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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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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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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6:23
卷二十一 血與鐵 第九章 決鬥
  
  荊裂登上了武當山天柱峰後方才明白,姚蓮舟為什麼要把決鬥的地點選在這裡。
  
  他前一天就抵達了武當,先去了武當派原來的總壇「遇真宮」遺址看看。上武當一直就是荊裂的心願,只是想不到要等今天武當派亡之後,才有這樣的機會。
  
  被禁軍炮擊至幾近全毀的「遇真宮」,這時已經逐步重新修建。有幾十個本地的官軍正在監督著工匠和民夫幹活。荊裂在宮外空地出現時,所有人都呆住了,停下了工作。
  
  荊裂如今的打扮再次跟十多年前相近,用頭巾束著辮子頭,頸上掛滿了從前流浪海外搜集的各種護符,身穿斑斕的染綵衣褲,足蹬綁草鞋,把長倭刀、雁翅刀和鳥首短刀「牝奴鏑」掛在背後及腰間。至於鴛鴦鉞、鐵索槍頭和短彎刃這些則留了在家未帶來——因為他知道在這一戰裡用不著。
  
  眾人看見這個滿身兵刃、外形奇特的男人,出現在武當派原址前,不禁大是緊張。一名軍官馬上帶著十幾人上前去。
  
  ——先帝武宗生前雖已經下旨大赦武當門人,但姚蓮舟仍被本朝皇帝定為冒犯皇家的欽犯,武當派仍然為官府所顧忌。
  
  「你是……武當派的人嗎?」那個躲在十幾名部屬後的長官喝問,手掌已經按著腰間刀柄。
  
  「不是。」荊裂爽朗地微笑。「我不過是個尋常的練武之人。想來看看從前武當派的地方。」
  
  荊裂的笑容不似在說謊。而且那軍官除了相信之外也沒有其他選擇——這男子散發著一種甚不好惹的野性氣質。他點點頭,也就指揮各人回去工作,並向工匠們大呼:「別躲懶!」
  
  站在「遇真宮」新修的圍牆外面,荊裂仰頭看看那些已重建的殿宇頂尖。沒有任何與從前武當派有關的痕跡。荊裂知道這裡不會有他想要看的東西,也就悄悄離開了。
  
  那天他到了「紫霄宮」借宿,次日黎明就出發上天柱峰。山路極是漫長陡斜,山林無限幽深,荊裂雖然腿力強健又元氣充足,也得直走至午後,峰頂方才在望。
  
  他停下來稍息,喝了幾口水,仰首眺望。「紫金城」沿山包圍著峰頂,氣勢極是雄偉,牆後隱見許多巨大殿宇,根本就像把一整座皇宮搬上來這險隘的山峰上。
  
  ——當年太宗皇帝朱棣下旨修築這「紫金城」神殿群,規格樣式確是仿照紫禁皇城而造,以象徵皇家與神權合一。
  
  荊裂笑了。
  
  ——從前既然錯失了在紫禁城決戰的機會,我們就在這一模一樣的地方打。
  
  他明白了姚蓮舟這份心意。
  
  「紫金城」起伏的城牆四方,仿照皇城一樣建有四門,但東、西、北三門都只是象徵,門外面臨懸崖絕壁,只有南天門才是真正的入口。
  
  荊裂穿過大開的南天門走入城中,眼見前方有一道極陡斜的長石階通向極峰,知道已近終處。他一步步拾級走上這道稱作「九連蹬」的險要石階,口鼻不斷吐出白色的霧氣。
  
  直上石階頂端,荊裂只覺眼前豁然開朗,四方都是廣闊無涯的晴空,雲霧都在下方。他終於抵達金頂。
  
  天柱峰之極所以稱「金頂」,是因為立在其上的「金殿」。
  
  第一眼看見時,荊裂因這座奇妙的神殿停住了呼吸。「金殿」其實並不大,遠較武當山上其他道宮都細小,雖立於花崗石台之上,殿宇本身其實只有大約三個人高,殿面寬度亦相差不遠。然而這座小殿,卻是完全仿照著紫禁城「太和殿」的樣式而建,形貌甚具氣勢。
  
  最為奇特的是,整座神殿看來好像木建,通體卻反射著陽光,散出神異的赤金光華。荊裂不禁出神地仰視著。
  
  「這座神殿是銅造的。」一把聲音說。
  
  姚蓮舟就盤膝坐在「金殿」跟前的石台空地上。這一天他再次穿上了全體純白、胸口繡有太極雙魚圖的武當掌門服,「單背劍」橫放腿上,俯視著剛登上峰頂來的荊裂。
  
  看見姚蓮舟已在,荊裂就明白為何從「紫金城」到這金頂,沒看見半個打理殿室的道士或參拜的善信。
  
  「金殿」在此屹立已逾百年,全殿銅鑄鎏金,建在這絕險神峰頂上,當年所耗費的物力、心血與巧藝難以想像。
  
  即使在這山巔抵受陽光風雨多年,金殿此刻卻仍像新建一樣,發著煥然的光芒。原來這不是人力修整,而是出於自然力量:每遇雷暴之際,這座全體銅金構造的神殿即會通電,爆發的火焰在殿頂和殿壁滾動,燒脫日常積附在上面的銅銹,再經雨水沖洗後,亮潔如新。此一奇跡,號稱「雷火煉殿」。
  
  荊裂拾級走上那石台,眼睛仍不離這座奇殿。
  
  「你……從前常常來嗎?」他問。
  
  姚蓮舟點點頭:「我喜歡這裡。有時會在裡面閉關靜修。」
  
  荊裂好奇地走到殿門,往內裡張看。
  
  「金殿」正中所供奉的是一尊真武大帝坐像,兩旁各有金童玉女及水火二將護侍。所有神像與供桌等亦一律是銅鑄,同樣光潔無瑕。那真武神像壯碩而豐圚,相貌祥和,有人說其實是仿照朱棣的樣子而鑄—水樂帝不惜花耗萬金,動用數十萬人大修武當,是因為深信自己就是真武化身。
  
  荊裂即使沒有走進去,卻感受到殿裡的空氣凝止,顯示「金殿」的建造裝嵌極是精巧,殿內完全密不透風。真武神像跟前有一盞長明燈,只見上面一點火焰絲毫不搖不晃,據說自永樂十四年點燃至今,從未熄滅過。
  
  回到石台中央,荊裂向四周看看。這殿前的石台空地不大,大約只得十步見方,遠比當天荊裂和雷九諦決鬥的擂台要狹小。
  
  「我們就在這裡打嗎?」他問。
  
  「你覺得如何?」姚蓮舟反問他。
  
  荊裂心裡知道,這一戰並不需要很空曠的地方。他又看看「金殿」頂上那對峙的銅鑄雙龍。
  
  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他點點頭同意。
  
  「你剛上山,需要休息。」姚蓮舟說。「我們在這裡過一晚。明晨才了斷吧。」
  
  荊裂同意。
  
  這高峰之上的夜晚甚寒冷。姚蓮舟早在石台下方準備了一片地方,用帶來的柴枝生起火堆。荊裂從包袱裡拿出一件棉袍披上,又把隨身的糧水都取出與姚蓮舟共享。
  
  他們並肩坐在火堆前,一邊吃喝著,一邊等候黃昏變成夜晚。吃飽了就仰著頭看清朗夜空中的星光。終於時候也差不多了,二人就各在鋪了棉布的石地上躺下來休息,爭取積蓄每一點能量。
  
  明明是兩個將要在明天互相廝殺的敵人,卻這麼安心地一起酣睡。
  
  ◇◇◇◇
  
  當東方晨光初現,照在「金殿」正面殿門之際,二人都醒來了。
  
  火堆已然熄滅,余灰冒出的白煙被寒冷的晨風吹散。
  
  荊裂擺出了圓性傳授的少林「易筋經」各種姿式,伸展著每一部位的筋肌。在露天寒夜中睡了一夜的僵硬肢體,很快就恢復了柔軟,呼吸也變得暖熱,漸漸進入最佳的作戰狀態。
  
  姚蓮舟則在石台下另一角打著「太極拳」。那極簡樸的十三勢,連綿不斷,每一道軌跡都是順暢的圚弧。腰胯內裡看不見的深處肌肉在伸縮,為了之後的爆發作預備。
  
  荊裂完成了全部姿式,這時盤膝打坐閉起雙目,正在凝聚心緒,並且再1次複習各種應對武當派武藝之法。他這幾個月一直都在想這些。即使他知道姚蓮舟的能耐深不可測,但有準備總是比沒有好。二人勝負的分野,也許就會在這種思考的微小差別之上。
  
  姚蓮舟亦一樣,靜坐思考著荊裂的打法。他真正看荊裂與高手打鬥,雖然只得十年前西安「盈花館」屋頂那一戰,但他相信一個武者的習性和傾向是不會輕易改變的。對荊裂瞭解多一分,勝算就會提高一點點。
  
  當二人都認為已經準備得無可再多時,就各自站了起來。三柄刀排在荊裂跟前。他最終還是選了師叔家傳的雁翅戰刀。這是寒石子口中的「當千軍之刃」,也是荊裂當初離開泉州出海流浪所帶的第一柄刀。最信賴的夥伴。
  
  而姚蓮舟則根本不必選。他拔出了與師父共同創造的「單背劍」,輕輕把劍鞘放在地上。
  
  二人一起步上石台。姚蓮舟在北端,荊裂在南,他們各據這片狹小空地的兩頭,站在反射著燦爛朝陽、如同燃燒中的「金殿」之前。
  
  此刻二人的距離加上兵刃的長度,各踏一、兩步即可斬殺對方,後退的空間亦只得大約一步。沒有任何花巧試探或是逃避的餘裕。
  
  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
  
  除了他們兩個之外,金頂以至整座「紫金城」,空無一人。
  
  一場決斷誰人「天下無敵」的決鬥,卻沒有半個見證者。
  
  何等的浪費。
  
  卻又何等純粹。
  
  只有天空與山,只有那些無生命的神像在看著。
  
  二人還是沒有說話。他們之間的交流,已經超越一切言語。
  
  不需要什麼提示,決鬥就開始了。
  
  他們都感受到對方氣息的變化,於是同時慢慢擺起架式來,將刃尖指向敵手。
  
  先前那和諧共存的氣氛,驀然消失無蹤。二人之間的空氣,緊繃得像一張隨時要破裂的紙。
  
  荊裂所擺的果然並非「浪花斬鐵勢」的起手姿式,而只是他在南海虎尊派初習最基本的持刀對敵勢:右手握著雁翅刀在正中,鋒尖遙指姚蓮舟的咽喉與胸膛之間,左手輕輕傍在右腕上方三寸,並沒有貼上去,卻隨時預備扶助出刀。
  
  姚蓮舟的姿勢比荊裂的還要簡單一些。他兩腳以不過雙肩寬度站立,好像有點隨意,右手握著「單背劍」的形態,輕得像只用拇、食、中三指拈住劍柄,彷彿畫師提著畫筆在等待靈感,劍尖斜斜伸出去,隱隱從上封住荊裂雁翅刀的刃身。
  
  他的身材比荊裂略高,「單背劍」也稍長於雁翅刀,此刻正在利用這個輕微的優勢,壓制荊裂的人與刀。
  
  ——如此頂尖死鬥裡,這一絲長度的差異,已足分出勝負。
  
  荊裂卻不為所動。他的精神進入了極端集中的境界,過去的疑惑,對妻兒的牽慮,全都排除。
  
  受重創之後這幾年,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恢復武功,尋找新的突破。
  
  就像姚蓮舟所料,荊裂即使有些創傷已無法完全恢復,但在身體的限制之內,仍然尋出了另一絕招,而且自信這一招絕不遜於從前的「浪花斬鐵勢」。
  
  唯一的問題是:與「斬鐵勢」不一樣,他至今都沒有機會在實戰裡磨煉這新招。這就是那天姚蓮舟到泉州找他時,他心裡有所顧慮的原因——還沒有回到從前那自信的頂峰。
  
  但當他決定來武當山時,就已經拋開這種自我懷疑:反正也沒有其他的方法,他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斷。
  
  相信這一刀。
  
  姚蓮舟當然感受到荊裂的這種絕對自信。與先前在泉州所見,判若兩人。
  
  到底是什麼刀招?奧秘快在眼前揭曉。
  
  可是現在的姚蓮舟,已失去了看這刀招的慾望。
  
  姚蓮舟原來確是因為想接「浪花斬鐵勢」,而執著要與荊裂決鬥;但是此際荊裂就在他劍前,姚蓮舟卻已忘記了這些多餘的意欲,而只有擊殺敵人一個念頭。
  
  正如當年大破華山派一樣,他並沒有給華山掌門劉宗悟將「飛仙九勢」全都使出的機會,就用「太極劍」將之擊斃。當進入這般高層級的對決時,姚蓮舟清空了靈魂,只餘下最純淨的思考:
  
  如何勝利。
  
  ——就像「武當三戒」第二戒所說:「必盡死力斬殺之」。不是為了享受和玩味。只有站著與倒下的分別。
  
  即使此刻荊裂一動未動就被他的劍刺死,他也不會有任何遺憾。
  
  因此,他先出劍了。
  
  幾乎沒有任何預備動作,「單背劍」也未有收後蓄力半分,劍鋒就連同姚蓮舟身體爆發射出!
  
  更正確說,是他身體的衝刺,將劍送出。姚蓮舟的動作並不大,只不過右足跨出了一步,但是那跨步的動作,暗中結合著腰胯極細但又極猛烈的「太極纏絲」,並透過肩臂將勁力由圓弧轉變成直線。
  
  ——這種運用「太極」發勁作主動爆發搶攻的技能,其實是錫曉巖改進「陽極刀」時所領悟的,姚蓮舟在寧王府裡與他練習時得到指點,再轉化應用於劍術上。
  
  姚蓮舟發出這劍時,腦海裡運起了「借相」,將自己的身體想像成像蟒蛇般柔韌而狹長,把那「纏絲」的扭力發揮至極限,這「借相·游蟒」的念頭,其實也啟發自錫曉巖那條怪臂。
  
  「單背劍」的運行雖還沒達到姚蓮舟的極速,但由於他動作全無預兆,直刺而來令眼睛難以察覺,對荊裂而言,速度已經接近「曜炫之劍」!
  
  但荊裂根本不必用眼睛。
  
  論到生死戰鬥的體驗,浪蕩多年又闖過無數戰場的荊裂,畢竟比長處武當山的姚蓮舟多了好幾倍。經過南京那一次徒手抵禦群射的弩箭,他的感應力又更敏銳了一級——那是用幾乎掉命的危險換來的。
  
  他在姚蓮舟發動劍意的同時已經察覺了,簡直像能讀心一樣。意念上的比拚,才是速度戰的關鍵——這是他很早以前就教導燕橫的原理。
  
  雁翅刀扭轉、翻起。左掌抵住刀背。雙腿猛力沉下。
  
  刀身斜斜過肩。
  
  兩柄奪取過無數魂魄的兵刃,交擊出不下於「金殿」觸雷時的燦爛火花,這一剎那,彷彿連東方的朝陽亦失色。
  
  荊裂舉刀沉步的連串動作,完美配合而且迅疾無比,就像跟姚蓮舟約定一樣,刀刃以極準確的時機,將「單背劍」刃尖接了下來!
  
  「關巖破鋒勢」。荊裂平生所學防守招術的精華。
  
  姚蓮舟無法置信。荊裂竟然以這樣的守招,及時接下他的快劍,絕不可能是臨場應變。也就是說,荊裂從一開始就準備了防守。
  
  而這完全違反了姚蓮舟所認識那個荊裂的習性。
  
  ——也就是說,這招必有後著!
  
  荊裂用了雙手御刀,而這橫斜舉刀的姿式頗是被動;他也沒有武當「太極」那樣「引進落空」的聽勁能力——即使有亦不可能敵得過姚蓮舟這個頂尖大行家。姚蓮舟看不出,荊裂的刀還有什麼轉守為攻的高明手法。
  
  那麼餘下來的就只得一個答案。
  
  ……腳。
  
  「關巖破鋒勢」的後著確實就在下路。當接下姚蓮舟「游蟒」快劍的同時,荊裂的腰肢和體骨作出奇特的力量轉移。那不同於剛才姚蓮舟腰胯所使的「纏絲勁」,而是好像重心突然傾側,關節向了不應該的方位伸展,他本就沉下的右腿膝蓋與足踩向外轉,仍然半屈曲著的左腿就要離地掃出!
  
  這是荊裂自小就學習的南海虎尊派下路踢法「鐵盤腳」,但是配合以極怪異的變化施展:那腰腿力量轉移的方法,是他左腿中箭痊癒後重新學習走路之時,從自己不平衡的步姿中偶然發掘的秘訣,結合了在暹羅大城國學過刀中夾腿的踢法,再以「易筋經」幫助擴張關節筋肌的柔軟幅度,才完成這一招。
  
  ——每一次遇上挫折與低潮,荊裂都能將之化為躍向更高峰的機會。
  
  ——這就是荊裂的武道。
  
  可是擁有後著的人,不止是他。
  
  荊裂這猛烈的「鐵盤腳」若蹴出,足可粉碎姚蓮舟的膝關節。可是他左腳尖還未離地,就感覺手中雁翅刀突然承受著一股壓力。
  
  來自「單背劍」的劍鋒。
  
  姚蓮舟這看似單純的快刺,其實留有變化。就在劍刃碰上刀刃,激烈地交碰出火花,兩者微微分彈離開的剎那,姚蓮舟的劍竟然二度生勁,劍身中段劃了一個小得幾乎肉眼都看不出的細弧,破開了「關巖破鋒勢」的防線,「單背劍」貼著雁翅刀身繼續直刺進內!
  
  這一個細弧其實是「太極.小亂環」,用牽引的化勁,製造出僅僅足夠讓劍穿過的空隙。這正是葉辰淵生前的最後絕技「冥鳶一擊」的精粹,姚蓮舟在幫助葉辰淵完成劍招的同時,自己也將之吸收了過來。
  
  錫曉巖啟發出的「游蟒」;葉辰淵的微細化勁;加上姚蓮舟的創造力和用劍天賦,將二者連結於一劍裡……這劍招揉合了武當三大頂尖高手的精要。從外觀看只是極簡單,也沒有什麼強大氣勢的踏步刺劍,卻是武當派武道前所未見的顛峰結晶。
  
  荊裂那「鐵盤腳」已經無法踢出去——否則心胸必先被洞穿。
  
  他只有一個極短暫的時機能應變。
  
  沒有選擇。
  
  荊裂使出他最後的絕技。
  
  姚蓮舟的快劍已抵荊裂胸前兩分。
  
  他的夢想快將完成。
  
  但「單背劍」突然再遞不進去。
  
  一股極強大又無法分辨方位的力量,把劍擋住了,再倒壓回去。
  
  荊裂沒有為這一招起名字。因為這根本說不上是招式。
  
  就只是雙手把刀壓向敵人。
  
  唯一特別的是,荊裂坐馬推刀之內,運用了「浪花斬鐵勢」的捨身招意與浪濤「借相」。
  
  ——他無法再使出跳躍飛擊的「浪花斬鐵勢」,但並不代表其中的奧義無法用在別的招術上。
  
  ——甚至是不成招術的招術。
  
  若是平日,這般近身壓刀,姚蓮舟正可用「太極」的聽勁輕易對付;可是荊裂這股「借相」於波浪的勁力,那流動的方位竟是滾滾而來難以捉摸,就算是史上第一的「太極」天才,也不能及時將壓來的雁翅刀身卸去!
  
  荊裂發勁吐出的聲音,竟令「金殿」銅壁共鳴。
  
  他將刀刃連同「單背劍」不斷朝姚蓮舟身體反壓過去。
  
  姚蓮舟驀地變化出應付方法,他用「單背劍」刃身根處頂著雁翅刀,以護手鉤將刀身鎖住,並且跟荊裂一樣,左掌抵在「單背劍」的鈍背上,直接以硬勁和荊裂相抗!
  
  兩個當世最強高手,卻以最簡拙原始的方式,比鬥著力量,拋棄了一切技巧。
  
  姚蓮舟幸而變化及時,才能夠把兩柄兵刃停在自己胸前半尺處。
  
  荊裂貌如狂獸。「浪花斬鐵勢」的捨身刀意,令他將一切豁出去。那浪潮般的勁力源源而出,不斷加強壓力。
  
  若比拚純粹的力量,姚蓮舟必敗無疑。此刻那對刀劍已及他胸前最後防線。死亡似已是遲早之事。
  
  然而此刻刀劍互抵停住了,姚蓮舟又能夠感應荊裂勁力的方位。只要「聽」到勁就能夠卸去——這是武當派絕學「太極」一向的信念。
  
  這次卻不一樣。
  
  已被半壓制、要全力抵抗著刀勁的姚蓮舟,將只有極短促的時間空隙可以從剛轉柔,將荊裂的刀卸開。他沒有十足的把握。
  
  因為那「浪濤」的力量實在太大。
  
  自從十六歲道袍胸襟繡上了「太極雙魚圖」那天起,他從來沒有遇過今天的狀況。
  
  ——第一次,姚蓮舟的「太極」碰上了極限。
  
  雁翅刀逐分向他接近。
  
  一道如電殛般的思緒,進入姚蓮舟腦海。
  
  ◇◇◇◇
  
  雁翅刀已進迫至姚蓮舟能夠對抗的極限。
  
  ——來了。最後。
  
  心念一轉。
  
  「太極劍」發動。
  
  「引進落空」之技,將荊裂雙手壓下來那刀的軌跡卸偏了。
  
  一點點。
  
  太少。
  
  荊裂甚至不必再吐氣出招。被壓抑著的力量,因為抵抗突然消失而完全釋放。
  
  雁翅刀鋒斬破姚蓮舟的左胸。
  
  然而姚蓮舟的劍,也因為使出「太極」而脫離了壓制。順著剛才卸勁時所劃的弧線,「單背劍」的劍尖也劃出去了。
  
  削人荊裂左肋三寸。
  
  這一劍本可削得更深。只是荊裂的刀以微細的時差,先一步斬中姚蓮舟,令他的劍勁最後失卻凝聚。
  
  兩人身影交錯。姚蓮舟胸膛噴湧著鮮血,在「金殿」門前倒下來。熱血繼續在石板地上流瀉。
  
  荊裂則失足單膝半跪下來,及時用雁翅刀支撐著身體,同時左手捂著肋間中劍處。他喘著氣,看看自己手中刀。剛才那一刀實在太快,刃身上沒有沾半點血。但荊裂很清楚,身後的姚蓮舟已然氣絕。
  
  他攤開左手看看。那劍傷流的血不多。他慢慢用力站起來,依然按住傷口,回身去看伏倒的武當掌門。
  
  ……勝利。
  
  ……我打倒了武當。
  
  ——結束了。
  
  荊裂仰天觀看。金頂上仍然是那麼寧靜。只有風聲。
  
  他感覺半邊身很虛弱。只有勝利後一股極複雜的亢奮感,溢滿支撐著他。他已無力把姚蓮舟埋葬。反正也沒有分別。荊裂沒有再看那屍體一眼,慢慢拾級步下石台,取出布巾來包紮著自己的胸肋傷處,披上了棉袍,帶上三柄刀,一步步往原路下山去。
  
  那「九連蹬」的長石階,每走一級他都要停下來透氣。
  
  穿過了「紫金城」的神殿,就在步出南天門時,鮮血卻漸漸從荊裂的鼻孔和嘴巴溢出。他的兩腿失去了力量,跪在那高聳的城門外。
  
  他知道自己永遠也走不下武當山了。
  
  荊裂只能比姚蓮舟多活不夠半個時辰。
  
  ——這樣……能算勝利嗎?
  
  每個人最終都會死。有的人比敵人多活了二十年。十年。五年。一年。一天。一個時辰。半個時辰。
  
  那條勝利的界線在哪裡?
  
  荊裂永遠不會知道。
  
  他就這樣繼續跪著,身體完全靜止。
  
  ◇◇◇◇
  
  這是剎那之間鑽進姚蓮舟腦裡的景象。在他運用最後的「太極」之前。他知道要是用了,這些都會變成現實。
  
  ——不可以。
  
  ——我與荊裂二人,至少要有一個活下來。把領會到的傳下去。
  
  ——假如我們的東西,就此一起消失,那實在太可惜了。
  
  過去這麼多年,決戰中的姚蓮舟從來不會想這些。充塞他腦海的,就只有當刻的交鋒。
  
  但在這個關頭,在無論作哪個選擇都會死去的時刻,他改變了。
  
  ——他不知道,這種改變,源自他曾經見過荊裂的兒子。
  
  當荊裂的雁翅刀繼續以浪濤般的強大氣勢壓向他這瞬間,他笑了。
  
  接受了自己最終的命運。
  
  ——由你延續下去。
  
  「單背劍」上的力量,驀然消失。
  
  姚蓮舟平生第一次,沒有在決門裡用盡全力。
  
  荊裂的刀,以姚蓮舟剛才設想裡幾乎一模一樣的軌跡,斬裂了他的左邊胸膛。
  
  而「單背劍」則只是無力地垂下來。
  
  鮮血灑在「金殿」的銅門上。
  
  荊裂這斬擊一結束,他就把刀柄拋開,順勢一個旋轉,回身抱住白衣染成血紅的姚蓮舟。
  
  他看著姚蓮舟已然失去焦點的雙眼。
  
  ——荊裂完全瞭解,姚蓮舟為何最後一刻會棄招。
  
  他跪了下來,讓姚蓮舟躺在他的臂彎中。那淒烈的傷口,在寒冷的山峰上冒出了絲絲霧氣,迅速就被風吹散。
  
  彷彿那就是這位偉大武者消逝的靈魂。
  
  姚蓮舟很快就在荊裂懷裡停止了呼吸。
  
  寧靜山巔之上,荊裂抱著武當掌門的屍身,仰首觀天,感受著無際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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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18:48:19
第十章 歸還(全文完)
  
  燕橫回到了青城山的三年後,「玄門捨」又再重新興建起來。那殿堂的規模,雖然還遠不如當年的青城總本山,但總算擁有合乎門派地位的門戶了。
  
  內裡依據從前的傳統,設了「歸元堂」,擺著歷代掌門先祖的牌位。牆壁也有懸掛青城派「道傳弟子」名牌的地方,不過暫時那裡連一個名字也還沒有。
  
  而「歸元堂」內的正面橫樑之上,掛了一面巨大的木牌匾。
  
  「巴蜀無雙」。
  
  這牌匾不論是木材和刻字的手工,都跟之前那些「雌雄龍虎劍譜」木簡十分相似。燕橫自然知道匿名送這牌匾上山來的人是誰。
  
  而修建「玄門捨」所用的銀兩,有大半都是連同這副牌匾一起送來的。燕橫不知道侯英志在哪裡,正在做著什麼。但對於他這麼富有卻並不感到意外。
  
  ——小英他這麼有決心的人,不管做什麼都會成功。
  
  ◇◇◇◇
  
  之後又再過了兩年。
  
  這一天,燕橫再次站到青城派的墓地上。
  
  ——為了能夠原貌興建「玄門捨」,燕橫雇了山下的仵工,將葬在原來教習場所在的何自聖及眾同門墳塚掘開,取出骨殖,移葬到後山開闢的一片幽靜墓地下。
  
  燕橫此刻穿著青城派傳統的白色掌門道服,站在這片山坡墓地,伸手摸著其中一塊碑石。
  
  這墓碑色澤頗新,看來立了不太久,位於五師兄宋德海的墳墓旁。
  
  燕橫溫柔地撫著那墓碑,閉著眼默然不語。山風吹動他那身白袍,如雲飄揚。良久之後,他才睜開眼睛,把手掌放開。
  
  「明天我再來看你。」
  
  他慢慢步下山坡,臉上透著一股從不在弟子面前顯露的落寞?三十年的歲月在燕橫臉上留下痕跡,令他變得更穩重了。可是直至現在每次被人呼喚「掌門」,他心裡都在拿自己跟已逝多年的師父比較。
  
  ——還沒有……還沒有追上。
  
  當他回到「玄門捨」外,走到院落後面弟子洗衣服的地方時,一個身影向他急奔而來。那矮小的身材,燕橫一眼就看出是馬捷。
  
  「師父!師父!」馬捷氣沖沖地跑到燕橫跟前,那身手極為輕快。現在的馬捷相當於燕橫初上青城山的年紀,卻已經具有五年的劍術基礎。至於他有沒有「先天真力」的天賦,目前要斷定還是太早。不過燕橫認為很有希望。
  
  「什麼事?」燕橫皺著眉問。同時他左右看看,「玄門捨」外不見一個徒弟。
  
  「有人上山來挑戰!」馬捷焦急地高呼:「師父你快去教習場看看!」說完他就拉著燕橫的手,回頭往「玄門捨」前面的教習場跑去。
  
  燕橫急步跟著他,心裡卻是血脈湧動。
  
  ——上青城山來挑戰。
  
  那些驚心動魄的記憶,驀然再次在心頭一一浮現。
  
  ——到底怎麼回事?我們才重建不久,有誰要來挑戰?是什麼人要幹這無益之事?
  
  ——難道說,峨嵋派看不過我們那塊「巴蜀無雙」的招牌,所以過來?……
  
  快要到達教習場時,燕橫卻聽見一種奇異的聲音。
  
  他的眼睛瞬間發亮。燕橫甩開馬捷的手,展步奔跑,以最快的速度走上教習場。
  
  一個青城弟子湊巧就在這一刻倒下來,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原本握著的鈍鐵劍脫手飛到一旁。
  
  燕橫其餘十七個弟子,成半圈包圍著一個人。十七人裡就只有沈小五沒有拿起鐵劍。
  
  ——或者應該說,他知道拿了也沒用。
  
  看見燕橫到來,沈小五馬上高呼:「師父,是她!」
  
  不用他說,燕橫早已經知道了。
  
  當聽見那種特殊的顫震鳴音時。
  
  一個穿著紅衣的婀娜身影,背向著燕橫站著,腰帶右側的皮鞘插著一柄合起來的鐵扇,後面帶著三柄飛劍;白晰而巧細的右手,斜斜挽著尖端格外幼細的「迅蜂劍」。
  
  教習場邊伏著一條老狗,正是以前那頭獵犬阿來。
  
  「你的徒弟真差勁。」
  
  童靜說著就轉過來,與久違的燕橫對視。
  
  她的臉比從前瘦削成熟了,卻也令五官更突出,透著過去沒有的美態和強悍。膚色也變深,不知道這幾年去了哪裡磨練。
  
  燕橫雖因「迅蜂劍」的鳴音而心裡有了準備,但此刻乍見童靜,仍是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別浪費時間了。」童靜向燕橫勾一勾手指:「你來吧。」
  
  她的言談舉止增添了一股豪邁,從前少女的羞澀已盡消失。
  
  「靜……」
  
  「我不是開玩笑的。」童靜以銳利的眼神盯著燕橫:「我來是一心要打倒你,青城劍派的燕掌門。」
  
  她把劍輕輕揮轉了一圈,又說:「你可不要輕率啊。我比從前強了很多。」
  
  聽了這句話,燕橫回想起那些年的童靜。他終於笑了。
  
  燕橫伸手,從一個弟子手裡取來對練用的鈍鐵劍,也像童靜一樣輕揮了一下,然後問:「如果今天你打不贏我,那怎麼辦?」
  
  「那就明天再打。」
  
  「假如也打不贏呢?」燕橫的笑容更燦爛了,好像變回年輕的自己。
  
  「那後天再打。」
  
  童靜執拗地回答。
  
  「後天打不贏,大後天也打。一直跟你打下去。」
  
  她的眼睛裡,顯出狡黠的笑意。
  
  「每一天。」
  
  ◇◇◇◇
  
  相隔了許多年後,鍚曉巖回到了武當山。
  
  但他並不是上去重修完好的「遇真宮」或是山上其他道觀,而是前往山腳西北的一條小村莊。
  
  那村落看來只建了幾年,房屋都很新。田舍間的道路平整而乾淨,看來花了很大的努力開闢。
  
  ——而鍚曉巖知道,建村的都是女人和孩子,只得幾個剛成年的男人。披散著頭髮的錫曉巖走在田間,遠眺著雄偉的武當山群。他明明從來沒有住過這種鄉村地方,卻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他沒有走入村莊中央,只在外圍徘徊。這時他遠遠看見有一群少年在草堆之間玩耍,也就走了過去。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只有十三、四歲,原來並不是在玩,而是在練著拳術,是大開大合的長拳。錫嘵巖坐在其中一堆草上,注視著他們。
  
  少年們繼續在打拳,又把招式折出來對練,有時變成了打鬧。不久他們發現了這個只得一隻左手、右邊衣袖手肘以下空蕩蕩的奇怪大叔,也就停了下來。
  
  其中一個比較健壯的少年走上前。
  
  「叔叔,你懂不懂規矩啊?不可以偷看別人練武的呀。」
  
  「我沒有偷看。」錫曉巖笑了笑說。「我在看。」
  
  那健壯少年翻了翻白眼,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你們練的是什麼門派的拳法?」錫曉巖問。
  
  少年們互相看了一眼。他們記得那位出錢幫助他們建村的凌雨川叔叔說過:我教你們的拳法,不許告訴別人屬於什麼門派。於是他們都閉上了嘴巴。
  
  那名健壯少年的年紀比較大,看了錫曉巖的樣子一會,感到好像有些眼熟,卻始終想不起來是誰。
  
  錫嘵巖這時從草堆站起來,走到這少年跟前。
  
  「打我一拳。」
  
  少年瞪著眼,看看身後的同伴。眾人也都呼叫著鼓勵他。
  
  他合掌磨擦了幾下,吐一吐氣息,說:「是你叫我打的呀。」然後就朝錫曉巖擺起了拳架。
  
  錫曉巖在他面前只有數尺處,垂著左手一動不動。
  
  少年呼喝了一聲,也就跨前,但他頗是機靈,第一拳只是虛招,打到一半就收回,然後才真正結結實實地往錫曉巖胸口揮出拳頭。
  
  ——把你打得滿地爬!
  
  錫曉巖的左掌巧妙搭上少年伸直的肘彎。
  
  突然之間,少年感受到腳下的土地好像在搖晃,他急忙移步去保持平衡,卻發現這只是錯覺,跨出的一步反而令自己倒下。
  
  錫曉巖抓住少年的手臂,將他扶穩了。
  
  少年從來沒有遇過這樣奇妙的體驗,呆住了好一輪才問:「叔叔……你這是武功還是法術?」
  
  「當然是武功。」錫曉巖說。「貨真價實的武功。」
  
  「你……可以教我嗎?」那健壯少年試探著問。
  
  錫曉巖看看這些不認得他的同門遺孤。
  
  他知道前頭有一條很長的路。但他不會逃避。
  
  「我教。」他說:「只要你們願意學,我就教。」眾少年興奮地歡呼。
  
  其中一人又好奇地問錫曉巖:「叔叔,你這武功是什麼門派的?」錫曉巖微微一笑,蹲了下來,伸出食指。
  
  在泥土上寫下兩個字。
  
  後記
  
  二零一五年四月一日,我在泰國從華欣坐車回曼谷的旅程中途,想到了《武道狂之詩》的結局應該怎麼寫。
  
  內子和朋友都常常取笑,不曉得我這副腦袋到底是什麼構造,總是記住一堆奇奇怪怪的瑣碎事情。想起來,或許這就是能夠說長篇故事的一種特質吧。
  
  好像這件事,還有當時的心情,我就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剛剛結束假期要回香港的一天,根本完全沒在創作狀態裡;車程上也沒有遇見什麼特別能觸發靈感的東西。總之那個神秘的念頭,就在那陽光燦爛的炎熱中午、那輛普通車子的後座裡,毫無預警地在我腦袋裡出現。彷彿老天在某個時間表上寫定了,這一定要在那個時刻發生。
  
  我當時的樣子應該像個傻瓜吧:興奮得握住旁邊內子的手,自己一個人在笑;然後除了說我想到結局怎麼寫,就無法再告訴她些什麼。我習慣任何重要的劇情都不會預先告訴別人,連身邊的伴侶都沒有特權。而我也沒有為未來情節的走向做什麼詳細筆記。也就是說,假如在《武道狂之詩》完結之前我不幸死掉了,就沒有人能按照我的意思把它續完。現在大概可以鬆一口氣了(笑)。
  
  所以清楚記得那一天,是因為當時那股滿溢的幸福感實在太強烈了。不過想到怎麼寫是一回事,切實寫出來又是另一回事,結果我仍然要花兩年多的時間跟好幾卷書的文字,才鋪排到達這個終點。這就是寫長篇小說其中一個痛苦之處。那股心情要形容的話,就像你已經預知很久以後某一期的彩票將要開什麼頭獎號碼,卻要很小心活到能夠買彩票那一天,避免中間出什麼意外,還要確保到時口袋裡有足夠的錢,告訴自己不要忘記了日子,不要太緊張填錯號碼……就是這樣一種漫長的焦慮和掛心。還有,誰也不能跟你分擔。
  
  唯一的分別是,我不會因為寫出了結局,就能像中彩票頭獎般退休(笑)。反正我也從沒想過所謂「退休」這回事。寫到不能寫為止,是我的心願。
  
  上一次完成長篇《殺襌》,不經不覺已經是十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想起來這樣的大型長篇,每一個都佔據了自己人生不小的部分,能夠再寫多少部也實在說不定。這麼想,就算作品寫出來不是真的那麼偉大,「寫完了它」這件事對作者個人而言卻絕對是偉大的。
  
  我不太喜歡說自己的所謂「辛酸史」。世上付出努力和抵受辛酸的人比比皆是,而很多也沒有得到相符的結果。每次這麼想就覺得沒有自吹自擂的理由。不過還是不得不說,在寫這部書之前我確實是處在寫作生涯的迷惘低潮,在決定寫武俠時是有點懷著破釜沉舟的心情,而結果《武道狂之詩》確實扭轉了我的人生。這部書對我具有作品以外的特殊意義。這是我最初構思時完全沒想過的。
  
  同樣沒想過是會寫這麼長。最初的故事策劃非常鬆散,在連載過程中各種意念卻自然而然地出現和歸附——就像開首說怎樣想到結局時那樣——而完成的結果在我心目中很圓滿,沒有什麼要表達而遺漏了的東西。對長篇作者來說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一般長篇作品,到了最後總要有個長長的感謝名單。《殺禪》也有。但今次我不打算逐一致謝了。之前各卷的後記其實已經感謝了不少人;沒有特別提到的朋友,相信也會知曉我心裡的謝意。
  
  我只想提三個人。
  
  第一個是我的一位長年讀者Joe。在我先前提過的最低潮裡,我收過他的一封電郵,裡面他對我說了一句:「你天生是寫小說的人。」人要度過低谷,有時其實不需要什麼幫助,只需要有瞭解和相信你的人,對你說一句話。你會想證明,他們的眼光是對的。
  
  第二個是我師兄陳浩揚。沒有這個武癡在身邊常常推一把,我的武術路可能走到某一點就無疾而終了。缺了那些年對武術尤其兵器加深瞭解,《武道狂之詩》就算照樣寫出來,也會跟現在很不一樣。
  
  第三個是內子欣欣。跟自己最接近的人,反倒不懂得怎麼去描述謝意,因為不知從何說起。總之,感謝一切。
  
  那天在原稿紙上寫下「全書完」三字,我沒有太強烈的感觸。我以為是因為當時太累的關係。但是再經過幾天的消化,我還是發現:寫完這部書得到的最大禮物,就是又可以專心挑戰新的東西。
  
  喬靖夫
  
  二零一八年一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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