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劍豪戰爭 第二章 野寺
一片連風也吹不進的陰幽密林,地上覆著都是及腰的野草,四周大樹掛滿了茂密的蔓籐,外頭猛烈的陽光只能像細線般透進來。枝葉無一絲搖曳,上下八方皆是湛然不動的深綠。
林裡也許真的太悶熱,就連鳥也無力啼叫,靜寂得可怕,要是豎起耳朵留神,也許連蟲蟻爬行的聲音也聽得見。
這樣的野林,不知已有多久沒人經過。
然而,確實有人。
一個身影盤坐在野草之間,大半為高草遮掩,只隱隱看見壯碩的身形輪廓,披在身上那件污穢的斗篷更與身周樹林顏色融合。若非身體悠悠地呼吸起伏,容易令人錯覺是塊寧定的岩石。
武僧圓性。他閉著眼睛靜坐盤膝,一頭亂發狂須雖都被汗濕透,但臉容安詳,似入禪定。
彷彿與這業林融成了一體。
漸漸林子的東、南兩方遠處,傳來異樣的足音,既輕捷又緊密,不似人類。
這許多足音,同時朝著圓性所在接近而來。
圓性仍然閉目。只有右掌略動,撫摸著橫躺在腿上的六角齊眉棍。
微黃陽光之下,可見他的臉竟比往日瘦削了,更是一副困頓模樣,眼肚浮出淤黑來,跟平素精氣旺盛的相貌大不相同。
奔跑的足音更接近了,連帶傳來幾聲吠叫。
獵犬群的精悍身影,猛自林間出現。
狂亂的吠聲,林中響徹。
七頭獵犬展開蹄爪,張著沾滿唾液的尖齒,身法如箭從兩面疾奔,衝向眼中的獵物!
其中一頭毛色灰黑的大獵犬,似為犬群之首,步速最是快疾,當先就躍起來,朝圓性的身體張牙飛撲!
同時圓性雙目暴睜!
剎那,人與犬四目相對,凶厲的獵犬竟被和尚那雙怒目震懾!
但獵犬飛撲之勢沒有停下,利齒將及圓性咽喉!
圓性迅速舉起左臂,橫架在臉前,及時抵住了這咬噬!
獵犬本能地發力嚙咬圓性手臂,卻感牙關痛楚,犬牙噬不進半點!
圓性盤坐的身體瞬間拔起,右手提著包鐵齊眉棍,兩腿成跪坐馬步,左臂猛地朝下發一記劈拳,咬纏著前臂的獵犬被狠狠摔落草地上,立時放鬆了咬噬,伸出長舌來,已然被摔得昏迷!
緊接著另兩頭獵犬撲至。圓性側身閃過一頭,讓它撲空躍到後面;另一頭正及眼前,圓性左手劃半個弧圈,一掌拍在那獵犬的腦門頂上,硬生生將它自半空打下來!
圓性的手掌仍未離開狗頭,朝下把它牢牢壓在地上。那獵犬四腿亂抓草地,卻動彈不得。
這時圓性身上斗篷褪落,原來左臂從肩到掌穿戴了少林「銅人甲」,因此能抵禦犬牙的噬咬。
圓性仍半跪著,右手拄棍在地,左掌仍將獵犬壓住,一雙眼目瞧著餘下那幾條狗。
這些都是素經訓練的兇猛獵犬,平日出獵即使遇著猛獸也不畏懼,但此刻對上圓性那猶如金剛怒目的威嚴眼神,竟都畏縮不前,發出「嗚嗚」低叫。
「去!」圓性從齒間吐出這個字。
五條獵犬一聽了這呼喝,全都被喊得掉頭而去。
這時圓性瞧著掌底下那頭獵犬。只見它已停止抓地,只是顫抖著俯伏,一動不敢動。
圓性此刻只要轉移體重,發勁一掌將它頭顱壓破,實如捏死一隻小蟲一般輕易。
但他並不恨這些追蹤自己多時的畜生。
該恨的,是驅使它們的人。
圓性將穿著銅甲的手掌輕輕放開。那獵犬似已凶性全失,垂著頭站起來,抖了抖身體,也往同伴遁走的方向奔去。
圓性這時蹲下來,伸手摸摸那頭被摔昏的灰黑獵犬頸項,感到仍有平緩的呼吸脈搏,看來無恙。
本來是要把它們全殺掉的,但圓性始終下不了手。
他一邊輕撫著獵犬的項毛,一邊遠眺東面林子遠處。從前在少林寺受訓,圓性經常要在晚上身入只得一點燭光的「金剛堂」練習對打,以鍛練超越常人的眼力。此刻密林裡雖然幽暗,他仍隱隱看見盡頭處的樹木間出現數條模糊的人影。
圓性撫著獵犬的手掌仍然溫柔,但盯向遠方人影的眼神,卻比先前威懾犬群時更要可怕,朝著那些來者切齒呼喝:
「有種就來!」
——可是他心裡知道,這些傢伙,沒種。他們不會走近前來半步,只會把事情都交給狗去做。
這些人並不是執行「御武令」出動來捕殺圓性等人的武者,而不過是江西省界一帶的鷹揚幫人。
自「御武令」發出後,天下各門派皆前來江西意圖奪功,「破門六劍」的行蹤突然就成了十分重要的消息——而世上所有重要的東西都有價錢。許多江湖黑道中人知道要親自誅殺「破門六劍」這干高手幾近絕無可能,卻仍想在此事上圖利,也就全力打探「破門六劍」的所在,再將情報出售給意欲出手的武者。「破門六劍」為了避開追擊,改走山野之地,於是獵戶出身的鷹揚幫就大派用場,出動飛鷹走狗時刻追蹤。
圓性知道此刻也難奈何這干鷹揚幫眾,於是放開仍然昏迷的獵犬站起來,轉身往密林西面一步步走去。
等到圓性消失在樹林另一端後,鷹揚幫那八名幫眾才踏出來,帶著山林的霧氣現身。
這八人有半數都已四十餘歲,一身帶著各樣大大小小的裝備,打著高及膝蓋的綁腿,腰間掛了短獵刀,背帶皮狻,全都一副經驗老到的獵戶模樣。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從行囊旁掛著的竹籠裡捧出一隻灰鴿,把早已寫好的紙卷塞進鴿足旁銅造的小圓管裡,雙手舉起催促它飛。灰鴿會意,一振羽翼就往上飛出樹頂之外,朝著東面的來路而去,把「破門六劍」所在的消息帶回去給幫會同門。
他們拖著那幾頭逃竄回來的獵犬,不管如何努力叱喝,獵犬都不敢往圓性離開的方向追過去,利爪死命抓著土地不肯上前。
「不要等,我們就自己先跟蹤一段吧。我看他們落腳的地方必然不遠。」其中最年長那個頭目,痛惜地瞧瞧昏在地上的愛犬,然後這樣說。
眾人都同意,也就只留下兩人照顧獵犬,其他六個鷹揚幫同門一起朝圓性的去向急步走過去。他們雖然沒有學過什麼高超武藝,但慣在山野活動,奔跑的速度不輸於輕功高手。
六人在林間走了一段,果然已經看見前頭圓性的身姿。尤其圓性此刻只把斗篷搭在肩頭,那左臂的銅甲露出來反映著陽光,在密林裡更好辨認。
六個鷹揚幫獵人都放輕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響,並保持著跟圓性相同的步調,遠遠落在後方——他們剛才見兇猛的獵犬竟夾著尾巴逃回來,就知道這野和尚是何等厲害,絕不願跟他正面交手。
——我們不過想賺點錢呀,犯不著跟這些練武的瘋子硬碰。
這兒其實已越過江西省界進了湖廣之境,鷹揚幫人也甚少踏足,不過他們在林中辨別路向地形的經驗甚豐富,又懂得暗中計算腳程,大概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這些傢伙……挺不了多久。」那頭目微笑低語。他心裡想:這等武人,打鬥雖然厲害,到了山林裡可就是另一回事,天天餐風露宿,沒一頓好吃好喝,再加上蛇蟲瘴氣,身體很容易搞垮;如今更被追獵,草木皆兵,很快就會忍不住,回到沿途有村鎮的道路上去。
——我們這個獨門生意,大概就只能再多做幾天了……
六人剛跨過一盤粗大的古老樹根時,忽然聽見聲音自頭上響起:
「到這兒,就好了。」
六個鷹揚幫獵戶身子一震。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山林就如他們的家,只要有任何異樣的聲色氣味接近,必然馬上察覺,怎會遭到埋伏?
他們回頭往上看過去。
只見那大樹一個杈上,蹲踞著一團東西,要很細心才看得出人體的輪廓。
然後他們看見一點閃光。是那人露齒而笑。上面鑲了一顆金牙。
手臂一動。
又是另一抹金屬的亮光。這次,寒冷得多。
◇◇◇◇
圓性回到一座埋藏在樹林深處的野寺前方,不禁停下來,仰頭細觀它的外貌。
最初看到這寺廟,他們都很意外。這建築立在此地已經不知多少年月,從它可知這座密林以前曾有人跡,只是道路久已荒廢掩埋。
野寺外頭的圍牆大半都已坍塌,空餘正門前一對看守的金剛力士像,皆已斷頭截臂,但仍看得出那曾有的威嚴氣勢。
位在中央的佛堂也只餘小小的前殿仍舊屹立,牆身被四周橫生蔓延而來的樹枝包束著,似乎就是靠這股天然的力量支撐才不致倒下,磚石上蓋滿綠葉青苔,彷彿已與樹林融合。
圓性雖然粗魯,始終是個禪僧,朝著那佛殿合十,默默敬了佛禮,這才朝殿門走過去。
只見佛殿破敗的瓦頂一角冒起一條身影,撥開了跟前枝葉,俯視著圓性,是身掛著長短雙劍的燕橫。
燕橫半跪在寺頂之上,一身衣衫污損,也跟圓性一樣,不知多少天沒有好好梳洗更衣。年輕的臉同樣充滿倦意,眼眶圍著黑圈。
圓性抬頭跟負責看守的燕橫頷首招呼,也就進到佛殿內。
這破落多年的佛殿裡面經過一番打掃,已比先前乾淨了許多,可是童靜仍用布巾蒙著口鼻,拿著砍下來的大把樹枝當掃帚,不斷將地上沙石枯葉掃往角落。
「好啦,省點力氣吧。」坐在佛壇側的荊裂一邊用布清潔著雁翅刀,一邊沒好氣地跟童靜說:「我們又不是要在這裡住下來!」
「至少睡得安心一點嘛!」童靜說著還是猛掃,額頭都是汗水。從前在岷江幫她幾曾拿過掃帚?童靜其實也很疲倦——畢竟已經在這山林荒野裡連續走了十幾天,期間還好幾晚遭敵人夜襲,沒有一夜睡得安寧。現在竟找到個像樣的落腳地,自然興奮起來。
大概一個多月前開始,就有一群武人莫名其妙地來襲擊他們——而且跟先前的阮氏無極門不同,竟是遠從浙江衢州府來的常山派好手,似乎不是受到江西當地的貪官唆使。
之後他們再接連受到三次這樣的襲擊,方才得知:朝廷頒下了「御武令」,指定要天下武林門派處決他們六人!
「都是我。」練飛虹得知之後苦笑。他處世多年,對朝廷官場的利害總知道-些,馬上就想到這「御武令」必定是跟他殺了皇帝寵臣錢寧的義子錢清有關係。
當時圓性不解地搔搔亂髮:「那個胖子?就為了他,皇帝搞出這麼大的陣仗來?」
朝廷向來並不干犯武林,而各門派亦從來沒有求取功名利祿的野心。然而這道「御武令」封賞天下「忠勇武集」,打破了一切。
「怎麼會這樣……?」燕橫聽了甚為不解,不住搖頭問:「難道就連各門各派的尊長都變了嗎?為甚麼?……從前我們沒有官府的承認,還不是好好的?怎麼為了那個甚麼『忠勇武集』的名號就……」
「因為害怕。」
一直沉默的荊裂說。
其他四人聽他這麼說,想了想,馬上明白了。
武當派的野心,令各門派的自信都出現了裂痕,深恐自己成為「天下無敵」招牌底下的下一個犧牲品;而就在這時候,有另一股更強大的勢力,承諾會給你撐腰——如此大的誘惑,並不容易抗拒,尤其當你要為成百上千的弟子門人安危負責的時候。
其實「御武令」裡對「破門六劍」的形容本就不大詳細,許多沒有收到「忠勇武集」鐵牌的門派,只是口耳相傳地知道「御武令」之事,對「破門六劍」的底細並不清楚,他們只是為了傳聞裡的封賞蜂擁而來,根本並非「破門六劍」的對手。
雖然還沒遇上真正的威脅,但荊裂他們覺得這樣接連與素無仇怨的武人交戰,既無意義也太累人,於是不斷遁走,避開各處的大小城鎮。後來又怕連累收容他們落腳的鄉村,就連路也不走了,索性穿越無人山野而行。這樣雖然避過許多追擊者,卻也走得甚苦,日積月累下來既感疲睏,也積了一腔怒火。
——我們分明不是不能打,卻要像喪家犬一般東逃西躲……
這時童靜見殿裡的地板已打掃得差不多了,又去掃四處的佛壇。她仰起頭看荊裂身後那尊佛祖,已然崩缺了半邊頭顱,結印的雙掌亦不知哪兒去了,空餘一個大大的肚子跟盤起的兩腿。
「我們那次燒掉了『清蓮寺』……這次要睡這破廟,不知道是否報應呢?」荊裂笑著說。
「甚麼報應?」圓性這時才走進殿裡來:「我說是佛祖保佑才對。阿彌陀佛!」
「對了!」童靜爬上佛壇後忽然說:「我從前聽說過一個故事,就是說這麼一座荒野中的佛寺,那佛祖像的背後原來開了個洞,肚子裡面藏著許多稀世財寶……好,我就看看!」
她連跑帶跳地走到那佛像背後,突然「哇」地驚叫跳開!
「甚麼事?」圓性拋下齊眉棍攀上佛壇去,只見童靜驚慌指著佛像。
圓性一看,原來那泥塑佛像背後果真穿了個洞,裡面卻沒有甚麼珍寶,而是盤著一條毒蛇,正昂起蛇首來沙沙吐舌,狀甚凶狠。
他們露宿荒野,最怕的不是甚麼猛獸,而是這些蛇蟲毒物——身在遠離人煙之地,假若不幸中了劇毒,無藥物可治,將有性命之危。
圓性一臉沉靜,右手成掌輕柔地緩緩遞過去,到那毒蛇的三尺前突然呼氣發勁,一記少林寺「蛇拳」的「吐信手」閃電發出,一把就用手指夾住蛇頭,動作竟比真蛇更要迅疾。
那毒蛇被捏著,身體自然盤捲上圓性的手臂以圖掙脫。圓性用另一手將它拉直,輕聲念一句「罪過」,指頭髮力,就將蛇捏死。
「來,給我。」荊裂說著,從圓性手裡接過死蛇,仔細看了幾眼,笑著說:「這是好東西呢。」
荊裂說著就從腰帶拔出小刀來——他從前那柄南蠻小獵刀還「寄存」在霍瑤花手上,這柄只是去年旅途間買到的代替品。這時他抬頭瞧瞧佛像,說:「在這兒不好意思,我還是去外頭宰吧。」
「荊……荊大哥!你你你……」童靜拉下臉上布巾,吃驚地指著荊裂手上毒蛇:「你不是打算……吃吧?」
「有甚麼好奇怪的?」荊裂聳聳肩:「我從前在交趾國的密林裡被土人追殺,也是靠它才活下來的。還生喝蛇血呢——可是喝得太多,肚子生蟲病得快死,幸好有個巫醫給我治好了。放心,我不敢再喝了。」他說著就從行鍛裡找出瓦缽和竹筒,拐著仍然受傷未癒的腿往殿後走去。
「蛇嗎?」圓性猛力搔著頭髮,童靜看見以為他也聽得頭皮發麻,怎料圓性下一句是說:「不知道味道如何……」
童靜翻了翻白眼:「你不是和尚嗎?親手殺的蛇也吃?不殘忍嗎?」
「反正都死了,不吃白不吃。」圓性得意地摸摸鬍子:「到了我這少林高僧肚子裡,說不定下世就投胎做人呢。」
童靜聽他這麼說,忍不住噗哧一笑。
他們五人這些日子來都在吃苦,沒一天好好休息,情緒異常低落,但在旅途上都沒有抱怨,也不對現況長嗟短歎,就連平日對吃住都最挑剔的童大小姐,在其他四人感染之下,亦很快就再無怨言,反倒常常帶頭做些能提振大家精神的事情——比如剛才努力打掃這佛殿。只因她從荊裂他們身上感悟了一個道理:
真正的強者,越是落難就越會笑。
圓性拿起齊眉棍,跟童靜挑開佛殿內四處角落的瓦躁雜物,確定再無躲著蛇蟲毒物。
荊裂從佛殿後頭一個已分不清是後門還是破洞的出口走出去,找到一棵倒塌的大樹坐下來,用小刀將那毒蛇的頭割去,放血之後再熟練地開膛剝皮。左臂雖然還是不太能用力,但幹這宰蛇的活還是綽綽有餘。剝好蛇肉後荊裂就用缽盛水,將之清洗浸泡。
幹活的時候荊裂又想起虎玲蘭來。如今不知道她到哪兒去了。現在他們五人被迫穿越山野潛行,更不曉得將來虎玲蘭要怎麼找回他們。
那天在林湮村,不該這樣對她的——荊裂反覆想過這許多次了。
可是現在再想又有什麼用?
後來童靜把最後遇到虎玲蘭時她所說的話,轉述給荊裂知道。
「蘭姊說:她要盡一切力,延續你的夢想。」童靜這樣告訴他。
荊裂聽後只是沉默。之後他在同伴面前幾乎沒再提過虎玲蘭。
可是從那天起他就下了決定:
我不能夠令她失望。
荊裂決心,絕不會辜負虎玲蘭這情分。在她回來之日,他必定要讓她看見一個更強的自己,要讓她再次看見他真正的笑容。於是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試驗,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戰力的方法。
他這時才反省過來:先前因為創出「浪花斬鐵勢」實太興奮,忘記了多變的武藝和適應力也是自己一貫的長處,目前的困境還是有辦法克服的。
——何自聖掌門幾乎盲了,仍然能夠令葉辰淵那樣的劍豪畏懼。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傳間之後,荊裂轉而為虎玲蘭的安危擔心。
直至目前來襲的武者雖然都不足為患,但畢竟虎玲蘭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們五個可互相照應,若遇著對方使出陰謀詭計,也難逆料,不由荊裂不擔心,何況更強的敵人,很可能仍在後頭——就連「九大門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鐵牌。在朝廷的威權之下,他們反應如何實難預測。
現在荊裂唯一寄望的是,他們五個已將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令虎玲蘭遇襲的機會大大減低……
荊裂從未如此擔心虎玲蘭。他一直以為她是個永遠不用讓他擔心的女人,可是現在他的感覺變了。
只因在分別之後,荊裂才真正知道,自己對她有多珍愛。
日照漸斜。荊裂仰起頭來,看那寺後樹林的蔽天綠葉,回想跟虎玲蘭最後相處的那天,在漫天紅花之中看她練刀的情景。那野太刀捲過的一刻,多美。
從來自行我道的荊裂,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單。
他把缽裡的水倒出來,順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潰,將刀刃往褲子上抹乾收回皮鞘裡,拿著洗乾淨的蛇肉走回野寺。垂頭看著缽中肉時,他不禁笑起來。
——假如阿蘭也在的話,肯定叫得比童靜更大聲—日本人哪敢吃蛇?不,改天帶她回泉州家鄉吃土筍,那才真的嚇死她……
註:「土筍」非植物,實是軟謎動物「星蟲」,野生於鹹、淡水交界處之灘涂,福建稱「沙蟲」或「黑土蚯」,是當地名產美食。
荊裂回到佛殿裡,只見圓性和童靜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張開了各人的臥鋪。童靜在中間架起一堆柴,準備給荊裂煮食。
練飛虹這時也從佛殿正門回來。只見他赤著上半身,從頭到腳通體塗上了青綠的娥液——這是在廬陵居住期間,獵戶出身的八卦門弟子孟七河教他們製作的野外偽裝,除了顏色之外更能掩蓋體味,在山林裡就連野獸也無法警覺。
「回來啦?辛苦了。」圓性向練飛虹說。飛虹先生只是微笑,接過童靜遞來的布巾和一堆樹葉,去抹臉上干結的綠漿。
「總共多少個?」圓性問。
「全部。」練飛虹冷冷回答,並無昔日的嬉鬧。他臉上和身上仍散發著未消的殺氣:「對不起,和尚。我可沒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對畜生如此。」圓性說:「它們咬噬,不過為了肚子餓的緣故。我記得太師伯跟我說過:眾生六道輪迴,就以人身最是難得,因人最多選擇。有選擇,才有善惡之別。」
「總之這一、兩晚,我們可以睡得安樂些了。」練飛虹淡然說著,抹去塗在臉上的綠漿,重新露出樣子來。只見他的臉較圓性、荊裂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蒼老了幾年。
——如何嚴謹的修練,也難讓他逃過歲月的侵蝕。這段日子對練飛虹的影響更是比後生小輩明顯。
自從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後,「破門六劍」一直被這鷹揚幫用獵鷹監視去向,於是遁入不見天日的密林之中,對方卻又改以獵犬追蹤,令他們一直暴露行蹤。鷹揚幫不斷將他們所在的情報販賣給沿郊道騎馬而來的武人,十多天來「破門六劍」已有三晚受到突襲,雖然都將對方殺退,但卻大大耗損體力精神。圓性和練飛虹忍無可忍,也就設下這一著,將跟蹤而來的鷹揚幫眾截殺。
「那好哇!難得遇到這座佛寺,我們可以在這兒多歇息一天了!」童靜興奮地說,指指殿裡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飯嗎?」
「趁天還沒全黑前要做好。」荊裂說:「而且就在這兒做,別讓煙往天空冒。」
童靜歡天喜地地準備生火,但一看見荊裂手上那缽肉,馬上吐舌皺眉。
「哦?哪來的?什麼肉?」練飛虹問著時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膚雖已因年紀而鬆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結實精壯,比諸許多年輕人也不遑多讓。
「啐!臭老頭!」童靜見了厭惡地別過頭:「到外面穿衣服去!難看死了!」
練飛虹反而咧齒笑起來,曲起兩臂把-身肌肉鼓得堅硬,特意展示給童靜看。荊裂和圓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對了……」練飛虹這時收斂起來,伸手指指上方殿頂。「那小子……幹什麼?」
「他說要看著外頭。」童靜說時目中顯出憂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個人靜靜。」「他有點不妥。」練飛虹抓著鬍子說。「好好留意他。」
童靜用力點點頭。
◇◇◇◇
黑暗之中,只靠一點如豆的燈火,他瞥見那兩片激削下來的銀光。
幾乎完全不須思考,他的左手已經把著後腰間那橫亙的劍柄。食指摸在鎔成兇猛虎頭的劍鍔刻紋之間。
出鞘。
「虎辟」的寬短鋒芒,如新月在頭頂劃出,先猛烈激撞在第一片銀光上,將之盪開,與另一道銀光互碰。對手的雙兵刃攻擊在一招間散亂,失卻力量。
在這停定下來的時刻,他看清那是一對虎頭鉤。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什麼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連動起來。長長的金黃光芒閃現。雕著蟠龍的蓮花狀護手。
劍勢亦如龍。自雙鉤的內彎刃鋒間射入。
燦銀虎頭鉤合攏,意欲將「龍棘」劍刃半途封鎖——這是常山派「撈月鉤」的得意技。
可是來不及了。要劫奪青城快劍,就如要在激流裡伸手抓著衝下的樹葉,非常人能做到。
雙鉤夾勢未成形,「龍棘」已穿越而過。
這剎那憑著劍光,他首次看見對方的臉。
那張臉不比他年長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擴張扭曲,溢滿臨死前一刻的驚懼。
血腥。
燕橫睜開眼睛,意識回到這密林深處的野寺頂上。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緩和高漲的情緒。記憶裡那黑暗中的血腥氣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抬頭仰望。樹林裡就只有這座佛寺未為參天巨樹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見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樹上的枝葉在徐徐夏風中微微搖動,四方幽陰的密林彷彿藏著無限奧秘。
燕橫無法自已地再次回想這些年來,自己誅殺過的人。從成都馬牌幫到廬陵「清蓮寺」的術王眾,他都曾大開殺戒。那些時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劍理由。
而現在,他迷惑了。
燕橫拔出「虎辟」來,左手來回在空中輕輕比劃,重複演練剛才回憶中的劍招。
在廬陵擊殺過的術王眾數目他並沒有去數算;可是這個多月來殺過的武人,他卻每個都記得。共十三人。而且還清楚記憶著跟他們戰鬥時的情景。
他心裡對於殺死這些來襲擊「破門六劍」的武者,並沒有甚麼歉疚:他們一心來殺我們,那麼死在我們的劍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當燕橫知道他們為甚麼而來之後。武道中人,竟為朝廷頒賜的虛名賣命,更不值得尊重!
與這許多不同門派武功連番血戰皆捷,而且毫髮無傷,燕橫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猛進一層。他無從否認那快意滿足之情,更經常自然回憶起戰鬥的情景,品嚐那血光劍風中的每刻。
可是同時他心裡也無法擺脫一股空虛感。
自從決志復仇,燕橫曾經以為自己的劍只會沾上武當派的鮮血,如今卻捲入這紛亂的戰鬥漩渦裡,為的竟是如此無聊的理由。他從前並沒有想像過會這樣。
——師父,為甚麼……?
燕橫想起何自聖。他記得在青城山上每次看見師父,那平素一言一行,總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冷漠。就只有燕橫拜為「道傳弟子」的一刻,何自聖才讓人意外地露出溫煦的笑容。
現在經歷過這許多事情,燕橫感覺自己好像漸漸瞭解師父為甚麼會這樣。
只要一天拿起劍,你就無法避免殺戮——無論你願意的,還是不願意的,不管是因為仇恨,還是面對不相識的人。
——就像那個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過是奉著師門的命令吧……?
而為了隨時準備奪取別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裡的某一塊封閉起來。
這是身為劍士的宿命。
燕橫手中「虎辟」不自覺越揮越猛烈,在傍晚的空中發出尖嘯般的破風之音。他的眼神也變了——比那夜在破廟裡童靜看見的還可怕。
「要吃飯啦!快下來!」一聲親切的呼喚,把他從這入神的狀態召回來。
是童靜在下面的佛殿,透過屋頂破洞仰頭叫喊。燕橫這時才察覺那陣升上來的奇特肉香。他的眼神恢復過來,輕輕把「虎辟」入鞘。
他從腰帶的布袋掏出一物。是塊手掌長的木頭,半邊有刀子刻削出的形狀,隱約可見是個拿著劍的人形。
燕橫看看這未完成的人偶,嘴角泛出溫暖的笑意。
——能夠令他心靈回復平靜的,就只有這份同伴的情誼。
燕橫雙手攀著橫伸過來的樹木,兩腳一蹬牆壁就輕巧躍下去,轉身進了佛殿。
燕橫在外看守良久,卻由始至終都未發現有一條身影一直凝定地蹲踞在南面遠方的密林深處,正在監視著野寺。
那人全身上下穿著一襲緊身夜行黑衣,頭臉也都包著黑布巾,衣袖和褲管緊束至肘膝,本已修長的四肢顯得更像貓腿。他極之緩慢地伸展雙腿逐寸站起來,上身卻非常穩定,一直貼著旁邊的大樹不離,令身影更難被看出。除非在近距離而又眼力甚佳,否則只像看見一團自然的樹影。
他站直後才展露出高大的身材,腰帶和肩背各處都掛著各種形狀的黑布包,看來皆有一定份量,但他如此控制著緩慢站立,竟令人感覺動作毫不費力。
黑頭巾之下一雙眼睛,一直凝視對面三十丈開外的野寺,眨也不眨一下,眼瞳裡泛著一股難以形容的狂氣。
「老頭……是你,真的是你。好玩。」
他聲音尖削,仍聽出年紀已經不小。
黑衣人口中唸唸有詞,左手擺在腰側,隔著布包把著裡面的劍柄,全身開始倒後行走。
他這倒走的姿勢很是奇特,並非直線後退,而是兩腳不住踏弧線,左右合起來卻又變成直往後撤,腳步平穩快速,絲毫沒有讓人省起他是走在黑夜荒林之內。
他走著時嘴巴仍在喃喃自語,卻都是一大串聽不明意思的字,語氣似在唸咒,在這黑夜裡令人毛骨悚然。
退走了數十步後,黑衣人回到先前匿藏過的一個淺坑,他的包袱行囊就放在裡頭。
坑內還有另外兩人,正是腦揚幫眾餘下的那兩人,他們手裡還握著六條牽狗的皮索。二人與六頭獵犬沉默地躲在這沒有流水的溝坑裡,一直等待這黑衣男人,不敢離開半步。
「嗯,對的……今晚,就趁他們放鬆了警戒,又沒休息足夠……唔……」黑衣人不住點著頭喃喃說。他這話卻並非對著那兩個鷹揚幫眾,而是一直在自言自語,又有點像在跟虛空中一個只有他才看得見的隱身人交談。
一看見黑衣人回來,那六頭獵犬都像被甚麼釘在原地,不敢抖動半點。牠們此刻的眼神竟比先前遇上圓性更要畏懼。
那兩名鷹揚幫眾也是一樣。他們在林中等待去追蹤的六個同伴,卻苦等良久也無人回來,於是縱犬去找尋,結果在一片古老樹根之間看見六人的屍體。
他們驚恐萬分,知道這個買賣再不值得幹下去,帶著狗想走出樹林離開。哪料半途就遇著這個個黑衣男人,強迫他們再次放獵犬追蹤「破門六劍」。
他們沒有多想就照做。看著這黑衣男人那雙已不年輕的眼晴,兩人直覺知道拒絕他的後果有多可怕。
「對呢……不可心急……」那黑衣男人仍繼續說著,當中又再夾著一些奇怪的咒語。他同時翻找行囊,從裡面拿出來一片烤肉乾,伸出戴著黑布套的手掌,掀起一面黑巾,將肉乾遞向那張圍著半白長鬚的嘴巴。
不知道是否黑夜裡的錯覺,那兩個鷹揚幫獵人,隱隱看見黑衣男人身上散出一層薄薄的煙霧。
「第一個,是老頭。」他吃完之後,那張嘴展露出狂態的笑容,繼續自語:「要殺。都殺光。」
他說著時,四周樹林終於完全暗下來,他僅僅顯露的身影輪廓亦被黑暗淹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