我說了些不客氣的話,小看了幾位武者

……經過這場大戰,我方才明白自己錯了!」
  
  「不,黃兄,你沒錯。」燕橫也回禮:「只是我們的道路不同而已。荊大哥就說過:每個人都有他自己

要走的路。這次襄助王大人之後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黃璇想不到這個比自己年輕幾歲、讀書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劍士,卻說出這等道理來,不禁低頭再次行禮

:「受教。」
  
  荊裂這時走到王守仁身邊。王守仁見荊裂走路仍是瘸著一邊腿,左手也還包紮固定著,心裡想:這次他

可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荊裂從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裡擔憂自己傷患久久未癒。荊裂倒是不以為意,只輕鬆地向他說:「大

人,保重。」
  
  王守仁點點頭:「我的門生順道查探過,是否有波龍術王一夥人的行蹤消息,但半點頭緒也沒有,大概

仍匿藏在什麼地方。」
  
  「你剛才不是說,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傢伙有來往的嗎?」荊裂微笑:「我們之後就去逐一『拜訪』他們

。總會找到一點點蛛絲馬跡。」
  
  ——真是個不懂「放棄」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著須,眺視城外遠方山色。
  
  「王某預感這事情遠遠還沒完結。將來甚至會演變成震動天下的大事。」
  
  荊裂一聽,知道王大人又是憂慮寧王府的野心圖謀,不知何日爆發。
  
  ——喔,對了,現在才想起來,我還沒有給那李君元答覆……
  
  「王大人,我們相識的日子雖短,但曾經同生共死,這份情誼不亞於剖腹知交。」荊裂這番豪言,令四

周的人都靜默下來:「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難,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門六劍』,定必前來。」
  
  王守仁看去,「破門六劍」並排而立,雖然身上臉上還是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痕,但每個人都精神煥發,

閃亮的眼神裡無一絲遲疑,都同意荊裂的承諾。
  
  王守仁拱起雙手過頂,以古人之禮深深垂頭一揖。
  
  「謝。」
  
  簡單一個字,卻表達了極誠摯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謝你的教誨。」燕橫上前說:「讓我明白了許多——不管是用劍,還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當個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門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領悟。」
  
  王守仁接著就揭開竹簾進了車廂。朱衡、余煥、黃璇等六名陽明門生也逐一上馬,連同孟七河的馬隊,

出發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門六劍」看著隊伍的背影離開,不一會兒後就回頭,卻見數以千計的百姓還是聚在城門外目送,不

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還留在這裡幹什麼?」練飛虹伸腿,踢踢旁邊一個農民的屁股:「快回去幹活!城裡和村子

裡百廢待興,許多事情等著你們去做,還有空在這兒哭哭啼啼?
  
  「我們跟王大人這麼拚死戰鬥是為了什麼?就為了大家能好好過活!你們還不快回去?是要辜負王大人

嗎?」
  
  許多本在哭別的人聽了就止住聲音,擦乾不捨的眼淚。人群漸漸開始散去。
  
  良久之後,城門前送別的人已疏落,幾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們驀然想起,此刻所在這道城門,正是

他們初來廬陵進入之處。六人感歎地仰首,看看門頂城樓上掛著那面粗糙的「破門六劍」大旗幟。
  
  「糟糕。」圓性搔搔亂髮:「好像有些手癢了。」
  
  虎玲蘭和童靜噗哧笑起來。練飛虹抓了抓白髮說:「敢情是幹這種事上癮啦。」
  
  燕橫點點頭。
  
  比起單純互相磨礪武技,行俠,又是另一種修練。
  
  「放心吧。」荊裂笑著說:「世上還有很多可惡的傢伙,正在等著我們。」
  
  他撫撫眉心的傷痕,把笑容收起來。
  
  「何況先前的事情,我們還沒有完成。」
  
  ◇◇◇◇
  
  一個多月後,寧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書信。這封信不知何人丟在王府側門,上面寫明由李

君元親啟,被府裡的下人拾到送交過來。
  
  李君元打開來,只見信紙上一堆極潦草的字體,並無上款。
  
  「吾輩武人非走狗飛鷹,汝欲馴養府內,實癡心妄想,今後休提。聞近日贛地妖邪當道,凡忠義之士,

莫不痛絕。如悉寧王府牽涉其中,吾等雖千里之外,必盡取汝等人頭。破門六劍字」
  
  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當然沒有給寧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為向王爺取寵,力主吸納武林人士,組成王府護衛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兩手空空,甚為苦惱


  
  不想就在收到「破門六劍」這封信的十二天後,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賄賂的南昌地方官,帶著一夥奇怪的

人來向他求見。
  
  ◇◇◇◇
  
  當今寧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權,是開國初年文武雙全的奇才,年僅十五歲即被父王派

到北邊鎮守,所領大寧鐵騎精銳教敵人聞風喪膽,與四兄長燕王朱棣,並稱諸王子中之雙璧。
  
  後來燕王以「靖難」之名出兵,成功奪取侄兒帝位而登極,是為明太宗永樂皇帝。助戰有功的朱權為皇

兄所詐,不止盡收兵權,更被調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監視下過活,只好鑽研道家黃老之術,以表胸無大志

,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後鬱鬱而終。
  
  朱宸濠為朱權五世孫,如今正值三十六歲盛年。他身高體魁,那掛著玉帶的腰肢粗壯如熊羆,在寧王府

殿宇下的廊道走過時,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獸出林般的氣勢。一雙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銳利,眉心長年都皺

起,這鋒芒畢露的相貌,與當年意氣風發的祖先,確是頗為相像。
  
  寧王前後都簇擁著大群親隨。其中一名腰帶雙刀、身材碩厚的男子,左邊嘴角一道傷疤橫裂到耳垂下,

令整張臉向一邊歪斜,散發著極凶悍的氣息。此人名叫閔廿四,本為江西南方一股劇盜的首領,獲寧王招納

為心腹,冊封護衛中將軍,是最得王爺喜愛的貼身衛士。此刻閔廿四帶著同是舊日兄弟的衛兵,拱護在王爺

兩旁前進——寧王不論去到哪兒都愛擺這樣的架勢,好提醒自己時刻都在備戰。
  
  朱宸濠身後還跟隨著一名文士劉養正,是他視為左右心腹的兩大智囊軍師之一(另一個就是李君元之父

李士實)。
  
  這劉養正四十出頭,相貌清奇,散發一股書卷之氣,乃是舉人出身,家鄉不是別處,正是廬陵縣,但他

長居南昌,被寧王延攬作幕僚已有十年。寧王府招集盜賊以組建護衛親軍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劉養正

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長書法,甚得朱宸濠的歡心。
  
  「備禮的事情辦得如何?」寧王走著時向劉養正詢問。
  
  「已經辦得七七八八。下個月就派人送上京師。」劉養正拿著紙扇拱手回答:「可是這次耗費不少,府

庫頗有點空虛……」
  
  「就派凌十一去填補好了。」寧王淡然說。凌十一是王府護衛的先鋒將軍,也是山賊出身,甚是剽悍好

殺。王府所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大多皆交由他去辦。
  
  自從當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這些年來費盡心機,千方百計重建被撤裁多時的寧王府親兵。他為此不

斷賄賂收買京城的大官,又連年進貢許多奇珍異寶以討皇帝歡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養兵所費不菲,府

庫開銷極為龐大。為了充實財力,寧王府經常仗著威權霸佔地方百姓的田產,一遇反抗即開殺戒,地方官吏

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帶民眾,一聽聞寧王府的親兵要經過,莫不驚得雞飛狗跳。
  
  「臣下自當將此事辦妥。」劉養正恭謹地說。他並非朝廷官員,本無資格稱「臣」;如此回答,更暗暗

有將寧王捧作天子之意。這裡是王府深處,並無外人,劉養正才敢如此大膽討寧王歡心。
  
  寧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側一個偏廳,這兒環境清幽,兩面窗戶都對著空闊的花園,寧王經常用作與軍師

親信密議之地。
  
  寧王正要叫閔廿四和眾衛士等在廳外,劉養正不同意。
  
  「還未知道見的是什麼人物,王爺該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細密。」朱宸濠微笑點頭。他雖然平日一副氣勢逼人的模樣,但甚懂禮賢下士的道理,

一向對劉養正十分尊重,常稱他「先生」。就連一干盜賊出身的勇士,他同樣不嫌他們出身低微,常有嘉賞

,甚至不時同桌吃喝。
  
  寧王於是帶著全體衛士進了廳內。
  
  依舊一身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廳堂裡,一看見忙向王爺行禮。
  
  「王爺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聲祝賀。他知道寧王甚為迷信,最喜歡聽這樣的話。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寧王接過下人遞來的錦織手帕,抹抹額上的汗珠。
  
  「王爺可還記得,早前臣下說過西安府武林大戰之事?」
  
  寧王一聽見,眼神頓時一亮,滿臉都是興味。
  
  「傳!」李君元向廳側呼喊。
  
  兩名王府護衛,帶著一人從側門進入。
  
  寧王等人見了這名來客,俱是一驚。
  
  只因這人身材,實在是高得太驚人。
  
  波龍術王穿著胸口繡有「太極」標記的「褐蛇」道袍,進來時步履生風——他大腿所受的刀傷其實還沒

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輕功步法足以掩飾。
  
  他跪在寧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顆光禿禿的頭顱仍然到王爺的胸口高度。寧王一見此人奇貌與不凡氣度,

已經欣賞地笑了。
  
  波龍術王朝朱宸濠低首叩頭。
  
  「在下武當派弟子巫紀洪,願為犬馬,助王爺成就不世霸業。」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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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30:14
卷九 鐵血之陣 第六章 傳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惡戰結束之後,鐵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換掉。
  
  當你在積得有如泥沼的血潭裡來回奔走站立了超過一個時辰,滲透鞋襪的濃血把腳趾頭都膠結在一起,

腳底傳來一股濕冷的寒意時,你會渴望一雙乾爽的鞋子,就如荒漠裡的流浪者渴望一壺水一樣。
  
  縱使,你經過了如此慘烈的戰鬥。
  
  縱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縱使,你看著自己珍愛的弟子,一個個倒下,流出的鮮血又再添進那沼澤裡。
  
  他站在腥氣撲鼻的大山洞裡,向四面環視。雕刻著各種奇特魔神像與咒文的石壁之下,屍體相互交疊。

到處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紅之中。
  
  石洞深處立著那尊「九九無上師」泥塑像,已然斜斜斷去上半身——先前鐵青子以一記「武當勢劍」氣

勁貫發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斬殺了物移教的端羅道王,餘勢更將這泥像一劍兩斷。
  
  鐵青子垂著已然滿是崩缺的佩劍,一步一步走過黏稠的血,朝著「大歡喜洞」的出口走去。兩旁的屍體

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見一個穿著武當道服的身體,鐵青子心頭就震動了一下。
  
  每一個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喚得出名字來。全部是他親手訓練的精銳「武當三十八劍」。這麼多年

的努力栽培和修練,如今卻全都化為虛空。
  
  鐵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戰裡多次聽到物移教徒吟誦的經文:「滅化無常」、「物滅靈歸」……
  
  ——我這麼做,真的有意義嗎?……
  
  回想一個月前,他自武當山出發之時,長老師叔與同輩師弟大都反對此事。但鐵青子在「遇真宮」裡只

說了一句話。
  
  「誰才是武當派的當家掌門?」
  
  如今看見這許多弟子的死屍,鐵青子感覺一顆心正在崩裂剝落。
  
  代價實在太大了。
  
  鐵青子決定攻打物移教,舉起的是「為民除害,行俠仗義」的大旗。物移教徒結聚在南陽一地已有百多

年之久,近日確是愈漸猖獗,燒殺搶掠、擄劫婦孺的惡行時有所聞,行兇甚而遠至湖廣省界。武當山地近物

移教勢力範圍,身為天下「九大派」之一,義不容辭。
  
  但其實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於一次偶遇:半年前鐵青子往訪谷城的道觀,順道帶弟子遊歷,在老河口

碰上四個惡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鬥時全不畏死的狂態,深深震撼了鐵青子。本來只是輕鬆平凡的武藝,用在這些教徒手上,卻

頓時可怕了一倍。隨行的一個親傳弟子,更因為驚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傷——雖然最後四名惡徒還

是被鐵青子盡誅。
  
  那次事件之後,鐵青子就像著了迷,很渴望知道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著什麼強大的奧秘。
  
  ——我們講究修道養生,雖說是先祖所傳之學,可對武功沒有半點兒幫助;反而此等邪異的信仰,卻將

教徒鑄煉成這樣的戰士……
  
  自此鐵青子每天都在想著這念頭。平日修道的功課都荒廢了,全換成鍛煉拳劍;主持祭祀或領弟子誦經

時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鄭州村郊屠戮鄉民的消息傳遍近縣後,鐵青子作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精銳全出,由他

親領進攻物移教總壇。
  
  他轉過洞穴走廊一個彎角後,驀然看見外頭的天空。天色雖然已近黃昏,鐵青子仍感到陽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紅膠著的鬚髮,連風也幾乎吹不動。鐵青子一雙本來像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透著濃濃的疲憊

,眼肚現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樣——這一戰其實不過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終於看見第一個生還的弟子。
  
  陳春陽拿著折了尖鋒的長劍,在掌門師父跟前下跪。「武當三十八劍」中,陳春陽是最穩重的一個。他

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師父鐵青子小十歲,臉容有一股書卷氣,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夠生還到現在,就是

他真正實力的明證。
  
  ——這被人低估的命運,廿多年後也傳到了他侄兒、武當「鎮龜道」劍士陳岱秀身上。
  
  「多少……?」鐵青子找一塊岩石坐下來,詢問時打量陳春陽全身上下,看見他一條左臂軟軟垂著,胸

腹間好幾處都滲著血紅,受的傷很不輕,但臉容仍然鎮靜。
  
  「就只剩下我們。」陳春陽用劍往身後一指。
  
  只見這南陽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幾條身影站著。
  
  「五個嗎?……」鐵青子目中充滿悲慟的同時,卻也因為擁有這幾個血戰生還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陳春陽外,站得最近鐵青子的是葉澄玄。葉澄玄仍然沒有完全從戰鬥的震撼裡清醒過來,眼睛失落

地看著地面,無視師父的出現。他提著雙劍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一張年輕的瘦臉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

就散亂,兩側長髮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陰沉。
  
  葉澄玄能夠生還,讓鐵青子頗感意外。畢竟這弟子才十九歲。
  
  可是生還者當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輕的一個。
  
  那弟子背向著眾人,站在山崖的邊緣,一手斜斜垂著結滿了血的長劍,另一手扠著腰,正在觀賞日落。

那頭如雲般微卷的濃密亂髮,被風吹得起舞。
  
  這時陸續有人聲從山路下方傳來,是這次遠征的其他武當弟子。鐵青子今次雖號稱率領「武當三十八劍

」,但其實帶來的弟子多達百人。這些較弱的弟子,主要負責在旅程上支援;鐵青子只讓他們等在山腰,免

其作無謂犧牲;如今塵埃落定,陳春陽即生起狼煙,通知他們上山來。
  
  「有幾個邪教徒向我們投降了……有的還帶著小孩子……」陳春陽這時又說:「師父要如何發落?」
  
  「先帶回武當山再說。」鐵青子說時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念著眾多死去的弟子。武當派一天之內,

一整代幾近全折。這是元氣大傷的災難。
  
  ——武當派此後就要凋零了嗎?……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毀在我一人手裡嗎?
  
  ——不。還有希望。
  
  鐵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這時才想起這次遠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奧秘,令武當派武道更上

層樓!
  
  他記得今天闖過的物移教房屋與洞府,內裡全是成排的書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東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經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更沒有放棄的理由。
  
  鐵青子站了起來,那高大的身軀,恢復先前戰鬥時的氣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點燃火把。這是收穫的一夜。
  
  ◇◇◇◇
  
  那一夜,武當弟子將物移教總壇所藏的經書、卷宗、藥物、器具及其他珍奇盡數捲去,再僱用山腳村鎮

的民夫運送回武當山。
  
  但鐵青子所得的不只是東西,還有人。
  
  他率領葉澄玄等幾個弟子,拿著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宮的「大歡喜洞」,其間尋到一個通天的洞室,裡面

有幾座土窯,看來是物移教徒燒製藥罐陶器之用。
  
  鐵青子發現,有個小男孩藏匿在土窯裡面,躲過了外面的殺戮。
  
  ——當時許多物移教徒為了催谷戰力,服食了能引發獸性殺意的藥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過量,

無法自控,就連教裡的婦孺也遭毒手。
  
  鐵青子伸手進去,將那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孩子抱出來。哪知他雙手一抓著孩子的身體,孩子就發出呻

吟猛地掙扎。
  
  鐵青子強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這男孩眉清目秀,輪廓很是俊美,但卻消瘦得很,看來十分虛弱

。一雙眼睛透著女性般的溫柔。
  
  鐵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歡這個男孩,把他帶回了武當山。
  
  沒有人知道這男孩的姓名。因為是在窯裡找到的,鐵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當山上下的人簡單稱呼

這男孩做「姚子」。
  
  鐵青子後來才知道,姚子當時為什麼會掙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從附近村鎮抓來的孩子,作各種奇藥試驗之用,故稱為「試藥童子」。姚子從被抓到獲

救的一年間,跟其他數十個「試藥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藥物,最後能夠活下來的本來有三個,其餘兩個卻都

在大戰中死了——一個被發狂的物移教戰士斬殺,另一個逃走時失足摔下山崖。
  
  因為長期服食了奇藥,姚子的體質異於一般人:他的皮膚比正常人的觸覺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

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鐵器拷打一樣;炎夏不能夠曬太陽,隆冬則要全身密實包裹,不可給寒風吹

拂。甚至就連質料稍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後就感到像赤身在鐵沙堆裡打滾一樣。
  
  這麼脆弱的身體,當然不可能跟武當派眾道士習武。山上的人都說,這孩子活不過十歲。
  
  可是鐵青子仍然堅持要收他作弟子。
  
  ◇◇◇◇
  
  拜師那一天,鐵青子與姚子在「真仙殿」的三豐祖師巨大神像前盤膝對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賜給這種人不平凡的磨難與逆境。」
  
  鐵青子說著,將放在身邊一柄快薄的短劍拿起來拔出鞘,將劍柄遞向姚子。
  
  「我無法確知你是否這種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訴你會否有克服這身體的一天。可是人只要還有一口氣,

總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選擇現在就用這柄劍了斷。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劍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驚,劍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氣,才將短劍再次舉

起來。
  
  鐵青子不知道,自己這一番話姚子是否聽得明白。這孩子畢竟只有幾歲,而且經歷這麼可怕的事情,長

年像頭豬一般過活,沒有人教他任何的東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個動作:雙手將劍指著前頭。身姿鬆散無力得不能稱之為「架式」。
  
  但確實是舉劍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進土窯裡一樣,姚子的身體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過去。
  
  姚子成為了鐵青子任武當掌門以來教導過最年幼的弟子。
  
  鐵青子做夢都沒想過,這事情以後具有何等不凡的意義。
  
  ◇◇◇◇
  
  自百重山大戰之後,鐵青子就對武當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來越感到不耐煩。除了平日練功授武之外

,他就一頭埋進繳獲的物移教典籍裡,尋找一切有關武學和戰鬥的記載。有的經書乃是用物移教獨有咒文所

寫,幸好當日十幾個向武當投誠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兩個就是專門寫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彎曲古怪

的字體,鐵青子不斷催促他們將內容逐句翻譯寫下。
  
  從前鐵青子雖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經熏陶多年,培養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樣子卻愈來愈讓人

難以親近,臉孔輪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渾身散發著山林野獸似的氣息,甚至連澡也不多洗。
  
  終於在半年後,鐵青子公然宣佈不再用道號,回復俗名公孫清,又下令武當派全體還俗,棄修道術養生

,專研武學一途。就連本山「遇真宮」也全改成了習武場。
  
  幾位師叔長老和師弟群起反對,但公孫清淡然回答他們:「我已然鐵了心,要將武當派帶上另一條道路

。不喜歡與我同行的人,請你走。你們別無選擇——除非擁有殺死我這個掌門的把握和決心。」
  
  於是他們都離開了,往武當山另一大道宮「玉虛宮」暫住,心裡以為公孫清和武當派沒有了他們這些大

支柱,很快就會崩潰。
  
  沒有。而這些人也沒有再返回武當派。
  
  公孫清的眾師弟當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輩裡「太極」拳術僅次於公孫清的師明虛。他不久之後

亦跟隨師兄放棄道號,用回本名師星昊。
  
  其他眾多誠心跟隨掌門的弟子也都一一還俗。有人回復本名;有的則因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

舊將道號當成名字,又或作點修改,比如葉澄玄就將名字改成音近的「葉辰淵」。
  
  也由於武當派這一變革,姚子上山之後,沒有人按舊有的習禮給他改個道號,於是大家依舊都是叫姚子


  
  之後公孫清就像著了魔一樣,不斷將武當的訓練和架構改弦易轍,又急急從各地方吸納新弟子,以填補

「武當三十八劍」三十三人陣亡後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熱地繪畫心裡的草圖,誓要建立一個前所

未見的武當派。
  
  不過他亦沒有疏於訓練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門派,比如少林或華山,他不會有任何希望;但將他救出來的,偏偏正是武當掌門。
  
  武當派最高深的一種武功,就是「太極拳」。這武功最講求對勁力流動的敏銳感應,從而誘導和控制對

手,破壞其身體架勢的平衡,製造克敵的契機。
  
  而姚子,正好就擁有遠比正常人敏感的觸覺。
  
  於是公孫清做了一件武當派開山立道以來未有之事:對一個新入門弟子什麼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

的「太極」。
  
  因為姚子吹不得風,也曬不得太陽,公孫清將他帶進「真仙殿」側的一個密閉的斗室裡親自開拳。
  
  「相傳三豐祖師觀看蛇鶴相鬥而得到啟發,再貫以太極陰陽生剋的道理,創編出『太極十三勢』。」公

孫清向他說:「我說這全都是胡謅。武功本來就是給人用的,也是人從打鬥中領悟創造的。這個世上從來不

會有人先開創或訂立出一套哲理,然後才依著它去發明打人的拳術;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鬥裡發現有

效的法門,將之歸納傳承,慢慢才成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練習之法。」
  
  公孫清緩緩坐馬提起雙臂,是為「太極·起勢」,開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來。
  
  「祖師傳下的這拳法,講究極柔軟也極堅剛。剛勁自極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為剛勁貫發的一刻製造

契機,二者互為表裡,絕非外人誤解的『偏柔』之拳。」
  
  公孫清說著,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動發出一捶,手法之剛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為之著迷。
  
  「『剛柔相濟』也好,『捨己從人』也好,這些全都只是拳術的法門——也就是如何狠狠將對手打死的

方法,絕對不是像我師叔們說什麼『利萬物而不爭』的狗屁廢話!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戰鬥,就要有爭

霸天下的決心。若是照他們那一套,再過幾代,我們武當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會淪為裝模作樣、紙上談兵

的假貨。這些你務必牢記。」
  
  公孫清停下拳路來,走到姚子跟前,為了遷就他細小的身軀,將身子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條手臂。
  
  「來。伸出手來,搭著我。」
  
  ◇◇◇◇
  
  身體有毛病的姚子,練武時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師父摔倒,他感覺就像從三層高的

屋頂跌下來一樣重。那種痛楚和精神恐懼,不是一個正常的幾歲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過了。
  
  憑著特異的敏銳觸覺,姚子只花了一年時間就領略了「聽勁」,身體也隨著大量的鍛煉改善了,不再是

從前虛弱的模樣。他以相當於其他武當弟子數倍的速度,不斷吸收和積累「太極」的功力。
  
  就連每天承受強烈的痛楚,也都變成有利的修練:經過一段日子,他已然習慣背負著身心的折磨練習,

專注力絕不為其動搖。
  
  有一次公孫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斷了骨,他竟然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就繼續與師父「推手」,再過兩

、三招後,公孫清方才發現他受傷。公孫清這時驚訝地看出:這個徒弟不知不覺間,已經磨練出冷硬的鋼鐵

鬥志。
  
  而那時姚子仍不足十歲。
  
  十歲之後,更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也許是拚命練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藥物的效力經長年累月消減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

開始能夠用意志控制身體觸覺的敏感程度。再經過好一段時間練習,他終於能夠不經思考,就將觸感壓抑到

與常人無異,像其他人一樣生活。於是姚子也加入武當弟子的集訓,得以彌補從前缺失的基礎功法鍛煉。由

於已經學習「太極」多年,他的肢體協調能力甚高,吸收這些基本功就變得舉重若輕了。
  
  同時他的「太極」功力卻並沒有因為身體變化而流失:他學懂了在需要的時刻,將那壓抑著的超常觸感

極短暫釋放出來,而且聚於肢體一點,因此「懂勁」和「化勁」的功夫絲毫沒有變鈍,反而因為體魄改善了

而運用得更輕鬆。
  
  這段日子公孫清忙於組建全新的武當派,設立「兵鴉道」、「鎮龜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當

山上大事擴張,開闢好幾個新練武場以容納更大量的門人。他親自與姚子練功的日子漸漸減少了。
  
  但是沒有關係。姚子的磨練對手早就不只師父一個,而是整個武當派的同門。其中以師星昊和葉辰淵最

積極培養他,因為他們都漸漸生起了跟掌門一樣的念頭:
  
  ——攻滅物移教的最大收穫,也許並不是那些秘籍與奇藥,而是這個孩子。
  
  他們看著姚子一天一天變化成長。瘦削的身軀漸漸現出武者獨有的肌理;原本因為身體毛病而養成的自

卑個性也都消失,在練武場上與眾人打成一片——雖然大部分的同門其實都比他年長一大截。這是自信的表

現。
  
  有的武當弟子一看見姚子到來練武場上課,就會臉色大變——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打倒

,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歲。姚子打破了武當派歷來紀錄,在道袍的胸口掛上「太極雙魚圖」的標記,乃是正式體得「太極

」的證明。以這樣的年齡,聞所未聞。
  
  同時他也飛快地完全掌握了「武當四劍」和刀法,開始向下一步——「太極」兵器邁進。
  
  「天才」之名漸漸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們不明白,他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與承受的痛苦,等於常人三、四十年凝縮的總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響及整個武當派。從師星昊、葉辰淵等人以降,每個人都會擔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

被這小子超越。是三個月後?半年?已經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試,希望至少不要輸得太難看。

所有人都在他激發之下更奮發修練。
  
  公孫清大概就是在這時候看出了姚子的領袖潛質。無需任何心計或策略。他的出現,就足以激勵身邊所

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孫清就是賜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親。
  
  「總有一天,武當派要向世人宣示:我們天下無敵!」
  
  公孫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宮」向全體弟子宣講。姚子對這話深信不移,並且下定決心:為了報答師父

的厚愛,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這個宏願。
  
  「天下無敵」四個字,成為推動姚子繼續向前邁進的力量。
  
  ◇◇◇◇
  
  姚子二十歲行成人之禮時,公孫清才終於正式賜給他一個名字:姚蓮舟。
  
  「蓮舟」二字,來自本派第二任掌門俞蓮舟。公孫清如此挪用,若換作從前必定被長老譴責對先祖不敬

;但今日他銳意打破一切派內的教條,對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蓮舟在百多年前張三豐祖師的七大弟子裡,被譽為不世天才,後來亦果然獲師尊挑選承繼衣缽。公孫

清賜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後的日子,姚蓮舟仍像一輛滾下山的車子,完全沒有一點要慢下來的跡象;同時公孫清卻愈來愈衰退

:改革武當派架構,耗費了他極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參考物移教的主張,透過門下弟子嚴酷的比試,不斷測

試和改進武當派的各種武功,編製更有效果的鍛練方法……這些都是非常艱辛卻又必要的工作。公孫清不管

是個人修練和休息的時間都大大削減了。
  
  有的時候他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藥,又令身體負荷更大……
  
  還有一個無人能改變的事實:公孫清開始老了。
  
  師徒二人,一榮一枯。
  
  公孫清並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燒自己的生命。但他無法壓抑內心那股狂熱。
  
  有一次公孫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將武當派「斬馬刀」、「游龍刀」等剛猛刀法之長,融入「武當四劍」

裡面,卻苦思不得其法。
  
  這時姚蓮舟進來探望師父。他聽到公孫清的難題,又看他比劃了好一輪,就說:「先改造兵器,自然就

用得上。」
  
  姚蓮舟馬上就拿起几上的筆墨,在紙上畫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圖:既有單刃刀的剛強,前端卻又開成雙刃

的輕巧劍尖,刀劍合一,盡取兩者之利。
  
  「唔,這兒護手最好這樣……」公孫清取過姚蓮舟手中筆,將那兵刃的護手改成一個「卍」字雙鉤。「

這向上的逆鉤,可箝制敵人兵器,便於近身相抗時運用『太極』,那就更加無懈可擊!」
  
  姚蓮舟猛地點頭叫好,又忘形地說這兵刃的細節應如何打造,柄頭如果造成環首可以有什麼妙用……兩

人你一言我一語,愈討論愈興奮,竟為設計這「單背劍」談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曉都不察覺。
  
  ◇◇◇◇
  
  姚蓮舟二十五歲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級別的「星凝武場」上,姚蓮舟以木劍,首次比試擊敗了比他年長十四歲的師兄葉辰淵。
  
  許多同門都無法相信目擊的事實:被他們背後稱為「劍鬼」的葉師兄,其得意的雙劍,被姚蓮舟「太極

劍」徹底破解。
  
  這一幕公孫清也在看。然後他心裡下了一個決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當上下門人,宣佈了兩件事情:第一,武當派從此設「副掌門」之位,他並且一口

氣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數。但當公孫清說出「姚蓮舟」時,他們還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師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蓮舟只感全身血脈沸騰。從物移教的土窯,到今天成為武當派一人之下的副

掌門。二十年的歷程。很長,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師父說的話,他一直銘記。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蓮舟心裡恨不得明天就率領「兵鴉道」下山,去挑戰天下各大門派,為師父打一塊「天下無敵」的招

牌回來。
  
  他已經能夠想像,與師父同享光榮的情景。
  
  正當「遇真宮」廣場上眾人都在熱烈議論時,公孫清又宣佈第二件更令他們吃驚的事情。這事公孫清其

實已在心裡計劃了許久:
  
  武當派設立「殿備」之制,任何一個弟子,隨時都可以挑戰副掌門之位;武當掌門也從此不再以挑選的

方式傳承,而是由副掌門以實力奪取。
  
  ——今後在武當派裡,不論要獲得別人任何的認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
  
  同一夜,姚蓮舟被師父傳召進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師那天一樣,空蕩蕩的木板地道場裡,就只有他們二人。
  
  鬚髮已半白的公孫清,依舊盤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裡被成排的燭光照得很亮。公孫清的臉容精神內斂

,似乎恢復了昔日的氣度。一身武當掌門白袍潔淨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邊的武當長劍,正是他當年惡戰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

右邊那柄似劍非劍、似刀非刀,劍柄與劍鞘到處飾以白銀雲紋鏤刻,護手成「卍」字反鉤,柄首裝了個圓環

,就是他們師徒倆一夜的心血「單背劍」,已然鑄造完成。
  
  姚蓮舟看見這柄劍,並無應有的興奮之情。
  
  因為他很清楚,師父召他前來是為了什麼。
  
  「從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說過:我們武者絕不能欺騙自己。」
  
  公孫清左手提起佩劍,拄在木板地上。
  
  「我們都知道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武當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霸業,不會在我手上完成。」
  
  姚蓮舟的眼睛,已經濕潤。
  
  ——自從能夠克制身體的毛病以後,他都沒有再哭過。
  
  「武當派絕不會走回頭路;而我無法接受,在這霸業旅程裡,自己只當一個象徵的空殼。我只能把這掌

門的棒子交給另一個人。
  
  「就算不是你,也將會是我另一個徒弟。然後你始終也要跟那個人來一次解決。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

,我希望從我手中直接搶到這根棒子的人,是你。並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蓮舟靜靜地流下兩行淚水。
  
  公孫清另一隻手把「單背劍」抓起。
  
  「來吧。我鍾愛的弟子。」
  
  他將「單背劍」朝姚蓮舟拋過去。
  
  那一夜,只有一個人能從「真仙殿」走出來。
  
  從那夜開始,姚蓮舟關閉起所有對人的感情。在武當山上,他沒有再笑過。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一
  
  武當開山祖師張三豐創「太極拳」之過程,按武當派內記載,乃是觀看蛇鶴相鬥得到啟發,再結合道家

養生功,獨自開創「太極十三總勢」;但根據外間的考究,在張三豐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內家武術

,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綿拳」等多個名稱,最早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張三豐的「太極」其實受過

這些古代拳功的影響啟發,並且集其大成——畢竟一種精妙武功,要在一時一地由一人獨創,實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傳到江南安徽涇縣俞家,族內男丁代代習練,在地方上頗有盛名,其中以

俞清慧、俞一誠武名最著。到明初時,「俞氏先天功」傳至俞蓮舟,他為人聰慧,相傳十八歲即盡得家族真

傳。
  
  俞蓮舟其時與宋遠橋、張松溪張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聲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時間;

後來聞知武當山張三豐真人具有神妙絕藝,遂連同族弟俞岱巖共七人登山尋訪,欲深造內家武術,結果在武

當山洞窟覓得張真人所在。七人此後多次前去拜訪受教,始得張真人收納門下,這「七大弟子」成為了日後

武當派武道之基石。
  
  俞蓮舟因天賦最高,盡得張三豐「太極」真傳,成為武當派次代掌門。最初張三豐所創的「太極十三勢

」較古樸,各為單勢練習,俞蓮舟則根據「十三勢」變化創造出更細緻的拳招,如「單鞭」、「懶扎衣」、

「擺蓮」、「栽捶」、「雲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將各式貫串,連綿不斷地鍛煉,故稱「長拳」

。武當「太極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時在「七大弟子」中,張翠山、殷利亨、莫谷聲因年輕時就精於刀劍,將「太極」之拳理應用於兵器

上,又開展出「太極」兵械之術。
  
  武當派傳至公孫清時大加改革,將「太極拳」中的養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長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篩

選精簡至廿二式,復加入新編較猛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連接變換,不拘於既定的套路

,應用於打鬥時變化更大,是繼俞蓮舟後的第二次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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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31:27
卷九 鐵血之陣 第七章 秘練
  
  姚蓮舟從深沉的靜坐中醒覺過來,回到現實的世界。
  
  一睜開眼,他看見面前一片模糊。
  
  不,不只是因為閉目太久的關係,而是眼眶一片潮濕所致。
  
  他伸手摸摸,才發覺自己臉上流了兩行淚。他想不起自己為何而哭。先前明明讓精神進入了虛空的狀態


  
  整座「金殿」都是銅鑄建築,在隆冬中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殿角生了一爐小小的炭火,發出的「必剝

」聲音清晰可聞。除了窗格吹進來的風,一切都如此寂靜。
  
  姚蓮舟瞧向窗外片片落下的飛雪。
  
  西安之戰至今匆匆已過了將近一年。雖說與各大派訂下了五年的「不戰之約」,姚蓮舟可不會停下來等

待他們。自從回到武當山後,他又再投入修練之中,欲將那一戰所得的經驗,與平生所學融會,再創造出新

的武技。
  
  ——沒有半點鬆懈下來的餘地,這正是身為王者的宿命。
  
  可是事情並不順利。姚蓮舟這兩、三年來就察覺,自己再不可能像從前那般不停高速地進步。
  
  這其實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鍛煉力氣,一個人最初由只能舉起一百斤,練到舉起二百斤,是只要努

力就很快達成的事情;要再從二百斤加到二百五十斤,開始變得比從前困難;然後要舉到二百七十斤、二百

八十斤、二百八十五斤……當你愈來愈接近自己的極限,到最後就連再加半斤或幾兩,都變成非常不容易的

事情。
  
  姚蓮舟無疑就是走到這樣的境界裡。
  
  雖說是常理,但他無法接受。他知道去世的師父公孫清也無法接受——姚蓮舟這個人,就是因為打破了

常理,才站到今天這位置上。
  
  於是他又再獨自上來天柱峰閉關。
  
  然而在「金殿」潛修了整整十二天,依舊一無所得。
  
  ——難道……我變弱了?
  
  世上所有修練技藝的人,都總會有懷疑自己的時刻。姚蓮舟也不例外。
  
  ——是因為……我向她打開了自己的心嗎?
  
  他記起上山閉關前那一夜。殷小妍睡在他的胸膛上。
  
  「你快樂嗎?」那一刻,姚蓮舟突然這樣問她。
  
  擁有超人觸覺的他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嬌小身子短暫地僵硬了一下。然後她才回答。
  
  「嗯。」
  
  姚蓮舟不能確定,這算是一個怎樣的答案。
  
  他確實喜歡殷小妍。從第一天住進「盈花館」看見她,就對她有好感:那看來過分瘦弱的身軀,卻裝載

著堅強的靈魂,猶如一朵寒冬中生存的花。後來的大戰裡,殷小妍在那麼險惡的境況下仍然不離不棄,更證

明了姚蓮舟對她的感覺正確。他被深深吸引了。
  
  姚蓮舟從來不會讓任何人妨礙自己追求武道的極峰。不管是多愛的女人都不行。
  
  可是那天在「盈花館」的戰鬥裡,姚蓮舟卻發現,自己為了保護殷小妍,中毒的身體竟能發揮出超乎預

料的頑強。
  
  ——原來,為了另一個人戰鬥,可以這樣。
  
  那時候他已經決定,只要活著回去,就一定帶這個女孩走。
  
  ——她會令我變得更強。
  
  現在姚蓮舟卻開始懷疑這句話了。不是因為厭倦了她——這一點姚蓮舟很清楚,何況殷小妍這段日子也

變得愈來愈美。他只是發覺在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心因為她的存在而改變了。修行的路途並沒有變易,但他

覺得自己走著時好像背著一個無形的包袱……
  
  姚蓮舟猛地搖一搖頭。他很驚訝:在閉關靜修的時候,竟然都在想女人的事。
  
  這樣的自己,很陌生。
  
  ——也許我需要的,就是尋回從前的我。
  
  姚蓮舟抓起身邊的野狼毛裘披在身上,連炭火也忘記了弄熄,提起「單背劍」,推開「金殿」的銅鑄大

門走出去。
  
  天柱峰頂,一片淒美的雪白。
  
  冬風吹拂他身上灰色的狼毛。他孤獨地踏著匆忙的腳步,走在下山道路的瑞雪之上,那身影很快就變小


  
  他要去見一個人。
  
  ◇◇◇◇
  
  隔在囚室的鐵枝後面,一個背影面朝牆壁,蹲坐於陰暗角落,沉靜地呼吸著。這人一頭鬈曲的長長亂髮

多年沒有梳理,就有如雄獅的毛髮一樣。身上的衣服倒還潔淨,並沒予人階下囚的感覺。
  
  「商師兄。」
  
  姚蓮舟已然站在鐵枝外的走廊上良久,內裡的囚犯對他來臨卻全無反應。他只好呼喚。
  
  囚犯緩緩撥一撥亂髮,好像從白日夢中醒過來,舉臂伸伸懶腰——突然他身體如閃電轉過來,嘴巴運勁

吐出一物!
  
  ——從極靜到極動,毫無先兆。
  
  姚蓮舟略側頭,那原本激射向他左眼的東西越過臉旁,打在後面的石壁再落下來。
  
  是一塊尖細的骨頭。
  
  站在這兒的要非姚蓮舟此等高手,已然被這突襲打瞎眼睛。
  
  囚室裡揚起一把高傲而響亮的聲音,當中竟帶笑意。
  
  「自從我在這兒,你這是第一次來看我。已經七年了。」
  
  他說得出多少年,顯示頭腦沒有因為長期囚禁而受影響,仍然十分清醒。
  
  他的明亮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打量姚蓮舟身上的掌門白袍:「說起來,我是第一次看見你穿這套衣服

。哈哈,像個女人。」
  
  姚蓮舟的臉容沒有因為這揶揄而動一動。他只是看著囚室裡這個危險的男人。
  
  表面沉靜得像一塊冰,但其實姚蓮舟心內血氣興奮地翻湧。他要的就是這個感覺。
  
  ——我沒有來錯。這傢伙,只要看他一眼,就夠了。
  
  裡面的「商師兄」沒有再說話,只是與姚蓮舟目不轉睛地對視。能夠這樣盯著武當掌門而內心無一絲動

搖的人,世上不多。
  
  姚蓮舟又看了他一會兒,就轉身沿走廊離去了。
  
  「我會殺你的。」
  
  姚蓮舟身後傳來這句話。「商師兄」說的時候沒有半點激動,只是好像淡然地再次確認一個事實。
  
  「然後,武當派就會再次屬於我。」
  
  ◇◇◇◇
  
  姚蓮舟離開「遇真宮」後的禁地,回到「真仙殿」之後,召見了負責武當山警備的「褐蛇」樊宗。
  
  「那個人……」
  
  姚蓮舟一說,樊宗已經知道掌門指的是誰。他白皙的臉容馬上一緊。
  
  「……有人跟他接觸過。」
  
  「掌門是看見什麼跡象了嗎?」樊宗只覺在寒冬中仍然掌心滲汗。假如這是事實,非同小可。
  
  「只是直覺。」姚蓮舟說:「你暗中調查一下,看看有哪些人可疑。」
  
  樊宗點頭領命。
  
  ◇◇◇◇
  
  在帶著雪霜的半山枯林之間,有兩條深色的身影飛快交掠而過,發出沉實的碰響。
  
  侯英志吐著白霧低頭喘息。他一身深綠衣裳正在冒出蒸氣。手中左短右長的木劍正在微微發抖。
  
  不是因為寒冷。
  
  「已經累了嗎?」
  
  葉辰淵冷冷地說,一雙帶著咒文刺青的眼睛,瞧著這個他親自帶入門的年輕弟子,當中不帶任何感情。
  
  「不。」侯英志揚起英氣的眉毛,咬著下唇搖頭。「我還可以。」
  
  「好。」葉辰淵說著,把手伸進玄黑道袍的襟內,掏出一本薄冊。
  
  正是青城派「雌雄龍虎劍譜」。這是他親手抄的謄本,以免失落。
  
  「下一式……」葉辰淵細讀上面的字體。其實他早已背熟了劍譜,也知道聰慧的侯英志必也已牢記。只

是他見侯英志已然很疲倦,就再讀一次內容,免得他弄錯:「『合爪』之勢,四十八合於五五,步走一十八

,左劍隨之二九,以截來劍腕肘,鉗之。」
  
  侯英志聽了,閉起眼來默想,努力回憶在青城山上學過的劍法。
  
  半年前葉辰淵返回武當山,就立即秘密召見他,將這「雌雄龍虎劍譜」展示給他看。
  
  「你曾是青城弟子,看得明白嗎?」
  
  侯英志用了兩天反覆推敲,就解明瞭這些暗碼的意義。
  
  其實非常簡單:每組數字,前一個是青城派其中一套劍法的代號,以入門修習的次序排列;後一個自然

就是那套劍法裡面的第幾式。這本來就不是怎麼難解的密碼,只要是青城派弟子,依著嘗試一下就會看出來


  
  ——但也只有青城弟子拿到手上才有用。
  
  「雌雄龍虎劍法」就藏在青城派的所有劍路裡——侯英志和燕橫幾乎在同時,以截然不同的途徑得知了

這個道理。
  
  這時侯英志開始組合這式「合爪」:右手長劍的動作是「四十八合於五五」,即是從青城派第四路劍法

「伏降劍」的第十八式「沉舟勢」的起手位置,揮往第五套劍法「圓梭雙劍」第五式「內雙撩」的右劍方位

;同時「步走一十八」,步法要配以入門劍法「風火劍」的第十八勢「斷雲」;緊接著左手短劍「隨之二九

」,是第二路「瀧渦劍」的第九式「浪捲孤巖」……
  
  劍譜上的每一招,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重新組合再現。
  
  葉辰淵看著侯英志一次接一次的揮劍推敲,也看出這「合爪」的用意和勢道來。他目中閃現興奮之色,

也開始揮著長短劍,依著侯英志的動靜去摸索這個招法的動作。
  
  「會不會……是這樣?」葉辰淵這時說。他畢竟劍術修為和實戰經歷都甚深厚,很自然也開始加入自己

的思考,還有武當劍法的竅妙,以演繹填滿這招式的內涵。他的木劍不斷重複出招,漸漸一次比一次快,一

次比一次自然。侯英志聽到這破風聲,也就暫停推敲,反過來專心觀察和模仿葉辰淵的動作與發勁。
  
  葉辰淵並不介意讓侯英志吸收自己的劍法。武當派門戶傳承本來就是這麼開放:沒有什麼不許學的高級

秘技,只看你有沒有學懂它的能力。
  
  倒是葉辰淵自己,卻違反了武當派的這個原則。他沒有將發現「雌雄龍虎劍譜」這件事情稟報姚掌門,

更未拿出來與同門一同研究分享,卻偷偷找侯英志這個前青城弟子幫忙破譯劍譜,並在這山林裡二人秘密練

習。
  
  這一切,始終源於葉辰淵長久的心魔:自七年前那第一次落敗,他沒有一天不想擊敗姚蓮舟。
  
  葉辰淵不是為了掌門之位——他對權力沒有興趣。他徹底忠於武當派,只要武當能達成「天下無敵」,

他絕不介意付出任何代價。
  
  可是身在一個「天下無敵」的團體裡,自己卻不是第一人,那仍然是一種遺憾。
  
  本來他已經放棄了挑戰姚蓮舟。但發現這部劍譜,讓他重燃希望。
  
  ——假如,我從中找到能夠取勝的優勢……哪怕只是一點點……
  
  ——何自聖敗給我,也許就是天賜給我這個契機……
  
  對於已經四十六歲的葉辰淵而言,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機會。
  
  經過半年來秘密練習,二人已經將「雌雄龍虎劍法」的五成重現了,然而沒有真正的青城高人指點,他

們無法肯定每一劍到底有多接近原本的招勢。侯英志畢竟只是青城派「研修弟子」,並未學全青城劍法。有

的招式代號裡包含了三套高級劍法「迅兆劍」、「八音劍」和「甲壁雙劍」,這些侯英志全都沒學過,也就

無從解讀,只能大約揣摩一點點。
  
  二人將這「合爪」一式組合得差不多後,葉辰淵也就呼喚:「來吧!」
  
  侯英志先當喂招的人,一劍往葉辰淵面門直刺。葉辰淵心裡牢記了這新學的招式,右手長木劍將來劍向

內架住,同時左手短劍斜抹而上,截向侯英志手腕。
  
  被短木劍的鈍刃擊打,侯英志前臂吃痛,木劍脫手掉下。葉辰淵順勢猛踏一步,雙劍同時靠身步發力一

起刺過去,停在侯英志眉心和胸口前。
  
  「這角度好像不太對……」葉辰淵比劃著短劍,嘗試各種不同的揮抹角度:「再來!」
  
  侯英志拾起木劍又再次喂招。如此經過好一陣子,兩人又交換了角色,好讓葉辰淵從對手的角度觀察這

招式的效果,更加深理解其用法之妙。
  
  這時侯英志也在密切注視葉辰淵。葉辰淵不斷重複練習之下,他的招式動作和姿勢開始有微細的改變。

侯英志知道,這是葉辰淵將武當派的武功習慣和劍路融入招式的結果。葉辰淵畢竟修練武當派劍道已經接近

四十年,很多動作的傾向已經變成無法改變的本能。
  
  對侯英志來說,這才是他與葉辰淵秘密練劍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從一年前加入武當派後甚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城劍術底子,比對其他新入門者進度快得

多。但是他自己則不是這樣看。
  
  ——我不是初入門。我是一個修練了六、七年的劍士。要比,我就得與同樣資歷的武當弟子去比。
  
  那一輩的弟子,勝過他的當然有很多。有幾個出色的甚至已經開始進入「兵鴉道」訓練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城武功底子,也並非全然有利。雖說天下武功殊途同歸,青城派與武當派的劍路和

戰法還是大有分別,侯英志要壓抑著青城劍法的習慣去學武當派的劍招,有的時候比完全一張白紙的初學者

還要困難。
  
  有次「鎮龜道」的陳岱秀師兄看見他練劍,語重心長地勸告他:「你不如徹底忘記青城劍法,抱著一顆

空白的心,從頭去學武當劍吧。」陳師兄是看出了,侯英志還有練習青城劍。
  
  但侯英志不願放棄從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城劍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資本:只有靠著這個優勢,他才有望在

武當派裡加快超越同儕,進身為精英。
  
  他沒有忘記,燕小六比自己更快當上「道傳弟子」這個恥辱。那個時候他跟小六還是好朋友,對這事只

是略有不快;但投身武當之後,他每次回想這事情就越發感到不忿。
  
  ——全因為那次姚蓮舟接見他,卻只問他燕橫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盡快變成姚掌門無法忽視人物。
  
  他努力試圖將青城和武當的劍路融合,深信這是令自己的武藝突破往另一層次的關鍵,但始終沒能成功


  
  現在與葉辰淵練習,侯英志得以極接近地觀察,葉辰淵如何把青城劍法化為己用,這條道路突然就如點

亮了一盞明燈,予他極其珍貴的啟發和引導。這半年裡他的心其實都不在「雌雄龍虎劍」上,反而是在全力

發展自己的一套混合兩派的劍法。
  
  葉辰淵為了武功更上層樓,找侯英志幫助破譯這份劍譜;但結果卻是侯英志的得益遠比葉辰淵多。
  
  兩人交換了位置數次,擊劍兩百多遍後,侯英志終於也累了,連劍也握不牢。葉辰淵見了就說:「今天

到此為止。」
  
  二人放下木劍,一起坐在一塊岩石上休息,這兒可眺視山下道宮的風光,只見武當山大半被白雲所蓋,

又是另一番美麗。
  
  葉辰淵拿來一個布包,內裡有幾塊干餅,還有一小瓶酒。
  
  「喝兩口,暖暖身子。」葉辰淵把瓶塞打開,遞給侯英志。從前青城派戒律森嚴,不許喝酒,侯英志也

是到了武當山後,初次嘗到那幫助練功的「雄勝酒」,花了好一段時日才學會喝。
  
  兩人默默坐著分享那酒與乾糧,只是瞧著山下風景,沒有交談一句。
  
  「假如你是我兒子,多好。」
  
  葉辰淵忽然說了這樣的話。
  
  侯英志心裡在震動。他想起自己沒有用的爹。想起已經少了見面的好朋友葉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應。
  
  兩人繼續沉默。
  
  ◇◇◇◇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拿著紙傘,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樹底下等待。
  
  她冷得臉頰都赤紅了,櫻唇不斷呵出霧氣。殷小妍已然脫去當年做妓院小婢時那股楚楚可憐的氣質,經

過這大半年在武當山養尊處優,身子比從前豐腴了,臉龐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艱苦生活所掩藏的

美麗,此際盡情綻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戶的千金小姐。
  
  她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時姚蓮舟送的禮物。這等名貴的衣服,小妍從沒想過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襯。」她第一次穿上時,芸媽這樣讚歎。芸媽是武當山腳村落的農婦,姚蓮舟特別雇她到山

裡來照顧小妍的起居。她倆很快便合得來,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絕沒有把她當作傭人。
  
  「是嗎?」小妍那個時候微笑。她知道老實的芸媽不愛說奉承的話。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還可以有什麼不幸福的理由。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像的東西她都得到了。

整個武當山上下無人不對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脫脫的人中之龍,除了修練和處理門派事務的日子之外

都很關心愛惜她。
  
  從前她的願望,只是能夠離開「盈花館」,過一種更像人的生活,絕沒有想會得到這麼多。
  
  可是到了現在,殷小妍還是無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蓮舟感受得到——否則那一晚他不會這樣問她。
  
  ——你快樂嗎?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來就沒有要求更多的資格。當天是自己求姚蓮舟帶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陣子,正要放棄回去時,卻看見山路上方的黑暗裡出現了燈光。她一邊在顫抖,一

邊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課後,匆匆吃了頓飯,就一個人上半山去,練習近日所領悟、結合武當與青城的

劍法,結果直到入黑才回來。
  
  ——武當派講求弟子自行奮發,故門內的紀律並不森嚴,每天除了往武場必修早、午二課之外,其餘時

間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獨自或找師兄弟共練也行,即使是練習到深夜凌晨也無人干預。
  
  侯英志提著燈籠,另一手拿著練習用的鈍劍擱在肩頭,從山路的階梯飛快步下,燈光映出他身體還在散

發霧氣。
  
  他看見了路旁樹下的殷小妍,也就走過去。
  
  「終於等到你啦。」殷小妍笑著說。
  
  侯英志不語,帶著她走往樹底一個刻著「道不遠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脫下外袍蓋住石碑,讓殷小妍倚

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門不是下山了嗎?」
  
  「昨天下來的……今早又回山頂去了。」殷小妍說時無法掩飾臉上的寂寞。
  
  她將燈籠放在地上,收起雨傘,解下掛在腰間的一個小布囊,裡面用紙包著一塊像黃色水晶的麥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這個,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塊給你。」
  
  侯英志拿過來一把放進嘴裡,那甘甜的味道馬上充溢舌齒間,稍解了苦練之後的辛勞。
  
  「謝謝。」侯英志含著糖果笑著回答。
  
  兩人就這樣在樹下閒聊起來。他們平日時常都是這樣閒扯,話題不著邊際,有時侯英志說說自己從前在

青城山的趣事;有時是殷小妍回憶「盈花館」裡見過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幹過走鏢,懂得看星星辨別方位。這時侯英志也就照著父親所教,給殷小妍指出北斗

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樣子。
  
  殷小妍既是掌門的女人,武當山所有弟子雖然都十分尊重,但沒有一個敢稍稍接近她,甚或多談一句話

,教她感覺像是個寄居武當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紀相若、又是上武當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說話,

令她在武當的日子好過得多了。
  
  這時候殷小妍才發覺:自從十二歲賣身離家後,這些年來一個朋友也沒有——書蕎姑娘和姚蓮舟都不能

算作「朋友」。現在侯英志是第一個。
  
  ——在妓院裡的時候,她以為「朋友」在她往後的一生,都將是奢侈的東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開話匣,純是心血來潮——當然他也不否認,有少許是因為對姚蓮舟不服氣。
  
  可是認識下來,殷小妍愈來愈令他想起一個人。
  
  他丟下在青城山的宋梨。
  
  她們的樣子和性情其實不是那麼相似。經過生活磨練的小妍,個性和說話都比宋梨溫婉得多;宋梨則比

小妍更有活潑生氣。
  
  但兩人在侯英志眼中卻有個共通處:都擁有一股讓人禁不住憐惜的美麗。而這種美麗,你認識她們愈多

,就愈是抓著你不放……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說著,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兩下披回身上。
  
  「謝謝。」殷小妍微笑垂著長長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陣子,整個人都輕鬆了。」
  
  侯英志知道她納悶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個男人的距離,他沒再笑了,只是揮揮手。
  
  「你先走。我等一會兒再回去。」
  
  看著殷小妍提燈消失於黑夜裡,侯英志吮著已經愈變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劍柄握得更緊。
  
  ——我要進步更快。直至再沒有人能夠無視我的存在。
  
  在夜裡與掌門的女人同行終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陣子,預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宮」後,他才開

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場旁的宿舍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覺有異。
  
  侯英志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什麼。只是經過長期與葉辰淵這等劍豪練習後,他對危險的直覺已被

磨得甚為尖銳。
  
  他停下步來不久,樊宗就從後面現身。
  
  樊宗的表情有少許意外:以他「褐蛇」的輕功和隱匿功夫,竟也給這小子察覺了……
  
  「很晚啊。」樊宗笑著說,但那雙細目並無笑意。
  
  侯英志向樊師兄行禮。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時甚或哪一天開始被樊宗跟蹤。
  
  侯英志與樊宗對視時,眼睛沒有半點閃爍。他心中無愧。與殷小妍之間並沒有任何苟且失禮之事。跟葉

辰淵練劍也並非干犯了什麼戒律。那是副掌門的命令啊。至於隱瞞得到青城派劍譜,那是葉辰淵的責任,跟

他沒有關係。
  
  「是的。我才剛在山腰練劍回來。」侯英志說。他一身都在散發熱氣和汗味,已是證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沒有看錯你。」樊宗仍在笑。
  
  卻忽然動起來。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間的飛劍,當作短劍擊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對樊宗那驚人的步法速度,已然來不及拔劍,把鈍劍連著鞘舉起,及時格著這一刺。劍勢既起

,他身子即如行雲流水,順勢就把鞘尾反擊掃向樊宗的頸項!
  
  樊宗回劍擋著,同時竟能靈巧地把飛劍轉為反握,手與劍成鉤狀制住那劍鞘,令其動彈不得。
  
  侯英志卻也反應過人,一感受到劍鞘被制,立時就將鈍劍拉出鞘,步法斜走,側身將劍刺往樊宗肋骨,

正是「武當行劍」!
  
  ——但其中也夾雜了青城派「風火劍」的發勁之法。
  
  這刺劍的勢道非常猛烈,樊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橫移閃避,同時另一隻左手卻朝侯英志揚起!
  
  侯英志劍勢已出,來不及回劍去格,只有舉起左臂護在胸前。
  
  樊宗擲出的飛行物迅速射來,侯英志左手一揮用掌撥中,那物彈開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燈籠早丟到一邊,在地上燃燒著,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樹枝。
  
  ——假如換作是飛劍,侯英志這赤手撥打還是要受傷。
  
  侯英志再一次令樊宗意外。那攔截暗器的準繩和速度,即使在武當山上也不多。
  
  「你進步不少啊。」樊宗輕鬆地把飛劍還入劍鞘,同時把侯英志的劍鞘拋回給他。
  
  侯英志接過,還劍入鞘後低首拱拳:「感謝師兄教導。」
  
  他在夜裡的臉色卻鐵青著。他看得出,樊宗不是友善試招那般簡單。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撫摸著腫起的左掌,心裡狐疑。
  
  ——是因為我跟葉辰淵秘密鍛煉嗎?……
  
  「快回去休息。」樊宗說:「明天早課別遲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禮,就摸著黑沿山路下去了。
  
  樊宗久經訓練的眼睛能在夜間視物,一直盯著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這可不是一般的進步……一定發生了什麼。難道真的跟「那個人」有關係?
  
  樊宗決心一定不負掌門所托,將這事情查個明白。
  
  他摸著飛劍的柄子,回想起當初進身「首蛇道」最高精銳「褐蛇」時立過的誓言。
  
  ——任何危害武當者,必殺無赦。
  
  這是身為武當派刺客的唯一信條。
  
  後記
  
  我喜歡武術,這個現在很多人都知道。卻也因為這一點,導致不少朋友誤會《武道狂之詩》書裡的武打情節,尤其「大道陣劍堂講義」描述的武功理論和門派歷史,全部都是真實。請別忘記這本書始終是小說,我構想內容時,雖然花了不少工夫搜集真實資料作為靈感,但實際描寫起來,還是加入了許多超人的誇張和浪漫的想像——畢竟要寫一個好故事,首要並非翔實,而是味道。
  
  比如這一卷述及張三豐創「太極拳」,還有俞蓮舟、張翠山等武當開山弟子的「歷史」,同樣是「有根據的杜撰」。
  
  絕大多數人認識這些名字,都是因為金庸前輩的《倚天屠龍記》,我也不例外。《倚》裡寫的「武當七俠」是有資料依據的,源自一篇號稱宋遠橋親筆記述的《宋氏家傳太極功源流支派論》,民國時期不少太極書籍都有傳抄或轉述此文,包括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許禹生《太極拳勢圖解》(這書的複印本現在市面仍存)。《倚天》初版裡的殷六俠,亦是按原文記載叫殷利亨,後來的修訂版本才改名為殷梨亭。
  
  《宋》一文經過不少人仔細考證,相信是後人偽托;即便不假,內裡記載的太極功祖師李道子,能夠從唐朝活到明朝,也是極其荒誕。文章雖偽,不代表裡面記述的人物全都是假。比如張松溪的名字,在《王征南墓誌銘》和《寧波府志》都有提到,不過當中記述指他是嘉靖年間人,非張三豐直傳弟子。很多武術歷史文獻都入於野史一類,真真假假,互相矛盾,得等待武術史家去求證發掘。而我這個寫小說的,只是信手拈來,盡量穿鑿附會得有趣一些。
  
  寫這麼多無非想說明:我現在這個武當派「歷史」版本,並非基於《倚天屠龍記》改寫,而是採用了跟《倚》一樣的參考材料,希望大家別誤會我在拿經典作品「亂搞」。
  
  當然我仍然要萬分感謝金庸前輩。《倚》是我第一部看的金庸作品,也是最喜歡的其中一部,沒有他的啟發,我絕對寫不出這樣的武當派來。
  
  七月是一個令我熱血沸騰的月份。固然因為夏天,也因為香港書展,但絕對不止這些。每年七月,也是我們香港人重新審視自我價值與原則的日子。
  
  我寫這部武俠小說,不敢說有什麼教化意義。但書裡描寫了這許多狂狷之士,至少希望傳達一種堅剛奮發之「氣」,讓人不要輕易墮入鄉願或犬儒,我相信是這個時代所逼切需要的東西。
  
  喬靖夫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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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32:07
卷十 狼行荊楚 引言
  
  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
  
  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孟子·公孫丑上》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破門六劍」義助王守仁與廬陵百姓,於江西清蓮寺大破波龍術王一干妖匪,除奸衛道同時,更因經過浴血苦戰武功大進,其中荊裂受傷下領悟出捨身刀招,連破強敵。惟最後關頭仍是給術王及手下女刀客霍瑤花走脫,投奔野心勃勃的南昌寧王朱宸濠帳下。
  
  術王曾勾結當地貪官買賣毒物「仿仙散」斂財,貽害蒼生,「破門六劍」立誓逐一討伐之,但這「仿仙散」背後原來有更大的勢力撐腰,其中更涉及朝廷寵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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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32:34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一章 鬼刀陳
  
  「弟弟!弟弟!」
  
  一個矮小的身影,在幽暗而充滿血腥氣息的「大歡喜洞」裡爬行,低聲地呼喚著。
  
  那聲音甚是稚嫩,聽得出不過是個幾歲大的男孩,當中透著深刻的恐慌。
  
  男孩手足並用,爬過堆疊在山洞裡的許多屍體,走到其中一個洞穴。那兒壁頂開著一個大孔,難得的陽光投射在男孩身上,映出他那奇特的先天身形:右邊肩頭關節高高隆起了一大團,就像長著一個堅硬的大肉瘤。
  
  正因為這副天生不平衡的畸形身軀,男孩走路的動作一拐一拐地跌碰,不時要用雙手幫助撐地爬行。
  
  「弟弟……」男孩繼續輕聲地呼喊著。心裡雖然焦急,但他不敢叫得太響。
  
  ——要是讓那些提著長劍、結著道士髻的男人聽見,他就死定了。
  
  男孩走路時緊緊咬著下唇,方正的臉龐展露出一個四歲孩童不應有的剛毅。他一直在忍著痛楚:拜這副身軀所賜,他就像衰弱的老人一樣,膝蓋經常受壓生痛,要靠父親定時給他敷藥鎮住;可眼前是一場積起屍山血海的激戰,哪兒還有敷藥的餘暇?男孩只能強忍。
  
  「屏兒,你要忍耐。」某一天,當父親在他頸項旁邊紋上物移教的三角符刺青時,曾經這樣對他說:「你是神明選中的孩子。只要挺得過這種痛苦,將來就會成為凡界世人都畏懼的戰士。」
  
  男孩牢記著父親這說話。膝蓋的疼痛彷彿真的減輕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記極微弱但熟悉的聲音。
  
  短促的哭聲。
  
  男孩如發狂般猛撲向聲音來處。那兒躺著一名戰死的物移教徒。他附耳傾聽。
  
  「嗚……」
  
  男孩確定沒有聽錯,雙手去掀屍體。
  
  那教徒雖不算健碩,但少說也有百來斤,男孩的身體還不及屍身的三成份量。他暴瞪著細小的眼珠,臉龐都催谷得通紅,雙腿蹲坐得低低,依著教裡的叔叔平日所授,盡量運用腰腿的力量,並傳達到胸肩臂腕之上。
  
  就如昆蟲能夠推動比自己重許多倍的食物一樣,男孩猛吐氣息,那具被長劍刺穿胸膛的死屍,竟然真的被他掀翻了。
  
  而弟弟果然就給壓在屍身底下。
  
  重壓驟去,那男嬰頓時哇哇嚎哭。
  
  嬰孩沒有被屍體壓得窒息,原來全賴他一條右臂,橫架在眼睛上,因此雖被壓著,口鼻處仍有少許可供呼吸的空間。
  
  只見男嬰的這條右臂,竟比左臂長了好一截,中間多生長了一個關節,其怪異的程度更甚於兄長。
  
  男孩已甚疲乏,還是一把將弟弟從地上抱起,把臉貼在弟弟的額上。
  
  「不用怕……沒事了……沒事了……」男孩一時心裡寬慰,馬上流下眼淚來,高聲叫喊:「爹!在這裡!在這裡!」
  
  不一會兒有一個如猿猴的身影飛縱奔來,踏過地上的血泊,發出濕潤而令人害怕的腳步聲。
  
  男孩一眼就認出父親。事實上父親那副樣子很難認不出來:他的臉除了鬚髮和眼目嘴巴外,所有的皮膚都佈滿了符文的刺青,密密麻麻恍如一副烏青色的面具——不同的只是這副面具會動,也有表情。
  
  父親飛快到來,張開雙臂,一把就將大小兩個兒子都抱在懷中。
  
  男孩手裡抱著弟弟,同時感受著父親溫暖的胸膛。那股安慰的感覺,彷彿將洞穴四周的血腥氣味都驅散了。
  
  「太好了……太好了……」父親這時才將手臂放開,伸手去檢查小兒子的身體,特別是那條古怪的長臂,確定他骨節皮肉皆無恙,這才完全安心。
  
  男孩在一旁瞧著父親。父親總是以這副溫柔愛惜的表情,投向他們兩兄弟。可是男孩同時也沒有忘記,父親對待他們的母親,還有其他一眾妻妾時,總是露出冷酷如鬼魔的臉孔,就像把她們視同沒有生命、只供差遣使用的器具一樣……
  
  男孩想:這麼極端的兩種情感,怎麼會同時存在一個人心裡?……
  
  「屏兒,幹得好!」父親一手抱著弟弟,另一手牽著他:「你知道嗎?你們倆就是我一切的希望!我無論如何都要讓你們長大成人——即使用我的性命去交換!你們有一天必定以這神賜的軀體,在這凡界裡掀起巨大的風暴!你們就是我奉獻給真界神明最大的事功!」
  
  男孩沒有聽明白父親的說話。他的眼睛卻因為畏懼而瞪大了。
  
  因為他瞥見,父親身後出現了光華。
  
  清冷而狹長的刃光。
  
  武當長劍。
  
  父親正說完那番話,也感覺到背後強烈的殺氣。但他毫無畏懼,仍然抱著牽著兩個兒子,緩緩向後轉過身來。
  
  只見那兒站著一個長髮披散的高瘦身影,手中雙劍一前一後,沾滿鮮血的刃尖直指著父親,前劍尖鋒距離他喉頸不足五寸。
  
  武當劍士葉澄玄,他藏在亂髮下的白臉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仍然銳利,但內裡閃著有如受驚野獸的懼色。劍尖不由自主在微微顫抖。
  
  他正在尋找脫出「大歡喜洞」的道路,卻在屍叢之間遇上這三父子。此刻唯一阻止他雙劍刺下去的,就只有那對幼小的孩子。
  
  父親雙膝屈曲,朝著葉澄玄跪了下來。他同時將大兒子拉到跟前,又把懷抱的嬰兒雙手向前捧起來。
  
  ——彷彿要將這兩兄弟獻給武當。
  
  「我乃錫日勒,今帶同兒子錫昭屏與錫曉巖,甘心向武當派投誠,乞求拜入山門!」
  
  錫日勒說時,滿是刺青的臉堅實如鐵,並無半絲驚慌動搖。
  
  葉澄玄瞪視錫日勒好一陣子,又瞧瞧那對身體怪異的男孩,最後緩緩垂下雙劍。
  
  「帶我出去。」
  
  ◇◇◇◇
  
  錫日勒上武當山後,繼續為掌門公孫清研究由物移教奪來的各種奇藥,更經常親身測試藥效。
  
  三年之後,錫日勒一次誤服丹丸,失心發狂,殘酷殺害武當山上十多名男女役工,之後仰天吐血,心脈破裂而死。
  
  ◇◇◇◇
  
  二月的微寒早春。
  
  荊州府江陵縣城裡的街道,一片生氣躍然。難得沒下雨的大晴天,各種販子全都冒出來大街上擺攤叫賣。茶店和酒館塞滿了春季沿江來往的客商,他們大呼小叫,催促店家把酒食送來,然後熱烈地交換各種價碼情報。
  
  如此繁盛的街道,自也少不了各種不正經的勾當:在人叢間混水摸魚的小偷;藉故找碴敲竹槓的無賴;到處勒索商戶的地方幫派;看看熱鬧也逗逗街上良家婦女的浮滑浪子;賣假藥和開賭攤的騙徒……城街內溢滿一股既危險又刺激的氣息。
  
  這時有一夥共五個漢子,走在江陵縣城最寬闊也最繁忙的東頭市大街上,穿插於如鯽人群之間。街道左右兩邊滿是城裡有名的飯館客店,夥計們見這幾個人衣著光鮮,自然賣力向他們招手,但五人都未理會。
  
  走在最中間的那中年男人相貌堂堂、身材高大得像壯熊一般,身穿一襲剪裁甚合身、質料上乘的藍染雲繡長袍,頂著絲織冠,左手中指戴著一隻翠綠的玉戒指,一看就知所值不菲。這漢子不是別人,正是心意門弟子、原西安「鎮西鏢行」的主人顏清桐。
  
  跟隨他身邊那四人,兩個是他從前的心腹鏢師;另兩個更要慓悍健碩的男人,則是南昌寧王府派給他的護衛,二人皆是劇盜出身、殺人不皺眉的傢伙。四人手上各提著包藏兵刃的布袋行囊。
  
  顏清桐自從去年西安圍攻姚蓮舟一戰後,因為被當眾揭破了下毒手段,名聲掃地之餘,更害怕遭武當派報復,一夜之間就放棄「鎮西鏢行」的家業逃亡——如此果決,可見顏清桐這人雖然心思卑劣,但做事還是有點氣魄。
  
  他卻沒想到,西安之戰原來早就被一股武林以外的勢力暗中監視,而那勢力竟然是遠在江西的寧王府!
  
  顏清桐當天黃昏才一出了西安城,就被兩個男人半途截住,嚇得他以為武當弟子找上來了;待得聽見二人自稱是寧王府參謀李君元的使者,才鬆了一口氣。
  
  聽到寧王府有意招納,顏清桐那一刻激動得幾乎就地跪下來叩頭。他剛剛失去了經營多年的鏢行生意,在武林上又名聲大損,倉惶逃亡間已是不知何往;堂堂朱姓親王竟就在這時刻向他招手,這簡直是難以相信的幸運!
  
  ——我還以為,今天已經倒盡了八百輩子的霉……
  
  當時顏清桐由關中往江西路途遙遠,可也驚險無比,竟然被少林寺的那個臭和尚圓性盯上了,更一路就追蹤到九江城去!幸好最後還是將他擺脫,安全順利抵達南昌,在李君元引薦下謁見寧王。
  
  「顏大當家……」李君元與顏清桐談話時,仍是用他昔日身為鏢行主人的稱號,語氣甚是尊重:「閣下雖一時名聲受累,但在武林上見多識廣,更是名門之後,他日我們王府與武林中人打交道,大當家必然幫得上忙。」
  
  顏清桐本來就猜出七、八成來,如今聽了李君元的說話就更加清楚明白:寧王招他,是為了吸納武林高手為己用。
  
  ——至於將來「用」在什麼地方,那就更不必明說了……
  
  顏清桐在南昌安頓後,馬上遣人送信回西安,聯絡鏢行心腹舊部,護送他的家人妻小到來。如今聚在顏清桐身邊的昔日鏢師好手共有十三名,也算重整了自己的勢力。
  
  入仕王府數月來,顏清桐以南昌府為中心,廣為招集武林以至江湖黑道裡的好手,有時甚至遠到鄰省去招募人才,全心全意為寧王府護衛軍充實戰力。他雖然因為西安之事蒙了污名,但畢竟出身於「九大派」之一的心意門;他本身又是走鏢押貨起家,江湖上人脈頗廣,亦擁有厲害的交際手腕。更重要的是他熟知武人的心思習性——這正是李君元這等外行人最要倚重的地方。
  
  在顏清桐的遊說下,已有百多名武人和黑道好手投入王府效力;另有許多雖未被招入軍,顏清桐亦已向他們送禮打好關係,將來寧王府果真起事出兵,他們將多半來附。這些人等雖然都不是武林裡的一線高手,但相比從前只靠招集匪賊,現時南昌護衛的實力確是提升了不少。
  
  ——寧王賄賂大量京官,雖已令招軍一事名正言順,但畢竟還得避免引人注目,常設的人數不能太多,於是想到以武者及劇盜為主力,行精兵之制;當今朝廷兵事廢弛,從前建立的衛所直轄軍,經年來逃亡者眾,僅存虛籍,實際上地方守備主要靠募用民兵,操練甚少,若以此精銳好戰的狼虎之兵迅速突擊,必如摧枯拉朽。
  
  顏清桐的貢獻大受王爺嘉賞,但他絕對不敢鬆懈,仍在努力招募強者,向王爺展示自己的價值。只因他才加入王府不久,突然就來了一個非常厲害的競爭對手——那個號稱「波龍術王」的巫紀洪!
  
  ——這姓巫的又是武當派的傢伙……武當啊武當,我上輩子欠了你們啦?
  
  巫紀洪武功之強,就連顏清桐都感到驚訝。每次在王府裡碰見他,顏清桐都總不住奉承巴結;背地裡則天天咒罵,並且苦思有何對策,能夠為王爺多吸納一些真正的高手,以免風頭都被巫紀洪跟麾下女將霍瑤花搶去了。
  
  這一天顏清桐到來江陵,正是因為聽聞近期荊州一帶的江湖上,冒出了一個神秘高手,因此要親眼看看斤兩如何,是否另一個值得遊說的目標。
  
  顏清桐久經江湖,深知像這類在黑道打出名堂的狠角色,名過其實的大有人在,許多都靠誇大戰績威嚇對手,比如說自己斬過多少官兵、從哪座大牢逃脫出來之類;也有的經巷裡坊間口耳相傳,被渲染成神魔般的高人,什麼日行千里、刀劍不侵的傳說都有,結果真人現身,本事連傳聞中十之一、二都沒有。
  
  可是顏清桐上個月只為王府招納得四人,而且武藝都稀鬆得很(至少顏清桐那疏於練習的「心意三合刀」就夠打發他們),教他更急於尋找像樣的強手——就算只有一個也好……
  
  ——即使比不上波龍術王那瘋子,至少要跟姓霍的婆娘有的打!
  
  顏清桐一行人甫抵荊州府域,他就向當地相熟的江湖朋友打聽——過去「鎮西鏢行」的鏢車也常在這兒經過。一問之下,得知傳聞中那高手應某幫派之邀將要去江陵助拳,於是顏清桐也匆匆趕來。他再多花些銀兩在城裡打招呼探聽,更加確定那人真的來了。
  
  ——姓陳的,你不要讓我失望啊……
  
  這時在東頭市大街,其中一方揚起了騷動。顏清桐急忙帶著手下過去看看。
  
  人聲鼎沸之間,呼喊聲亂成一團,最初完全無法聽得清楚,後來才漸漸辨得出人們正在爭相叫著:
  
  「來了!鬼刀陳來了!」
  
  ◇◇◇◇
  
  坐落在東頭市大街馬井裡的飯館「悅東樓」,那兩層高樓的外頭已經被人群圍滿了。
  
  他們都想爭睹:近來在湖北道上突然冒起的這個「鬼刀陳」,到底是個怎樣的怪物?
  
  圍觀的人裡,多半也是地方幫會的無賴流氓。近月江陵城裡兩個角頭老大:斑四爺與趙黑臉,為了搬卸船貨的利益已經打過好幾場架,人們都關心到底誰勝誰負;現在聽聞趙黑臉竟然花重金請來鬼刀陳助拳,更加是絕不可錯過的高潮戲目,這群好事之徒,就如蒼蠅見了血一樣。
  
  自從橫行荊、湘的女劇盜「狼娘」霍瑤花數年前銷聲匿跡之後,本地江湖已經許久沒有出現過這般矚目的人物。有的人甚至從鄰近縣鎮趕過來觀看,哪怕只見著這鬼刀陳一眼,也算不枉。
  
  顏清桐擠在人群之中動彈不得,很是不耐煩。四周的人都在交換關於這鬼刀陳的傳聞。
  
  「我聽說這個陳爺確實刀法如神,一拔刀出鞘,嚓的一響,三顆人頭同時都往上飛!」
  
  「你有親眼見過嗎?」另一名流氓皺著眉反駁:「跟我聽來的不一樣。」
  
  先前說話的人不服氣:「你倒說來聽聽。」
  
  「我聽說,鬼刀陳確實刀不離身,可是他到現在連戰連勝,打倒許多高手,卻一次也沒拔過刀,用的是拳法!他那手拳,就像變戲法一樣,旁人看也看不清,對方就倒了!」
  
  「呸,亂說!哪有人號稱『鬼刀』,卻不拔刀的?」
  
  「那是說他的刀用了很多刃下冤魂去煉,等閒不拔出來……」
  
  「這個我也聽過……」旁人插口。
  
  眾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說著說著,關於鬼刀陳的武藝如何,已經出現十幾種說法。
  
  顏清桐過去從沒聽過「鬼刀陳」這麼一號人物——或許應該說,就算聽過也不會記得。江湖上叫「鬼刀」、「神槍」、「神拳」之類外號的人多如牛毛,就連尋常街頭賣武藝的也愛這般自誇,沒什麼稀奇;陳又是大姓,更不可能讓顏清桐聯想起當地武林什麼有名的人物或家族。
  
  然而荊州一帶是大江水路要地,航運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滋生黑道幫派甚多,鬥爭頗烈,顏清桐過往走鏢至此也要萬分謹慎。這鬼刀陳能在這裡打響名堂,就算不是一流高手,至少也有些過硬的本領。
  
  這時人群突然惶恐地分開兩邊,讓出一條通道來。
  
  「要命的別攔路!」新來了一群人,當先一個小伙子呼喝著。在場的城裡人都認出來,正是斑四爺的手下。
  
  只見那碼頭苦力出身、如今已是江陵一方惡霸的斑四爺,健碩的身軀穿著絲毫不合襯的高貴衣冠,帶著大伙手下,排眾往「悅東樓」大門走去。
  
  在場較具資歷的道上流氓,看見跟隨在斑四爺身後那些人,簡直看傻了眼。
  
  「那……那不是洪家兄弟嗎?」顏清桐聽見旁邊一名流氓低聲說。
  
  「什麼?砥石村的洪家兄弟?」另一人驚訝地呼叫。
  
  只見斑四爺身後有兩個一般模樣的漢子,身材厚得像兩顆圓滾滾的石球,才二月天氣卻都穿著短衣,展開衣襟露出滿是傷疤的胸膛。這對出身城郊砥石村的洪喜、洪樂雙生兄弟,天生就氣力過人,在村子早已是人見人怕的小霸王;後來又雙雙拜入了虎牙山猴拳門,學得一身硬功,成了當地有名的打手,常常收錢為土豪出力。他們四顆岩塊般的大拳頭,不知打歪過多少人的鼻子。
  
  眾人再看跟在洪氏兄弟後面那幾副臉孔,更嚇得說不出話來:一個瘦猴似的中年人,頸項掛著根鐵鏈,兩段短鐵棒從鏈子兩端垂在胸前,正是江陵縣城南市街裡有名的黑道打手鐵掃子李;另一個衣衫髒得像乞丐、破褲子從膝蓋下露出光光兩條黝黑毛腿,人人認得是專門在廟會強討路錢的蘇八腳;腰掛皮革帶子,上面插著解腕尖刀與破骨屠刀的壯漢,是在東頭市做買賣的關屠子,兩年前才來縣城,人人都傳說他在別的縣鎮背了三條人命在身;最後是一身八卦繡圖長袍,背帶著長劍的馮道人,也是今年才在荊州府一帶道上吃飯的人物,曾是綠林剪徑的獨行大盜,有人說他會妖術作法,更有人說他學過鼎鼎大名的華山派神劍……
  
  這幾個連同洪氏兄弟共六人,都是城內以至鄰近地方最負名聲的江湖高手,人人視為地煞凶星,如今斑四爺為了對付鬼刀陳,竟不吝嗇地一口氣全請來了!
  
  「不得了……」旁觀的人都在驚歎。但那六個煞星的表情毫不在乎,神情彷彿就只是來「悅東樓」喝酒一樣。
  
  斑四爺的十來個親隨手下前後開路,讓四爺和六人順利走進了大門。「悅東樓」裡也早就有斑四爺和趙黑臉的手下在守候,待四爺等人進去後,又把其他想看熱鬧的人拒諸門外。
  
  「你們看……」顏清桐聽見旁邊一人指向大門說:「趙黑臉的手下,看見這些爺們到來,臉都白了……嘿嘿,我看這次趙黑臉只請一個鬼刀陳,是太過托大啦……」
  
  顏清桐剛才也留意經過眼前的那六個好手,心裡已在盤算:要是鬼刀陳只是徒負虛名的傢伙,我就轉而招募這幾個,也算不虛此行……
  
  他向手下鏢師使個眼色,那鏢師會意,掏出錢袋來擠到酒樓門前,跟其中一個看門的漢子搭話,又向他掌心塞進一錠銀子。
  
  守門人把銀子收進衣裡,再打量一身華服的顏清桐,原來惡狠狠的臉容立時軟化為笑臉。
  
  「這位顏爺是遠來的貴客,要來做見證的,招呼他上樓去!」
  
  所謂有錢能通神,顏清桐等五人順利入內,兩個鏢師又再掏錢向門裡看守的眾人打點。
  
  顏清桐進得樓下大廳,只見塞滿都是斑、趙雙方手下。他久歷江湖,這種場面也見過不少,深知幫派如此相約群鬥談判,必早已向衙門使了錢,這裡方圓數條街道裡,恐怕都看不見半個差役官人。最可憐的自然是這「悅東樓」的老闆——可是面對這些惡霸強豪,又有什麼拒絕的餘地?
  
  顏清桐再上一層樓,看見那二樓廳子裡已然擺起了陣勢。
  
  剛上來的斑四爺跟六個強手,佔據著東首靠窗的兩張大飯桌。那六人都是不好惹的人物,聚在一塊兒,更散發出一股教人窒息的氣勢。
  
  洪氏兄弟、鐵掃子李跟蘇八腳都是一臉不耐煩,只想快點打完架,收了報酬的餘數就走;關屠子則一臉陰沉,手掌不離腰間刀柄,他在這市集有家生意不錯的店子,並不缺錢花,來打架本就因為手癢想殺人;至於馮道人坐得跟那五人稍遠,左右看看他們,臉色有點不悅,似乎不滿意斑四爺同時找來這麼多人。
  
  六人臉容雖似乎輕鬆,但暗地裡全在打量坐在對面西首廳角的傢伙。
  
  那邊自然就屬趙黑臉的陣營。左臉頰上長著大片胎痣的趙黑臉,看見斑四爺請來大票煞星,既恨得牙癢,心裡也有點虛怯。
  
  「韋兄弟,這個……有問題嗎?」趙黑臉以沙啞的聲線,悄悄問同桌一個小子。
  
  那年輕人名叫韋祥貴,看來年紀二十五、六,臉皮俊白,身子消瘦,半點不像會打架的模樣,此刻卻是氣定神閒,拿著酒壺自斟自酌。
  
  「趙老闆……」韋祥貴喝了一口微笑說:「只要你親眼見過我這兄弟打架,就絕不會這樣問。」
  
  廳旁還有幾桌人客不屬任何一方,其中有的從衣飾可知是城裡豪商和有名望的人物,看來是擔任這一戰的見證人。顏清桐跟手下混到他們中間,然後才仔細去看他這次遠來江陵要見的那個人。
  
  那坐在趙黑臉和韋祥貴之間的男人,身穿一襲洗得發白的寬闊青色斗篷,斗篷的頭罩仍然蓋著,掩去了大半面目。他身材不高,但肩背顯得甚壯厚,背後斜掛了一個長長布包,看來確是柄大刀無疑。
  
  ——這就是鬼刀陳?
  
  顏清桐片刻不停地注視他。鬼刀陳卻只靜靜坐著,面對剛出現的六個對手,沒有絲毫反應。
  
  ——是自信?還是已經被嚇得不敢動了?
  
  雙方既已齊集,趙黑臉清清喉嚨,站起來朝斑四爺放話:
  
  「斑四,那碼頭生意的事情,我們依約,今兒就在這裡解決!」
  
  斑四爺也站起來,自信滿滿地朝趙黑臉笑笑,正要發言,卻被一記聲音打斷了。
  
  一記大大的呵欠。
  
  來自那斗篷頭罩底下的嘴巴。
  
  「我來是為了打,不是聽廢話。你們什麼約定的,我才不管。」
  
  那青白色的身影猛然躍起來,無須任何預備動作,一下子就從坐姿跳上了跟前的飯桌,雙足落在桌子中央,把碗盆踢得翻飛。
  
  他身後的韋祥貴抱著手裡酒壺和杯子,後仰閃避飛濺的湯水,不住在哈哈大笑。
  
  在場眾人訝異莫名,仰頭瞧著站在桌子上的鬼刀陳。
  
  一般江湖幫派如此相約鬥武,都是因為群戰死傷花費太巨,或者不欲惹官府不滿,才用這方法解決糾紛,故此事前必要有一套見證立約的規矩,亦可讓任何一方在開打之前見機投降;可是鬼刀陳全不把這江湖慣例看在眼內,說話毫無江湖人應有的氣度,反倒活像個好鬥的頑童。
  
  斑四爺那邊的六個高手全都被鬼刀陳此舉觸怒,狠狠地盯著那青衣身影。
  
  鬼刀陳緩緩將頭罩拉下來,露出一頭沒有結髻的長長亂髮,跟一張年輕而野性的臉。
  
  銳利而充滿挑釁之色的狂熱眼睛,往下俯視六人。
  
  「就只這些嗎?一起上吧。」
  
  又是另一句令人訝異的說話。
  
  然而此刻在人群之中最驚訝的一個,卻竟然是顏清桐,他全身冒著冷汗,嘴巴張大得足以塞下自己的拳頭。
  
  因為這個「鬼刀陳」,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見。
  
  上一次,還未足一年之前。
  
  西安·「盈花館」。
  
  ◇◇◇◇
  
  錫曉巖在武當山的最後一夜,是兩個月前。
  
  寒冷的黑夜中,他閃著一雙亮如獸目的眼睛,從唇齒間透出一陣陣霧氣,在伸手難以見物的樹叢裡奔跑,登往武當山南麓一片坡巖。
  
  他背負著愛用的籐柄長刀,右長臂如平素一般,以袖子和黑布帶抱束在腹間。在這又暗又崎嶇的山坡密林裡,他卻未用左手輔助爬行,全靠一雙健腿平衡和前進。
  
  他穿著一身「兵鴉道」黑制服,整個人猶如融入了黑暗;唯獨左手掌心,正輕輕捧著一塊雪白的物事,微微反映枝葉間透來的月光。
  
  錫曉巖把左手端在胸前,謹慎地捧著那東西,足下卻無半絲停滯,大步邁腿踏上一層又一層的岩石,響亮的足音把林間入睡的鳥兒都驚醒了。他這攀躍的身姿,充滿了一股剛勁的動能,就唯有捧著東西的左手卻輕柔軟綿,把踏步間的搖蕩顛簸都卸去,彷彿這條手臂跟身體分開了。
  
  他穿過樹叢,雙腿猛地一躍,壯碩的身軀帶著飛散的枝葉升起,一氣著落坡頂的岩石上。
  
  面前只剩一片豁然開朗的星空。
  
  錫曉巖迎著寒冬的夜風靜止喘息,細細雨點打落他血氣旺盛的臉上,瞬即化為蒸氣。
  
  好一會兒後他才垂下頭來,看看左掌裡捧著的東西。
  
  星月光華映照下,可見他掌心裡托著一方豆腐,兀自因風吹而顫抖。經過這一大段的奔躍旅程,豆腐竟無破裂崩散。
  
  錫曉巖咧齒而笑,將豆腐往嘴巴塞進去,一口就吃光了。
  
  「成了……」
  
  這個捧豆腐爬山的練法,並非武當前輩所授,而是他自己想出來,以考驗自己能在最激烈用力的活動間,左邊的肩、臂、腕、指仍能保守松柔的分寸。
  
  自從回到武當山這大半年,錫曉巖就全心全意跟隨尚四郎與幾位會「太極拳」的「鎮龜道」師兄,學習化勁柔功,以補償右手「陽極刀」偏於一極之不足。
  
  為的當然是有天能夠打敗荊裂。
  
  錫曉巖用衣服擦擦手上的豆渣,在岩石上立開馬步,迎著明月與星光,又再練起「太極」化勁的勢法來。在腰胯帶動下,手掌在黑夜中劃出一個個無形的圓弧,再變為螺旋,化作纏絲……
  
  練功時得心應手的喜樂,充溢著他的心靈。
  
  一幅暴烈的影像突然閃進了腦海。
  
  刃光。血紅。
  
  錫曉巖的左掌從柔一變為剛,剎那猛然一拳擊打在足下岩石上,於黑夜間發出一記沉響。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練武不是只為了自己快樂!
  
  而是為了鬥爭。
  
  錫曉巖感覺身軀像被烈火燃燒。心裡浮起了已逝兄長的臉容,還有他常常複述父親的說話。
  
  「我們要成為世人都不敢直視的戰士。」哥哥這樣說:「這是上天給我們的命運。」
  
  可是哥哥在還沒有完成那命運之前,他的命卻先給一個人斷絕了。
  
  那個男人。那張討厭的笑臉。
  
  錫曉巖每一次想到他,都把牙齒咬得勒勒作響。
  
  ——然後還有那男人身旁的紅衣身影……
  
  錫曉巖多麼希望,這兩個人此刻就在自己跟前。然而辦不到。姚掌門在西安當著那許多人面前,親下了五年不戰之約;回到武當山後,他又再次明令,這段日子裡眾弟子不得下山尋戰。
  
  錫曉巖左手緊緊抓著衣襟。這襲由師兄陳岱秀親手為他縫製的「兵鴉道」制服。如今無法下山南征北討,穿著這套黑衣又有什麼意義?他知道「兵鴉道」裡的眾多同門,有許多人跟他一樣感到苦悶。只是沒有人比他更強烈。
  
  ——我明明不該窩在這山裡……
  
  他深知自己苦練的柔拳已有成績:與尚四郎練習推手摔拿時,他只憑單手也能相持許多個回合;要是將右拳的剛勁亦配合運用,尚四郎肯定招架不住。
  
  有一次副掌門師星昊親身過來武場觀看他們修練。師星昊瞧著錫曉巖好一會兒,然後不徐不疾地說:
  
  「也許再過幾年,要換位了……」
  
  師星昊那張破裂的嘴巴,說出來的這句話聲音有點含糊。可是在場每個武當門人都聽得明白,一一瞧著錫曉巖。
  
  師星昊這是承認了:錫曉巖具有挑戰副掌門之位的潛質!
  
  得到師副掌門如此肯定,錫曉巖自然興奮不已,但同時也令他更焦急要與荊裂再戰。
  
  ——我有這個把握!
  
  相比那復仇的一戰,什麼挑戰副掌門之位,對他無足輕重。
  
  此刻錫曉巖俯視下方幽暗的山坡。心裡一把聲音不住在慫恿:
  
  ——下山吧!
  
  他想到武當派的戒律。在求道的路途上,不管是誰阻礙你,也必得越過他。
  
  即使那是掌門,或者武當派本身。
  
  ——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雨息。雲散。月色更亮。
  
  錫曉巖一想通,心頭驀然一片清朗。就如他面前這片夜空。
  
  什麼都不用回去拿了——除了背上這柄刀,還有什麼非帶不可的東西?
  
  他甚至打消了臨行前往兄長墳墓告別的念頭。
  
  ——他會明白的。
  
  錫曉巖豪笑一聲,就往下方山林躍進去。
  
  他知道武當山腳周邊的幾條道路,都有樊宗等「首蛇道」同門把守。那麼我就穿越最難走的山野下去吧!若仍是碰上他們,就看他們攔不攔得下我來……
  
  錫曉巖就是懷著如此單純的心思與慾望,踏上出走武當山之路。
  
  ——結果那一夜錫曉巖安然下山,並未被人發現。他不知道那是因為同一個晚上,樊宗正在跟蹤著侯英志,故而沒有巡視錫曉巖所經的那片山腳。
  
  ◇◇◇◇
  
  離開武當山三天,錫曉巖發現了一件事:闖蕩江湖,只帶一柄刀子是不夠的。
  
  為躲過武當同門追蹤——雖然不肯定他們是不是這麼在乎——他避開武當山方圓幾十里的城鎮,一直在走野路。
  
  餐風露宿,錫曉巖最初滿不在乎。
  
  ——身上連個饅頭都沒帶,那又如何?大不了就在林子裡打野獸吃!
  
  然後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幼稚。會打人,不代表你就會打獵。錫曉巖自小在武當山長大,除了拚命練武之外,什麼活兒都沒有學過,完全不知道狩獵的技巧;主力鍛練剛猛硬功的他,亦沒有「首蛇道」同門般踏步無聲的輕身功夫,反倒是一身罡氣外露,走在樹林裡,遠遠已經把飛禽走獸都嚇跑,別說要走到刀鋒可及的距離,就連擲塊石頭都辦不到。
  
  那幾天他就靠胡亂摘些野果充飢,吃得肚子也發酸。這時候他才明白:從前在武當山飯來張口,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走了三天,錫曉巖終於出了樹林走到大路,剛好碰上一隊帶著手推車與騾子、結伴而行的客商。赫見這麼一個背帶長刀、一身泥巴的大漢跳出來,客商還以為遇著剪徑強人,紛紛舉起隨身的刀棒準備對抗。
  
  此刻跟在森林裡時狀況正好相反:錫曉巖要「獵殺」這十幾個客商,實在跟捺死一堆螞蟻沒什麼分別。
  
  ——可是武當派的武功,不是這麼用的。
  
  ——那是用來對付強者,或者至少自命強者的人。
  
  看著這些商人驚慌得顫抖的刀棒,錫曉巖做了一件從來沒想過會做的事情。
  
  他向眾人伸出手掌。
  
  「給我一點糧水好嗎?我餓。」
  
  客商們都鬆了口氣,把刀棒垂下來。
  
  ——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剛才懸在一條多麼幼的絲線上。那根「絲線」,也是錫曉巖身為武當武者的底線。
  
  在臨別之前,其中一個已經頭髮半白的老商人,忍不住走向正在狼吞虎嚥的錫曉巖,拍拍他的肩膀。
  
  「年輕人,賣掉這口刀子,回家老老實實的耕田去吧。」
  
  ◇◇◇◇
  
  到得東面的谷城,錫曉巖一身沾滿污泥的「兵鴉道」制服,已經看不見原來顏色,混在城裡人群中,看來就跟乞丐流浪漢無異。
  
  為免惹人注目,他將袍子撕了一片,包裹著背後露出的刀柄。
  
  錫曉巖根本不知道荊裂和虎玲蘭他們去了哪兒。他只是想,上次分手是在西面的關中,那麼他們現在多半到了東面或南面去。
  
  上次出征西安,是他首次出遠門,而且一路上也有師兄帶引,天地之大,他心裡無半點大概,現在如何去找荊裂,實在是全沒頭緒。走這幾天路已經如此艱難,他不曉得該怎麼再走下去。
  
  口袋沒有半文錢,在谷城裡餓了大半天,錫曉巖心裡開始萌生出各種念頭。他好幾次在賣小吃和水果的攤子前徘徊,心裡在不斷說服自己:
  
  ——看見想吃的東西就去拿,這可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啊!
  
  他悄悄把手掌伸向一顆梨子。
  
  然而就在這時刻,街道上人群一陣哄動,許多男子都往同一個方向湧去。錫曉巖不明所以地瞧過去,一時已忘記了偷梨子。
  
  後頭有個人跑過來,快將碰上錫曉巖的背項。錫曉巖敏銳的感應並未因飢餓而削弱,轉身左臂一劃,一把擒住那人衣襟。
  
  只見手中是個跟他年紀差不遠的傢伙,身材瘦削,青白的臉並沒有因為突然被抓而驚愕,卻顯得很焦急。
  
  「放開我!我要去賺錢!」青年用力想掙開錫曉巖的手掌,卻像被鎖在鐵枷裡,動彈不得半分。
  
  「出了什麼事情?」錫曉巖看著人們奔跑的方向。那群人跟這青年一樣,都是一堆文不成武不就、卻又不安份的無賴潑皮。
  
  「去打架呀!」那青年大叫著說。
  
  一聽「打架」這兩個神奇的字,錫曉巖好像腦袋被一盆暖水迎頭淋下,頓時舒泰開來,忘記了飢餓的痛苦。他的手指不自覺放鬆,那青年一把掙脫,繼續往前走去。
  
  錫曉巖連忙也跟著這青年上前。
  
  眾人聚集在一家米號的門前。一個中年男人高高站在條凳上,被幾重的人群包圍,他左右看看四周,就如市場上買菜的人挑貨一樣。
  
  「三十個!」那男人舉起三根指頭說:「這次張老爺要請十個!」
  
  錫曉巖站在人叢裡,疑惑地仰頭瞧那男人。先前的白臉青年正好站在他旁邊,看錫曉巖的模樣知道他是新來谷城的,於是解釋說:「是城裡『陸通號』的張老爺,要跟別的幫派打架,僱人去撐撐場面。這個吉叔專門當仲介。」
  
  錫曉嶺打量一下青年的身材。青年知道他想什麼,擺擺手說:「這種場合,只是擺開人馬,大多不用真干;要是真的開打,躲到後頭就好了。沒有比這更容易賺的錢。」
  
  那中年男人吉叔已經挑了好幾個漢子,其他的人紛紛舉手呼喊,希望吸引他的注意。
  
  吉叔在人叢裡瞥見錫曉巖。錫曉巖雖然不高,卻有一股跟在場眾多無賴截然不同的氣質,吸引了吉叔的眼睛。
  
  「你!」吉叔指著錫曉巖呼喝:「背後那柄是刀子嗎?」
  
  錫曉巖點點頭。
  
  吉叔招招手,示意他被選中了,喚他進米號去。
  
  「一起的!一起的!」白臉青年卻在這時一把揪著錫曉巖衣袖,向那負責招打手的吉叔猛地揮手,又暗中向錫曉巖露出哀求的眼神。
  
  錫曉巖看看他,耐不過他的請求,也就再次朝吉叔點點頭。
  
  吉叔見錫曉巖的儀表,肯定能令張老爺滿意,心裡很想招他,無奈就說:「好吧!一起都進來!」
  
  白臉青年喜滋滋地推著錫曉就往前走。
  
  錫曉巖一向不喜歡被人如此碰觸;這個瘦弱青年也跟武當山的同門很不相同。但也許是這幾天太過孤獨的關係,錫曉巖對青年沒甚抗拒,由得他催促著自己向前,排開人群向米鋪走進去。
  
  「我叫韋祥貴,吉祥富貴。」青年笑著問錫曉巖:「你呢?」
  
  錫曉巖不想把真實姓名隨便告訴一個剛相識的人,想了想就順口胡謅說:
  
  「我姓陳。」
  
  ◇◇◇◇
  
  正當江陵城街頭因「鬼刀陳」來臨的消息而鬧得沸騰時,沒有多少人注意,有個女人孤身牽著馬在街道裡走過。
  
  霍瑤花以厚厚的披風掩蓋了婀娜身段,頭髮和下半臉亦用大巾包覆,只露出一雙長長的美麗眼睛。這身風塵僕僕的粗糙衣袍,加上手牽的馬兒掛了行囊,讓人以為是從西面遠來的客商。
  
  ——鞍旁有個看似裝著什麼貨物的長長錦盒,內裡當然是收藏著她愛用的大鋸刀。
  
  霍瑤花跟著人群,同樣往「悅東樓」的方向走去,只是她腳步不徐不疾,神態也不如其他爭睹「鬼刀陳」的人般焦急。
  
  「到底是個怎樣的傢伙呢?……」霍瑤花走著時心裡不禁問。
  
  她這次一路從南昌跟蹤著顏清桐回到湖北故地來,自然是受了波龍術王巫紀洪的命令。
  
  「你替我去看看,那姓顏的在搞什麼。」巫紀洪那天忽然這樣向霍瑤花說。
  
  「那傢伙?……」霍瑤花不解地揚了揚眉毛。顏清桐雖說受寧王府參謀李君元器重,但論武功智謀,皆不可能威脅波龍術王,何以術王會將他放在心上?
  
  「這種小人,雖然成事不足,但賣弄起小聰明來,作梗敗事的本領卻不可小覷。日後我們要與他共事,多瞭解一下總有好處,荊州是你老家,正好就由你去看看。」
  
  霍瑤花面有難色。劇盜出身的她,在荊州一帶樹敵甚眾,包括黑白二道,如非必要,她可不想輕率重訪。
  
  術王看著她的臉色,又說:「何況你在這裡,也沒有什麼事情可幹吧?」
  
  他這句話饒有深意,霍瑤花聽了,漸漸明白他的意思:術王特意要她去荊州,不只是考驗她的忠誠,也要她磨勵一下精神。
  
  對波龍術王來說,霍瑤花就是一條豢養來咬人的惡犬,當然不能讓她的犬齒變鈍。自從托庇在寧王府羽翼下,這些月來霍瑤花都是患得患失,沒有了昔日術王麾下「護旗」的銳氣,這點絕對逃不過巫紀洪的法眼。
  
  巫紀洪心思再厲害,也不會想到霍瑤花精神不振,是因為思念著荊裂,還道她因為在王府太過安逸,因而戰志怠惰了下來。
  
  霍瑤花聽出術王意思,也就不好推托,領命獨自跟蹤顏清桐而去。
  
  回到了荊州老地方,霍瑤花的心情確實好起來了,回想從前為寇橫行江湖的日子,何等的逍遙自由。
  
  ——也許,我可以就此離開……
  
  旅途上霍瑤花不只一次生起逃走的念頭。
  
  ——然後,就去找他……
  
  可是每次她都只對著自己苦笑搖頭。她沒有這樣的勇氣。霍瑤花深深知道,波龍術王憎惡叛徒到了何等程度。尤其在梅心樹、鄂兒罕和韓思道都死去之後,假如她也叛逃,不難想像波龍術王將如何瘋狂追獵,就算要他放棄王府的一切,也肯定在所不惜。
  
  ——而要逃避前武當派「褐蛇」刺客的咬噬,更是世上極少人有把握做到的事情。
  
  孤身走在天空地闊間,霍瑤花仍是感受到那條無形的鎖鏈。
  
  不過霍瑤花至少做到了一件事:她這數月來已經戒除了對「昭靈丹」和其他物移教藥物的依賴。現在人在外頭,不必像在王府裡常常要假裝服藥瞞騙術王,她更感到輕鬆。
  
  今天跟著顏清桐進入江陵縣城,霍瑤花格外提高警覺。從前她在荊州府裡作過許多迷天大案,殺害的差役捕盜,算上腳趾頭都數不完,官府裡的海捕文書積厚成寸;荊州一帶更是她師門楚狼刀派的根據地,她當年弒師出逃後,又誅殺過好幾個追殺她的同門,這段血仇對方絕不會輕易忘卻……
  
  一想及此,霍瑤花又把頭巾拉得更低。她並不害怕與仇敵戰鬥,只是那並非她此行的目的。
  
  她牽著馬兒,繼續隨著眾人沿街而行。顏清桐也往那邊去了,雖然已消失在人叢之中,但霍瑤花並不擔心會跟丟:她看見街上這般陣仗,就知道顏清桐要找的人已經來了。
  
  霍瑤花對此事也甚為好奇。她本就出身於荊州武林,深知這兒名門大派甚少,黑道綠林裡的真正高手也寥寥可數——否則她一個女子不可能從中冒出頭來。到底顏清桐來找的是個什麼傢伙?
  
  ——可別又是個名大於實的混賬臭男人啊……
  
  霍瑤花走到「悅東樓」外,瞧見包圍著高樓那好幾層的人群。
  
  四周最擁擠的這一刻,霍瑤花反而敏感地發現不妥。
  
  有人正在監視她。
  
  布巾底下的櫻唇不屑地微笑。
  
  ——終於找到來了嗎?……
  
  這剎那,上頭發出一記隆然巨響。下方的人群合和發出轟動的驚呼聲。
  
  「悅東樓」二樓朝東的一面窗戶被撞破,一個黑影猛烈飛墮而下。
  
  ◇◇◇◇
  
  沒有人看得見,關屠子是怎樣撞穿了「悅東樓」的窗戶跌出去。
  
  一切就如變戲法一樣。
  
  當「鬼刀陳」——也就是錫曉巖——從桌子一躍而下,跳入對敵雙方之間那片空出的地方同時,坐得最接近的關屠子,已然暗中拔出腰間皮帶上的一雙屠刀,無聲無息欺近過去,要趁對手還未站穩就施以突襲。
  
  關屠子進攻之際,他那本來就輪廓深刻的臉,更顯得可怖陰森。他搶先進攻,並不因為是六個好手裡最勇敢的一個,純是因為他渴望刀子染血。
  
  ——巷裡間的傳聞沒有錯,關屠子確是背著人命,不過數目遠超過人們所知。單是搬到江陵來的兩年裡,城內有五宗無頭命案,其實正是出自他手,死者中更有女人和小孩。他本就是個嗜血的殺人狂。
  
  關屠子那一刻已及錫曉巖身前,右手的砍骨刀從上猛揮而下,左掌裡的尖刀則同時狠狠刺向錫曉巖腹側。關屠子雖只練過一些粗淺武藝,但自年少就屠宰為生,天天拿刀子幹活,所鍛煉出來的勁力和協調,可不輸於武林刀手。
  
  就在無人看得清的瞬間,砍骨刀已然從錫曉巖身側掠過,同時下方的解腕尖刀則深深刺入關屠子自己的肚腹裡——他左手兀自握著刀柄,就像突然自刺一刀!
  
  錫曉巖軀幹再一聳動,關屠子就全身向後倒飛,轟然撞破後面的窗格,直墮街心!
  
  外面傳來群眾的驚呼。
  
  緊接而來是洪氏兄弟和蘇八腳。洪喜與洪樂二人,在關屠子發動的同時已經掀翻桌子搶上去,要撿個現成便宜:關屠子若是得手,他們就在「鬼刀陳」身上多揍幾拳,好沾些功勞名聲;關屠子要是失手,「鬼刀陳」也必然分神,他們左右四拳夾攻,對手定必招架不了!
  
  這對雙生兄弟合作已久,自然心意相通;那乞丐似的蘇八腳卻也跟他們一般心思,同樣要來搶擊,正好就在兩兄弟之間攻入!
  
  然而三人都料想不到,關屠子竟在半次呼息之間就被殺敗!
  
  ——這「鬼刀陳」,何方神聖?……
  
  既已躍入戰圈,再無選擇餘地——像他們這種黑道打手,都是靠那麼一點不要命的名聲吃飯。三人只能硬著頭皮,全力向「鬼刀陳」攻擊過去!
  
  洪氏兄弟跟蘇八腳,本來還互相嫌棄對方爭功礙事,此刻卻全神貫注地合作:洪喜從左側以一記鞭拳揮向錫曉巖的耳朵;洪樂在右扭腰轉身,用橫拳勾擊他肋骨;正中央的蘇八腳踢起毛茸茸的右腿,穿著破麻鞋的足掌朝錫曉巖下巴襲去!
  
  ——蘇八腳本是湖南丐幫弟子,跟隨幫中長老學過不少武藝,尤其擅長腿擊,這記前躍踢出的「飛砂腳」火候可見十足。他因好色被逐出丐幫,只好北上來到荊州,平日靠著威嚇與硬功夫,強索人家錢物過活。
  
  三人攻勢配合甚妙,兩拳一腳將錫曉巖身前及兩側都封死,除了後退別無他途。這正是三人盤算:至少擊退「鬼刀陳」於一時,看清他的路數再說!
  
  ——可是看在錫曉巖這個武當「兵鴉道」精銳的眼裡,這三招合擊之勢,破隙大得就像溝河一樣。
  
  錫曉巖不退反進,斜步搶到右面洪樂的左側外門,肚腹一縮側轉,那勾擊來的中路橫拳只能掠他腰腹而過;他同時左掌往下圈撥,一把拍在洪樂這記橫拳的手肘外,掌根乘著腰胯的轉勢推送!
  
  ——錫曉巖先前已用過「太極」化勁,配以關節扭擒之技,將關屠子猛刺來一刀借力反送回其肚腹,順勢一招「肩靠」發勁將之撞飛;這近來苦練有成的柔拳一經施展,錫曉巖意猶未盡,又再運用起來。
  
  洪樂那橫拳擊空,其勢未停,卻發覺肘處傳來一股勁力順水推舟,將他的拳勁向旁猛送,洪樂感到全身有如置身強烈的漩渦之中!
  
  他無法控制,就被自己的拳頭帶著旋轉,足下失去平衡,身體向橫摔出,正正撞向飛踢而來的蘇八腳!
  
  蘇八腳本來正大大跨腿高踢,未料洪樂突然失控衝來,那記夾帶著洪樂本人拳勁與錫曉巖掌力的橫拳,不偏不倚擊在蘇八腳胯下要害,蘇八腳發出慘呼同時,洪樂的身體又跌入他懷中,兩人扭撞成一團!
  
  另一邊的洪喜鞭拳掃至,然而錫曉巖早就不在原地,身在那位置的換成了摔跌中的洪樂,洪喜猛拳收勁不及,狠狠擊打在弟弟後腦上,洪樂抱著蘇八腳,人仍未倒地,卻已先兩眼翻白昏死!
  
  洪喜拳頭還未收回來,又感到胸口衣衫一緊,被五根指頭猛力擒扯,緊接左腿遭敵人以足內彎一掃,身體就如人偶,毫無反抗之力被投摔出去!
  
  洪喜只覺天旋地轉,還沒看清對手在哪兒,卻感到頭顱傳來一記尖銳而火辣的劇痛,跟弟弟一樣失去知覺!
  
  原來那是第五人鐵掃子李,他想趁混戰從後偷襲「鬼刀陳」,全不管誤傷己方,揮起鐵棒小掃子就攻過去;錫曉巖以他猛獸般的感應警覺了,抓著洪喜施一記絆腿摔跤,將他扔向鐵器來襲的方位,以洪喜的腦袋擋下那記狠狠的掃子,洪喜的頭殼頓時炸出一叢血花!
  
  鐵掃子李一擊未得手,重整已沾血的小掃子,呼呼在身前舞起連環花樣,那高速揮動產生的破風之音,甚是驚人。
  
  他對自己這賴以成名的奇門兵器甚有信心,這鐵棒花一展開來,身前就如多了一道傷人的鐵壁,即使不能克敵,自己先立於不敗之地。
  
  錫曉巖放下失神的洪喜,垂著左掌站在鐵掃子李前面,鼻頭跟那掃子鐵棒掠過之處相距僅僅寸許,揮舞生起的急風吹動了他前額的頭髮。如此接近地面對這力足開碑裂石的凶器,錫曉巖卻毫不動容。
  
  四周眾人看見連環倒了一地三個惡煞,吃驚得連呼吸都停頓。他們此時知道,外面的傳聞是真的:這個「鬼刀陳」,對敵果然從不拔刀,只靠拳法——而且只用單手!
  
  瘦猴似的鐵掃子李確實身手靈巧,雙手交替變轉下,將小掃子玩得出神入化,滴水不漏。
  
  鐵掃子李正全神留意「鬼刀陳」的動靜,準備把這掃子一步步向對方壓迫時,卻突感面門一陣衝擊,鼻子剎那間有如炸了開來!
  
  四周的人都看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只見「鬼刀陳」仍舊垂著左手站在原地,剛才身影只稍動了一動,鐵掃子李的鼻子卻已被打折噴血!
  
  錫曉巖這招全無花巧,靠的就只是超人的速度與眼力,一記不用轉腰坐馬、純靠肩、臂、腕揮摔出的短拳,準確無誤地直打進小掃子揮舞的空隙,又極迅疾地收回拳頭,猶如火中取栗而不傷一毫!
  
  ——這種「先天真力」的過人神速與手眼相應,像鐵掃子李、洪氏兄弟等尋常武夫,一生也不可能練得出來,也不可能想像得到。
  
  ——上天就是如此不公平。但也是無人能改變的事實。
  
  鐵掃子李被這一擊打得暈眩,高速揮舞中的小掃子再也控制不住,反砸到他自己肩上,骨頭登時裂了,他吃痛慘叫倒地。
  
  這幾招交手電光石火,就連剛才雙方翻倒桌子後墮地的杯碗,都還沒有停定下來,這二樓飯廳的地板上就倒了四個人,一面窗戶穿開大洞。
  
  廳裡圍觀的眾人感覺,像在白日之下看見了幻覺。
  
  這時一人雙膝跪下,正是一身華麗道袍的馮道人。只見他早將背後長劍解下,卻沒有拔出來,而是雙手捧起過頂,獻向「鬼刀陳」。他的道袍裡滲滿了冷汗,平日傲慢的表情不知消失到哪兒去,垂著頭不敢正眼瞧「鬼刀陳」。
  
  ——馮道人的師父,確實曾是華山劍派弟子,幾十年前因為捱不了清修苦練而下山求去,改名換姓,在市井裡靠著些皮毛道術為生;馮道人十五歲拜他為師,本來只為了學驅鬼作法混一口飯吃,不料竟有點學劍的天分,憑一套半華山劍法,在江湖道上游食多年,確沒有吃過什麼虧,還打出了點名堂來。
  
  ——可是他知道這次遇上真佛了。那一點點華山劍,比不上這人一根毫毛。
  
  錫曉巖看看躺在地上那四人,又瞄了瞄馮道人,臉上顯得興味索然,隨便揮揮手。
  
  馮道人自覺有如在鬼門關前走過,急忙將劍恭敬放在地上,又猛地叩了一個響頭,帶著一額頭的青瘀倉惶奔向樓梯去。
  
  他走在階梯時,心中仍禁不住苦思:這般人物,怎麼可能走到這種地方來?……
  
  ——這裡明明不是屬於錫曉巖的世界。
  
  ◇◇◇◇
  
  馮道人並不是第一個從「悅東樓」開溜的人。
  
  在「悅東樓」的後街,顏清桐跟兩個鏢師手下沒命似的奔逃,另外兩名護衛也快步緊隨。
  
  剛才錫曉巖跟關屠子交手前,顏清桐已趁著眾人目光被吸引,拉著手下悄悄溜走;此刻雖離開了「悅東樓」,他還是半步沒慢下,再走兩條街才敢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倚在牆角上,偷瞧後面是否有人追來,眼神中充滿了惶恐。
  
  牆壁的石磚都被他背脊的冷汗染濕了。他胸腔裡的心無法壓抑地猛跳,好像隨時要炸開。
  
  隨行那兩名鏢師,同樣早在西安就見過錫曉巖這位武當派高手,臉色此刻也跟顏清桐一樣白得像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那次西安大戰,顏清桐是向武當掌門姚蓮舟下毒的主謀,這事更被當場揭破,要是錫曉巖看見他必無倖免——顏清桐至今都清楚記得錫曉巖這頭怪物,那鐵拳與霸刀當日如何震撼各大門派。
  
  跟隨顏清桐那另兩名盜賊出身的王府護衛,對顏清桐三人的舉動不明所以,正想發問時,顏清桐突然背項發勁,從牆壁猛地彈起來,壯軀撲向兩人,左右手同時施展心意門的「鷹捉」手法,抓住二人的喉頸。他畢竟是心意門總館「內弟子」出身,出手之迅疾非這些尋常盜匪所能抵抗,二人被捏住咽喉,痛苦難當。
  
  「不許說。」顏清桐一臉陰森,以低沉的聲線一字一字向他們告誡:「今天看見的一切,回到南昌後一句也不許對人說!明白嗎?我們今天白走了一趟,見不著這個『鬼刀陳』!」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二
  
  武術上的招式有所謂「剛」與「柔」之別,大體的說法是:以力量和速度主動壓制對手者為之「剛」,以技巧卸力而後發制人者為之「柔」。但假如加以深究則可明白,兩者其實並非一種客觀的嚴格區分,天下並無「絕對剛硬」或「絕對松柔」的武功,只是有的門派或技術打法較偏於其中一者。正如太極陰陽為一體,剛柔也是一種相對的概念。
  
  人體一切活動靠肌肉收縮產生力量,要收縮有效率,肌肉自然先得放鬆。尤其武術招式的「發勁」(即爆發力),要求在極短促的時間裡產生最大力量,肌肉必先異於尋常地放鬆才可能做到——換句話說,剛的力量與速度,實乃產生於柔。例如少林拳技以大開大合的剛勁著名,但入門功法卻是鍛煉身體筋骨柔軟的「易筋經」,即是這個原因。
  
  同樣道理,柔也離不開剛。有了最巧妙的化勁卸招功夫,當製造出攻擊機會時,若沒有轉柔為剛的爆發,則如入寶山空手回,甚至因為失機而反為對手所乘。由此可見,武術的攻防招勢,無所謂純剛或純柔。
  
  因為柔法往往講究較細微的動作和感應技巧,不少人誤以為它比剛法更「高級」;而剛猛的招式則較容易令人聯想「粗拙」或「蠻力」,許多人心裡不免有所貶抑,甚至認為柔必勝剛,其實皆是大謬。運用剛法一樣有其技巧,比如有的拳法擅長硬打硬進,其實內裡講究身體骨架姿式及以最佳角度直接破勢,同樣是要用腦袋的功夫。柔能制剛,剛同樣可克柔,視乎比鬥時雙方的對應。
  
  因此武術上有理想境界謂之「剛柔並濟」,不是說每個招式發力都半剛半柔,乃是指一個武者隨時「能剛能柔」,因應敵人動靜及狀況,變換自在。此境界就像水一樣,時而化為猛烈浪濤,能覆舟裂石,時而如流水滲地,入於無間,是為極至。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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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32:57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二章 狼男與狼女
  
  一個瓷瓶在地上摔破,散得廂房裡一陣濃濃酒香。
  
  「再拿一瓶來——不!兩瓶!」
  
  韋祥貴口齒不清的聲音,朝著房外高叫。
  
  他兩邊各抱著一個妓女,身子搖搖晃晃,一張白臉已然喝得通紅。剛才他跟妓女嬉鬧,一下子拿不穩就將酒瓶摔破,卻沒有皺一皺眉頭。
  
  ——換在兩個月前,這樣的酒,韋祥貴別說要喝,嗅都嗅不起。
  
  他面前的大飯桌上擺滿都是菜餚果品跟幾種好酒,足夠一桌十幾人吃飽。酒菜跟女人都是東道主趙黑臉付賬,以答謝今日「悅東樓」的勝仗。韋祥貴深知,這一勝讓趙黑臉奪取了江陵城北碼頭的巨大利益,這種招待相比之下不過九牛一毛,自然絕不客氣。
  
  旁邊的妓女又餵他喝了一杯。他舔舔嘴唇,瞧向飯桌對面,皺著眉吼叫:「世上哪有人上妓院只顧吃飯的?」
  
  「我餓嘛。你忘了嗎?我們認識的那天,一起去打架,就是因為肚子餓。」
  
  錫曉巖端坐在韋祥貴對面,左手握筷又夾了一塊魚送進嘴巴裡。他穿的仍是那身洗得泛白的粗布斗篷,半點兒沒有到這種地方喝酒遊樂的氣派,相較韋祥貴一身錦織繡花的棉袍差遠了,人家乍看還以為他是韋祥貴的僕從。
  
  ——可韋祥貴穿的衣裳、花的銀子、吃喝的酒菜、玩的女人……全都是錫曉巖那只拳頭換來的。
  
  錫曉巖仍舊將右臂包在身上,只用一隻左手吃飯。從前他在武當山起居生活亦習慣如此:跟兄長錫昭屏不同,錫曉巖自小就介意自己這異於常人的身體,寧可把那條怪臂收起來不讓人注意。就只有練武和比試之時,他才會渾忘羞慚感,盡情施展右手。
  
  「沒見過這種傻蛋。」韋祥貴捏著左邊那妓女的腰肢,弄得她掙扎亂笑起來。「這酒不喝白不喝嘛。」
  
  「你管我。」錫曉巖吐去嘴裡的魚骨:「我又不喜歡喝酒。」
  
  韋祥貴仔細看錫曉巖的臉色,似乎滿懷心事的樣子,令他有點憂心。自從在谷城結識成了夥伴後,他們一路上到的地方越來越繁華,每次為人出頭打架收的紅包越來越沉重,而「鬼刀陳」三字也在荊州府裡越來越響亮。韋祥貴想不透自己怎會交上這種鴻運,就好像突然坐上一輛飛快奔上山的馬車一樣,要攔都攔不下。他自然不希望這運道會突然終結。
  
  「小陳……」韋祥貴的臉正經起來:「你心裡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不妨說,我們兄弟嘛。」
  
  韋祥貴問的時候,心裡其實有點虛。他在想:難道小陳已經知道,我每次都把紅包裡七、八成的銀子都收進自己的口袋?……
  
  錫曉巖聽見韋祥貴隨口而出的這句「兄弟」,心頭一暖,也憶起已逝的哥哥。
  
  他放下筷子瞧著韋祥貴。錫曉巖自幼在武當山長大,跟這樣的市井之徒結交是第一次。像韋祥貴這種空有一副嘴巴的男人,要是放在武當,恐怕就連半個時辰也捱不了,按理錫曉巖對他只有鄙夷;可是這些日子裡,錫曉巖跟他卻意外的投緣,甚至很輕鬆就跟他說出自己的心底話來——雖然錫曉巖至今還沒有告訴他,自己真正的名字和出身。
  
  ——也許正因為韋祥貴跟武當派的人如此不一樣,反而能讓錫曉巖寬心。
  
  「你記得我最初為什麼答應跟著你去替人打架嗎?」錫曉巖問:「我是說,除了為吃飯之外。」
  
  「當然記得!你說你一個人跑出來,是要尋人嘛。」韋祥貴嚼著妓女餵他的糖糕說:「你雖然不曉得他們在哪兒,但相信只要去到越大的城鎮,打出越響的名堂,就越容易跟他們遇上。」
  
  錫曉巖點點頭。他對武當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要尋找荊裂和虎玲蘭,這是他想到的唯一辦法。
  
  「對呢……這兩個月下來,人找不著,我卻好像漸漸喜歡上這活兒了……我是說,像今天,打那些人。」
  
  錫曉巖說時,眼睛變得更明亮,嘴角微微笑著。
  
  聽見「鬼刀陳」如此興奮地說自己「喜歡打人」,那兩個妓女心裡都冒起寒意,笑容有點僵硬。韋祥貴聽了也有點呆住。
  
  「你該知道,我從前是練武的吧?」錫曉巖又問韋祥貴。
  
  「你雖然沒說過,我大概猜得出來。」韋祥貴說:「那就奇怪了,打架對你來說,不就是家常便飯嗎?」
  
  「我本來也這麼以為。自從會走路開始,我就在……那裡天天跟同門師兄弟打。拳腳刀劍的比鬥,對我來說就像吃飯喝水一般尋常。可後來我才發現,在裡面打,跟在外面打不一樣。」
  
  「怎麼說?」韋祥貴好奇地揚起眉毛。
  
  「大概一年前,我跟同門第一次出去,和外敵痛痛快快打了一場。」錫曉巖瞧向廂房窗外的夜色:「怎麼說呢……就好像你心裡燒起了一盆火。回家之後那火也始終沒有熄掉。
  
  「我一直都搞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直至打了這兩個月的架,我終於明白了:從前跟同門打得再激烈,那也只是為了鍛煉,心裡既沒有真正要狠狠打死對方的念頭,也沒有打輸就必死無疑的準備;這些日子裡我打過的傢伙,相比我從前的同門,雖然都是一群不入流的廢物,可打架時心裡感覺就是不一樣。」
  
  他瞧著自己的拳頭,繼續微笑著說:「我甚至覺得,跟這些廢物打了一段日子,反倒好像比從前變強了。」
  
  錫曉巖至此明白,自己不惜一切離開武當,不單純是為了尋找荊裂和虎玲蘭,也是為了心裡更深的渴望:再次嘗嘗武當山下這個不一樣的世界。
  
  他知道荊裂能勝他,就是因為比他更早踏足這條道路——猛獸在荒野中覓食求生之路。
  
  錫曉巖決心要跨過荊裂這座山,一往無前。
  
  他不知不覺把拳頭捏得勒勒發響。妓女聽了更是害怕。
  
  韋祥貴看見錫曉巖這副狂熱的表情,笑起來了。
  
  ——這傢伙原來真是個瘋子。我不用擔心銀子的事了,因為他根本就不在乎!
  
  韋祥貴猛地拍一拍桌子,站起身乾了一杯。
  
  「那我也得提起勁來,替你找更多更厲害的對手,助你這柄『鬼刀』磨得更鋒利!」
  
  相比跟錫曉巖初相識的時候,韋祥貴肚子微微發福,臉皮也因縱情酒色而有點鬆弛,兩個大眼袋在燈火下現出深刻的陰影,怎麼看都不像比錫曉巖小兩歲。
  
  可是此刻,他瞧著錫曉巖的眼裡重新燃起光芒來。
  
  「我會一直帶著你打上去,直到有一天,人家都公認你天.下.無.敵!」
  
  聽見韋祥貴這句「天下無敵」,錫曉巖呆住了。他驀然思念起武當山來。
  
  ——可是我已不會回去了。
  
  錫曉巖伸出手掌,跟韋祥貴用力相握。
  
  看著錫曉巖的樣子,韋祥貴咧開牙齒燦爛大笑。
  
  ——在你天下無敵的同時,我的口袋就會裝滿來自天下的銀子!
  
  「不過在天下無敵之前,你也得休息休息啊!」韋祥貴的笑容突然變得狡猾,冷不防就把右邊的妓女猛力推往錫曉巖!
  
  錫曉巖自然而然地左手運掌成圈,將那年輕妓女倒來之勢接下,一把抱住她腰肢。
  
  這女孩年方雙十,相貌也算姣美,渾身散發著讓男人怦然心動的騷味。錫曉巖畢竟血氣方剛,驟然把這柔軟豐腴的軀體一抱入懷,心頭不禁震盪。
  
  ——尤其當女子如此唾手可得時,男人更難抗拒。
  
  妓女雖然有些害怕錫曉巖,但她已在風塵打滾一段時日,被錫曉巖抱著,自然就露出練習已久的迎客笑容。
  
  錫曉巖在相距不足一尺下看見她這表情,他的心頓時冷下來,左掌輕輕一送,將妓女推離了自己的懷抱。
  
  他討厭妓女。但理由不是道德,或者嫌惡他們不潔。
  
  錫曉巖雖然自幼就在有如狼圈的武當山長大,小時候也常懷想自己素未謀面的母親,這是出於天性的事。
  
  父親錫日勒死時他還未太懂事,關於父親從前在物移教如何強迫妻妾服食烈性藥物、促使她們誕下怪胎的事情,他是後來才斷斷續續從哥哥和幾個倖存教徒口中聽聞。
  
  錫曉巖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後數天,因身體被藥物掏空了精氣而死。
  
  對於毫無記憶的爹爹,錫曉巖自然怨恨;但他同時也厭惡母親。
  
  ——你就不能反抗他嗎?為什麼輕易就向這種男人屈服,連自己的性命都給了他?
  
  妓女那個笑容,正好觸動了他心底裡深藏的這股厭惡感。
  
  ——這也是為什麼只是一眼,錫曉巖就被虎玲蘭這般強悍的女子吸引。
  
  錫曉巖提起放在飯桌邊的籐柄長刀掛回背上,朝韋祥貴勉強一笑:「你說的對,我要休息,先回客店去了。你盡情玩吧。」
  
  韋祥貴聳聳肩。這樣的怪人確實前所未見,他也沒辦法。
  
  ——不打緊……他必定會漸漸改變的。女人、銀子和酒也改變不了的男人,我到今天還沒有見過!
  
  錫曉巖拉起斗篷頭罩走往房門。
  
  韋祥貴在他身後呼叫:「別忘了,四天之後又有另一場架,在沙頭市!我今天已經跟接頭的人談好了,明天過去打點打點,你先歇歇,隔天才來!車子我也早雇好,你就養足精神吧!」
  
  錫曉巖沒有回頭,只揮揮手示意聽見,就推開房門出去了。
  
  ◇◇◇◇
  
  錫曉巖離開妓院所在的巷子,步入寬闊的夜街中心。
  
  夜已不早,大街上的商店多已打烊,只有寥寥幾家酒館的燈籠仍然亮著。這夜雖天清氣朗,已是二月十七,微缺的月兒把淡淡光芒灑在城裡,並不甚亮。
  
  錫曉巖身子包在斗篷中,抵著寒涼的風,朝街北走去。
  
  只走了數步,他就發現那寂靜街道前頭有人影接近,且傳來緩慢的馬蹄音。
  
  是個身材高佻的旅人,頭臉包著布巾,右手抱著一個長長像盒子的東西,左手牽著一匹馬,正朝錫曉巖這邊走過來。
  
  雖是暗夜中,錫曉巖從那身影看出是個女子,步姿頗是動人。
  
  ——是流鶯嗎?還是正要回家的妓女?怎麼會牽著馬?……
  
  錫曉巖與那女子相隔不足廿步,正想不透她是何來路,仔細觀察卻又發現:正向這邊接近中的,不只她一個人。
  
  女子後方及左右兩旁小巷,都有人跟蹤著,而且為數不少。
  
  ——是賊人嗎?要乘夜搶劫她手上的東西?
  
  錫曉巖經過這陣子歷練,知道越大越繁華的城鎮,這種劫掠偷盜的勾當就越多,他親眼就見過兩次。
  
  瞧著越走越近的女子身姿,錫曉巖心頭燃起怒火。這伙躲在暗街中的傢伙,讓他聯想起自己父親:同樣以弱女作犧牲者。
  
  他沒有想過什麼「行俠仗義」。他只知道看見討厭的人,就想打!
  
  終於走到女子近前數步處。錫曉巖透過頭罩底下,凝視對方臉巾之間露出的一雙美麗的眼瞳。
  
  ——好美。
  
  「你被人跟蹤了。」錫曉巖保持走路的姿勢不變,壓低聲音向女子示警:「不要害怕。可也不要亂走。就這麼平常地走到我後面去。讓我來應付。」
  
  那雙嫵媚眼睛亮了一亮,神色顯得意外。她步姿卻仍然鎮定,抱著手裡的大錦盒,牽著馬韁,仍如常向前走著。
  
  臉巾底下卻在微笑。
  
  霍瑤花沒想過,錫曉巖竟然會這麼對她說話。
  
  自從下午在東頭市大街看見那一幕,霍瑤花就不再理會顏清桐的下落,轉而對這個「鬼刀陳」生起興趣來,因此才一直跟蹤他到了這花街柳巷。錫曉巖進了妓院,她不方便走近,只好一直在街上徘徊。
  
  霍瑤花跟蹤他是很好奇想知道,「鬼刀陳」到底是個什麼人物?顏清桐何以像見鬼般逃出「悅東樓」而去?
  
  同時霍瑤花卻察覺,自己已經被舊仇家盯上,因此她一直都在附近人多的街道上走動——她知道對方人馬裡定有官差,為免波及無辜,不會在鬧市貿然出手擒捕她。
  
  如今夜已漸深,街道越來越寂靜,她知道已經拖不了多久,正準備在這大街上解決——此刻她只要臂指稍發剛勁,懷抱中那藏著大鋸刀的錦盒就會破碎。
  
  然後就在這時刻,她看見「鬼刀陳」出來了。
  
  ——正好,就借他們去試試,這個人有多少斤兩吧!
  
  霍瑤花迎著錫曉巖走過去,本就準備與他攀談。說什麼都不打緊,重要的是讓跟在後面那群狗以為,他就是她在江陵城裡的同伴,定然把「鬼刀陳」也捲入戰鬥,她也就能好好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一石二鳥。
  
  可是她想不到,錫曉巖先一步對她說話,聽他的語氣還想一力保護她。
  
  兩人擦身而過之際,霍瑤花藉著月光,看見斗篷下錫曉巖那張臉。
  
  錫曉巖已然進入作戰的準備,一雙亂生的濃眉皺在一起,眼目散射著如暴獸似的凶光。
  
  他越過了霍瑤花。她禁不住回頭看那背影。
  
  錫曉巖其實比霍瑤花還要略矮了一點,但那寬厚的背項,卻好像能把兩個她都扛起來。每走一步,都沉重得像要踏碎什麼東西。
  
  這種毫無矯飾就自然散發的豪邁氣勢,像極了她見過的另一個男人。
  
  就因為這種神奇的相似,霍瑤花打消了亮出佩刀的念頭,一動不動地停在他身後。
  
  「混蛋,都出來吧!」錫曉巖在街中央吼叫。
  
  跟蹤的那夥人早就想向霍瑤花出手,此刻見她多了個同伴更無猶疑,都從街巷暗處奔跑飛撲而出——他們怕霍瑤花還有其他同伴或手下趕來,不如趁現在佔著數量上的壓倒優勢,速戰速決!
  
  街道一下子冒出來近十來廿人,全都是站得挺直的雄赳赳硬漢,手裡各帶著不同的兵器,還有捕盜用的長叉和綁索。
  
  ——雖然,他們其實沒有要留霍瑤花活口的準備。
  
  霍瑤花看見其中三個身影格外熟悉,一眼認出來都是從前楚狼刀派的故人。為首一人年約四十,兩邊髮鬢已微白,手裡提著一柄沉甸甸帶有鐵環的雙尖砍刀,是楚狼派在虎盤口分館的館主「響雷刀」范禹,與霍瑤花的師父、前掌門蘇岐山是師兄弟,在刀派裡乃是數一數二的大高手。他身旁兩個楚狼刀派的後輩則是出身本地江陵的弟子,藝成後各在城內富戶擔當保家護院的首席,實力也在同門間出類拔萃。
  
  范禹這幾天正巧有事到來江陵縣城辦理,正是他認出了弒殺蘇師兄的逆徒霍瑤花,失蹤數年後竟然大剌剌在光天化日的東頭市大街上出現,於是馬上通知城裡的同門後輩召集人手。
  
  此刻這十八名意欲圍殺霍瑤花的豪傑,有五個是江陵縣內武林人士,其中三人因與楚狼刀派有交情而前來助拳,另兩人則為了霍瑤花項上那五百兩銀子的懸賞而出手;其餘則是本地官府差捕中的能手,包括赫赫有名的荊州府名捕李勝龍。李勝龍過去曾經擒殺霍瑤花的三個馬賊心腹,卻始終沒能抓得著賊首的蹤跡,數年來一直引以為憾。
  
  ——今夜終於逮到你了。
  
  李勝龍早就拔出寬刃腰刀,左手戴著一面堅厚的圓形大籐牌,正是他震懾黑道多年的絕技「斬馬刀牌」。他有四個部下死在霍瑤花那伙惡賊手上,對這女魔星的仇恨絕不下於范禹。
  
  十八人從黑夜冒出之後,緊接再有三個差役提著大燈籠奔來加入,他們負責照亮四周街巷,以防賊人乘黑暗走脫。
  
  在場這些官差為了跟蹤霍瑤花,全都沒穿號衣制服,因此錫曉巖並沒看出他們身份來,只以為他們全是盜賊強人。
  
  范禹和李勝龍早就欲將霍瑤花千刀萬剮,此刻明著就要開打,也不再多說話,挺起兵刃就朝霍、錫二人直奔而來!
  
  他們沒指望霍瑤花會投降。
  
  寒冷的暗街裡,瞬間充溢著澎湃如潮的殺氣。
  
  錫曉巖沒回頭看霍瑤花一眼,只在斗篷底下暗暗解開包裹著右臂的布巾。
  
  ——他看出此刻這些敵人,跟日間在酒樓打的那幾個傢伙不一樣。不能只靠單手拳法解決了。
  
  「姑娘,我的模樣有點古怪,你別嚇著。」
  
  錫曉巖右臂自斗篷下伸出摸向背後,扯去包著刀柄的布袋,五指握住纏籐的長柄。
  
  霍瑤花從後看著錫曉巖伸手握柄,一時只覺得他姿勢有點奇怪,卻又說不出怪在何處。
  
  錫曉巖抽出那映射燈籠光芒的長刃。
  
  ——自從私下武當山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拔刀。
  
  當錫曉巖將長刀完全出鞘,橫向擺在身側時,霍瑤花終於看清楚他奇怪在哪兒了。
  
  前頭范禹等漢子也都同時看見:
  
  ——天下間怎會有人手臂這麼長?
  
  這異乎尋常的身軀,未出招已具有震懾敵人之效。在場的十來個差役,雖然已經是官府裡精挑、擁有豐富殺賊經驗的好手,其中幾個還是出身於名頭不小的武林門派,但看見眼前這詭異的身影,都不自禁稍慢下步來。
  
  捕役中就唯有李勝龍一個,仍舊舉著籐牌衝在最前頭。他身在公門二十餘年,匪賊的什麼古怪手段都見過,當中也不乏裝神弄鬼之輩,利用公人迷信的心理逃避追捕。他深信眼前此人突然伸出這條怪手,也不過是掩眼法。
  
  ——會耍這種玩意兒的傢伙,武功更不可能強到哪兒去!看我不把你砍了!
  
  至於范禹跟兩名楚狼刀派後輩,還有五個助拳的武人,眼中更只有霍瑤花,他們急步緊隨李勝龍,準備等他一纏上這怪人就越過去,八個人一起上,誓要將那妖女的頭顱砍下!
  
  盯著來勢洶湧的九人,錫曉巖把長刀舉起,好像擔在肩上,姿態架式毫無特別,有如山野樵夫要砍樹一樣。
  
  他嘴角展露出異樣的微笑。
  
  ——掌門,現在我明白你當天獨往關中的心情了。太快樂啦。
  
  在他身後,霍瑤花感受到錫曉巖的肩背散發出一股漲溢的氣,令人錯覺他整個身體彷彿忽然變高了。
  
  本來她也在暗暗戒備以防萬一,右手五指已經按在錦盒上,準備隨時穿透盒子,握住內裡的刀柄。
  
  但是此刻她知道不必了。
  
  李勝龍舉起籐牌保護上、中二路,盾後的腰刀同時暗自蓄勢,將要砍擊敵人的膝腿。李勝龍出身於岳州地堂門,這「斬馬刀牌」得意技最長於低勢下路攻擊。角度低矮的砍腿的招數,本來就較難防備,加上這刀出手時有籐牌遮掩,令對手延遲看見刀勢,就更增加命中的把握。下路攻擊的最大弱點,是自己上方的頭頸要害大大暴露,然而有了那個又大又厚實的籐牌作盾,則全無這種憂慮。
  
  ——名捕李勝龍經常用砍腿刀招,另一個特別的原因就是這招較少致命,卻一刀足以破壞對方反抗和逃走的能力,可以輕鬆活捉賊人。
  
  范禹看見李勝龍這個穩重無隙的架式,就加快欲從他右側衝過去,借李勝龍的籐盾開出了一條路,讓他可以殺到霍瑤花跟前。
  
  突然范禹好像看見了閃電。也聽見了雷鳴。
  
  ——可是跟天公打雷不同,這雷電的聲光竟是同步。
  
  暗街之中,范禹沒能看清發生什麼事,只知道隨著一記巨響,有東西從他左側猛襲而來,范禹別說以雙尖刀去迎架,連閃躲都來不及!
  
  沉重的撞擊下,范禹感到左肩骨痛欲裂,但那物飛撞之勢未止,仍繼續壓向他,把他碰得橫倒下去!
  
  范禹狼狽倒地,順勢翻滾一圈才能跪定,不忘把刀在腦門上方纏一圈,以防有敵人乘機攻來,然後才定神去看那撞擊而來的是什麼:
  
  是李勝龍,手裡提著的籐牌,深深陷下了一道刀印!
  
  李勝龍這一摔,頭臉撞在范禹肩骨上,著地後頭腦欲裂,眼睛連方位都分辨不了。這位大捕頭畢竟經驗豐富,知道瞬間陷入了生死危機,自然就把保命的籐牌再次舉起,護住自己頭面。
  
  另一次閃電與轟雷。這次的光芒卻是逆向上閃。
  
  籐牌被一股強猛的力量擊得飛出丈外,李勝龍左臂抵不住那衝擊,肘關節當堂脫臼!
  
  李勝龍雖傷一臂,其實右手腰刀仍在;但敵人這剛猛無儔的刀招實在太過震撼,那本應刀槍不入、能抵擋一切的堅韌籐牌,竟如此不堪一擊,頓時心神大亂呆在當場。
  
  「李捕頭!」在他身後的范禹急呼,正欲舉刀來救,卻從後看見李勝龍頭上冠帽炸裂,射出一叢鮮血!
  
  李勝龍倒下來後,錫曉巖的身影驀然就出現在范禹眼前。那條異臂斜挽著沾血的長刀,姿態靜極,就像沒有出過招一樣。
  
  ——可見剛才那凌厲的猛斬,對他而言舉重若輕。
  
  范禹無法置信,今夜局面竟會變成這樣。楚狼刀派自從出了霍瑤花這弒師逆徒後聲名大損,一眾門人數年來無不加緊鍛煉,以期報此大仇,清洗門派污名;如今仇人近在咫尺,卻竟碰上這麼一面可怕的牆壁。
  
  ——這種高手斷不會憑空冒出來!他到底是什麼來頭?那魔女如何交結得到他?……
  
  「你……閣下到底……」范禹伸出手掌,欲向錫曉巖示意暫停,想先問明對方底細。
  
  但錫曉巖一殺人,全身血脈已然沸騰。他大大向前跨步,越過李勝龍的屍體。
  
  范禹料不到對方全不搭理,後退一步掄起鐵環砍刀,與左右兩名同門後輩成一陣線,迎接錫曉巖的來臨。其他五名武林同道則被震在當場,遠遠留在後頭不敢上前。
  
  不管多少人,在錫曉巖眼中,都一樣。
  
  他步履突然加速,右手舉刀,乘著踏步轉腰之勢,「陽極刀」再次橫斬而出!
  
  錫曉巖這招配合長臂的「陽極刀」,可怕之處有二:一是手臂比正常多了一個關節,發勁又再加乘一層,產生出異乎尋常的霸道力量;二是那詭奇的攻擊距離,一般有經驗的武者在判斷敵我相距時,會測算對方的身高及所站位置,可是錫曉巖本來身材不高,獨獨一條右臂奇長,極容易令對手產生距離的錯覺而誤判。
  
  此刻站在最左面那個楚狼派刀手,正正因為錫曉巖發招時所站之處仍遠,以為退步後仰就能閃過,怎料「陽極刀」捲起罡風斬來,刀尖前頭兩寸就切進了他胸膛,登時橫向劃出一條慘烈至極的血口!
  
  「陽極刀」勁力迅猛,竟然未被這刀手的肉體所阻,刀刃仍繼續朝站在中間的范禹斬去!
  
  范禹垂直雙尖砍刀,左手按在刀盤護手處加力,兩腿沉下馬步,硬抗這「陽極刀」的餘勢!
  
  激烈相擊下,范禹砍刀上那鐵環,發出尖銳的震音。
  
  「陽極刀」實在太強,將砍刀的刀背硬生生壓在范禹肩頸鎖骨之間,范禹只感痛入肺腑,但確實用身體將這刀招接下來了!
  
  乘著范禹這難得爭來的空隙,站在右邊未受創的另一名楚狼派刀手,果斷地朝錫曉巖衝過去!
  
  ——對方這長程刀招太厲害了,只有搶入近身才有勝望!
  
  這名刀手將單刀收入懷中,左手緊按著刀背,刀尖對準錫曉巖胸腹之間,全身衝進去要把刀搠入!
  
  可是當他衝近之時,雙眼卻正好與錫曉巖相對。
  
  他剎那間看見:錫曉巖的眼神,從剛烈如火變為靜如止水。
  
  然後他感到手上按壓刺出的刀鋒只出到半途,就遇上一股力量牽帶,突然失控歪向一旁地上。
  
  刀手受這一記帶引,腳步無法收住,身體仍然衝向錫曉巖。
  
  錫曉巖以左手「太極」柔掌化勁將刀帶去後,腰身復又從吞轉吐,猛地呼氣發勁,斜前一記貼身頂肘,撞入那刀手的胸口!
  
  這一肘加上刀手本身前奔的衝力,沉雄猶如鐵錐,刀手胸骨連同幾根肋骨一氣斷裂,整個人仰天吐血向後飛去!
  
  被兩柄刀壓住鎖骨的范禹,本想趁機脫開,卻發覺對方的長刀仍然沒有放鬆力勁——錫曉巖左邊以「太極」吞吐化勁發勁的同時,右臂卻保持著剛猛壓制之力,這左右一心二用,比他兄長的「兩儀劫拳」又更上了一層樓!
  
  范禹雙足像給釘死在原地,無處可逃之際,錫曉巖又來了。
  
  錫曉巖左手在胸前如抱球一轉,原本屈曲成肘擊的手臂剎那舒展抖彈而出,拳臂如一股波浪,朝范禹面門湧至!
  
  ——這手柔拳發勁的「崩捶」,與他哥哥的「鞭拳」異曲同工,相異者在於「鞭拳」乃從旁橫揮而至,「崩捶」卻是中央直線衝來。
  
  「崩捶」一擊之下,范禹鼻樑骨折,耳孔和眼眶都冒出血來,因為腦袋激烈後仰,登時昏迷,整個人在錫曉巖刀下軟倒!
  
  最先胸口中了橫斬一刀那名楚狼派刀手,則在這時方才倒地。這刀深可見骨,他抱著血如泉湧的心胸,不住在慘叫打滾。
  
  餘下那十幾人被這兔起鵲落的交手嚇得發呆。其中一個欲取懸賞的武人,就連手中短戟都脫手摔落地上。
  
  站在錫曉巖後面的霍瑤花,也是同樣驚訝。
  
  她已經不是三、四年前的女賊霍瑤花,這些日子吸收了波龍術王所授的武當技藝,刀法早就不可同日而語,如要獨戰范禹這群人,其實也有絕對的自信。
  
  可是要像錫曉巖這般閃電連敗三個楚狼派的刀客——當中還包括了派內公認的看門高手范禹——她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得到。
  
  ——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斤兩……想不到……
  
  霍瑤花甚至不敢確定:波龍術王巫紀洪若與此人對決,誰勝誰負?
  
  這時一名差役舉起顫抖的燈籠,看清了錫曉巖的衣著和樣貌,雙眼惶然瞪得更大。只因這個差役下午也曾到過東頭市大街。
  
  「鬼……鬼……鬼……」他恐懼地不斷重複著一個字,無法完成整個句子。
  
  在這飄溢著血腥氣味的暗街裡,聽著這個字,眾人頓時毛骨悚然。
  
  不知是誰最先「哇」的一聲驚叫,十幾人馬上奔逃四散,就連地上的死傷者也棄之不顧。
  
  差役丟下的燈籠在地上焚燒,映得錫曉巖沾著血花的臉更為野性。
  
  他拖著長刀,回頭去看霍瑤花。
  
  霍瑤花依然牽著馬站在原地,露出的明眸凝視著殺氣未消的錫曉巖,眼神十分激動。
  
  早春的深夜寒氣仍濃,但霍瑤花卻感覺身體內裡一陣灼熱。她手臂不自覺把收藏大刀的錦盒抱得更緊。
  
  她的心彷彿被錫曉巖的刀燃著了。在黑暗中,他那旺盛的氣魄,明亮如太陽。
  
  ——同樣是強,波龍術王陰沉的氣質,跟錫曉巖猶如天地之別。
  
  錫曉巖看見她這眼神,誤以為她被方才激烈的血戰所驚嚇。他的臉容立時柔和下來,馬上取下背後的刀鞘,將長刀收起。
  
  「沒事了。」錫曉巖一邊背起刀一邊說。他語氣放輕著,只因仍以為霍瑤花是個尋常的風塵女子。
  
  ——錫曉巖入世未深,武功卻又極高,因此渾然不知像范禹、李勝龍這等武人,在江湖裡已非泛泛之輩,更不會想到假若他們真是盜賊,能夠引得他們下手的霍瑤花,也必然絕不簡單。
  
  霍瑤花有股激烈的衝動,想馬上現出大鋸刀來,跟眼前這個男人痛快比試一回。
  
  「你還在害怕嗎?」錫曉巖又再關切地問。「那些傢伙大概不敢回來了……可我還是送你一程吧。你要到哪兒去?」
  
  霍瑤花聽了這句話,那本來正欲發勁取刀的手掌立時垂下來。她從腰間緩緩抽出一方絲巾,遞向錫曉巖。
  
  錫曉巖不明所以,看見這女子仍在盯著自己的臉,伸手摸一摸,才知道臉頰上沾滿了飛濺的血花。
  
  「不必。」錫曉巖伸手以粗布衣袖將血漬用力抹去。被那雙美麗的眼睛瞧著,他感到有點不自然,重新將斗篷的頭罩拉起來,輕輕說:「走吧。」
  
  霍瑤花想了想,就拉著馬兒沿街而行。戰鬥過後,錫曉巖又再對自己的右臂感到羞慚,馬上收入斗篷底下,然後跟隨她走在身旁。
  
  後頭那個楚狼派刀手還在血泊中痛苦呻吟,但隨著二人走遠聲音漸漸變小了,靜街上只餘下馬兒踱步的蹄音。
  
  霍瑤花偷瞄身旁的錫曉巖。錫曉巖雖用斗篷遮臉,但那挺著胸膛的步姿,就如走在自家廳堂裡一樣,那氣質又再令她想起日夕牽掛的荊裂。
  
  雖然只是個短暫的替身,但錫曉巖陪伴在側,仍教霍瑤花心潮蕩漾。
  
  她回想:自己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跟男人並肩漫步呢?……
  
  如此單純的事,對今天的女魔頭霍瑤花來說,竟是奢侈不可及的渴求。
  
  ——我這些年的掙扎與戰鬥,到頭來又有什麼意義?……
  
  同時霍瑤花那高挑的身材,還有隨風吹送來的女體幽香,同樣教錫曉巖憶起虎玲蘭。
  
  他違反了掌門戒命私自出走,又經歷了這許多磨煉,一心就是要跟虎玲蘭再見面,但卻從來沒有想過:見到她之後該怎麼辦?
  
  ——她既然跟著荊裂,我在她眼中大概也是仇敵吧?那次我也確實曾經幾乎斬死她……荊裂我是殺定的了。之後她又會怎麼看我?……
  
  錫曉巖不知道要怎麼做。即使虎玲蘭此刻就在面前,他也不知道。
  
  可是他還是很單純的想見她。
  
  在這黑夜裡,他們兩人都因為對方的存在,而同時懷想著另一個人,並且心裡都生起一股相近的哀愁。
  
  也因為這哀愁,他們忽然都不想再跟對方並肩走下去了。
  
  恰在這時前頭現出燈光來。是一家仍有空房的客店,門外掛著燈籠。
  
  霍瑤花不說話,指一指那客店。
  
  「你就住這兒嗎?」錫曉巖心裡鬆了一口氣:「那我就送到這兒吧。」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霍瑤花並沒真的在這客店下榻。她不過想找個跟他分手的借口而已。反正也沒別的地方去,她也就牽著馬兒走向那客店。
  
  走到半途,她忍不住回頭看看這個「鬼刀陳」。
  
  錫曉巖如孤狼般的背影,快要融入黑夜裡。
  
  霍瑤花知道,自己從前也曾經跟他很相像。
  
  ◇◇◇◇
  
  錫曉巖想不到:那一夜,是他最後一次跟韋祥貴說話。
  
  三天之後他乘馬車到達沙頭市,接風的百里幫並沒有帶他去談判決鬥的地方,而是帶了他去停屍的義莊。
  
  在那兒,錫曉巖看見一具滿身血污的屍身。臉骨都被打得變形了。
  
  「是……『西寮』干的……」他們驚恐地告知錫曉巖。
  
  所謂「西寮」是荊州府南部一帶對西面流竄而來的流氓勢力之稱呼。他們來自岳州西部以至施州衛,被此地的富庶吸引而來,散落於多個縣城,各自結成幫派,並沒有什麼嚴密的組織,但因為是外來人,行事凶悍橫蠻,全不講道上的規矩。其中又有許多來自施州、天性慓悍的蠻夷子,本地的幫會也都忌憚他們三分。
  
  沙頭市的西寮人在鎮裡自立了一個虎潭幫,雖然不過數十人,但因好鬥而不畏死,其他幫派也都避之則吉。沙頭百里幫這次雇「鬼刀陳」來,本不關這虎潭幫的事,而是要擺平另外兩個幫會間的紛爭;不巧韋祥貴到來談好報酬之後,一時高興又到鎮裡一家娼館玩樂,正遇上虎潭幫一名頭目,二人因爭奪一個年輕妓女吵起來,虎潭幫人二話不說,也不問韋祥貴是誰就圍起來毆打,當場將他活活打死,丟棄在旁邊市集的爛菜堆裡……
  
  錫曉巖靜靜瞧著韋祥貴的屍身,一直動也不動。他身邊的百里幫眾全都不敢走開,也不敢說話。
  
  他一直盯著韋祥貴被打得淒慘不已的臉。
  
  這是他平生第一個朋友。
  
  直至天都黑了,他突然蹲下來,拿起祭奠用的饅頭,一口氣啃掉三個,又把祭酒喝個清光。
  
  「帶我去。」錫曉巖平靜地說,同時將背上的長刀解下來。
  
  在燭火掩映下,百里幫眾看見「鬼刀陳」的背項,彷彿散出一層像霧的氣息。
  
  本來就陰森的義莊,更感寒氣逼人。
  
  「我……我們……」百里幫的人怯懦地說:「連兵刃也沒帶……讓我們先……」
  
  「不必。」錫曉巖的聲音也同樣冷酷得不像人:「你們帶路就行。我一個人進去。」
  
  ◇◇◇◇
  
  虎潭幫的老巢在沙頭市西部文德裡內,本來只是座破落空置的舊糧倉,他們流徙而來後強佔它作為聚居地,還改了個威風的名字叫「西義堂」。
  
  百里幫眾帶著錫曉巖,才走到文德裡外頭,卻見上方的黑夜映著躍動的紅光,一眼就看出里巷裡燃燒著猛烈的火焰。
  
  錫曉巖未等眾人指路,右手長臂就將長刀拔出鞘,踏著沉重剛猛的步伐奔入巷裡,刀尖刮過牆壁,劃出星火。
  
  他的眼神與臉容,盛載著滿溢得快要爆發的仇恨。
  
  可是他找到的,卻只有一座已經焚燒得屋頂也快塌下的「西義堂」,還有堂前街巷幾具橫七豎八的屍體。
  
  這些屍體身上,全都有慘烈驚人的刀口。
  
  一個身影站在火場外,仰頭瞧著那激烈舞動的火焰,神態就如孩子欣賞節慶的煙火。
  
  此人肩上擱著一柄刃身寬闊的大刀,刃口其中一段帶有鋸齒,柄首垂著一大綹人發,以血染成暗紅。
  
  那大刀的刃面上,沾滿都是鮮血。
  
  錫曉巖看見火光前透現的那個婀娜身影,一時呆住了,本來充盈的殺意消散無蹤。
  
  那人把臉轉過來,一雙嫵媚眼睛瞧著錫曉巖。
  
  ——他當然仍記得這雙眼睛。
  
  這次霍瑤花已經沒有戴面巾,向他展示出雪白美艷的臉龐來。
  
  「這是還你上次的人情。」她微笑著輕輕的說。
  
  這一刻錫曉巖渾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到這兒來,只是無語看著霍瑤花這擔著大刀的美麗姿態。只因她跟那個他苦苦追尋的女人實在太相像了。
  
  霍瑤花藉著熊熊火光,瞧著錫曉巖好一會兒,心裡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嫣然一笑。
  
  「我們都為對方殺過人,彼此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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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33:16
卷十 狼行荊楚 第三章 蜂刺
  
  破門六賊
  
  一張破破爛爛、狀如廟宇符咒的紙片上,橫書了這四個潦草的大字。下方緊接是四行小字:
  
  邪派狡輩 僭稱名門
  
  恃兇殺掠 劫民自肥
  
  蛇群鼠聚 姦淫不倫
  
  惡孽迷天 罪當十誅
  
  這樣的「破門六賊」聲討狀,在臨江城南的梨花巷大路上,貼滿了四周房屋與商店牆壁,大半已被三月的毛毛雨霧滲得綿爛,有的掉出半片隨細風輕晃,有的散落在水窪裡融成了一團。
  
  分明是午後的光天白日,這梨花巷街道卻空寂無人,不只平日沿街擺賣的販子全不見了,就連兩旁房子的商舖也都關起門來。街心就只得一條流浪狗咬著腐壞的骨頭走過,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這寂靜情景,加上滿牆滿地密密麻麻的紙,整條街道乍看有如變成幽陰的樹林。
  
  街裡唯一仍打開門口的,是在西首盡頭處那座「迎風客棧」,洞開的大門前未見一人,門內的大廳也都空蕩蕩。
  
  ——「迎風客棧」雖說是旅店,其實無人落腳。臨江城裡的人都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客棧數年前因生意不佳,把二樓好些客房拆了改作飯館,卻引來城裡三山五嶽人馬聚腳,漸漸在店裡私開賭局,結果店東只靠少許的抽成維持生計,店子被黑道鵲巢鳩佔,成了活脫脫的賊窩,乏人打理下一片落泊齷齪,就算在外頭也嗅得出一股潮濕的霉味,城裡的良民都不敢接近。
  
  那聲討狀下面寫著挑戰「破門六賊」的日子地點,正是今天這家客棧。
  
  春雨不斷在下,街裡泛著大片迷濛白霧,四周物事全都籠罩在一層淡淡濕氣中。一切彷彿都變慢凝止。
  
  此時出現一人,左手撐著一把繪了優雅梅花圖畫的紙傘,右手牽著仍在喘息中的白馬,站在街道入口跟前。
  
  這人一身白衣,身材細小,被紙傘遮著面目。其腰間掛了一柄長物,用油布套仔細包裹,以防沾水。
  
  這人把馬韁繞在街口的木柵欄上,跨開穿著革靴的雙足,踏進了這條詭異街道。
  
  幾乎同時刻,街道兩旁窄巷深處,微微傳來足步在水窪中移動的聲音。
  
  這人毫不理會,仍然走入街心,直到「迎風客棧」門前才站住,然後掏出一方布巾,仔細抹拭衣服和手上的水漬,這才輕輕把腰間那油布套解開。
  
  只見布套之下露出一個造型古雅的劍柄,銅柄首與劍鍔護手都鑄成卷雲狀,手柄交錯纏著紫色的布條。
  
  這人將紙傘略抬起來,現出一張英氣嬌俏的臉龐,以雪白頭巾包覆著髮髻,正是童靜。
  
  她靈動的眼目裡,有如透出烈火。
  
  同時街道兩旁巷口和屋頂牆頭上,冒出了二、三十人來,在細雨中各自提著刀槍劍棒各般兵刃,隱隱已將童靜包圍在中央。
  
  這群人衣飾和手上兵器不盡相同,一眼就看得出分屬幾個門派。他們皆是地方上的武林人士,早就風聞近月來一干自號「破門六劍」的強豪大鬧贛北,現在首次親眼看見那六人其中之一的女劍客,竟不過是個二八年華的嬌滴滴姑娘,驚訝沉默了一陣子後,就不禁笑起來。
  
  童靜未有理會他們訕笑,仍然盯著前方的「迎風客棧」,從腰帶內掏出一張折疊的紙片抖開來,正是那貼得滿街滿巷的「破門六賊」聲討狀。
  
  三人此時從「迎風客棧」現身,其中兩個自大門並肩步出,另一人則在二樓窗戶跳出來,蹲在屋簷之上。
  
  童靜朝著門前的人舉起那聲討狀。
  
  「這東西。」她恨恨地問:「你們寫的?」
  
  童靜仍帶稚氣的紅彤彤臉龐,配上這麼一副惡狠狠的表情,又令街上眾多武人忍不住一陣哄笑。
  
  可是客棧出來那三人卻沒笑。他們看見來的只有這女孩,全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站在客棧門前那二人中,左邊的是個身材甚高壯的漢子,面貌四十餘歲,眉目間精光閃爍,一頭發髻已然禿了大半。他揚起披風,展露出腰間一柄十分貴重的鏤飾雁翎刀,看那皮革刀鞘的色澤,就知道這柄刀已經傳承了許多年。
  
  他左手把著柄頭,站姿雄偉,隱有一方之主的氣度,此人乃是臨江城內第一大武館、阮氏無極門的當家館主阮韶雄。
  
  阮家祖上藝成於無極門後自成一系,已在臨江立足設館四代之久,聲勢頗大。就數此刻包圍在街上的眾多好手,裡面有十三人都是阮韶雄帶來的無極門弟子,佔了將近半數。
  
  阮韶雄聽聞這「破門六劍」不同一般匪盜,數月來在江西北境內奪取官銀,全都是大剌剌地行事,甚至正面往官吏的府邸索要財物;遇著官府圍捕也從不逃避,反而正面把官差保甲打得落荒而逃。這次阮韶雄應臨江知府呂大人之邀剿除六賊,也就直接用聲討狀激使對方出來決戰,不料來的只有這麼一個小姑娘,阮韶雄身為群豪中的東道主,本該率先發話,面對著童靜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皺著眉頭不語。
  
  「是我叫人這麼寫的,又如何?」一把尖細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正是蹲在屋簷上另一人。
  
  此人身材瘦長,蓄著須的臉輪廓深沉,右腕穿戴著一個烏黑色的鐵爪,兩根尺許長的尖硬爪子從掌背伸出來,那蹲踞的姿態也恍如一隻棲息在樹椏上的大鳥。
  
  他名叫沈豐,是湖南平江人士,自從六年前藝成於當地巨禽門後,一直與兩個師弟在外遊歷修行。這陣子三人正好到臨江阮家作客,聽聞阮韶雄要來剿賊,也就一口應允助拳。
  
  童靜聽了沈豐說,怒目往上盯著他,正要回話,但沈豐馬上又先一步譏嘲:「既然作賊,早就知道要沾污祖宗父母,還怪別人寫出你的醜行嗎?」
  
  另一人也接著沈豐說:「姑娘年紀如此輕,既是學劍之人,就該當走正道。」
  
  說話者是站在阮韶雄身邊的第三人。他斜背著一柄長穗古劍,身材並非格外高壯,但肩頭甚為寬橫,腰細腿長,身形體如三角,呈現如豹子般強悍敏捷的氣勢。
  
  他大概二十七、八年紀,五官輪廓堅剛,可是眉宇之間卻帶著漫不經心的神色,嘴角微微噘起,既似輕鬆也像感到厭煩,讓人看不透他到底是來湊熱鬧不打算助拳出手,還是對自己的武技擁有絕大自信。
  
  此人年紀比阮韶雄和沈豐都要輕,但他一說話,那兩人都瞧著他,顯然對他甚為看重。
  
  他名叫龐天順,在場群豪之中,就只有他獨自一人前來,可是論背景卻最厚:出身於名動三省的湘龍劍派,更是湘潭總館年輕一代裡出類拔萃的入室弟子。
  
  湘龍劍派源出湖南,百年來流布甚廣,從湖廣到江西,甚或廣西都有分支傳人,聲勢只稍遜於「九大門派」裡的八卦、心意、秘宗「三門」。
  
  ——當今天下武林雖以「九大派」為尊,但實力出眾的宗派當然不只他們九個。像湘龍派、無極門、巨禽門等名門,無刻不想尋找機會壯大聲威,期望有天也躋身到「九大派」同儕之列,甚或取而代之。阮韶雄等人這次出手義助官府對付「破門六賊」,也是為這原因。
  
  群豪裡其他十餘人,則來自贛北一帶幾個較小的武林門派,無非是得知有三派的大人物聯袂出手,因此踴躍到來加盟,希望沾沾光拉拉關係。
  
  沈豐與龐天順剛才一人一句嘲諷,把童靜的臉蛋氣得更紅。但她無意辯解——「破門六劍」行俠於江湖,冒犯地方官府,本就預料必被誣蔑為匪賊,他們半絲不放在心上。
  
  真正令童靜憤怒的,是聲討狀上的一句話。
  
  「這句『奸……』」童靜不好意思說出整句:「你們亂寫些什麼?」
  
  這聲討狀其實是臨江知府呂炳季大人手下幕僚所寫,沈豐剛才這樣說,不過故意戲弄童靜。群豪大舉出動,對方卻只得一個女孩來接戰,沈豐甚感慍怒,忍不住又再譏諷:「幾個男女混在一起作賊,斷不是什麼好貨色,這『姦淫不倫』,八九不離十。」
  
  童靜咬著下唇,本來如火的眼神突然凍結。
  
  這剎那龐天順感受到童靜的氣息轉變,抬起本來懶洋洋的眉毛。
  
  童靜那把紙傘分毫未動,但握傘的左手突然離柄,伸往後腰再閃電向前摔出!
  
  沈豐還沒看清怎麼回事,只感下方女孩的紙傘底下射出一物,正向自己高速飛來,他本能地舒臂向上,鐵爪往面門一抹,發出金屬交擊之聲!
  
  那飛行物被擊打折射往旁邊,插在沈豐身後的窗格上,乃是一柄甚輕細的飛劍匕首!
  
  此時童靜左手已接住剛才浮於半空的紙傘,全身恍如未動過一樣。
  
  街上眾人全被童靜這手不動聲色的崆峒派「飛法」所震驚!
  
  ——好詭異的出手!
  
  經過去年清蓮寺一戰,童靜有感自己只仗一柄單劍,往往不能隨戰況應變,尤其在群戰中以寡擊眾,沒有長兵或遠射武器更受制肘,於是向練飛虹學習了飛刃之術。
  
  童靜這飛劍雖未大成,力量和速度也不夠急勁,但她勝在曾經苦學過「半手一心」的虛擊法門,知道如何控制肢體的預兆動作,因此猝然出手之際,身形幾近紋絲不動,飛劍將及沈豐面門,他才有所反應,幾乎就要了他的命,直驚得這巨禽門好手一身冷汗!
  
  場上江湖經驗最豐富的是阮韶雄,也最先作出反應,閃電伸手搭住腰間雁翎刀!
  
  ——這娃兒好不簡單!先擒下來再說!
  
  阮韶雄腰旁銀光閃爍。他已不顧慮身份,率先出刀!
  
  ——黃州無極門以剛猛刀法與拳掌名聞江湖,當年阮韶雄太祖阮基遠渡拜師學藝十三年,得師門允許回故鄉臨江開設分館,自然已得真傳。阮韶雄這一招「摘花投水」拔刀手法,正是他阮家嫡傳六十餘年的無極門刀技。
  
  他卻看見眼前一花。
  
  繪著梅花圖畫的紙傘,在阮韶雄刀子完全拔出之前先一步垂下,朝他旋轉迫近!
  
  阮韶雄眼前驟失對手身影所在。
  
  自豪的快拔手法竟然被這小姑娘洞悉阻截,阮韶雄心頭殺意萌生,再不理會是否留活口,吐氣猛喝一聲,雁翎刀爽利出鞘,順勢往紙傘全力橫斬而出!
  
  ——管它是傘是人,全都給我一刀兩斷!
  
  阮韶雄同時聽到傘後傳來一種奇特的鳴響。
  
  「收——」
  
  站在右側的龐天順叫喊出半個字,同時以比阮韶雄出刀更快的速度,探出左手抓住阮館主背後披風,猛把他往後拉!
  
  阮韶雄的橫斬因這一拉而半途窒礙,刀子只出到一半就停住——
  
  紙傘後有一物急激突射,透傘而出,準確無比地刺入阮韶雄的握刀右前臂!
  
  阮韶雄吃痛,閉著氣硬生生把刀招收回去,順著龐天順的拉扯朝後倒跌!
  
  那尖針似的物事帶著血花,拔離了阮韶雄手臂,復又收縮回紙傘後面不見。
  
  龐天順左手化爪為掌,將阮韶雄身子扶定。阮韶雄惶然垂頭看看手腕,衣袖已被血污染濕。
  
  這時紙傘挪開,只見傘後的童靜右手挽著的紫柄寶劍,刃身造型甚為特別,劍尖前段收窄如針,正是寒石子在廬陵所贈的「迅蜂劍」。
  
  童靜手腕一抖,「迅蜂劍」那輕細的前尖即發出高頻的震鳴,顫動著將刃尖上血漬揮去,正是剛才傘後發出的異音。
  
  街道兩旁許多阮氏無極門弟子,看見師父竟然一招之間就被這小女孩刺傷,既憤怒又無比震驚。
  
  剛才童靜不靠眼睛,只憑阮韶雄腰間掛刀的位置與出刀的風聲,就能辨出他的手法方位;她借紙傘掩護,以青城劍招配合「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劍尖截擊向阮韶雄橫掃而來的手腕,若非龐天順及時察覺,出手收勒阮韶雄的刀招,阮韶雄就等於將手腕送上劍尖,隨時腕廢刀失!
  
  阮韶雄暗中手臂微微運力,感覺腕脈筋骨並未受傷,仍能握刀發力,只是前臂肌肉被刺傷了數分,血流不止。此刻他知道全靠龐天順出手改變了自己的刀招方位和力量,受傷才會如此輕。
  
  饒是如此,童靜這麼一個少女劍士,一招間就殺退阮氏無極門當家,要是傳到外面,一劍已足名動武林!
  
  細雨打在童靜臉上和身上,散出一陣霧氣。她渾身血脈沸騰,因為投入戰鬥而興奮不已。
  
  街上群豪同時都心生疑惑。
  
  ——好邪門……連一個小姑娘都如此,這「破門六劍」到底是什麼人?……
  
  有的人開始萌生退意。
  
  「擒下這小妖女!」上方的沈豐吶喊著,雙臂一張就朝童靜飛撲下來!
  
  這沈豐左一句「姦淫」,右一句「妖女」,童靜最恨此人,一振「迅蜂劍」,祭起青城派「瀧渦劍法」的吞吐之勢,劍刃微一收蓄,馬上就發出顫鳴之音再次射出,迎擊半空中的沈豐!
  
  湖南巨禽門乃揉合當地著名的鷹爪門功夫與南方傳來的鶴拳而自成一家,其中鷹爪一脈最擅長騰挪跳躍,沈豐這空中撲擊,早就預計童靜會擊劍相迎,跳下時暗藏力道,半空中擰腰偏身,右手兩根鐵爪從旁朝童靜的劍刃猛砸!
  
  ——他看準了對方這柄「迅蜂劍」前端輕薄,用粗壯的烏鐵爪子發勁硬碰,必然將之打斷!
  
  可是童靜那「瀧渦劍」之勢突然就消失無蹤。
  
  原來童靜只是原位輕抖一下尖刃,劍招並未真的發出,延緩了微微半拍子後才突然跨步矮身,「迅蜂劍」反削沈豐仍浮在空中的小腿!
  
  ——這虛勢欺敵之法不是別的,正是飛虹先生苦心傳授她的「半手一心」!
  
  沈豐想不到童靜劍技竟有如此精微變化,要懊悔太冒進已然來不及,只能在空中勉力收縮雙腿,希望減少中劍受傷的深度。
  
  剎那間童靜卻感覺身後有激風捲至,她急忙以左手上的紙傘向後一引,前頭的削劍卻仍未停息!
  
  ——童靜所學的崆峒派「十五練手劍」,雖只是單劍法,但其中已經暗藏有左手劍指的密訣,即是崆峒派左右雙兵一心二用、互不干犯的基礎。
  
  一物迅速纏上了紙傘,緊緊拉扯!
  
  童靜雖然能做到左右手分開出招,但畢竟體力不夠強,左手雨傘被這猛力拉引,影響了右手出劍的動作,那削劍略一偏斜,只輕輕割破沈豐的褲管!
  
  沈豐驚魂未定,仍然全力收縮往旁翻滾閃躲,再也顧不得難看,用肩背著地打了個滾。
  
  童靜左手抵不住那拉力,只好放開傘柄,紙傘被異物收捲飛去。原來那是沈豐的師弟,以一根鐵爪飛索救了師兄。
  
  這時街道兩旁群豪也擎起刀槍圍襲而至。尤其阮韶雄的弟子,眼見師尊被個小女孩一招刺傷,實是奇恥大辱,個個紅了眼率先衝殺過來!
  
  經歷廬陵惡戰的童靜卻是氣定神閒,知道被圍攻的要訣是盡量移動變換位置,「迅蜂劍」隨身形步法展動,搶先衝向兩個阮氏無極門人,又是「半手一心」佯左打右,一人猝不及防,就被青城派「風火劍」的「破澤」削中大腿仆倒!
  
  另一人發現童靜攻向自己的是虛招,正要搶擊,但那嬌小的白色身影已像魚般游去。
  
  震鳴的劍尖順著童靜腰步發勁直刺,另一名阮氏門人肩頭中招,單刀墮地。
  
  只見童靜身劍合一,在眾敵之間穿梭出劍極為矯捷,劍技比在清蓮寺時大有進境。得到了那場生死苦鬥的可貴經驗,再經過大半年定下來潛心修練,童靜的劍法已然成形,漸漸顯露出令練飛虹也為之吸引的武學天份。
  
  ——甚至連那偷學得來的「追形截脈」,她也開始能夠做到應手而出的地步,只是準繩時機上她還沒有很大信心,出劍常常不自覺保留三分,截擊的威力跟正宗「武當形劍」仍有一段距離。
  
  在場的都是武人,不似江湖黑道或軍人般習於圍攻,只是衝上來各有各打;有的小門派人物只不過來湊湊熱鬧,更無心與這厲害的小妖女交手,只在後面虛晃兵刃不願上前。結果二十餘人圍打一個女孩,竟是陣形鬆散,童靜仗著身形嬌小靈巧,在敵陣中遊走出劍,眾人都摸不著她動向。
  
  又一人慘叫跌去長槍,捂著血淋淋的左掌狼狽飛退。其他人更是心慌,只要聽到那「迅蜂劍」的鳴音稍為接近,就已被唬得停步舞刀招架,無人敢再搶近童靜七尺之內。
  
  童靜揉合三大派而又自成一格的劍技,出手精巧莫測,那幼細劍尖有如準確無比的蜂刺,倏隱倏現,一個個大漢為之震懾。
  
  童靜收劍稍息,劍刃鳴音驟止。她斜挽著那尖鋒細如銳針卻令眾多漢子膽寒的「迅蜂劍」,渾身散發著一股逼人英氣。好些武人這時竟不敢直視她,已渾忘今天乃是助官府來「剿賊」。
  
  這時童靜感到左側一團氣息迫近來,瞥見正是全身衣衫滾得濕透的沈豐。他擅長鷹爪功的步法,奔在積水的地上只發出極細微聲音,已欺近到童靜側面,鐵爪直取她頭頸!
  
  ——然而童靜連前武當「褐蛇」波龍術王也對敵過,這等輕功怎不察覺?
  
  沈豐適才知道這小妖女的虛擊花招甚厲害,於是這次加快主動出招。他的巨禽門武功,下盤是輕快靈活的鷹爪騰步,出手則是剛勁沉重的鶴拳,這招鐵爪夾帶劈掌擊出,把潮濕凝重的空氣也撕破!
  
  然而此人跟童靜日夕練習的對手,實在差太遠了。
  
  「你的劍,不用招架。」飛虹先生經常這樣對她說。「盡用你最大的長處吧。」
  
  經過這些日子的修練,童靜深知自己目前最強之處何在:靈巧的身體控制,還有對時機的準確掌握。
  
  她冷靜看著沈豐這爪掃來,就等對方出招已到了無法收回的界限,方才低頭矮身閃躲,順勢發劍,那顫鳴的「迅蜂劍」化作白虹,直取沈豐暴露的腋窩虛位!
  
  童靜此劍自然不經思考擊出,勁貫劍尖。這道經過寒石子細心淬磨的刃鋒,即將貫入沈豐的胸肺——
  
  另一柄劍從旁削來,架住了童靜的刺擊,碰上震動中的「迅蜂劍」,發出極尖的銳響,兩劍各自彈開!
  
  沈豐還以為自己胸口已然中劍,頹然倒跌,下一刻才知道平安無事。
  
  童靜收劍一看,橫裡殺出阻截的,又是那個龐天順。
  
  兩次被這個湘龍派劍士看穿自己的劍招,童靜心中略有不快,但又隱隱有種「終於遇到個像樣的對手」的快意。
  
  龐天順救了沈豐,卻未再出劍追擊,只將長穗古劍收在臂後,不擺架式輕鬆地瞧著童靜。先前他不加入戰團,就是不願倚多圍攻,此刻也先讓童靜收劍定下神來,以示要與她單挑。
  
  「你們都先退開。」龐天順說時視線不離童靜。
  
  在他身後的阮韶雄正按著右臂止血,被這後生小輩指揮,心裡本甚不忿,但這一戰他與弟子都失利受傷,再逞強只有更難看,只好歎息點頭,示意弟子退後。
  
  沈豐表面毫髮無傷,但自知比阮韶雄敗得更慘——阮韶雄頂多只是廢掉右手,他則幾乎一劍喪命。他與兩個師弟俱臉色蒼白地站在一旁。
  
  龐天順剛才從旁觀看出來,眼前這名少女的劍法雖未精純,但其中細微處卻顯露出非常驚人的才能,忍不住問:「姑娘師承何派?」
  
  在童靜眼中,這個表情懶散的男子,算是敵陣中最禮貌的一個。她想了想就微笑回答:「四川,青城劍派。」
  
  眾人早就聽聞,這「破門六劍」裡有人號稱是青城派弟子。天下皆知青城派早在前年末就被武當派所滅,因此認定這干人只是假冒僭用青城名號,以壯威勢。
  
  可是經過這番交手,眾人想法有些動搖了。
  
  龐天順聽了只揚一揚眉,既沒驚訝也未失笑,把長劍轉回正握斜垂向地,淡淡說:「那麼龐某領教了。」
  
  龐天順那斜垂的長劍,形貌甚是古雅,刃背根處蝕刻著圖紋,甚是罕見。
  
  童靜面對龐天順,眼目裡再無怒意,略點了點頭,舉劍擺起架式。
  
  她為了那聲討狀上一句「姦淫不倫」,盛怒之下乘夜兼程趕來臨江赴會,本來是要狠狠教訓這群人,但不知何解獨是這個龐天順卻怎麼看也討厭不下去。童靜這些年眼界開闊不少,剛才龐天順一出手救阮韶雄,她已辨出這劍客跟阮、沈二人絕非同一級數。此刻童靜終於跟他對上,臉容不單毫不緊張,反倒現出興奮的神色。
  
  與強手比試的強烈慾望,是成為高手的必要條件,龐天順也懂得這個道理。當他察覺童靜那表情的微妙變化時,心裡不禁笑了。
  
  ——有前途。
  
  一瞬間,龐天順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眼神無比貫注。
  
  他口鼻深沉吐出一口氣,手裡劍突然便活起來!
  
  有說這湘龍派劍法來歷甚古,在宋朝時實與西嶽華山的道門武藝源出一脈,後來南傳與湘地的武術合流,技法上已大大相異,但仍保存了華山「以氣御劍」的要訣。
  
  龐天順沉身揚劍,劍刃挾帶一股氣勢,往前襲擊童靜中門!
  
  童靜直覺這氣勁貫徹的劍招,以自己功力絕對硬碰不得,向橫展步避其鋒銳,以「迅蜂劍」急指向龐天順伸長的臂肘!
  
  龐天順早就看出這「截脈」是童靜的得意技,他卻不閃不避,長劍仍舊直進,取襲童靜的左肩,那刺劍竟突然再加速!
  
  ——這種一劍之中借助悠長氣息,能夠半途二度加勁的秘訣,正是湘龍劍派的絕技!
  
  童靜的「截脈」被這突變的劍速打亂,她剎那間判斷對方的劍將比自己的截擊更快到達,馬上決斷地回劍抵擋!
  
  看見童靜的判斷與應變,龐天順嘴角揚起來。
  
  兩劍交碰之下,龐天順的湘龍劍立時展現出氣勁沉雄的優勢,輕巧的「迅蜂劍」雖能及時將那刺劍格偏,但自身卻更大大反盪開去!
  
  這般硬擋正是童靜的夢魘,中門大開之餘,嬌小的身軀也因受力而失勢。她連踏數步斜退,只求重整架勢。
  
  但龐天順絕不放過這時機,長劍吞吐間又搶向童靜,劍尖於三尺餘距離之下逼指她面門,童靜面對這威脅,只得繼續乘勢退步。
  
  湘龍派武功最講究氣力悠長,龐天順一直前進,繼續逼迫童靜,劍刃卻仍隱而不發,只是在一個最危險的距離遙指她,令童靜沒有反擊的時機。
  
  童靜就如被龐天順那無形劍勢推動,半步不敢停留,只能繼續退卻。要是此時群豪中任何一人從後阻截,她都將陷於險境。
  
  ——可惡……這不是辦法……
  
  童靜咬著下唇,心裡變得焦急。對方不發招,她的「追形截脈」用不上;連退之下緩不過一絲空隙來,也無法使出「半手一心」的誘敵虛擊。龐天順佔著半步先機,就把她兩大劍技都封鎖了。
  
  同時龐天順心裡正笑著對童靜說:你現在看清了自己的弱點沒有?
  
  ——他刻意用這戰術壓制童靜,就是要讓她體會:自己的劍太狹隘了。一旦被看穿了得意的招式,就再沒戲唱。
  
  童靜心裡雖然明白,但那天生不服輸的倔強氣質,也在此時爆發。
  
  童靜突然左足後踏煞止,足上的反推之力往上傳達到腰脊,再往肩背,一氣帶動右手劍猛疾向前刺出,不是別的,正是青城派入門劍招「星追月」!
  
  ——拋棄所有擅長的技巧,就以青城正宗快劍去斗對手!
  
  龐天順臉容絲毫不動,本來留中不發的長劍發勁鼓動,劍身如浪向右方崩出去!
  
  「迅蜂劍」刃尖如箭射向龐天順右目,可就在距離不足半尺時,龐天順的長劍刃脊猛砸而來!
  
  童靜這「星追月」本來就出得有點倉猝,手上勁力未夠貫徹,抵不了這從旁擊打,紫色劍柄瞬間脫手,「迅蜂劍」旋飛落在積水的地上!
  
  童靜臉上血色盡失。
  
  龐天順卻未乘勢下殺手,只是收劍退了兩步,並足而立,冷冷地俯視著兩手空空的童靜。
  
  「青城派劍法?不過如此。」
  
  龐天順這句話,本來不過要挫挫童靜的銳氣,讓她接受失敗,但卻像根針刺進了她的心坎。
  
  「你……你……」童靜的臉又再紅起來。
  
  「有說錯麼?」在旁的沈豐本來一直神色敗喪,此際龐天順替己方挽回敗局,也就忍不住要討點顏面:「青城劍派,還不是給人家滅了嗎?」
  
  童靜手中無劍,本來狀甚頹喪,但一聽這句話,從心裡就湧起一股氣息來。
  
  「青城派有天一定會復興的。」
  
  「就憑你?」沈豐落力譏嘲。
  
  但童靜不為所動。她明澄的眼睛瞧著龐天順等人,嚴肅地說:
  
  「你們怎樣取笑我都可以。但是不許取笑他的志願。他一定做得到的。」
  
  她的眼瞳裡閃耀著信心的光芒。
  
  龐天順看著童靜這表情,一時呆住了,心裡在想:她口中的「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有人……來了!」
  
  其中一個站得最近街道入口的阮氏弟子,這時忽然高叫。
  
  他們剛才都把注意力投在童靜身上,渾沒發覺街道另一頭正有馬蹄聲急激接近。
  
  一匹馬踏過街上水窪,濺起激烈的水花,狂奔進街來,可見騎者的凌厲身手。
  
  馬鞍上的人身穿蓑衣頭頂竹笠,背著長長的包裹,此時竟將兩足脫離了馬蹬,卻仍騎得極穩。
  
  就在那馬兒奔到街中央的瞬間,騎士以手撐著馬項,全身從左側離了馬鞍,順著奔勢飛縱下馬,雙腿一著地又乘力道再向前急跑了六、七步,快如閃電般一口氣進入群豪包圍圈內,穩站在童靜背後,那高速中順勢躍跑繼而靜止的動作,順暢如水上行舟。
  
  沒了騎者的馬兒仍向街道右側衝前一段才慢住停下來,幾個包圍的武人險被撞倒,都慌忙跳過閃躲。
  
  童靜看著那騎士,露出異常燦爛的笑容。
  
  ——只有面對同伴時才有的笑容。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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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33:35
卷十 狼行荊楚 第四章 戰湘龍
  
  「都叫你別來了,怎麼不聽話?」
  
  那蓑衣騎士疾馳趕到,此刻雖已靜止,身上還是散發著一股躍動的氣息。他一人擋在童靜跟前,面對眼前眾敵如林刀劍,一邊取下竹笠一邊說。
  
  童靜一聽這話,本來歡喜的臉色一下子冷卻下來,微慍回答:「一到來你就只會說這種話嗎?」
  
  竹笠與蓑衣皆落到地上,展露出一副年輕的臉龐與一身藍色衣裳,戴著繡有飛鳥圖案的頭巾,正是燕橫。
  
  燕橫看看掉到一旁的「迅蜂劍」,噘著嘴巴皺眉搖頭:「你看,吃虧了。」
  
  他說著時伸手向後,扯下背上的布包,露出「雌雄龍虎劍」來。
  
  阮韶雄與沈豐等人一見他肩上突出的「龍棘」劍柄,不禁心中一懍。青城派遠在四川,這裡眾多武人並未真正見識過青城劍法和寶劍。但「雌雄龍虎劍」的不凡造型,已然令他們生疑。
  
  ——難道「破門六賊」裡有青城劍士……是真事?……
  
  燕橫直視眼前一干武林好手,再無往日的少年靦腆,神情不卑不亢,只是略向龐天順、阮韶雄和沈豐點頭。他臉上仍有去年廬陵一戰後遺下的幾道淡淡傷痕,增添了男兒的滄桑與歷練,看上去比從前成熟不少。那背著劍隨隨便便的站姿,已隱約有淵渟嶽峙的風範。
  
  龐天順瞧見燕橫這模樣,露出難得的認真表情。
  
  「青城?」他以淡然語氣問。
  
  燕橫點頭:「小姓燕。」
  
  ——這年輕小子,就是她口中的「他」嗎?……
  
  龐天順目中浮現笑意。
  
  在旁的阮韶雄仍捂著流血的手臂。這「破門六劍」只一個童靜就如此厲害,如今再來一人,阮韶雄深恐要吃大虧,心裡正在苦思,要如何保住顏面全身而退,卻突然聽到一陣激風——
  
  龐天順在毫無先兆之下,又再吁氣發劍,長穗古劍急取燕橫,速度竟比先前更快!
  
  ——群豪裡看來最講規矩的龐天順,竟率先出手突擊,眾人都料想不到!
  
  然而那長劍才到半途,燕橫左手已然往後腰一收再揮出,掌間多了一抹光華!
  
  他反手橫向回擊,銳鳴聲中將龐天順的長劍狠狠格開!
  
  只見燕橫左手反握著一柄護手鑄成虎頭的寬刃短劍,青城寶劍「虎辟」是也。
  
  ——燕橫甫入敵陣,已是無時無刻不在戒備之中。離開青城山這兩年多以來,從成都馬牌幫到廬陵清蓮寺,他經歷過許多次正邪相鬥,已然懂得「江湖乃是修羅道」此一道理,掉以輕心隨時換來悔恨!
  
  龐天順一劍被擋開,感受到燕橫這左手短劍的勁力,竟毫不輸於他湘龍派的氣勁貫發。
  
  ——可這小子看來比我還要年輕十年!
  
  龐天順長劍並不收回,反而往前踏步將劍刃橫帶,又是以接連的進擊,配合湘龍派的悠長氣息,全力壓迫燕橫,與剛才壓倒童靜時如出一轍!
  
  燕橫五指一翻,將「虎辟」化成正握,身體略退半步,氣定神閒地揮動短劍,又將湘龍劍招架住。
  
  龐天順長吐氣息,長劍連續變化兩次,一刺一削,可燕橫只是左手在身前運劍招架,準確地將龐天順的攻擊全數接下。
  
  這四招交鋒之間,龐天順察覺燕橫目光視線有異,並非看他攻來的長劍,而是投向他身上的某一點,連續幾次所看方位也不同。直至第四劍,龐天順終於明白燕橫在看什麼了:
  
  是龐天順長劍被「虎辟」架去後,他身軀架式所暴露的虛位。如若燕橫右手也有劍,那全都會成為應手即中的必殺位置,只是燕橫代之以視線而已。
  
  ——他正在用眼睛告訴我:我的劍招他都全破了!
  
  龐天順一想通,馬上撤劍後退,凝神瞧著燕橫。
  
  其他人只見龐天順進手四招,燕橫都只能招架,以為龐天順佔盡上風,對他這舉動大惑不解,更無法看明白剛才的事實。
  
  燕橫也未反過來進擊,只是站在原地,表情嚴肅看著龐天順,並未有何睥睨之意。
  
  ——龐天順雖然突然施劍逼他交手,但數招下來,燕橫感受到龐天順的攻擊中並無殺氣,因此也未對這男人生起強烈的敵意來。
  
  龐天順這時遙遙舉劍,刃尖指向燕橫肩上的「龍棘」劍柄。
  
  他雖然知道自己劍法已被看穿,但仍不甘心。
  
  ——至少,請你把另一柄劍也拔出鞘來。
  
  燕橫知道龐天順的心意,略一點頭,右手伸向肩後,緩緩將「龍棘」長刃拔出。氣色陰沉的街道裡,頓時亮起一團金色的光華來。
  
  燕橫手握兩柄非凡寶劍,卻沒有擺出嚴謹的架式,左邊短劍輕輕收在腰側,右臂則自然下垂,長劍刃尖遙指對方下盤,上方門戶大開。
  
  然而他一雙年輕而澄亮的眼睛裡,並沒有半點倨傲,只是平靜地瞧著龐天順。
  
  龐天順乃是湘龍劍派湘潭總館裡當代傑出弟子,武學上的眼光識見自也不低,燕橫這態勢看似隨意,龐天順卻看得出他身姿異常放鬆,手上雙劍驟看輕如葉片,那是全身筋肌極度協調的效果,已是進入「人劍一體」的程度。
  
  就連燕橫的眼神目光也一樣地放鬆,雖然全神注意著龐天順,卻不把焦點投在龐天順身上任何一處,絕不暴露自己的意圖。這正是荊裂傳授他的「心如浮舟」之訣,兩年後終於領悟得到。
  
  龐天順未過三十即成了肩負名門的精英,一向對此頗是得意。如今他心裡激動,不禁在問:
  
  ——他到底經過怎樣的歷練,如此年輕就有這樣的修為?
  
  龐天順的臉容,不知不覺又回復他平日那不在乎的表情。
  
  ——這才是他真正的戰鬥表情。連勝負生死都輕拋腦後。
  
  他早已暗中吞吐幾次蓄養氣息,此時再深吸一口,卻突然閉氣,長身直進,右手劍猛烈朝著燕橫空蕩蕩的上路刺出!
  
  燕橫卻不為所動。
  
  龐天順心內疑惑。
  
  ——他看穿我的後著?……
  
  但已沒有收手的餘地。不管對手是否已經看穿,都只有信任自己絕技的威力。
  
  唯有如此,方才堪稱「絕技」。
  
  長劍刺到半途,龐天順將胸中氣息急吐,肩臂剎那間再加速增勁,同時五指一放,劍柄脫出手掌,長刃順著刺勢往前飛射!
  
  此乃湘龍劍派高招「雲中炫電」,其法竟與崆峒派的「飛法」八成相同,借出招之勢道將兵刃離手放出,攻擊的距離突然增長,令敵人判斷錯誤,回守不及!
  
  劍尖驟然變快射向燕橫面前,那光芒映照在他的眼瞳裡——
  
  「雲中炫電」的飛劍才射出數寸,龐天順右手五指卻又再收緊,抓住柄尾的長長劍穗;他腕掌扭轉使個巧勁,牽著劍穗將長劍收吞回來,手指緊接再次握上劍柄!
  
  龐天順二度吐氣——原來剛才發出飛劍時,他仍預留胸中的五成氣息,此際才毫無保留把殘餘的氣吐發到底。
  
  龐天順腕臂一翻,勁隨氣動,順步扭腕,那本來直刺的劍招,一變而為垂直向上的撩劍,刃鋒直逼燕橫下巴咽喉!
  
  ——所謂「雲中炫電」,離手飛劍實乃虛招,利用長劍穗的操控,在敵人眼前製造高速的刃光吞吐;當對手怯於那幻象,作出錯誤反應時,隨後的變招就是殺手!
  
  龐天順自一年半前習得這絕技後,只用過三次,未嘗失手,只因能夠在「雲中炫電」這迫在眉睫的飛劍威脅下毫不動搖的人,非常罕有。
  
  除非擁有從生死戰場中磨練出來的鐵血意志。
  
  這樣的人,龐天順第一次遇到了。
  
  劍刃從下急升,將要襲至燕橫喉頸之際,「雌雄龍虎劍」半步不移下驀然發動了。
  
  長短雙劍形如剪刀,交疊著斜向左方揮舉,三劍交擊之下,龐天順只感對方雙劍傳來一股沉猛的鼓蕩之勁,他的湘龍劍頓被打得招形盡散,顫動著彈開兩尺,幾乎脫手失劍!
  
  ——燕橫這式鼓劍,源於青城派「伏降劍」裡一個練功劍樁「升陽式」,將本是防守的劍招當作攻擊,並以雙劍運使。這是他自行領悟的招術,卻跟從未學過的青城派「道傳弟子」入室劍法「甲壁雙劍」中一招「外月弦」暗合。
  
  龐天順絕技被破,兵刃更向旁彈去,全身打開成無防備姿態。
  
  燕橫雙劍發勁後仍架在身前,坐馬立刃,形如出林猛虎,週身散發出令眾人為之屏息的氣勢。
  
  只要燕橫再一次雙劍發勁,龐天順必然血濺。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的事實。
  
  龐天順閉目。卻在黑暗中感受不到任何勁力的動靜。
  
  當他再睜開眼時,只見燕橫「雌雄龍虎劍」架式已收,後撤三步。先前的逼人氣勢消失無蹤。
  
  「承讓。」燕橫只輕輕說了一句,將「虎棘」插回後腰橫掛的劍鞘裡,臉上並無半絲勝利後的驕傲。
  
  倒是站在他身後的童靜,臉上洋溢著喜悅與興奮。只是她剛剛才跟燕橫不和,於是一直咬著下唇,忍耐著不笑出聲音來。她亮晶晶的雙眼傲然掃視龐天順和沈豐等人,正用眼神告訴他們:「我就說了,不要看扁他!」
  
  群豪目擊這一戰,雖不是人人都瞧得清燕、龐二人勝負到底是如何決出,但都見到龐天順撒手待斃的結果,個個臉如死灰。
  
  ——真的是青城劍?!
  
  阮韶雄跟沈豐自忖實力連龐天順的湘龍劍也不及,更無可能抵敵這對「雌雄龍虎劍」。阮韶雄帶來弟子眾多,極是擔心他們此刻的安危,顏面已放在其次。
  
  龐天順遭受了出道以來最大的挫敗,可卻只有他一人神色泰然,緩緩將長劍收回背後鞘裡。
  
  他凝視著這個年僅二十歲的劍士,回想方纔的失敗。論勁力、疾速與劍技,燕橫其實並非真的勝過龐天順許多;真正凌駕龐天順的,是那份絕不應該屬於這個年紀的鎮定與氣勢,毫無取巧地正面擊破湘龍劍法。
  
  只有系出名門,才可能有此王道正宗的氣度。龐天順對燕橫的出身,再無疑問。
  
  龐天順走到一旁,撿起掉到地上的「迅蜂劍」,竟就用自己的衣袍將劍身上的泥水抹乾淨,繼而雙手遞向童靜。
  
  「姑娘,剛才得罪了。」龐天順語聲甚為誠懇。
  
  童靜與燕橫相視一眼。燕橫略一點頭。童靜雖被龐天順打敗,但也覺此人並不討厭,也就上前把劍接過。
  
  ——這時燕橫雖已把「龍棘」反握收在臂後,其實暗中仍在戒備,萬一龐天順以此引誘偷襲童靜,他就會馬上發劍阻截。他已不是從前初下青城山那個少年了。
  
  童靜安然接過「迅蜂劍」,還入腰旁劍鞘。
  
  群豪正不知如何脫出這困境時,燕橫卻先向四方眾人作個禮。
  
  「今日此戰,實在是白打一場。」他徐徐說:「各位前輩師兄,你們都被奸人挑撥瞞騙了。幸好大家受傷都不重,就這麼和氣收場,如何?」
  
  阮韶雄等人一聽燕橫這說話,頓時釋然,鬆了好大一口氣。
  
  燕橫看見眾人表情,心裡歎息。這番話他本來打算一到來就說,可是趕到時看見阮韶雄等數人已然掛綵受傷,童靜又被打敗,那時說什麼「和氣收場」,對方絕不可能聽得進耳朵。
  
  經歷過西安之事,還有上次在廬陵跟隨王守仁去說服孟七河一夥山賊,燕橫就明白了江湖上一個道理:要讓人們聽得見你說話,必先讓人看見你的實力。
  
  群豪裡就只有倔強的沈豐仍然不服:「你說我們受人瞞騙,是何意思?請先說個清楚。」不過語氣已比先前收斂許多。
  
  「笨蛋,還不明白嗎?」童靜扁著嘴巴:「那臨江知府呂炳季,本來就是個大貪官!連這個也不知道,就跟著別人來打架?還要亂寫那東西污蔑人家!」
  
  沈豐看著阮韶雄,只見阮館主滿額都是汗,結結巴巴地說:「那個……呂大人……我不敢說他清廉如水,可是……姑娘說的……」
  
  當今朝綱不振,天下貪官遍地,要找個真正清廉自守的好官直如鳳毛麟角。尤其地方官吏,所謂天高皇帝遠,別說是刻意瀆職弄權,即使是日常的陋規苛收,上任幾年隨時也積聚個十萬八萬兩白銀,百姓也都見怪不怪,有個這樣的「清」官已覺萬幸。
  
  這臨江知府呂炳季就是這種官,在任四年來並未有什麼大惡名,處事手腕圓滑,對阮韶雄這等地方上有名的武人也是禮遇有加。阮韶雄因此接受呂知府這次求助,捉拿劫掠官銀的「破門六賊」,未明白童靜何以稱呂炳季是大貪官。
  
  燕橫伸手止住怒氣難抑的童靜,接著問眾人:「各位有聽過一種叫『仿仙散』的東西嗎?」
  
  燕橫一說這三字,街上的阮門弟子立時「呀」地輕呼了一聲,其中透出無比的憎惡。
  
  本地人都知道,去年江西北部一帶城鎮,出現了一種叫「仿仙散」的害人毒物,特別在年輕子弟間流通,一經服食就會損耗心神,藥癮難止,不少人為了買藥弄得傾家蕩產,甚而掉了性命。然而這「仿仙散」卻在大約半年前突然消失了。
  
  「我與同伴六人,曾經跟那煉製『仿仙散』的惡徒交手。」燕橫說:「後來又托官場的朋友偵查,知道不少官吏都有買賣這毒物,呂炳季正是其中之一。因此我們就去『拜訪』了他一回。」
  
  「『拜訪』?」沈豐疑惑。
  
  「也沒什麼。」童靜冷笑:「就在夜裡偷走他的烏紗官帽,還在他枕底留下一張紙條,請他把買賣『仿仙散』賺來的銀兩全都掏出來,賠還那些被這毒藥所害的家屬,另外再罰個五萬兩,要他用來施米贈藥。」
  
  盜取烏紗,含意自然是說:如若不從,下次拿走的就是那顆頂戴烏紗的人頭。
  
  群豪一聽皆聳然。一般武林中人除了匡扶地方治安之外,少有涉足官府之事;尤其名門正派,與官吏通常都交好,互不干犯。「破門六劍」如此跟官府敵對,對方還要是知府大官,實在甚少聽聞。
  
  可是阮韶雄回心一想,這六人既然自稱「破門」,也就沒有什麼門派的羈絆,行事無牽無掛,作出這等暴舉也不足為奇。
  
  「『仿仙散』害人無數,我們這麼懲罰呂炳季,已算是很寬容。」燕橫解釋:「只因我們查知,這干貪官所以參與這麼喪心病狂的勾當,背後有更大的勢力指揮,他們或許多少有些逼不得已。卻想不到這姓呂的竟鼓動各位武林同道來向我們挑釁,必然另有計策。」
  
  阮韶雄越聽臉色越是青白,急問:「燕少俠,那呂知府……想幹什麼呢?……」
  
  「他最希望的自然是借各位之手,除掉我們『破門六劍』。」燕橫說:「即使勝負不如他預期,這一戰也可牽制我們,讓他藉機做其他的事情。至於是什麼我們仍未知道。」
  
  燕橫雖未明說,但此際「破門六劍」只得他與童靜二人來了,其他人定已去了對付呂炳季。
  
  阮韶雄只感萬分羞慚。燕橫說的這些事情雖然無甚憑據,但他既以「雌雄龍虎劍」力壓群豪,實在再沒什麼必要編一大串謊話騙他們這干敗將,看來所說與事實相去不遠。是次阮氏無極門的精銳弟子盡出,他又呼召了許多武林同道來助拳,原來是被奸官利用,這恥辱相比給一個十幾歲少女擊敗還要深重。
  
  沈豐知道真相後也是又羞又怒,猛喝一聲伸手揮向街邊牆壁,那烏鐵爪將貼在上面的聲討狀連同一大片泥灰都抓出來,在雨中破碎四散。
  
  「這胡言亂語的東西……實是那姓胡的手下所寫。」沈豐低著頭向童靜說:「剛才沈某一時戲言,姑娘恕罪。沈某保證,明日天亮前,不管城裡城外,這東西都會給撕個精光,一張不留。」
  
  童靜本來討厭這巨禽門好手,但此刻他如此誠懇道歉,倒又教她有點不好意思,只是無言點了點頭。
  
  這時燕橫再次瞧著龐天順。
  
  「閣下是湘龍派的劍士吧?」燕橫說。阮韶雄等人為了引「破門六劍」出頭決戰,除了貼那官府發出的聲討狀,這七、八天以來還派門人弟子口耳傳揚挑釁,他們自然也透露了參戰的門派名字以壯聲勢。「我看你並不是受那呂知府瞞騙才來的吧?」
  
  龐天順又再現出那不羈的表情,略有點尷尬地搔了搔臉頰,接著點點頭。
  
  「我本來就不太相信官府說的那一套……」
  
  「龐兄既然早就生疑,何以又不早說呢?」沈豐帶著埋怨的語氣問。
  
  龐天順苦笑:「我是最遲來的一個,當時你們集結在阮府,已經磨拳擦掌,戰意高昂。只我一人說的話,你們又怎會聽得進去呢?……」
  
  沈豐與阮韶雄相視,無奈歎息。
  
  龐天順又繼續說:「我此來純粹是聽聞,『破門六劍』裡有號稱名門的好手,想來一看真假……」他說著,目中透出一種熱切:「……最好當然還能打上一場……」
  
  看著龐天順那種熟悉的狂熱神情,燕橫和童靜都不禁微笑。
  
  「我卻沒想到,此事背後還牽涉了這麼多……龐某為一時之快,幾乎誤助奸人,幸好這位燕少俠……」龐天順說到此處,想及自己剛才落敗,就沒意思再說下去,但心裡對燕橫手下留情,大為感激。
  
  燕橫也不願讓龐天順與群豪再難為情下去,將「龍棘」也收入鞘,拱拳說:「我們還得趕去尋找同伴。就此別過各位。」
  
  「燕少俠……」阮韶雄急忙呼叫,卻又壓低聲音:「今天這裡的事……」
  
  燕橫一聽就明白他想說什麼。他瞧一眼阮韶雄受傷的手臂,看來並無大礙,然後看著龐天順說:「今天我倆只是路過臨江,跟各位武林同道打個招呼,並無比試勝負。」
  
  阮韶雄感激得幾欲下拜,低頭作揖。
  
  龐天順見燕橫年紀輕輕而身負如此劍技,待人卻無半點驕橫,更是為之心折。
  
  ——此子他日必然是武壇風雲人物。我龐天順今天能與他交手一場,也算不枉。
  
  阮氏弟子恭敬地將燕橫與童靜的馬兒牽過來,又把插在二樓那飛劍取來還給童靜。
  
  「對了,還有一事……」燕橫從馬鞍旁取下一個沉重的長布包:「我們去年誅殺惡徒取得這個,聽磨劍名師寒石子前輩說本來屬於湘龍派。這次得知有湘龍劍派的師兄到來,順道歸還。」說著就將布包雙手遞給龐天順。
  
  龐天順接過打開,看見乃是一雙古舊的長劍,看來已歷過許多風霜。它們正是術王親信鄂兒罕所佩的雙劍,被圓性擊殺之後遺下。
  
  「抱歉,我的同伴跟那惡人交戰時,稍將這雙劍損傷了。」燕橫又說。
  
  龐天順一看見這雙劍,那張本來對什麼都從不在乎的臉瞬間肅穆如鐵,雙目含淚,登時高高捧起劍跪下來。
  
  燕橫吃驚,連忙把他扶起。
  
  「這……這……」龐天順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是我容師叔的佩劍……」
  
  龐天順在湘潭總館的師叔容諒其,是荊地有名的俠士,卻在三年前與兩名徒兒神秘失蹤,湘龍劍派的人一直尋不到下落,早就猜想他們遭逢不測。
  
  原來容諒其在平江邊上不幸遇上了正在南下的波龍術王一夥人,雖然奮力苦戰仍是不敵。波龍術王更盡情玩弄羞辱容諒其,先將他一邊腿斬傷,再派鄂兒罕拿他來試新學的「太極雙劍」。容諒其武藝本來並不在鄂兒罕之下,但大腿已經血流如注又無法移動,雖然頑抗了好一會兒,仍因失血過多而目不能見,被鄂兒罕斬首當場,並奪去這雙古劍為己用。
  
  湘龍派有一特色,就是開派宗祖譚氏一族既會劍法,也是鑄劍名家,但後來專研劍術,鑄劍的技藝數代後就失傳了,可是仍留下許多口珍貴寶劍給後代,這雙劍也是其二。
  
  本門寶物失而復得,更得知殺害師叔的仇人已然伏誅,龐天順此刻激動無以復加,抱著劍向燕橫、童靜行禮。
  
  「『破門六劍』,龐某裡外都服透了。」
  
  燕橫看著龐天順,聯想起自己的師門深仇,非常明白龐天順此刻心情。
  
  他卻不慣再受龐天順和阮韶雄等人褒獎,只是微微一笑,就跟童靜穿起蓑衣上馬,在眾多武人目送下,於春雨中踱出街道而去。
  
  童靜一直看見,群豪都以尊敬的目光瞧著燕橫離開,讓她不禁露出笑容來。
  
  燕橫稍一回頭,本想看看對方還有沒有追來相送,卻見童靜在竹笠底下的笑容,問她:「你笑什麼?」
  
  童靜只是瞧著燕橫,沒有回答他。
  
  ◇◇◇◇
  
  錢清此刻的感覺,就如在光天白日之下,做了一個荒誕的噩夢。
  
  他緊閉眼睛,用力得鼻樑的皮膚也都皺起來,然後再次睜眼,期望剛才所見的都是幻象。
  
  他失望了。
  
  眼前的野地上,橫七豎八躺著都是人。
  
  當中包括了錢清長年帶在身邊的四名近衛,全都是錦衣衛裡百中選一的精銳;另外則有臨江知府呂炳季派來的十幾個官差,同樣是經過挑選的硬手。
  
  倒地的人有的斷掉了兵器,更多的斷掉了骨頭。其中兩個錦衣衛肩上和腿上各插著一柄形狀凶厲的飛刀,刀柄上的布巾跟刀口溢出的鮮血一般紅。遍地都交響著痛苦的呻吟與哀叫。
  
  錢清胖壯的身軀不管衣服裡外都濕透了——外面因為綿綿春雨,裡面是因為冷汗。他一手扶著那歪倒地上的轎子,呆若木雞站在路上,壓根兒無法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生。
  
  他貴為當今京城禁衛大統領、皇帝頭號寵臣錢寧的義子,本人亦封有錦衣衛副千戶職銜,平日不論在朝在野,只要亮一亮那腰牌,百官百姓無不喪膽,別說是阻攔,就連正眼多瞧他一會兒也不敢。人人皆知,只消稍惹錢氏父子不悅,隨時就會被打入詔獄1,永不超生。
  
  『注1:明代「詔獄」為錦衣衛專設的監獄,自行擁有監禁、拷問及處刑的權力,不受刑部等司法機關過問,私刑手段極為凶殘毒辣,天下官民聞其名而為之震慄。』
  
  可是偏偏就在這江西的小地方,有人竟然不賣賬。
  
  錢清仍剩一名近衛站著,正是他麾下勇將岑昆保。岑昆保擎起一對刃身窄長如獸牙的雙刀,拱護在錢清身前,平素已是殺氣騰騰的長臉,現在更是鐵青得像鬼。
  
  錢清的貼身近衛中,唯有岑昆保並非他義父錢寧委派,而是由錢清自己一手提拔進錦衣衛。岑昆保是河北晉州人,自少年就從學北省聞名的秘宗門分館,練得一身過硬的武藝;後來因為醉酒殺人,逃到了京師市井間混跡,被錢清發掘並收為近身。錢清曾經派岑昆保去刺殺一名譭謗義父的京官,結果岑昆保當夜一口氣將那官員妻兒共五口都幹掉,此事甚得錢清欣賞,更視岑昆保為「懷中刀」。
  
  岑昆保刀尖指向道路前頭,正是那賊人站立之處。
  
  站在當道的人滿頭白髮白鬚,右手拿著脫下的竹笠,穿著鐵甲掌套的左手拄著一根四尺長的杖棒。左右腰側各帶一刀一劍,至今俱未出鞘。
  
  「呼……有點累人。畢竟也老啦……」老頭子低頭瞧瞧地上那十幾人,每一個最少都比他年輕二十年以上。他皺著眉歎息,可是那畢挺的站姿散發出一股極強悍的氣勢,完全看不出半絲老態。
  
  錢清躲在岑昆保身後,心裡在不斷咒罵這老頭怎麼不早死,但又不敢直視那雙蒼老卻光芒閃耀的眼睛。
  
  更令錢清害怕的,是另外還有一個賊人未出手。他瞧向更遠處一塊路邊的岩石,石頭上坐著個年輕的大塊頭,腿上橫放著一根兩頭包鐵的長棒。他長著一叢亂草般的短髮,下面髭胡的茂密程度也不遑多讓,整顆頭毛茸茸像野獸,再細瞧他衣袍鞋襪,竟然是個和尚。
  
  錢清頓時想起自從來了江西之後,不時聽到那個名號。
  
  「破……破……」
  
  眼前這一老一少兩名怪客,就跟呂炳季形容的賊人一模一樣。如假包換。
  
  先前錢清聽聞本地官僚口中談到「破門六劍」時,仍是嗤之以鼻,更認為這只是官員拖延向義父上繳「仿仙散」利潤的借口。
  
  ——這種地方,出得了什麼「劍俠」?不過是幾個有點武功的毛賊而已……
  
  路邊仍然站著二十多名臨江府的官差,另有四個負責抬轎挑擔的腳夫,早就嚇得想逃命,只是那野和尚在一邊虎視眈眈,他們站在原地不敢動一動。
  
  官差們以為呂知府既已利用阮韶雄一干武人引開了「破門六劍」,這番暗中護送錢大人出省必然順利無礙,怎料賊人還是攔途出擊,不免大歎倒霉。
  
  練飛虹仍舊把四尺鞭桿當作枴杖拄著,上下仔細打量岑昆保的馬步架式,又瞧他手中雙刀的模樣。
  
  「你是……秘宗門弟子?」
  
  岑昆保一聽愕然。這老頭能就此看出他的師承,確實很不簡單。
  
  ——沒道理……假如真是大門派的前輩,不可能當這種匪盜……
  
  「是又如何?」岑昆保為免被對方看穿路數,雙刀變換了一個交叉架式,同時說。
  
  只見練飛虹本來一直輕鬆的臉,突然收斂嚴肅起來,令岑昆保感到奇怪。
  
  ——難道他對我派武功有顧忌?……
  
  岑昆保察覺練飛虹這變化,心想這老頭假如真的緊張起來,自己就有勝望……
  
  正當他戰意充盈,思考要如何出手之時,眼前練飛虹的身姿突然變得模糊!
  
  岑昆保雖非拜入滄州秘宗門總館,但畢竟修習名門武學,對手一發動他即反應,雙足展開本門著名的「燕青迷步」,無聲無息迅捷地滑過泥地,雙刀成二字,發出一記「明堂快刀」的「青蟒翻身」,雙雙斜斬敵影!
  
  然而岑昆保刀勢出了才三分一,一物已自下而上撩向他雙臂,正是崆峒派「八大絕」的「挑山鞭」!
  
  岑昆保未及應變,那堅木削制的鞭桿已然狠狠擊打在他右肘上,這棒擊之力再加上岑昆保本身出刀的力量相碰,全集中在那肘關節上,瞬間發出裂骨之聲,岑昆保痛入心脾,右刀脫手,左刀的勢道也都消失無蹤!
  
  練飛虹緊接卻已放開鞭桿,低頭竄入岑昆保右腰側,左手鐵甲拳猛擊在他肋間,那沉響既怪異又嚇人!
  
  岑昆保全身如洩氣皮囊倒下,雙眼翻白。
  
  練飛虹卻竟仍然不放過他,蒼老的臉狠厲有如惡神,朝准倒地的岑昆保一腿踹下去,踏在他右膝關節側面,內裡頓時筋腱斷裂,岑昆保一身自豪的秘宗門輕捷功夫從此廢去!
  
  練飛虹此舉令旁觀眾人都甚震撼。先前練飛虹放倒那十幾人打得輕鬆瀟灑,對著每人一擊即收,制敵後也不再下殺手,卻不想對岑昆保竟然如此凶狠。
  
  練飛虹拾起鞭桿退開,冷冷瞧著正在地上因極痛而抽搐的岑昆保。
  
  「難得身為名門大派的傳人,竟為虎作倀,這武藝都是白練。我就代你師門把它收回。」
  
  道旁林間吹來一陣春風,捲得練飛虹白鬚飛揚,那傲立的武者之姿卻是紋風不動,散發一股凜然正氣。
  
  錢清瞧著他這股氣勢,終於明白為什麼這「破門六劍」二人來劫道,竟全無改裝易容,連面巾也懶得蒙一塊。
  
  ——因為他們心裡從來沒有當自己是賊。
  
  圓性這時支著六角齊眉棍從岩石上站起來,走到那幾名腳夫前。眾人被這形容威猛的野和尚嚇破了膽,立時遠遠退開,留下地上那兩大擔財寶。
  
  臨江知府呂炳季為了獲得錢寧的包庇,將治內販賣「仿仙散」的收益半數皆上繳給他,數額超過三十萬兩銀,用銀子當然難以運上京師,因此換成了更貴重的黃金珠寶分作兩擔,腳夫挑起來也絕不輕鬆。
  
  圓性蹲下來,用手指捏開那擔盒的蠟封,打開蓋子,堆成小山般顏色燦然的珠寶玉石出現眼前。
  
  錢清看著被打開的寶盒,心焦如焚,但欲言又止。
  
  「小胖子。」練飛虹微笑說:「很不捨得吧?」他說著將竹笠戴上,騰出的右手緩緩從腰間拔出「奮獅劍」,銳鋒遙指錢清。
  
  錢清頭上都是汗珠,就連呼吸也不敢太用力。
  
  圓性粗壯的手插進那堆財寶中,抓起一串珍珠緊緊握在手裡,默默俯視著它。眾人見這和尚竟如此貪財,大是愕然。
  
  圓性將拳頭伸向那群人,朝著其中一個腳夫問:「這是什麼?」
  
  那串珍珠色澤白潤,顆顆都如指頭大小,甚是貴重,這腳夫幾曾見過?身後的官差怕出事,慌忙悄聲提示他,他才怯懦地回答:「……是珍珠。」
  
  「不。」圓性打開手掌看那每一顆圓珠:「我看見的是百姓的血肉。」
  
  錢清一聽這話深感不妥。
  
  ——這些人……真的不是為了錢!
  
  他瞧見前面的練飛虹,不知何時欺近前來,長劍尖鋒已及他面前半尺。
  
  再看竹笠之下,練飛虹的臉容已不再笑,又變回剛才面對岑昆保時那冰冷可怕的表情。
  
  「等……等一等!」錢清胖壯的身軀在袍子底下劇烈發抖:「你知道我是誰嗎?知道我義父是誰嗎?天下間沒有——」
  
  「住口。」練飛虹冷冷打斷他。「什麼都別說。只要想。想著你一生害過的每一個人。」
  
  「我爹是錢——」
  
  這次練飛虹不再用說話打斷他。
  
  這次用的,是劍鋒。
  
  ——練飛虹刺出這一劍時並沒有多想。他並不知道,這一劍將是一場巨大風暴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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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狼行荊楚 第五章 愛與戰鬥
  
  繁花盛放,彷彿連天空也染成緋紅。
  
  在茂密如雲的花樹之下,一片紅瓣無聲緩緩飄落。
  
  忽爾,疾風吹捲而來。
  
  那花瓣狂亂飄飛間,已然一分為二,斷口竟平整如水線。
  
  只因那陣不是春風。乃是刀風。
  
  等人身長、脊厚刃快的巨大霜鋒皎美如月,越過那兩半片花瓣之間,順暢如流水回轉而下,降至幾近貼地。
  
  刃光在滿是草綠生機的泥土上方旋掠而過。地上一朵仍舊鮮艷的落花,驀如被浪潮衝起,捲上半空。
  
  刀鋒剎那間軌跡一變,化為向上撩斬。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淒美地四方飛散。
  
  這刀勢既激烈,又有一股猶如風過山林的溫柔。
  
  島津虎玲蘭櫻唇緩緩將殘氣吐盡,繼而再以鼻子深吸,野太刀如退潮收捲回來。
  
  她雙腿重心恢復均衡,擺出一個內斂安靜的架式,兩掌將長刀柄穩穩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像中的敵人雙目之間,收招之際無一絲可乘之隙,正是日本武道的大要「殘心」1。
  
  『注1:關於「殘心」,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三》。(P.162)』
  
  虎玲蘭再呼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將野太刀斜垂身側。氣血充沛的美麗臉龐仰起,觀賞頭上那大片花海,心頭有一股滿溢的快感。
  
  ——當你將身體與心靈發揮至盡,招勢動靜趨近完美之時,自然就感受到與天地脈律的契合,那愉悅的感覺無從形容。
  
  「你的劍術又進一層了。」
  
  以日本語說這話的是荊裂。他盤膝坐於樹根上,一手挽著大船槳,向虎玲蘭示以讚賞的微笑。
  
  虎玲蘭欣喜地笑著,拿起放在地上的長鞘,收回野太刀。
  
  經過去年與霍瑤花的決戰,虎玲蘭驚訝世上竟有這麼一個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這段日子更是潛心苦練,提升自己的陰流劍術。
  
  她過去為了證明自己不輸給島津家男丁,武藝上一直追求剛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於豪邁直接,但往往神氣外露;這大半年來她得到練飛虹、荊裂和圓性的指點,輔之以中土武學的吐納練氣功法,學會了收束自己的氣勢、在必要時蓄養不發的要訣,本來純剛的刀招漸漸控制得更精妙,動靜收放也更省勁力,用起重型的野太刀來,直如有運筆寫字的感覺。
  
  ——女子練武本來就當以精巧柔變、以靜制動為擅長;虎玲蘭自小反其道而行,另闢蹊徑,走男子剛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靜之功,因為與體質心思適切,練來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數月之間大有進境。
  
  虎玲蘭雖已在這樹底下練刀良久,仍覺得氣息充盈順暢,耐力顯然也增進不少。她從腰帶內掏出布巾,輕抹臉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滿足。
  
  「現在我真的打不過你了……」
  
  荊裂說著用船槳撐起身子,從樹根站起來。
  
  只見他左肘和右膝處,仍舊縛著布帶,站起時腳步有些窒礙。
  
  虎玲蘭聽到這句話,原本歡快的表情消失,皺起柳眉瞧著荊裂。
  
  「你……一定會好的。」虎玲蘭安慰他說。
  
  荊裂噘起滿滿圍著濃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語。與梅心樹決戰時斜劃臉上那道傷疤,今天已經變淡了。
  
  可是更深的傷患卻仍然纏繞不去。
  
  經過許久的治理,荊裂從青原山崖墮下受傷的左手和右腿關節,依舊沒法復原,看來傷及了內裡的筋腱,只要一運勁力就痛得發軟。荊裂也曾不加理會,忍著痛楚帶傷鍛煉平日的武功,結果卻令右膝的傷痛更加惡化,陰寒的冬季裡甚至要拿枴杖才能走動,只能減少修練,好好休養。
  
  荊裂在大樹底下伸了個懶腰,又回復平素笑臉:「練了這麼久,你也餓了吧?我們回去吃飯。」說著就拄著船槳走出樹林去。
  
  虎玲蘭不知道該說什麼,憂心地看著他背影好一會兒,無奈也背起野太刀跟隨他走去。
  
  荊裂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輕輕在空中比劃,正是他跟虎玲蘭都有修習過的陰流劍術招勢,心裡正在想著該如何再指導虎玲蘭改進技藝。
  
  「你的氣勁整合已經練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該多練輕靈的步法配合。」他用樹枝輕拍自己右腿:「這個得要飛虹先生教你了……」
  
  他說時停下腳步,將枝上一朵開得最盛的紅花摘下,拋去了樹枝,上前輕輕把花兒插在虎玲蘭鬢上。
  
  「這顏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樣。」
  
  荊裂笑著說,牽起虎玲蘭的手掌又繼續走。
  
  虎玲蘭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聽著他說話沒有回答。
  
  她無從否認,心底裡確是有些快樂。荊裂自從無法練武的這些日子以來,對她就像這樣溫柔。
  
  ——大概因為他的心終於有了靜下來的時候吧?
  
  可是虎玲蘭漸漸察覺並不止這樣。雖然荊裂還是像往日般時常掛著笑容;雖然他提及自己傷患時仍是神色輕鬆……但她感覺他確實變了。
  
  此刻從那互相緊握的手掌裡也感受得到。
  
  瞧著荊裂那微笑的側臉,虎玲蘭不想確認,但又無法抹去這感覺:
  
  他變得軟弱了。
  
  ——平日越是強橫的人,當陷入無法跨出的泥沼時,往往比常人還要軟弱。
  
  虎玲蘭很清楚這個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輕生。
  
  她握著他的手掌捏得更緊,彷彿生怕給他溜走。
  
  兩人出了樹林再走一段路,到達一條寧靜的小村莊。
  
  還沒有進村,幾個小孩已從村口奔跑出來簇擁著他們。兩人笑著撫撫孩子的頭髮,在孩子們又拉又推之下進了村。
  
  其中一個比較壯的男孩,一手把荊裂的船槳搶過來抬。
  
  這調皮的九歲男孩叫貴喜,早已習慣幫忙家裡下田幹活,可是這根又沉又長的船槳並非尋常木頭所制,貴喜雙手抱著,走得東歪西倒,頗是吃力。
  
  「沒用!」旁邊一個差不多年紀、卻比貴喜高出了一個頭的女孩阿瑛喝了一聲,拿起船槳另一端托在肩上。
  
  貴喜氣不過去,從後抓住阿瑛的頭髮就要打她,及時給虎玲蘭拉開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虎玲蘭皺著眉告誡他。
  
  貴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駁:「可是我見老爺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虎玲蘭為之語塞。荊裂跟眾孩童也都哄笑起來。
  
  「蘭姐姐是不同的。」荊裂咧著牙齒說,撫撫右眼肚下那道被虎玲蘭割傷的疤痕:「因為她是頭母老虎嘛。」
  
  虎玲蘭聽不明白漢語裡的「母老虎」是什麼意思,可是聽見孩子們又再大笑起來,猜到準不是什麼好東西,狠狠地瞪了荊裂一眼。
  
  他們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兒門前空地已經擺開了飯桌,上面都是鄉村裡尋常的粗菜,還有一大窩糙米飯。幾個農婦正在打點,連忙招呼荊裂和虎玲蘭坐下來。
  
  這些尋常粗菜之間卻特別有一隻蒸雞,那是為荊裂做的——他正在養傷期間,村民每天都備了肉食給他補充。
  
  「我不客氣了!」荊裂撫摸著肚子,大叫一聲,也就拿起碗筷來吃。那飯菜很新鮮,荊裂吃得津津有味,只幾口就幹掉了半碗飯。
  
  虎玲蘭將野太刀解下來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飯,貴喜就去碰那刀柄。虎玲蘭筷子一揮,作勢要敲下去,嚇得貴喜把小手縮開。她連忙將刀子收回來放在腿上,同時嚴厲地朝著貴喜搖頭,示意兵刃不可亂玩。
  
  荊裂看了又笑起來。另外兩個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邊,一個在拉他的辮發,一個不斷摸他肩頭上的紅花刺青,但荊裂毫不理會他們仍在吃飯,一邊嚼一邊向虎玲蘭說:「你很會管教孩子嘛。」
  
  虎玲蘭聽了臉頰緋紅。她想到荊裂這句話的含義。
  
  她又想起剛才荊裂說:「現在我真的打不過你了……」
  
  虎玲蘭當然很清楚記得,自己在漢陽時跟他說過的話:
  
  ——我來中土是要徹徹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當你哭喪著臉在我面前認輸時,我會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這從前的豪語,虎玲蘭只覺心頭熱起來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要真正跟荊裂在一起,將是很久之後的事;可是現在又似乎不再那麼遙遠。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虎玲蘭很清楚,荊裂的人生就是一條不斷攀升的道路,那強大慾望一直支撐著他,越過一重又一重生死難關,爬過連綿不斷的荊棘活下來;可是當身體破裂至無法修補,那困難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時,這條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斷絕,夢想就在這裡終結。
  
  ——說不定到了這個時候,我終於能夠成為他人生裡最重要的東西……
  
  虎玲蘭垂著頭靜靜地吃飯,不去看荊裂,心思卻極是紊亂。
  
  荊裂似乎完全不覺她有異,把碗中餐粒都吃乾淨了。一個孩子爭著搶去他手裡的空碗為他添飯。旁邊的農婦看見荊裂吃得如此滋味,笑著露出崩缺不齊的牙齒來,那表情就像看見自己的孩子吃飯。
  
  「破門六劍」寄住在這條位於新喻縣城東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個月。
  
  他們自從離開廬陵後,依著王守仁弟子訪查所得,去對付有參與買賣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貪官與土豪惡霸,逐一掠取他們的錢財,送給因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屬,也散施予各處貧民,在這江西省北境內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們不是劫富濟貧。」練飛虹經常跟「受害」的貪官土豪這樣笑著說:「這些錢本來就不是你們的,談不上一個『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個縣城發出海捕文書要緝拿他們六人。當然沒有官差保甲真的會笨得去執行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揚渲染之下,「破門六劍」劇盜惡名仍是不脛而走。
  
  他們最初在林湮村落腳時,村民確是驚恐異常,但很快就發覺這幾個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還掏出銀兩來接濟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賴,照顧打點他們起居所需,必要時也助他們掩藏行蹤。
  
  村裡的孩子,對荊裂這個衣飾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歡,總是膩著他不放。
  
  虎玲蘭看著荊裂被孩子左右擁著,心頭生起一股暖意。
  
  ——將來我再會管教孩子也沒有用,還不是都給你寵壞……
  
  此刻氣氛雖然歡樂,但虎玲蘭知道分別在即。「破門六劍」畢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緝要犯,他們早就決定絕不可在一個地方停居太久,以免連累庇護他們的村民。
  
  「辮子哥哥,你胖了啦!」左邊那小孩忽然抓一抓荊裂的腹側,大聲的說。
  
  這幾個月荊裂雖然仍在不觸及傷患的限制下不懈鍛煉,但始終無法做全身運行的動作,特別是不能連續地跑跳移動,卻又維持著過去的食量,腰腹無可避免還是積起少許贅肉來。
  
  荊裂被抓得癢癢的,幾乎把嘴巴裡的飯噴出來,伸手像抓小雞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軟軟的臉頰,笑著說:「你才胖呢!」
  
  荊裂雖然好像不以為意,但虎玲蘭察覺他聽到那句話時,神色還是瞬間僵硬了。
  
  ——他還是在意……
  
  荊裂自從十一歲開始,人生就從來沒有倒退過一步。這是第一次。
  
  荊裂越是故作輕鬆去掩藏,虎玲蘭就對他越是擔憂。這時她忍不住將想了很久的話說出來。
  
  「世上不只武藝才是力量。」虎玲蘭說時緊張得不敢看他,垂頭看著碗裡的飯顆:「要變強的道路也不只一條,你還有其他天分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領軍的才能。我父親也是這樣看的。我們薩摩國有武士三千,假若你願意跟我回去……不要誤會,我這不是要遊說你,只是想告訴你,你將來還有其他選擇……」
  
  荊裂默默的聽著,不置一語。
  
  虎玲蘭沒得到荊裂的回應,這才抬起頭來看他,卻赫然發現荊裂正憤怒地瞪著她。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虎玲蘭幾乎從沒有見過荊裂會如此發怒——就算她從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幾乎廢掉他一隻眼睛那時候也沒有。
  
  就連身邊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辮子哥哥的變化,突然全都靜了下來。
  
  荊裂仍是不發一言,將仍剩半碗的飯放下來,拿起擱在桌邊的船槳,起身離去。
  
  被撇下的虎玲蘭,拿著碗筷的手在顫抖。
  
  世上很少有讓她害怕的東西。只是此刻她恐懼,這短短日子以來跟荊裂建立的快樂,就在這瞬間摔破至無法修補。
  
  ◇◇◇◇
  
  快將黃昏時份,練飛虹與圓性趕著騾車回到林湮村。
  
  村子裡的少年孩童都湧出來,跟隨著車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練飛虹大笑著將買回來的糕餅分送給孩子。圓性從車子上拿起一個紙包,遞給車旁一個農婦。這次出外,圓性順道去城裡又尋得幾種藥材,要為荊裂調製新的療傷藥膏。
  
  圓性仔細指點那農婦要如何熬藥,然後就去找荊裂。練飛虹則舉著一大包豆沙餡餅跟孩子們追逐。那騾車上仍載著兩大擔財寶,足以買下十條林湮村,可他們隨隨便便就停在牛棚外頭沒有理會。
  
  圓性在村子裡外尋了好幾處,結果於西面的小河畔聽見異響。
  
  圓性看過去,只見荊裂正拿一柄舊單刀撐著土地,用一條左腿緩緩站起身,右邊臉頰有幾道擦傷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荊裂站好後,又再次擺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貓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勁待發——正是他在廬陵野外與梅心樹等人決戰時所領悟那捨身刀招的預備式。
  
  荊裂將這刀命名為「浪花斬鐵勢」,既取其「借相」於浪濤翻捲之象;也因出刀講求無念捨身,一擊不二,猶如燦爛浪花,旋起即滅,心裡就連下一瞬間的生死都沒有牽掛。
  
  荊裂迎著河邊一棵巨大的老樹架起這姿式,胸腹間略一調整吞吐氣息,突然身體就飛躍出去,人與刀順勢猛烈旋轉,撞向那比兩個他還要粗壯的樹幹!
  
  荊裂最後一剎那旋身掠過大樹,單刀已然脫手。「浪花斬鐵勢」最大難處在於出刀後去勢太盡,尤其以他只有單腿的狀態更無法平衡著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淺淺的河灘裡,水花四濺。
  
  荊裂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陣子,良久才渾身濕漉漉地爬起來,臉上又再添了幾道傷口。此時圓性已經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暫時別練這個嗎?」圓性皺著濃眉俯視荊裂。
  
  荊裂沒理會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樹前。只見單刀已深深斬進樹幹裡,幾乎整個刃身都沒入去。但這「浪花斬鐵勢」實在不容易控制砍斬的角度,刀刃運行不過稍有偏歪,這柄從廬陵帶來的破舊單刀斬入樹木裡後,就被那極猛的力量弄得刃身側向彎曲——這就是荊裂不用珍貴的佩刀去練的原因。
  
  「很厲害吧?」荊裂笑著說,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發力,這刀又斬得甚深,實在拔不出來。反正刀子都已報廢,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樹裡。
  
  這「浪花斬鐵勢」絕技雖然極度凌厲,但畢竟是絕地一擊,亦無應變,荊裂在實戰時總不可能只依賴這一招;更別提每次練習也都容易自傷身體這問題了。
  
  「坐下來吧。」圓性按著荊裂的肩頭。「讓我給你看看。」
  
  荊裂坐在樹根上,圓性則搬來一塊石頭坐在他跟前,將荊裂右腿擱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褲管,檢查那膝蓋關節有沒有再次浮腫起來。
  
  圓性用衣袖把荊裂的腿抹乾,再從隨身布袋裡掏出少林寺的傷藥,塗搽在荊裂膝蓋兩側的患處。
  
  圓性於少林寺所學的跌打醫術雖只皮毛,功效也已遠勝過民間尋常的大夫,可惜還是一直未能治好荊裂手腿的腱傷。
  
  「我剛在外面找了新藥回來。」圓性一邊按摩荊裂的傷患一邊說:「明天弄好了就試試看。」
  
  荊裂沒有任何回應,只是看著河對岸正在下山的夕陽。
  
  「你知道最可惡的是什麼嗎?」他忽然問。
  
  圓性不明白他所指,只有搖頭。
  
  「最可惡的就是:我明明已經領悟到這麼厲害的刀招,可是卻……」荊裂仍然瞧著金黃的殘陽,無法再說下去。
  
  圓性很明白荊裂想說什麼:他賭上性命在極凶險中得到這「浪花斬鐵勢」,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層樓的門道——也就是如練飛虹所說,把平生所學的繁多武藝融會貫通為一——然而身體偏偏卻不爭氣。就像有一道你已經敲了很久的大門終於打開來,雙腿卻再無法跨進去。對一個追求頂峰技藝的武者而言,這比起從來沒有看見過希望還要令人沮喪。
  
  今次截擊錢清之行,練飛虹和圓性也曾叫荊裂一起去,怕他長留在這鄉村裡養傷,心情只會越來越鬱悶,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荊裂全無興致地一口回絕。
  
  ——他本來是「破門六劍」裡最強的主將,現在卻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戰鬥。
  
  圓性一向拙於言詞,此時更不懂說什麼振奮的說話,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號稱八百,寺內武僧眾多,鍛煉技藝時自然常有受傷。像荊裂這種嚴重的關節傷害,圓性在少林寺見過不少,結果有好幾位師兄因此只能放棄習武,從此專注讀經修禪。圓性一想及此,就更說不出什麼「你一定會好過來」之類的安慰話了。
  
  兩個男兒就此默然對坐。
  
  圓性接著又去治理荊裂的左肘。荊裂遠眺已更斜的美麗夕陽,加上剛才練過那絕招兩趟,胸中的悶氣散發不少,情緒安定了下來,笑容終於真正恢復自然。
  
  「我……剛才真沒用……」荊裂歎了口氣,搔搔頭髮說:「竟然向阿蘭發脾氣了。」
  
  圓性濃眉豎起。荊裂也會發脾氣,他倒是從沒想過,很好奇是什麼原因。
  
  荊裂複述虎玲蘭說那番話,然後說:「我知道她只是想為我解困,是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惱她這樣說。她應該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會改變志向的。」
  
  他看著反射金黃粼光的河水,眼睛裡有一種平日難見的溫煦神色。
  
  「她是天下無雙的女刀客島津虎玲蘭啊。也應該是天下間最瞭解我荊裂的女人。」
  
  圓性聽了,抓抓亂草般的頭髮,聳一聳寬厚的肩頭:「我是個和尚,你跟我說這些幹嘛?」
  
  荊裂聽了嗤一聲笑出來。圓性也忍著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帶重新包紮好。
  
  「謝了。」荊裂站起身來,捏一捏身上仍濕的衣衫:「也多謝你聽我這許多廢話。」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時,圓性在後頭一邊收拾藥物,一邊叫住他。
  
  「喂。」圓性低著頭仍在執拾東西:「剛才的話,跟我說沒用。跟她說吧。」
  
  荊裂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揚一揚手,又微拐著腳步繼續走向村落。
  
  ◇◇◇◇
  
  荒廢殘破的山神廟裡,不時就有「吱吱呀呀」的怪聲從黑暗角落傳來。火光映掩著壇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來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陰森得有如地獄爬出來的鬼差。
  
  每次怪聲傳來,童靜的身體就無法控制地顫動一下,身體盡量坐近廟中央生起那火堆。雖然明明知道。那是廟宇日久失修的木頭吸收了春雨和濕霧後發出的自然聲響,但心裡還是無法壓抑害怕。
  
  燕橫正在另一頭,拾起地上的廢木搭一個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離開臨江城之後,二人策騎回去林湮村,途中童靜越騎越快,又多貪了許多路途,燕橫叫也叫不住她,結果錯過了宿頭,幸好找到這座破廟落腳。
  
  童靜所以如此興奮,只因剛剛痛快地打過一場,心急要回去把戰績告訴同伴;如今處在這陰森的廟宇,先前那亢奮心情已然消失無蹤。
  
  燕橫把帶來的一襲斗蓬打開舖在地上,給童靜睡覺之用,自己則隨便找一片乾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塵木石掃走,也就倚著柱子坐下來。
  
  一時廟內變得寧靜,只有拴在門口簷下的馬兒偶爾輕嘶,還有火堆木柴發出的必剝聲。然後又是那樑柱的怪聲。
  
  「這破廟這麼糟糕,我們睡到半夜會不會塌下來呀?」童靜向上四周看看,心還是沒法安定。
  
  正說著,一隻老鼠就在大堆破爛桌椅之間爬出來,嚇得童靜「哇」的一聲大叫。那叫聲在廟裡迴響,更教她心寒。
  
  「你還是擔心睡著時給老鼠咬掉耳朵吧。」燕橫笑著說:「對了,你不是說有乾糧的嗎?最好趁還沒給蟲鼠偷吃之前,我們先吃光。」
  
  童靜沒好氣地打開包袱,掏出裝著干餅的紙包,卻另有一個小布包掉出來。
  
  童靜慌忙撿起來,打開布包察看裡面的東西有沒有跌壞,只見她拿起一根竹籤,上面串著一堆青綠色的東西。
  
  「糟了!」童靜又再叫起來,用手去抹那東西。
  
  「是什麼?」燕橫接過干餅的紙包問。
  
  「沒什麼……」童靜說著仍在仔細將那東西上的青綠薄層抹去。燕橫細看,原來就是他去年在漢陽城買給她那個木蘭的麵團人偶,因為放得太久,加上這春雨天氣,已經長滿青色的霉。
  
  「傻瓜!這東西你還留到現在呀?」燕橫失笑,卻又感到心頭一暖,想起那個時候在繁盛街頭,她接過這人偶時的燦爛笑容。
  
  「難怪……」童靜垂著眉,一邊清理著人偶一邊說:「這兩天發覺衣服上都有一股氣味……原來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緣故……」
  
  那麵團已經壞掉,怎可能清潔成原樣?燕橫瞧著失望的童靜說:「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個不會變壞的。」
  
  「要女的。」童靜嘟著嘴說:「而且一樣要拿劍的啊。」
  
  「知道了。」
  
  童靜這時才滿意,就把木蘭人偶拋進火堆裡燒掉。她又嗅嗅自己雙手,沾染著一陣腐壞的臭味,連忙拿裝水的竹筒弄濕手帕,將雙手抹淨,然後跟燕橫分開干餅吃起來。
  
  「你記不記得……」童靜一邊咀嚼一邊說:「那時候我們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鮮,好美味啊。」
  
  「你還說?天天張羅吃飯就花個半天,煩死了。」燕橫回憶起也不禁笑出來。
  
  「哪有像你這種呆子?舌頭敢情是木造的,吃什麼都一樣。」
  
  燕橫想起從前在青城山,宋梨常叫他做「劍呆子」。已經許久沒有人這樣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親切感。
  
  他們就這樣說起這兩年一同遊歷的回憶來,興高采烈的歡笑聲蓋過了那廟宇的「吱呀」怪聲,令童靜漸漸忘卻了先前的恐懼。
  
  童靜喝著水時突然想起來:跟燕橫相識了這麼久,這卻是第一次只有他兩人出行,還共處這破廟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飾了她臉上泛起的嬌羞。同時她心裡深處又有一種滿溢的喜悅。
  
  「今天……多謝你來找我。」童靜收起笑容認真地說:「否則……我也不知下場如何。」
  
  ——她心裡其實還想說:「否則就沒有現在這麼快樂了。」當然這話她無法說出口。
  
  童靜看著火堆又繼續說:「你今天在那街道裡,跟我最初認識的你,很不一樣了……」
  
  燕橫微笑點點頭,沒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邊的「龍棘」來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劍刃,以防積聚水氣發銹。
  
  「我有事情……想問你……」燕橫這時一邊拭劍,一邊也在看著火光,雙眼明亮通透。
  
  童靜一聽他這樣說,心情馬上緊張起來。
  
  ——他會問我什麼呢?……難道……
  
  童靜緊抿著嘴巴,不發一言地等待。
  
  「你覺得……」燕橫徐徐的問:「……我如何?」
  
  「甚……什麼你如何?……」童靜的聲音變得細了。
  
  「我是說……」燕橫瞧著火堆的目光收緊:「今天我很厲害吧?」
  
  童靜發覺他並不是說她心目中那回事,抬頭看看燕橫。
  
  只見燕橫露出了從來沒有的表情。他的眼睛裡有一股外露的狂熱,朝著火光微微牽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臉容上,童靜不知何故竟感覺有點可怕。
  
  ——這表情,就像荒野裡飢餓的狼。
  
  「你想那個湘龍劍派的龐天順怎麼樣?他能夠跟武當派『兵鴉道』的人相比嗎?」
  
  燕橫說著時放下了抹巾。「龍棘」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臉更清晰。童靜看見了,他眼目中的狂氣並不止於好鬥與自豪。
  
  當中還有仇恨。
  
  「我越來越等不及了。」燕橫說話的聲音表情,猶如處身在另一個只屬於自己的世界:「好想快點跟他們打打看。要讓武當派的傢伙,把『今天之後世上再無青城派』那句說話吞回去!」
  
  童靜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燕橫這個樣子有點陌生;但同時她又因為能夠親眼看著燕橫走到這一天而感到欣慰。
  
  ——證明我沒有看錯他。
  
  「行的。」童靜用比平日溫柔的聲音說:「你一定行的。」
  
  ◇◇◇◇
  
  次晨童靜醒過來,只見從破廟瓦頂的洞孔透射來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滅卻仍帶微溫的柴堆上,余煙與微塵在陽光裡繚繞。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燕橫休息的地方,卻發現他早不見了,所帶的行裝與蓑衣也都無蹤。童靜緊張得跳起來奔出廟門去。
  
  卻見精神爽利的燕橫就在門外,正在整理綁在馬上的行裝,一看見她的模樣就笑起來。
  
  童靜嗔怒地說:「你以後別這樣,一起床就不見人……」她說出口才發覺這句話很讓人誤會,臉上頓時泛起羞澀的紅暈。
  
  燕橫看她睡眼惺忪,髮髻也都亂了,可是此刻的神態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種毫無造作矯飾的美麗。他就這樣瞧著童靜,一時呆著沒有說話。
  
  童靜發現燕橫有點古怪,也瞧著他好一會兒,然後才想起自己仍是剛起床的一副糟糕樣子,慌忙「呀」的一聲按著髮髻奔回廟裡去。
  
  童靜稍作梳洗後,二人將餘下衣裝也縛到馬鞍後,戴上了佩劍,也就上馬離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藍,兩人都帶著歡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懷策騎。
  
  童靜看看旁邊與自己並行的燕橫,又遠望這郊野風光。在這空闊無際的天地裡奔馳,她感覺就如世上只餘下自己與燕橫二人,彼此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密感覺。
  
  走了好一陣子後他們看見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兩人下了馬牽著韁繩步行,以免馬蹄奔跑踏壞農田。他們穿過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兒路旁正好開著一個招呼來往旅人的小小村店,賣著熱騰騰的糯米糕,他們空著肚子騎馬早就餓了,進去吃了早點,再多買幾塊帶著離去。
  
  剛吃飽後不好顛簸,兩人重新上路後只是騎著馬兒踱步而行,看著道旁田地裡的農夫,只感身心舒泰,渾忘了昨天才剛剛經歷過激烈的比鬥。
  
  燕橫在鞍上抬頭挺胸,心中一股豪氣頓生,沒有多想就模仿飛虹先生唱起歌來:
  
  「大紅的花兒像妹妹的妝
  
  哥兒的心像天上太陽……」
  
  這關西歌謠,燕橫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來,全沒了練飛虹那股旅者的滄桑,而是透著一股躍動的青春氣息,對未來充滿美麗的憧憬。
  
  童靜聽見燕橫突然唱起歌來,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聽下來也漸漸因那歌詞而神醉。
  
  他們信步一段之後又催起馬兒奔馳,途中只在一條小溪前讓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陽曬乾了昨天的積雨,馬兒腳程更快,還沒到午時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們這才讓馬放慢下來。
  
  兩騎正好穿過昨天虎玲蘭練刀那片緋紅的花樹林。童靜仰頭瞧著那漫天盛放的紅花,笑靨也燦爛得如花綻放。她朝著身邊的燕橫說:
  
  「我會永遠記得這一天。」
  
  燕橫也不禁點點頭。他不自覺就把馬兒撥得更靠近她。他有點想伸手過去牽著她,但最後還是沒有這勇氣。
  
  二人正要離開樹林之際,卻見前頭出現一騎。那匹馬也走得不快,似乎騎者跟他們一樣,亦不捨得離開這片樹林。春風吹捲騎者如雲的髮髻,背後斜帶的長物隨著蹄步一搖一晃,燕橫和童靜一眼就看出正是虎玲蘭。
  
  雙方靠近下了馬後,二人才看清楚,虎玲蘭身上穿著披風,背掛長弓,鞍旁插著野太刀,馬鞍後面還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遠行的樣子。童靜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虎玲蘭未等她問就先說了:「不錯。我要離開。」
  
  「蘭姐你要去哪兒?為什麼?」童靜急得眼眶都紅了。
  
  虎玲蘭仰望那片紅花。
  
  「我要去找醫治好他的方法。」
  
  燕橫和童靜知道,她口中的「他」當然就是荊裂。
  
  「我昨天跟他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虎玲蘭幽幽地繼續說:「我竟然勸他去改變,追逐別的夢想。太可笑了。我本該是最明白他的人啊。那種話,天下間誰說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荊裂跟圓性說的那番話,還沒有機會說給虎玲蘭聽;然而她卻自己想通了,更跟荊裂想的一模一樣。
  
  「所以我決定了:要讓他的夢想延續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虎玲蘭說的時候眼神變得堅定果敢。她心裡雖因離別而哀愁,但能夠全心全意地為自己所愛的男人付出,她同時又感到強烈的幸福。
  
  ——這一次,跟她從薩摩到來中土那時不一樣。心裡再無任何矛盾和疑惑。
  
  「荊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嗎?」燕橫問。
  
  虎玲蘭搖搖頭:「我不想他阻止我。你們回去也先別對他說。等我走遠了。」
  
  「蘭姐……」童靜上前牽著她的手:「你走了,我會寂寞……」
  
  虎玲蘭看了一眼燕橫,微微一笑:「不。你不會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荊大哥的方法,回來怎麼找我們?」童靜又問。
  
  「我已經跟飛虹先生說好:你們每離開一個地方,就告訴那兒的人要去哪裡。我先回來這村子,順著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們。」
  
  虎玲蘭說著,撫摸一下童靜的頭髮,又抹去她臉上的淚珠:「傻瓜……我很快就會回來呀。」
  
  她放開童靜,也就跨上坐騎,揮一揮手策馬向前走去。
  
  燕橫和童靜看著虎玲蘭一人一馬在紅花樹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覺已經成了同伴這麼久,心裡更不捨得。
  
  尤其童靜。她想著蘭姐剛才說的那些話,看著她越來越小的背影。
  
  因為愛一個人,就要跟他分別。童靜從沒想過也會這樣。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不管是愛,還是戰鬥。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三十三
  
  「殘心」一詞來自日本武術,可說屬於心法的一種,其意義是指在完成攻擊之後,體勢、動作及精神仍然要保持無懈充實,隨時能夠作出戰鬥的應變。這是針對修練不足的武者常犯的錯誤,比如進攻時過於冒進或者貪圖兵器的延伸距離,令自己露出不利/不平衡的姿勢;或者一招得手之後精神瞬間鬆弛、過於興奮或疑懼,被仍未落敗的對手或者群戰中的其他敵人有機可乘。
  
  其實類似的精神修練中外各種武術皆有,但日本武術格外注重「殘心」,很大程度是因為它與軍事關係密切。古代日本武士長期身為統治軍人階級,其武術之創造主要是為了大規模戰場上運用。刀山劍林的混亂群戰不同於個人對決,經常要保持全方位的警戒才能保命戰勝,因此更突顯了「殘心」的重要性。
  
  直到近代日本古武術演變為體育化的武道教育和競技,仍然保持對「殘心」的重視。比如在劍道和空手道的比賽裡,選手即使成功擊中對方,但如果完成攻擊時體勢不佳或者沒有保持充實的精神,亦會被判無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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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2 00:34:30
卷十 狼行荊楚 第六章 御武令
  
  三天之後,身在京城的錢寧收到千里飛鴿接續傳書,得知了義子的死訊。
  
  他當場就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錢寧共有義子十七人,但以錢清最為特別,只因錢清跟他真的有血緣關係,乃是雲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兒。
  
  錢寧本來就不姓錢,而姓李,雲南鎮安人,因自小家貧,被賣給當地鎮守太監錢能為家奴,得到錢公公寵愛而收作義子,姓和名都是錢公公所賜;後來錢能獲得朝廷封賞,錢寧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藝不俗,故獲賜錦衣衛之職,得以入京侍奉御前,並得到大太監劉瑾的提攜,從此走上飛黃騰達之路。
  
  錢寧發跡後為了迅速擴張勢力,認了好些義子,並將他們布入禁衛的行列。他幾年前一次衣錦還鄉,收了李清(就是錢清)這個子侄過繼自己膝下,好讓身邊多一個能信賴的族人辦事。
  
  錢寧繼那凶訊之後,又再接連收到書函,都是下屬的報告:他們不待錢大人下令,已經急調了駐在臨近事發地臨江府的部下線眼,嚴密搜索號稱「破門六劍」的妖匪,但並無所獲。
  
  錢寧一邊走在府邸的走廊上,一邊看那些接連送來的傳書,越看越是憤怒,將本已破裂的外袍扯了一個粉碎。
  
  「都是一幫吃閒飯的!」他將手裡布片扔下,恨恨地用腳狂踏:「這麼幾個武夫也找不出來?還敢自稱天下耳目?」
  
  錢寧如此盛怒,倒不是特別愛惜錢清這個胖胖的侄子,而是錢清在外行事,已經代表了錢寧本人行使威權,天下間竟有人敢動他,對錢寧而言是絕對無法接受的羞辱。
  
  ——更何況是一夥天殺的武人!
  
  錢寧少時習武,頗有天份,尤其擅長神射,左右兩邊都能開弓,這也是他後來得到正德皇帝寵愛的一大原因。
  
  少年錢寧本在武事之上大有前途,但因家貧賣身,結果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巧言令色成了他的刀劍。他甚至為了向上爬,成為錢公公的嬖寵,最終爬上錦衣衛之首的地位,多少比他強得多的禁衛武官,統統被他踩在腳下。
  
  因為這種過去,錢寧對於像武當派這些不受威權錢財約制、無視他地位的武者,格外感到痛恨:這群人,讓他想起自己曾經有過卻又失落的夢想。
  
  ——如今又多了幾個這種傢伙反抗我!
  
  同時錢寧當然也痛心,派錢清去收取的那大筆錢財都被劫去了。錢寧最初是因為偶然得到下屬報告,才得知江西有這來路不明的「仿仙散」,當地幾個貪官正在包庇買賣。平時若偵查到這種事情,錢寧自然火速去抓人抄家,嚴刑追贓,好填充自己的口袋;但他這次看出來,這「仿仙散」生意大有前景,於是派部下去放話,由他靠朝中勢力包庇,讓當地官員辦這買賣,更將呂炳季等幾個更大的官拉下水來,錢寧自己則坐地分肥,佔去半數的利潤。
  
  錢寧打的如意算盤是:先在這江西北部試行「仿仙散」生意,要是順利,也就直接取了製藥的方子,再到各省各地照辦煮碗。其時天下錢財要搾多少就多少,從前干的那些誣告逼賄的勾當,相比之下都是小巫見大巫。
  
  不料才賣了半年,「仿仙散」的供貨就突然斷絕消失了,錢寧那暴富的夢想頓時成空;現在就連這最後一筆抽成也都失落,錢寧等於白幹一場。
  
  ——這「破門六劍」如此針對賣「仿仙散」的官員,說不定之前「仿仙散」斷絕,也是這幫自命俠士的傢伙造成……
  
  想到這裡錢寧更恨了,一邊穿上下人遞來的新衣,一邊還在喃喃咒罵。
  
  「錢大人何以如此氣憤?」一把聲音從走廊對面傳來。
  
  錢寧一看,乃是南昌寧王親信李君元,正在幾個錢府下人帶領下走進來。
  
  寧王為了籌謀大業,常以重金賄賂朝廷大官(錢寧當然亦是其一),因此頻頻派李君元到京師走動,順道打聽皇帝與朝廷近況。
  
  錢寧為避免與寧王朱宸濠的連繫過於張揚,故此吩咐府邸中人,凡寧王使者來訪,不必在門外聽候通傳,先將其帶入府中,不料剛才自己怒吼都因此給李君元聽見了。這「仿仙散」的買賣畢竟過於陰損,錢寧不願給太多人知悉他在幕後操縱。不過他又想,李君元既從江西來,不妨向他探探風。
  
  李君元一身打扮仍是平日般儒雅,半點不像在官府朝廷間奔走的人物,手裡輕輕搖著一把白玉紙扇,神態甚閒適。
  
  錢寧屏退了下人,請李君元在府中花園共行,走到一個魚池前,他才問:「李先生在南面,可有聽過一夥叫『破門六劍』的武人?」
  
  李君元一聽那四個字,心頭一驚,但表面仍是若無其事地微笑。
  
  可是錢寧已然察覺,剛才他一問時,李君元搖扇的手略震了一下。錢寧在宮中朝中閱人無數,主理的錦衣衛詔獄又經常拷問刑求,精於分辨說話神情的真假,李君元這一驚,逃不過他這雙銳利的細小眼睛。
  
  ——寧王府跟「破門六劍」必有過節!
  
  「這名字確實聽過。」李君元故作淡然地說:「乃是幾個外地來的武者,武功很高強,在我省到處生事,弄得地方上很不安寧。錢大人如何得知?」
  
  錢寧當下就說,自己義子錢清出遊江西,如何遇上這些人而被害,關於「仿仙散」的事情自然都略去不提。
  
  聽到錢寧的手下無法查出「破門六劍」的去向,李君元不禁苦笑起來:「令公子遭此不測,還請錢大人節哀。可是也別太怪責大人的部下。」
  
  「此話何解?」錢寧稀疏的眉毛抬了一抬。
  
  「那『破門六劍』的武功戰力非凡,就算是朝中精挑的武官以數倍人馬對敵,也必然鎩羽。他們明知動不了這種人物,怎敢認真的去查探其所在?」
  
  錢寧聽了李君元這話,又回想先前在豹房御前比試,錦衣衛裡的高手杜焱風慘敗在武當拳士手上的舊事,不禁同意點頭。
  
  錢寧又想起寧王之前借他麾下錦衣衛之力,去調查跟蹤武林人士的舉動,錢寧的手下更在西安接待過李君元,觀察一場武林大戰,看來寧王對這些武者甚有興趣,想要收為己用,必然對於如何應付他們甚有心得,於是又向李君元請教。
  
  李君元想了一會兒,回答錢寧:「要對付武林人士,最好的方法,還是找他們的同類。」
  
  錢寧聽了不禁點頭。與其花偌大氣力,折損自己的人馬,不如教武人自傷殘殺更划算。
  
  「可是……我見識過這些人,他們並非錢財可以收買,官威也無法驅策他們辦事……」
  
  「去年得蒙大人安排,李某去了西安一趟,看清了這些武人最想要什麼。」李君元得意地說:「武林門派爭強鬥勝,不外乎為了一口氣。這口『氣』,說穿了也就是名位。武當派要世人低頭承認他們武藝『天下無敵』,這四個字還不是『名』嗎?各門各派頑抗武當,也是不想失去門派的招牌,還有開山立道幾十年、幾百年的聲譽。這個同樣也是『名』啊!」
  
  「有道理。」錢寧說著時,原本一直緊皺的臉終於放鬆開來。
  
  ——在錢寧的世界裡,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別人想得到什麼和害怕失去什麼。只要瞭解這慾望與恐懼,世上沒有人不可掌握在手。即使是皇帝。
  
  「假如李先生是我,會怎樣做呢?」錢寧又問。
  
  李君元的眼睛裡露出狡黠:「天下之間,有什麼比得到當今聖上的封賞更光榮?」
  
  錢寧其實早已想到這方法,與李君元相視一笑。錢寧的笑容也不比李君元的純潔,接著就問:「李先生如此助我,寧王府又會得到什麼好處?」
  
  「沒什麼。」李君元雖知錢寧也許已看穿他,但仍然故意顯得不大在乎:「只是江西境裡少了六隻縈繞不去的蒼蠅,王爺會比較高興吧了。」
  
  ◇◇◇◇
  
  錢寧別過李君元,回書房思考定了,就吩咐部下草擬好一份文案,午後匆匆前往西苑豹房。
  
  錢寧是得賜國姓的「皇庶子」,直入豹房找皇帝自然通行無礙。
  
  他領著幾名錦衣衛,到了豹房裡那個大校場,只見場中沙塵翻滾,提著銀白刀槍的人馬來回奔走,一片喧囂鼎沸的吶喊,殺聲震天,恍如真實的戰場。
  
  錢寧不看就知道,又是皇帝那小子在指揮禁內的「中軍」演練,所謂「中軍」實際不是真正的武官兵將,而是皇上親自在宮內太監裡,挑選大批身材壯健、擅長騎射刀槍者編成。
  
  錢寧一看過去,就更恨得牙癢癢,只見與他爭寵的對頭江斌,此刻正英武地與皇上並肩而騎,在校場正面指揮眾多太監變陣對演。二人皆身穿披掛戰甲,果真就像沙場上的同袍一樣親密,瞧在錢寧眼裡滿不是味兒。
  
  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小就好武,自從收了江斌這邊軍猛將為親隨之後就更變本加厲,幾乎每隔數天就在豹房裡演習,又或在城樓上觀賞江斌帶入京師的邊軍操練。
  
  這時江斌也遠遠看見錢寧到來,他那帶著矚目傷疤的臉頓時咧齒而笑,得意地盯著錢寧。當初江斌得蒙聖寵,全靠錢寧引見,可說是他的大恩人,今天卻後來居上,皇上召喚錢寧作伴的時間已越來越少,每次看見這猛獸似的軍漢,錢寧就恨不得一箭射死他。
  
  錢寧別過臉不去看江斌,卻又見校場邊的殿宇內,除了一眾伶人、番僧和太監正在觀看皇上的表演外,還有一人獨自坐著。
  
  只見那兒安靜坐著個身材嬌小的少女,雖已是春季仍然身披毛裘,年輕而姣美的臉帶著一點病弱,卻絲毫不減少她的吸引力,反而更讓男人有一股要保護她的衝動。明亮的大眼睛彷彿已經見過人間許多事情,但年紀看來卻只是二八年華,這種不協調更添了一點誘惑。
  
  這少女正是宋梨。
  
  看見這女子就更令錢寧不忿了,這姓宋的美人乃是去年由江斌獻給皇上,如今竟成了最得寵、最常伴在帝側的愛妃。錢寧為了討好皇上,多年來獻上的美女自也不少,但從來未有一個像宋梨般得到寵愛,這自然令江斌在皇上心裡的地位又再提升。錢寧只能在心中暗罵:這小子好狗運!
  
  錢寧問身邊的部下王芳:「我吩咐你們去調查這宋美人的底細,查出了什麼沒有?」
  
  「回大人,我們花錢向江府的人套過口風,知道宋美人是從哪兒買來的,再隨著一步一步去查,最近得知她是在川中一帶被賊人拐得。宋美人一口四川腔調,也正好跟這相符。」王芳緊張得吞了吞喉結又說:「小人已派人再去當地仔細調查,相信很快能夠得知更多。」
  
  錢寧點點頭,眼睛不離宋梨。
  
  終於等到場裡的太監軍團演練完畢,分成左右兩列拱衛,開出中間一條寬道,讓皇上與江都督策馬走過。
  
  正德皇帝興奮地騎馬奔到宮殿門前,一躍下馬,取下插著天鵝翎的戰盔,露出滲滿大汗的亂髮,一臉神元氣足,就像個不知何時該停下來的孩子。
  
  他一邊用太監遞來的綢巾拭汗,一邊快步走進殿內。
  
  宋梨雙手捧著一杯葡萄酒,盈盈走向皇帝獻上。皇帝歡喜接過,一口乾盡,嘴邊瀉出的酒濺到一身明黃戰甲上。他抹抹嘴唇,拋去了酒杯,一手攬著宋梨的纖腰。
  
  「剛才看見嗎?朕的親軍越來越熟練這個『流水陣』了!很威猛吧?」
  
  宋梨看一眼那「中軍」太監兵手上豎著的刀槍,馬上把目光移開。
  
  「我有點怕。」
  
  「怕什麼?」朱厚照最愛就是宋梨此刻的可憐模樣:「有朕率領這支天下無雙的親軍保護,世上無人能傷害你!」
  
  ——堂堂皇帝要保護自己愛妃,當然用不著御駕親征,他這麼說只是想顯得更英雄而已。
  
  宋梨一雙明眸眨動長長的睫毛,看著皇上點點頭。
  
  「陛下,恕臣直言。」江斌這時捧著脫下的戰盔到來:「這支『中軍』,離『天下無雙』還遠。皇上若能親眼看看關外邊軍,如何勇猛殺戮韃子兵,自然明白。」
  
  「這主意不錯……」朱厚照笑著說。
  
  江斌近日萌生了這樣的計劃:勸誘皇帝到關外宣府遊玩,讓他與錢寧及群臣隔絕,自己則可一人獨攬皇上的寵信。
  
  錢寧一聽就知道江斌在打什麼如意算盤,更是恨恨地瞪著他。
  
  「乾兒子,你來啦?」皇帝這時才跟錢寧說,一邊召人再斟酒來,一邊坐上交椅,讓宋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在這豹房裡,不管行事起居如何荒唐也無人管束,因此長年也不回正式的寢宮居住。
  
  錢寧上前,心想該如何用說話吸引他注意,讓他忘了兵事。
  
  「陛下是否仍記得上次御前獻技的武者?」
  
  「當然記得了!」正德皇一聽雙眼發亮:「是武當派吧?——美人你怎麼了?」
  
  當皇帝一提及武當時,宋梨心裡激動,幾乎一把從皇帝的大腿上摔下來,幸得他及時扶穩。
  
  錢寧見了宋梨這麼失態,不禁奇怪。
  
  江斌在旁冷哼一聲:「那等傢伙武藝雖高,但不諳世事,直如山野中的猴子,沒什麼好談的。」他生怕皇上的心被別的東西吸引了,馬上這樣說。
  
  不料江斌這話,錢寧早已算計在內,連忙順水推舟:「江都督所言甚是。因此臣以為必要節制這些武林門派,讓他們清楚知道:若非陛下寬容,天下絕無他們容身之地,他們的拳勇實為皇上所賜,並該以此為榮寵。」
  
  「對。」一人如此回應錢寧,竟然是宋梨。皇帝與兩臣俱很意外。江斌忍不住皺眉,白了宋梨一眼:你怎麼在胡說,和應錢寧這混蛋?錢寧則在想:宋美人難道與武林中人有過節?……
  
  宋梨可未理會江斌。雖說她今日得到聖寵是因為江斌,但說到底江斌只是花錢買她的人,在她心目中跟那些拐賣她的山賊和人販子毫無分別,同樣是賣她牟利;如今她已在皇上眼中有了地位,更無必要聽命於江斌。
  
  朱厚照領軍操演正打得興奮,胸中溢滿都是英雄豪氣;如今聽錢寧建議,應將眾武林高手收服腳下,立時大感興趣。
  
  「卿家以為要如何做呢?」
  
  「臣倡議選拔天下武林幾十個最負盛名的門派,各派太監前往宣旨,策封為皇上御准的『忠勇武集』,並打造鐵牌授賜給他們世代保存。這些武人得此殊榮,必然銘感皇恩,從此受皇上驅策。」錢寧將本就擬好的計策一口氣說出來。
  
  「這個很容易辦嘛……」皇帝抓抓下巴:「到時還可以召他們輪番上京來演武給朕觀賞,好不熱鬧!既然連愛妃也同意,准奏!」
  
  錢寧連忙又說:「這些武人野性難馴,若只要他們接旨受封,難以證實其忠義。臣有一法:聽聞江湖上有一干武藝甚高強的匪盜,自號『破門六劍』,在江西等多地流竄作惡,官府亦無法擒捕。不如就在授旨同時,號令各門派討伐這群妖人,既表忠勇,也讓他們自行肅清害群之馬,陛下覺得如何?」
  
  錢寧說著,向皇帝遞上一張名單,上面寫著「破門六劍」部份人物的姓氏身份,都是他手下錦衣衛收集得來的情報:
  
  福建荊某 門派不詳
  
  四川燕某 自號青城劍派傳人
  
  甘肅練某 疑為崆峒派前掌門 年邁
  
  倭國婦一名 名姓出身不詳
  
  女子一名 名姓出身不詳
  
  僧人一名 法號不詳 疑為少林叛徒
  
  皇帝略看了看這名單,問宋梨:「愛妃覺得如何?」
  
  假如這刻宋梨看一眼這張紙,見到「四川燕某」和「青城劍派」這些名字,將比剛才聽見武當派更要震撼。
  
  可是她全無興趣去看,只是冷冷說:「這些恃著武功行惡殺人的傢伙,最是可恨。皇上快把他們都殺個乾淨吧。」
  
  皇帝將名單交回給錢寧:「就按你說的去做吧。」
  
  江斌看不透錢寧這麼做有何原因,心想也不過要弄些新玩意去引誘皇帝吧了。他見皇帝此時興高采烈,不好拂逆,也就沒說話。
  
  錢寧微笑著收起那名單退下,心裡極是滿意。
  
  ——看吧。你們武功練得再好,抵不上我幾句說話。真是一群傻瓜。
  
  ◇◇◇◇
  
  李君元次天就得知,皇帝在錢寧的奏請下,即將向天下武林各大門派發出「御武令」。
  
  李君元此策得以實行,自然感到得意,但現在他又再仔細思考這事情。最初他出計助錢寧,只是一心想除去「破門六劍」——自從去年收到「破門六劍」那封書函後,李君元好一段日子如芒在背,寢食難安,擔心哪天夜裡荊裂就來取他人頭。如今「破門六劍」的敵人即將遍佈天下,必然無暇打擾寧王府,讓他鬆了一口氣。
  
  可是現在一個「御武令」,定然弄得武林天翻地覆,李君元開始想,如何能夠順著這個勢道,為寧王府取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能借此招攬到更多真正的武林高手,壯大王府兵力,那就更妙了。
  
  ——封賞天下「忠勇武集」嗎……那些在西安出動過的大門派自然都有份,包括了……武當派!
  
  李君元知道,武當先前曾派人御前獻技,甚得朱厚照的喜愛,這次封賞必然少不了武當。
  
  可是他又記得,在西安「盈花館」外觀戰時,曾經聽見武當弟子用雄壯的聲音,背誦他們的三大戒律。李君元自幼聰穎,過耳不忘,仍然記得那第三戒是這樣:
  
  「眼不見名位財帛之誘,耳不聞威權情面相逼,一無牽絆,自求道於天地間!」
  
  李君元想:那「忠勇武集」的虛名封賞,武當派也許還會接受,但如果朝廷號令他們去做事,以那干驕傲的武當高手的性情……尤其是那個掌門……
  
  ——武當派與朝廷,隨時會起衝突!
  
  一說到武當派,李君元自然也想起加盟到了寧王府的那個怪人巫紀洪。此人武功與外表一般的可怕,李君元在王府已經見識過他演示。寧王當時更感歎說:假如王府再多幾個像這般以一當千的猛將,何事不成?
  
  巫紀洪曾經向李君元略述自己出走武當派的原因,說當時武當出現了內訌,他所效忠的師兄,至今仍囚在山上,乃是不世出的大天才……
  
  ——要是能夠將武當高手收入王府……哪怕只是少數……
  
  李君元覺得此事很值得進行。他馬上吩咐下屬:帶來京師用以賄賂百官的那批財寶,將其中分給中書省的那數目裡一部份調度過來,送給錢寧。
  
  他要換取的,是錢寧麾下錦衣衛布在武當山上那名內線。
  
  李君元深信這筆買賣,將來必然帶來百倍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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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7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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