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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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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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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1:05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三章 夜襲

火把上的光焰獵獵晃動,在這黑夜郊野內,是月亮以外的唯一光華。
荊裂左手高舉著火把映照前路,右手握韁,猛地催著馬向前奔馳。如此夜騎急奔,身手騎功還在其次,非得有過人膽識不可,也要擁有優良的坐騎。荊裂胯下馬兒是那夥波龍術王弟子遺下的,看步姿就知道乃是經過精挑訓練的好馬,在夜路上如此急馳,也無恐懼。

荊裂回頭,看看後麵另一騎。

那少年薛九牛上身俯貼著馬背,緊緊抓著馬韁,雖用布包住了嘴巴,但那露出的雙目透著緊張的神色。

「害怕嗎?」荊裂笑著大呼問。

薛九牛隻搖了搖頭,但可見動作甚僵硬。
兩騎在黃昏出發離開了廬陵縣城,走在這南麵郊道上直赴青原山,未到半途已經天黑。這是荊裂的計算:黑夜,正是最好的掩護。

「就趁今夜,我要去敵陣探一探。」在縣城裏時,荊裂如此向王守仁說。
「這麼早?」童靜問:「有必要嗎?」

「敵人剛喪失了許多兵力,必然有調動,正好看看。」荊裂解釋:「也觀察一下他們士氣受了多大的打擊。今天才剛開戰,他們反而不會預料我們行動這麼快。」

王守仁點頭同意。他知道荊裂要探查的,不隻是對方的人數兵力,還有那大本營「清蓮寺」的地形。
敵人擅用毒藥,一舉手就能殺害數十人,防守廬陵縣城不單困難,而且百姓死傷必眾,倒不如將戰場主動搬到敵陣那邊——王守仁跟荊裂都是同一想法。
「我跟你一起去。」虎玲蘭說著時已經拿起長弓。燕橫也欲加入。但荊裂搖搖頭。
「這般乘夜潛入,一個人獨行比較方便。」他說:「我早在南蠻的叢林裏就習慣夜行。多人行事反而容易被發現。我隻要一個熟悉那地點、騎馬又快的本地人帶路。」

縣民都推舉薛九牛。前年冬季「淨居寺」修葺時,薛九牛就去過打工,對青原山一帶很熟;他又是鄰近村子裏少數懂騎馬的農民。
——薛九牛自小愛馬,期望將來可以到驛站謀一個小差事,不用再困在村子;可是波龍術王一到,把廬陵一地的馬兒都搶光了,他隻感這小小的夢想已然破滅。

當荊裂離開縣城時,童靜有點憂心地看著他。

「傻丫頭。」荊裂拍拍她的頭頂:「明天的早點要留給我,別吃光了……」
這時在黑夜郊道上,薛九牛揮手大呼:「差不多了!」

已到了青原山外約一裏處。荊裂跟他止了坐騎,兩人把馬拉到道路外,用預先準備的布帶包了八隻馬蹄和兩張馬嘴,防止它們發出聲響,然後弄熄火把,牽著馬走樹林野地,繼續朝青原山接近去。
此刻他們隻靠月光行進,野林內更是漆黑,四周偶爾就傳來蟲鳥的怪叫。薛九牛比先前夜奔更要害怕,但沒有荊裂準許,他又不敢開口說話。

「你果然很會騎啊。」倒是荊裂走著時先開口:「難怪之前說,想去上山入夥了。」
薛九牛的臉在黑夜裏漲紅:「我……我不是真的想當賊……可是……」

「我明白。」荊裂的語聲裏充滿了諒解:「沒有人甘心任人踐踏。誰不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上?尤其是男人。」
薛九牛靠著月光審視荊裂的背影。為了方便行走,荊裂把長兵器都留在城裏,隻帶腰間雙刀、飛鏢刀和鐵鏈槍頭。他其實比薛九牛高不了多少,但那身體的寬度和厚度,給人一股極堅實可靠的感覺。然而這樣壯的身體,走路時卻又有一種貓般的輕盈。那氣質,跟薛九牛以往在縣裏見過的強者完全不同。

「你們……」薛九牛問:「真的隻憑五人,就能打敗波龍術王那百多兩百人嗎?」
「不行呀。」荊裂回答:「那個就要靠王大人去解決了。」

「我還是不明白。」薛九牛又說:「你們為什麼要幫我們廬陵縣呢?大家又不相識,我們也不會給你多少錢——而且我看你們也不像是為錢。什麼都沒有,還要拿性命開玩笑,更可能得罪後麵有權有勢的人……我想不透……」
「我隻是喜歡打。」荊裂說著,摸一摸腰間的雁翎刀柄:「而且喜歡跟厲害的人打。放在眼前就有這麼一群人——而且是一群邪惡得打死了也不會可惜、自己心裏也沒有內疚的人。世上沒有更好玩的事情。」

荊裂回過頭來,微笑看著薛九牛:「怎麼樣?覺得我是瘋子嗎?」

薛九牛搖搖頭:「懂武功真好,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
「是不錯的呀。」荊裂聳聳肩,回過頭去:「直至你遇到比自己厲害的人。想一想掛在旗杆上那兩個『贛南七俠』。」

薛九牛想到那兩具幹屍,明白荊裂所身處的是一個如何暴烈的世界。

他們已漸漸接近青原山腳。一想到自己正走往波龍術王一幹妖邪的巢穴,猶如走近虎口,薛九牛心裏不禁發毛。

他們到達一片小坡,從樹叢間望過去,正好遙對上青原山的北麵路口。
夜裏看去,山頭漆黑一片,但見山路之旁,透出來幾座房屋的窗戶燈光。
「那就是登龍村。」薛九牛悄聲說。「聽說已被術王弟子占了。」
荊裂看見這村子正扼守北麓的要道口上,心想術王部眾數以百計,又有大量馬匹,假如全布置在深山寺院裏,給養和出入都非常不便,停駐在這山腳村子則可攻可守,是很自然的選擇。

先前在縣城裏,他們已經盤問過那名被擒的術王弟子,欲從他口中探出更多關於敵陣的情報來。可是那人受過物移教經文和藥物日積月累的影響,再加上對波龍術王的信奉與恐懼,死也不肯吐露半點。

「殺掉我吧……」那術王弟子甚至說。「我這身軀,不過是寄居俗界之物,死滅之後就去『真界』。我為術王而犧牲,很快又會回來……」
荊裂知道再問不出什麼,更決定要親自走一趟,用自己眼睛去看看。

「你留在這兒看守馬兒。」荊裂用黑布巾包起辮子頭。「天亮我還沒有回來,你就留下一匹馬,自己回去。」

「讓我跟著你。」薛九牛取下臉巾懇切地要求。他從腰間拿出一個布包打開,裏麵是一柄宰牛用的解腕尖刀,是他向縣裏屠戶借來傍身的:「我知道這地方的路徑,絕對不會礙著你的。」

荊裂看著他,正有點猶疑,薛九牛又說:「你不是說過嗎?男人要把命掌握在自己手裏。現在我是為自己的地方打仗啊,不想隻是站在一旁看別人打。」

荊裂笑著拍拍這個自認已是男人的小子。
「行。不過先收起你的刀子,沒有我命令不許拔出來。你走在我後麵,我怕你緊張起來砍到我的屁股。」

薛九牛笑著包起刀子,拿出早準備好的一包炭灰。兩人把灰塗在臉上和手臂,再將馬匹拴好,就在悶熱的黑夜裏緩緩潛行,開始向那登龍村接近。
荊裂早年流浪到南蠻占城國,曾被當地的土人追殺圍捕,在不見天日的險惡叢林裏隱匿逃亡,就靠著那經驗練就野外潛行的本領,像此刻的地形自然難不倒他。
他不時往後看看。薛九牛幹慣了各種粗活,身手很是矯健,隻因為興奮和畏懼,前進的動作都太急太用力了。荊裂向他比了幾次手勢,示意他放緩下來,薛九牛才漸漸懂得放鬆,活動的聲音也更小了,開始真正能夠融入那黑夜裏。動作甚至有點兒模仿起荊裂來。

——這小子學得挺快的。

兩人在村下山坡觀察了好一陣子,確定並沒有敵人的巡哨,這才攀了上去,倚在一座屋子的牆邊。

這登龍村也不大,大大小小依山而建的房屋隻有四、五十戶,此刻亮著燈光的則隻有三、四座。

「都睡了嗎?」薛九牛壓著聲線問。

荊裂示意薛九牛噤聲。一條人影在轉角的巷道走過,個子很瘦小,手上捧著盤子。原來是被術王弟子抓了作奴仆的村婦,正拿著酒菜,走往其中一座透出燈光的房子。
荊裂和薛九牛分頭在村裏行進,逐一從窗戶窺視那些沒有亮燈的村屋。不少屋子已然荒廢破敗,但亦有些放滿了家具雜物,到處掛著男人衣服,桌上堆滿酒杯賭具,顯然正是波龍術王弟子的居所,然而此刻都已空無一人。

荊裂這時看見,薛九牛在巷子對麵一座屋子窗前,不斷焦急地向他招手。荊裂踏著無聲的腳步過去。

薛九牛示意他從窗口往內看。那窗橫豎釘著牢固的木條,就好像監牢一樣。荊裂從窗格子瞧進去,月光照映下,隻見屋內或坐或臥,大概有二十幾條身影。
再仔細看清楚,這些人都是女子,一個個衣衫不整,頭發蓬亂,足腕都被人用鐵鏈鎖住。屋內實在太暗,看不見她們的神情,但偶爾的動作都很遲緩,好像生了病一般。有的間斷在呻吟,或是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狀似癡呆。
荊裂知道這些必定是術王弟子抓來的民女,看來長期被喂服物移教的藥物,好供他們淫樂。
「為什麼她們都給鎖在這屋裏?」薛九牛問。
荊裂想了想,明白是怎樣一回事。

「術王弟子的主力已經不在了。」他說:「要不是調動到別處去,就是上了『清蓮寺』,所以把女人鎖到這裏來。」他指一指有燈光的那幾家房屋:「他們就隻留下一些部下看守著村子。我想大概有十幾人吧。」

「我剛才摸過了這屋子的鎖,很容易敲開。」薛九牛說:「我們可以救她們出去。」

「不行。」荊裂斷然搖頭:「今夜之行,就連一絲一點跡象都不可給對方察覺。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跟他們正麵交鋒。」

——目前波龍術王仍未知道荊裂等人底細及有否後援,看來仍未會輕率大舉進攻廬陵縣城;但要是他得知荊裂竟來深入刺探,感到危險大增,可能就會馬上開戰。
「可是她們——」薛九牛焦急的說。
「你說過,絕對不會礙著我的。」荊裂冷冷打斷他。

薛九牛為之語塞,低下頭來,手掌卻緊抓著腰帶上那包著布的尖刀。
「打仗就是這樣。」荊裂的眼睛在黑夜裏閃著,裏麵壓抑了許多過去的痛苦:「為了最後的勝利。我們會再回來的。」
荊裂邁開腳步,正要繞過村子往山上去。薛九牛卻又說:「她們都是人家的妻子和女兒啊。」

荊裂回頭,瞧著身子激動得微顫的薛九牛。

「我不明白啊。」薛九牛說:「為了打勝,就得放著眼前的人不救嗎?」


「我說過了,這一戰關係整個縣城百姓的性命。」荊裂說:「你想那是多少口人啊。」

「就因為裏麵的人少嗎?」薛九牛問:「假如裏麵有五十人呢?一百人呢?兩百人呢?多少人我們就放著不管?多少人才該出手去救?」
薛九牛這說話,令荊裂停下腳步來了。

「有一次,這班妖人到我的村子來……」薛九牛又繼續說:「他們殺掉了我鄰家的小虎——我們從小就一起長大。妖人走了之後,村裏的其他人沒有為小虎流過一滴眼淚,隻是說:『幸好沒有多殺人啦。』」

荊裂默默聽著薛九牛的話。

「他們就好像在說:小虎死得真值。」薛九牛的眼眶裏濕潤了。
荊裂聽著這個曆練遠比自己少的鄉村小子,卻似乎被他提醒了一件事:
——這不隻是打仗啊。
薛九牛強壓著聲音,拭去眼裏的淚水,抬頭卻見荊裂已然靜靜地拔出雁翎刀來。那斑駁而啞色的刀刃,隻淡淡反映著月光。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報信。」荊裂斜挽著刀走出去。

走往那亮著燈光的方向。

薛九牛胸膛熱血急湧。目送荊裂的雄壯背影隱入屋簷底下的黑暗後,他才四處找能夠敲開那門鎖的石頭。

這時在荊裂所去那個方向,忽然傳來了一記悶響,打破寧靜的黑夜。接著是杯盤摔破的聲音。幾個人急跑的腳步聲。憤怒的叱喝。
然後是死亡的慘叫。
薛九牛舉起石頭,正要砸向那門鎖時,卻看見前麵暗巷有個黑影急促地走動。
他追過去看。月光灑落在村子的空地上,隻見是個波龍術王弟子,一邊跑一邊還在束著褲子的腰帶。原來此人正巧在村子另一邊解手,被那頭的廝殺聲驚動了,卻沒有跑過去助戰,反而逃往上山的道路。

——這就更肯定,對方的大軍都在山中寺院裏!

薛九牛想也不想,就拚命跑過去追,順著跑勢把石頭猛向那術王弟子扔出!

那術王弟子聽見風聲惶然低頭躲避,石頭打不中他,落到一邊屋子牆壁上。

薛九牛顫抖的手急忙摸出腰間的布包解開,亮出宰牛尖刀來,足下不停衝向對方。

——一個都不可讓他們上山!

那術王弟子躲開石頭,方才看見追過來的不過是個農家少年,手上得一柄兩尺不夠刀子;再聽屋子那邊廝殺未止,他殺性頓起。
薛九牛強忍著強烈的恐懼。心裏一直想著死去的摯友小虎。
他衝到術王弟子跟前,已經到了刀子能夠砍及的距離,卻因為太過緊張而出不了手。

術王弟子像瘋子般嚎叫,一記右拳就擊出,打在薛九牛左眼,薛九牛隻覺腦袋像炸開了一蓬強光,痛得滾倒,雙手雙膝撐地俯跪著。
薛九牛正想舉起握刀的右手,又是一陣劇痛,對方已經一腳將他手背踩住。薛九牛沒來得及呼叫,術王弟子另一腿又招呼到他臉上。

幸好薛九牛還有自保的本能,及時把左臂護在臉前。但這術王弟子原是練過武術的山賊,腿力不小,狠狠將薛九牛的手臂踢得撞在鼻子上,薛九牛鼻孔湧出血來,手臂也因這踢擊而軟了。
眼看薛九牛已無抵抗能力,那術王弟子左足仍踩住那握刀的手,右腳著地再次發力,這次從上往他頭顱狠狠踏下去。隨時能致命的一腿。

一種奇異的風聲。

那術王弟子看不見是什麼飛過來,隻感到左頸肩側有一股火灼的劇痛。血水迅速染濕那身五色彩衣。

鴛鴦鉞鏢刀釘在他身後屋子的土牆上,反射著淡青的月光。

術王弟子的身軀瞬間失卻力氣,捂著左肩呆站在當場。

薛九牛感到右手背上的腳鬆開了,多處傷痛反倒令他全身麻木。唯一的感覺,就是五指握著刀柄的觸感。
他身體從地上爬起來,衝入那術王弟子的懷中。眼淚和鼻血同時流著。牙齒緊咬。
術王弟子崩倒了。胸口處突出一個刀柄。

薛九牛凝視平生第一個死在自己手裏的人,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身體每個關節都在發軟。

良久他才回過神來,發現站在他身後的人影。
是荊裂。身上已經染了九個術王弟子的鮮血。雁翎刀回鞘。
他走過去,把那尖刀從屍身上拔出,抹去血漬後,塞回薛九牛的手上。

「想想他曾經殺過的人。還有他將要殺的人。」荊裂直視薛九牛的眼睛。那眼神讓他鎮定下來。「其他的都不要多想。」

薛九牛又看見後麵透來了亮光,而且多了兩個人。她們是被術王弟子奴役的村婦,其中一個拿著燈籠。她們看著地上的屍體,流下激動但無聲的淚。
「醒醒啊。」荊裂拍拍薛九牛的頭:「不是發呆的時候。你要在天亮之前,將她們全都帶回去。」

想到這麼多人的安危就在自己手中,薛九牛從初次殺人的衝擊中醒過來。
「這責任是你自己要求的。」荊裂伸手搭著他的肩:「是男人的話便努力完成它。」
薛九牛有力地點頭。被眼前這個厲害的刀客承認為「男人」,他心頭不無一股豪快之氣。

荊裂從地上拾起一物。一件還沒有染血的物移教五色袍,是他先前從屋裏其中一人身上剝下來的。他將袍子穿上,掩蓋了一身血汙,再走到那土牆處取回鴛鴦鉞,隨即拔足朝登上青原山的路奔去,很快就在黑暗裏消失。
◇◇◇◇

王守仁由兩個門生提燈籠領路,走過廬陵縣城的黑夜街道。
為了防範夜襲,城裏多處都要徹夜點燈。王守仁一眼看過去燈光下的成排房屋,不免懷念在此當政之時。他雖然隻在此當過十個月縣令,但畢竟是他悟道複出之後首個能一伸抱負的地方,講學傳道也是從在廬陵縣開始,對這地方格外有一股感情。
他先前去檢視過各處城門和城牆,隻見有多處失修崩塌,對防守極是不利。王守仁在任時曾動員百姓修葺城牆以防盜匪,但沒修完就給調走。預留作修葺用的錢糧都被他的繼任人虧空了,工事自然也停頓。

王守仁雖是文官,但自年少時已好讀兵書,對行軍攻防之法甚有研究,十五歲時更曾一度立誌為將。他深知即使城牆無缺,要守城布防仍是非常困難。可供招集的壯丁實在不多,城裏百姓雖有幾千人,可是據他觀察,眾人對那波龍術王的恐懼已然根深蒂固,一旦對方來犯,恐怕不戰自潰。

隨行的還有幾個縣民。他們看見王大人那憂心忡忡的樣子,也甚擔心。

——需要更多強悍的人……

王守仁想到這裏,忽然念及一個名字。

他問身旁的老縣民:「日間看不見孟七河的蹤影……是否他聽了我說話,去應武科?」

「不……孟七河……他在大人調職大半年後,又帶著一班兄弟去落草了……」老縣民難為情地說:「如今在北麵麻陂嶺那一頭做買賣,聽說集結的人不少。」
王守仁歎息搖頭。

這時他看見前方一所房子,屋頂的一角有個人影。

原來是燕橫,正盤膝坐在瓦麵之上,身旁放了一個燈籠。他將「靜物劍」解下放於左側,長劍「龍棘」則橫臥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燕橫急忙起立作個禮。
「我們幾個決定今夜輪流看守。」燕橫解釋說:「我是第一個。」
「燕少俠辛勞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燕橫想要從屋頂躍下。
「別下來。」王守仁卻揮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從屋子側麵的窗檻往上爬。跟從他的兩個門生,一個是年紀較長的餘煥,另一個正是黃璿,他們急急把燈籠塞給後麵的縣民,上前去幫助王守仁爬牆。

王守仁是個全才,年輕時也曾苦習射箭擊劍,體力不弱,否則也捱不過在貴州龍場那幾年的艱苦歲月。雖然年逾四十,他三兩個動作就已爬上了屋頂。倒是後麵的餘煥和黃璿比他還要吃力。

三人都上來後,小心踏在瓦麵上。燕橫又對兩個王門弟子打了招呼。
「這裏確是不錯。」王守仁看過去,屋子正在縣城正中央,四麵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處,任何一麵傳來異動聲響,都能馬上辨別出方向。

王守仁和燕橫在屋瓦上並肩而坐。燕橫此刻近距離與王守仁麵對,又想起日間初次見他踏出馬車時的那股氣勢,還有廬陵縣百姓對他的崇敬信任。燈籠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俠年紀多大?」王守仁微笑問。
「剛滿十八。」燕橫略帶歎息地回答。在來江西的旅途上他過了生辰。回頭一想,十七歲在青城山的無憂日子似已很遙遠。

「這個年紀闖蕩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說:「我呢,十一歲就離了家,跟爺爺上京讀書去。到你這年紀已經成家了。」

「我聽說過啦。」旁邊黃璿笑著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觀,跟道士徹夜談養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須:「年輕時我確是有點癡啦。還想過要修佛參禪呢。」
「為什麼後來沒有呢?」燕橫問。
「佛家出世之道,終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說時,臉上又現出那股剛直的氣概。
燕橫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個立誌為天下蒼生做事的人。
「我聽弟子說了。」王守仁又說:「燕少俠乃師承青城劍派。」

燕橫點頭,臉容沉重起來。
「武當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聞。」王守仁看著天上明月:「剛則易折,武當派如此追求極至,恐怕終必招損。聽說他們以剛柔相濟的『太極』武功揚名於世,卻竟不明此理,實在可歎。」

燕橫聽王守仁此語,卻並不同意。武當雖是殺師仇敵,但其行事目的,卻又不能說乖離武道——身為武者,不求終極之強大,更有何作為?
——我的目標,正是要比武當更強!

王守仁見燕橫沉默,以為他不欲提及師門慘事,於是轉了話題:「幾位來廬陵,就是因為要對付這個妖人波龍術王的嗎?」

「不,最初我們其實是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輩,為我們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這家夥就有氣了。」王守仁說時,臉上卻露出懷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為我磨劍呢。」

「有這樣的事?」燕橫好奇問。
「那家夥脾氣古怪得很,對我說:『我隻磨會用的刀劍。切菜的刀,我磨;宰豬的刀,我也磨;殺人的刀,我更加磨。你這劍,隻是個裝飾,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說,氣不氣人?」王守仁雖然語氣像說笑話,但臉上同時露出一絲不安。燕橫察覺到了。
「大人別憂心。寒石子前輩,我們必定盡力把他救出來。」

王守仁欣慰地點點頭。

這時燕橫眉頭一動,警戒地摸著膝上劍柄。下方街道一方傳來動靜。

四人往下俯看,卻見來者原來是練飛虹。他一手提著個小酒瓶,向這屋頂揮揮手,快步上前,一躍就上了牆,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輕巧著落在瓦麵。

黃璿雖然一心學習聖賢之道,畢竟是血氣方剛的青年,看見這等身手,不免有點羨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換我來看著。」飛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燕橫身邊:「我老了,睡不多。」他說著將腰間刀劍取下來放在身邊。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見的。」燕橫卻說:「你還是多休息。」

「你這是說我老了,氣力不夠?」練飛虹怪叫,隻因燕橫說中他的弱點,尤其這話又給旁邊的王守仁等人聽見。「要不要現在就跟我比賽?就跑去那邊城門再回來,看誰快?」

燕橫看著這不服輸的老頭,搖了搖頭。

練飛虹這才消了氣,拔開瓶塞,就從酒瓶呷了一口。

「你還說要看守?還喝酒?」燕橫忍不住又說。
「傻瓜,裏麵是水啦!」練飛虹把瓶口往燕橫鼻前揚了揚:「我才不是那種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燕橫看見練飛虹狡猾地一笑,知道這又是他刻意開的無聊玩笑,不禁搖頭。如此愛鬧的老頭,真不知他當初是怎樣當上堂堂崆峒派掌門的。

這時練飛虹看一看王守仁,隻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沒行禮,顯然不把對方的官位放在眼裏。王守仁卻毫不介意,反而向這個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頗是敬重。

王守仁隻覺得,今天遇上荊裂和練飛虹這些武者,雖然是與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為人率性真誠,遠勝從前在文人間與官場上所見的許多偽君子。

——後來王守仁曾在文章中這樣寫:「狂者誌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舉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翔於千仞之意,一克念即聖人矣。」



「小子。」練飛虹又向燕橫說:「我聽靜兒說過,你在西安跟武當派對抗時留手的事情。」他說時語氣神情都嚴肅起來。
燕橫揚一揚眉頭。練飛虹所說的,是他在「盈花館」屋頂不願向手腳被封鎖的樊宗加以致命一擊,繼而又在房間裏未向中毒的姚蓮舟下手一事。
「在這裏,你要把那種想法拋掉。」練飛虹神色凝重地說:「現在不是武人之間的決鬥比試,而是打仗。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把那些敵人殺個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圍攻對方一個都好,也沒有什麼卑鄙不卑鄙的。隻要想一想,讓他們活著,還會有多少百姓給他們害死,你就不會下不了手。」
——在不同地點的幾乎同時,練飛虹跟荊裂說出很相近的話來。
燕橫想到從前成都馬牌幫一役,又回想今早的戰鬥,咬著下唇思考了一會兒,然後瞧著飛虹先生點點頭。

練飛虹提及西安的事情,也令燕橫想起心裏藏著許久的一個疑問。趁著有王守仁這樣的智者在眼前,這是求取答案的機會。

「王大人,我聽說你很有學問,有一件事情我到現在都搞不清楚,自己做得是對是錯,希望大人給我一些提點。」

燕橫說著,就講述自己當天在「盈花館」裏,麵對姚蓮舟身中毒藥無從抵抗,卻並未把握那千載良機,一劍手刃仇人。

「王大人已知道武當與我的仇怨。」燕橫切齒說:「此人是派遣門人來滅我青城派上下、殺我恩師的元凶;他的副手葉辰淵,亦是趁我師父何自聖患有眼疾才能勝他。可是當天那一刻,我卻下不了手……」他說著往事時激動得微微顫抖:「我是傻瓜嗎?是不忠不孝嗎?」
王守仁聽完沉默了一輪。
旁邊的門生黃璿插口:「我早說過,你們武人這般爭強仇殺,在我們眼中根本就無理可言!先生他又如何……」
燕橫聽了正要抱歉,王守仁卻舉手止住黃璿的話。

他直盯燕橫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要透視燕橫的靈魂。

燕橫因這目光收起先前的激動,整個人不自覺挺直起來。

「你先想想。」王守仁說:「要是那樣的境遇,今天再一次發生,你此刻又會否選擇一劍刺穿那武當掌門的胸膛?還是會作同樣的決定?要誠實回答自己。」

燕橫聽了心弦震動。王守仁的話,教他再次回想青城派從前的牌匾:
「至誠」

——他說的難道正與我師門教誨相通嗎?
王守仁坐於屋頂之上,仰望那無盡的黑夜穹蒼。月光灑落他身,散發出一股超然的氣質。

「從前我因為直言上疏,得罪了權傾天下的大太監劉瑾,遭廷杖下獄,繼而發配到貴州龍場,途上還要裝作自盡,才躲得過劉瑾派人追殺加害,可謂九死一生;可正是在龍場那毒蛇遍地的窮山惡水裏,一無所有之時,我得到了畢生最重要的開悟。」

王守仁伸手指一指自己的心胸。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天地萬物之理,就存於人心中,別無他處可求。」

王守仁瞧著燕橫:「這些考驗,就是要讓你看清內裏的『真己』。在重要關頭的決定,正是映照一個人的本心。有人心裏明白大道理,行事時卻為私欲所惑,那終究是假義;隻有立正心的同時能行正道、做正事,表裏豁然一致,那才是知行合一。」

「可是……」燕橫問:「如果行自己覺得正確的事,卻隻讓你失敗呢?」
「世上有誰無死?但能在闔眼時心中無愧的,千古又有幾人?」
王守仁說著時,眼睛看著遠方,仿佛要用這兩點細微的光華,照亮整個黑夜。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燕橫看著那雙細小但正氣充盈的眼睛,好像頓然明白了些什麼,但又形容不出來。
「好了。」練飛虹這時用力拍拍燕橫的背項:「回客店去,一邊睡一邊想。你今早才中過那『仿仙散』迷藥,要多休息。」

燕橫本想留下來再多向王守仁請教,但練飛虹連番催促,他隻好背起劍來,提著燈籠與屋頂上眾人道別,也就躍了下去。

「多謝你啊。」練飛虹呷了口清水,看著離開的燕橫,忽然說。

王守仁微笑。
練飛虹繼續看著燕橫的背影,還有他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這小子……」練飛虹喃喃說:「隻要他再多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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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夜戰廬陵 第四章 女武者

那傳來的雖隻是極細的聲音,但還是令島津虎玲蘭醒過來了。
從前她是薩摩國島津家的女兒,身為領主諸侯之後,雖然非常刻苦修習刀劍騎射,但日常起居錦衣玉食,又有眾多下人服侍;然而一年多前偷渡中土以後,為尋找荊裂穿州過省,路途頗苦,孤身一人更要時刻提防惡徒,很快就磨練出敏銳的警覺心,尤如家貓變成了野貓一樣。
——上次在成都被人跟蹤而不能察覺,隻因對方是武當派的「首蛇道」一流輕功好手。

此刻在靜夜裏,那異聲雖輕,虎玲蘭還是辨出來:是人喉嚨發出的聲響。

——而且一定是在極端痛苦中。

虎玲蘭高大的身子在床上跪起,將床邊野太刀抄在手中。

「什麼事?」睡在同房的童靜被她的舉動驚醒,也抱著「靜物左劍」坐起來。

虎玲蘭將袍子快快穿在身上,同時說:「東面有事。快去找飛虹先生。」

她說完也不理會,赤著雙足就從二樓的窗口躍出,往東邊發出異聲的黑暗處跑過去,留下童靜在窗前焦急地看。

虎玲蘭奔跑時隻用前腳掌著地,減少腳步發出的聲響,左手提著刀鞘緊貼腰身,右手已然把著刀柄。

她同時想起來:前面那發出聲音的地方,正是縣衙所在。
——那個姓王的大官,會有危險嗎?……

虎玲蘭飛快跑到縣衙的西側。那兒點著燈籠,映照一座細小的石屋,正是衙門旁的牢房。
房外有兩個保甲壯丁倒臥的身影。地上黑沉沉染了一團。

虎玲蘭取出一塊布巾蒙住口鼻。敵人的毒藥何等厲害,今早就見識過了,她不得不提防。

虎玲蘭盡量隱藏在黑暗之中——她沒有忘記日間那些術王部眾的機關暗器。

這時卻有一個身影,大搖大擺地在燈籠的光華下出現,正從石牢的正門走出來。那人全身上下都穿著黑色的夜行緊身服,從身體曲線一看就知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極誘人的女人。臉上蒙了黑色的面巾。
隻見黑衣女人走出牢房,後面腰間橫掛著一柄很寬的長刀,左手提著一個仍在滴血的人頭,正是那被囚禁在牢房的波龍術王弟子。
——她來這裏並非要襲擊縣衙,而竟是專程誅殺這失手被擒的同夥!
虎玲蘭又看見,黑衣女人腰間還掛著兩個布囊,同樣的濕淋淋。
「出來吧。早聽到你啦。」女人拉下黑面巾獰笑:「老娘要不是有這雙賊耳朵,早在荊州時就不知道要給官府抓去斬多少個頭了!」
虎玲蘭看對方身材修長,跟自己略有些相似,隻是臉容膚色相反,在燈光下白得像絹帛。她想起日間薛九牛的形容,知道此人就是波龍術王座下那女頭目。

——荊裂趁著初次交戰後不久、敵人驚魂未定時就去夜探對方陣營;可是對手也是一般想法,同時夜襲到來!

霍瑤花拋去那個術王弟子的頭顱,又解下腰間兩個裝著人頭的布囊——正是另外兩名逃逸的術王弟子。他們遇敵逃亡,又不回「清蓮寺」領罪,霍瑤花受命在進縣城前,先將躲在城郊的二人獵殺;接著才再進來處決這個被擒的弟子。

——他們只要還呼吸一口氣,即是對術王猊下的侮辱。

虎玲蘭瞧瞧地上被殺的兩名保甲,身上都有極重手法的裂傷,創口非常可怕。
霍瑤花則盯著虎玲蘭手上的野太刀。她沒想過世上竟有女人使用比她更長的刀。
——單是這一點就不可原諒!
霍瑤花黑色的身影猛晃踏前,右手已搭在腰後長長的布包刀柄上。她身子如貓般弓起,反手把刀從皮鞘拔出,順勢就水平斬向虎玲蘭的頸項!
銀光極盛,夾帶森寒的刀氣卷至!
霍瑤花發動之前,虎玲蘭就已感受到其殺氣,迅速回應。她沉膝坐步,右腕猛抖,野太刀自左腰處出鞘,同樣橫斬而出,正好迎向那襲來的銀光!

兩刃迎面交擊,銳音響徹廬陵縣城的夜空。
霍瑤花這招以反手握刀,勁力上本就略吃虧,她也低估了虎玲蘭的臂力,手上刀被猛烈反彈開去,她要轉身一圈才把刀柄控製住。
這時靜止下來,才看清霍瑤花的佩刀,刃身又寬又直好像一塊鋼板,份量頗不輕,刀尖成斜角,除了柄頭那綹人發紅纓之外,簡樸得沒有任何修飾可言;刀鋒中段有七、八寸竟是成鋸齒狀,此刻尚沾著血漬——難怪被她所殺的人,身上刀口如此慘烈。

霍瑤花長長的媚眼此刻暴瞪。與敵人一交手如此失利,這可是跟隨波龍術王以來從未發生之事。
——難怪鄂兒罕都如此狼狽……
她將刀改成雙手正握,擺出一個舉刀過頭的架式。

虎玲蘭看見這架式,眉梢揚起:對方這姿勢的味道,跟她之前遇過用斬馬樸刀的武當「兵鴉道」弟子李山陽,頗有相近之處。
——她也學過「物丹」的武功……但又有些不同……

虎玲蘭則拋去刀鞘,雙手將野太刀柄拿在右腰,刀尖斜斜指往側後方,以「脅」架式迎對霍瑤花。

霍瑤花殺人比鬥經驗甚豐富,已感受到虎玲蘭這架式,自中下路向自己透來巨大的威脅。

——從上而下壓製,我有優勢!
霍瑤花從齒間吐出裂帛似的叱叫,頭頂的大鋸刀未發動,居前的右足率先平平踢起!
薄底快靴蹴起一股沙土,直襲虎玲蘭面門!
虎玲蘭知道面對的是波龍術王一幹妖邪,心裏早就在戒備陰謀詭計,她盡量保持身姿架式不動搖半分,隻是閉目低頭,迎那陣沙土不避。

霍瑤花吃準了虎玲蘭目不能見這瞬間,借踢腿之勢趨前,腰肢和雙臂運勁,鋸刀如破柴般迎頭直砍虎玲蘭的腦門!
虎玲蘭雖閉目,心神未亂,憑經驗已知霍瑤花出擊的來勢方位,原地坐步轉腰,野太刀長刃閃耀,所使乃是「陰流太刀技」裏「山陰」一式的變奏,將本來水平的胴斬,變為斜向上撩的「逆袈裟斬」①!
『注①:日本武道將斜線向下斬擊敵人的刀招稱為「袈裟斬」,因其軌跡有如和尚身上斜披的袈裟。「逆袈裟」則為反方向,從下向上斜擊。』
——這變招是她大半年來與荊裂練習時悟出的。虎玲蘭在薩摩國所學的一支陰流,本來是戰場用刀法,設想對手是穿著盔甲的武將,講求破盔透甲的猛力,變化卻較少;到了中土與不穿護甲的武者對戰,就要改變技法適應。好像這一記要將「山陰」改為下而上「逆袈裟」撩斬,勁力當不如橫斬般足以破甲,角度卻變得更難閃避防守。
霍瑤花的鋸刀還未抵虎玲蘭頭頂五寸範圍,野太刀刃尖已先至,正好截殺霍瑤花揮下的右前臂!

霍瑤花反應極快,右手放開刀柄,雙臂一張,把這撩擊躲開了!
但虎玲蘭這刀招角度經過計算,即使砍不中手臂,刀刃仍然中宮直進,襲向霍瑤花下巴!

剎那間霍瑤花臉容如化野獸。
她身體不知從何生來一股突發的力量,好像被雷殛一樣全身高速後仰,野太刀刃尖本來已貼在她下巴和喉頸間的皮膚上,她卻在最短的距離躲過刀招的軌跡。

虎玲蘭眼雖不見,但手中刀傳來的觸感告訴她,並未砍入。
霍瑤花順這仰勢轉身,左手揮鋸刀倒砍一刀,以防虎玲蘭來勢追進,身子再轉過來時,又立定恢複架式。

隻見她下巴處,有一條絲線般幼的血痕,證明剛才一刀躲得有多險。
霍瑤花眼目充血,臉容極是憤怒。
虎玲蘭收刀在左耳側,刃尖直指敵人。她看著霍瑤花這模樣,神情有三分不似人,頗是訝異。



更令她意外的,是霍瑤花剛才那動物般的超人反應。
——霍瑤花這等反應速度,其實是長期服用波龍術王調配的一種藥物「昭靈丹」,催穀了身體機能和感官所致。
她將刀交到右手舉前戒備,左手兩指伸入腰帶內側一個小暗袋,又拈出另一顆「昭靈丹」來,迅速扔進嘴巴裏吞咽,視線一刻沒有離開過虎玲蘭,眼裏充滿了恨意。

兩招交手就險死對方刀下,身為楚狼刀派傳人,又兼修術王傳授的武當武技,霍瑤花沒想過世上會有比自己更強的女人。

虎玲蘭布巾掩臉,雖然隻露出一雙眼睛來,霍瑤花看見還是無法接受。
——她似乎比我還要美!
霍瑤花出身於荊州江陵,自小從學於當地的楚狼刀派。楚狼派武藝人材雖不及「九大門派」,跟同在湖北的武當派相比,名聲更是差天共地,但在地方上也算赫赫有名。江陵一地是水陸要衝,楚狼派憑其雄厚武力,保照當地多名豪商的生意貨運,黑白兩道皆要給幾分情面。
楚狼派雖說門戶開放,兼收男女弟子,但因刀法武功走剛猛一路,骨子裏都是重男輕女。霍瑤花就算天生體格不輸男兒,始終不獲傳授高深武藝。
霍瑤花為了得到本派真傳,不惜利用美色交換。先是兩個師兄抵不住引誘,最後竟連師父楚狼派掌門蘇岐山也與她有染,親自秘授她刀法要訣。

後來此事被同門揭發,蘇岐山為免家醜外傳,竟先安造罪名逐她出門牆,還要廢她一條手臂。
這時蘇岐山才真正知道,自己多年來養了一條怎樣的「狼女」:執行家法之際,霍瑤花竟然隻靠一柄貼肉暗藏的匕首,當場就弒師奪刀,還殺出一條血路逃逸!
之後楚狼派門人多次追殺霍瑤花,這才證實她武功造詣早就遠勝同門,幾次交手反為被她所誅。霍瑤花又招集到荊州一帶幾個好色貪財的劇盜,結成了匪團,橫行於荊、湘一時,直至遇上波龍術王並被其收服為止。

成為波龍術王的「寵物」,霍瑤花卻很甘心——不隻因為那壓倒的武力,也因為相比她那偽君子師父,赤裸地追求欲望的術王,更讓她由衷折服。
波龍術王不用刀,但他把剛猛的「武當勢劍」招法要訣傳了給霍瑤花,她自行將之融合本身武功,修練下來,一手楚狼派刀法強化了一倍不止,跟隨波龍術王以來更是未逢敵手——先前「贛南七俠」裏最強的八卦門弟子成德勇,交手六招就被霍瑤花的刀砍破頭骨。
但現在眼前,卻出現了這麼一個每寸都教她恨之入骨的女武者!
那顆「昭靈丹」才吞下不久,藥力沒有這麼快散發效用。但這服藥之舉,已然對霍瑤花產生自我激勵之功,仿佛正在吸收藥效,她感受到身體每一條血管都在膨脹,雙眼瞳孔擴張,腦袋如水晶般透晰。

「殺你之前,我會先讓你的臉爛掉。」霍瑤花說這話,一半是為了動搖對方的心魄:「爛到沒有一個男人敢看你一眼。」

虎玲蘭卻絲毫不為所動。
她當然知道自己長得美,但跟霍瑤花相反,她從來都不願意用這美貌去換取任何東西。
自小在武家長大,這張漂亮臉蛋早就被身邊的人視為家族的資產。她心裏卻拒絕了這一條路。這正是她第一次握刀的理由:她要以自己真正的能力,取得他人的重視。
看見虎玲蘭毫不介意的眼神,霍瑤花更恨了——因為這眼神,仿佛正在嘲笑曾經用美貌換取武功秘訣的她。

霍瑤花再次雙手握刀,舉過頭頂。跟剛才同樣的架式。
虎玲蘭仍舉著刀,隻把刃身略擺斜,準備迎對敵人的斬擊。

她卻沒看見霍瑤花一個極細的舉動:雙手握刀時,霍瑤花的右手食指,勾住了左腕處拉出來的一根黑色絲線。
霍瑤花鼓一口氣,再次以相同的招式:楚狼刀派的「破竹刀」,並貫足「武當勢劍」的勁力,雙臂將鋸刀垂直劈下!
虎玲蘭的野太刀隨之上架迎接,已準備彈開對方的鋸刀後,就施以致命的反擊。
霍瑤花的「破竹刀」落到半途時,左手卻突然離了柄,快一步降下來,手腕對準虎玲蘭面門。
黑絲線拉緊。
左腕上附著一枚漆成黑色的長鐵針,因機簧發動彈射而出!

強勁的刃風掩護下,黑色飛針無聲,亦無形。

◇◇◇◇

回客店的路上,燕橫發覺不對勁。
這條路,比他先前出來時暗得多了。
前頭有數處原本點著燈籠,如今都熄滅了。

燕橫將燈籠交在左手,右手握著腰間「靜物劍」柄,放輕了腳步,緩緩向街旁那滅了燈的暗角走過去。

舉起燈籠映照,燕橫發現前方一面土牆,好像染了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微微反射他手上燈火光芒。
再踏前兩步,燕橫才看得清是什麼。

牆上一個長寬都幾及人身的淒厲大字。
「死」

寫字用的顏料,鮮紅。

他很快確定那是什麼。首先就是因為迎風吹來的腥氣;然後是看見遺在地上那寫字用的「筆」:一條齊肩而斷的手臂。
燕橫將灰黑色的「靜物右劍」拔出鞘,同時用燈籠照看地上血路。眼目和耳朵的官能提升到最高。
淡淡黃光之下,沙土地上的深沉血跡更令人驚心。
燕橫看得出那地上的血量,遠多過一條斷臂能流瀉出來的。受害者絕不止一人。

他更焦急了,沿著血路去找那源頭。握劍的手心滿是汗。

——直覺告訴他,此刻的入侵者,跟上午遇見的敵人,完全是不同的層級。
終於到達一座房屋前。那血跡就是從屋門開始出現的。
燕橫隻走近門口,不用進去,就已經嗅到內裏強烈的血腥氣味。一股像要嘔吐的衝動。他強忍著。
忽爾一股如尖針的無形銳感,自上方頭頂迫近——從前在青城山,燕橫絕無如此感應力,全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生死搏鬥裏磨煉出的。

燕橫記起荊裂教他的夜戰之法:別讓光源近身。一瞬間他拋去燈籠、後躍、振劍護身。

然而未有敵人殺近。燕橫恢複戒備的架式,抬頭望向那殺氣射來之處。

隻見屋頂之上,無聲出現一條高得嚇人的身影。月光灑落那人身體,夜行黑衣到處是濕潤的反光。
燈籠落在地上,著火燃燒起來。突盛的火光映照下,燕橫看見那人面容:

黑色頭巾下方是一張極瘦長的臉,奇大的圓眼睛透著瘋狂的欲望。左臉頰是三道咒文刺青,其餘臉部沾滿血汙,血水正從下巴滴落下來。

那雙大眼睛正在直視燕橫。他咧開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似乎非常快樂地朝燕橫笑著說:

「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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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夜戰廬陵 第五章 夜戰八方

荊裂隱身在一棵釘滿了邪惡符布和人偶的大樹之後,悄悄遠望數十尺外那「清蓮禪寺」山門。

早在山路更遠之處,荊裂已察覺前方燃著明亮的火光,如今近距離更看得清楚:那座慘被汙毀的木柱山門,裏外的空地上燃燒著幾堆猛烈柴火。眾多波龍術王弟子密密麻麻地圍聚在火堆旁,正在黑夜裏喧鬧叫嚷,聲音響徹了穀口。
術王眾圍在火焰四周,一個個狀貌有如陷入狂喜之中。
荊裂細看,他們有的在輪流服藥喝酒;有的則脫掉了五色怪袍,露出汗水淋漓的上身,一手提著反射火光的刀子,瘋狂似地跳舞,狀如鬼魅上身。

圍坐的人不斷合唱著一首歌謠:
人生此間 凝之為物

滅化無常 死何足畏
盡我百欲 物滅靈歸
事神以誠 宣教大威
千世功成 日月同輝
這首物移教的《物滅還真歌》,波龍術王弟子在黑暗裏唱來,淒如夜鬼叫號,教人心寒。
赤著上身的那些術王眾,跳舞動作越來越快,有的用刀尖劃在自己胸膛上,破開一條條血痕,他們面上卻無痛苦之色,還用手指沾血在臉頰上畫符,神情興奮。
荊裂一眼看去,聚在山門的術王眾,怕不有六、七十人。

「竟然這麼多……」他低聲咒罵著,再藉火光仔細看那山門四周的地勢。

左邊門柱外十數尺處,就是深穀的北崖,右邊則是甚陡斜的峭壁,兩者皆難爬越。如此險隘的半山中,術王眾卻能聚集這許多人,皆因山門內正好有一片開闊的大空地,可是一到門前,山路就極狹窄,成瓶頸之勢。

如此地形,別說要隱匿潛行過去,就算是強攻也不易,恐怕非得有數倍甚至十倍兵力不可,並要有前仆後繼地犧牲人命破關的覺悟。
——難怪那妖人會選這地方結寨,確實是易守難攻……
這山門扼住入「清蓮寺」的唯一要口,荊裂眺望門內遠處,隻見一片漆黑,夜霧圍繞,沒能看得見禪寺的燈火。
面對這關卡,荊裂心想就更有必要潛入去,仔細偵察「清蓮寺」的地貌形勢,否則難言向敵陣主動進攻。

荊裂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來到此地之前,他已沿途暗殺了三個術王的戒哨。雖然他已將屍首拋下山去,但對方隨時換班看守,一旦發現同伴不見,必然生疑。
本來荊裂今夜沒有開殺戒的打算,隻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到「清蓮寺」偵察;但登龍村殺敵救人後,他改變了計劃,用上這手段快速強闖。

他的盤算是:薛九牛跟那些女人,此刻恐怕還未逃遠,假如術王眾馬上下山,隨時可能追及。荊裂殺了幾個山路上的戒哨,如給對方發現,就認定來者是要入侵「清蓮寺」,隻會在山上搜捕,不會去追薛九牛他們。

——荊裂甚至已想到,必要時自己要故意現身,引開術王眾的注意,以掩護那些虛弱的女人逃得更遠。
可是這個策略,同時亦令他黑夜偵察的時間更緊迫。
眼前這座嚴密防守的山門,如何潛得過去?
荊裂其實已經想到一個從前用過的方法,隻是有些冒險。此刻他下定決心進行。

他將頭頂的其中幾條辮子割開,散到臉上遮掩,又將草鞋脫了塞在腰帶上,借著夜色和山霧,在樹間向前潛行。

直到山門前的人群外不足兩丈處,荊裂眼看已再難走得更近,開始往左去,輕輕爬到北面的山崖邊上。

荊裂極謹慎地用雙手和足尖探索著,逐點逐點地沿崖面向下爬去。爬到大概六、七尺深處,確定腳下有突出的石頭,能夠站穩之後,他將纏在腰間的長鐵鏈連著烏鐵槍頭取下來。
本來要慢慢在這崖壁上橫爬,越過敵人關口,也是可行的方法,但最少得花大半個時辰。荊裂沒有這樣的時間,他隻能用另一個更快的方法。

荊裂先豎起耳朵仔細聽上方。歌聲和各種叫鬧聲仍然鼎沸。他確定不會給發現後,就猛力將鐵槍頭朝著前方的山崖擲出!
槍頭在黑暗中似命中了物事。荊裂先靜下來一陣子。上面的人歌聲依然,沒有聽見槍頭插進泥土的聲音。他用力拉了拉鐵鏈,確定槍頭插得夠深後,就將鐵鏈末端繞在右腕,左手則反拔出狩獵小刀。
——這樣的事情,他在占城國的叢林裏也試過一次。但那時拿的是樹藤,而且是在白天。

荊裂不去多想。他閉目深深吸一口氣,也就從石上躍下。

以深入泥土的槍頭為軸,荊裂拉著鐵鏈,身體貼著崖壁往前擺蕩過去!
黑暗中不見一物。急風迎耳目掃來,荊裂在這短暫的瞬間,隻祈求途中沒有橫生的樹木。

蕩過那半圓軌跡的一半時,槍頭因為角度和受力而鬆脫,離開壁面的泥土,但荊裂的身體仍乘著蕩力向前衝。
在這樣的黑暗裏,向著目不能見之處淩空飛蕩,那巨大的恐怖感實在難以想象。但對荊裂來說,這不過像是另一次遊戲。

當感覺蕩飛的力量減退時,荊裂在空中挺腰往右靠,乘勢將小刀反手往前刺出!
刀刃深深吃進土裏。荊裂的左手從指到肩,整條繃緊如鋼鐵,牢牢抓著刀柄;右手和雙足卻放柔附上山壁,卸去那撞擊的反向力度。身體四肢能夠如此各自軟硬自如,全靠平日嚴格武道修練得來的超凡協調能力。
荊裂如蜘蛛般附在崖壁上,確定全身都定住後,才籲出一口氣來。

他一邊把小刀輕輕上下撬動拔出來,一邊傾聽上方。人聲還很吵。這一蕩隻到了對方陣營的下面。還得再「飛」一次。

如此可怕的黑夜飛蕩,剛剛才平安完成,鬆過一口氣後卻又馬上要來第二次,需要鋼鐵似的神經。
——但是對於十五歲就獨自在黑夜泛舟出海、航向未知前途的荊裂而言,早就習慣這種極端的刺激。
他將垂在深穀下的鐵鏈槍頭拉回來,想也不想就再次向前方山壁擲出去。
他心裏隻有一個信念:
——老天才不會讓我死在這種事情上。

第二次飛蕩比第一次還要輕鬆些,到最後那槍頭還半插著山壁。荊裂鬆去繞在右腕的鐵鏈,將左手小刀回鞘,開始沿崖壁往上爬去,這倒比剛才向下爬容易得多。

荊裂先在崖邊探頭看看,確定已經到了敵人營地的最後頭。似乎沒有人向這邊瞧過來,才從崖邊攀上去。

這時卻有一條身影在左前方的暗處移動。荊裂身體一時僵住。原來是一名術王弟子,正在樹底下解完手,剛好轉過臉來。雖然四周很暗,但可見他的眼睛視線,明顯正停留在荊裂身上。

「你爬到地上幹什麼?……」那術王弟子喃喃說著走來,顯然喝了酒,腳步有些輕浮。

荊裂故意垂著頭,讓頭發掩著臉,身體縮在那襲五色彩袍裏,盡量扮成神誌不清的樣子。
對方卻沒有就此離開,還是走過來:「你怎麼睡在這兒啊?小心滾下山崖啦……我好像沒見過你——」

就在接近到隻有七尺時,荊裂身體突然彈起衝前,右手一記「五雷虎拳」,指節自下向上勾擊在這術王弟子的胸腹之間氣門處,那術王弟子馬上無法呼吸發聲!
趁對方呼叫不出,荊裂左臂一絞,將術王弟子的頭頸挾在腋下,腰身往後力仰,全身力量和重量都落在對方頸骨上。隻聽見那後頸處發出沉沉一記斷骨聲,術王弟子即時氣絕。
荊裂順勢一轉腰,就把那屍體朝左橫摔出去,瞬間飛墮入深穀。
荊裂緊張地回頭看看最接近自己那火堆。人群並沒有往這邊看過來。
他這才寬心,赤腳踏著甚輕的快步,朝山穀的黑暗深處進入。

荊裂走著時,想到剛殺掉那人說了句「好像沒見過你」。看來這夥術王眾頗為緊密,互相都認得樣子,單靠這套五色袍不足以騙過敵人。荊裂遂竄入山路邊的樹木間,寧可依靠夜色作掩護。
另方面荊裂又感到慶幸:術王眾的守備並不嚴謹,甚至竟然在喝酒吃藥,唱歌跳舞,意態非常輕率。

荊裂知道原因:長年都在欺負別人的家夥,漸漸就相信自己永遠不會被人欺到頭上來。這些家夥已經橫行無忌多時,警戒心自也低下。

——也許他們還不知道今天折損了數十人的事情吧?……波龍術王說不定隱瞞著,以免影響軍心。

剛才聽術王弟子唱的歌謠,雖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內容說什麼「宣教大威」的,荊裂斷定必是物移教的歌。
那歌詞裏又說「盡我百欲」,荊裂猜想:他們這等縱欲行徑,當是物移教義的基本,也必然是波龍術王用以控製弟子的手段,長期下來已成為他們的習性,因此即使有守衛任務在身,也是無法克製。
荊裂將這點牢記在心——日後的戰鬥說不定有用。

他乘夜前進了好一段路,那「清蓮寺」終於在望。隻見前頭橫著河溪,獨有一條木橋可越過,再隔一片空地後就是兩層高的寺院。此刻寺院四周全都插滿了火把,照得禪寺前後亮如白晝。荊裂遠遠都看得見寺院外塗滿了紅漆符咒,妖氣逼人。

這寺前的河溪橋梁,又是繼那山門後另一個關卡;再看寺院所在,位於山穀最深處,後方和左右都是峭壁,高得連寺院的火光也照不見頂。

荊裂不禁皺眉:這「清蓮寺」地勢,果真有如難攻不落的城堡。
寺院外四周雖然也有術王眾巡視守備,但並不密集,要潛過去倒比剛才山門前容易得多。
可是荊裂也未忘記後面那山門的關卡。現在自己已經有如偷偷走進瓶子裏的老鼠,一旦敵人警覺,無路可逃。

——被一百人圍攻,這可不是好玩的……

荊裂自己也奇怪,今夜為何甘願如此履險。
像這樣討伐匪賊,他以往不是沒有參加過。在呂宋島和滿剌加時,荊裂就曾經好幾次幫助當地土著跟海盜打仗。他那時目的不外是為了測試自己的武功,累積實戰經驗,有時甚至為賺錢吃飯,並沒有想過是否行俠仗義。

可是這次很不一樣。就像在登龍村冒進救人,或者剛才在黑夜山壁飛蕩,這等事情,換在從前的戰場裏,他才不會做。

是因為這次的敵人波龍術王,是仇敵武當派的嗎?多少也有一點。是因為給王守仁的不凡氣魄感動嗎?也是。
可荊裂一直想著的,是在九江城的時候,寧王親信李君元說過的那句話。
——就算練得天下無敵,卻自絕於天下世事,又有何益?
這麼一個隻懂鼓如簧口舌的謀士,在荊裂心中的價值其實比一條狗還不如,本來不應該把這句話放在心裏。但他卻到今天都記著。

他不服氣。隻因心底裏感覺給李君元說中了些什麼。


——這就是我如此投入打這場仗的原因嗎?……
——現在不是多想的時候,等待勝利之後再說吧。也許以後可以請教王大人……

荊裂總覺得,這個王守仁既有智慧,為人行事看來又值得信任,相信能帶他了解更多道理,定然也有助武道上的修行。
荊裂盡量往那「因果橋」接近去,同時小心隱藏著身影,不被寺院的亮光照到。他將「清蓮寺」前後左右的地形,默默記成心裏一幅圖畫,同時也在思考有什麼弱點漏洞能夠攻進來。他並數算寺院外可見的守備人數,加上之前在山門那些人,兵力果然甚眾,跟廬陵百姓所說的數字大概相符。

「清蓮寺」的地勢和守備情形,荊裂已經探查得差不多了;要再接近那滿是火把的寺院,亦似乎不可能。可是他還未想離去。
荊裂一直走到這禪寺前,別說是那波龍術王本人,就連其座下頭目,仍是一個未見。
這亦是荊裂前來打探的重要目標。部眾多寡還在次要,敵方主將是何人物才更關鍵。日間他曾跟那鄂兒罕交手,對方竟然一出手就是「太極雙劍」,令他非常好奇,更想看看其他兩個頭目是什麼貨色。

能夠親眼看看波龍術王的真面目,當然更好。

在寺前空地上,大群術王眾就像在山門處的同伴一樣地喧鬧,圍著火堆盡情吃喝歌舞。他們更把那「清蓮寺」住持覺恩大師的屍體搬到中央來,輪流在上面撒尿取樂。

「阿彌陀……你的佛!」一個術王弟子在腐屍上撒完尿後高聲狂叫,不穿回褲子,就在那死去已久的和尚面前跳起舞來,光禿禿的屁股左搖右擺。同伴也都哄笑。

此時「清蓮寺」的大門打開,一人踏出門檻,冷冽的目光盯視空地上眾人。術王眾登時噤聲,停止了歌舞。

荊裂仔細看過去,隻見那是個身材寬壯不下於他的中年男子,右額一道大大的傷疤幾乎蓋住眼睛,顯得兩目一大一小。男子全身都穿黑衣,散發著其他術王座下所無的克製與精悍。

——此人遠比這裏任何一個危險。如果這些人是狼,這家夥就是老虎。
荊裂心中判斷。雖然根本沒有看見對方出手,但他估計這男子比鄂兒罕更強。
身穿黑衣的梅心樹,就隻是這樣站在佛寺門前,一句話都不用說,術王眾即從跡近瘋狂的狀態下清醒過來,沒有一個敢張聲。
——隻因他們都深知,此人在術王跟前擁有何等特殊的地位。就算梅心樹就地把他們全都殺光,術王亦不會皺一皺眉頭。

「一半給我去睡覺。另一半靜靜看著。」梅心樹的號令毋須大聲叫出,術王眾就慌忙執行,將覺恩的屍體和四周狼藉的杯瓶都收拾好。

梅心樹似要回寺院內,卻又突然止步,朝著寺外前方的黑暗處遠眺過去。
——正就是荊裂所在的方向。

荊裂一動不動。他半跪隱身在樹林暗處,相信對方不可能看得見自己。
但梅心樹的視線卻凝止不動。

術王眾也都停下來,瞧著梅心樹這舉動。有人隨著他視線看過去。

在這極靜的環境下,梅心樹更清楚捉摸到自己的直覺。
他的眼睛確實是什麼也沒有看見。隻是感覺不對勁。
——苦練武當派武功多年來,每天都在拚命提升磨練自己的反應和感覺,他對自己的直覺,無由地信任。

「把『人犬』帶出來。」梅心樹吩咐說。
兩名術王弟子馬上領命,奔入寺內。

荊裂開始感到不妥。梅心樹的大小眼睛,似乎真的正在遙遙看著自己。

他的身體緩緩逐寸向後退——就是這種危險的時刻,更加不可以心急妄動。
荊裂退到黑暗更深處,猜算應該可以加快速度了,就把雙腿漸漸站直。
卻在此時,他看見剛才進寺的兩個術王弟子,合力拖著一頭大狗走出來。

仔細看清,那條並非狗,而是一個手足著地爬行的人!
那「人犬」穿著的同樣是五色彩袍,袍上碎布條層層揚起,果真好像一塊獸皮。他毛發異常旺盛,頭發跟腮上的胡須連成一大片,兩眼通紅,閃著不似人的光芒,喉頭發出嗚嗚怪叫聲,張開的上下兩排牙齒,被人用銼子磨得尖利。

「人犬」鼻子嗡動,在空氣中嗅了幾下,就開始向著前方怪叫。正是梅心樹凝視的方向。

梅心樹示意部下放開「人犬」頸上的韁繩。
「人犬」四肢並用,往前狂奔起來,竟是迅疾不輸野獸,邊跑邊發出殺氣淩厲的叫聲!
——這「人犬」是用物移教的好幾種藥物,施於人身上「調養」而成,將人的感官和身體機能大大提升,尤其氣味嗅覺比狗還要靈敏,但智能就下降到走獸一樣,隻餘下生存和侵略的本能。由於藥物對身心摧殘極重,一般調養不過五年就會死亡。

波龍術王畜養這「人犬」,本來隻是當作玩物——他跟部眾一向隻有出動屠村劫掠的份兒,從來沒有防守的必要。
荊裂未想到敵人竟養著如此怪物,眼見那「人犬」已直向這邊奔來,他再無猶疑,拔足回身逃走!

「出來啦!」梅心樹遠遠看見黑暗林中跑動的身影,微笑帶同部下跟隨「人犬」窮追過去!
荊裂跑出路邊的樹林來,這時前面正有一個術王弟子在路上巡邏,看見一個同樣穿五色袍的同門如此狼狽奔出,不免驚愕地問:「你幹什麼——」
荊裂乘著奔勢,左手已然拔出鳥首短刀,微斜橫斬而出,那術王弟子還未知道什麼回事,喉頭已炸出一叢血雨!

荊裂躍過他屍身,足下不停,往唯一的出路奔過去。他附近還有兩三個術王弟子,這刻卻都呆站著。

後頭已有足音接近。
荊裂略回頭,瞥見正是那「人犬」,用雙手雙足奔行極快,已及荊裂身後不夠五尺!

——這是什麼怪物?……這麼快!
「人犬」的兩排利齒,在月亮下仿佛發光。

◇◇◇◇

霍瑤花用袖間機簧發射的黑針,挾著「破竹刀」之勁風,已射到虎玲蘭面門前。

虎玲蘭隻管架起刀去擋霍瑤花的鋸刀,似未看見那暗器到來。霍瑤花已能想象虎玲蘭一隻眼睛被射瞎的痛悔模樣。

針頭釘進物事的聲音。一抹東西自虎玲蘭臉旁飛射出。

霍瑤花更狂喜,右手的劈刀進一步加勁,要順勢將虎玲蘭左臂齊肩砍斷!

然而星火大濺。

霍瑤花再次感受到強大的衝擊,一直震到握刀的手掌虎口之上。鋸刀被彈開。

野太刀從橫變直,襲取霍瑤花右耳!

霍瑤花受到「昭靈丹」的藥力刺激,反應和速度都極快,再次仰頭扳身閃過劈下的刀光。幾絲斷發飄飛。

野太刀劈過後,降到了腰身的高度,突然又一震停頓,瞬間再變為向前突刺!

霍瑤花沒想過對方這一柄又重又大的刀子,變招竟是如此急快,充分展現出控刀的無匹臂力。她腰身迅速弓起半轉側閃,再次僅僅避過刺向腹部的刀尖,同時她已把鋸刀重新控製,架在身前,往後跳了兩步,脫出野太刀的攻擊圈。
虎玲蘭也收回刀來,成攻守兼具的中路「青眼」架式,刀尖遙指霍瑤花眉心。

霍瑤花這時看見,虎玲蘭的臉巾已然不見——原來剛才中了黑針,從她臉上飛出的不是血肉,而是那塊布巾。
剛才那射來的飛針,虎玲蘭雖然看不見,但她察覺了霍瑤花劈擊時,左手離開刀柄的細小動作,還有左腕降下來對準她面門這一點——跟早上術王弟子發射袖箭時的舉動如出一轍。

於是虎玲蘭本能地將野太刀的長柄,朝著對方手腕指來方向迎擋過去。結果飛針被刀鐔撞偏了射線,隻釘中她的臉巾飛去。

虎玲蘭擋過這一針,其實極險,但她此刻神情寧靜,一雙杏目全心貫注地監視霍瑤花每一舉動,架式定如止水。
——面對惡毒奇詭的敵人,首要是守持無怒無畏的「不動心」。

霍瑤花此刻看見了虎玲蘭的臉相全貌,比她想象中還要美麗,心中妒恨更增。她的白臉此刻紅起來,眼目滿布血絲。

——既是因為那激烈的情緒,也因剛才服下的「昭靈丹」,藥力加深發揮。

霍瑤花左手撫撫鋸刀柄頭上係的那綹血染人發,然後也握到柄上,雙手舉刀橫在身側。
虎玲蘭眉頭一動。她看出此刻霍瑤花變了。

虎玲蘭先前幾招交手雖然都略占上風,但她並未有感受到真正的優勢。

其實霍瑤花一直顧著在招式中夾上暗算,反倒將自己的刀招削弱了。她也還未將藥物催激出的驚人反應與速度,完全應用在那柄鋸刀之上。如今看她架式神態,已然摒棄詭計,全心貫注用刀,絕對要比剛才還難對付。

其實不隻霍瑤花,虎玲蘭同樣因為遇上一個此等厲害的女刀手而大感訝異。

——她的刀跟我一樣,是在實戰中磨煉出來的。不,恐怕她經曆比我多。
要不是已經聽過霍瑤花在廬陵的暴行,虎玲蘭或許會對這個跟自己相似的敵人生起敬重。
霍瑤花下巴的刀口開始滲血。但她半點沒想過退。除了臣服波龍術王那一次例外,她一生都沒退過一次——不管是被師父迫害,給同門追殺,還是遭官兵圍捕。死在她路途上那一大堆屍體,就是她存在的證明。退了,她的價值就跟此刻地上那三顆廢物首級沒有分別。
霍瑤花這股猶勝男兒的血氣,虎玲蘭清楚感受得到。

——決不能給她的氣勢壓著!
野太刀比對方的鋸刀長了一截,更應采取主動進攻,以盡用此優勢。

虎玲蘭的刀尖仍直指向敵人,居前的右足探出了半步,同時握刀的雙臂肘彎卻輕輕微縮。

她這前進同時收縮兵刃的動作,實乃薩摩島津家傳兵法①的長槍術妙技,名曰「雲染」:當雙方對峙時,敵人往往依靠目測己方的刃尖,以判斷自己是否身處安全距離;「雲染」的原理正是手臂以微小的動作,將兵刃往後稍收,同時下面的腳步搶占同等的距離。兩者互相抵消之下,刃尖所處的位置未變,己方其實卻已經暗中拉近了發動殺招的距離。
『注①:日本「兵法」一詞並非專指行軍戰術,也指武術。』
——雖然當中所說的距離之差,不過是一寸半寸,但在電光石火的刀劍對決中,已是生與死的分別!
虎玲蘭一踏定了,腰背瞬間發揮強烈的擠壓之力,收在腹前的雙腕猛地提起,刃口轉右變平,鋒尖如槍直取霍瑤花喉嚨!
霍瑤花被虎玲蘭的「雲染」所騙,這迎面突刺已逼在眼前,但她反應奇速,鋸刀揮舉而起,及時格住野太刀!

虎玲蘭這招「陰流太刀技·虎龍」的突刺,在最後一剎那被鋸刀擋偏,隻僅僅擦傷霍瑤花左頸側!
使用野太刀這種重兵,一招不中,即是破隙。霍瑤花哪會放過這機會?鋸刀保持貼壓著野太刀,猛力正前推削!
鋸刀與野太刀背的接觸處,正好是刀刃的鋸齒部位,那鋸齒貼著金屬向前推擠,散射出燦爛星火,聲音教人牙酸!

虎玲蘭通曉陰流刀法,怎會不知自己招式的弱處?手腕一感到敵刀貼壓過來,她已將雙肘沉下,腰肢馬步左轉,刀身化為斜架身前,全力抵住霍瑤花的壓刀。
兩柄份量皆不輕的大刀互相抗衡。四條手臂鼓足了勁力。
——假如有外人在,看見兩個如此美麗的女人,拿著重兵猛烈互砍,必然歎為觀止。
霍瑤花靠著剛才險險閃過刺擊,占著率先壓迫對方的優勢。她乘這力道飛起一條腿,一記楚狼派的「偷心腳」,足跟狠狠蹬向虎玲蘭胸口!
這一腿來勢甚急,虎玲蘭雖與精通暹羅武藝的荊裂練習日久,熟習了應付這等刀中夾腿的招式,但眼看已來不及提腿擋架。
她吐氣充實胸腹,身體略向上挺高,以腹肌硬受這「偷心腳」,自己同時也把左腿低踢而出,足尖蹴向霍瑤花支撐著身體的一條右腿膝蓋!

霍瑤花的左足結結實實蹬在虎玲蘭肚腹,虎玲蘭因運氣硬受,腹肌收緊結實如鐵,但感到那腿勁仍貫透到後腰,虎玲蘭腰肢一震,甚是難受。
虎玲蘭的左足亦幾乎同時踢至,霍瑤花卻能在最後一刻單足屈沉,虎玲蘭的腳隻蹴在大腿上,未能命中最脆弱的膝關節。
二人各中一腿,兩柄刀抗衡的力量頓時消失,原本緊緊抵著的刀刃分離了。
雖是隻被踢中大腿肌肉,霍瑤花還是足下一軟,整個人失去平衡後跌。她卻仿佛全身每寸都貫注了戰鬥的意識,即使身體跌開時,還能乘著跌勢把鋸刀往後拉拖,銳角的刃尖削向虎玲蘭左肩!

虎玲蘭受了那「偷心腳」腿勁,瞬間氣息窒礙,反應略為緩慢。但她硬是氣力了得,閉著呼吸也能將沉重的野太刀平推出去,刃口印往霍瑤花的左腰!
霍瑤花被藥力催起自保閃避的意識,那記削刀去勢未盡即收回,隻劃過虎玲蘭肩頭;虎玲蘭的印刀也因對方及時退避,隻在霍瑤花側腹處開了一道淺淺口子。
霍瑤花借著後跌滾開去,單膝跪地,將鋸刀支在地上。她伸手摸摸染血的腰側,瞧著虎玲蘭不怒反笑。

虎玲蘭則在暗中運氣調息,盡快從剛才一腿中恢複,無暇理會流血的肩頭。
兩個女刀客,一個憑著野性的力量,一個靠不類凡人的反應速度,尤如兩頭雌獸激鬥,勢均力敵,兩三招交手間就互傷數處。因為是黑夜作戰的關係,閃避和防守的尺寸皆不如白晝,彼此已逼到兩度捱招互拚。
如此鬥下去,不論誰勝誰負,必然是一場浴血戰。

霍瑤花和虎玲蘭二人身雖痛楚,心裏卻隱然有一股從前未有的興奮:以前戰鬥總是要證明自己不輸須眉,如今沒有了這包袱,自覺打得更加爽快。
霍瑤花將染著血的左手伸到額際,用指頭在眉心間劃了一道血印。

她盯視虎玲蘭的眼神越見瘋狂。「昭靈丹」的藥力正在血管裏奔騰。
虎玲蘭幾次長呼吸,胸腹間氣息已無礙。
霍瑤花站起來,舒展一下右腿。肌肉也都重新放鬆。

二人在這黑夜街中,有如心靈相通,同時再次舉刀衝前進攻!

嬌叱被刀身的連續猛撞聲所掩蓋。
燈籠照映下,刃光翻飛。

血花滴落沙土中,化為黑色。

轉眼二人又再交手九刀。
虎玲蘭身上多三道創口:右大腿、左前臂、左邊肩背間。霍瑤花則是兩道:左上臂,右小腿。
這每一道刀口都甚凶險,任何一刀只要再砍深幾分,早就廢掉了戰力,中止這場決鬥;可是兩人的戰鬥意念仿佛已經練到深入骨血,每次都能在最後一剎那,把中刀的部位收縮起來,將重創化為輕傷,絕非因為僥幸。

虎玲蘭中刀多一次,隻因霍瑤花的刀比她快了一些;但同時虎玲蘭的刀勢又較霍瑤花強猛,因而霍瑤花身上兩處刀口,都比虎玲蘭中的那三刀略深。

霍瑤花吃了「昭靈丹」催穀官能,身體比平日敏感,因此每一記受傷帶來的痛楚亦倍為強烈,她痛得把下唇都咬破了。這是用藥提升機能的代價。

可是劇痛亦令她更有決心,將面前的敵人砍成碎片!



她立定馬步,發出一記結合「武當勢劍」勁道的楚狼派刀招「開山斬」,運全身腰力迎頭斜斬下去!
虎玲蘭自恃腕力較勝,隻用七成力量使一式「青岸」,把霍瑤花斬下來的鋸刀蕩開,蓄下來的力量正要加快變招反擊。
卻在此刻,西面的縣城中央,傳來了一記令人毛骨聳然的年輕女子淒叫。
那短促但尖厲的叫聲裏,充滿了痛苦與絕望。還有強烈的恐懼。
虎玲蘭這瞬間無從判斷,叫聲是否童靜所發出,但已足以令她心神一蕩,延遲了變招反擊。

同時霍瑤花卻是精神與戰意大振。

因為這叫聲告訴了她一件事:她的主子,已經開始在廬陵縣城裏揚起恐怖的血風了。
這振奮的心情,令她更迅速有力地抓住虎玲蘭瞬間停頓的空隙。
鋸刀的銳尖,有如一根大獸爪,自側面弧形刺過去。
血花激濺。
◇◇◇◇
不過是大約八次呼吸之後,燕橫已經在喘氣。
因為那異常的壓力。
「靜物右劍」早已被擊飛脫手。燕橫身上多了兩道創口。
但敵人的攻擊還是一刻未停。
墮地燃燒的燈籠已熄滅。敵人化為一條不住左右飛縱的黑影,掌中長劍反射月光,在黑暗街裏透出一股令人心寒的淡藍。

燕橫隻能憑直覺,用左手快拔出鞘的短劍「虎辟」頑抗。
藍色的刃光在他前方和兩側飛騰。燕橫以青城派「上密劍」的短劍格鬥法,急激舞著劍花抵禦,同時好幾次欲伸右手往背後拔取「龍棘」,卻都被對方刃光逼得無暇。
燕橫靠著那劍光的軌跡,隱約辨出對方身形位置。每一劍他都擋得極吃力——敵人劍招固然不慢,但真正快的,是他的移步和身法。
這等身法速度與輕巧程度,燕橫曾經見過:
——武當「首蛇道」的樊宗。即連移動的方式都有相似之處。

——是武當派的輕功無疑。
可是由一個這般身高腿長的人使出來,覆蓋的距離大大增長,威脅也就更可怕!

相形之下,隻用兩尺餘「虎辟」的燕橫更形凶險。他已退了整整半條街之距,敵人始終就壓迫在跟前。

果然他第三度中劍,左耳垂炸開一叢血花來。這一劍他閃躲再慢半點,整隻耳朵都要給削去。
雖然無法看見對方樣子,但燕橫想象得到,那張披血的瘦臉,正在展露著殘忍的微笑。
——在他眼中,我不過是另一頭羔羊。

流血與痛楚,反而教燕橫冷靜下來,心中默想這大半年來的所學與體悟。
先前第一記交手,燕橫的「靜物劍」即被對方自屋頂躍下一擊打飛,正是因為太過心急緊張,刺出右手「靜物劍」的同時,左手就去拔腰後的「虎辟」,但又沒有做到平日練習時「一心二用」的要訣,以至右手的攻擊被左手動作削弱,一交鋒就失劍。
——要鎮定。把心打開來。就像練先生所教。

「虎辟」與敵人藍色刃光猛擊同時,燕橫右手五指終於也摸到背上的長劍柄,「龍棘」金色長刃離鞘射出,緊接削向敵人的黑影!
黑影終於首次後退,靜止。

燕橫以「雌雄龍虎劍」順勢舞出護身的連環劍花,確定對方已經退開,這才把雙劍交叉身前,化成防禦架式。
他的眼睛這時完全習慣黑暗,看得清敵人身姿和兵器。
對方隻是很隨便地站著,劍尖在身側斜指向地,那長劍的造型很熟悉,與先前遇過幾個武當派劍士的佩劍形製相若。

波龍術王圓滾滾的大眼睛裏略帶意外之色,不住審視燕橫手中長短雙劍。
「你以前就跟武當劍法打過。」波龍術王伸出長舌,舐舐嘴唇邊的血,以滿帶興趣的語氣說:「否則剛才五劍之內你已經死了。」

月光之下,波龍術王臉上的血顯得像黑色。他張開兩條長臂,泛藍的劍鋒指天,那極高大的黑衣身影,仿佛將燕橫眼前的天空都覆蓋了。
那形貌與邪氣,尤如從冥界地府爬出來的魔神。
燕橫知道,面前的絕對是貨真價實的武當高手,武功屬於上次在西安遇過的「兵鴉道」和「鎮龜道」級數,再加上這異形的長大身體,戰力更強。
燕橫身上三處流血傷口傳來火辣的感覺,但他不敢偷空看一眼。他相信對方剛才的快劍,仍然隻是試探。
驟遇如此強敵,其相貌外形和殺人狂態又這樣可怖,一股恐懼感漸漸泛上燕橫心頭。
逃逸是不可能的事——剛才已經見識過敵人的輕功,逃走隻會被那長劍洞穿背項。
生起了這激烈對劍聲,燕橫知道同伴一定會來。

——問題是,他能活到那個時候嗎?
波龍術王笑了。對於旁人的恐怖情緒,他有一種像狗一般的直覺。他甚至嗅到燕橫身體氣味的變化。

因此他還沒有出手——予人強烈的恐懼,是他最享受的事情,那快感尤勝於殺人。

在黑暗裏呈現淡金色的「龍棘」刃尖,開始微微顫震。

燕橫看見了,才察覺自己的手在抖。
握著「雌雄龍虎劍」在發抖。這是他無法接受的事,是對青城派和師尊的侮辱。
——師父……我很想知道,你一生有害怕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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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夜戰廬陵 第六章 青城劍道

三年前。

青城山,「玄門舍」,青城劍派宗祠。

那一天正好輪到燕小六跟另一個「研修弟子」許世勇負責作「拭鏡」。
所謂「拭鏡」,是每天兩次往宗祠裏去,向青城派列祖的牌位進香,並抹拭祠裏供奉的十多樣器物古劍。祠堂一般的打掃都有「玄門舍」的工人去幹(青城弟子平日刻苦修練,各種打掃起居的幹活都不用做),唯有宗祠內擺放了曆史悠久的本派珍物,隻有青城弟子才許碰觸。這「拭鏡」的工作就由「研修弟子」以上輪流進行。
那天一清早,燕小六跟許世勇就要沐浴潔淨,換上兩套純白道服,帶著貴重的錦布和檀香,踏進掛著「至誠」牌匾的宗祠去。
仍是一片幽暗的祠堂裏,竟然有個身影。

兩人都嚇了一跳——「玄門舍」弟子之間流傳著「劍鬼」的傳聞,說宗祠這邊常有本派先祖的陰靈不散出來練劍。同門還言之鑿鑿地互相告誡,絕不要看著那死人的劍招來學,否則會入魔。

許世勇比燕小六大上五歲,卻還要更膽小,手上的錦布嚇得掉了下來。
這是「拭鏡」專用的織錦,上面繡了青城派的字號,不可讓它掉落地上。燕小六不知哪兒生來的神速反應,低身坐馬一把就將布接住。
兩人定睛一看,才知道站在祠內的原來就是師父何自聖。幾乎就在師父眼前出了事,許世勇冒出一身冷汗來。
何自聖卻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他隻是默默垂著頭,缺去中指的右手摸著祠堂裏供奉的一個細小木盒,似乎陷於沉思。燕小六和許世勇向他行禮,他也隻略微點了個頭。

兩人都知道,師父摸著的那木盒裏收藏了什麼:正是何自聖失去的手指。暫時存在這祠堂內,將來壽終後要跟他一起下葬。

師父孤劍誅殺「川西群鬼」的事跡,他們在青城派這些年來已經不知聽了多少遍。
「川西群鬼」乃是多年前一幹走了邪道的四川武人,因為經常流竄,兼習蠻族的武藝,在西南一帶肆虐,燒殺奸淫無所不為。偏遠的地方官府固然奈其不何,到了州府派出官軍討伐時,則逃遁入異族聚居的山區,軍隊連他們的影子都摸不著。

當年的何自聖以破天荒二十三歲之齡,已經開始修練「雌雄龍虎劍法」。掌門呂存忠知道他必將光耀門楣,對他寵愛有加。狂傲的何自聖向師父說,青城山上已乏練習對手,請求出外修行,呂存忠也一口答應。

就連他師父也沒想到:他口中的「修行」,竟是這樣的暴舉。
那一戰成為日後頌揚天下的傳說。「巴蜀無雙」的劍名再次得以證實。

而代價,就裝在這小小的簡拙木盒裏。

燕小六無法從師父那白濁的眼睛裏判斷,他瞧著木盒的眼神到底是傷痛還是懷念。
在這一輩年輕的「研修弟子」裏,許世勇跟麥大傑是最開朗健談的兩人。許世勇此刻已忘記剛才的驚險,他看著師父這出神的樣子,竟然禁不住開口問:「師父……你那時候丟了這根手指……覺得值得嗎?」
燕小六吃了一驚。雖然從來沒有人公開說過是禁忌,但青城山上下都不會提掌門失去這隻手指的事情。更遑論就在師父本人面前。

隻見何自聖一聽此言,竟然嘴角彎起來微笑。那笑容牽動下,臉上的皺紋全都變深,樣子比不笑時還要令弟子懼怕。
他轉過臉來,終於直視著燕小六二人。手掌卻還是不離那木盒。
他患病的眼睛,仍然帶著令人不敢逼視的銳利目光。
看見師父這可怕的表情,燕小六不禁想:那個所謂「劍鬼」,說不定其實就是師父晚上獨自出來練劍——他現在的樣子確實有點像鬼……
更令燕小六吃驚的是,師父竟然真的回答他們。
「沒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每一戰,你心裏都得準備丟失一些重要的東西。」何自聖徐徐說:「沒有這種心,從第一天起就別學劍。」

何自聖這句話,聽在兩人耳裏反應迥異:許世勇有點忐忑不安;燕小六卻是熱血上湧。
自入門以來,燕小六都沒有多少機會跟師父談話——平日修練都由各師兄代授。這是難得的相處。他也鼓起勇氣問起師父來:

「師父是為了什麼跟『川西群鬼』打起來的?」
這問題其實在小六心裏憋了許久。青城派內時常談論此事,但說的都是那幹妖人如何厲害;這一戰殺得怎樣血流成河;掌門怎樣在這戰後劍法大成……卻從來沒聽過為什麼會有這場戰鬥發生。

——也許因為師父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聽到小六的提問,何自聖的臉龐竟罕有地鬆馳下來,透現出一股仁慈祥和的氣息。小六看見有點不敢相信。

「因為他們該死。既然是這樣,就讓他們給我試劍吧。」

何自聖的辛辣答案,跟他和善的表情毫不搭調,但不知怎的小六卻絲毫不覺得矛盾。
他看得出來:那時候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情,或者看見了些什麼,激發了二十三歲的何自聖,不惜犯險仗劍策馬入山,取那三十一人的命。
「師父……」小六問:「你那個時候……怕死嗎?」
何自聖的右手放開了木盒,垂下來的袍袖掩蓋四根手指。他不徐不疾的就步離了宗祠。

仿佛燕小六的問題根本不值得回答。
◇◇◇◇
面對強敵的短促一刻,這往事就在燕橫心頭湧現。
如今燕橫開始明白,師父經曆過些什麼,心裏又在想些什麼。
他又回想剛才王守仁說的話,並與記憶中師父的臉重疊了。
變成好像是師父何自聖對著他說。

——行天下正道者,死無罣礙。
「龍棘」的顫震停止了。

波龍術王感到很意外。所有面對著他的人,只要一生起恐懼,隻會越陷越深,從來沒有一人能從那泥沼中逃出來。
這是第一個。

燕橫的眼神恢複了堅定澄澈。那「雌雄龍虎劍」的架式重新貫注了能量。克服了巨大的恐懼後,他終於進入作戰的態勢。

從皮肉到骨頭,燕橫感受到身體有一股灼熱能量。眼目和耳朵異常敏銳。甚至連皮膚都能捕捉空氣的動向。
生死無念。除了全力破敵外,別無他想。

燕橫其實已非第一次進入這種狀態:在成都馬牌幫身陷重圍、因中毒而意識模糊之間;在「盈花館」為了救童靜躍身虎穴,與姚蓮舟快劍比拚之時……他都曾經短暫跨入這個境地——而且每一次他的身心戰力都有了突破的進步,隻是他自己不察覺而已。
如今一切將要豁然貫通——就如當年何自聖獨挑川西群鬼的時候。

波龍術王感受到燕橫的突然變化,還有這強烈的意誌——燕橫已經驀然從「獵物」升格為「敵人」。
他笑了。他最喜歡就是這種積極堅強的敵人。隻有這樣,待會兒把對方踐踏腳下、將其希望摔破時,才最好玩。
「好。」波龍術王說:「你可以去死了。」

他說到「死」字時,手上的武當長劍即如發光的遊魚疾衝而出!

燕橫略偏身子,以左邊「虎辟」的寬厚劍刃迎擋對方劍光,同時右手「龍棘」就向波龍術王面門反擊猛刺,這正是荊裂和練飛虹授他一心二用、攻守同時的心法!

波龍術王未等劍身相碰已變招,左腿斜向踏出,低身閃過「龍棘」同時反刺燕橫右肋,正是「武當行劍」的「避青入紅」擊法!
——同是「行劍」的蛇步,由波龍術王那既輕又長的足腿踏出,幅度距離遠遠超過一般的武當劍士,威脅倍增!

那長劍疾刺而至,燕橫「虎辟」及時向裏側橫揮將之擋住,右手將「龍棘」從直刺變為外抹,刃鋒追擊波龍術王的右頸,又是另一次左守右攻同時發動!
波龍術王眉梢一揚:剛才那高速身法帶動的「行劍」刺擊,竟被燕橫完全封擋住了——同樣的快攻,先前他是必然要掛彩的。燕橫的反應和劍速,竟在極短時間內提升不少。

——再快一點,看你如何?
波龍術王同樣又以「行劍」蛇步閃過燕橫的抹劍,並且回劍反削其右膝,這次的削劍速度又再比上一招刺劍更快!

燕橫卻一樣反應得及,右腿朝後縮開,隻被波龍術王的劍尖劃傷了皮膚。他單足站立同時,借那縮腿擺蕩之力上身前傾,左手「虎辟」像刀般,反手猛砍波龍術王伸出的握劍右腕!
這次燕橫不隻閃過,還有餘力反擊。波龍術王真的皺眉了:對方已經不再是能任意玩弄的對手。

曾經身為武當派「首蛇道」裏為數甚少的精銳「褐蛇」,波龍術王對自己的輕功步法配合快劍異常自豪,並不肯就此改變戰法。他縮臂閃開燕橫的劈劍後,這次連走兩步,二度變化方向迷惑對手,又再施快劍,一口氣連續三記攻擊。
燕橫心頭卻是一片清明,加上他曾有跟擅長「燕青迷步」的「秘宗門」高手對戰的經驗,並未被波龍術王的變化步所惑,雙手「雌雄龍虎劍」打出一陣連環劍花,長短雙劍交織身前成盾,把波龍術王的三記快劍都一一擋去!
這一輪交手,燕橫越打越是順暢。他在這極度專注的時刻,所用每一式左右劍,都自然而然是從前修練已久的青城派劍技:兩次以「虎辟」揮擋,皆是「上密劍」的貼身近架;右手「龍辟」的第一記刺劍,劍勢是入門「風火劍」的「星追月」,第二招抹劍則為「水雲劍」的「寒流染空」;緊接一記「虎辟」反手劈腕則來自「伏降劍」招式「陰破」,隻是變奏配合了擺腿俯身的姿勢使出;其後的左右劍花更完全是青城雙劍「圓梭劍」的舞法……每式明明從不同的青城劍法中信手拈來,連接起來竟是暢順無縫,尤如行雲流水。
——燕橫在青城山苦修六年有餘,這幾套青城派基本劍法,早就練到睡夢中都會打的地步;同時燕橫又似乎從中領悟到一件事情,但此時還未馬上想通……
他連擋三劍後,戰誌更是高揚,直衝波龍術王正中線,「龍棘」垂直猛劈下去!

幾招武當快劍始終未能得手,波龍術王的眼神變了。
濃得化不開的殺氣。

——跟這樣的小子纏鬥超過十招,是絕大的侮辱!
波龍術王立定一雙大腳板,成前弓馬步,長臂將手中劍往燕橫劈下的「龍棘」橫迎上去,那揮臂發勁之法,跟錫曉岩的「陽極刀」有三分相近!



兩劍相交,燕橫隻覺「龍棘」劍柄傳來極大震蕩力,幾欲脫手!

波龍術王這次改以「武當勢劍」硬擋迎擊,勁力遠比燕橫想象中更沉雄,他急把「虎辟」的刃背也壓到「龍棘」上,兩劍交叉,方頂得住這橫掃而來的威力!

——波龍術王人雖瘦削,但因高大異常,本身骨架體重其實很沉,發出的勁道自然亦份量十足。
波龍術王的圓眼瞪得更大,仿佛爬蟲的眼目一樣滾轉。他伸著舌頭舐舐上唇,左手搭在右腕上,加強抵著燕橫雙劍的壓迫力,意欲正面直接將三柄利劍,全都印到燕橫臉上和胸口上!

燕橫左腿後伸,沉下馬步力抗這壓擊。但他身高大概隻及波龍術王胸口,二人身材重量本已懸殊,波龍術王兼有「武當勢劍」的發勁,燕橫就如跟一頭猛熊相抵,雙腳被推得在沙土地上向後滑去。

燕橫轉眼就給推壓到一幢屋子的土牆前,他索性把左腿向後提起踩著牆面,身子運劍前俯,欲全力擠回去,但仍是抵抗不了,「雌雄龍虎劍」已越漸迫近身前!
波龍術王此刻與燕橫面對面不足三尺,他牢牢盯著燕橫的臉,那舐著上唇的舌頭越伸越長,幾乎到了鼻尖。

——來吧……給我看看你絕望掙紮的表情……
然而「絕望」這念頭,絕對不會在今夜的燕橫心裏出現。

於這利刃及身的危險時刻,他感到有點東西好像在他腦袋裏突然打開了。

一條脈絡在心中清晰呈現。他終於明白,何以剛才能連貫打出各種青城劍招了:
青城派所有劍法,本來就是一體。

「雌雄龍虎劍法」,實為青城派「眾劍之母」,其招式要訣,衍生出青城各套基本劍法。所有「雌雄龍虎劍」的劍技,其實都分散隱藏在它們之中——又或者反過來說:學每套青城劍法的最終目的,就是修練「雌雄龍虎劍」!

——這個劍理脈絡,本來在「道傳弟子」的階段就會逐步得到傳授,隻是燕橫並未有那個機會①。

『注①:青城派不將此理向較初階弟子說明,是防止他們好高騖遠,因而忘乎根本。關於青城劍法大要,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六》。』
——可是有些道理,由他人口授,永遠不如自行體會般深刻通透。

——尤其是在實戰的生死關頭上。

燕橫心頭狂喜。原本充滿疑慮的劍士前途,那重迷霧被一氣吹散了。

他連右足也離地,同樣踏上了土牆,整個人橫身懸空。
剎那間,他回想荊裂跟他說過的話。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真正的天才,必然相信自己是天才。
現在,是相信自己的時候了。擠身「高手」的行列。

燕橫踩著牆的雙足,還有後腰背項,突然同時爆發一股劇烈的速勁,並且異常集中。就如人體受劇痛彈開時一樣。

「借相·火燒身」!

這突來之剛速勁力,非常尖銳集中,竟一口氣將波龍術王的長劍彈開了!

——將精氣凝縮於一瞬,以強劍一擊破敵,本就是青城劍法的真髓。燕橫以「星追月」挫鬼刀陳如是;何自聖以「穹蒼破」力壓葉辰淵亦如是。

得意的「武當勢劍」竟然被打出缺口,波龍術王大感意外。
把握敵人劍壓被逼開這瞬間空隙,燕橫抽出左劍「虎辟」,乘「火燒身」的強勢猛砍出去,其招形就是曾目睹師父使過的「雌雄龍虎劍」招式「虎撲」!

——燕橫三次進擊,有兩次都用左手劍,可見他的左手經一段時日苦練,火候已是大進。

這「虎撲」雖不如何自聖般挾以「借相」猛虎之勢,那帶有血槽的威猛刃鋒,仍是貫勁十足。
劍未至,波龍術王已感受到劍風卷來右臉!

從波龍術王第一記屋頂躍下,擊飛「靜物劍」;到現在燕橫這一招「虎撲」,其中所過的時間其實連喝一杯茶也不夠。波龍術王從未遇過一個對手,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有如此判若兩人的轉變。

——然而對燕橫來說,這一突破其實醞釀了七年。從他踏進青城山門那一天開始。

「虎撲」其勢之猛,真的把波龍術王惹怒了。他揮劍去接。
武當劍迎上「虎辟」,卻竟沒有發出意料中的激響。

燕橫隻感左臂揮砍之勁,如入虛空。
波龍術王長劍借了「虎撲」砍下的力量帶引成圈,兩劍糾纏著猛絞。

燕橫雖然從沒有遇上過這劍技,但他看過葉辰淵使出。他瞬間知道是什麼。
波龍術王眼目收緊,兩邊魚尾紋深刻得像裂開來。
自逃離武當山以來,燕橫是首個逼得他使出「太極劍」的人!

劍圈越絞越窄,波龍術王開聲吐氣,從圓弧變直線發勁,燕橫的「虎辟」頓時脫手,飛射到旁邊一座房屋的門頂上!
一劍既失,燕橫出於本能自保,右手「龍棘」又再發出「星追月」,劍尖急取波龍術王肩頸之間!
但波龍術王的「梯雲縱」輕功步法實太快,「星追月」還是落空。波龍術王更乘勢將長劍往內抹,柔柔地又搭上「龍棘」的刃身!
燕橫知道對方的「太極劍」借力化勁又來了,「龍棘」隨時也要失去。
他想起師父何自聖對葉辰淵時,曾用一招「抖鱗」將劍如鑽子般旋轉,破解「太極劍」的黏搭聽勁;而這「抖鱗」運指轉柄之法,跟青城派基本劍術之一「瀧渦劍」裏經常練的一種「箝指勁」,那手指運力的方式頗有相通之處。如今危急之際,燕橫別無選擇,就以那「箝指勁」嚐試模仿師父的「抖鱗」來。

燕橫突使怪招,波龍術王隻見他的劍奇特地抖起,反而有些遲疑好奇。
武學畢竟不可能現炒現賣,燕橫這「抖鱗」連何自聖的三分都沒有,根本發不出足夠的鑽勁,無法將波龍術王的搭劍彈開。
波龍術王訕笑著,索性不用「太極劍」,硬地一抖就把「龍棘」震開,再施「武當行劍」疾進,劍尖眨眼已及燕橫左胸!
燕橫正處於身靈高度集中的狀態,最後一刻及時偏身一縮,那武當長劍僅入胸肩間半分就被他「龍棘」回劍格走,可也帶出一大叢血雨來!

血灑到波龍術王臉上,讓他更興奮了,連環快劍緊接搶擊。

——這「武當行劍」的速度和密度,絕對不下於「兵鴉道」高手江雲瀾。
燕橫邊退邊勉力抵擋。但波龍術王這刻已經認真起來,那實力的差距真正顯現,連環七劍攻來,燕橫隻擋得其中四劍,左腰、右下顎、右肩都被割開不淺的口子。一身衣衫因為血與汗,在黑暗中已然濕透。
波龍術王又回複那詭異的笑容。
——流吧!把最後一滴血都擠出來!
燕橫背項已貼到牆壁上。又中兩劍,血花繪畫壁面。
很可能就要死在這小城的暗街中了。向武當複仇、重建青城派的壯誌皆未酬,心裏充滿了悲哀和憾恨——要是以前的燕橫一定會這樣想。

但今夜的他沒有,心神全都集中在抗敵之上。

——隻因如此,他還能呼吸到這一刻。
但不可能再拖得更久了。泛藍的武當劍光,在他身周織起一道刃網,已經不斷在收窄。燕橫臉上的血跟敵人一樣多——不同的隻是,那是他自己的血。

藍色刃光這剎那卻離開了燕橫。波龍術王在黑暗中疾退。

他原本站著的地方,釘著一物。月光反映出那飛刀的刃形。
波龍術王再退,另一柄帶著刀巾的飛刀,又釘在他先前的位置上。

波龍術王一仰身,第三柄飛刀越過他身側,沒入後面的木門。
燕橫咧開染血的牙齒笑了。
——荊大哥沒有說錯:擁有同伴的感覺,非常快樂。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六
青城派的「雌雄龍虎劍法」,相傳由千年前祖天師張道陵所創,雖是假托,但也可見這套劍法由來甚古。其實「雌雄龍虎劍法」乃是青城派的「劍母」,每套青城劍法皆從它衍生,各取其一精華編成,令弟子更容易入門掌握。
青城派基本劍法共有六套,供「山門弟子」及「研修弟子」修練。
入門劍法「風火劍」,主力鍛煉本門最基本的運劍、身法、步法、發勁、速度和準繩,七成都是攻招,屬於直線的外放攻擊形劍法。青城劍法本身崇尚直接主攻,弟子往後修為再高,最常用的劍招通常仍是基本的「風火劍」。
繼而是「瀧渦劍」,進一步修習發勁力量的法門,尤其一些動作姿勢的微細竅要,小至手指的握緊時機、腰胯的旋轉角度、踏步的方位尺寸等。這過程在武學上稱為「整勁」,練得正確與否,隨時會決定一名劍士往後的成敗。因為要求仔細,也極考驗弟子耐性。

「水雲劍」,專走弧線的防守形劍法,招式柔韌圓轉,隨時蓄勁待發。它與「風火劍」一剛一柔,一主攻一主守,互為表裏。「水雲劍」亦有助訓練弟子收斂和平衡心性,不致過於暴烈。
「伏降劍」又稱「慢劍」,並非指動作緩慢,而是劍路的每一招勢間斷逐一發出,要求每一劍都貫注全神。這是鍛煉出劍的精神意念,弟子在這時開始初步掌握「借相」之法。另外有一套「伏降劍樁」,雙手提著重劍以各種姿勢作定式靜立,可加強凝聚意念的功夫和呼吸血氣的機能。

「圓梭劍」是最基本的雙劍法,主力學習雙手各自運劍,左右配合變化和同時攻防;而且雙兵器要求走位轉向靈活,亦是鍛煉身步的一套重要劍法。因為使用雙劍體力消耗甚大,「圓梭劍」也具有培養久戰耐力的效果。
「上密劍」用短劍,修練近身搏鬥之法,甚至手中無劍時亦能以拳掌肢體代替。短劍搏擊也讓弟子習慣更急密的攻防節奏,提升反應速度。因為是近戰,「上密劍」要學習使用空出的另一手輔助,用以牽製對方,其實已經是「雌雄龍虎劍」裏使用左手「虎劍」的基礎。

之後到了「道傳弟子」的階段,尚有三套高級劍法:「迅兆劍」、「八音劍」和「甲壁雙劍」,內容其實都是將上述六套劍法的精髓互相結合運用,另外加入各種不同實戰情況的應變心法(如以寡敵眾、對抗不同種類兵器、夜間戰鬥等)。

當然,即使精熟上面所有劍法,不等於就懂得「雌雄龍虎劍」,還再有一套密傳的劍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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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2:29
卷七 夜戰廬陵 第七章 血鬥

夜空中傳來鐵鏈拉動的聲音。

一條黑影高速飛至,著落在燕橫背後的屋頂上,形如大鳥蹲踞。隻是一雙翅膀,換成了左彎刀與右長劍。

黑夜裏也可辨出那頭花白的發髻。

飛虹先生。
他以飛爪的鐵鏈蕩來,一蹲上屋頂也不停留,利用屈膝所蓄之力朝下躍跳,雙刃直取波龍術王!

——平日這種情形下,練飛虹必然忍不住說一、兩句笑話,但此刻毫不浪費時間就乘勢追擊,隻因他從身形動作就斷定,眼前敵人非同尋常,沒有輕忽的餘地。
練飛虹左手「日輪刀」、右手「通臂劍」,挾全身飛縱之力,分別劈斬波龍術王頭頸與胸肩!

波龍術王的高大身體卻出乎意料的柔軟,扭身側首閃過橫斬頸項的一刀,同時長劍揮掠,抵抗中路劈來的劍招。隻見他身姿歪斜扭曲著,單臂出劍卻非常輕鬆,身手協調和靈活程度全未被身高所礙,那奇長的手腿,反而有助他在困難的姿勢中發力。
波龍術王一擋架之下,已知練飛虹功力遠較燕橫深湛。他並未反擊,卻施起步法橫走,那走姿非常獨特,但橫移的速度竟不遜一般人向前疾奔。

這走姿本甚趣怪,但練飛虹哪裏笑得出來,隻管往波龍術王身側追擊過去,「日輪刀」垂直朝他砍劈!

刀降至半途時,練飛虹左手卻一抖,並且鬆開五指,下劈的彎刀變成向前輪轉飛射,正是崆峒派著名的秘技「飛法」!

波龍術王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奇技突襲,旋飛的刀鋒已在面前,他猛叱一聲,長劍揮過,極準確地擊在彎刀上,更將那刀反打回練飛虹的方向!
練飛虹側身閃過,心頭一凜。

——此人武功,在我平生交戰的對手裏,絕對在五名之內!

彎刀阻截了練飛虹的追擊,波龍術王再橫踏兩步拉遠距離。

這時燕橫稍緩得一口氣,身上的傷痛都襲來。許多處像裂開來,下顎的鮮血流滲滿頸。他用力吐納鎮住那痛楚。
——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敵人還在眼前。

燕橫拔足,卻感到雙腿仿佛千斤般重。他以絕大的意誌起動,奔到旁邊的房屋,一躍將釘在門頂上的「虎辟」拔回來,回頭瞧向正在一追一退的練飛虹與波龍術王。
他想起不久前飛虹先生的話。
——現在是打仗。想一想讓他活著,會有多少人給他害死。

牆壁上那個鮮血塗成的淒厲「死」字,仿佛閃現眼前。
燕橫咬牙奔上前助戰。
練飛虹一邊以「通臂劍」向波龍術王追擊,一邊又使「花法」的快拔技巧,左手兩指從後腰拈出另一柄飛刀擲出。但在波龍術王眼中,這「送魂飛刃」早已用老,他輕鬆地又再閃躲過,步法也未受阻,練飛虹始終沒能追到伸劍可及的距離。

波龍術王面容甚奮亢。自從成了武當派叛徒,流落江湖這些日子,雖說在江湖上縱欲放肆甚是快意,卻再沒如在武當山時一樣,天天有強手對劍磨練,像這般份量的敵人,五年以來從未遇過;今夜一遇就是兩個,那沉寂多年的武者之血又再沸騰起來。

——難怪鄂兒罕和韓思道,要犧牲五十個弟子才走得脫……
這時他竟還有餘暇,朝練飛虹勾一勾指頭。

「來呀!」
波龍術王說時不再橫移,身子突然後轉,連揮兩劍,將一家房屋的緊閉木門劈破,繼而縱身低頭閃進了屋裏。
練飛虹焦急地向門裏追進,隻見波龍術王已不在屋子前院,前方的另一進大門也給劈開了,內裏傳來男女的驚恐叫聲。

練飛虹馬上再追入去,左手同時拔出腰間的烏黑鐵扇,張開護在面門前,以防對方黑暗中偷襲。

隻見屋子廳裏隻有一盞孤燈,昏昏黃黃地照出擠在裏頭的二、三十張淌汗臉孔。
波龍術王就在人叢中央,手裏銀劍這時也隨著燈光映成金黃色,另一手抓著一個年輕婦人的頭發。

——原來這晚為了戒備照應,王守仁吩咐縣城裏的居民盡量聚集在一起過夜,因此這所較大的屋子裏,擠了附近居住的共四戶男女老少。
這些圍在波龍術王四周的人質,現在都不再喊叫——當驚恐到了極點時,反倒叫不出聲來。
練飛虹握著鐵扇和長劍,直盯以人叢為掩護的強敵,一時不敢貿然進攻。
另一條身影緊接就在廳子後門處出現,正是燕橫。他架著「雌雄龍虎劍」守在門前,同樣地投鼠忌器。受傷加上緊張焦急,燕橫胸膛在不住起伏喘息。
「這裏不好玩。」練飛虹這時再次露出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態,對著波龍術王笑嘻嘻地說:「地方太小,礙手礙腳的。我們出去再痛痛快快地打。」

「不。這裏才好玩。」

波龍術王露出跟練飛虹同樣不正經的笑臉。
他二話不說,就將劍鋒架到手上那少婦的頸前。少婦發出極端淒厲的恐懼尖叫——就是在城東虎玲蘭聽到的叫聲。
波龍術王左手拉著她的頭發,右手握劍就像宰雞般一拖。尖叫中止了。
練飛虹強裝出來的笑臉,瞬間皺成一團。他本來不忍看,但強迫自己去看。

憤怒如猛火燃燒。

熱血灑到眾多人質的臉上和身上。幾個孩子在哭號,其他人驚得不住在擦血。那死去少婦的婆婆立時昏倒。
練飛虹和燕橫一前一後怒瞪著這邪惡的敵人,心裏再次認定了一件事:
——必定要把這夥妖怪統統殺死。一個都不能留。

波龍術王提起仍在流血的女屍,仍然咧嘴大笑,雙眼瞪著練飛虹。
「你看!不是很好玩嗎?」

他說著,一把將屍體往練飛虹面前猛力拋出!
◇◇◇◇

那頭「人犬」受過物移教的藥物長期調製,體質特異,此刻雖已身首異處,利齒仍然緊咬著荊裂的袍袖不放。
荊裂一邊疾跑,一邊再次揮動已染滿鮮血的南國鳥首短刀,將右手衣袖割去一大片,那「人犬」的頭顱方才甩脫。他右前臂險險被那「人犬」利牙刮破,幸而並未被噬中筋骨。

荊裂右手隨即亦拔出袍底下的雁翎刀來,垂著雙刀往出穀的山路全速奔去。
路上又有兩個術王眾,他們醒覺有敵人來犯,已然在荊裂面前舉起兵器。
荊裂踏跳向右,先避過左面殺來那人,右面的術王弟子赫見荊裂疾撲過來,急忙中還未發動手上鐵棍,荊裂的左手刀已斜下揮落,削中他膝彎後的筋腱,那術王弟子慘呼仆倒。荊裂也沒空再補一刀,繼續向前奔逃。
他無暇回頭,卻聽見後面由梅心樹帶領追趕的術王眾,響起一股奇異的尖音。
荊裂想起早上在縣城時,韓思道吹過那木哨。
——是召集同伴,並且催激眾人進入作戰狀態的警號!

前方那片山門空地,果然馬上人聲鼎沸。

前後追夾圍攻,超過百人。
荊裂唯一逃出的機會,就是趁前方這些人還未確定狀況,搶先殺出那山門!

一踏出空地,可見熊熊火堆映照之下,那六、七十人皆已站立。有少數還沒有從狂歡中完全清醒,但大部分都已經提起兵刃,朝著哨音所發的方向望過來。

荊裂心念一動,奔跑時盡量低垂著頭,讓散發掩蓋面目,又把左右雙刀都降下,貼著身上的五色衣袍下襬,好使不太顯眼。

「有敵人!」荊裂一邊跑一邊呼叫,聲音裝作很害怕:「在裏面!在寺裏!」

守山門的術王眾驟然聽聞警號,本就心亂,看見荊裂穿著同門的五色衣袍,身上又有血漬,好些人信以為真,提著刀斧兵刃朝禪寺的方向跑去,與荊裂擦身而過。
荊裂以此騙過了十幾個人,都已跑到他後頭。他正要找機會混入最密集那人叢時,跟前卻有一個術王弟子生疑,仔細看荊裂的面目。
「你是……誰?」他以刀尖指向荊裂問。
附近幾個術王眾都注意起來,也隨之往荊裂看過去。
荊裂知道已到極限,驀然加速前衝,雁翎刀與鳥首短刀左右開弓,乘奔勢一掠而過,已經將那用刀指他的人,連同另一名術王弟子砍倒!

慘叫與怒喝同時如潮響起。空地所有人都瞧向荊裂所在。

荊裂奔跑時亂發飛揚,狀如猛獅,雙刀在前交舞開路,近在前頭的術王眾紛紛走避,有一人躲不及手部中刀,兵刃跟三根手指同時飛脫!

荊裂不顧一切,雙目緊緊盯住前方隻有不足二十尺遠的山門。

術王眾雖然人多,但仍未合成防守堵塞之陣,他看見還有一條可以殺出去的路線,隻是已經越收越狹窄。
——只要過得這關卡,外面就是無盡黑暗的山麓樹林,敵人難再追捕。
然而就在這時,後頭傳來一記中氣充沛且極有威嚴的暴喝:
「封住山門!」

荊裂知道,必然是那頭身穿黑衣的「老虎」梅心樹無疑!

這喝令一響起,荊裂即見眼前唯一的脫出路線,已經迅速被移動的人群掩蓋消失。

荊裂緊緊咬著牙。山門如今就在前頭十尺之內。他高舉雙刀,意欲強攻硬闖。

但密集排列在前頭的二十幾名術王眾,即時將手上刀槍刺出,迎擊衝來的荊裂。

任荊裂如何勇猛,一人之力亦難以抵抗這許多兵刃結集攻擊。他能在無數的凶險旅程中活到現在,靠的是對情勢冷靜判斷,這瞬間已知道硬闖不行,在刀槍及身之前及時煞步轉身,往右邊閃躲開去!

那右側正有一個術王弟子,想趁這機會揮刀截擊荊裂,但荊裂的轉身之勢不停,雙刀揮舞,身子有如一個圍著利刃的陀螺,那術王弟子腰身立時破裂噴血!
緊接再有術王眾從後追擊而來,荊裂知道一刻不可停下,以步法左旋右轉,兩柄刀卷起血風,又有三人接連慘叫倒地!

可是這無法改變眼前的劣勢。梅心樹帶著「清蓮寺」那頭五十多人,此刻也都趕到了,與原本守在空地的術王眾合流,成包圍之勢,不斷向荊裂收窄逼迫!

術王眾見荊裂的刀勢厲害,有些拿著長槍、樸刀、棍棒之類長兵器的,就聚合排列在一起,同時向他作遠距離刺擊!

荊裂用厚重的雁翎刀猛力橫掃,給架開的兩柄長兵,跟其他兵刃撞成一團。

但他始終無法將所有敵人刀槍都一一抵回去,身體隻好再退幾步,漸漸朝北面深穀的崖邊接近。

逾百人分成三面,在荊裂跟前包圍了好幾層人叢,已經沒有半點空隙。
如此巨大優勢之下,加上早就受到藥物和烈酒的催穀,擁在前頭最凶悍的多個術王弟子一擁而上,要把荊裂砍成肉泥!
荊裂在那刀叢之間一刻不停地走動穿插,身體繼續兩邊旋轉閃騰出刀!
兩條斷肢飛到空中,四人向後仰倒。荊裂的五色彩袍腰身處多了道破口,鮮血涔涔!

第二浪攻勢緊接又至,從左右兩邊各有四、五人向荊裂進擊。他們見荊裂終於中刀流血,那舉著兵刃衝殺的神態,更見奮亢。



荊裂正好轉到一個火堆旁,立時低身沉腰,使一招「南海虎尊派」的「鐵盤腳」,猛掃在那燃燒的柴堆上,木柴紛飛向左邊攻來那夥人!
他們見火焰飛襲面前,皆愕然止步,驚呼著閃躲抵擋。其中一人被柴枝擊中眼目,眉毛都燒著了!

荊裂順著踢擊的轉勢回身,面向右邊攻來四人。最前頭是個身材魁梧、手上舉著利斧的大漢,荊裂先一步衝到他面前,沉下馬步,同時把雁翎刀向上豎直抱在身前,左手短刀壓住雁翎刀背輔助,全身加雙臂發勁,將刀刃如波浪推出,正是跟戴魁所學的心意門「五行母刀」之首:「崩刀」!
雁翎刀猛撞在大漢的斧柄上,威力之強,竟直接就把斧刃的後頭撞入他胸口,大漢登時骨裂吐血!

這心意門「崩刀」的要訣,就是用上全身整體之勁而發,招式甚是剛強,再加上荊裂本來就一身橫練怪力,那股餘勁將大漢身體撞得飛起,跌往後面其他三名術王弟子,四人倒成一團。
荊裂自「清蓮寺」外頭一直逃到此地,眨眼已經在沿途殺傷超過十人,其過人勇猛,就連吃了迷幻藥的術王眾也感心驚,一時再未敢發動第三浪進攻。
荊裂背向黑暗的山崖深淵,雙刀左右大張舉起,凜然面對三面的百倍敵眾,那輪廓深刻的臉孔,堅定猶如鐵石。
這是否平生遇過最惡劣的戰況?他忘記了。
荊裂隻知道,每一次活下去,靠的都是絕對不移的信念。

他憑著感覺知道,腰間所中那一刀傷得不算深,無礙戰鬥。
——就踏過一百條屍體,活著回去吧。

這時他面前的人叢間,卻響起一種奇異的銳音。
隻見那頭的人都分開來。一人舉著右手,在頭上呼呼旋轉著一條鐵鏈,那聲音有如寒冬的烈風般令人戰栗。
正是梅心樹。他左手提著其餘的鐵鏈,掌間反握著彎彎像獸牙的匕首。那匕首的柄頭圓環,與鐵鏈相連接。

在他頭上揮轉的鐵鏈,末端也同樣扣著一模一樣的彎匕首。那風聲正是刃鋒高速切割空氣而產生。

——這種長鏈配合兩頭彎刃的奇門兵器,荊裂前所未遇。

他瞧著梅心樹準備發招出擊的專注樣子,還有他那一身黑衣。

他驀然明白,為何這家夥予他特殊的感覺。
「武當派『兵鴉道』?」荊裂從齒縫間吐出提問。
梅心樹隻露出淺笑作回答。
鐵鏈在毫無先兆下脫手。

那彎刃挾著梅心樹不斷高速揮動鐵鏈所儲存的能量,飛擊而來這疾勢,比弩箭還要驚人!

荊裂難攖其鋒,矮身向旁翻滾,才躲得過這越空而來的遙距攻擊。
——此人比那一百人還要難應付!
梅心樹這招鏈直射一擊不中,右手猛將之拉扯回來,同時左手已經釋放出鐵鏈另一頭的彎刃,雙腿劃個弧步,身體急轉一圈,左手過頭如擲石般揮出,第二柄彎刃又帶著鏈子,這次不是直射,而是像鞭般垂直劈落九尺外荊裂的腦門!
這一記荊裂來不及閃躲,隻得橫舉雁翎刀去迎擋!

相碰之下,鐵鏈如蛇,繞纏著刀身。

荊裂猛拉欲取回雁翎刀,但梅心樹熟用這鐵鏈劫奪兵器之法,早就沉下馬步,雙臂運勁,全力拉扯鐵鏈!

梅心樹身材不輸荊裂,荊裂又隻用單手握柄,一時抵抗不住,整個人被他拉動了一大步。

——這家夥好強!

假如正常一對一決鬥,荊裂這時應該不與梅心樹角力互拉,反倒要順勢衝前作近身搏鬥,抵消梅心樹遠距離鐵鏈攻擊的優勢。

可惜這戰法此刻行不通——兩人之間,還夾著無數術王眾。他如乘勢前衝,隻是將自己送入包圍的敵叢裏。

術王眾見荊裂一邊兵刃被封,又被梅心樹拉得失去平衡,怎忍得住不衝上去占這現成便宜?轉眼就有七柄刀劍向他招呼。

荊裂知道,多了梅心樹這強敵,要正面衝破敵陣,已經完全不可能。

——有另一條路的。只要他下定決心。
荊裂驀然拋出雁翎刀,加上梅心樹的拉力,刀刃水平急飛,迅速沒入衝來其中一人的肚腹!
荊裂放棄兵刃,又可脫身。他一邊揮舞著左手的鳥首短刀拒敵,一邊向後退卻,不一會兒已站在山崖邊上。
梅心樹隻感意外,收回鐵鏈同時,也跑向前看荊裂在玩什麼把戲。

荊裂站到最邊緣,術王眾都已迫近,到達踏一步就伸刀可及的距離。他們一個個眼睛在黑夜中發亮,有如盛大的狼群。

隔著人叢,荊裂與梅心樹對視了一眼。

梅心樹露出可惜的表情。

——即使是從前在武當山,這樣的對手也不多……卻沒有跟他單挑決鬥的機會……
他瞧著荊裂已經貼近到後方的懸崖邊緣。
——難道他不想被擒,寧願……?

可是直覺告訴梅心樹:眼前這個鬥膽孤身探敵的男人,是無論何等惡劣景況都不會放棄求生的人。

荊裂展示出每次冒險時熱血沸騰的燦爛笑容。

他足底向後輕輕滑移。身軀立時從黑暗虛空中消失。

梅心樹愣住了。
——真的跳下去了?

術王眾同時發出低呼,呆站當場。

「拿火把!」梅心樹奔上前的同時發出命令。
三個術王眾撿起地上燃燒著一端的木柴,趕到梅心樹處,伸出上半身向下照看——

隻見荊裂滑下之處,下面七、八尺深的崖壁正牢牢插著一個烏黑的鐵槍頭,連著一根長鐵鏈。那鐵鏈正緊緊扯著,但看不清更深處吊著些什麼。
一個術王弟子將木柴扔下去。
火光掉落十數尺深時,終於照見一個身影:
齒間咬著短刀的荊裂,雙手緊緊拉住鐵鏈,兩條腿踏在壁上!

——好家夥!

火把掠過落下,荊裂的身影再次消失。但梅心樹已把握剛才短暫一刻,牢記了荊裂的位置所在,馬上放出手中鐵鏈,蓄勁要把彎刃向下揮擊。
同時下方的黑暗裏,卻有一物挾著破風聲逆射而上!

梅心樹的發招被打斷,向旁移步閃躲。
他身邊一個術王弟子胸口霍然多了一枚鴛鴦鉞鏢刀,他慘呼帶著血泉朝後倒在崖頂。
梅心樹一聲怒喝,這才朝下發出鐵鏈彎刃!

卻感覺隻擊中虛空。
其他人也拚命向著下方的黑暗處輪番發射毒袖箭,但都不確定有沒有命中。
更多的火把聚來。這時終於照得見了:
釘在崖壁上那條鐵鏈,空空如也地輕輕左右擺蕩,已然不見人影。

◇◇◇◇
虎玲蘭左手五指,抓住插在她左腰眼的刀尖。

她揮舞那柄沉重的野太刀已多年,鍛煉出掌指過人的握力,在這極危急時刻,發揮了保命的作用。
霍瑤花的鋸刀刃尖,僅刺入她腰身三分,未能再進一毫傷及內髒。

腰間和指掌都割傷,虎玲蘭的衣衫被血濕透了。

霍瑤花這記楚狼派致命刀招「牙勾刺」,竟在最後關頭被虎玲蘭以肉掌拿住鋒刃,略呆了一呆,繼而雙手握著刀柄扭動,欲將虎玲蘭手指統統絞斷,再乘勢把刀送入她身體!

虎玲蘭忍著傷痛,受傷的五指全力緊握,那刀刃竟未能在她掌中轉動半分!

霍瑤花把力量都押在這一刀上,瞬間竟沒察覺,雙方已經到了能夠近接肉搏的距離。

虎玲蘭右手單握野太刀,以柄頭當作鑿子般狠狠擊打霍瑤花!
這變故甚快,霍瑤花的刀被虎玲蘭五指封住,走動不得,那柄頭猛撞在她頭顱左側!
霍瑤花眼前世界一切,像在瞬間燃燒起來,全化為一團強烈的白光。
她如野獸嚎叫,捂著頭飛退,並把鋸刀拉離了虎玲蘭身體。

虎玲蘭按著腰間傷口,單手握刀戒備,但見對面的霍瑤花眼珠跳動,神情非常古怪。

野太刀份量雖重,但虎玲蘭在受傷之後匆匆自保出手,勁力並未貫足,也打不中太陽穴,霍瑤花理應不致受重創。

然而她不斷後退的腳步蹌踉搖擺,仿佛她站著的地面,變成了風浪中的小船甲板一樣。
無數幻像在她腦海生起:眼前的虎玲蘭好像變成足十尺高;那野太刀燃著藍色的火焰;四周的暗街中亮著種種旋轉的色彩……

原來她服了「昭靈丹」才戰鬥,激烈的動作帶動血氣,那藥力運行得又急又猛,效果就等如她平日服藥的兩倍般強烈。這「昭靈丹」刺激和提升服藥者的感官反應,當然有利於打鬥,但同時也令人腦袋比日常敏感,突然受到撞擊震蕩,頭腦被過度刺激,立時產生出無數幻覺來。

——當年武當派攻滅物移教後,奪得了許多珍奇的藥方,「昭靈丹」也是其一。好些物移教的奇藥都有提升人體機能、幫助戰鬥的強大功效,但是武當派經過一段時間試驗後,大部分都放棄使用,原因之一就是產生了太多這類不可預期的惡果和弱點,在分毫失誤都可能致命的高手對決中,往往得不償失。

霍瑤花陷入瘋狂狀態,比日間那些被催眠的術王眾更甚。她時而表情驚恐地胡亂揮刀,時而怪叫大笑,嘴角流涎,雙目遊移不定。
這看來是將她當堂誅殺的大好機會。但虎玲蘭自己也失血不少,左手指掌更受傷無法握刀。霍瑤花雖瘋,那走動和亂舞大刀的動作仍然甚猛,虎玲蘭一時未決定是否該乘機進擊。

這時霍瑤花戟刀指向虎玲蘭,嘴巴顫抖地說:「你……你……」不知道她眼中的虎玲蘭又幻變成了什麼怪物。
她突然就咬著唇回身,一口氣全力奔逃,消失在黑夜街道之中。
霍瑤花身手快疾,虎玲蘭即使未受傷也難於追截,隻好作罷。她這時稍稍解除了戰鬥戒備,腰眼的劇痛馬上襲來,身體其他各處刀傷也都像在燃燒。
她首先檢查血淋淋的左手,被那刀尖割得很深,已經無力緊握,幸好還能活動手指,大概未傷及筋腱,可說幸運。
虎玲蘭拖著沉重的野太刀,仍然舉起艱難的步伐,向著剛才發出慘叫聲的城中央走過去。

她每次想加速奔跑,就感覺腰部的刀傷有一種撕裂的痛,始終提不上氣力來。
虎玲蘭仰著冷汗滿布的臉,瞧向前方黑夜遠處,心裏為每個看不見的同伴心焦如焚。
◇◇◇◇

那被殺的婦人年紀不大,身子輕盈,但少說也有幾十斤,波龍術王卻隻用一條長臂就把她拋擲出去,力量甚是驚人,屍體的黑影疾向練飛虹面前籠罩!

換作飛來是別的物事,練飛虹可以隨時一擊將其掃開,或是閃身避過,讓它自行飛撞到牆壁上。但此刻飛來的是一具無辜死者的屍身,練飛虹一時不忍,就用握著鐵扇的左邊手臂和肩膊,以巧力將之接抱入懷。

這正是波龍術王的計算——他知道這些「俠者」,就愛做此等無聊的事。

波龍術王用屍體的黑影作掩護,以最輕的腳步邁進,手中劍平平低刺正抱著屍體的練飛虹腰腹!

練飛虹是何等老江湖,自然知道對方這一手用意。他向來不拘小節,沒有迂腐到寧願捱劍也要保住一條死屍的地步,心裏喊一句「得罪了」,移步側轉,用懷中屍身的腰背吃了那刺劍。同時練飛虹右手輕舒,一記崆峒派「通臂劍」刺出,反擊波龍術王咽喉!

波龍術王本來就無心與他近戰,一劍不中已迅速倒退,又回到那群人質之間,露出「你奈得我何嗎?」的笑容。。
練飛虹左臂將屍體輕輕卸到一旁,盯視這個外形和行事作風皆詭奇的妖匪之首。
像波龍術王這種人物,非常罕見。飛虹先生過去在甘肅剿滅過不少馬匪,其中就算是武功最強、惡名昭著的匪盜,其造詣都絕難與名門大派的武者相較,更遑論到這個層次。
武道修行本來就要求習者極端專注,而且一心追求高深武功的人,對於物欲都會變淡,反倒著緊自己的名聲與尊嚴,又怎會淪為盜寇①?
『注①: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七》。』
然而這個波龍術王,卻完全陶醉於自己的肆意惡行之中。
波龍術王瞧著練飛虹,眼神充滿挑戰意味。

「你不過來嗎?那我來了!」
他說著時腿卻未前進,隻是隨手一揮劍,身邊一個男子的頸項就被割了一記。波龍術王這劍順勢揮前,劍尖將那劃出的一灘血帶出,遙遙射向練飛虹眼睛!
練飛虹側首閃過,心裏卻甚焦急:波龍術王隨手又殺一人,若再不果斷動手,不用很久屋子裏的人質就要死光!
他大步踏出,崆峒劍極準確地伸入人叢之間,直取波龍術王胸膛!

波龍術王閃身避開,練飛虹本可以馬上將劍變橫抹繼續逼迫對方,但卻被人質身體所阻,劍法的連招被迫中斷。
相反波龍術王完全不用顧慮這些,一劍斜挑反攻,又割過一個人質的肩頭而來,直襲練飛虹頸側。練飛虹因附近都是人,不敢大動作揮架,隻能謹慎地以最小幅度的招式架擋這挑劍,無法乘機反擊回去。
在這狹窄人多的屋裏,練飛虹的武功無法發揮,因他最擅長的崆峒派「花法」換接兵刃和「飛法」投擲兵刃,都需要較開闊的地方才能施展。

波龍術王則以強硬的「武當勢劍」接連出擊,每劍都帶著無辜者痛苦的慘叫和飛濺的鮮血而來。

練飛虹本來就沒有戰勝這人的絕對把握,此刻更是心神大受幹擾,隻能一味防禦;有時更要兼顧人質安危,分神將擋在劍招前的無辜者推撥開去。

兩人此消彼長,波龍術王一記劈劍,練飛虹險險躲開,卻仍被鋒刃削中右上臂,馬上見紅。他們在這場景下的戰力差距,此刻變得甚明顯。
要是換作別的武者,當下必然先抽身退走,顧不得這些不相識的人死活;甚或認為這幹人質反正遲早要犧牲,不如索性放手一搏。

但他是「火狻猊」飛虹先生,不是別人。
——如果見死不救的話,那我們幹脆不打這場仗好了!
練飛虹心意堅決,竟放棄了長劍,將鐵扇交到右手上,同時架起穿戴著鐵片拳套的左掌。他低身竄入人叢中,以張開的鐵扇保護上路頭臉,準備近身用崆峒「八大絕」的「花戰捶」拳法製服對手!

——假如能夠進入短打纏鬥,波及人質的機會必然大降。

波龍術王的武當輕功身法卻比他更快,馬上轉到一名男子身後,一把將他推向練飛虹面前,堵塞了他出拳的所有門路;術王繼而把長劍從男子腋下刺過,暗襲練飛虹左心胸!
波龍術王劍法本就快,這劍尖更從人身後而來,練飛虹發現時隻餘極少時間反應。他舉起左拳,拳套上的鐵片將刺劍僅僅架高了一點點,讓心髒要害躲開了,但劍尖還是沒入了他左邊鎖骨上方的肌肉!

波龍術王一刺即收,劍尖帶血拉出。這劍隻入了肉三分。

本來可以刺得更深,甚至一舉廢掉練飛虹的半邊戰力。
隻因這一刻他要回劍向後方防守。

「雌雄龍虎劍」那形貌相異的一雙刃鋒,從後平排直刺而來,以急攻解除練飛虹的困境!

波龍術王微笑著回身,橫劍一氣把兩柄劍都架住了,同時伸出右足一踢,一個男孩肚腹被他蹴中,吐著血整個人飛往燕橫!
燕橫怕誤傷男孩,急忙收劍,左臂橫伸接住了他!

波龍術王的劍再割傷另一名人質,帶血的鋒芒直襲無法防避的燕橫!
另一頭練飛虹也不顧左肩的傷,揮手以「烏葉扇」削向波龍術王那長腿的膝後彎,欲以此救助燕橫!

——鐵扇的邊緣鋒利如刀,如準確削中關節筋肌,即廢去波龍術王的身步法。

但波龍術王再次回身的速度,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攻擊燕橫那劍根本是虛擊,心裏早就在等練飛虹過來——波龍術王深知道這前後兩個敵人,武功深湛多變的練飛虹才是難纏的一個。
波龍術王的長劍,以最直接但巧妙的角度,朝著練飛虹揮出的手刺過去。
練飛虹的「烏葉扇」動作,等於自行撞向波龍術王的劍尖!
「武當形劍·追形截脈」。
練飛虹不愧是「九大門派」前掌門,幾十年修練的戰鬥反應沒有白費,在劍尖觸及腕脈前一分處還能扭腕避開,沒讓劍刃命中致殘的要害。但劍尖仍然沿他右前臂割開一道幾近尺長的深刻破口,熱血如雨激射!
練飛虹這最後的扭動並非僅僅防守,同時也是蓄勁——在右臂不聽使喚之前剎那,他腕關節劇烈一抖,沉重的烏黑鐵扇以崆峒派「飛法」平平旋射而出!
波龍術王收步閃身,扇刃還是在他左大腿割開了一道淺淺傷口。
今夜連番戰鬥以來,他首次流血。
——亦是五年前離開武當山,成為「波龍術王」之後的第一次。
波龍術王眼睛瞪得極大。燕橫再次從背後攻來時,他仿佛看也不看,長臂揮劍往後,就再次擋去「雌雄龍虎劍」的攻勢。

他明明滿身都沾了他人的血,可是當看見自己流血時,神情激動得頗是誇張。
——因為在弟子眼中,他形同這現界地上的魔神。

——神,是不可以流血的。
練飛虹捂著傷口深可見骨的右臂,不得已退開去,左手撿回地上長劍,仍然指向敵人。

就算這條右臂給砍去了,他也沒想過要逃避這場戰鬥。

——這是支撐練飛虹六十二年人生的武魂。

另一邊燕橫身上創口雖未如練飛虹般深,但受傷之處更多,一身血汙的他,仿佛從地獄打滾過回來一樣。

但他架起「雌雄龍虎劍」的銳氣,並未折損半分。
波龍術王看著這兩人。已經很久沒有遇過具有這種意誌的敵人。
其實即使正常情況下比鬥,波龍術王以一對二也未必會輸;此刻利用這屋子和人質之利,就更立不敗之地。可是現在竟然掛彩了,他不禁想:

——難道今夜對我不吉利?
他本來就篤信物移教,雖然自信受到神明的眷顧,但這天接連遇到出乎意料的強烈抵抗,不禁也懷疑起自己的運勢來。

波龍術王想著,竟就大聲念誦起物移教經文來。他聲音本來很好聽,但念經時整張臉誇張地扭動,語聲怪異。

燕橫和練飛虹雖一句未聽懂,卻也聽出其中那扭曲的意誌。
——這家夥似乎真的信那什麼物移教,而且確以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按神明的意旨行事。
練飛虹不禁想:這種瘋子,比一般隻為財帛女人的匪盜要可怕十倍……

波龍術王念著經,突然又再揮劍,砍得一個縣民身首異處,作為向神明的獻祭。
燕橫和練飛虹互看一眼,知道不可再等下去,兩人心意相通,一同朝波龍術王揮劍進擊!



「找機會就逃出去!」練飛虹同時向人質呼喊。
練飛虹的「八大絕」本來就左右手皆要求練得精純,此刻以左手使「通臂劍」,劍勢一點不輸右手。

然而練飛虹聽到燕橫的打鬥聲後飛趕而來,緊接就是連續的追逐打鬥,對手又是波龍術王這樣的高手;加上受傷失血實在不少,他因年老而氣力衰退的弱點,此刻漸漸呈現,出劍速度顯然比初交手時慢了一些。

波龍術王前後轉來轉去,以「武當形劍」的截脈法,將兩人的來劍都逼開去。這「形劍」本來主要是單打獨鬥才奏效,但他身負「首蛇道」級數的輕功步法,兩邊應付裕餘。

「走?」波龍術王怒叫一聲,竟能再抽空一劍,將一個正要拔腿逃生的婦人後心刺穿,馬上又回劍來擋住練飛虹的攻勢。
——若非如此殘暴,他的劍招身法足堪以「瀟灑」形容。
練飛虹鼓盡餘勇,左手劍激起炫目的劍花來!
正是崆峒派擅長虛實互變的「花法」。
練飛虹出劍同時發出呼叫:

「穹蒼破!」
燕橫一聽那剛猛中卻帶滄桑的喊聲,瞬間感覺有如是已逝的恩師何自聖向他發令。
師父生前最後使出那華麗劍招的影象,頓時閃現腦海。

身體有如反射般自然模仿。

波龍術王正被練飛虹「花劍」所惑,一時使不出「追形截脈」來,眼角卻瞥見陰暗的背後,敵人的身影躍起空中。
還感受到一股出乎意料的氣勢。

燈火反映那迅疾而燦爛的金光。
燕橫全身騰空的力量,完全貫注於「龍棘」之上,那勁力的傳達何等順暢,身劍合一,發出了今夜最猛烈的一劍。

波龍術王首次感到生命受威脅。他斷然不顧練飛虹,轉身迎對燕橫。
燕橫氣息吐盡。
擔負著屋內二十多條性命的「穹蒼破」,劍勢如遊龍卷浪,已及波龍術王跟前兩尺!

波龍術王揮劍迎上那束金光。
假如他是葉辰淵的話,這刻毫無疑問會像對抗何自聖時一樣,以「太極劍」的「引進落空」去接這式「穹蒼破」。
但他不是。雖然在武當派時,他已具有佩戴胸口「太極」標記的資格,其實隻在山上修練了一年,他的「太極」造詣還未到那個精純的地步。

因此面對如此猛招時,他還是沒有完全信任自己的「太極」,最後選擇以更有把握的「武當勢劍」擋架這一劍。

先前的戰鬥,他的力量一直遠遠淩駕燕橫,故此對正面硬接很有自信。

但他低估了燕橫的意誌所產生的能量。
金屬相交一刻,波龍術王為那強勁的壓力而訝異。
「武當勢劍」的擋架崩潰了。握劍手掌虎口處因為那衝擊而破裂出血。

他側身欲以步法卸去那「穹蒼破」之勁,但「龍棘」上的勁力極急,先一步破壞了他的平衡,左膝受不住那壓力,屈曲跪地!

——膝頭落在地上的瞬間,波龍術王臉色大變。
身在空中的燕橫,仍以劍招餘勢壓住他。

練飛虹眼見波龍術王首次失勢,實是反勝的千載良機,無奈之前為了替燕橫製造出招機會,那「花劍」已經耗去殘餘氣力,這時欲乘機追擊,動作卻已太慢。

眼看燕橫劍勢將盡,波龍術王只要捱過,又可恢複平衡站起來——
一條細小的身影,穿破屋子東側的紙窗而入。

啞黑色的劍鋒無光,卻夾帶淩厲破風的銳音刺出!
波龍術王突見第三個敵人出現,危急中已無暇分辨來者有多強,果斷地放棄與燕橫相抵,借被壓的跌勢倒地往旁翻滾開去!

「靜物劍」的尖鋒,僅僅刺中波龍術王的頭頂,黑色頭巾脫落激飛!
波龍術王圓滾滾的光頭右側,現出一道血痕。

今夜二度受傷,他無法看清此刻形勢,也不理會了,接連就以輕功地蹚法再滾兩圈,逃出屋門去!
他出道以來從未如此狼狽逃走,滾出屋門之後,才在月光下的前院空地跪定。他以長劍斜舉頭頂,擺出朝四方戒備的夜戰架式,以防再有其他敵人夾擊。

定下神來,波龍術王赫然看見,守在院子大門外有六、七條身影,一字排開挺立,個個手裏提著已然出鞘的三尺青鋒,月色下寒芒閃耀。

——還有這麼多個劍士?……

剛才從紙窗殺入屋相助的,自然就是童靜,她與燕橫雙雙搶出屋門來,練飛虹也隨後出現。三人四劍,包圍在波龍術王的另一邊。

燕橫和童靜剛剛劍招得手,氣勢正盛。尤其童靜,本來就不知天高地厚,又沒見過波龍術王先前的身手,隻知自己隻出一劍就傷了對手,逼使其狼狽滾逃。她牢牢盯著波龍術王,神情充滿信心。

波龍術王看在眼裏,卻以為她是因為來了大批強援,才會如此得意。他不禁在前後兩邊的敵人之間瞧來瞧去。
大門前那七人,都隻是很隨便地垂劍而立,並沒有擺任何架式。其中有個四十出頭、文士打扮的男人,更是連劍也未拔出,隻輕輕將手掌搭在腰間劍柄,臉上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

波龍術王一時看不出底蘊來。他再打量童靜,隻是個十幾歲的嬌滴滴姑娘,剛才突襲一劍,速度功力卻都不弱。

然而此刻波龍術王心頭最大的陰影,不是別人,而是燕橫。
這年輕劍士,短短交戰間,竟一再發揮出令他失算的實力——燕橫的「穹蒼破」,不隻擊潰了他的有利形勢,也動搖了他的絕對信心。
——假如連新來的這七個人,全都有這般劍法……一共十個……
——還有阿花,去辦那麼一點小事,卻遲遲不過來……必有變故……今夜果然諸事不順,神明不佑嗎?……
波龍術王站起來,摸摸頭上的傷口。一夜間連傷兩處,許多年沒有如此。
他眼睛緊緊盯著燕橫。剛才硬接那猛烈的「穹蒼破」,手掌被撞得破裂,他伸出舌頭,舐舐虎口處流出的鮮血。

「我會回來的。」波龍術王又再恢複瘋狂的笑容:「並且把廬陵的人都殺光,供奉給真界神明。」
語聲剛落,他那高瘦黑衣身影即晃動,兩步就跑到院子側的圍牆,左手輕輕一伸攀到牆頂上,借力一躍已然越牆不見。
童靜欲上前去追,但後面的練飛虹伸出血淋淋的右手,搭著她肩頭阻止。童靜這時才看清,飛虹先生原來竟受了這樣的傷,立時明白為何不要去追。
院子裏十人都佇立了好一會兒,確定波龍術王再無返回的跡象,這才鬆了口氣。
那七名「劍士」,自然正是王守仁和他的六個門生。
王守仁放開腰間劍柄,臉容仍舊鎮定——雖然他深知,剛才敵人要是向這方發難,他們七人皆極可能瞬息間就被殺。
黃璿等六個儒生,這時衣服底下都是冷汗,他們把劍還鞘時雙手發抖。

——但是他們剛才表現的勇氣,卻救了這裏許多人。
先前童靜去尋練飛虹協助虎玲蘭,但練飛虹已經出動去救燕橫,結果隻遇見王守仁。王守仁因知城內有變,已急召眾門生聚集,繼而聽到打鬥聲,也就一起來相助。
「待會兒什麼姿勢都不要擺。隻是拔劍站著。」

王守仁預先如此吩咐門生。因他聽荊裂說過,高手只要看一眼對方動作姿態,就能分辨其武功高低,要裝胸作勢就得什麼都不做。結果這一著「空城計」,在這極凶險情形之下奏效了,真得捏一把汗。
燕橫瞧著王守仁,微微點頭致意。王守仁在這情形下,竟敢如此挺身虛張陣勢拒敵,膽氣和智慧都教人佩服。
燕橫接著又垂頭看一看手中的「龍棘」。剛才發出了那記甚具火候的「穹蒼破」——雖然還沒有師父「借相」的功力——他心裏甚是興奮,一身的傷痛也都忘卻。
屋子裏的生還者都哭嚎起來,既因受驚,也為了死傷的家人。院子眾人聽了都是黯然。王守仁命門生快快進內幫忙救治傷者。

童靜正用布巾為練飛虹右臂包紮止血。看見她關切的神情,練飛虹身雖痛,卻展顏大笑起來。

這時童靜才省起:「蘭姐她那邊也有敵人!」高叫著就再次拔劍奔出大門去。

燕橫和練飛虹顧不得一身是傷,也都隨同追出街上。

三人在街中往東隻走了一小段,遠遠已經看見,燈籠照映處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
虎玲蘭單手把野太刀擱在肩頭,微拐著步伐,也正在向這頭跑過來。
世上沒有事情,比生死激戰之後看見生還的戰友,還要讓人寬慰。
四人不禁同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響徹這血腥氣味飄揚的黑夜。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七

一名經過專精修練的真正高手,其力量遠遠淩駕於世人,假如將武功用於民間作惡,甚至淪為匪盜,是極為可怕的事。但事實上這樣的例子卻甚少,一般有武功底子的盜賊修為都不高,背後有多個原因。
武道修練雖然並非宗教信仰,但也有相似之處,同樣是對個人境界的追求。因為心靈極端集中在這追求的過程,長年的修行多數會令人對物欲變淡。在專注的高手眼中,金銀財寶,往往比不上武功進步更令其興奮。

武者和武林門派不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當然也並非全無世俗的欲望。世間的名利權位,最令武人關心的一樣倒是名聲,絕不會輕率讓門派的牌匾汙損,尤其武功高強的名門大派,更不會容忍有弟子走上歪路,累及本門。而且武林門派本身不事生產,收入是靠著地方上的民間奉獻,還有拜師的束修禮金,用以支撐營運一門一派所需,這些都直接與門派的名譽好壞有關。
還有一個武林中人不會宣之於口的原因:門派本身就是武力集團,在朝廷眼中始終是一種潛在的威脅,隻是因為武林的活動往往局限在自己的圈子內,為政者才默許其存在。為免惹起朝廷不滿,各門派有不成文的規矩,就是盡量不涉世事,即使出手也多是主持正義、討伐匪盜或者調停民間糾紛。假如利用武力去斂財行惡,甚有可能自取滅亡,甚至連累其他門派,絕為武林所不容。

因此像霍瑤花這樣修為的武者,成為了大逆不道的弒師劇盜,已經是極為罕有的例子;而像波龍術王這種等級的邪道高手,更加是鳳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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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2:58
卷七 夜戰廬陵 第八章 濟世

仲夏之夜甚短,天空早早已泛白。

可是韓思道還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過來。

他踏出車前村村長的屋子大門,燦爛陽光照在白皙的胸膛。韓思道裸著上身,隻把五色袍搭在肩上,那又白又瘦的身軀線條很美,令人難以想象內裏裝著這麼一顆醜惡的心。
他用力伸了伸懶腰,回頭看看屋門裏。那個整晚被他蹂躪的村女,仍然虛脫般躺在床上,輕輕發出無力的哀吟。

韓思道笑了笑。

——你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不用再受這痛苦的了……
他嫌惡地瞧瞧已高升的太陽,從袍子的口袋找出裝著「仿仙散」的紙包,挑了一點吸服,精神方才一振。今天熱得很,他將袍子披上頭頂擋著陽光,左手把住腰上劍柄,走到村子的道上。
村子裏空無一人,村民都躲在屋裏,人人提心吊膽徹夜未眠。他們不敢去猜,這群野獸到車前村來是要幹什麼。

韓思道走到旁邊的村子祠堂。鄂兒罕早就坐在裏面,還有同行的八個術王部眾。他們跟前的桌上擺開了十幾碟菜肴,有牛有雞,還有農家自釀的米酒,已是吃得杯盤狼藉。

早飯就吃這些,對村民來說奢侈得不敢想象。他們還被逼把一條仍年輕的耕牛宰了,隻為滿足這夥人的肚皮。

韓思道愛女色,鄂兒罕則愛吃。他仍拿著一條雞腿在啃,那把黃須上都沾滿了油。有兩個村姑在旁侍酒,他們拿著酒壇的手都在發抖。
那幾個術王弟子本正在吃喝嬉鬧,一看見韓思道就靜下來。畢竟他是術王親自冊封的「副護旗」,而且從昨天午後出發開始,就顯得心情極差——聽說是被術王猊下責罰過——因此他們都比平日還要恭敬。

韓思道摸摸昨天被鄂兒罕打腫的臉,隻朝他點點頭招呼。

「終於醒過來啦?」鄂兒罕說話時仍嚼著雞肉,口齒不清。

「你們還不出去準備一下?」韓思道對那八人說。他們馬上點頭,拿起擱在一邊的兵刃出了祠堂。
看見這韓思道出現,那兩個村姑就更驚慌了,替他斟酒時倒得滿桌子都是。韓思道大怒,一巴掌把那村姑打翻。酒壇跌個粉碎,村姑吐出兩顆帶血的牙齒,嘴唇紫脹,但她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這十人昨日傍晚時分騎馬到來車前村,卻什麼也不說,村民惶恐地以好酒好食供奉,又拿出錢糧來送上,但兩個頭領隻看了一眼,也未數算,就叫手下收起放在一邊。十人就此在村裏過夜,似乎並非單純來洗劫,令車前村民非常不安。

更教他們擔心的,是術王眾騎來的馬匹,鞍旁掛著許多口空空的大麻布袋,不知是何用途。
鄂兒罕啃完雞腿後將骨頭拋去,又呷了一口米酒,這才滿足地籲了一口氣。他拿出一塊幹淨的布巾來,沾一沾水,先是仔細地抹拭雙手十指,繼而才去抹胡須和嘴巴。
——一個下過苦功的劍客,對雙手潔淨格外重視。
「差不多了。」鄂兒罕拍拍肚皮,然後站起來,拿起平放桌上的雙劍掛回腰帶上。
「夠人嗎?」韓思道一邊穿上五色袍子一邊問。
「昨晚叫他們點算過了。還多了三十幾個呢。」鄂兒罕用手指梳理著胡子。

「全都帶走嗎?」韓思道問時,轉一轉手腕:「這收集『幽奴』的工作很累人……」
「別這麼說。術王猊下讓我們贖罪,已經是幸運。」鄂兒罕提及波龍術王時,眼睛裏充滿了崇敬:「這是報他的大恩。」
鄂兒罕祖先為前朝色目人大官,蒙古大汗敗退撤回老家時並未跟隨,留在中土順服於漢人的統治,到他這代卻已淪落到民間。他因這長相受盡白眼,更別說要學習名門正派的武功了。波龍術王卻給他這個殊遇,又傳授他最高級的武功「太極劍」,鄂兒罕對術王甚是感恩。
韓思道聳肩笑了笑。他自少年時就是混跡街頭的孤兒,與人合謀以男色誘劫為生,十五歲起跟著波龍術王——他本名韓四,「思道」這名字也是術王為他起的。他因心思歹毒,格外得到術王的寵愛,一向驕傲輕慢——因此在「清蓮寺」才會生起向術王下手的妄念。

韓思道和鄂兒罕學劍的日子,其實比起燕橫還要短,卻有如此功力,全靠物移教的奇藥輔助催激,反應和力量都能在短短歲月內提升,但近來已覺得遇上進步的障礙。鄂兒罕比較成熟,知道長此依賴藥物隻會反害了身體,得來不易的武功也會逐漸退步,於是開始逐步減少服藥,改為靠苦練彌補;韓思道自小就慣走捷徑,隻是不斷加重藥份,又設計各種小計,例如在劍身上塗「仿仙散」來幫助戰鬥。
「好吧。」韓思道不懷好意地瞧瞧那兩個村姑:「就全都帶走吧。」
她們雖未完全聽得明白兩人對話,但隱隱感到當中談著非常可怕的事情。
韓思道催促村姑都出外去,他跟鄂兒罕才施然步出。韓思道手裏還提著一壇未開的米酒。
術王眾早就在外頭,四處凶神惡煞般呼叫,把躲在屋子裏的村民都趕了出來,聚集在祠堂外頭的空地上。男女老少誠惶誠恐地站著,太陽映照一張張因為刻苦勞作而皺紋深刻的臉孔,差不多兩百人竟是靜得不作一聲。

韓思道走到眾人跟前,把酒壇放在身邊地上,一條腿踏了上去,兩肘擱在那膝上,狀甚悠閑。
這車前村在廬陵縣城的東北方三裏之外。他們特意從青原山拐了一個大彎到這邊來,因青原山在縣城的東南;城裏那幾個多管閑事的武者,此刻應已知道波龍術王的根據地就在山上,斷沒估計到他們又會繞去北面的村子作惡。韓思道和鄂兒罕絲毫不擔心會再遇上那幹人。
——更何況有術王猊下出手,那些家夥必然忙得不可開交,也許已經掛掉兩、三個了!

「我們在這裏過了一晚,吃喝飽了,睡也睡足了,總算消了昨天的一身黴氣。」韓思道朝村民微笑著說:「是時候要走了。」
村民聽了馬上鬆一口氣,心裏在感謝老天爺保佑,卻仍都不敢聲張,怕露出高興表情來,又會惹怒這些惡魔。

「不過呢,走之前我們要帶走一些東西……」韓思道揮揮手,示意手下將他們的馬匹拉出來。村民看見馬鞍旁那些布袋,大惑不解。
其中一個術王弟子,手裏拿著一大疊寫有咒文的紙符,更令人感覺不祥。

「我們要帶走的,是你們。每一個人。」韓思道輕佻地說,有如在說一個不甚好笑的笑話。
村民心中一驚,又聽不明白。這十來口布袋雖然又寬又大,怎可能裝得下百多二百人呢?
可是再細想之下,他們終於懂了:
要帶走的不是整個人。是人體的一部分。腦袋。
恐懼的叫聲似浪潮響起。

韓思道「嗆」地拔出腰間長劍,那銀芒在陽光下照得人眼目不能直視。
八個術王眾亦一一拔出兵刃,在外頭守住各條道路。
鄂兒罕則雙臂交疊胸前,一動不動。那雙死魚般的眼睛卻更令人震栗。
「住口!」韓思道凶厲的叫聲,遏止了村民的驚呼。人們緊湊在一起,有的還怕得互相擁抱。
「不要讓我們多費工夫。」韓思道繼而命令:「乖乖的話,每個人都有個幹脆。只要有一個人想逃走,哼哼……那麼所有人都不會太幹脆了……總之死之前都得先失掉身上一些東西……」

村民看著他手上劍光,驚得全身都是冷汗。近二百人發出的體臭,夏風亦吹之不散。恐懼的氣味。

明明有接近二十倍的人數,但車前村的村民半點兒沒有打倒這幹妖人的把握。他們早聽過波龍術王弟子是何等可怕,就連縣城都來去殺人自如。

眾人之間有的壯丁,心裏燃燒著怒火,但一想到要是反抗,會連累所有村民受到不敢想象的折磨,膽子先就縮了一半。
——難道就要這樣甘心就戮嗎?我們豈非就像家畜?

韓思道看著他們,一雙細目閃出惡毒的光芒。他就是想他們來點反抗。雖然會比較花氣力,但看看羔羊的垂死掙紮,比單純處決要好玩得多。
他正要想怎樣開始動手時,一個術王弟子突然說:「有人進村來……」

韓思道稀疏的眉毛一揚,朝著手下所指的方向看過去。

隻見北面的村口遠處有個影子,似是牛或驢子拉著的木頭車子,正緩緩向村裏駛來。

「我去看看。」他回頭朝鄂兒罕說,又著手下鎮住眾村民,然後一人朝來者的方向跑過去。
韓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確是一輛車子,可拉車的不是牛馬。
而是人。

隻見四個身材頗壯的男人,手腕全都給縛在一起,用繩子牽著後面破舊的木頭板車,狀甚吃力,似乎已經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車的男人衣衫破爛,蓬頭垢面,還要一個個給打得鼻青目腫,非常狼狽,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種恐懼驅策著繼續上前。

板車上什麼都沒有,就隻有一個人盤膝坐著。
韓思道看見車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寬壯,一頭邋遢的濃密短發,腮上胡須亂生。身上蓋著已經破爛的鬥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橫擱著一條兩頭包鑲鐵片的粗壯六角棍棒。看來像是個野和尚。

和尚右手從破鬥篷下伸出來,正拿著個饅頭在吃。

「走快一點啊。」和尚催促拉車的男人:「到了村裏就讓你們休息吧。」

不是別人,正是少林武僧圓性。
這些拉車的,是昨天午後到橫溪村打劫的馬賊,本來有七個人,三個受不住圓性的重手斃命,餘下這些圓性正要押去廬陵縣城由官府發落,他也可順道去跟荊裂五人會合。

他旁邊放著一個布包,是橫溪村民送他的謝禮:一大包饅頭。一路出來,至今隻吃剩兩個。
圓性看見前方走來這個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著明晃晃的長劍。圓性沒有露出任何神情,隻是喚前面四人停下車子來。

那四個馬賊,一個個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見韓思道走來,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於村民的驚惶之色,再也顧不得後面那和尚,拚命就想逃跑。
——是術王的人!
無奈他們頸項都用粗繩套住連到車子上,四人之間又各有繩子綁在一起。可他們都像失去常性,發瘋似地去拉頸上的繩索,磨得頸項都出血了。

圓性昨天在橫溪村已經打得他們像狗般貼服,此際卻見他們害怕這拿劍的小子尤甚於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從板車上踏了下來。
韓思道走到圓性面前七尺處停下,雙手都收在背後,半點不似要發難。


——但其實左手早就從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製帶有黏質的「仿仙散」,正在背後悄悄撒到劍刃上。他早就做慣這動作,前面的人半點看不出來。

圓性將齊眉棍拄在右側,立姿挺拔,身體要比韓思道壯碩得多。那氣勢沒有半點兒出家人的和善模樣。

韓思道瞧著他笑了笑。自從霸占「清蓮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歡殺和尚,最愛聽這些自稱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淩辱下所發出的叫聲。
圓性看看遠處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說:「挺熱鬧的嘛。」

「和尚來村裏化緣嗎?」韓思道問時,背後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劍脊,確定上面已沾了足夠的「仿仙散」。
「我要去縣城,路過這兒,想來討口清水喝。這天氣,熱得緊啦。」圓性說著伸出舌頭,舐舐幹巴巴的嘴唇:「你們聚在外面幹什麼?」
「我們到這村子裏來,要辦一場盛宴。」
「哦?真不巧。我礙著你們嗎?」

「沒這回事。」韓思道說話的語氣非常客氣。「這場宴會好大,添你一個不嫌多。」

他說著時臉色絲毫不變,長劍卻無聲無息地從背後閃現!
韓思道出劍之際,下盤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當行劍」,刃鋒猛力砍往圓性的左肩頸間!
——擋它吧。

韓思道心裏早盤算,這劍也許會被對方撥棍擋格,已準備兵器一相交後,就再用蛇步退卻。這是昨天對燕橫時的相同戰法,目的也是要圓性去吸劍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藥之後才慢慢對付。

他密切注視著圓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齊眉棍。
然而棍未動分毫。

倒是圓性的左邊身子猛烈動了。

隻見圓性左身上的鬥篷,有如颶風卷雲般旋轉鼓起,底下爆發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圓性左足大大踏個箭步衝前,左拳從鬥篷下迅疾擊出,直迎向砍來的劍鋒!
——要用赤手去接這劍嗎?
韓思道甚是錯愕。
圓性的拳頭與劍刃交接。拳勁完全吃正了韓思道砍劍的力量。

奇異而清脆的聲響。
拳頭赫然將那劍身從中擊斷!

韓思道一心用計謀暗算對手,反而輕忽了招式上的反應,這劍斷的剎那稍一呆滯,原來準備的後退腳步慢了發動——
圓性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單龍出海」,拳頭打斷劍身後餘勁仍然未消,結實地轟在韓思道右邊臉上!
韓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個飛起,朝後仰倒摔落地上,揚起一股煙塵。餘下半截斷劍也都脫手了。
遠處看著的術王眾及村民,一個個目瞪口呆。

鄂兒罕放開交疊胸前的雙臂,那原本無神的雙眼亦瞪大著。
韓思道武功如何,鄂兒罕非常清楚。這小子就算是輕敵,但被這麼簡單一拳即時擊倒——這野和尚可半點也不簡單!
此時眾人才看見,圓性那擊出的左臂,從拳頭到肩都穿戴著包鑲銅片的鐵甲,難怪能夠硬碰鋒利的長劍。

——那拳勁能擊斷精鋼的劍身,更是非常驚人!
韓思道欲掙紮站起來,但手腿好像都不聽使喚。鼻子流出的鮮血沾滿胸膛衣衫,一隻右眼因血絲爆裂而通紅,右邊臉腫脹得有如長了個大瘤,臉容非常嚇人。他神誌不清,嘴巴流出帶血的唾液。

——如非劍身已經抵去了部分的拳勁,他頭臉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兒罕快步上前,雙手已交叉搭著左右腰間劍柄。
但圓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條同樣穿戴著銅甲的左腿,踏住重創的韓思道胸膛。

他看也沒看地上的敗者,濃眉大眼隻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內的鄂兒罕。鄂兒罕馬上止步。

圓性左手將鬥篷拉了下來,露出全副「半身銅人甲」,燦爛陽光照耀滿是斑駁戰痕的甲面,發出金紅光華。
「你們就是我聽說過的那些『武當弟子』嗎?」
圓性說著時,從腰帶上取出半邊形如夜叉惡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圓性左半邊面罩上的夜叉神態凶猛,五官怒張;露出的另半邊臉,卻綻放出豪邁的笑容。

◇◇◇◇

王守仁踏進廬陵縣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棧」裏。因為近來匪賊肆虐,客棧已丟空多時,現在充當醫治傷者之地。
樓下的廳子裏充溢著血腥和草藥的氣味,到處傳來傷者的痛楚呻吟。
隻有三個傷者沒哼一聲。虎玲蘭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間圍繞著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處都有包紮。長長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邊,她神情也是一副隨時站起來再戰的模樣——雖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傷都會傳來尖錐刺入般的痛楚。
練飛虹包裹著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盤坐閉目調息。他手臂所受劍傷很深,而且年紀的關係不易複原,看來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橫身上包紮的數目最多,但相較兩人反而都傷得最淺。他頭臉從左耳到下顎圍著一整條布帶,但面容仍很精神,隻是失血不少,皮膚略顯蒼白。燕橫此刻正站在客棧的一角,眼望遠方,雙手輕輕移動比劃著,顯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過的劍招。

其他受傷的人,都是那屋子裏在波龍術王劍下生還的人質。有兩個傷得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也有的恐怕要終身殘廢。
童靜跟王守仁的門生也都在場,幫忙城裏僅有的兩個大夫醫治傷者。童靜跑來跑去張羅各種東西,已是滿頭大汗,一張臉紅透了。童大小姐從前在成都岷江幫家裏,何曾幹過這種苦差?現在她卻很是熱心,隻覺得能夠幫助這兒的人,心裏很是踏實欣慰。
「看不出啊。」旁邊的虎玲蘭忍不住說:「你將來會是個好妻子呢。」
童靜一聽臉更紅了,對蘭姐作了個慍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繼續幫大夫搗爛草藥。
「荊大俠……還沒有回來。」
說話的是薛九牛。他手裏也拿著藥,卻呆站在客棧大門前,看看外頭已經升得很高的太陽。

薛九牛也是剛剛回來縣城,還帶著那群被術王眾囚禁在登龍村的女子。他們徹夜逃走,一直沒停地跑了很長的路。早上看見縣城時,那些女人都哭起來了。

薛九牛把一匹馬留了在青原山腳的原地,給荊裂回程時用,自己則牽走另一匹,給那些女子輪流坐上去休息。他還以為荊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現在還不見蹤影。

童靜聽了他這話便說:「你放心吧。荊大哥是我們裏面,最不必擔心的一個。」

童靜嘴裏這麼說,但心中確實有些擔憂。昨夜見識過那波龍術王的歹毒心腸後,她實在不敢太過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純論武力,術王與他的手下,當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敵人——貨真價實的武當派相比;但武當派又沒有術王眾的狡獪惡毒,荊裂要是給發現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數……
薛九牛不知荊裂有否出事,但心裏已經開始自責,懷疑是自己的固執壞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與荊俠士認識雖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這麼好對付的。」王守仁鼓勵說。他特意放高聲音,讓客棧的人都聽得見。這種時候,城裏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氣。
可是不由他們不沮喪。王守仁才剛從義莊過來,那邊停放了三十幾條屍體。昨夜波龍術王在給燕橫發現之前,就已潛入民居,無聲屠殺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這麼多人當然悲傷,但更令王守仁憂心的,是眼前三個滿身帶傷的俠士。這波龍術王的力量,比估算中還要可怕。
雖然抵拒了波龍術王於一時,但王守仁深知對方日內必然再犯,而且這次定會帶足人馬。
波龍術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見,必將屠城。
他看著受傷的練飛虹等人。
——這重擔,不能隻交給他們五個承擔。

王守仁走到燕橫跟前來,仔細看著他。
燕橫還沉湎在劍招中,他擔心昨夜自己的進步隻是曇花一現,趁記憶仍然鮮活之時,不斷在重溫對敵的情形,還有自己用劍時那感覺——尤其是最後使出的那式「穹蒼破」。

——啊,假如那時候我這樣子出劍……這般踏步……也許那家夥更難抵擋。待會兒要好好問問飛虹先生的看法……
就如荊裂教過他:武功不隻用身體去練,還得用心。重新檢視自己的技法,從中尋找缺失,是進步的一大途徑。

此時燕橫才醒覺,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經看著他好一會兒。他急忙抱拳施禮。

王守仁看著這個滿身帶傷的少年劍士,感覺他跟昨夜在屋頂暢談時有所變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氣質。

「你的傷沒大礙吧?」王守仁關心地問。

燕橫摸一摸下顎:「沒什麼的……就是多了幾道疤痕。」

「一個像樣的男人,身上怎沒幾道傷疤?」王守仁說:「我當年得罪劉瑾,給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現在都很難看呢!」

兩人相視一笑。
「很感謝王大人昨晚跟我說話。」燕橫正色說:「聽了之後,讓我回想起家師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這一戰的親身體會,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

王守仁捋捋長須:「是什麼呢?」

燕橫目中露出火熱的眼神。但他一時無法開口。

「不用猶疑。」王守仁鼓勵說:「只要是從心裏直說的話,定然有價值。」

燕橫深深吸進一口氣,便朗聲說:

「我是想:一個人隻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沒有半點牽絆和畏懼,才會變得強大。就算被人看作執著的傻子,就算明知會走一條最遠的路,都沒有關係。

「向武當派報仇,為師門討回公義,這悲願死也不會變。可是我的劍不能隻有仇恨。複仇隻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負複興青城派的重任。一個有價值的青城派。



「這次廬陵的事情,驟看好像跟我的誌願無關,但其實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擁有強於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樣用於世上。否則就跟我痛恨的武當派沒有分別了。

「我相信,這才是真正的青城劍道。」
王守仁捋須的手停下來了。他無言瞧著燕橫良久。
——此子曆經試煉,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個俠士。童靜顯然還沒能獨當一面;練飛虹和虎玲蘭受傷較重,需要休養;荊裂又不在。眼前燕橫是最好的人選。
「我有一事,必要馬上出城去辦。」王守仁說:「燕少俠如無大礙,可以陪我走一趟嗎?」
燕橫二話不說,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龍虎劍」。

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橫隨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棧。

童靜等三個同伴和王門的學生看見,都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隻是感覺到兩人走路的背影,散發著一股相近的凜凜氣勢。

二人走到縣城的大街上。陽光灑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們有如一對已經認識很久的朋友,並肩而行。

燕橫一邊把雙劍背到身上,一邊問:「王大人,我們要去哪兒?幹什麼?」

王守仁那滿是皺紋的瘦臉神情肅穆,泛著對黎民百姓的憂慮;但同時一雙有神的眼睛,又閃出謀略家的智慧光芒。

「去借兵。」

卷七 夜戰廬陵 後記

一個「俠」字,在中國由來已久。

「武」與「俠」本就分不開,幾千年前韓非子為「俠」定性,寫道:「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武力本身是最直接的力量,朝廷和統治者擁有唯一合法武力,相對來說古代俠客的定義,就是私下以武力行事者。

法家韓非此語,對法度以外的俠者深痛惡絕。《漢書》雖也欣賞俠者「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但同時指控他們私下了事,竊奪了國家的生殺大權,「罪已不容於誅矣」。可見在製度森嚴的古代社會,屬於草根又不順服法製的「俠」,多為讀書人所不齒。

當談到中國武俠時,常有人以之跟歐洲騎士精神或日本武士道相提並論。它們固然有相近之處:都擁有武力,並存在一套嚴格的行事標準(所謂「Warriors Code」)。但根本性分別正是在於其政治身份:歐洲騎士和日本武士都是統治階層,屬於製度以內甚至本身就是製度;中國的俠者最大特征則是身處製度外,並往往在製度不足或不公時,發揮出一種製衡的力量。
《史記》司馬遷為一位豪邁的史家與文學家,他應是古代對布衣俠客正式予以讚揚的第一人。《遊俠列傳》雖然提及俠者不合於正軌,但同時亦為他們的俠行辯解,認為世事往往有緩急,俠者確實起著維持社會正義的作用。司馬遷更借豪俠,諷刺世上成王敗寇式的虛假「仁義」。

《遊俠列傳》裏的名句:「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亦成了後世千百年來,民間對「俠」的評價標準。
古代真實的「俠」,其實並非現在我們武俠小說裏看得多那種獨來獨往、瀟然一劍的俠客,而多是家裏有點錢財,養一堆三教九流食客結成江湖勢力,私下對地方事務作仲裁或幹預的豪傑人物,跟幫會的分界頗有些模糊。日本黑社會到今天還常以「任俠」自居,當為這中國文化的餘緒。
今日武俠小說和電影裏為大眾熟悉的「俠客」形象,實是經過曆代虛構文藝(包括說書、戲曲和小說)的演變才慢慢成形,到近代更是受到外國作品的影響。武俠作品雖然虛構,但它受歡迎之廣之久,卻真實反映了群眾對正義力量的單純盼望。
一個時代假如需要英雄俠客,從法度之外撥亂反正,固然並非好事;但如果在需要英雄的時代裏沒有英雄,則更為可哀。維持社會運作需要冷靜;但改變一個社會的,永遠是熱血之人。

喬靖夫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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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3:37
卷八 破門六劍 引言
  
  善者之動也,神出而鬼行,星耀而玄逐,進退詘伸,
  
  不見朕垠,鸞舉麟振,鳳飛龍騰,發如秋風,疾如駭龍。
  
  ——《淮南子·兵略訓》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少年劍士燕橫

矢志向武當復仇,途中巧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與崆峒派前任掌門練飛虹,五人結成同伴

,一起踏上武道修練和江湖歷險的旅程。
  
  五人為尋訪著名磨劍師,前赴江西廬陵,機緣巧合下與一代大儒王守仁相交。當地遭受前武當派高手波

龍術王率領的一夥妖匪蹂躪,王守仁與五俠挺身對抗奸邪,誓與百姓共生死。
  
  荊裂孤身夜探敵方本陣「清蓮寺」,遭術王師弟、前「兵鴉道」精銳梅心樹發現追殺,陷入被百人圍攻

的困境,躍下山崖,安危不知……
  
  波龍術王帶同親信女刀客霍瑤花夜襲廬陵縣城,群俠血戰抵抗,負傷下終將二人擊退。燕橫此一戰中領

悟「雌雄龍虎劍法」奧秘,武功大有進境。
  
  少林武僧圓性與群俠約定於廬陵重聚,途經車前村,遇上術王兩名頭目作惡逞兇,怒然揮拳伏妖降魔…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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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4:21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一章 野和尚
  
  那淒烈的哭喊聲音,響徹少室山少林寺的山門前。
  
  是某個嬰孩正在放聲大哭。然而那聲音中隱隱有一股深沉的震盪,聽來不似是因飢餓或恐懼而哭泣,更

像在吼叫。
  
  哭聲已經持續許久,但那嬰孩還半點沒有疲累收歇的跡象。站在山門前的幾個和尚與小沙彌,顯得手足

無措。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嬰孩的母親把自己僅有的冬衣包裹著兒子,自己只穿一件單薄衣裳,雖是個壯健

的農婦,仍不禁在打顫。
  
  和尚兩手捂著耳朵,仔細看那包在薄棉衣裡的男嬰,他雖是出家人,一看之下還是忍不住皺眉。這嬰兒

才剛滿三個月不久,身子瘦瘦小小,奇的是全身都長滿了又黑又密的毛髮,就連耳鬢和腮子都像蓋了大把鬍

鬚,乍見還看不出是人,讓人誤以為是初生的狗兒。
  
  這怪嬰仍然哭叫著,一隻毛茸茸的小手,一直死命抓著母親胸口衣裳不放。母親一邊流著淚,一邊想用

力去掙,但孩子的指掌出奇地有力,還是掙他不脫。
  
  和尚也嘗試幫忙去拉嬰孩的手臂,始終拉不開來,太用力又怕傷了孩子,一時都束手無策。
  
  山下一帶的貧農因無力撫養孩兒,將之送上少林寺乃是常有的事;孩子跟父母分離,哭得死去活來亦是

必然,和尚早就見怪不怪。可是如今這般情狀卻是頭一遭。
  
  那哭聲甚為洪亮,在山間迴盪不止,恐已傳到上方的寺院殿宇了。看門和尚害怕哭聲打擾了寺裡眾僧的

功課,自己會給長老怪罪,就跟那母親說:「檀越,不如你還是先帶他下山……等再大一點才送上來……」
  
  農婦急得幾乎跪下去,自己也泣不成聲。她丈夫上個月剛病死,家裡七個孩子許多都還小,實在養不了

。有三個女的跟一個男的已經送人家收養,就只餘這生來嚇人的老麼,說什麼都沒人要,除了送上寺院來,

她再想不出什麼辦法。
  
  「請大師拿剪刀來。」她勉強收起淚水說:「我就把這衣服割開吧。」
  
  此等非禮之事在少林山門前發生,要是誤傳了出去,可是大大有損寺院的清譽。
  
  和尚正在猶疑間,卻見後面已有人從石階信步下來。他們定睛一看那身穿袈裟、手提禪杖的身影,不是

別人,居然正是少林寺方丈本渡禪師。
  
  幾個和尚連忙合十低首,心裡很是害怕——方丈竟為這等小事親自下來察看,必然是要責怪那煩人的哭

聲了。
  
  本渡禪師踏下來的步履甚是穩重,禪杖只是輕輕點地,並未需要用它借力;未滿五十歲的魁梧身軀挺得

筆直,寬厚的胸肩將僧衣袈裟撐得脹滿;有如岩石的頭臉,除了戒疤之外還有兩、三道深刻的傷痕,都是年

輕時在寺內練武比試留下的。
  
  雖是如此長相身材和堂堂步姿,但本渡並沒有予人半點盛氣凌人的壓迫感,反倒像一棵會行走的大樹:

堅實壯碩,卻能包容庇蔭一切。
  
  眾和尚再看主持身後,下來的還有數人。原來是文僧長老了澄大師,身邊左右有兩個弟子攙扶著。了澄

是本渡的師叔,當今少林寺裡除了已退任的前方丈了恆大師以外,就數他輩分最高。眾和尚見了更驚得身子

縮作一團。
  
  本渡趨前看看那週身是毛的嬰孩,半白的眉毛揚了一揚。
  
  「可憐的孩子……」本渡伸出曾經苦練少林「鐵沙掌」、五個指頭都磨平了的手掌,輕輕撫摸嬰孩的頭

頂。
  
  那手掌雖是骨節突露又滿佈厚繭,但撫摸的觸感異常輕細,隱隱顯示了本渡武功已達「從剛臻柔」的境

地。
  
  在這溫暖的手掌撫慰下,嬰孩卻仍是哭泣不止,揪著母親胸口衣襟的小拳頭,似又抓得更緊。
  
  了澄大師也到孩兒跟前,一雙慈祥的眼睛俯視其哭相。
  
  「緣盡了,就放開吧。」
  
  了澄這般輕輕說了一句。
  
  嬰孩的哭聲頓時收歇,圍著毛的嘴巴好不容易合起來。抓著衣服的五指也鬆開了。
  
  了澄伸出一雙枯瘦得像鳥爪的手。那農婦看著他清澈的眼睛一會兒後,也收起悲傷,把男嬰交到他懷裡


  
  已不再哭的男嬰,這時竟與抱著自己的了澄對視,眼神裡沒有半絲對陌生人的驚懼,定睛不移有如成年

人。
  
  了澄將男嬰交到師侄的手上。
  
  「本渡,這孩子過了蓄髫1之後,就由你親手剃度。」
  
  『注1:少林寺所收幼兒,都交在山腳下為寺院耕作的農家寄養,直至約五、六歲方帶回寺出家學佛,

這稱為「蓄髫」。』
  
  本渡恭敬地接過孩子,心裡甚感奇怪。
  
  了澄說完就讓兩個弟子扶著,拾級往山上回去。他離開前又說了一句:
  
  「此子雖頑魯,但生就一顆見性之心,他日果證不凡。」
  
  半年以後,男孩身上的奇異胎毛漸漸自行脫落,再與一般嬰兒無異。
  
  五歲回歸少林寺,方丈本渡親收為徒剃度,按少林七十二字輩分排行,為「圓」字輩。
  
  七歲正式誦經禮佛,同時開始修習少林武藝。少林寺強調「禪武不二」,即使是武僧也不可偏廢了禪修

功課,若有怠惰則禁止練武,以防他們一味鬥勝爭強。這孩子過了整整兩年,都沒能把最入門的經文念誦,

坐禪聽講時又常常打瞌睡;但每到武課就馬上生龍活虎,而且好勝心甚強,不論各樣鍛煉,都愛好跟同輩甚

至前輩較量比試,許多同門也都怕了他。
  
  師父本渡多次罰他禁足練武場,後來總是了澄太師叔出口為他開脫:「且由得他。這孩子,不可當作其

他人般教。」
  
  孩子聽過太師叔的話後,倒有時自動自覺拿起經書來念。雖然到了最後還是讀不懂多少經文。
  
  二十二歲之年,他通過少林武學最高試煉「木人巷」,以雙臂夾開放在巷道出口的灼熱鼎爐,臂內側因

而烙上「左青龍·右白虎」之印,是為少林高手之標記。少林數百年來得此烙記最年輕者,他是第四名。
  
  烙記還未痊癒,他同日就長跪於「金剛堂」不起,請求方丈師父批准他修習少林鎮山之寶「十八銅人大

陣」2。三天之後又是了澄為他說項,獲賜銅甲一副,六角鑲鐵齊眉棍一桿。
  
  『注2:關於少林寺「木人巷」與「十八銅人大陣」,詳見《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八》。』
  
  二十四歲,從上山參拜的武人口中,得知近年武林掀起的暴烈風波。
  
  一個月後獨自出走少室山,為的只有兩個字:
  
  武當。
  
  ◇◇◇◇
  
  那半張銅鑄的夜叉惡神臉孔,造型異常凶暴懾人;每片包鑲著銅片的護身鐵甲,也滿是教人觸目驚心的

磨蝕與鑿痕。
  
  然而這一刻,看在江西車前村兩百名村民的眼裡,這個在陽光中反射出金紅光芒的身影,無異於下凡的

菩薩活佛,眾人心裡有一股要下跪膜拜的衝動。
  
  圓性和尚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右手倒提齊眉棍斜垂身側,眼睛牢牢盯著十尺之外的鄂兒罕。
  
  陽光照射之下,鄂兒罕那張輪廓深刻的臉孔卻顯得神色陰沉,眼神再不像平日死魚般冷漠,激動瞪著被

圓性踩在腳下的同伴韓思道。
  
  鄂兒罕雙臂迅速在身前交錯,左右握著腰間雙劍柄,嚴陣戒備這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野僧。
  
  韓思道仰臥在地,本來白皙的半邊臉,被圓性那一拳打得高高腫起,顏色由紫入黑,一雙細眼反白,嘴

角冒出白沫來。他呼吸很淺,似已沒了半條人命。
  
  站在鄂兒罕身後那十名術王眾,先前凶狠跋扈的神情自然早就消失,一個個目瞪口呆,神情不可置信。
  
  ——在他們心目中,不只是波龍術王本尊,就是術王敕封的幾位「護旗」大人,都儼如凡人不可碰觸的

地煞魔星;其中之一的韓思道,卻竟然在他們看也看不清的瞬間,就被人打得倒地半死!
  
  其中一個拿著大疊「化物符」的術王弟子,驚呆間手指不自覺鬆開來,紙符脫手,如落葉隨風飄飛。
  
  好幾片紙符吹到鄂兒罕身上。他一動不動,仍然保持隨時拔劍的姿勢,內心卻在暗暗叫苦:
  
  ——到底交上了什麼霉運?竟然連續兩天遇上這樣的事情?
  
  圓性戒備著鄂兒罕等人同時,也在觀察四周狀況。他看見眾多哭泣流涕的村民,再見到術王眾牽著的馬

匹鞍旁,掛著許多個大布袋,就知道眼前絕不是什麼好事——韓思道突然出手暗算更是明證。
  
  ——帶這麼多袋子,是搶劫嗎?……
  
  被圓性所擒並逼著拉車的四個馬賊,已經停止了瘋狂掙扎。原先他們赫見令人聞風喪膽的波龍術王部眾

,想要拚命逃生;怎料這惡和尚一拳,就把對方一名頭兒連人帶劍都擊垮,這等武功,他們從前連想都沒有

想像過。
  
  ——我們竟然在他手底活了下來……簡直是祖上三代積的福!
  
  當中一名馬賊,順手抓住飄來的一片「化物符」看看,口裡忍不住喃喃說:「我聽說過……抓『幽奴』

,原來是真的……」
  
  圓性的心思遠遠不似他那憨厚的外表,這句話沒有逃過他耳朵。
  
  「快說。」他揚揚濃眉。
  
  那馬賊懊悔不已,惶恐地左右瞧瞧雙方,心想還是這和尚比較不好得罪,吞吞喉結便說:「那些布袋…

…是用來裝人頭的,好像是他們什麼儀式,得用人命祭死者……」
  
  圓性看一眼布袋大小和數量,又瞧瞧村民的人數。
  
  ——不是搶劫。是屠村。
  
  他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瞬間收緊目光。
  
  ——這一趟,沒有來錯!
  
  圓性最初因為跟蹤顏清桐,誤打誤撞到來江西;然後又意外聽聞有「武當弟子」在此地,純因好奇方才

一直南下找尋,並沒有想過找到的所謂「武當弟子」,竟然是如此邪惡之徒。
  
  圓性一眼看去就斷定:對面雖有十一人之眾,唯一堪稱敵人的就只得這個帶著雙劍、容貌不似漢人的黃

須男子。
  
  鄂兒罕雖因韓思道被擊倒而大感驚訝,但他畢竟由波龍術王親授數年,身姿架式未因情緒而動搖,交錯

的兩臂肌肉,處於一種既不緊張卻也沒鬆弛的微妙狀態,能夠高速拔劍出擊;雙腿膝蓋略蹲,勢如隨時撲擊

的豹子。
  
  圓性看出此人確實不弱。這等功夫,要非歷經無數生死搏鬥,就定然是名門所傳。
  
  「收集人頭?……」圓性朝鄂兒罕冷笑:「你知道嗎?我曾經見識過真正的武當弟子……我肯定你們是

假貨。」
  
  他說著揚起棍頭,直指鄂兒罕的臉。
  
  「武當弟子,才不會幹這種無聊事。」
  
  鄂兒罕聽了,雙目又恢復往日那死寂無神、彷彿無視一切生命的眼神。
  
  極度的冷酷,其實表現出心裡的熊熊怒火。
  
  ——你這是說,術王猊下教給我的武當派絕學是假的?
  
  對鄂兒罕來說,這就等於否定了他的人生。
  
  這時傳來一記悶呼。是地上的韓思道。
  
  原來圓性踏在他胸膛上的腳,不自覺地加重了力度。與其說是韓思道呼叫,不如說是那壓力硬把他胸膛

裡的氣擠了出來。
  
  圓性的憤怒,絕不下於鄂兒罕。尤其在看出了鄂兒罕的武功水平之後。
  
  這等武功,卻用以威逼殘害尋常百姓——在圓性的世界裡,這是難以想像的卑污之事!
  
  韓思道胸口肋骨發出破裂聲。
  
  鄂兒罕聽了怒意更增:他跟韓思道關係雖不好,但對方好歹是術王親挑的「副護旗」,如此被人像只蟑

螂般踩在腳下,就等於對術王猊下的直接侮辱!
  
  昨天早上在廬陵縣城,他毫不羞愧地選擇逃跑,因為對方有五個。
  
  然而今天眼前對手,只有一人。
  
  ——要是今天不能把這些「幽奴」帶回去,我還算是物移教的「護旗」嗎?
  
  滅化無常,死何足畏。
  
  事神以誠,宣教大威。
  
  鄂兒罕的眼神又再變化,這次透出了一種瘋狂之色。
  
  圓性再次揚眉。他清楚感受到,鄂兒罕的架式散發出更強烈的氣勢。
  
  相似的眼神,圓性曾經見過:那個死在他懷裡,猶如行屍走肉的男人。
  
  ——鄂兒罕並非服了「仿仙散」,而是靠著對波龍術王的信念自我催激。效果就如昨天他在縣城向部眾

念誦咒文一樣。
  
  鄂兒罕咧開兩排牙齒。黃須揚動。
  
  圓性感受到敵人散射的戰氣,馬上也作出相對的反應。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剎那發動。
  
  鄂兒罕腰帶上一對湘龍派古劍,先左後右交錯出鞘。他的身體俯前,幾乎成一直線,全力撲出!
  
  圓性則以韓思道身體為踏板,穿著銅甲的左腿猛踩他胸口前躍。隨著韓思道痛苦吐血,圓性碩厚的身子

如炮彈射出,同時已架起齊眉棍,藉著這股衝力,使出少林「緊那羅王棍·穿袖勢」,鑲著鐵皮圓釘的六角

棍頭,激取鄂兒罕面門!
  
  鄂兒罕的雙劍亦已成招,運使波龍術王所授「武當勢劍」,左手劍斜架在頭頂上方,右手劍橫向反砍圓

性頸項!
  
  二人躍撲之勢都甚猛,那十尺距離在一眨眼間已縮短,劍棍火速交接!
  
  鄂兒罕這招「勢劍」是要正面硬破,靠頭上的左手劍將圓性刺棍架去,同時右劍砍斬,連消帶打取勝;

怎料左劍一碰上那齊眉棍,就已感受到非常強橫的力量,如排山倒海傳至,左劍非但無法將棍撥去,棍力反

倒壓過來,影響了他全身的架勢與協調,連右手劍都一時窒礙砍不出去。
  
  只是兵器交鋒,圓性的剛勁就足以透到對方的身體骨架裡,彷彿將鄂兒罕釘在原地!
  
  ——這種力量……
  
  鄂兒罕還來不及驚愕,已感到左劍被反壓下去,六角棍吃著劍身,仍然從中線刺入!
  
  鄂兒罕果斷地變化右劍去向,也將之架往齊眉棍,合雙劍交叉之力猛舉,這才抵住了渾厚的棍勢。
  
  圓性這招「穿袖勢」乃躍在空中發出,為了拿捏最強的攻擊距離,右手右足皆居前。這時刺棍之力已盡

,他身子一著地,左腳又緊接踏上前去,左手同時像划槳般猛撥出,將另一端的包鐵棍頭橫掃出去,「跨劍

勢」揮擊鄂兒罕右肩!
  
  ——從剛才遠距離如標槍般的直刺,再瞬間變換成近接橫掃,左右兩端發招自如,正是這根雙頭齊眉棍

的妙處。
  
  鄂兒罕面臨對方橫向掃擊,本可將雙劍化為直刺反攻,用「以直破橫」之策,把圓性逼開。
  
  可是眼前一片光芒,原來圓性此刻變成左足在前,整個左半邊身都有銅甲保護,鄂兒罕的劍尖無從下手

;圓性這「跨劍勢」不只手中棍,全身上下有如整面會移動的銅牆鐵壁,朝鄂兒罕迎頭壓來!
  
  先前接招時已見識了圓性的剛勁,鄂兒罕更加不敢硬碰,上身後仰閃躲之餘,下面雙腳施展出術王所授

的武當輕功步法,以巧妙角度退去,避開了這攔身掃棍!
  
  鄂兒罕後退,圓性卻不上步去追,只順著掃擊之勢將齊眉棍掄過半圈,同時雙掌在棍身上滑過,瞬間從

雙手握棍中段,改變成持著棍尾一端,盡用了棍長五尺有餘的優勢,再次大幅掃出,這次改攻下路,「烏龍

翻江勢」劈殺鄂兒罕後退中的兩膝!
  
  ——長兵器之利,是不用改換架式高低,兵鋒已可覆蓋敵方從頭到腳全身!
  
  鄂兒罕赫然感到下路有威脅襲來,驚異於敵人變招之猛之速,再也顧不了面子,拔腿躍後閃過這低掃棍

,著地時又再急跌了數步,握劍的雙手大大攤開保持平衡,狀甚狼狽。
  
  長棍夾沙塵貼地掃過,如鐮割草。
  
  旁觀村民的眼目視力不足以捕捉那快棍,只見一抹殘影在地面刮過,帶有一種極為銳利的聲音,他們一

時還錯覺,圓性手上那條木棍,不知何時化成利刃。
  
  圓性趁機奔前追擊,雙手再次化為近身短打的兩頭握式,一個弓步朝鄂兒罕中路直進,兩拳有如推出般

猛力衝前,以棍身中央直壓鄂兒罕喉頸!
  
  鄂兒罕畢竟苦練劍術日久,很快就回復馬步平衡,見這壓棍攻來,他及時豎立雙劍,成二字架在胸前,

僅僅將棍身抵住!
  
  兩人變成近接以硬力相抗,三柄兵器緊緊互擠,他們的頭臉也頓時相距不足兩尺。
  
  鄂兒罕感覺圓性那山崩般的勁力,一刻不放鬆地湧來。他吃力緊鎖雙臂關節,才勉強抵抗得了。
  
  鄂兒罕近距看了圓性一眼,發現圓性雖一臉亂生的鬍鬚,但其實面容甚年輕。
  
  這等拳棒功夫。還要是個和尚。鄂兒罕心裡再無疑問。
  
  「少林?」
  
  圓性聽了微笑,回了一句:
  
  「武當?」
  
  圓性那笑容裡充滿了輕蔑。
  
  意思是說:你這樣也算是武當?
  
  這越過了鄂兒罕心裡的尊嚴最底線。
  
  圓性突然感到棍上的抗力消失。代之是一種有如膠著的牽引之力。
  
  鄂兒罕雙劍已變勢,從向前力推化為往斜下方帶下去。
  
  「引進落空」之技。「太極劍」。
  
  圓性的齊眉棍猝然被雙劍黏帶向鄂兒罕身側,失去了攻擊的準頭!
  
  鄂兒罕接連再變,右劍仍搭著長棍中央往下帶,左劍卻已離開,遁最短的直線,以最小幅的動作,平平

刺向圓性右目!
  
  在近身纏戰中突起這變化,古劍尖鋒又在甚近的距離裡急刺而來,圓性似已無閃躲的餘地——
  
  在這剎那,圓性心裡感激一個人:
  
  武當「兵鴉道」高手,尚四郎。
  
  全因為在西安與尚四郎的一戰,圓性早已對「太極」不陌生。鄂兒罕一發動雙劍化勁,他就知道是什麼

一回事。
  
  ——任何一個高手都會告訴你:在他們那種層次的對決裡,「知道」有多麼重要。
  
  電光石火之間,鄂兒罕心頭狂喜。因為他刺出一劍的左手,從劍柄傳來了得手的觸感。
  
  ——我打敗了少林武僧!
  
  那喜悅令他忽略了那觸感的微小差別:劍尖刺中的,是比人體任何部位都要堅硬的東西。
  
  原來圓性早就捕捉這刺劍來勢,他略一側頭,用左半邊的夜叉銅面具額處,將這劍擋了下來!
  
  鄂兒罕剎那間無法控制的喜悅,成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要能充分發揮「太極」那微妙得「一羽不能加」

的功夫,必要具有在刀山血海、千軍萬馬中也絲毫不動之心,一旦為驚懼、遲疑、驕傲、輕慢等情緒所滯礙

,就無法完全放開敏銳的官能,以感應敵人力量流向。
  
  ——就如西安一戰,桂丹雷迎尹英川八卦大刀劈下而色不變,正是他取勝關鍵。
  
  單這一點,足見鄂兒罕的「太極」仍欠火候。
  
  鄂兒罕赫然發現並未得手,右手劍急忙繼續化引圓性的長棍向下,以防他抽棍反擊。
  
  可是已經沒有用。剛才那一刻的窒礙,已削弱了他的化勁;更何況他不是姚蓮舟這等「一心二用」的絕

頂高手,左手的刺劍也影響了右劍的運行。
  
  那化勁的弧線,已經不再圓。
  
  齊眉棍脫離「太極」的控制。
  
  用「太極」的人失卻了控制,就等於敗了。
  
  鄂兒罕的化勁不靠眼目,只靠劍上觸感去確定對方齊眉棍所在;如今棍已經「消失」到不知哪兒去,他

恐懼中只能做一件事:
  
  把全身肌肉緊縮,準備迎受那棍擊。
  
  一股像被鞭打的火辣痛楚襲擊左肋,鄂兒罕如遭電殛,吐出一口苦水!
  
  他幸有物移教的自我催激法將那痛楚減低,強呼一口氣全速飛退,同時在身前亂舞雙劍花,欲阻圓性追

擊——
  
  圓性卻不必起步去追,原地屈膝化為低沉的前弓步,右手握棍尾猛衝,棍身從左手的銅拳甲裡疾吐而出


  
  六角鐵棍穿越那雙劍花之間的微細空隙,就像毒蛇騰身噬擊般準確,鄂兒罕胸骨應手破裂,黃須隨著「

哇」一聲染紅!
  
  這一擊同時也打破了鄂兒罕身為武者的自信。
  
  圓性一招一式拳棍皆至簡至樸,卻盡顯少林正宗那純厚剛健的上乘風格,完全是憑正面的速度、力量、

氣勢與精神凌駕對手。
  
  心正,拳則正。
  
  此刻正在吐血倒退的鄂兒罕眼中,這少林武僧,有如一塊看不見弱點的堅剛岩石。
  
  假如純是武者間的比試,這時已經分出勝負。但圓性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想到那幾口大布袋,想到那

兩百個村民驚恐的臉龐,他沒有任何要尊重這個敵人的理由。
  
  半邊銅面具底下的眼睛,冷酷如冰霜。
  
  這冷酷,卻同時表現出最單純的慈悲。
  
  為眾生去惡。
  
  圓性乘著刺棍跨上右步,繼而猛躍起來,雙手合握棍末舉過頭頂,以「緊那羅王棍」的「順步劈山勢」

,集全身之力,並且盡用齊眉棍全長,朝鄂兒罕頂門揮下去!
  
  鄂兒罕把一雙古劍迎往頭頂上方,其勢又是想再施「引進落空」。
  
  到了最危險的關頭,他本能地倚憑向來最信賴的「太極劍」。
  
  ——可是圓性已經有跟武當正宗「太極」決鬥的經驗。在他眼中,鄂兒罕這雙劍不過是半吊子的「偽太

極」。
  
  昨天鄂兒罕狀態完好之際,尚且無法安然將荊裂的倭刀斬擊化去,何況此刻面對也是實力相當的圓性。
  
  這「太極劍」的「小亂環」弧形雖能接上齊眉棍,但棍的劈勢實在太猛太強,劍招只能勉強將它往旁移

卸兩分——
  
  鄂兒罕頭上的卷狀布巾,剎那遭齊眉棍狠狠劈陷!
  
  他一雙本來就沒有什麼生氣的眼睛同時翻白,舌頭長長伸出,雙劍脫手,身體有如穿破的布袋塌了下去


  
  圓性倒拖著染血的齊眉棍,矗立在只剩最後一絲氣的鄂兒罕身前。
  
  他一身形貌殺氣充盈,村民無法抑制地紛紛下跪,以敬仰的眼神凝視他。
  
  餘下那十個術王眾則吃驚得無法呼吸,他們視為魔星般的兩位「護旗大人」,相隔不夠一盞茶時間,就

相繼倒在這野和尚腳下。
  
  圓性俯視雙眼失神、手腳仍在緩緩掙扎的鄂兒罕。
  
  「真可憐。你學的這『太極』,是騙人的啦。」
  
  圓性瞧著他不斷從頭上流下鮮血的臉,忍不住說,也不管他是否還聽得到。
  
  「我沒猜錯的話,教你的那個人自己還在練,只是拿你來測試功力。你學的這套,打不了真好漢。」
  
  鄂兒罕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知道是因為重傷,還是知悉自己苦練多年的「武當絕學」只是假貨而感到憾

恨。
  
  他眼目視線游移,似乎已無法看見圓性,只憑聲音辨別他所在,伸出左手似要摸索他。
  
  鄂兒罕身體已經甚虛弱,但他還有力量做一件事情。
  
  用手指拉動藏在腕脈處的機關。
  
  一物從他五色怪袍的寬袖裡彈射而出!
  
  圓性站得甚近,赫見異物已飛到面前,他迅疾舉起沒拿棍的左手!
  
  他本來可以一拳就把那東西擊飛,但這剎那感到不妥。
  
  ——圓性自小在少林寺長大,涉足江湖日子甚短,他這時並非憑什麼經驗判斷,反而是因心思純真,對

邪惡有一股甚敏銳的直覺。
  
  他左拳半途化為龍爪手,一把將那飛來之物準確抓在掌心!
  
  鄂兒罕彷彿用完最後一絲氣力,那條左臂軟軟跌下來,就此一動不動。
  
  他永遠也不能再吃強搶來的雞腿。也永遠不能再殺人了。
  
  在空地另一頭仍在吐著白沫的韓思道,結果倒還比鄂兒罕活久了一點點。
  
  圓性攤開左手,看看自己抓到了什麼。
  
  那是一顆青色的小小蠟丸,外表看那蠟皮並不太厚,隨便一撞就要破裂,只有其中一面貼著好幾層紙,

造得較厚硬,是在機關彈射時受力用的。
  
  圓性以一隻穿著笨重銅甲之手,卻能以「少林五拳」裡的「龍形」探爪擒拿手法,將這蠟丸接下而分毫

無損,可見他除了剛猛拳棍之外,手底裡也有柔細的功夫。
  
  ——圓性自與尚四郎的「太極」拳刀比拚之後,這半年來於途上刻意苦練擒拿技,就是要補當時近身纏

鬥的不足。
  
  看見圓性手裡這蠟丸,圍觀的術王眾驚呼起來:這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昨日在廬陵縣城裡,一口氣殺害

數十人的物移教可怕秘毒「雲磷殺」!
  
  假如剛才圓性稍向它揮擊,又或閃躲開去讓它跌破,劇毒的粉霧四散,此刻車前村裡敵我雙方所有人都

沒救。
  
  圓性瞧見那些術王眾凝視「雲磷殺」時露出的恐懼臉色,就知道這東西絕不簡單;再回想剛才韓思道曾

在劍刃上沾藥試圖暗算他,圓性更猜到這東西是藥物。
  
  「是劇毒嗎?」圓性用兩根指頭輕輕夾著那蠟丸,走前一步往那些術王眾問。
  
  術王眾見他拿著「雲磷殺」如此輕率,紛紛倒抽著涼氣。其中一個忍不住輕呼:「別弄破……」
  
  圓性點點頭,從僧袍內側取出一方汗巾,把蠟丸包覆,放進懷中。
  
  術王眾這時略鬆了一口氣,再看看地上的鄂兒罕與韓思道,突然醒覺自己身在何種處境。圓性手中的齊

眉棍,鑲鐵棍頭還在滴著血。他們不禁心寒後退。
  
  「出家人,說這樣的話似乎有點奇怪……」圓性搔一搔沒有蓋著面具的那邊眼眉:「可是我真的找不到

不把你們殺光的理由。」
  
  十個術王眾一聽之下腿都在顫抖,平日橫行廬陵、肆意劫殺的威風不知已經丟到哪兒去。有兩個還當場

失禁尿出來了。
  
  剛才他們已經見過圓性有如猛獸的疾速。逃走不是選擇。
  
  ——也許十人一起四散奔逃的話,會有幾個人活得下來。可是誰又願意冒險去當讓別人逃生的誘餌呢?
  
  就像先前的車前村民一樣,他們十人也被恐怖鎮鎖在原地不敢逃走,只不過現在身份換過來了。平日大

唱「死何足畏」的物移教歌詞,祭典宴會時順著大夥兒高喊口號,一旦死亡真的臨頭,不是個個都能奉行這

神啟聖訓。術王勢力過去一直無往不利,眾多信徒弟子都沐浴在狂喜與慾望之中;但如今形勢逆轉,在這正

氣充盈的少林僧人威懾下,他們的信仰都崩潰了。
  
  圓性的指頭不斷輕敲半邊面具的額角,狀甚苦惱。
  
  「怎麼辦呢?……要我殺不敢反抗的人,又很難下手;要我放過你們麼?又對不起這兒的百姓。我怎麼

曉得,你們過兩天會不會又帶著那幾口大布袋回來?」
  
  術王眾慌忙揮手搖頭,有的結結巴巴地辯說:「不……不!絕不會……」
  
  「這樣吧……」圓性說著,突然一手將齊眉棍拋向他們,其中一個術王弟子雙手將棍接牢了。
  
  ——竟然毫無顧忌就把兵器扔給敵人,那份自信和豪氣令在場的人都咋舌。
  
  「你們每個人把一條手臂跟一條腿都打折,留下兵刃便滾吧。」
  
  圓性說完就不理會他們,轉頭朝著那四個被他在橫溪村擒下的馬賊走過去。
  
  四人看著那些愣在當場的術王眾,心裡不禁慶幸。他們雖然因為生活艱困,豁了出去落草為寇,但始終

因為一點良知,沒有去投那喪心病狂的波龍術王,否則今天就不只被逼著拉木頭車這麼簡單。
  
  圓性走過來,取下了半邊夜叉面罩塞到護甲的腰帶裡,一張粗眉大眼的鬍鬚臉這時消去了殺氣。他伸手

為四人頸上的繩索松縛。
  
  「比起那些傢伙,你們好像變得沒那麼可惡了。」圓性將繩拋到一旁:「不用去衙門了。你們走吧。以

後如何,是自己的造化。」
  
  四人吃驚地看著這古怪和尚好一會兒。這時圓性身後傳來慘痛的叫聲。術王眾開始用棍互相毆打手腿關

節了。
  
  這一刻四人異常激動,就跟村民一樣同時朝著圓性下跪,深深叩了個響頭,然後無言奔跑而去。
  
  ——他們此後沒再作賊。一個回家守著父母那塊瘦田;一人當了行腳醫的徒弟;另外兩個結伴去了廣東

,十幾年後做生意發跡了。
  
  圓性轉而又看著那些車前村民。他們仍一個個跪著。圓性皺眉,搔搔那頭濃密如雜草的短髮。
  
  「怎麼了?……先前又是這樣。你們吉安人有這樣的習俗,看見和尚便得跪的嗎?」
  
  他說著上前扶起一個老農婦。
  
  「我倒想問問:你們這村子裡,有人會剃頭嗎?」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二十八
  
  「木人巷」為少林寺武道的最高試煉,只有通過者才算是正式的少林「護寺僧兵」,得以配給個人兵器

,並獲許進修更高的少林絕藝。「木人巷」本身就是少林奧地,秘不向寺外人公開,因此產生了許多幻想不

實的傳說,甚至指「木人」是兩大排以機關驅動的厲害人偶,會對進入巷內的人自動攻擊云云。
  
  真正的「木人巷」乃是一條全長十二丈、平均寬一丈的山洞走廊,開鑿於少林寺「金剛堂」後山壁,進

行試煉之時極大陣仗,沿巷兩側共有一百零八個武僧把守,逐一與進入的受驗者以拳法對戰。為了避免嚴重

傷害,受驗和把守雙方,都會在心胸背項要害處穿戴著木板與厚棉布的護甲,因此才稱「木人」。
  
  受考驗的武僧雖然不必要把一百零八個「木人」都擊倒,但要一一闖過逾百對手的攔截仍極為艱辛,短

短十二丈的路程,平均通過時間卻要一個時辰(兩小時),進行連續不斷的戰鬥與體力消耗,每一個的對手

都精力新鮮充沛,除了是武功造詣的測試,更是體能意志的絕對考驗。
  
  受驗武僧到達「木人巷」盡頭時,巷口有一座燒熱了的大鼎爐攔阻,爐的左右兩側鑄有龍虎圖案,武僧

須用雙臂夾起鼎爐移開方可出關,因此會在前臂內側烙下「左青龍·右白虎」印記,是為體得少林武學精髓

之證明。
  
  少林武僧除了通過武道修練參悟佛法,也肩負保護少林寺的重任,而「護寺僧兵」裡以「十八銅人」為

最高級別。「十八銅人大陣」乃少林武學至寶,其創編以「羅漢十八手」、「鐵布衫金剛功」及「緊那羅王

棍」為經緯,陣法以九人或十八人施展,拳棍互相無間配合,以發揮極強大的加乘威力。每名「銅人」按照

其武功專長,得以配備不同形制的鑲銅鐵甲,如有的是半邊身子,有的只裝備雙手雙腿,都是為了發揮不同

武僧的擅長功夫。
  
  少林寺內武僧弟子幾達八百人,「十八銅人」當然亦不只十八個,事實上寺裡常備的「十八銅人大陣」

共有三隊,可互相替補陣員。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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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4:41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二章 溫柔的纏鬥
  
  荊烈瘦小的身體,蜷縮在狹窄的巖洞裡,緊緊抱著一柄滿是凹痕的木刀,澄亮的眼睛凝視洞外漆黑的天

空。
  
  雨聲淅瀝。太黑了,無法看見雨點。但他依舊出神地眺視,彷彿能夠看見些什麼。
  
  他知道,在這海岸對面的遠方,就是自己的出生地烈嶼——應該說,是父親發現他的地方。
  
  他的親生父母成謎;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被拋棄在那海岸上。他跟這世界一無連繫。
  
  他只有繼續緊抱著木刀。
  
  「小鬼!給我滾出來!」
  
  雄渾的怒喝,透過雨聲傳來。可辨出是父親的聲音。
  
  他探頭出去看。
  
  正好逢著閃電。荊照赤裸上身的壯碩身影,在那一瞬間閃現。雨水打在他肩背上,被體溫化成霧氣。他

右手提著一條籐杖,左手卻拿著一壺酒。
  
  荊照舉壺喝了一口,然後又高叫:「我知道你躲在這兒!滾出來!」那粗啞的聲音中充塞著暴怒。
  
  荊烈當然知道父親盛怒的原因:傍晚在「虎山堂」練武時,荊烈因為太過興奮,用木刀打傷了沒有血緣

的兄長荊越的一根食指。那只不過是在練定招對拆,胡亂出招的荊烈當然有不對;但拳齡遠遠長於義弟的荊

越,竟然避不過那一刀,結結實實地在眾同門跟前丟臉了——他可不是別人,而是南海虎尊派將來的掌門人

選啊。
  
  荊照一邊叫喊,一邊在黑暗的巖岸之間奔跳自如。雖然近年溺於杯中物,他的身手還沒有受到大影響—

—「滾雷虎」這外號,可不是因為當上虎尊派掌門才得到的抬舉,而是年輕時就在福建武林打響的名號。
  
  在滂沱夜雨裡難以視物,荊照遍尋不獲,心情更惡劣了,將酒一口喝乾,一把摔去酒壺,仰天如猛獸似

的嚎叫。
  
  荊烈卻在這時自行從洞裡爬出來了。
  
  另一次閃電。
  
  荊照遠遠看見這全身濕淋淋的小子,馬上全速跑躍過去。
  
  荊烈沒有走避。
  
  荊照一到了他跟前,二話不說,就把籐杖橫揮向他左肩。
  
  荊烈雙手分握木刀兩頭,舉到身側擋那籐杖。他體重連父親的一半也沒有,強烈的衝擊之下,身體往另

一邊跪倒,幾乎就滾跌下岩石去。
  
  ——但他確實把這一擊擋下來了。
  
  荊照更憤怒,另一隻手伸出,一把捏著義子的喉頸,把他整個人揪起到半空。
  
  荊烈被扼得窒息,腦袋和胸口都像快要爆開來。可是他沒有掙扎。手上的木刀也沒有放開。他瞪著已經

充血的眼睛,無懼地直視父親。
  
  那眼神裡,甚至沒有憎恨。反而有一股期待。
  
  雖然痛苦得快要昏迷,荊烈心裡卻有一股異常的快慰:每次就只有觸怒父親時,父親方無法忽視他的存

在。
  
  這是荊烈自懂性以後就明白的事情。平日他在父親眼中,彷彿還不如家裡養的看門狗。不管跌傷也好,

生病也好,餓著肚子也好……父親從來不屑一顧。唯一的例外,就只有當他幹了什麼讓父親生氣的事情時。
  
  經過好幾年,荊烈又漸漸知道,有什麼事情最能夠惹得父親不快:當他在外頭太過頑皮闖了禍時;當他

從高樹上跳下、躍到海裡抓魚、爬上祠堂屋頂,或者作其他大膽玩意時;當他把鄰村的孩子打得頭破血流時

……
  
  也就是,當他每次展現出強悍本色的時候。
  
  雖然每次最後都會給打得很慘,但隔一段時候他又會故意去幹這些事情。因為唯有被打罵之際,他才能

悄悄感到跟父親接近。
  
  荊烈決心:要吸引父親,自己就要不斷變得更強。
  
  ——比哥哥更強……不,有一天,比爹更強!
  
  快失去意識的荊烈這麼想著,眼睛依然凝視荊照。
  
  荊照驀然從義子的眼神裡,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情感。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扼著義子喉嚨的手掌不自覺

放鬆開來。
  
  荊烈的身體發軟,無法控制地崩倒在岩石上。
  
  荊照俯視沒有動靜的義子好一會兒。狂雨繼續滴打他頭頂。然後他彎下身子,將荊烈抱起來,回頭循來

路離海岸而去。
  
  這時荊照並不知道:短暫昏迷的荊烈其實早就給雨打醒。
  
  荊烈閉著眼,縮在父親的懷裡。
  
  在雨中,他感到那寬厚的胸膛,格外溫暖。
  
  荊裂從短暫的回憶夢境裡清醒過來。
  
  他睜開眼皮。樹洞外透進的燦爛晨光很刺眼。
  
  荊裂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豎起耳朵傾聽,外面是否還有追捕者的聲音。
  
  天還未亮,那黑衣高手梅心樹,就已經親自帶著術王眾下來青原山腳,拿火把搜索墮下山崖的荊裂。荊

裂這兩個時辰以來,不斷在逃亡和轉移匿藏地。
  
  梅心樹看來指揮能力甚強,術王眾的搜捕網非常緊密,荊裂一度幾乎被包圍網困死了,要非他懂得在身

上塗泥和黏上樹葉作保護掩飾,斷不可能從術王弟子的眼皮底下潛過去。
  
  確定了沒再聽到人聲之後,荊裂才稍稍放鬆一點,接著就開始檢查身體的狀況。他嘗試用力深深吸氣,

仍然感到那口氣無法完全提上來,腦袋一陣昏眩,視線略變得模糊。
  
  他的左肋因為跌下時碰到突出的岩石而受傷,現在每次呼吸都像被人用膝蓋撞擊一下。然而他氣息窒礙

,並非因為有這傷。
  
  荊裂摸一摸右邊頸側,那兒有一道劃破的傷口,呈著淡淡的紫色。昨晚在山壁上,他雖然果斷地放開鐵

鏈往下逃走,人在半空時還是被術王眾從壁頂射下的一枚淬毒袖箭擦傷了。
  
  荊裂深知術王眾毒藥厲害,一著陸後就馬上用力擠出傷口的血,又服了藏在腰帶裡的兩顆急救藥,可是

那淬在箭簇的毒實在兇猛,雖然只淺淺劃過,毒性還是入了血;再加上荊裂一直不斷逃走,催動血氣加速,

那微量的毒很快就干擾到經絡,荊裂此際還沒有昏死,已是仗賴超乎常人的強健體魄。
  
  ——剛才做夢,也是因為中毒吧?……
  
  中毒還不是他唯一的危機。荊裂躺在樹洞裡,嘗試輪番收緊全身各處肌肉,看看其他傷勢如何。當運用

到左肩和右膝兩處時他感到劇痛,關節就像被又長又粗的尖針深深插入似的,一陣發軟酸麻,幾乎完全無法

運力。
  
  荊裂皺眉了。這兩處挫傷是從山壁高處墮下,落到山腳時所承受的。下墮途中他雖然好幾次借助樹枝減

速,但著地時的衝擊力還是甚猛——荊裂武功再高,也只是人。
  
  修練武道,傷患本來就是途上必然的「伴侶」,荊裂半點兒不陌生。碰撞割破,肉綻骨折,都不是最害

怕,最害怕的第一是內傷影響臟腑功能,氣虛血弱,以致無法運勁;第二則是重要關節受損,發力無從或者

失去移動沖躍的能力。多少傑出的武者,就只因為一個膝蓋或者髖胯關節損傷,從此終結武道生涯。
  
  荊裂再試試運勁,痛楚仍然甚尖銳。他想,自身的痛覺已經因為中毒遲鈍了不少,也就是說這肩頭和膝

蓋的實際損傷,比現在感受的還要嚴重……
  
  荊裂就是如此,在傷了一足一手、意識受毒藥干擾、全身只剩下一柄狩獵小刀的狀況下,於崎嶇的山林

裡隱伏潛行,逃避逾百人的包圍搜捕。連他自己都忘記了怎麼能走到這兒來。
  
  ——這絕不是僥倖,而是長年在海外蠻荒之地歷險,刻印到骨頭裡的求生本能。
  
  雖然已暫時擺脫追蹤者,荊裂知道自己絕不可以停下來。
  
  ——那傢伙……不是這麼輕易放棄的。
  
  荊裂想起昨夜在「清蓮寺」遇到的那頭全身黑衣、使鏈子飛刃的「老虎」。他那時候還曾經猜想,這傢

伙是否正是波龍術王本尊?可是跟廬陵縣民形容的外觀不吻合。他應該是術王座下四名高手的其中一人。
  
  ——這樣的傢伙也只是手下;那波龍術王,深不可測!
  
  荊裂無法否認,昨天因為率先對上鄂兒罕和韓思道兩人,自己對術王一干妖邪的實力確是略有低估,由

是付出了代價。
  
  他在心裡一再告誡自己:以後絕對不要低估任何與「武當」二字有關的人和事!
  
  荊裂再次深吸一口氣,忍著痛楚換成半跪姿勢,半個頭探出那大樹根處的洞穴外。
  
  陽光教他眼前一片浮影,要聚精會神才可集中焦點視物。體內的餘毒令他有如害著大病,乾裂的嘴唇泛

白,背項流著冷汗。
  
  徒步逃走似乎不大可能。即使逃得出這山腳,一到空曠之地,就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和追上。何況他拖著

一條受傷的右腿,不知還能走多遠。
  
  荊裂想,要是有馬騎就好辦。不管逃走還是戰鬥,在鞍上他都有把握得多。
  
  薛九牛必定在樹林那邊留著一匹馬給他。然而此刻說不定已經被下山搜索的術王眾發現,荊裂再去取馬

隨時自投羅網。
  
  可是再等下去也不是辦法。荊裂一則憂慮梅心樹又找到來;二是自己久久未歸廬陵縣城,虎玲蘭他們一

眾同伴必然擔心,很可能輕率過來青原山尋他……
  
  他決定還是得賭一賭。他看看天上太陽,辨別了方向,也就瘸著腿在山林間行走,往昨夜留下馬兒那密

林小坡走去。
  
  荊裂每走一步,手腿關節和腰肋間都傳來激痛,這反倒讓他清醒,好抗衡那令頭腦昏沉的毒藥。他沿途

摘下數片樹葉咬在嘴裡,讓苦澀的葉汁流入喉間,既稍解乾渴,又能清醒頭腦。
  
  荊裂走著時看看四周。這青原山下一片蒼翠,陽光在高樹的枝葉間投下來,景色甚是靜恬幽深。要非處

在這樣的狀況,獨自一人來散步,倒真是心曠神怡。荊裂不禁苦笑。
  
  ——許久沒試過這麼狼狽了……
  
  好不容易出了那片密林,荊裂只感頭昏氣喘,渾身都是大汗。術王眾袖箭上淬的畢竟是致命劇毒,荊裂

被輕輕劃過而只沾上一點,已是非常幸運。
  
  林外有一條幽靜的小道。荊裂當然沒笨得馬上跳出去,而是伏在路旁的樹叢裡觀察。
  
  一路以來荊裂無時無刻不細心傾聽四方動靜,暫時都未發現異狀;直到此刻在路旁,他隱隱約約聽到北

面路口的遠處,響著一陣聲音。
  
  是馬蹄聲。
  
  荊裂伏在枝葉底下,一動不動,右手緊緊反握小刀的木柄。身體間歇發出一陣陣的寒顫,他用意志強壓

著。
  
  他專心聽著。那蹄音不甚急響,只是緩緩踱步,而且聽出來只有一騎。
  
  ——是落了單的敵人嗎?……
  
  不管如何,這是一個絕佳的逃生機會。被追捕了一整個清早,荊裂已經憋夠了這口霉氣;一舉奪馬脫走

,才合他的脾性。
  
  有了戰鬥的目標,荊裂頓時恢復了不少生氣,呼吸更深沉穩定。
  
  他等待著騎者到來,身體一動不動地半蹲在樹叢間,無事的左腿已經在蓄著彈跳的力量;右邊的反手刀

略舉起在胸腹高度,隨時準備刺出。
  
  荊裂此刻的姿勢,有如一條具有保護色的毒蛇,凝靜地盤踞在樹底,準備任何一剎那伸展噬擊。
  
  路口處漸漸出現那人馬的細小身影,穿越林間一束束的陽光,往這兒接近來。
  
  荊裂的眼睛還是有點聚焦不清,那騎士走來時,他依稀感到有點眼熟:鞍上的身影很高大;迎風吹拂著

髮絲,看得出是個女人;手裡斜斜提著一柄長刃……
  
  ——是……虎玲蘭?!
  
  荊裂心頭一陣狂喜激動。但他還是強忍著沒馬上躍出路去,而是靜候那身影走得更接近。
  
  當看得更真切時,荊裂的心冷卻下來了,慶幸剛才沒有過度興奮。
  
  那個一身黑衣的女騎士雖也身材豐盈,但騎馬的動作姿態沒有虎玲蘭那種閒適氣度;反射著陽光的臉龐

很白皙,不是鹿兒島女兒的麥色;拿著的長刀也不一樣。
  
  霍瑤花彎身坐在鞍上一晃一晃,與其說是她騎馬,不如說是馬在馱著她走。她眼神失焦猶疑,似乎未知

自己身在何地,神智還沒有從昨晚的「昭靈丹」藥力,還有虎玲蘭那記刀柄猛撞中清醒過來。
  
  霍瑤花昨夜發狂似地逃出廬陵縣城,二話不說上了馬鞍離去,卻完全不知方向,只管猛催馬兒,不久之

後更在馬鞍上坐著陷入昏睡,全靠馬兒認得路,才把她帶回來青原山。她剛醒來未久,只覺頭痛欲裂,渾不

知道自己所在,就連昨夜的記憶都十分模糊,只是任由馬兒馱著她信步而行。她身上所受的刀傷都已干結止

血,並沒有性命危險,但被藥力影響,感覺身體四肢好像隨時都要斷開掉下來似的。
  
  突然一物從旁邊樹叢衝出,打破了林間的寧靜。
  
  披頭散髮、一身黏滿泥巴樹葉的荊裂,如野獸般彈躍而起,朝鞍上的霍瑤花撲擊!
  
  ——他手腿受傷,這一撲已經是毫無保留,將所有氣力聚在一條左腿躍地跳起,右手小刀乘勢往前插去


  
  霍瑤花畢竟也是無數次出入生死修羅場的女刀客,剎那間被激起了戰鬥反應,舉起鋸刀當作盾牌般把荊

裂的小刀格住,另一手猛抓向他的頭髮!
  
  荊裂身材健碩,飛撲力度亦猛,雖被霍瑤花格住刀尖,撲勢卻未止,與霍瑤花抱纏在一起,二人從馬鞍

另一邊滾跌落地!
  
  荊裂這潛伏一撲實在太迅速也太突然,馬兒這時才來得及驚嘶,跳開數步。霍瑤花手中鋸刀因為與荊裂

撞擊而脫手,摔落到路旁草地。
  
  兩人在地上激烈地扭抱纏鬥,翻來滾去,他們分別受著毒和藥物的影響,頭腦都非完全清醒,全憑身體

感覺和原始本能,互相意圖以蠻力壓制對方。
  
  荊裂並不知道霍瑤花是誰,一時也沒能聯想起昨天縣民形容過術王座下的那女魔頭,只知這女子騎馬帶

刀在青原山腳出現,九成都是敵人,一出手就不容情。
  
  躺在地上扭斗不必站立,荊裂右膝的傷患較不礙事,可是左肩難以運力,靠一隻右手持刀與對方相搏,

左手只能以肘彎勉強緊抱住霍瑤花腰背;霍瑤花雖有兩手可用,然而荊裂握有利刃,在這貼身肉搏裡非常危

險,她死命用雙手擒抵著荊裂的右臂,二人一時變得勢均力敵。
  
  他們本來就已負傷不輕,糾纏格鬥好一陣子後,雙方都感到氣喘疲倦,動作停滯扭成一團,誰也贏不了

誰,意識因為倦怠變得更模糊了。要是有不知就裡的第三者在場,會錯覺這對健美的男女正在親熱擁抱……
  
  被荊裂沾滿汗水的刺青壯軀壓過來緊抱著,霍瑤花腦海裡生起熟悉的感覺。
  
  ——師兄……
  
  已經許久以前的回憶,在瞬間如潮襲來。
  
  拜入楚狼刀派的霍瑤花非常早熟,從少女時代就仰慕門派裡那些比自己強悍的男人。其中予她最強烈感

覺的,當數三師兄翁承天。翁承天其時武藝冠絕同儕,人長得高大碩壯,左肩頭還有一幅很漂亮的野狼刺青

,霍瑤花無可救藥地被他吸引。
  
  翁承天也感受到這小師妹的愛慕之情,兩人瞞著師長同門,秘密結成情侶,不久後霍瑤花更失身於他。
  
  霍瑤花永遠忘不了那些日子:在黑暗無燈的草料場裡,翁師兄散發著雄性體味、汗水淋漓的火熱身軀,

用力地擁抱著她;她的手指頭滑過他那堅實如岩石的肩頭與胸膛……
  
  可是他們一起才不夠一年,翁承天就奉師尊之命,為了鞏固楚狼刀派的地位與財源,迎娶當地一名豪商

的女兒。他連跟她說一句再見也沒有,生怕她纏著自己。霍瑤花看清了:那壯碩的軀殼裡,藏著的是一顆如

此窩囊膽怯的心。
  
  霍瑤花自此就對自己的身體自暴自棄。她心裡面只想著一件事:
  
  ——我要比這些卑劣的男人都更強!
  
  她開始用美色去引誘其他師兄,套取自己還沒有學過的楚狼刀派武技;甚至最後連師父蘇岐山都抗拒不

了她,在床笫間將本門奧妙傾囊相授。
  
  那時候她心裡的信念就更根深蒂固了:
  
  ——世上每一個人,都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慾望而活。
  
  數年後一次門內比試,霍瑤花把翁承天打得爬不起來。俯視著他受傷、痛苦、羞慚的臉,她心裡並沒有

湧起預期中的復仇快感,反而為過去的自己感到悲哀。
  
  ——我竟然曾經愛上一個這麼弱的男人。
  
  她對身邊所有男性都感到厭惡。此後十年,霍瑤花從來沒有遇上比她強的漢子——除了波龍術王一人。

術王是個太可怕的人物,霍瑤花對他與其說是敬仰,不如說是被他那強烈的恐怖感臣服。霍瑤花雖被術王收

為了寵妾,但她對他沒有生過半點愛慕之情。
  
  她偶爾還是無法壓抑,十五歲時初次擁抱男性身體那火熱的回憶……
  
  此刻意識不清的霍瑤花,纏著跟師兄同樣肩膀刺花的荊裂,懷念之情如決堤般傾瀉,翁承天的身影與荊

裂隱隱交疊。
  
  霍瑤花放軟了手臂,輕輕抱著荊裂。
  
  同時一股冷意向荊裂脊骨襲至。是那毒藥,他打了一個寒顫,頓感霍瑤花的擁抱無比溫暖。
  
  ——就像那天在雨裡,父親抱著他時一樣。
  
  短暫的瞬間,二人安然互相擁抱著。
  
  風吹樹葉,一束陽光透射來,映在荊裂手中刀刃上。
  
  強光反射進霍瑤花的眼睛。
  
  她驀然自那極短暫的夢裡驚醒。
  
  霍瑤花輕叱,雙手牢握荊裂右腕,兩隻拇指緊按他手背,將那腕關節扭轉!
  
  荊裂擁有再強的臂力,也無法抵抗霍瑤花這雙手施展的關節擒拿,迫不得已五指鬆開刀柄,旋臂扭肘,

猛力將右臂收回來。
  
  小刀一脫手,霍瑤花不再理會荊裂的手臂,伸手往半空,一把將跌下的小刀接住!
  
  荊裂趁著她接刀這剎那空隙,一個右肘橫打霍瑤花臉側!
  
  這肘距離太近,霍瑤花避之不及,只能高高聳起左肩頭硬接這一肘;一碰之下,她身體搖晃向後跌倒,

但野獸似的殺傷本能仍在,右手拿著小刀就往荊裂面門揮割出去!
  
  荊裂卻已不在原地。他這一肘並非真的要傷敵,也估計霍瑤花必然擋得著;他只是要借這肘擊的反撞力

往後急退。
  
  ——打倒敵人,畢竟並非他眼前最重要的事。
  
  刀鋒在荊裂面前數寸處空氣劃過。
  
  他身體在地上順勢一個後滾,蹲在地上轉身,右手按著土地,姿態有如青蛙一般,用盡一手一足的推蹬

之力,朝著停在小路旁那匹馬跳過去!
  
  馬兒還沒來得及吃驚掙扎,荊裂半空已伸出右手抓牢它鬃毛,單臂借力翻身,一下子就坐落在馬鞍上!
  
  霍瑤花被打那一肘只是讓荊裂借力,力勁像擠按多於滲透,她並沒有受傷。一刀不中,對方轉眼卻已搶

了她坐騎,霍瑤花媚眼怒瞪,咬著牙搶上前去,要把荊裂拉下馬鞍!
  
  可荊裂一上了馬就好像活了過來,立時把馬首撥轉過去,驅使後蹄朝霍瑤花飛踢,將她逼了開去!
  
  霍瑤花這刻清醒不少,仔細看這個一頭辮子、滿身血汗污垢的野漢子。
  
  ——這個人是……?
  
  霍瑤花舉起奪過來的刀子,朝荊裂揚一揚,示意:
  
  ——有種就拿回去啊。
  
  荊裂卻看著她微笑。他已經一整個早上沒笑過了。
  
  「我得趕路。這刀暫時寄在你那兒,日後再還我。」
  
  他說著便騎著馬兒沿路疾奔而去。
  
  霍瑤花疲倦地跪了下來,恨恨地盯著荊裂遠去。然而等到他消失之後,她又懷想起剛才與這男人緊擁的

溫熱觸感。她眉頭漸漸鬆了開來。
  
  她垂頭瞧瞧手裡這柄來自遠方異國的小刀,指頭輕撫那奇特彎曲的刀柄。要不是手上確確實實地拿著這

個證據,實在無法肯定剛才的一切是幻境還是現實。
  
  她一時無法形容自己此刻是何種心情。這種迷惘,已經許多年沒有嘗過了。
  
  隔了不知多久,許多腳步聲漸漸自她身後的山林深處響起,馬上又把她拉回刀劍無情的現世。
  
  霍瑤花取下繞在頸項處的黑色蒙面巾,將那狩獵小刀包裹起來,輕輕藏進腰腹的衣服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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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1 10:45:10
卷八 破門六劍 第三章 破心賊難
  
  烈日當空,照得野地如火燒,王守仁與燕橫兩騎共馳於郊道之上,揚起一陣陣暴烈的煙塵。
  
  他們從廬陵縣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經策騎了大半個時辰,由王守仁帶著方向,燕橫緊隨在後頭。
  
  燕橫不時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見他騎姿甚是嫻熟,馬兒疾馳間步履輕靈。燕橫曾聽那些儒生說,

王大人少年時就勤習騎射,文武雙全,可見所言非虛。
  
  昨夜一戰之後,波龍術王隨時可能再次向縣城攻襲,此行借兵刻不容緩,二人雖已揮汗如雨,也未慢下

半點。
  
  直至走到一條淺溪前,兩騎要渡水過對面,也就暫在溪邊停歇,讓馬兒飲水休息。王守仁順道為燕橫臉

上的傷口清洗,並且更換金創藥和布帶。
  
  「傷口已經開始合起來了……」王守仁用溪水輕輕抹淨燕橫下顎,仔細檢視了一會兒:「年紀輕,真好

。」
  
  「謝謝。」臉上的布帶重新包紮好之後,燕橫受寵若驚地答謝。他怎也沒想過,有天會讓一位朝廷四品

大官親手為自己換藥。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邊瞧著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麼,頓時皺起眉來。
  
  燕橫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去。日光把秀麗山巒的顏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橫看著時心裡有一股安詳寧靜

的感覺。
  
  ——如此福地,竟是盜賊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龍術王這等巨惡……這麼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樣思想。他一手搭著腰間長劍,站在粼光閃閃的溪流前,輕風吹動他的五綹長鬚。看

在燕橫眼裡,那凝靜不動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邊的堅剛樹木。
  
  王守仁喟然歎息。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燕橫聽了不禁動容。
  
  兩人上了馬,踱步渡往淺溪對岸。走到溪流中央時,燕橫忍不住問:「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難的事

情嗎?」
  
  王守仁苦笑。
  
  「朝綱不振,寵佞當道,前有太監劉瑾等弄權,殘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錢寧、江斌之輩亂政,侵蝕朝廷

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時有嘩變民亂。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數年前當地人劉烈聚眾叛亂之事吧?」
  
  燕橫點點頭。青城派雖隱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寧府民變規模甚大,直打到鄰省陝西去

,燕橫也從山腳味江鎮的百姓口中聽聞了一點點。後來他又聽師兄說,在那場平叛的戰事中,有曾是青城弟

子的地方軍官犧牲了。
  
  王守仁又續說:「這等形勢,同時也誘使懷有異心的皇親權貴,意欲乘著國政虛弱而奪權。此前就有安

化王起兵謀反1,幸好給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沒有釀成天下大亂,否則不知要殘害多少生靈。」
  
  『注1: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寧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側(討伐劉瑾)名義造反,僅十八天兵敗被擒,

入京伏誅。平叛將領楊一清與太監張永,乘獻俘時密奏告發劉瑾,劉瑾旋遭抄家,凌遲處死。』
  
  燕橫聽著,不禁又聯想到波龍術王:這麼窮凶極惡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橫行許久而無人過問,可見官

府的管治已經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這時眼目裡卻閃出光芒來:「事情難不難,跟該不該去幹,是兩回事。」
  
  王守仁這句話,正與燕橫決意挑戰武當的悲願相合,燕橫聽了不覺重重地點頭。
  
  「荊大哥曾經跟我說過。」他說:「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兩人相視,同時展出豪邁的笑容。他們一盛年一少壯,年紀相差了二十多載,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裡

,但那不屈的意志卻是共通的。
  
  「荊俠士……真是難得的人才。」
  
  王守仁說著卻沉默了。荊裂遲遲未歸,教他頗是憂心,只是不好在燕橫面前表現出來。
  
  王大人提及數年前安化王之亂,也令燕橫記起寧王府。他遂將寧王親信李君元親自延攬,還有西安武林

大戰可能有錦衣衛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聽到,竟沒半點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從復出到任江西廬陵縣,就已經在留意寧王府的不法動向。寧王府經常藉著無人敢阻的威權,

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產,這等貪婪之舉本也不奇怪,幾乎所有皇親國戚都以各樣方式弄權自肥。但同時寧

王又藉這擴張的財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納好鬥的亡命之徒,完全不問品行身世,王府中庇護供養的江洋大盜

在所多有;寧王這些年來更多次向朝廷請求,准許重建其王府護衛軍,為此不惜大灑金錢賄賂京城眾多高官

,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開始向身懷超凡絕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寧王朱宸濠圖謀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職權力仍然不高,對方是不易撼動的朱姓親王,王守

仁只能靜觀其變。
  
  ——但是他日若有人為了一己私慾而燃起天下戰火,我就算用這血肉之軀,也會把他攔下來!
  
  「你們幾位……果然沒有讓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荊裂他們並未受寧王府的權勢名利所誘,甚是敬

重,朝燕橫拱了拱手。燕橫急忙回禮。
  
  「王大人,你說我們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橫問時,兩騎不覺已渡到溪流對岸。
  
  「到麻陂嶺後,你自然會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俠,待會兒你什麼都別說,只要聽我的。行嗎?


  
  燕橫拍拍腰後「虎辟」。
  
  「我這劍,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嗎?不用再問吧?」
  
  燕橫說這話的神態有點點模仿荊裂,整個人感覺比從前成熟了許多。
  
  兩人又再大笑起來,然後繼續朝北面的山嶺疾馳。
  
  ◇◇◇◇
  
  一進到麻陂嶺的範圍,燕橫就已經察覺那些閃現在樹叢間的眼睛。
  
  ——林子裡有人監視。
  
  燕橫正想開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囑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卻已知道燕橫想說什麼,微微一笑說:「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們牽著馬,正徒步走在一條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徑彎彎曲曲,兩邊都是看不見深處的密林,可供埋

伏之處甚多。燕橫全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態,空出來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著,但其實沉肩墜肘,腕指

處於一種介乎放鬆與貫勁之間的適切狀態,任何一瞬都隨時能夠快手反拔出橫掛在後腰的「虎辟」。
  
  林蔭雖遮擋了陽光,但樹木密得透不出風來,他們走在坡道上只覺悶熱,燕橫身上和臉上傷處包裹的布

帶,全都被汗濕透了。
  
  燕橫一雙長年修習青城派「觀雨功」的銳利眼睛左右掃視,再加上耳朵傾聽,察知兩旁林間聚集的人已

經越來越多,並且一直緊隨著他們移動。
  
  他瞥見樹林之間閃過一道快影,是個包著骯髒頭巾的高瘦年輕人,穿著一件由竹片編成的簡陋胸甲,腰

帶斜斜插了一柄鐮刀,手裡提著竹槍,踏著快要破爛的草鞋奔過。這年輕人身手甚靈活,跑步幾近無聲,但

始終逃不過燕橫的眼睛。
  
  燕橫看見對方就想到:這兩天在廬陵縣城裡,看見的青、壯年男子特別少,現在知道他們都去了哪兒了


  
  他終於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麼「兵」。是賊。
  
  「沒有辦法。」王守仁悄聲說:「這個時勢,要找最現成的武力,就只有這些傢伙。」
  
  登上坡頂,燕橫突感眼前豁然開朗,從這頂處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對面遠方的山林

。在那對面半山之間,隱現幾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橫一抵坡頂,就如越過了什麼警戒線。他們前後兩方的林木裡,像有大群的野獸騷動,散發

一股危險的氣氛。
  
  一物夾著呼嘯的異聲,旋轉著急激從他們身後飛來!
  
  燕橫以劍士的過人視力,只需稍為一瞥,就確定那暗器的飛行路線並沒有瞄準他和王大人。他沒有作任

何過度的反應,只是伸手攔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亂動,讓那暗器自身側半尺外掠過。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樹幹,是一柄粗糙又微微發銹的小斧頭。
  
  一直監視跟蹤著來的山賊,一下子從林間全跳出來,二、三十人將前後道路都封死了。
  
  燕橫打量包圍著自己的這夥人,邋遢的打扮與剛才看見過的年輕人相差不遠,各佩著粗糙簡陋的武器護

甲,其中許多拿的兵刃,不過是柴刀、鐮刀等現成的農具,又或者簡單地把竹竿削尖成長槍,沒有多少柄是

真正為上陣戰鬥打造的兵器。他們一個個透出凶狠如餓狼的眼神,直盯著王守仁與燕橫,又特別注視兩人身

上的佩劍。
  
  燕橫留意到,這伙山賊大都很年輕,其中只有三、四個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間看見跑過的那名高瘦青年

也在其中,此刻讓人看得更清楚,一張髒臉其實很嫩,大概只比燕橫大上兩、三年。
  
  另一個比較年長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隻右目,卻不用布帶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個「米」字的淒慘傷

疤展示人前。男人雙手拿著一對斧頭,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拋接把玩。剛才的飛斧當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縣令,又要來抓我們嗎?」中年男人用舊官職稱呼王守仁,他的獨眼瞄一瞄旁邊這個全身都是傷、

帶著長短雙劍的小子,咧開焦黃的牙齒訕笑:「怎麼這次沒帶人來呀?」
  
  ——剛才獨眼男人以飛斧測試燕橫,結果燕橫似乎全無反應,男人對他很是輕蔑。
  
  王守仁過目不忘,記得這個他從前曾經鎮壓招撫的賊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著馬韁,另一手

搭在劍柄上,瘦削的臉鐵青著無一絲笑容,盯著梁福通的眼神極是嚴厲。
  
  燕橫這兩天以來看見的王大人,不管面對他們幾個武者、隨行的門生還是縣城百姓,都總是一臉輕鬆親

和;與波龍術王對峙之際則正氣凜然。像此刻這副盛怒的臉容卻是第一次露出來,燕橫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連梁福通見了王守仁的樣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拋玩著的斧頭更幾乎掉下來。可是這麼多兄弟就站在

身後,梁福通只能強裝不為所動。
  
  他正要再說幾句話壯壯氣勢,王守仁卻開口打斷他。
  
  「我沒空跟你閒扯。帶我去找孟七河。」
  
  山賊裡比較年輕的那幾個根本就不認得王守仁,一聽之下心中動氣。那戴頭巾的年輕高瘦男子踏前一步

,挺起了竹槍,卻被梁福通伸出斧頭攔住。
  
  「要見他可以。」梁福通說:「可是我們寨裡規矩,刀劍得留在這兒。」
  
  王守仁一聽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這時掀起嘴角的臉比剛才還要更可怕。
  
  「只兩個人,一個還要是我,你們也害怕嗎?這等膽量,還在山中稱好漢?」
  
  眾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發一股難以阻擋的氣勢。他繼續笑著睥睨眾山賊,半點兒沒有被攔截包圍的

窘態,倒像是這幾十人要出來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譏嘲,一時滿臉通紅,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被王守仁這氣勢壓過了。他把雙斧插

回腰帶上,往前頭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讓王守仁和燕橫進山裡去。
  
  ◇◇◇◇
  
  這座建築與其說是山寨,不如說像倉庫。牆壁樑柱用的半是木頭半是竹竿,屋頂只鋪著乾草,說穿了不

過就是座比較大的草棚而已。
  
  寨內四處除了橫七豎八的床鋪及各種起居物事之外,堆滿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裝著粗糧,也有少

量的乾肉果子,還有幾隻雞鴨隨處亂走,全是山賊們從附近村鎮劫掠得來之物。數量雖多,但不算甚豐盛,

勉強可填飽肚子。
  
  寨裡四周塞滿了幾十個賊人,有的坐在乾草堆上,有的倚著糧袋,包圍成一個大圓圈,數十雙眼睛全部

不懷好意地緊緊盯著站在中間的王、燕二人。
  
  此外還有幾十個山賊擠不進來,圍在寨外探頭探腦地張望。這些人能拋棄家園遠來山野中居住,過刀口

舔血的生活,自然一個個都比常人強悍,殺人越貨不過家常便飯。王守仁和燕橫竟然就這麼兩個闖來麻陂嶺

大寨裡,在他們眼中已是半條腿踏進棺材的死人。
  
  在兩人跟前空著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鋪了塊已經破損多處的毛皮,看不出是從什麼野獸身上剝下的

。這椅子一直空著,兩人就這樣不發一言地等,沒理會四周的竊竊私語與訕笑聲。
  
  自從上次在成都馬牌幫中伏之後,燕橫就對這樣深入陌生而封閉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視察退路,

又密切留意有沒有人藏著箭矢之類的暗算器具。
  
  ——必要時,我定然死命護著王大人殺出去……
  
  眾賊見燕橫這小子如此年輕生嫩,又一身都是剛包紮不久的新傷,卻帶著一雙看來甚貴重的長短寶劍,

充起江湖劍客來,他們只瞧了他幾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邊。
  
  ——聽說他已經升任了朝廷大官,怎麼又來了?……
  
  等了好一陣子,大門那頭人群起哄,並讓出了一條通道。
  
  燕橫回頭,只見一名頭髮亂得像蓬鳥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開眾人走進寨來,所經之處,個個山賊都

露出恭謹的神色,可見這寨裡紀律還算嚴明。
  
  山賊之首孟七河,年紀只是二十七、八,一張古銅色的臉長著個鷹勾鼻,給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

身高比燕橫要矮了些,卻大剌剌地赤著上半身,展露一身紋理深刻得像鋼條般的肌肉。雙手前臂束著竹編的

護甲,竹皮上還釘了薄薄一層銅片,單是這副裝備,就顯得地位突出於眾賊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來的步履甚快,卻有一種異常穩實的感覺。他雖然筋骨結實,其實不算很橫壯,但每踏出

一步,卻彷彿呈現出超過體形的重量,好像身體裡貫了鉛一樣。
  
  燕橫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顯示出非常堅實的下盤馬步功夫,可知此人並非尋常的鄉野武人,武功較這

寨裡眾賊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緊隨著孟七河進來,不離他身後半尺。這名光頭山賊比孟七河要高壯得多——孟七河的眼

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著一柄近五尺長的大單刀。他神色非常嚴肅,沒有其他山賊拿著兵器時那副耀

武揚威的姿態,可知這口大刀並不是屬於他自己。
  
  而是為首領孟七河而抬。
  
  燕橫一見,猛地想起從前也曾經見過這樣的陣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著大刀的「水中斬月」尹英川

前輩。眼前孟七河這一柄大刀,雖比尹前輩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樣卻有些相近。
  
  燕橫再細看孟七河步行的習慣,難怪似曾相識。
  
  ——他是正宗的八卦門人!
  
  孟七河進來後,瞧也不瞧王守仁與燕橫一眼,直走往那獸皮竹椅坐下來,抓抓亂髮,揉了揉眼皮,伸個

大大的懶腰,再著手下遞來煙桿子,點燃後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煙,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對

視。
  
  王守仁瞧著孟七河時,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樣,展露出一張憤怒嚴厲的鐵臉,就像眼前這個孟七

河是令他極度憎厭的人物。燕橫見了有些擔心。
  
  ——王大人明明說來借兵,可他半點兒沒有要請求別人的模樣,反倒像來討債……這樣真的行嗎?……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喚一句「王縣令」,孟七河則連稱呼都沒有,直接就說:
  
  「你不是去了陞官發財的麼?怎麼又跑回這窮鄉僻壤來啦?還要到我這兒送死!」
  
  孟七河劈頭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橫大為緊張,幾乎馬上就要拔劍。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約定,不到

萬不得已還是別妄自出手,也就強忍著不發。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話動搖分毫,只冷靜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臉的傢伙。」
  
  「你說什麼?」孟七河一聽,亂髮都好像豎了起來,身子離開椅背,雙手緊握著竹竿造的椅把,怒瞪雙

眼。
  
  圍在四周的山賊也都群起喝罵:「放什麼狗屁?」「當個豆大的官,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

們頭領,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時寨裡人聲沸騰。
  
  「住口!這兒輪不到你們說話!」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氣勢,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聲音都壓了下去,沒有人敢再罵。
  
  站在他們眼前的,明明只是個年過四十、身體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儀卻予人絕不想與他為敵的強大

感覺。
  
  王守仁繼而再對孟七河厲聲說:「我有說錯嗎?當天是誰答應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再做賊的?你說話算

話嗎?看你現在這副德性,這還不算不要臉?」
  
  孟七河臉上一陣青白,手掌用力捏著椅把,夾在指間的煙桿斷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駁不來。
  
  兩年前王守仁任廬陵縣令,其中一大棘手的難題就是本地如毛的盜賊。王守仁先從根本處下手,助縣民

防治疫病和減少苛捐雜稅,令當地村鎮恢復了生計。廬陵的山賊馬匪大多本是尋常農民,迫於生計才鋌而走

險,王守仁的政策一下子就讓大半賊人放下刀子,重新拾起耕具來。然而還有幾股比較勇悍的匪盜,已經習

慣了草莽中的威風日子,不受招安而仍舊頑抗,其中一股正是孟七河領導的四十餘眾。
  
  王守仁組織民兵保甲前往討伐,他深知保甲雖人數眾多,但論戰力遠不及賊匪勇悍,正面交鋒死傷必然

慘烈,於是巧用聲東擊西之計,先誘孟七河帶人出擊,再另使一支主力偷襲他們收藏錢糧的地方。孟七河一

眾失去了糧食,再勇猛也敵不過飢餓,王守仁更一直緊迫,不讓他們在逃竄間有再行劫掠的空閒,孟七河大

半手下都不支投降,只餘下他跟梁福通等幾名親信被困在山裡頭。
  
  孟七河以為自己是賊首,先前又不肯受撫,王縣令這次定然嚴懲不赦,以殺雞儆猴;怎料王守仁竟放回

其中一名被生擒的山賊,由他傳話給孟七河:王縣令仍願意招安,他們只要棄械出山,答應從此當良民,既

往不咎。
  
  孟七河把自己跟手下的兵刃都用籐蔓束起來,背著下山徒步往縣城,向王守仁下拜投降。王守仁把他扶

起之餘,還從那束兵器裡,抽出屬於孟七河的這柄八卦門大單刀,交回到他手中。
  
  原來王守仁早就聽說過,縣城出身的孟七河自小習武,更是武林名門的傳人,曾拜入撫州一家八卦門支

系的拳館苦學六年。
  
  「你是個人才。」王守仁當時對孟七河說:「男兒生在世上,不可貪圖一時快活,當尋個出身路途。就

算不為顯揚祖宗父母,也為了對得起自己。」
  
  孟七河當場流淚叩頭。王守仁又答應舉薦他去應考武舉,後來王守仁雖已離任,對此事還是念念不忘,

著人把保薦的信函帶到吉安府來。
  
  可是信函最後卻沒有交到孟七河手中。因為他已經再次上山落草去了。
  
  此際重逢,王守仁的失望憤怒溢於言表。孟七河半句話不答,皆因他那天確曾向王守仁許下承諾。何況

年前他被王守仁結結實實在戰場上打敗,這事情更不欲在眾多手下面前重提。
  
  王守仁環顧四周,冷哼一聲又說:「你今天又比從前更勢大了——我剛才所見,你手下的人,沒一百也

有八十吧?真威風呀。你這個賊頭,當得很自豪吧?」
  
  孟七河被王守仁數落得氣血上湧,連呼吸也急促起來。這時他摸一摸頸項,上面戴著一條繩子,穿掛了

一隻又彎又長的虎牙。孟七河五指握著那虎牙項飾,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情緒方才稍稍平復。
  
  「還有什麼好說的?」孟七河壓抑著心情淡淡地說:「我們為了吃一口飯,落草為寇,早就把祖宗都丟

到身後了。你再說什麼道理也是枉然。」
  
  「吃飯?」王守仁又笑了:「對呢。我看你這寨子的破落模樣,看來真的就只能填飽肚子,有一天過一

天。豁出性命當了賊也只是如此,真夠寒酸。」
  
  王守仁左一句是「賊」,右一句也是「賊」,眾人早就心頭有氣,這時聽了這句,梁福通忍不住高聲說

:「你道我們想這般賴活的嗎?要不是那——」他突然欲言又止。
  
  「你是說波龍術王那伙妖人吧?」王守仁替他接下去。
  
  一聽見波龍術王,眾山賊都臉色一沉。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是因為波龍術王肆虐,弄至廬陵一帶生計斷絕

,這才上山入伙;然而即使當了山賊,仍要避忌厲害的術王眾橫行,只能在邊緣的窮村打劫或者勒收糧食,

根本僅能餬口。
  
  至於孟七河本人,則在波龍術王出現之前就已經落草作賊。原來王守仁離任後只幾個月,縣府裡的貪官

又重開各種苛征,不願耕田的孟七河只能在縣城裡打打零工,經常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因為有前科而常受官

爺們的氣;有次農民想集合起來拒絕繳糧,縣令徐洪德怕他這強人帶頭鬧事,不問情由就將他抓到牢裡關了

三天。後來梁福通跟十幾個舊部不停勸誘,孟七河再也忍耐不住,提起那柄八卦大刀,帶著手下洗劫一批官

糧,沒等到武舉鄉試開科的試期,就再次上山去了。
  
  孟七河雖不是因為波龍術王而當賊,但他知道術王眾武功和毒藥厲害,一直不敢招惹他們。他聽見王守

仁也知道術王的事情,不禁臉紅耳熱。
  
  「你來這兒到底想要什麼?」孟七河瞧著王守仁說。之前他已著手下仔細眺望視察麻陂嶺山下四處,確

定王守仁並沒有帶士兵來討伐。
  
  王守仁捋著長鬚,徐徐的說:
  
  「我來,是要再給你們一次機會,重新活得像個男人。」
  
  先前在坡道旁一直跟蹤的那個戴頭巾的精悍青年,一下子像只猿猴跳出來,手上已經握著彎長的鐮刀。
  
  「你知不知道……」青年目中凶光四射,舉起鐮刀指向王守仁切齒說:「我們隨時哪一刻都可以砍了你

?」
  
  「你可以試試。」王守仁回視這高瘦青年,目中充滿挑戰的意味。
  
  這青年名叫唐拔,是孟七河手底下最勇猛矯捷的一人,每次打劫都是探路先鋒,又負責山寨的警備巡戒

。他自小在鄉間就跟武師學藝,入伙後又得孟七河指點,傳授了不少八卦門的功法,這年來打架都沒有輸過

,已視孟七河等同兄長。
  
  唐拔見頭領連番受辱,早就暴怒,此刻聽見王守仁如此說,更加按捺不住,不等孟七河命令,就躍前朝

王守仁揮刀!
  
  他只瞥見面前閃現一抹銀光,手上傳來一陣衝擊——
  
  止步定下神來,發現手裡的鐮刀已剩下半截!
  
  除了孟七河,沒有人看見事情怎樣發生。
  
  只能看見那釘在上方橫樑的半截彎形斷刃。
  
  還有左手反握著「虎辟」的燕橫,保護在王守仁身前。
  
  唐拔的年紀與經驗,俱遠比四川灌縣那鬼刀陳都要輕,面對燕橫的超凡快劍,渾然沒有感受到對方跟自

己的巨大差距。初生之犢的他被怒氣沖昏了頭,仍架起只剩半截的鐮刀,轉往燕橫衝殺過去!
  
  「別殺他!」一招之間,孟七河已經看出燕橫凌駕世俗的速度和力量,手上那柄寬刃短劍更非凡品,他

卻來不及制止唐拔送死,情急之下向燕橫大呼。
  
  「割掉他衣裳!」在燕橫身後不足一尺的王守仁則同時高叫。
  
  燕橫聽見王大人如此下令,心頭愕然。
  
  他從小苦練的青城派劍法都是以對決殺敵為目標,每戰必赴全力,出手不容情,絕非用來玩這種把戲—

—就正如在西安「麟門客棧」時,荊大哥曾揶揄心意門人以擲酒杯顯功力,根本不是武術。
  
  但燕橫早就答應把劍借給王大人。不管他要怎麼用。
  
  ——就當是練練左手劍的準繩吧……
  
  他腕指一摔,已將「虎辟」在掌心中旋轉,化為正握。
  
  唐拔狠命把仍然尖利的斷刃,往燕橫面門刺去!
  
  ——但對於擁有「先天真力」反應速度的燕橫而言,唐拔跟一個木頭人偶差別不大。
  
  燕橫左手拳背向天,「虎辟」自右向左反手水平一揮,掠過唐拔胸頸之間,緊接順著揮勢,左前臂就把

唐拔刺來的前臂格開。
  
  這一揮劍,驟看似乎沒有擊中任何東西,但唐拔兩邊鎖骨上都發出異聲,原來「虎辟」劍尖已將他那副

竹片胸甲的兩條肩帶削斷,胸甲翻倒下來,懸在腰間!
  
  唐拔還沒知道發生什麼事,燕橫左手用劍柄末端勾住他握鐮刀的右腕,劃個半圈往下帶去。燕橫接著拍

出右掌,封鎖那手腕,左手劍則順勢向前一送,「虎辟」的劍刃已經貼在唐拔的右腰側。
  
  唐拔感覺短劍那冰涼的金屬貼上了腰間皮膚,這剎那以為自己死定了。
  
  燕橫只要順勢拖一劍,要將唐拔割個腹破腸流實在易如反掌。他卻把劍刃一轉,變成劍脊貼著唐拔的腰

身,劍刃只朝下短短一削!
  
  這一削,把唐拔用來縛胸甲的腰繩跟褲頭帶子,一起都割斷了。
  
  ——看似是無聊兒戲,但燕橫這兩劍,完全展現出毫釐不差的精準出手。
  
  唐拔一身翻開的竹甲,跟下面那條縫補過無數次的破舊褲子,一同向地上掉落。
  
  他出於本能,將手中斷刃拋去,雙手急急抓著褲子往上拉回去。
  
  同時燕橫早已退回原位,反手把「虎辟」還入身後劍鞘,又恢復兩手空空自然站立的體勢,彷彿什麼都

沒有發生過。
  
  這正是圍觀那些山賊的感覺:完全看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只見燕橫身影閃了兩閃,唐拔的上下衣衫,就

統統像被剝皮般掉了下來。
  
  孟七河本已站起來,伸手握住身旁的八卦大刀柄子,此刻見唐拔安然無恙,鬆了口氣,也沒有了出手的

念頭。
  
  「我忘了向你介紹。」王守仁這時朝孟七河狡猾地一笑:「這位是青城派劍士,燕橫燕少俠。」
  
  眾人皆驚訝得嘴巴塞得下拳頭。
  
  眼前這個一身受傷、看來異常狼狽的小子,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巴蜀無雙」青城派弟子!
  
  沒有人比孟七河更吃驚:一眾江西吉安府的流賊,雖聽過青城派的名字,但畢竟既非四川人,也不是武

林人士,並不真正知道青城劍士的可怕;只有孟七河曾經從學八卦門拳館,早就從師長口中聽說過許多逸聞

,深知「九大門派·六山三門」裡「六山」的隱世武者是如何厲害。
  
  ——王伯安這老狐狸……難怪這般大膽,只帶一個人就上麻陂嶺來……他怎麼會跟青城派劍士結成同伴

?聽說他們都不輕易下山,而且這裡可是江西啊……
  
  ——孟七河這一年多來都藏在山裡,並沒有聽到青城派被武當殲滅的消息。
  
  王守仁繼續說:「燕少俠,還有另外幾位俠士,都已經允諾拔刀相助,為廬陵百姓除去波龍術王那伙妖

孽!」
  
  此語一出,眾賊又是一陣哄動。
  
  「要殺那些怪物……行嗎?……」「可是看他剛才的武功,說不定……」「你沒見他全身都是傷嗎?這

樣的傢伙,信不過……」「假如真的把波龍術王打跑了,我們就有好日子過……」
  
  孟七河伸出手掌,阻止眾人交談。
  
  「姓王的。」他說:「你這次上來,是要我也帶著這伙弟兄,加入你們去打波龍術王吧?」
  
  王守仁點點頭。
  
  「這就是我說的機會。重新當個人。」王守仁先前的怒容已經消失,那凜然的神色裡多了一股寬容:「

只要你們答應加盟,一戰功成之後,我王伯安保證,讓你們再當良民,一如上一回,既往不咎。」
  
  「你能保證?」孟七河冷笑。
  
  「我如今官拜南京太僕寺少卿,乃正四品之職。這點小事大概還辦得來。」
  
  「那可真太感謝了。」孟七河放開刀柄,重新坐回椅上,臉上笑容卻充滿不屑:「可是啊王大人,請你

四處看看我這些手下的臉色。你要我帶他們去送死嗎?為了什麼?」
  
  王守仁和燕橫往四週一看,只見原本一直揚威耀武的這大伙山賊,一聽見要他們去攻打波龍術王,馬上

鴉雀無聲,每張臉都缺了血色。
  
  「我不是這地方的人。燕少俠他們也不是。」王守仁說:「可是我們都一樣把性命豁了出來。你們呢?

全都是吉安府的子弟吧?這一仗,本來就該你們去打。要外面的人代替你們去冒險,不慚愧嗎?」
  
  聽到王守仁這話,唐拔、梁福通跟其中好些山賊都動容了。
  
  孟七河收起笑容。王守仁的話同樣震動了他的心弦。但同時他深知,號稱武當弟子的術王一夥是如何恐

怖。他是這麻陂嶺山寨百人的領袖,也就是說一百條性命都握在他手裡。他絕不願為了一時衝動,而危害這

些同生共死的兄弟。
  
  「那麼你們……是為了什麼而打呢?」孟七河瞧著王守仁問。
  
  「燕少俠,不如你來回答他吧。」王守仁卻看看燕橫。
  
  王守仁一直吩咐燕橫,在山裡半句話也別說,燕橫心中不無輕鬆,畢竟說話非他所長;怎料在這麼關鍵

時刻,王大人又突然交給他發言,燕橫的臉紅透了,與剛才瀟灑的擊劍姿態,半點兒不搭調。
  
  他張口結舌地瞧著王守仁,卻看見對方鼓勵的眼神。
  
  ——只要是從心裡直說的話,定然有價值。
  
  燕橫吸一口氣,挺起胸膛,朝孟七河說:
  
  「是為了正義。還有良知。」
  
  燕橫一出口,山寨裡立時哄堂大笑。
  
  孟七河也失笑捧腹。
  
  「那麼你們又何苦來找我?我先前不就說過了?我們當賊的,早就連祖宗都丟了,什麼禮義廉恥也統統

忘掉!你們還來跟我們說什麼『良知』?王大人,你是不是書讀得太多,讀瘋了?」
  
  王守仁卻對四周笑聲充耳不聞,只是朗聲說:「不。我相信你們還有良知。」
  
  他伸手指向唐拔的腰身。唐拔仍然緊緊提著褲頭不放。
  
  「看。那就是你們良知所在。」
  
  譏笑聲頓時止住了。山賊一個個默然,無從反駁王守仁所說。
  
  孟七河卻跳出中央,將自己雙臂的鑲銅竹甲脫下,踢去一雙草鞋,解開腰帶將褲子褪下,一眨眼就將全

身衣衫脫得精光,坦露出那沒有一絲贅肉的裸體。
  
  孟七河攤開雙臂,無半點愧色地面對王守仁和燕橫,臉上滿是不服氣的表情,像挑戰般問:「這又如何

?」
  
  「把那個也脫掉。」王守仁直指孟七河的頸項。
  
  孟七河臉色變了。他伸手抓著那虎牙項繩,但久久無法把它扯下來。
  
  這虎牙是他十五歲時,當獵戶的父親送給他的信物。全靠賣掉了那塊虎皮,孟七河才有錢遠渡去東北面

的撫州城學藝,改變了他的一生。
  
  「小七,打死這頭老虎,已經是我這生人最自豪的事情。」父親把項繩掛上孟七河頸項時這樣說:「可

是你不同。你還可以干更大的事。」
  
  孟七河躲開了眼睛,沒能再跟王守仁對視。
  
  ——就好像王守仁變成了他已過世的父親。
  
  梁福通看見首領氣勢消失了,心中不忍,上前取下椅子上那塊獸皮,披到孟七河的肩上。
  
  「我等你。」
  
  王守仁說完這句,就轉身朝大門走去。燕橫也戒備著跟隨。
  
  兩人出了大門,再走往外頭用竹搭建的圍牆閘口。他們在空地上,沿途無人攔阻,山賊們只是默默目送

這兩條帶劍的背影。
  
  出了閘門外,他們解開拴在樹上的韁繩,牽著馬兒朝下山的路走去。沿途燕橫一直在想:那孟七河屬八

卦門,總算是「九大門派」的名門子弟,怎麼竟會淪為賊寇?
  
  ——他不知道的是:孟七河拜入的八卦門撫州支系,本身是從浙江的旁支傳來,至江西已相隔了好幾代

,與徽州八卦門總館已經無甚關係;即便學成後出外謀生,也沒有名門的人脈幫助,雖然武藝還是正宗,出

路卻差得遠了。
  
  「王大人……」燕橫遲疑地問:「你真的相信他嗎?」
  
  王守仁稍一回頭,看看已半隱在樹林中的那竹圍與草棚。他苦笑。
  
  「我們沒有其他辦法了吧?」
  
  燕橫搔搔頭:「也對……」
  
  「可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王守仁的眼神收起了苦澀,代之以熱切的光芒。
  
  「我希望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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