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三章 夜襲
火把上的光焰獵獵晃動,在這黑夜郊野內,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華。
荊裂左手高舉著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韁,猛地催著馬向前奔馳。如此夜騎急奔,身手騎功還在其次,非得有過人膽識不可,也要擁有優良的坐騎。荊裂胯下馬兒是那夥波龍術王弟子遺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經過精挑訓練的好馬,在夜路上如此急馳,也無恐懼。
荊裂回頭,看看後麵另一騎。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貼著馬背,緊緊抓著馬韁,雖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雙目透著緊張的神色。
「害怕嗎?」荊裂笑著大呼問。
薛九牛隻搖了搖頭,但可見動作甚僵硬。
兩騎在黃昏出發離開了廬陵縣城,走在這南麵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經天黑。這是荊裂的計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護。
「就趁今夜,我要去敵陣探一探。」在縣城裏時,荊裂如此向王守仁說。
「這麼早?」童靜問:「有必要嗎?」
「敵人剛喪失了許多兵力,必然有調動,正好看看。」荊裂解釋:「也觀察一下他們士氣受了多大的打擊。今天才剛開戰,他們反而不會預料我們行動這麼快。」
王守仁點頭同意。他知道荊裂要探查的,不隻是對方的人數兵力,還有那大本營「清蓮寺」的地形。
敵人擅用毒藥,一舉手就能殺害數十人,防守廬陵縣城不單困難,而且百姓死傷必眾,倒不如將戰場主動搬到敵陣那邊——王守仁跟荊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蘭說著時已經拿起長弓。燕橫也欲加入。但荊裂搖搖頭。
「這般乘夜潛入,一個人獨行比較方便。」他說:「我早在南蠻的叢林裏就習慣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發現。我隻要一個熟悉那地點、騎馬又快的本地人帶路。」
縣民都推舉薛九牛。前年冬季「淨居寺」修葺時,薛九牛就去過打工,對青原山一帶很熟;他又是鄰近村子裏少數懂騎馬的農民。
——薛九牛自小愛馬,期望將來可以到驛站謀一個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龍術王一到,把廬陵一地的馬兒都搶光了,他隻感這小小的夢想已然破滅。
當荊裂離開縣城時,童靜有點憂心地看著他。
「傻丫頭。」荊裂拍拍她的頭頂:「明天的早點要留給我,別吃光了……」
這時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揮手大呼:「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約一裏處。荊裂跟他止了坐騎,兩人把馬拉到道路外,用預先準備的布帶包了八隻馬蹄和兩張馬嘴,防止它們發出聲響,然後弄熄火把,牽著馬走樹林野地,繼續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們隻靠月光行進,野林內更是漆黑,四周偶爾就傳來蟲鳥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沒有荊裂準許,他又不敢開口說話。
「你果然很會騎啊。」倒是荊裂走著時先開口:「難怪之前說,想去上山入夥了。」
薛九牛的臉在黑夜裏漲紅:「我……我不是真的想當賊……可是……」
「我明白。」荊裂的語聲裏充滿了諒解:「沒有人甘心任人踐踏。誰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著月光審視荊裂的背影。為了方便行走,荊裂把長兵器都留在城裏,隻帶腰間雙刀、飛鏢刀和鐵鏈槍頭。他其實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體的寬度和厚度,給人一股極堅實可靠的感覺。然而這樣壯的身體,走路時卻又有一種貓般的輕盈。那氣質,跟薛九牛以往在縣裏見過的強者完全不同。
「你們……」薛九牛問:「真的隻憑五人,就能打敗波龍術王那百多兩百人嗎?」
「不行呀。」荊裂回答:「那個就要靠王大人去解決了。」
「我還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說:「你們為什麼要幫我們廬陵縣呢?大家又不相識,我們也不會給你多少錢——而且我看你們也不像是為錢。什麼都沒有,還要拿性命開玩笑,更可能得罪後麵有權有勢的人……我想不透……」
「我隻是喜歡打。」荊裂說著,摸一摸腰間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歡跟厲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這麼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惡得打死了也不會可惜、自己心裏也沒有內疚的人。世上沒有更好玩的事情。」
荊裂回過頭來,微笑看著薛九牛:「怎麼樣?覺得我是瘋子嗎?」
薛九牛搖搖頭:「懂武功真好,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
「是不錯的呀。」荊裂聳聳肩,回過頭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厲害的人。想一想掛在旗杆上那兩個『贛南七俠』。」
薛九牛想到那兩具幹屍,明白荊裂所身處的是一個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們已漸漸接近青原山腳。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龍術王一幹妖邪的巢穴,猶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裏不禁發毛。
他們到達一片小坡,從樹叢間望過去,正好遙對上青原山的北麵路口。
夜裏看去,山頭漆黑一片,但見山路之旁,透出來幾座房屋的窗戶燈光。
「那就是登龍村。」薛九牛悄聲說。「聽說已被術王弟子占了。」
荊裂看見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術王部眾數以百計,又有大量馬匹,假如全布置在深山寺院裏,給養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駐在這山腳村子則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選擇。
先前在縣城裏,他們已經盤問過那名被擒的術王弟子,欲從他口中探出更多關於敵陣的情報來。可是那人受過物移教經文和藥物日積月累的影響,再加上對波龍術王的信奉與恐懼,死也不肯吐露半點。
「殺掉我吧……」那術王弟子甚至說。「我這身軀,不過是寄居俗界之物,死滅之後就去『真界』。我為術王而犧牲,很快又會回來……」
荊裂知道再問不出什麼,更決定要親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這兒看守馬兒。」荊裂用黑布巾包起辮子頭。「天亮我還沒有回來,你就留下一匹馬,自己回去。」
「讓我跟著你。」薛九牛取下臉巾懇切地要求。他從腰間拿出一個布包打開,裏麵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縣裏屠戶借來傍身的:「我知道這地方的路徑,絕對不會礙著你的。」
荊裂看著他,正有點猶疑,薛九牛又說:「你不是說過嗎?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裏。現在我是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隻是站在一旁看別人打。」
荊裂笑著拍拍這個自認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過先收起你的刀子,沒有我命令不許拔出來。你走在我後麵,我怕你緊張起來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著包起刀子,拿出早準備好的一包炭灰。兩人把灰塗在臉上和手臂,再將馬匹拴好,就在悶熱的黑夜裏緩緩潛行,開始向那登龍村接近。
荊裂早年流浪到南蠻占城國,曾被當地的土人追殺圍捕,在不見天日的險惡叢林裏隱匿逃亡,就靠著那經驗練就野外潛行的本領,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難不倒他。
他不時往後看看。薛九牛幹慣了各種粗活,身手很是矯健,隻因為興奮和畏懼,前進的動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荊裂向他比了幾次手勢,示意他放緩下來,薛九牛才漸漸懂得放鬆,活動的聲音也更小了,開始真正能夠融入那黑夜裏。動作甚至有點兒模仿起荊裂來。
——這小子學得挺快的。
兩人在村下山坡觀察了好一陣子,確定並沒有敵人的巡哨,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牆邊。
這登龍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隻有四、五十戶,此刻亮著燈光的則隻有三、四座。
「都睡了嗎?」薛九牛壓著聲線問。
荊裂示意薛九牛噤聲。一條人影在轉角的巷道走過,個子很瘦小,手上捧著盤子。原來是被術王弟子抓了作奴仆的村婦,正拿著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燈光的房子。
荊裂和薛九牛分頭在村裏行進,逐一從窗戶窺視那些沒有亮燈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廢破敗,但亦有些放滿了家具雜物,到處掛著男人衣服,桌上堆滿酒杯賭具,顯然正是波龍術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無一人。
荊裂這時看見,薛九牛在巷子對麵一座屋子窗前,不斷焦急地向他招手。荊裂踏著無聲的腳步過去。
薛九牛示意他從窗口往內看。那窗橫豎釘著牢固的木條,就好像監牢一樣。荊裂從窗格子瞧進去,月光照映下,隻見屋內或坐或臥,大概有二十幾條身影。
再仔細看清楚,這些人都是女子,一個個衣衫不整,頭發蓬亂,足腕都被人用鐵鏈鎖住。屋內實在太暗,看不見她們的神情,但偶爾的動作都很遲緩,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間斷在呻吟,或是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狀似癡呆。
荊裂知道這些必定是術王弟子抓來的民女,看來長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藥物,好供他們淫樂。
「為什麼她們都給鎖在這屋裏?」薛九牛問。
荊裂想了想,明白是怎樣一回事。
「術王弟子的主力已經不在了。」他說:「要不是調動到別處去,就是上了『清蓮寺』,所以把女人鎖到這裏來。」他指一指有燈光的那幾家房屋:「他們就隻留下一些部下看守著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幾人吧。」
「我剛才摸過了這屋子的鎖,很容易敲開。」薛九牛說:「我們可以救她們出去。」
「不行。」荊裂斷然搖頭:「今夜之行,就連一絲一點跡象都不可給對方察覺。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跟他們正麵交鋒。」
——目前波龍術王仍未知道荊裂等人底細及有否後援,看來仍未會輕率大舉進攻廬陵縣城;但要是他得知荊裂竟來深入刺探,感到危險大增,可能就會馬上開戰。
「可是她們——」薛九牛焦急的說。
「你說過,絕對不會礙著我的。」荊裂冷冷打斷他。
薛九牛為之語塞,低下頭來,手掌卻緊抓著腰帶上那包著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這樣。」荊裂的眼睛在黑夜裏閃著,裏麵壓抑了許多過去的痛苦:「為了最後的勝利。我們會再回來的。」
荊裂邁開腳步,正要繞過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卻又說:「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荊裂回頭,瞧著身子激動得微顫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說:「為了打勝,就得放著眼前的人不救嗎?」
「我說過了,這一戰關係整個縣城百姓的性命。」荊裂說:「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為裏麵的人少嗎?」薛九牛問:「假如裏麵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兩百人呢?多少人我們就放著不管?多少人才該出手去救?」
薛九牛這說話,令荊裂停下腳步來了。
「有一次,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來……」薛九牛又繼續說:「他們殺掉了我鄰家的小虎——我們從小就一起長大。妖人走了之後,村裏的其他人沒有為小虎流過一滴眼淚,隻是說:『幸好沒有多殺人啦。』」
荊裂默默聽著薛九牛的話。
「他們就好像在說: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裏濕潤了。
荊裂聽著這個曆練遠比自己少的鄉村小子,卻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這不隻是打仗啊。
薛九牛強壓著聲音,拭去眼裏的淚水,抬頭卻見荊裂已然靜靜地拔出雁翎刀來。那斑駁而啞色的刀刃,隻淡淡反映著月光。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報信。」荊裂斜挽著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著燈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熱血急湧。目送荊裂的雄壯背影隱入屋簷底下的黑暗後,他才四處找能夠敲開那門鎖的石頭。
這時在荊裂所去那個方向,忽然傳來了一記悶響,打破寧靜的黑夜。接著是杯盤摔破的聲音。幾個人急跑的腳步聲。憤怒的叱喝。
然後是死亡的慘叫。
薛九牛舉起石頭,正要砸向那門鎖時,卻看見前麵暗巷有個黑影急促地走動。
他追過去看。月光灑落在村子的空地上,隻見是個波龍術王弟子,一邊跑一邊還在束著褲子的腰帶。原來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邊解手,被那頭的廝殺聲驚動了,卻沒有跑過去助戰,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這就更肯定,對方的大軍都在山中寺院裏!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拚命跑過去追,順著跑勢把石頭猛向那術王弟子扔出!
那術王弟子聽見風聲惶然低頭躲避,石頭打不中他,落到一邊屋子牆壁上。
薛九牛顫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間的布包解開,亮出宰牛尖刀來,足下不停衝向對方。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
那術王弟子躲開石頭,方才看見追過來的不過是個農家少年,手上得一柄兩尺不夠刀子;再聽屋子那邊廝殺未止,他殺性頓起。
薛九牛強忍著強烈的恐懼。心裏一直想著死去的摯友小虎。
他衝到術王弟子跟前,已經到了刀子能夠砍及的距離,卻因為太過緊張而出不了手。
術王弟子像瘋子般嚎叫,一記右拳就擊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隻覺腦袋像炸開了一蓬強光,痛得滾倒,雙手雙膝撐地俯跪著。
薛九牛正想舉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陣劇痛,對方已經一腳將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沒來得及呼叫,術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臉上。
幸好薛九牛還有自保的本能,及時把左臂護在臉前。但這術王弟子原是練過武術的山賊,腿力不小,狠狠將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湧出血來,手臂也因這踢擊而軟了。
眼看薛九牛已無抵抗能力,那術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腳著地再次發力,這次從上往他頭顱狠狠踏下去。隨時能致命的一腿。
一種奇異的風聲。
那術王弟子看不見是什麼飛過來,隻感到左頸肩側有一股火灼的劇痛。血水迅速染濕那身五色彩衣。
鴛鴦鉞鏢刀釘在他身後屋子的土牆上,反射著淡青的月光。
術王弟子的身軀瞬間失卻力氣,捂著左肩呆站在當場。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腳鬆開了,多處傷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覺,就是五指握著刀柄的觸感。
他身體從地上爬起來,衝入那術王弟子的懷中。眼淚和鼻血同時流著。牙齒緊咬。
術王弟子崩倒了。胸口處突出一個刀柄。
薛九牛凝視平生第一個死在自己手裏的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每個關節都在發軟。
良久他才回過神來,發現站在他身後的人影。
是荊裂。身上已經染了九個術王弟子的鮮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過去,把那尖刀從屍身上拔出,抹去血漬後,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經殺過的人。還有他將要殺的人。」荊裂直視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讓他鎮定下來。「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見後麵透來了亮光,而且多了兩個人。她們是被術王弟子奴役的村婦,其中一個拿著燈籠。她們看著地上的屍體,流下激動但無聲的淚。
「醒醒啊。」荊裂拍拍薛九牛的頭:「不是發呆的時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將她們全都帶回去。」
想到這麼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從初次殺人的衝擊中醒過來。
「這責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荊裂伸手搭著他的肩:「是男人的話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點頭。被眼前這個厲害的刀客承認為「男人」,他心頭不無一股豪快之氣。
荊裂從地上拾起一物。一件還沒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從屋裏其中一人身上剝下來的。他將袍子穿上,掩蓋了一身血汙,再走到那土牆處取回鴛鴦鉞,隨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裏消失。
◇◇◇◇
王守仁由兩個門生提燈籠領路,走過廬陵縣城的黑夜街道。
為了防範夜襲,城裏多處都要徹夜點燈。王守仁一眼看過去燈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懷念在此當政之時。他雖然隻在此當過十個月縣令,但畢竟是他悟道複出之後首個能一伸抱負的地方,講學傳道也是從在廬陵縣開始,對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檢視過各處城門和城牆,隻見有多處失修崩塌,對防守極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時曾動員百姓修葺城牆以防盜匪,但沒修完就給調走。預留作修葺用的錢糧都被他的繼任人虧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頓。
王守仁雖是文官,但自年少時已好讀兵書,對行軍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歲時更曾一度立誌為將。他深知即使城牆無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難。可供招集的壯丁實在不多,城裏百姓雖有幾千人,可是據他觀察,眾人對那波龍術王的恐懼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對方來犯,恐怕不戰自潰。
隨行的還有幾個縣民。他們看見王大人那憂心忡忡的樣子,也甚擔心。
——需要更多強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這裏,忽然念及一個名字。
他問身旁的老縣民:「日間看不見孟七河的蹤影……是否他聽了我說話,去應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調職大半年後,又帶著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縣民難為情地說:「如今在北麵麻陂嶺那一頭做買賣,聽說集結的人不少。」
王守仁歎息搖頭。
這時他看見前方一所房子,屋頂的一角有個人影。
原來是燕橫,正盤膝坐在瓦麵之上,身旁放了一個燈籠。他將「靜物劍」解下放於左側,長劍「龍棘」則橫臥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橫急忙起立作個禮。
「我們幾個決定今夜輪流看守。」燕橫解釋說:「我是第一個。」
「燕少俠辛勞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橫想要從屋頂躍下。
「別下來。」王守仁卻揮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從屋子側麵的窗檻往上爬。跟從他的兩個門生,一個是年紀較長的餘煥,另一個正是黃璿,他們急急把燈籠塞給後麵的縣民,上前去幫助王守仁爬牆。
王守仁是個全才,年輕時也曾苦習射箭擊劍,體力不弱,否則也捱不過在貴州龍場那幾年的艱苦歲月。雖然年逾四十,他三兩個動作就已爬上了屋頂。倒是後麵的餘煥和黃璿比他還要吃力。
三人都上來後,小心踏在瓦麵上。燕橫又對兩個王門弟子打了招呼。
「這裏確是不錯。」王守仁看過去,屋子正在縣城正中央,四麵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處,任何一麵傳來異動聲響,都能馬上辨別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橫在屋瓦上並肩而坐。燕橫此刻近距離與王守仁麵對,又想起日間初次見他踏出馬車時的那股氣勢,還有廬陵縣百姓對他的崇敬信任。燈籠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俠年紀多大?」王守仁微笑問。
「剛滿十八。」燕橫略帶歎息地回答。在來江西的旅途上他過了生辰。回頭一想,十七歲在青城山的無憂日子似已很遙遠。
「這個年紀闖蕩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說:「我呢,十一歲就離了家,跟爺爺上京讀書去。到你這年紀已經成家了。」
「我聽說過啦。」旁邊黃璿笑著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觀,跟道士徹夜談養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須:「年輕時我確是有點癡啦。還想過要修佛參禪呢。」
「為什麼後來沒有呢?」燕橫問。
「佛家出世之道,終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說時,臉上又現出那股剛直的氣概。
燕橫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個立誌為天下蒼生做事的人。
「我聽弟子說了。」王守仁又說:「燕少俠乃師承青城劍派。」
燕橫點頭,臉容沉重起來。
「武當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聞。」王守仁看著天上明月:「剛則易折,武當派如此追求極至,恐怕終必招損。聽說他們以剛柔相濟的『太極』武功揚名於世,卻竟不明此理,實在可歎。」
燕橫聽王守仁此語,卻並不同意。武當雖是殺師仇敵,但其行事目的,卻又不能說乖離武道——身為武者,不求終極之強大,更有何作為?
——我的目標,正是要比武當更強!
王守仁見燕橫沉默,以為他不欲提及師門慘事,於是轉了話題:「幾位來廬陵,就是因為要對付這個妖人波龍術王的嗎?」
「不,最初我們其實是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輩,為我們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這家夥就有氣了。」王守仁說時,臉上卻露出懷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為我磨劍呢。」
「有這樣的事?」燕橫好奇問。
「那家夥脾氣古怪得很,對我說:『我隻磨會用的刀劍。切菜的刀,我磨;宰豬的刀,我也磨;殺人的刀,我更加磨。你這劍,隻是個裝飾,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說,氣不氣人?」王守仁雖然語氣像說笑話,但臉上同時露出一絲不安。燕橫察覺到了。
「大人別憂心。寒石子前輩,我們必定盡力把他救出來。」
王守仁欣慰地點點頭。
這時燕橫眉頭一動,警戒地摸著膝上劍柄。下方街道一方傳來動靜。
四人往下俯看,卻見來者原來是練飛虹。他一手提著個小酒瓶,向這屋頂揮揮手,快步上前,一躍就上了牆,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輕巧著落在瓦麵。
黃璿雖然一心學習聖賢之道,畢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看見這等身手,不免有點羨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換我來看著。」飛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橫身邊:「我老了,睡不多。」他說著將腰間刀劍取下來放在身邊。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見的。」燕橫卻說:「你還是多休息。」
「你這是說我老了,氣力不夠?」練飛虹怪叫,隻因燕橫說中他的弱點,尤其這話又給旁邊的王守仁等人聽見。「要不要現在就跟我比賽?就跑去那邊城門再回來,看誰快?」
燕橫看著這不服輸的老頭,搖了搖頭。
練飛虹這才消了氣,拔開瓶塞,就從酒瓶呷了一口。
「你還說要看守?還喝酒?」燕橫忍不住又說。
「傻瓜,裏麵是水啦!」練飛虹把瓶口往燕橫鼻前揚了揚:「我才不是那種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橫看見練飛虹狡猾地一笑,知道這又是他刻意開的無聊玩笑,不禁搖頭。如此愛鬧的老頭,真不知他當初是怎樣當上堂堂崆峒派掌門的。
這時練飛虹看一看王守仁,隻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沒行禮,顯然不把對方的官位放在眼裏。王守仁卻毫不介意,反而向這個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頗是敬重。
王守仁隻覺得,今天遇上荊裂和練飛虹這些武者,雖然是與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為人率性真誠,遠勝從前在文人間與官場上所見的許多偽君子。
——後來王守仁曾在文章中這樣寫:「狂者誌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
「小子。」練飛虹又向燕橫說:「我聽靜兒說過,你在西安跟武當派對抗時留手的事情。」他說時語氣神情都嚴肅起來。
燕橫揚一揚眉頭。練飛虹所說的,是他在「盈花館」屋頂不願向手腳被封鎖的樊宗加以致命一擊,繼而又在房間裏未向中毒的姚蓮舟下手一事。
「在這裏,你要把那種想法拋掉。」練飛虹神色凝重地說:「現在不是武人之間的決鬥比試,而是打仗。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把那些敵人殺個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圍攻對方一個都好,也沒有什麼卑鄙不卑鄙的。隻要想一想,讓他們活著,還會有多少百姓給他們害死,你就不會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點的幾乎同時,練飛虹跟荊裂說出很相近的話來。
燕橫想到從前成都馬牌幫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戰鬥,咬著下唇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瞧著飛虹先生點點頭。
練飛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橫想起心裏藏著許久的一個疑問。趁著有王守仁這樣的智者在眼前,這是求取答案的機會。
「王大人,我聽說你很有學問,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對是錯,希望大人給我一些提點。」
燕橫說著,就講述自己當天在「盈花館」裏,麵對姚蓮舟身中毒藥無從抵抗,卻並未把握那千載良機,一劍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當與我的仇怨。」燕橫切齒說:「此人是派遣門人來滅我青城派上下、殺我恩師的元凶;他的副手葉辰淵,亦是趁我師父何自聖患有眼疾才能勝他。可是當天那一刻,我卻下不了手……」他說著往事時激動得微微顫抖:「我是傻瓜嗎?是不忠不孝嗎?」
王守仁聽完沉默了一輪。
旁邊的門生黃璿插口:「我早說過,你們武人這般爭強仇殺,在我們眼中根本就無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橫聽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卻舉手止住黃璿的話。
他直盯燕橫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視燕橫的靈魂。
燕橫因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動,整個人不自覺挺直起來。
「你先想想。」王守仁說:「要是那樣的境遇,今天再一次發生,你此刻又會否選擇一劍刺穿那武當掌門的胸膛?還是會作同樣的決定?要誠實回答自己。」
燕橫聽了心弦震動。王守仁的話,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從前的牌匾:
「至誠」
——他說的難道正與我師門教誨相通嗎?
王守仁坐於屋頂之上,仰望那無盡的黑夜穹蒼。月光灑落他身,散發出一股超然的氣質。
「從前我因為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天下的大太監劉瑾,遭廷杖下獄,繼而發配到貴州龍場,途上還要裝作自盡,才躲得過劉瑾派人追殺加害,可謂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龍場那毒蛇遍地的窮山惡水裏,一無所有之時,我得到了畢生最重要的開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萬物之理,就存於人心中,別無他處可求。」
王守仁瞧著燕橫:「這些考驗,就是要讓你看清內裏的『真己』。在重要關頭的決定,正是映照一個人的本心。有人心裏明白大道理,行事時卻為私欲所惑,那終究是假義;隻有立正心的同時能行正道、做正事,表裏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橫問:「如果行自己覺得正確的事,卻隻讓你失敗呢?」
「世上有誰無死?但能在闔眼時心中無愧的,千古又有幾人?」
王守仁說著時,眼睛看著遠方,仿佛要用這兩點細微的光華,照亮整個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燕橫看著那雙細小但正氣充盈的眼睛,好像頓然明白了些什麼,但又形容不出來。
「好了。」練飛虹這時用力拍拍燕橫的背項:「回客店去,一邊睡一邊想。你今早才中過那『仿仙散』迷藥,要多休息。」
燕橫本想留下來再多向王守仁請教,但練飛虹連番催促,他隻好背起劍來,提著燈籠與屋頂上眾人道別,也就躍了下去。
「多謝你啊。」練飛虹呷了口清水,看著離開的燕橫,忽然說。
王守仁微笑。
練飛虹繼續看著燕橫的背影,還有他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這小子……」練飛虹喃喃說:「隻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