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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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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喬靖夫】武道狂之詩 (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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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5:22
卷十八 殺與禪 第九章 落花
  
  「已經結束了。」
  
  商承羽在心裡這樣說。
  
  他的左手五指撫摸著腰上武當長劍的鑲銀劍鍔。三十一年前,才十七歲的他從物移教之戰生還過來,它就是他保命的夥伴。
  
  但今天,商承羽相信已沒有把它拔出來的必要。
  
  分成前後兩排共八十把強弓。二十柄三眼手銃。彎月形的圍射陣形。任誰都看得出商承羽的判斷沒錯。已經結束了。
  
  商承羽為方便行動並未穿著白毛裘,而改穿了一襲皮革縫製的長衣,頭上包著灰黑的厚布巾。但他在這七月天裡還是沒有流下一滴汗來,面容仍是那麼蒼白,好像永遠也感到不夠溫暖。
  
  他身邊站著從「鐵山隊」中挑出來的十名硬手,另外再有三百多名寧王軍士兵,所有人都跟他一樣,盯著那座被圍的小屋。
  
  小屋看來是由獵戶建在這山腳樹林空地的,看來尚算結實,只有兩個小窗戶。人躲在屋裡雖能抵受弓箭和銃彈齊射,卻不可能走出屋外一步。
  
  包圍已成。商承羽並不心急。反正他已經花了這麼多天,派部下搜尋了許多區域,找出敵方線眼並且經過兩天拷問取得情報,才終於將「破門六劍」釘死在這裡,他要好好地享受這個結局。
  
  為了這次捕獵,商承羽不惜脫離大軍許多天,甚至戰事展開也沒在寧王身旁,只因直覺告訴他:剪除「破門六劍」,比起在前線參戰還要重要。
  
  經過寧王府遭入侵及王守仁逃脫兩役,商承羽一再受到「破門六劍」的愚弄和阻撓,心裡固然不快,但也認清這干傢伙對王守仁的軍隊有多寶貴。趁現在王守仁還未發兵及與「破門六劍」會合之前,將這幾個棘手貨色除掉乃是要務,否則可能大大危害朱宸濠的大業。而朱宸濠的大業也就是商承羽未來的大業。
  
  當他得知「破門六劍」就在建昌這裡一帶隱匿,想到他們顯然在等待時機往南昌;商承羽更由此推測出,王守仁出兵之時,首個目標將是南昌,而非正在進軍南京的寧王主力。
  
  幸好,今天就在這裡解決他們了
  
  然後就要馬上趕回大軍處,再商議怎樣應對王伯安那傢伙……
  
  他看著小屋,不見有任何動靜。他判斷屋中人早已知道被圍攻的事只是裝作沒有反應,想令包圍的士兵鬆懈。這方面商承羽早就作出應對,他在出動前已再三囑咐部下。
  
  「這夥人曾經在寧王府出入自如,毫髮無損。假如你們不牢記這一點,頭顱將會在眨眼都來不及之下被斬掉。」
  
  商承羽入王府已好幾年,眾護衛士卒都深知他的能耐,對他的敬畏僅次於寧王本人,甚至尤有過之。他們行事都變得極為謹慎。
  
  這時商承羽從身邊的侍從兵手上接過一把精美的角弓,搭上了羽箭。侍從拿來早就準備的火把,將沾了油的箭頭點燃。
  
  商承羽彎弓,將火箭往前瞄準,輕輕一放右手,火箭就如化為流星,直飛向那小屋,釘在牆板上。商承羽的射姿極是優美有力,他過去在武當派沒有學過弓箭,是近年才在寧王府操習起來,但以他天資和原有的深厚武藝訓練,很快就能掌握,動作射姿比許多專練的箭手更好。
  
  他把弓交給侍從,默默看著釘在屋上的那支火箭。火焰把屋牆那一片燻黑了,並且開始延燒到牆板的木材。
  
  商承羽定定地注視已生起一團巴掌大火焰的小屋。「破門六劍」裡他只親眼見過虎玲蘭一人,而且當時並不知道她是敵人。他很想親眼看看他們是什麼樣子,並且觀賞這幾個人在箭彈跟前如何掙扎——那一定很好看。
  
  商承羽格外在意的是荊裂。他目前的兩大心腹都曾先後傷在荊裂的刀招下;而秘宗掌門雷九諦亦被其正面誅殺。尤其後面那事最令商承羽詫異——
  
  他在被囚在黑牢之前,就聽聞過「雲隱神行」雷九諦的實力,以前師父公孫清亦曾向他提及過,並說雷九諦將會是武當稱霸的一大障礙。
  
  那個來歷古怪、殺得死雷九諦的人,到底是個怎樣的傢伙?
  
  但商承羽沒有因此而做出任何多餘的東西。他沒有準備與荊裂或者誰對決,而要以壓倒的兵力和火力去殺死他們。他早已立定心志,自己往後所追求的並不是什麼個人武力,而是更有意義的力量。
  
  只是他心裡的武者魂魄並沒有因而完全靜下來I
  
  那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如今被更大的慾望蓋過而已。這是為何他仍撫摸著腰間的長劍
  
  今天不會有什麼決鬥。我只會冷眼觀看這個叫荊裂的男人被亂箭射殺
  
  看著小屋的火焰漸漸擴大,商承羽如此告誡自己。
  
  火已燒到了屋門。陣陣黑煙冒上天空。然而屋裡的人還是沒有衝出來。商承羽想起曾與「破門六劍」交手的巫紀洪說過,荊裂此人非常狡猾,往往突出奇招,尤其擅長利用環境作戰。他思考假若自己是荊裂,會有什麼對策。
  
  看著焚燒的木屋,商承羽想到了。
  
  ——煙。他想等濃煙令視野模糊,有機會躲過弓箭和火銃
  
  一想到這點,商承羽馬上應變,將那弓銃陣往後撤了大約一丈,並且左右拉長。如此雖然減弱了密集射擊的威力,但卻給了弓手和銃手更多時間看見從濃煙衝出的敵人,且不易被對方殺進陣來。
  
  商承羽再下令士兵上前,隨時支持弓銃陣。
  
  所有人都注視那越燒越烈的火。有的士兵開始想,對方是否寧可燒死也不願落入他們手上?這想法不免令眾人心裡稍稍鬆懈。
  
  商承羽馬上感受到這氣氛,從後面暴喝:「集中!不可放鬆!」
  
  他肯定荊裂不會放過任何生存機會。雖與荊裂素未謀面,但從過去耳聞
  
  巫紀洪的形容,商承羽很瞭解荊裂,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七年黑牢,不見天日,全無希望,他任何一天都有放棄的理由,但結果還是活了下來。
  
  他一定會出來。
  
  就在這時眾人聽見一種奇怪的風聲。
  
  從西面的山坡傳來。
  
  商承羽跟許多士兵仰頭瞧向那方的天空,驀然看見數十個黑點從高空正朝這邊接近。
  
  下一刻,石塊如雨降下兵陣之間!
  
  士兵惶然躲避。他們因為要追捕「破門六劍」都是一身輕裝,沒有穿戴護甲頭盔或帶盾牌,有三個叛軍躲避不及被石頭砸中頭臉受傷倒下,其他人的身體給石頭打中,雖然只是吃痛,但也因為突然的變故而驚慌心亂。
  
  叛軍還沒能作出反應,下一陣石雨又飛過來,這次他們都看清了,是從不遠處那山坡的高點投出的。眾兵驚呼間,又有兩人受傷。
  
  商承羽也看清了突襲的來源。他極是憤怒,「錚」地拔出長劍!
  
  「你們保住陣形!別給屋裡的人逃脫。」
  
  他呼喝出命令的同時,帶著那十名「鐵山隊」武者,朝投石的敵人奔過去!
  
  從剛才石塊的數量,商承羽估計來襲者大概只有四、五十人。他有信心己方這十一人足以迅速將之解決。
  
  ——關鍵是要快,不能被對方打亂包圍陣,給「破門六劍」逃出來!山坡上的敵人卻似乎毫不理會奔來的商承羽等人,又向兵陣擲出第三輪石雨!
  
  商承羽的軍隊多達四百多人,面對每次幾十塊的擲石攻擊,本來傷害不大。只是他們要保持包圍著小屋,無法移動或反擊,站著當活靶的怨憤和恐懼很快就瀰漫。最前排的一些弓手和銃手也再顧不了瞄準小屋,收起兵器抱頭閃躲。
  
  同時濃煙更向兵陣迫近。
  
  商承羽與「鐵山兵」都是好手,腳程飛快,眨眼就奔上山坡,即將殺向躲在樹叢裡的敵人。
  
  這時坡上卻有許多身影冒出來,朝著商承羽等迎擊!
  
  「不要停!繼續擲!」
  
  衝出來那干人中,為首者一邊如此叱喝,一邊舉起仿倭制的舊軍刀。那聲音雖夾著焦急、緊張與殺氣,卻極是好聽。
  
  當然就是霍瑤花。
  
  她帶著民兵及兩名九江府線眼趕到來建昌縣,卻無法與當地的線網接頭人取得聯繫。她猜想他們很可能是為了躲避搜索的叛軍而匿藏了起來。
  
  這樣他們無法找出「破門六劍」在哪裡。然而霍瑤花心念一轉:找不到荊裂他們,但可以去查敵人的行蹤啊。對方要捕殺「破門六劍」,出動的人馬不會少,必定有跡可尋。
  
  果然經過三天暗中查探並且順籐摸瓜,發現對方正開始集結,表敵人已經掌握了「破門六劍」的所在,要收束捕獵的網!
  
  霍瑤花等人追到這片位於建昌縣城西南的山林裡來,並且靠著剛才冒升的黑煙確定了敵陣所在,遂繞到山坡的制高點發動投石攻擊。
  
  ——她這幾天派民兵去建昌鄰近村落,招集得到四十多個痛恨南昌寧王府的忠勇鄉民,他們並無受過操練,更有一半並非壯年人,不是老漢就是只得十四、五歲的少年。要突襲擾亂這四百人的敵陣,唯有擲石一法。
  
  霍瑤花這時舉刀衝下山坡,心裡念著的是剛才看著越燒越旺的火。她祈求還來得及。
  
  然而當終於看清眼前衝上坡的敵人是誰的時候,霍瑤花馬上忘記了祈願。
  
  一股極強烈的恐懼從她身體裡冒升。那天在武當山的情景馬上在腦海裡浮現。還有當時像獵物遇上獵人的震慄。
  
  這世上只有兩個男人曾經令霍瑤花不戰而降。
  
  一個是波龍術王。另一個此刻又在她面前。
  
  商承羽同時也發現了為首衝下坡來這個短髮女人,竟然正是自己曾強暴的霍瑤花。他心裡夾雜著既興奮又後悔的複雜情緒:興奮的是他知道,要殺敗這個曾經臣服自己之下的女人,易如反掌;後悔的是,在寧王府養著這玩物兩年沒有殺掉,今天卻回來在此關鍵時刻反咬了他一口!
  
  緊隨著霍瑤花的十名吉安府民兵,緊握著刀咆哮衝殺上前。他們都曾經上過戰場,不是沒能感覺出面前敵人的強大。但他們沒有一絲退卻的念頭。
  
  ——要為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而奮戰。這就是他們的戰爭。
  
  山坡上的鄉民繼續把早就收集準備的石塊,用盡力氣往坡下的敵陣一起投擲過去。他們知道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每一記揮臂,都挾著對寧王府的仇恨。建昌臨近南昌城,他們都是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寧王府護衛日夕迫害威脅的受害者。有人的親人被王府護衛殺死;有人的妻女給王府護衛姦污搶走。辛辛苦苦耕種得來的糧食被王府用武力「徵收」;寧王府每次擴建時更強擄他們或家人去當苦工。從前他們感覺,好像生下來就要被這些人踩在腳下。如今寧王府起兵造反,他們更不敢想像那樣的人當了皇帝和大官,這天下會變成怎麼樣,自己將來的子孫又會變成怎麼樣。因此即使明知很危險,他們還是跟隨著霍瑤花來了。
  
  ——至少,我曾經痛快地向那些傢伙擲過石頭。我曾經反抗過。
  
  霍瑤花與商承羽相隔只餘十尺。商承羽的武當長劍仍斜垂在旁,向上飛步奔跑的姿態甚是優雅,簡直就像舞蹈。但是霍瑤花以武者的眼睛,看得出商承羽有多危險。
  
  曾遭污辱的仇恨與恐懼,令霍瑤花身體裡血脈如瘋馬般狂奔亂竄,無法集中心神去迎對這可怕的敵人。她的半生飛快在腦海中掠過:被師兄與師父背叛,遭楚狼刀派同門追殺,為了生存而利用自己的肉體;給波龍術王降伏,沉迷於丹藥不能自拔;把對這世界的痛恨轉化為作惡殺人的能量……多少冷酷自私的男人,引領她走上了昔日的邪道。
  
  可是不止於此。有兩個男人,令她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另一面。他們其中一個此刻正被困在那焚燒的小屋裡,另一個正在遠方等待著她。
  
  霍瑤花身體與心靈的混亂消退了。她平靜下來。她的眼睛終於能夠與商承羽對視。那眼神無比的澄澈集中。
  
  她心裡充塞著關於錫曉巖的一切。手上的軍刀自然地擺出一個像砍樹的簡單姿勢。
  
  商承羽感受到這變化。長劍略略提起。
  
  軍刀斜下斬出。那刀速與勁力,超乎霍瑤花從前任何一招。
  
  ——經過殺出寧王府一役,她已學會將錫曉巖的「陽極刀」要訣,融入本身楚狼派刀法及從巫紀洪學來的「武當勢劍」招式,成為屬於自己的刀招。
  
  ——這刀招,帶著她人生的渴望、悔恨與覺悟
  
  比商承羽想像中猛烈的刃鋒,迎頭襲來。
  
  他大為意外——看來這段日子霍瑤花曾經潛心苦修!
  
  商承羽本來準備以「武當形劍」的「追形截脈」迎擊霍瑤花任何攻擊,以逸代勞取勝——畢竟他還要節省體力,好將這裡幾十人都殺光。可是霍瑤花這刀的勢道超過他預算,他頓時發覺截擊不妥當,就算先一步削中霍瑤花的手腕,自己還是會被刀的餘勢砍中!
  
  商承羽畢竟是連葉辰淵也要佩服的劍術天才,在這時刻馬上改變心意,左腿硬生生發勁向斜前大跨一步,身姿低下來,竄進霍瑤花那斜劈刀底下的空隙,同時長劍反手低刺她右大腿,是「武當行劍」的「避青入紅」招法!
  
  那記猛刀僅僅掠過商承羽的頭巾,將之斬落。這不是凶險,而是商承羽用了最小限度的動作幅度避開斬擊,分毫拿捏準確到連一塊頭巾的厚度都容不下。
  
  正因如此,商承羽的反擊,霍瑤花實在無從躲過,最多只能在命中一刻極力退縮,減少劍尖刺入的深度。
  
  她的大腿飛散出血花。
  
  由於商承羽低身閃避,霍瑤花此時仍有居高攻擊的優勢,她一刀不中,忍著腿上痛楚準備反手回刀,但眼角瞥見商承羽已收回長劍,劍尖遙指她右肘,已然隔空截止她的連擊,顯然先一步就預計了她第二刀的角度與手法。霍瑤花假如執意出招,就會將自己的手臂送到商承羽這「形劍」的劍尖上。
  
  但她知道這時不可退,也不可停。必定要全力纏著商承羽,令上面的鄉民能夠持續擲石。
  
  ——這樣荊裂他們才有生機!
  
  她右臂一收,改為把軍刀架在胸前,左手按著刀背,緊接身體往前衝,全力把刀鋒向著商承羽推送,拚命殺入內圍要與商承羽纏鬥!
  
  商承羽只瞥一眼,就看出霍瑤花這推撞架式中的空隙,快劍閃電發出,急取其頸右側動脈!
  
  這劍速超過了霍瑤花眼睛所能捕捉的速度,她僅靠直覺與經驗,及時將軍刀向右側略抬,刀劍相交,這記抬刀不足將商承羽快絕的刺劍架開,只能稍稍改變其軌跡,劍刃猛力擦過刀身,磨出激烈火花與令人牙酸的聲音,劍尖刺入了霍瑤花右肩!
  
  霍瑤花無念無想,彷彿不當那是自己的身軀,仍然運盡全力把軍刀朝著商承羽推送過去。
  
  商承羽把劍收回的速度卻幾乎與刺出一樣快,劍身仍然貼著軍刀,由直變橫,頂住刀刃前進之勢。
  
  霍瑤花怒喝一聲,把全身的力量都貫注進雙臂,再帶著身居斜坡高處之利,硬把刀與劍都壓向商承羽!
  
  然後她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商承羽的人與劍好像瞬間在面前消失了。
  
  更準確地說,她是感到商承羽劍上的抗力突然消失。自己推撞的力量好像進入了汪洋大海。
  
  這感覺她並不陌生。從前在廬陵與波龍術王對練,她就常常遇上這令她一籌莫展的景況。
  
  「太極劍」發動。
  
  商承羽以搭在刀上的長劍,巧妙把霍瑤花送來的力量帶引偏移。
  
  霍瑤花煞止原本前奔的雙腿,勉力要掙脫商承羽這「引進落空」。
  
  可是她越是掙扎,就越被商承羽的「聽勁」掌握了力量動向和身體重心。在商承羽擺弄之下,霍瑤花好像足踏空虛,無處著力。
  
  商承羽上前半步,左手輕輕托住霍瑤花的右肘。
  
  他們近距離對視了一瞬。商承羽那目光好像在對霍瑤花說:
  
  「你想要跟我近身纏鬥嗎?這就來享受一下。」
  
  然後霍瑤花就看見眼前的世界翻轉了。
  
  商承羽左掌加上右劍一發勁,霍瑤花整個人倒轉,然後狠狠摔到地上!霍瑤花感到自己身體內的氣息,好像因這一摔全部消散了。她無法呼吸,躺在草地仰看上方。一叢石雨如飛鳥般又在天空中經過。商承羽站在她跟前,沒有表情地俯視著她。他失去了頭巾,那如雲的亂髮在風中飛揚。他的姿態彷彿不屬人間。
  
  霍瑤花平靜地看著這一切,好像這時刻流動得很慢,很慢。然而實際那只是極短促的一刻。
  
  下一刻,就好像寫字的人留下最後一劃,商承羽手臂如握筆輕揮,劍尖刺進霍瑤花心胸。
  
  霍瑤花沒有感到疼痛。只是靜靜地接受這一劍。
  
  就在劍尖進入她身體同時,下方的空地發出一記爆破的響聲。
  
  聽見那聲音,霍瑤花知道自己沒有白來。她微笑。
  
  這爆音令商承羽呆住了,那劍尖沒再深入霍瑤花身體。
  
  同時一名民兵紅著眼朝商承羽衝殺而來。
  
  商承羽幾乎連看也不必看,隨便揮劍一擊就將那民兵的咽喉割破,輕易得好像摘一根草。
  
  另兩名民兵乘著這空檔,把中劍失神的霍瑤花搶救抱走。
  
  商承羽卻沒理會他們,只是回頭看山坡下的小屋。
  
  只見小屋其中一面燒焦的牆壁從內被打穿了個大洞,一個影子飛出來!叛軍的弓銃陣裡有三分一的人都因石塊的襲擊而避走,其餘仍在瞄準著小屋。看見那率先從濃煙裡飛出的影子,弓手紛紛向之放箭!
  
  下一瞬間,小屋另外三面的牆壁也都穿了洞。燃燒的木屑飛散。
  
  五條黑影同時自各破洞衝出,他們一離開,那小屋就馬上轟然崩塌。濃濁的煙霧之間,沒有多少人看得清楚狀況。
  
  第二排已搭箭的弓兵上前填埔,銃手也都急忙點燃火捻。
  
  同時他們看見最初飛出來的「影子」,其實只是一把椅子,此刻仍躺在地上燒著,插了三支箭。
  
  幾條身影高速從霧裡撲出。
  
  弓手急忙放箭。可是在石塊襲擊之下,他們的佈陣本就亂了,齊射的人數減少,而煙霧又比前更擴散,令他們瞄準的時間減少。這時的射擊陣,威力連原來的一半也不及。
  
  其中兩條身影從正面衝向弓銃陣,迎接著最多的箭矢。靠左那人身前捲起急銳的旋風,乃是兩柄翻飛的兵刃,竟能在全速奔跑的同時掃走飛近自身的箭矢,那眼力和協調力極為驚人!
  
  至於右邊那人則在最準確的瞬間平平貼地躍前,閃過射至的箭,一個翻滾又順勢向前跑,竟無半點窒礙或影響速度!
  
  至於另外三個向不同方位逃出小屋的身影,朝他們射擊的箭少得多,沒有一根能擦過他們身體。
  
  前面那兩人各自握著雙兵器,向弓銃陣中央衝來,但他們極為聰明,在這近距離裡以有如「之」字的方式左右急晃跳步,令補上的弓手和銃手難以瞄準。
  
  那些三眼銃威力雖強,但畢竟以火捻燃發,寧王府的銃手也不如禁軍神機營般受過深厚訓練,拿捏發射的時機沒有那麼準確,在此刻緊急瞄射而不是以逸待勞的陣地齊發之下,準繩甚低,只能祈求每次三發齊射的彈丸正好命中敵人。
  
  而那幾個衝出小屋的人似乎有神明庇佑,手銃爆發之下,陸續散射的彈丸呼嘯而過,無一命中。
  
  這是叛軍銃手唯一一次機會。
  
  正面二人已然衝入弓銃的列陣。
  
  四柄刀劍,瞬間展開一幅血腥的畫卷。
  
  在遠方看見的商承羽,急忙帶著十名「鐵山兵」往下奔回己陣。
  
  ——要及時壓制他們。
  
  全身上下灰黑、口鼻蒙著濕布巾的燕橫和荊裂,在弓銃手之間猶如虎入羊群,肉體紛紛倒下,如鐮刀前的禾草。
  
  練飛虹、虎玲蘭和童靜亦從側面繞來夾擊。五人一身炭灰,頭髮也有幾處烤焦了,眼睛被煙熏得通紅,隔著布的呼吸重濁,就如從地獄口爬回來。
  
  這次被偷襲圍攻可說是「破門六劍」最凶險一次遭遇,與當年被秘宗門兩百弟子在樹林大舉追殺相當,因此一脫出來與敵人交戰,每個都如化身凶暴的殺神,每一刀每一劍夾帶著凌厲的嘶叫,將剛才處在生死邊緣的憤怒盡情發洩。
  
  童靜更是完全拋開了之前的壓抑,任由心裡暴烈的一面釋放,「迅蜂劍」嗡嗡作響,來回急激刺殺,快得連劍影也難看見,一個個比她高壯得多的士兵,就像連環中了帶劇毒的飛針,或慘呼負傷,或當堂氣絕。
  
  「破門六劍」這股氣勢,教兵陣前排的人震怖,惶然向後退避,與後面的戰友擠成一團,陷入了混亂。
  
  荊裂雙手上的雁翅刀與鳥首刀,已然染滿鮮血。他在陣前來回奔跑,專門追殺弓兵及銃手,因他盤算過有可能要衝出敵陣逃走,這就得首先清除對方的遠程攻擊,這才比較安全。
  
  燕橫馬上領會荊裂所想,同樣集中向弓銃兵施襲,在鋒銳的青城派神兵「雌雄龍虎劍」之下,被砍斷的弓也有十五、六柄。
  
  其他三人也漸漸向著荊、燕二人聚合過來,準備一口氣衝殺出去。雖然他們也想到,山坡那邊的援兵或許會有危險,但現在五人正面面對的是數十倍的敵人,得首先脫出包圍,再找機會回頭以游擊方式突襲,借助地形去逐一擊破,方為上策。
  
  童靜那絕奇快劍,令敵兵不敢接近,她順利向中央殺進,只差丈許就與燕橫會合,而練飛虹則在她後面。
  
  她一雙紅眼向四方掃視,目中所見彷彿並非一副副完整的人體,而只有一個個劍鋒所能攻及的部位目標。她進入了一種極奇特的精神狀態,身體的動作與反應都像自動執行。
  
  此時右側人叢之間,有一股氣勢排眾向她迫來。童靜同樣地不經思考,振起「迅蜂劍」就向那來者刺過去!
  
  可是那來者身形一晃,閃過了「迅蜂劍」同時亦以長劍反刺童靜面門!
  
  除了商承羽還有誰?
  
  童靜仍是一副像被幽靈附身般的模樣,對商承羽的快劍全無畏懼,側首避開商承羽的「武當行劍」刺殺,並且又回擊一劍!
  
  商承羽正準備擋接,半途察覺有異,將長劍穩住不發。
  
  果然童靜這劍確是虛招,正是練飛虹所傳峒崆派「半手一心」。童靜虛招引誘不成,也馬上收回原本接續的實招不出,「迅蜂劍」遙遙與商承羽的長劍對峙,所展示的應變速度,竟不輸這個武當派前副掌門!
  
  兩人其實正式只對了兩劍,卻已足令商承羽訝異
  
  ——難怪「破門六劍」如此棘手!
  
  一個嬌小的年輕女孩,劍速竟跟得上他!
  
  可是看在後面的練飛虹眼裡,剛才的對劍異常凶險,童靜沒有中劍身死,其實只差毫釐。
  
  ——不可再打下去,退!
  
  但童靜現在的狀況,就像除了揮劍之外別無思想的夢遊者,只知迎戰敵人,正要再上。
  
  而商承羽已摸透童靜的速度和劍路,三招之內,自信必然擊斃她!可是有另一敵人已從他右側殺來。
  
  燕橫呼出聲如虎嘯的氣息,長短雙劍朝商承羽侵略而來!
  
  商承羽早就聽聞「破門六劍」裡有這個年輕的青城派劍士,如今目睹「雌雄龍虎劍」的來勢,果然不同凡響。
  
  ——是曾經令葉辰淵也幾乎吃虧的劍法。
  
  ——這小子似乎已經完全領悟。
  
  但是在商承羽這劍術奇才的眼中,仍有破隙。
  
  只見銀白的武當長劍如龍蛇般閃進燕橫的劍勢之中,乍看劍身好像變得柔軟,以非常精準又直接的角度,刺入「龍棘」與「虎辟」之間一個一閃即逝的空隙!
  
  燕橫自從當年廬陵決戰波龍術王后,這是首次與如此高超的武當劍士對上,而且商承羽的劍法比起巫紀洪又高了一重。
  
  可是今日的燕橫也不是當年的燕橫。那劍尖將要及身時,他左手高速向內劃了半個弧,「虎辟」趕及在最後關頭抵擋住!
  
  商承羽藉著那擋格的反彈力高速收劍,再接連向燕橫進擊!
  
  ——他深知現在並非單打獨鬥,必要隨時保持能夠靈活遊走轉移方位,故此沒有施展「太極」,只單純以快劍壓制對手。
  
  商承羽每一劍,都朝著燕橫架式或防禦的虛位攻來。這些破綻非一般劍士所能看見,甚至連燕橫自己先前也不知道存在,只有商承羽這樣的絕世劍士方能發現,亦只有以他這種級數的劍技才能夠把握。
  
  燕橫以靈巧的左手短劍,將這快劍攻擊一一抵擋,右手的長劍「龍棘」卻沒有一次能趁勢反擊。他已許久沒有如此縛手縛腳。
  
  另一邊的童靜仍處在迷醉似的自動戰鬥狀態,又以疾劍攻擊商承羽。商承羽抽劍過來以截擊迫退她,緊接再攻燕橫,一柄長劍來回揮削刺殺,加上靈巧詭奇的「行劍」步法,一時竟能以一敵二,將燕、童兩人三柄劍都迫住,而且每一劍都最直接,花上最少的力氣,那瀟灑的姿態,與從前姚蓮舟獨戰華山派劍陣十分相似。
  
  此刻他只專心抵住敵人,等待自己麾下那四百人都安穩恢復過來,再以他為首向「破門六劍」重新展開攻勢。
  
  荊裂一邊斬殺士兵,一邊也在看這邊商承羽與燕橫、童靜的戰鬥。
  
  ——此人劍技,也許更勝葉辰淵!
  
  商承羽一回來,荊裂感覺形勢大變。四百個敵人雖然眾多,但以他們五人之力,絕對有能力闖過;然而若是四百人再加這一個商承羽,那就完全變成另一支軍隊。荊裂絕不想面對這狀況。
  
  如今叛軍眾士兵目睹商承羽的劍法能夠壓制「破門六劍」,他們恢復戰意並配合商承羽重整攻勢,只是時間問題。
  
  ——要趁這個時候打倒他!
  
  荊裂此時距離商承羽約一丈,中間的叛軍全都已被荊裂的威勢迫得走避。他看準了燕橫與童靜都被商承羽劍招迫得退後的一刻,毫不猶疑就發動絕技。
  
  附近的士兵看著荊裂突然雙手垂著刀,弓著背項雙膝屈曲,像是突然化為某種動物,接著荊裂就像從他們眼前消失。
  
  飛躍。翻騰。「浪花斬鐵勢」。
  
  商承羽腦裡有一根神經突如其來的跳動,像是被一根冰冷的尖針紮了一極端危險的訊息。
  
  猶如百尺浪濤的刀勢,從商承羽右側捲來。
  
  巫紀洪早已警告過商承羽,荊裂擁有這一記「擋不了」的刀招,商承羽知道此招曾經斬傷巫紀洪,也絕不敢輕視。
  
  但這瞬間他親身領受,才知道這刀招原來竟是這樣。迅猛。恢宏。而且無可躲避。
  
  荊裂集全身全魂,空中翻旋發出的一刀,朝商承羽那雲發凌亂的頭顱斬下。
  
  商承羽這剎那進入無念之境,只是輕輕地舉起長劍,迎向那彷彿連也消失了的快刀。
  
  對商承羽而言,世界一切其他東西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他的劍,
  
  還有那浪捲般的刀勢。他的絕大部分官能都在此刻關閉,只餘下延伸到長劍刃身上的觸覺感應。
  
  狂烈的火花,在雁翅刀與武當長劍之間爆發!
  
  荊裂的人與刀去勢剎那偏移,從商承羽右側越過!
  
  荊裂掠過同時,商承羽的頭向左猛烈閃擺了一下。
  
  飛越商承羽之後,荊裂著落地上,竟一時無法控制平衡,往前仆倒向地。幸而荊裂反應過人,最後一刻順著勢道向前翻,以右肩背著陸,滾了兩圈才控制著勢道跪定!
  
  ——他所以在著地時失控,全因受了商承羽「太極劍」的「引進落空」卸招,「浪花斬鐵勢」本身的勢道加上商承羽的「小亂環」圈勁,超過了他能控制的界限。
  
  商承羽也急退了五步方才站定。他的右手腕及五指不由自主在顫震,舉劍一看,那武當長劍的刃身變得稍稍歪斜
  
  剛才他所使的「太極劍·聽勁」雖已達極致,但仍不足以完全卸去猛烈無匹的「浪花斬鐵勢」,還是硬受了不少勁力,長劍若非精鑄,早就斷折。
  
  此時荊裂站起來垂頭,只見左手的鳥首短刀「牝奴鏑」,刃尖上沾了一絲極細的血漬。
  
  商承羽的右耳尖這時才流下一行鮮血來。耳朵附近的頭髮被整齊地削斷。
  
  原來剛才荊裂所使的是新創的「浪花斬鐵勢」雙刀變奏,右手主力一刀之後仍借助餘勢補上左手一刀,因為是靠順勢劃出,差不多完全沒有出手的動作,極是難防。然而這第二刀還是被商承羽以嚇人的反應側頭躲過,僅僅削開了耳朵尖一點點!
  
  荊裂回身看著商承羽。他蒙著口鼻的濕布巾早因剛才猛烈翻騰而掉落,此時臉色顯得鐵青。
  
  自「浪花斬鐵勢」招成之後,從來沒有人能正面接下來。商承羽是第一個,然而荊裂心底裡同時也生起一抹興奮。
  
  ——武當,還在。
  
  商承羽看也沒看荊裂,只是快步退回到十名「鐵山兵」之間,並且左手一揮,呼召大群士兵靠近來。
  
  他悄聲向「鐵山兵」說:「護送我!」也就帶著十人不斷往兵陣後方退走!
  
  這一著出乎荊裂等的意外。商承羽不管武功和指揮力,都是「破門六劍」歷來遇過的敵人中僅見的,他們無法確定這變化是否另一次陷阱。
  
  虎玲蘭與練飛虹這時也披著一身灰黑與血紅會合過來。五人面對那不斷後退的厚厚兵陣,未再追擊。
  
  只因他們體力亦已降至低點。之前在荊裂指示之下,五人雖然都伏在小屋地上以避過冒升的黑煙,又以水浸濕布巾蒙住口鼻,但由於待得甚久,還是吸進了不少濃煙,大大削減體力,面對這許多敵人,若是衝殺逃出還足夠,但要在此刻再正面進攻,並追殺商承羽這等絕頂高手,實在沒有太大把握。
  
  ——荊裂直覺知道商承羽突然退走必有不妥。放過誅殺此強敵的機會是大大可惜,但如今也並非勉強的時候。
  
  商承羽握著彎曲的長劍,在部下拱衛下不斷撤退。他表面沒有顯露任何虛弱的跡象,但其實現在連走路也感到艱難。
  
  一再施展「太極劍」,尤其最後接下「浪花斬鐵勢」,觸及了他的背患。長年被鐵鏈穿鎖著骨頭,所受的損害經過這幾年調養和重新鍛煉,仍是無法完全恢復,一經久戰終於發作。此刻的商承羽根本無法再戰「破門六劍」任何一人。
  
  把目光放在奪取天下的商承羽,當然不會為了僅僅一次戰鬥而冒上生命危險。不管多麼可惜,他也果斷地掉頭而去。
  
  只是退走之時商承羽心裡不禁感到苦澀:當他把往後的人生都寄托在權力與軍力之上時,今天的挫敗卻偏偏失於個人武力。而那武力是他曾經擁有卻遭人奪去的……
  
  叛軍退卻之時,山坡的鄉民也已停止擲石。這時童靜的心神恢復過來了,不斷地咳嗽,喉頭都是一陣燒焦的味道,極是難受。
  
  然而當燕橫過來的時候,童靜竟然開心地笑。
  
  「你怎麼了?」燕橫關切地問。
  
  「我回來了。」童靜帶點興奮地說:「像你說的,我把心放開了,然後還是能夠回來。我感覺到了:我能夠控制它!」
  
  他撫摸一下她滿是灰的笑臉。確定她已經克服那恐懼,大是寬心。
  
  接著燕橫收起雙劍,手掌卻仍不禁在比劃複習著剛才與商承羽對劍的招數。商承羽的劍把他「雌雄龍虎劍法」裡的破綻完全暴露,就等於為他上了寶貴一課。燕橫不斷在心裡琢磨,下定決心要將這些弱點填補,劍技才可能更上一層樓。
  
  虎玲蘭以沾著厚厚一層血的野太刀撐著,不斷辛苦地咳嗽。荊裂走過去,虎玲蘭一見情不自禁地與他緊緊擁抱。剛才狀況實在極危險,他們幾乎就要一起葬身此地了。
  
  ——我們一家三口……
  
  練飛虹摸摸燒焦的鬍鬚,看看四周未散煙霧中的屍體,心中苦笑感歎。
  
  ——我這老頭,到底要到哪時候才死得去?……
  
  五人收拾心情後,就奔向山坡那頭與援救了他們的友軍會合。可是還沒來得及說一句道謝,他們已發現躺在山坡上的是誰。
  
  荊裂急忙跪下去,察看霍瑤花的傷勢。
  
  霍瑤花口鼻都冒出血來,氣息甚弱。荊裂伸手按按她胸膛和腹部撿查。他整個人頓時僵住了。其他人看見荊裂這反應,就知道代表了什麼。
  
  霍瑤花身體不斷失血,本來曬得黝黑的臉變得蒼白,全身不斷在顫震。荊裂把她擁抱在懷中,試圖給她溫暖。
  
  霍瑤花似乎連視覺也已模糊,眼瞳失卻了焦點。她伸手摸摸荊裂壯碩的胸膛,滿是鮮血的嘴唇微笑。
  
  「你來了。」
  
  荊裂握著她的手。
  
  「對啊。我來了。」
  
  虎玲蘭流下眼淚,別過頭不忍看
  
  「你知道嗎?」霍瑤花以微弱的聲音說:「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
  
  「我知道。」荊裂點了點頭。
  
  霍瑤花用力吸了口氣,把最後一分氣力都用上,伸臂擁抱著荊裂。把他抱得好緊好緊。
  
  荊裂也溫柔地抱著她
  
  可是他跟「破門六劍」眾人都不知道:霍瑤花所要抱的並不是荊裂,而是另一個人。
  
  曾經,她以那個人來暫代荊裂;這最後的時刻,她以荊裂當作那個人的替身。
  
  霍瑤花撫摸著荊裂的臉,嘴唇顫動著說話。
  
  「假如我的人生能夠重來,那有多好。」
  
  荊裂喉頭哽塞著,無法回答她。
  
  霍瑤花再次笑了。
  
  「可要是那樣,我也許就不會遇上你。」她的眼睛輕輕合起來。「唯有這個,我不會用任何東西來交換。」
  
  她的手掌慢慢從荊裂的臉上滑下去。
  
  荊裂一直在這寧靜的山坡上擁抱著霍瑤花,直至她的軀體完全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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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6:04
卷十八 殺與禪 第十章 禪悟
  
  第九天。
  
  從外頭望過去,安慶城就像經歷過颶風災害一樣,四面城牆處處都是崩缺和凹洞,城門以無數木板釘上,修修補補地鞏固著。城外的土地沒有一寸不被炮火、投石或腳步翻開過,前天下過一陣大雨,令大地變得像農田一樣,攻城的寧王軍根本難以推進,結果那天叛軍只持續了一輪炮石攻擊,城牆和城門也沒有進攻過。
  
  城裡也是滿目瘡痍。被飛過城牆的巨石壓毀的房屋已有過百家,就連知府衙門也塌了一半,幸而當時張文錦、楊銳及多數統領官吏都不在內。如今每天抵受炮擊和投石時,安慶城裡的百姓已不再驚呼。他們只是暗中念著「龍佛寺」和尚教的梵文咒語,祈求躲過那轟擊,又活過另一日。
  
  指揮官楊銳的肩頭被流箭所傷,甚至沒能知道那是對方或己方所射的
  
  幸好箭頭未傷及筋骨,楊銳雖然無法拿兵器,仍照常指揮守城——沒關係。到我也要拿刀的時候,那已經完了。
  
  所以流箭四飛,是因為叛軍的攻城手段和器械又增加了。其中最影響戰局的是廿多台能以人力絞動升至與城牆頂齊高的攻城飛車,叛軍的弓兵及銃手可躲在車台上,平排觀察城牆的守備之餘又可與守軍的弓手對射,有機會時更可將車推近,攻城兵從上直接跳到牆頂。這武器令城牆的制高優勢驟降。守軍集中以火箭攻擊,但飛車頂上的廂台有包裹鐵皮及厚牛皮,經過兩天守軍只成功毀滅兩台,但牆上被弓銃射殺的守兵則大增。
  
  為此楊銳作出了對策,以陶器注滿油製成許多油彈,先以之投擲向飛車,等飛車沾滿油再以火箭射擊,把車焚燬及燒死車上的敵兵。此策一出,昨天一口氣就破壞了五台,叛軍的飛車陣不敢再推得太近,形勢才稍為改變回來。
  
  也因為被敵人用飛車看見了城牆上的狀況,先前那個故佈缺口的空城計已失作用。但楊銳還是選了二十多個身材較壯的民兵,刮短了頭髮,給他們披著半邊假銅甲,提著長棒,混在四面城牆不同地點的守軍之間。這產生了一定的效果,令那些害怕「金身鬼」的叛軍士兵每次攻城懷著恐懼,銳氣減低了不少。
  
  寧王叛軍的將領雖已嚴令禁止部屬士卒再提「金身鬼」這三字,但根本禁絕不來。圓性的可怖,深刻印在士兵的腦海之中,士氣正被每天削弱。
  
  今天我好運沒遇到「金身鬼」,可是明天呢?
  
  於是朱宸濠在這第九天下了個決定:出動武者進攻。
  
  原本他與眾軍師都同意,將軍隊中的精銳留待南京一戰才運用。可是安慶城的頑強完全出乎他們意料。
  
  朱宸濠開始有些後悔沒聽李君元當初的建言,繞過安慶直取南京。如今他們在安慶就像陷入了泥沼。當然實際上他還是隨時可以抽身轉移戰場,但是到今日寧王軍已經在這裡打了許久,現在才撤去,難道要帶著敗走的印象和陰影,再去打更重要的南京城嗎?將士到時會否有足夠的信心投入另一次攻城戰?拿不下小小一個安慶,天下人會如何看朱宸濠?會否有更多人像安慶般起來反抗?
  
  朱宸濠付不起這些代價。
  
  「出動『雷火隊」他向李士實和劉養正傳達了指令
  
  這天叛軍就連炮轟和投石都只維持了很短時候,馬上就轉為直接派兵攻。
  
  叛軍的飛車與雲梯甚為積極地進攻,果敢地向著牆頂登去。
  
  只因這天寧王出了重金懸賞:誰能探出那個「金身鬼」真身所在,生還回來的,賞黃金百兩!
  
  圓性這天與東面城牆的民兵在一起。他照常穿戴全副「半身銅人甲」,手握齊眉棍,眺視下方遠處的敵陣與船隊。經過連番戰鬥,圓性露出面罩外的半邊臉開始浮現深刻的疲累。銅甲上多了幾處小小的凹坑與箭矢擦過的痕跡。他的眼神凝重無比。守備城牆越來越困難。似無止盡的敵人。守軍累積的傷痛和疲倦。城牆、城門與各種軍械的消耗。不知要守到哪一天的絕望感……這些都不斷在侵蝕著安慶軍民的意志。
  
  他看著江心的戰船,心想假如自己擁有荊裂的水性,也許會考慮一人孤身去偷襲,看看能否刺殺朱宸濠,以一命解除天下危機。可是他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能耐。留在這裡協助防守才是他的使命。
  
  他又想起「龍佛寺」裡那尊「騎龍佛像」。經過這些天,殺了這許多人,他好像開始漸漸明白,那佛相為何仍能如此安祥。
  
  叛軍也同樣展開火攻,依樣葫蘆地造了一批注油的陶彈,從飛車上向牆頂投擲。不過由于飛車能夠收藏的油彈不多,士兵拋擲時更要冒著守軍的箭雨,就算沒在出手前被射倒,準繩也不高,有的油彈落在牆身上或底下,燒起來反而妨礙了己方登城。而守軍早有準備,牆頂上一被焚燒就合力去撲救。
  
  雖是如此,各方的飛車仍是不停火攻,要以數量和密度壓倒守軍。
  
  叛軍的堅持終於遇上了好運道,其中一台飛車上的攻城兵,成功把一顆油彈投上了接近東北城角的牆上,並且以火箭將四散於牆頂的油點燃,所引起的火焰,正好波及守軍藏在角落處的一批已經注滿油的陶壺,頓時產生爆發,十幾個民兵捲進了火海,有的帶著一身火焰掉落牆壁。只見安慶城那東北角冒起黑煙和烈焰,燒得甚猛烈。
  
  遠處江心之上,朱宸濠看見這一幕,極是亢奮。連日攻城,到了今天才終於看見有所突破,他心裡不斷在吶喊。
  
  ——燒!給我燒吧!
  
  姚蓮舟、葉辰淵及巫紀洪亦在同一條船上,與寧王、李士實、劉養正、李君元等一同觀戰。朱宸濠對錫曉巖一事怒氣已消,此際姚蓮舟又再次站到王爺身邊。
  
  本來姚蓮舟向朱宸濠請纓,要親自出動去對付「金身鬼」,但被寧王拒絕了。
  
  「你是本王麾下的上將軍,若是隨便就親履戰場冒險,豈非顯得我軍無人?姚將軍你這柄劍要留在本王身邊,非到萬不得已,不可隨便拔出來。」姚蓮舟站在船邊,遙遙眺視一角在冒煙焚燒的安慶城,心裡不禁想起武當派在「遇真宮」門前那場壯烈的死鬥。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打仗。武當破滅是他人生最痛,但是當時那戰場的情:竟令他有點懷念景,火與血的氣味,震耳欲聾的炮聲,激盪的血脈股動……竟令他有點懷念起來。他忘記不了那種捨身忘死、完全沉醉在戰鬥裡的快感。
  
  ——怎也比此刻安全站在船上,陪著一個出生至今不知苦難磨練為何物的貴族,來得快樂……
  
  為了撲救火災,城牆上附近許多安慶民兵都趕過去,這令他們原本守備的地點變得薄弱。
  
  圓性見了,知道是要挺身之時。
  
  只見東城牆中段爬上來的叛軍突破了一個小小缺口,四名攻城兵到了牆頂,分向左右奮力砍殺,欲擴張這個突破據點,容許更多戰友也爬上來戰鬥。
  
  再有三個攻城兵接續登上。可是他們在牆頂還沒站定,赫然看見有東西飛快從他們頭領掠過,就像幾隻大鳥的黑影。
  
  他們的眼睛追蹤著那些飛出城牆的黑影,才看見原來是兩個先前上了牆的戰友。其中一個墮下時發出慘叫,另一個已在空中氣絕。
  
  發出金紅光芒的戰甲,接著就出現在他們眼前。
  
  這一幕被遠處河岸上攻城兵本陣的人們目睹。他們都知道那是誰。
  
  「找到了。我們出發。」
  
  一把聲音說,當中帶著一股狂熱的興奮。
  
  說話的人把一雙形貌各異的長劍掛上腰間,然後在一群穿著鑲紅邊黑色勁裝的武者拱衛之下,步出了本陣,朝著安慶城東面進發。
  
  這支「雷火隊」的前面及左右兩側,還有多一層士兵保護,每人都提著大盾牌,抵擋著飛來的落石流箭,護送「雷火隊」直達城牆底下。
  
  那城牆之下到處是死屍,有的已然腐爛了多天,傳來陣陣惡臭。走在「雷火隊」中央的那人卻沒有半點難受,相反這屍臭似乎令他更亢奮,紅、黑一雙陰陽異瞳閃著亮光。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竹筒,拔開了木塞,將內裡幾顆丹藥全傾進嘴巴裡,狠狠嚼碎吞下。
  
  「昭靈丹」的藥力迅速在腹中發作,向頭腦冒升。衛東琉已然作好一切戰鬥的準備。
  
  「雷火隊」一抵達城牆前,攻城兵已然配合,實時將兩條雲梯勾搭上牆頂,併合十多人之力在下面扶持。
  
  八名身材較輕巧的「雷火兵」率先上梯,各自一隻手都提著盾牌。他們攀爬時雖少了一手可用,但腳步卻靈活迅捷,爬梯甚快之餘,同時仍能維持向上舉盾的姿勢,與其他士兵相較,一看已知分別極大。上方的守城民兵馬上發現不妥當,朝下集中向他們攻擊!
  
  衛東琉同時也上了梯,緊貼在八人之下,受他們的盾牌陣保護。他的腳步更是如履平地般輕鬆,向上攀的同時右手已拔出那柄沒有劍鍔的奇特蛇形長劍。
  
  箭矢紛紛插在八人的木盾陣上,沒有找到任何破綻。落石也都被他們用盾抵擋或卸去,只有最前其中一人頂不住一塊重石,木盾被撞得蕩去,他緊接被箭射中了胸膛和頸項,從梯上掉落!
  
  ——這損失,衛東琉早已預計。
  
  牆上民兵又用鐵叉伸出去猛力推那些雲梯,試圖把抓住牆壁的梯鉤弄脫。可是「雷火兵」的攀爬實在太快,很快已達民兵眼前不遠,拿長叉的民兵急忙後退,後面補上來一隊提盾牌長槍的戰友,一起向「雷火兵」刺擊過去!
  
  這七個「雷火兵」,三人是九江府白龍派的同門師兄弟,一人從湖南唐家地堂門而來,兩個是福州天罡拳派的兄弟,最後一個是贛南嶽氏大刀門弟子,加盟寧王府都為了博取榮華富貴,獲挑選為王府軍的「雷火隊」精英,這初戰都想一展身手,此際提著盾一湧而上,全力要搶攻牆頭!
  
  然而這攻城戰不似他們原本習慣的武林比門,面前一來就是二、三十桿矛槍,而且刺殺的時機極整齊。那些刺槍的民兵個別力量技巧雖遠遠不及這些武者,但在地形之利下再加上合作,長槍陣發揮威力,眾人無法用盾牌架開所有密集刺來的槍尖,其中三人被殺傷而從梯頂掉落!
  
  然而藉著這三人的犧牲,其他四個「雷火兵」成功提著盾硬登上了牆頂。
  
  他們各自發勁以盾推撞,那些民兵哪抵得住,許多柄矛槍脫手,人也被迫得跌退,陣勢被撞亂了!
  
  然後第九個攀雲梯的人,踏上東城牆。
  
  衛東琉一上來,原本要來制止他的眾多民兵都突然靜止當場。他們感受到衛東琉所散發著的強烈妖氣。同時都不自禁卻步不前。
  
  那雙陰陽眼瞳掃過之處,對視的人都感覺如像中邪,身體定住無法移動。
  
  衛東琉左手將另一把狹長的古劍也拔出,雙手垂著劍,走在那城牆中央,無人敢接近一步,就如走在自己家裡。
  
  在他的壓倒氣勢之下,那個缺口沒有人去攻擊,登上來的「雷火兵」又有更多。
  
  這時在城牆向北那頭,另一身影排開民兵走出來,向著衛東琉接近。那身影半邊反映著光芒。
  
  「他要找的是我。」
  
  圓性說著,步步朝衛東琉走過去。
  
  當日「破門六劍」入侵寧王府,衛東琉與圓性雖未直接交手,但是在荊裂等挾持李君元脫出時,彼此也曾打過一個照面。衛東琉認出了「金身鬼」是誰,不禁斜斜揚起嘴角笑起來。
  
  「少林。」衛東琉的雙眼發出飢渴的亮光。「太好了。」
  
  終於再有機會與武當派交手。圓性卻沒有感受到任何興奮。這些日子以來的修行、讀經與思考,已然令他超越了過去的武門爭勝慾望。如今他只有一個戰鬥的理由:
  
  ——為了拯救這裡無辜的人。
  
  圓性雙手擺起齊眉棍,包著鐵片與圓釘的棍端,遙指衛東琉心胸。他半側著身,左邊的銅甲完美地保護著身體前面。
  
  衛東琉在武當山之戰就擊殺過無數穿重甲的士兵。他並不把這襲「半身銅人甲」看在眼裡?,但是圓性的架式和氣度,卻令他馬上把心神收斂起來。
  
  ——這到底是什麼?…….好像不帶半絲殺氣,但明明只要走進那長棒的範圍內就會隨時被打碎……
  
  在衛東琉眼中,圓性雙手提著齊眉棍的姿態,輕得像是拿著一根草,輕得好像全無力量與重量。這種「無」,反而令他謹慎戒備。
  
  同時圓性則感受到從衛東琉身上散發的那種狂亂氣息。裡面充滿了黑暗,彷彿要把整個世界都斬碎為止。圓性最初以為,這是源自衛東琉因武當派被滅而對朝廷產生的仇恨,但漸漸覺得並非如此。那是一種更單純的慾念:從殺戮和破壞裡求取快感。一種邪惡。
  
  圓性知道,這比起心懷憤怒或怨恨的對手,更難對付。
  
  「昭靈丹」的藥力在衛東琉身體和心靈內,正發揮至最藥力猛烈的高峰。多天還未出手殺過一個人的他,感覺內裡溢滿的殺念快要爆發。他繼續將之壓抑累積,準備在最適合的時機釋放。
  
  衛東琉雙劍架起來,開始一步一步朝著圓性接近。
  
  圓性注視著衛東琉,但發覺他未有任何要出劍的形跡或預兆。
  
  衛東琉繼續前進。即將到達圓性齊眉棍能夠攻擊的距離。
  
  他施展的仍然是近年自創那絕招:不斷接近和逼迫對手,自己的雙劍卻全不顯露任何出招意圖;在迫使對方無法再等而出擊的剎那,再以雙劍同時一守一攻取勝。
  
  ——這一招之前雖然曾對荊裂失利,但那時荊裂只是以計謀來應對,並非真正正面破解,衛東琉仍對它有絕對的信心。
  
  終於,衛東琉踏進齊眉棍的殺傷範圍。
  
  進了這距離,必定要流血。不管是誰。
  
  對圓性來說,要是被衛東琉再深入得更近,將極其不利,他會失去齊眉棍對雙劍的長度和勁力優勢;當然如果進了中、短距離,圓性仍可改為中間握棍、以兩端短打對敵,但這打法主要處於守勢,只會被衛東琉的雙快劍壓制著。
  
  然而圓性還是沒有施展他得意的「緊那羅王棍」。他仍舊輕輕地提著棍,紋絲不動。在他身後兩、三丈外是暴烈焚燒的火焰,但圓性的姿態卻平靜如水。
  
  這種鎮定,令衛東琉詫異。
  
  ——他竟然忍耐得住……
  
  那是因為像衛東琉吞「昭靈丹」一樣,圓性也服了一種藥——這種「藥」,名曰「禪」。
  
  這跟那夜在寧王府面對荊裂時截然不同,衛東琉想。荊裂就算凝止面對著你,你感覺到他還是「動」的,你知道他內裡有一股旺盛待發的能量,也知道他的腦袋正在轉出許多念頭。
  
  荊裂是海。只是你不知道最後他實行的是哪一個。
  
  此刻的圓性也是完全地靜止,但是你感到那靜止不是死的;他什麼想法都沒有,好像你隨便就能在任何一個方位下手,但同時又決定不了往哪個方位、用哪一招進攻才好。圓性是湖。
  
  而那幽深寧靜的湖水,把衛東琉散發的殺氣完全吸收消失
  
  他甚至感到圓性連求生的意欲都沒有。
  
  而他從未殺過一個沒有求生意欲的人。
  
  這一切的感受和想法都只出現在一瞬間。兩人實際上還處身在激烈的戰場。圓性身後的民兵等著他戰勝並守住這段城牆,讓他們調動更多人去滅火;衛東琉身後的「雷火隊」等著他把這「金身鬼」擊斃,再擴大這個登城的缺口,一氣攻陷安慶城。
  
  兩人都沒有等待的餘裕。但他們誰先出手誰就落在下風。
  
  衛東琉再進一步。
  
  二人距離只有六尺。對峙的極限。
  
  圓性仍是不動。
  
  衛東琉沒有選擇。再前進——
  
  就在衛東琉踏這步的同時,圓性居後的左足也往前踏上,與衛東琉前進完全重迭在同一瞬間,好像鏡子裡外的人與鏡象。
  
  兩人距離因此驟然縮短更多——
  
  衛東琉踏出那步還未著地,雙劍已對應這突變而發動,左邊的古劍壓制齊眉棍同時,右手蛇劍以奇詭的高速,直刺圓性未有銅甲保護、因為踏前而暴露的右胸!
  
  ——即使並非心臟所在,此劍若刺入,實時貫穿肺與心脈,還是能立即令圓性失去戰力才繼而斃命!
  
  但是當衛東琉的左手劍架上齊眉棍的剎那,卻發覺棍上沒有任何抗力。他最初還錯覺,難道是遇上「太極」的卸勁?然後才明白是為什麼。只因為齊眉棍根本沒有人握住。
  
  圓性在上步的一刻已然雙手棄棍。只是那動作輕柔而巧妙,棍仍停在空中原位,令衛東琉沒有更早察覺。
  
  ——從前的圓性,沒有如此細微精準的技巧。一切都是在他放開了與荊裂比較之後——放開。
  
  圓性騰出來的雙手,右手化作虎爪狀,曲臂收入護住心胸。蛇劍在下一瞬間貫穿了他右掌,仍繼續挺進,劍尖刺入了他胸膛!
  
  而圓性戴著銅甲的左拳,乘著那踏步之勢,以少林「五形母拳·虎形拳」招「黑虎偷心」向前打出,猛烈轟在衛東琉心胸!
  
  ——直拳。少林武功最簡單、質樸的一招。圓性四歲時第一天步入少林寺練武場學習的第一招拳法。一切的開始。
  
  衛東琉胸口完全陷了進去。他的身體往後倒飛,人在空中時眼耳口鼻都在溢血。一雙紅黑眼瞳失神往上翻。兩柄劍都離手。
  
  這瞬間他做了個極短促的夢。夢裡他正盡情地揮舞雙劍,在安慶城裡的街道上盡情屠殺每一個看見的人。這本來就是他的計劃。他在出戰之前一直想著,今天解決了「金身鬼」之後可以殺多少人,可以嗅到多濃烈的血腥氣味。
  
  結果今天他一個人也殺不了。
  
  衛東琉的身體繼續飛行,越過了城牆,才慢慢改變軌跡往下墮落。這情景,馬上就令城牆上的形勢轉變。振奮莫名的守城民兵,呼喊著擁向仍留在牆頭那十幾名驚愕的「雷火兵」。
  
  圓性跌坐而下。他整條右臂縮起來,正抽搐得僵硬,無法移動半寸。只因剛才生死立判的時刻,他以右手硬擋衛東琉的劍,在蛇劍穿過手掌的剎那,那手掌每一寸肌肉都全力收縮,去抵消劍刃前進的力量,阻止劍尖深入胸口。
  
  他用左手捧住流血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將右掌及手臂拉開來。蛇劍的刃尖脫出他右胸。他也理會不了仍穿刺著劍的右手,左掌急忙捂著胸膛傷口止血。血水還是滲下到他的腰間。他嘗試漸漸加深呼吸,以確定肺臟有沒有被劍刺穿。目前看來呼吸無礙。
  
  當他拔去掌中劍並重新站起來時,牆頭上最後一個「雷火兵」也被民兵的槍盾陣迫得躍下逃生。勾住城牆的攻城雲梯也被推倒了。眾民兵舉著槍振臂歡呼,向牆下退縮的敵人示威。
  
  他們都沒有回頭去看圓性一眼。因為在他們心裡,這位神僧活佛是不死的。
  
  ◇◇◇◇
  
  次天圓性在城牆上殺了四十幾人。
  
  受著這樣的傷,張文錦和楊銳苦勸圓性休息,但他斷然拒絕。
  
  「今天我必定要上戰場。」圓性一邊包紮著手掌一邊說。「要是我不出現,對方就會認定昨天那個劍士重創了我,士氣必然大增。我要給他們看見,我跟之前一樣可怕。」
  
  他沒有告訴兩位大人的是,他的傷勢其實比表面更嚴重:衛東琉那一劍,確實將他右肺刺破了,那內裡的傷口到今天才開始擴大,肺內的氣息一點一滴洩漏出來,積存在胸腔裡,右肺因而被壓縮得無法呼吸。
  
  圓性只靠著一邊肺臟,加上右手無法握棍,卻仍然勇猛擊殺了大量敵人。
  
  攻城的敵軍再次退卻之後,他身邊的民兵合和著歡呼。經過十天的戰火悴煉,他們渡過了最低潮,此刻心裡除了勝利與保守家園的意念,別無其他。
  
  全城團結為一。
  
  ◇◇◇◇
  
  第十二天。圓性用齊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上城樓。
  
  人們看見的,已經不再是那個「神僧」。圓性的身體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膚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沒有穿戴那副「半身銅人甲」,他已經沒有力氣承受那負荷,只是赤著上身,披著破舊的粗布披風。
  
  他的左半邊臉,用彩筆畫滿了花紋,驟看半邊臉譜仍呈現著兇惡的鬼相。那是他拜託城裡一名表演唱戲雜耍的伶人為他繪上的。
  
  ——即使已經無法戴上那半邊羅剎銅面罩,圓性還是要給敵人看見自己猙獰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牆頂內側一角盤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著他,全都沉默無語。他們看得見圓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圓性只殺傷了不夠十人,大多時候都要休息。那時眾人就知道是什麼回事。
  
  圓性看著這些民兵,注視他們每個人堅毅的臉孔。他又回頭看城牆裡,俯視無數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當年離開西安,太師伯了澄和尚趕走他時說過的話。
  
  「看看這萬丈紅塵。用你的棍棒拳頭去結緣。」
  
  圓性心中笑了。
  
  ——我看見了。我明白了。
  
  ——今世為人,所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圓性跟前,手裡拿著竹筒。
  
  「大師,要喝口水嗎?」
  
  圓性點了點頭,接過那盛水的竹筒,輕輕呷了一口。清水滋潤著他舌頭。「這水,好甜。」
  
  他微笑著把竹筒還給那民兵,卻突然一陣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裡積存了幾天的血。
  
  那民兵驚愕地看著圓性。圓性握著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聲線說:「把我燒了。骨灰要撒到山野裡,滋養樹木和眾生。兵器和護甲的銅鐵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養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給人生火取暖。
  
  「我的一切,不要留下點滴。」
  
  然後他放開那民兵的手。
  
  那民兵只能點頭,看著圓性把嘴角的血抹去。
  
  這時遠方的戰鼓擂起。那民兵也無暇想太多,必要馬上加入戰友,為了活過另一天而戰鬥。
  
  圓性繼續盤坐著,聽那遠方的鼓聲,慢慢合上眼睛休息。
  
  這一天,守護安慶城的民兵甚是勇猛果敢,因為感覺圓性就在背後看著他們。
  
  然而這天圓性沒有站起來過。
  
  ◇◇◇◇
  
  同一日寧王叛軍收到遠處來的軍情急報:
  
  王守仁的軍隊,已從吉安府出發。
  
  ◇◇◇◇
  
  錫曉巖在七楊村外那棵大樹下,已經等待了九天。
  
  他把桂香等五個女子護送到西面的瑞昌,又花了不少銀子安排馬車再把她們送往湖廣,就馬上折返來廬山。
  
  臨別前桂香以充滿感激之情的眼神,不捨地看著錫曉巖。
  
  錫曉巖將帶來的銀兩大半都交給了她,並說:「保重。」
  
  「你也是。」她看看他背在後面那柄大鋸刀。「祝你順利。」
  
  錫曉巖也不顧可能被寧王的人搜捕,快馬加鞭到了廬山西面,比跟霍瑤花預定相見的日子還早了兩天。
  
  他在村鎮買了些乾糧,就去找那棵大樹。
  
  看見那棵樹後,他明白霍瑤花為什麼要選這裡。那大樹很好找,孤伶伶一棵矗立在平緩的山坡上,四周開闊,站在樹下,很遠就能看見向這邊走過來的人。
  
  那棵樹的模樣,那堅強而孤獨地站著的姿態,令他想到霍瑤花。
  
  ——不。從此以後,你不會孤獨。
  
  他就這樣每天在樹下等待。從日出開始看著山坡下直至日落。他沒有見任何人,沒有離開這片山野。乾糧吃完,他就上坡頂摘野果吃;吃得胃也酸得發痛,就去附近的小河大口喝水。夜了也留在樹底下裹著披風睡覺。
  
  每天坐在樹下等待時,他什麼也不做,只是有時拔出那柄大鋸刀撫摸,其他時候就遠眺著山坡下,期待那盼望已久的身影,或者瞧著太陽慢慢西沉。
  
  即使過了約定的日期,他仍一直的等,心裡沒有半點動搖。
  
  ——她一定會來。再遲也會來。
  
  沒有任何可以說話的人。可是不要緊,他本來就不喜歡說話。
  
  有時他會回想過去的一切。他想起哥哥,也自然聯想起荊裂。他仍然希望能夠與荊裂決戰。可要是霍瑤花不想呢?要聽她的嗎?錫曉巖不知道。只有等跟她一起之後,他才會知道。
  
  每天一樣的風景,令錫曉巖對時光開始感到錯亂,也對眼睛看見的一切感到麻木。
  
  到了等待的第十天。就在夕陽西斜的時刻,他的眼睛終於捕捉到山坡下遠方一個細小的人影。
  
  他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再次確定。真的。是一個人。而且確實在向著這裡接近。
  
  錫曉巖站起來。他想過要跑過去。但霍瑤花說在大樹下相見。他希望完成她的說話。
  
  他目不轉睛地一直瞧著那個漸漸變大的人影,眼瞳裡充滿了對未來的希望。
  
  他繼續站在樹下,等著那身影走過來。
  
  後記
  
  這一卷的名字《殺與禪》,熟悉我的朋友當然知道是來自我的長篇前作《殺禪》。想了好久,結果還是覺得這個書名最貼切。《殺禪》是一部很悲傷的書,而寫這卷《武道狂之詩》時那股沉重心情,頗令我回想起當年寫《殺禪》時的情懷。當然這並不是巧合。
  
  雖然說沉重,我一向喜歡寫角色的死亡,尤其是出場很重要的角色。我常認為一個角色在面對最後的時刻之際,也是最突顯出他在故事中的生命力的時候。
  
  我喜歡的小說Alex Garland的The taeach也有類似的說法,不過用了一個比較好笑的比喻:一個人在打計算機遊戲時遇上GameOver的反應——例如是暴怒地扔掉控制器,激動驚呼怒罵,還是安然閉目接受結束——很能反映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而我呢,是會對著屏幕狠罵髒話那種人。(笑)
  
  這本《殺與禪》推出,也正是《殺禪》完結的十週年。這個,則是巧合的。
  
  本捲出版時又是適逢香港書展舉行,這屆書展年度主題是「武俠文學」,我也榮幸獲邀為其中一名參展作家。與好幾位一直視同偶像甚至是精神導師的前輩並列,甚是汗顏,畢竟我出版過正式的武俠小說就這麼一部,而且還未完結。相較他們豐碩的創作,如山的經典,我仍有一條很長的路。
  
  我自己很清楚,獲選的其中一個原因是現在活躍寫武俠的人實在太少。「現在這個時代仍在寫武俠小說」,這標籤多少變成了媒體注意和訪問我的角度。我其實並不太喜歡這種狀況,我主觀希望是有更多人寫武俠,大家競逐砥礪,就像《武道狂》世界裡的武者互相衝擊,因而產生出更厲害的新武功——不同的是我們不必分勝負定生死,而是一起重新令武俠小說在這個時代變得重要。
  
  我不曉得這個會在什麼時候發生,或者會不會發生。媒體訪問裡常有記者問我怎麼看武俠小說的前景,我總是答不知道,因為誰也說不准下一分鐘會不會有什麼厲害的新作家和作品橫空出世。
  
  在文學上,什麼趨勢和環境,都及不上「人」重要。與其擔心年輕人還看不看小說,還看不看書,不如先把書寫好,再想怎麼把他們的視線搶過來——或者更直接些,努力寫出他們無法忽視的作品吧。不管你寫的是什麼類型。
  
  喬靖夫
  
  二零一六年七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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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4 16:26:29
卷十九 仁者劍 引言
  
  以戰止戰,雖戰可也。故仁見親,義見說,智見恃,勇見方,信見信。
  
  ——《司馬法‧仁本第一》

  
  前文提要
  
  強大的武當派為實現「天下無敵,稱霸武林」的宏願而四出征伐。流浪武者荊裂與青城派劍士燕橫矢志向武當復仇,更與愛劍少女童靜、日本女劍士島津虎玲蘭、崆峒派前掌門練飛虹及少林武僧圓性結成同伴,號稱「破門六劍」,一起踏上武道修練與行俠江湖的旅程。
  
  南昌寧王朱宸濠發兵叛變謀奪大明江山,整個江南唯有忠臣王守仁能與之對抗。寧王軍直指南京,途中欲陷安慶城,卻遭受意想不到的抵抗。
  
  「破門六劍」潛伏在南昌府一帶進行敵後破壞作戰,卻遭商承羽暗中盯上,帶兵圍剿。危急間霍瑤花到來拯救,助荊裂等殺出重圍,惜戰鬥中為商承羽所殺,無緣再與愛人錫曉巖重聚。
  
  安慶軍民得圓性和尚之助,鐵血死守十八天,成功阻撓寧王軍東進,而圓性卻為此壯烈犧牲。王守仁獲得這寶貴時日,成功集結八萬義軍,從吉安府出發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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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3:15
卷十九 仁者劍 第一章 御駕
  
  站在那明亮的大銅鏡跟前,錢寧雙臂十字張開,由兩名侍從為他穿戴戰甲。
  
  這套盔甲造工甚精細,各部修飾雖然不多,但若是軍器的行家拿上手,自然看得出是上品:甲片部件之間許多連接處,都有密織的鐵絲保護,甲面上最容易受擊的部位也都巧妙地加厚了;全副戰甲造型更是按照錢寧本人的身材修整,令他穿著後身姿看來更挺拔。
  
  盔甲上只有幾處平實的雲紋雕飾,沒有金銀鑲嵌,也沒有甚麼神獸猛禽等裝飾。這當然不是因為錢寧付不起,而是當他穿這襲盔甲上陣時,是要伴在一個人身邊;而那個人,你絕不想比他穿得更華麗。
  
  侍從為錢寧把甲件穿妥,再將頂著鮮艷紅纓的頭盔交到他手上。
  
  錢寧一隻手挾著頭盔,另一隻手伸到胸前和肋側摸摸,身體又挪動了幾下,以確認戰甲的鬆緊。
  
  仍然非常合身。錢寧彎起細小的眼睛,瞧著銅鏡微笑。這些年雖然錦衣玉食,又為了取寵於皇帝、掌理錦衣衛事務而日夕繁忙,他仍然經常抽空騎馬射箭以鍛煉身體。這當然不是真為了披甲上陣打仗,而是要保持當年得陛下寵愛時那副精悍模樣。遠比他雄壯英挺的江彬,如今時刻都在皇帝身邊,他更不能輸太多。錢寧唯一勝過江彬之處,就是跟皇帝的情誼更久,因此每次見面,他都要令皇帝記得,他仍然是當初那個身材頎健、能左右開弓神射的乾兒子。
  
  錢寧把頭盔戴上。侍從又把他的佩劍拿來掛在腰帶上,最後戴上披風,整套披掛都齊全了。錢寧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在鏡前左右轉來轉去,觀看自己的英姿。
  
  他以前從來沒有當過軍人,也未讀過半頁兵書。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憑一顆野心,還有無比的幸運——遇上這麼一個愛玩愛打仗的朱厚照當皇帝。
  
  而如今,皇帝又要出動了。
  
  十五天前,寧王朱宸濠起兵叛亂的消息傳抵京城,朝廷為之震動。可是最應該為此而憤怒的人,卻在接到消息後大笑起來,雙眼閃耀出孩子發現了好玩新遊戲的光采。
  
  朱厚照急不及待就吩咐臣下草擬詔書,命「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也就是他自己——南征平亂。
  
  皇帝下江南之心已久。而這次誰也不可能再勸止他御駕親征——所有苦諫皇帝打消出征念頭的朝廷大臣,全都在江彬鼓動下遭收入牢獄。
  
  因此錢寧才要把這收藏許久的盔甲翻出來準備。
  
  「大人威風極了!」其中一名侍從讚歎說。另一人則露出殷羨的表情。
  
  本身就是皇帝寵臣的錢寧,如何看不出這是奉承?不過他享受這種諂媚——以逢迎他人為生者,自也喜歡別人逢迎,以補償心裡積累的自卑。
  
  錢寧把腰間劍「錚」地拔出來,立時寒光滿室。
  
  這房間四壁全都排滿了各種珍寶,有巧工的金銀器皿,有色澤奇異的玉石擺飾,大小各樣名家字畫,還有遠從海外而來的稀有物事。銅鏡旁就立著一襲來自西域的奇特盔甲連同圓盾,盔甲前的兵器架則排列著六柄工藝精細的日本長刀。各處還堆放著幾口沉重木箱,內裡也都塞滿金銀財寶。
  
  像這樣的藏寶室,在錢寧這座京城大宅裡就有三間。而他在京城外各地收藏財寶、以備緊急之需的地點還有十多個。
  
  錢寧握著劍,掃視室內的寶貝。這些年憑著寵臣地位斂聚得來的財富,他大概再花三世都花不完。但是只要身處其中,總能給他一股無比的安定感。
  
  他把劍舉起來。兩名侍從有點心驚,但錢寧只是把劍尖指向那些寶物,逐一掃過去。
  
  心眼極小的錢寧,清楚記得自己每件財物是如何得來的,哪些由誰所贈,哪一批錢財又是靠甚麼勾當賺回來。
  
  錢寧的劍尖停在一個精巧的白玉酒壺上。他記得,這正是朱宸濠派人贈送之物。
  
  不只是這酒壺。這房間裡大約三成的財物,都是寧王多年來的賄賂,或是從那次偷運神機營火器販賣給寧王賺來的。
  
  一想及此,錢寧心裡那股安定感突然消失了,手上的劍在微微顫抖。他緩緩把劍收回鞘裡。
  
  掌握著情報消息的錢寧,其實比皇帝還要早幾天得知寧王叛亂。他第一個反應其實想過要逃出京師,可還是捨不得這一切財產與地位,最後決定留下來。
  
  渡過心驚膽跳的五天後,叛亂的消息在朝廷炸開來。他繼續等待。始終沒有任何人指控他勾結朱宸濠。就連死對頭江彬也毫無動靜。
  
  錢寧知道其中一大原因:朝廷裡受寧王賄賂的,又豈只他一人?許多人——包括許多擁有巨大權勢的人——都不想這個糞桶給掀開來。要是一一嚴查「勾結謀反」的話,整個朝廷的根基也可能動搖。
  
  但是錢寧也擔心,自己與寧王勾結之深,非其他人可比。許多朝廷大臣收了寧王賄賂,最多不過睜一眼閉一眼,或是為朱宸濠在皇帝面前美言幾句;錢寧卻一直把錦衣衛的情報系統「租賃」給寧王府利用,還為他們取得重型的火炮軍器,甚至試圖誘使皇帝以「異色龍箋」封寧王世子為繼位人。這些若是一一揭發,他很難開脫。
  
  如今說後悔已經太遲。錢寧盯著鏡裡的自己,極力提起精神。他決心要渡過這場風暴。
  
  ——沒事的……老天讓我得到這一切,不會又輕易拿走……
  
  ——我會在這裡生存下來。比誰都久。
  
  錢寧解下佩劍並脫去頭盔,交給侍從。他心裡不斷催促自己要向好處想:這次陛下不是出關而是南下,錢寧終於可以全程陪侍在側,不再被江彬獨佔。他早就命令部下,預先在禁軍即將行進的路線上張羅一切珍奇美食,搜尋民間美女,並準備各樣「豹房」裡沒有的新鮮玩意。
  
  ——要把陛下的心贏回來。
  
  ——只要做得到,誰也動不了我。
  
  錢寧這時走到藏寶室一面牆前,從掛著那十幾張精良強弓中挑選了四把,吩咐侍從務必要帶去,好讓他有機會在陛下跟前表演。皇帝決定後天出兵離京,錢寧還要準備的事情甚多,於是叫侍從為他卸下戰甲。
  
  才只脫去上身,忽然有另一名府邸侍從由內堂奔入來,錢寧看見他滿頭大汗,臉色青白,甚是不悅。
  
  「有甚麼——」
  
  「有人……進來了!」
  
  那侍從的聲音在顫震,顯然極不尋常——誰敢闖我皇庶子朱寧的住處?
  
  仍穿著下身戰甲的錢寧,怒然拿起兵器架上一柄日本刀拔出,正要向外衝出去看個究竟,一把極雄渾的聲音卻從外傳進來。
  
  「錢寧,出來說幾句話吧!」
  
  一聽這聲音,錢寧的脊樑彷彿冷得結冰。
  
  錢寧這府邸裡常設的護院就有三十多人,加上常在此走動的大量錦衣衛部屬,防衛嚴密得就如城砦一樣。
  
  可是這個說話的人,毫無先兆就能進到這大宅深處來。
  
  只有一個可能:這人帶著一道無人膽敢違逆的命令。
  
  錢寧的臉變得比過往任何時刻更蒼白。他垂下了倭刀,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步出藏寶室。
  
  到了寬廣的內堂,錢寧看見那個說話之人,已然坐在主位上。
  
  江彬此刻雖然坐著,但那身姿彷彿比錢寧還要高大。他傷疤深刻的臉得意地微笑,手裡把玩著一封信箋。
  
  曾經日夕陪伴皇帝的錢寧,從前見過這貴重的紙箋無數次,當然知道是甚麼。
  
  一切都完結了。
  
  堂內還站滿數十名提著刀斧的甲士,都是江彬親自從邊關帶入京城的親信士兵,全部以虎狼似的目光盯著錢寧。
  
  江彬看見錢寧走出來時,穿著的半襲戰甲,手裡拿著倭刀,不禁皺眉搖頭。
  
  「到了這個地步,你不是還想反抗吧?」
  
  錢寧一臉虛弱,吞了吞喉結,手中長刀掉到地上。
  
  江彬看著錢寧敗喪的樣子,半點也不急著執行聖旨。他等這一天已經許久,當然要慢慢享受。
  
  ——就像看見久待的獵物終於掉進陷阱裡,他要好好欣賞那掙扎的姿態。
  
  「我知道你在想甚麼。」
  
  江彬說:「你很後悔當天帶我見陛下吧?可是你不能怪我啊。跟寧王府勾結,又不是我迫你做的。我不過令陛下多留意一下而已。」
  
  他摸摸自己臉上那自豪的戰疤,又看著錢寧說:「我只是沒想到,作我對手的人,竟然這麼笨。」
  
  錢寧這時似乎漸漸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了。他的臉多了少許血色,自己動手把戰甲的下擺解除。
  
  ——當已經接受事實後,錢寧的心反而平靜下來。畢竟他在朝中打滾這些年,不是不明白這是一座吃人的叢林,自己隨時也要有被吃的準備。
  
  錢寧這鎮定的反應倒令江彬很意外。他之前還想像,錢寧在這時刻會是如何痛哭求饒,或者被驚嚇得露出甚麼難看醜態。
  
  「你要做甚麼,就快動手吧。」
  
  錢寧淡淡的說。「反正一切都已定局。你想聽我說甚麼嗎?我輸了。聽到這句說話,你滿意了吧?」
  
  江彬反而無法接下去。他揮揮手,示意部下拿出牛筋索來把錢寧綁縛。錢寧一邊讓士兵反綁雙手,一邊仍在直視著江彬。
  
  「你知道嗎?你跟我是一樣的。」
  
  江彬聽到錢寧這句話,一股怒意冒上心胸。
  
  「你還說甚麼廢話?」
  
  「你跟我是一樣的。」
  
  錢寧平靜地說。「我們所得到的一切,都不是靠自己,而是別人一時興起的賞賜。這般得來的東西,要在一夕之間失去也很容易。
  
  「在這世上,連皇帝也會換。你以為自己今天站的這個位置,永遠也會存在嗎?」
  
  江彬聽著時,臉上的怒意漸漸消失。他聽得出來,錢寧這番說話不是甚麼最後的反擊,而真是失去一切時的感歎。
  
  鐵青著臉的江彬,只是無語地揮手,下令部眾將錢寧押走。他自己卻仍坐在原位,托著腮在沉思錢寧剛才的說話。
  
  ——不,我不會跟你一樣。
  
  ——死也不會。
  
  錢寧因通逆大罪,即日遭下獄抄家,府中查獲玉帶二千五百束、黃金十餘萬兩、白金三千箱,胡椒數千石。
  
  正德皇帝由於懊悔先前下令殲滅武當派,對曾經寵信的錢寧,多生了點仁慈之心,並未馬上下旨處決,只著將其囚禁,待南征討逆之後再作定斷。
  
  宋梨還沒走到馬荻的房間,就已聽到房外人聲吵雜,似是發生了甚麼事情。
  
  宋梨皺著柳眉,匆匆與三名侍婢走過去,心急要看個究竟。
  
  ——近日皇帝大舉籌備南征,加上朱宸濠作亂的震撼,朝廷陷於紛亂;大寵臣錢寧忽然抄家下獄,更是令人驚奇。在這種時期,甚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不到宋梨不憂心謹慎。
  
  到得那房間外,宋梨才鬆了一口氣。原來聚在門口內外的皆是「豹房」的宮女太監,正在忙於收拾各樣衣物器具,裝進箱子搬運出去。
  
  門外眾人見了宋美人皆停下來行禮。宋梨輕輕揮手著他們繼續辦事,逕自走進房間裡。
  
  一進去宋梨就看見馬荻扠著腰站在房間中央,正忙著指揮打點眾多下人,要把哪些物事運走;同時幼小的阿捷則伏在一個打開的大木箱跟前,把裡面原本整齊疊好的衣袍一件件都翻出來扔去。
  
  「阿捷!」
  
  馬荻發現了氣得高叫:「你在幹甚麼?」
  
  阿捷聽了,笑嘻嘻看著母親,把一件鮮紅的羅裙蓋在自己頭上。這時他失了平衡,整個人倒進箱裡,頭下腳上埋在衣堆中,兩條穿著繡花小靴的腿不住在踢。
  
  宋梨見了一陣驚呼,奔過去把阿捷抱起來。阿捷仍頂著那條紅裙,摟著宋梨在笑。
  
  馬荻半帶慍怒地走過來,把那紅裙掀去,瞪著自己的孩子。可是看著阿捷可愛又傻氣的模樣,她的怒氣立時就消散了,更忍不住噗哧一笑。
  
  「姐姐……」宋梨環顧左右:「這是在幹甚麼……」
  
  「我們要跟著陛下南征啊。當然得準備啦。」
  
  馬荻用那紅裙抹著阿捷臉上的汗水說。「你呢?都收拾好要帶的東西了沒有?」
  
  宋梨看著馬荻,感到有點不尋常。先前她們二人都擔心,朱厚照很快又會捺不住起駕離京,她們再次要被迫帶著阿捷遠行。然而此刻的馬荻卻顯得異常積極,似乎等不及就要南下。
  
  馬荻與宋梨這兩年來患難與共,已結下極深厚的情誼,一見宋梨不說話樣子,已猜出她心裡在想甚麼。
  
  「對啊,妹妹。」馬荻撥了撥宋梨的髮鬢。「我已經改變了心意。現在我恨不得早一天就出發,離開這個……」她左右看看那些「豹房」的宮人,降低聲音說:「……地方。」
  
  「為甚麼?」宋梨不解地問。想起在關外那段顛簸的日子她就害怕了。雖然江南不似塞外那般苦寒匱乏,但她還是厭倦隨著那長不大的皇帝東奔西跑,還得隨時陪酒笙歌……
  
  馬荻把宋梨拉到房間的一角,遠離房裡那些下人。那裡放著阿捷所睡的小床,她們一起站到紗帳之後。
  
  「我已經決定了。」
  
  馬荻神色凝重地看著宋梨。她又看看阿捷,大力呼吸了一口氣,才繼續悄聲說:「我要趁著這次離京南下的機會,把阿捷送走。」
  
  「甚麼——」
  
  宋梨輕呼,想到不可驚動外頭那些下人,馬上又捂著自己嘴巴。待確定他們並沒留意後,她才再次說話:「你要帶著阿捷……逃走嗎?」
  
  馬荻搖搖頭。「身為陛下寵姬,要是突然失蹤了,必然引起騷動,陛下也不會善罷甘休。但若只是一個小孩不見了,他也不至於出動千軍萬馬去找回來吧?」
  
  宋梨一聽,明白馬荻真正的意思,是要趁機找一戶人家,將阿捷交託給對方。她眼眶頓時紅起來。
  
  「怎可以……那豈不是……你跟阿捷……」
  
  馬荻的神情卻甚是平靜,看來早就將此事想透了。她摸摸阿捷那頭柔軟的烏髮。
  
  「這孩子若是長年留在這種地方,長大了只會變成怪物。」她壓著聲音說:「就像陛下,還有圍繞在陛下身邊那些人一樣。沒有一個人的心是正常的。阿捷絕不可以變成那樣。我已決定了。」
  
  「可……可是……」眼淚從宋梨雙目流下來:「這樣……你們就從此不能再見面……」
  
  「沒有辦法。」
  
  馬荻苦笑。「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為了你愛的人,就得放開他。」
  
  她抓著宋梨的臂膀,直視宋梨的眼睛又說:「答應我。必要的時候,盡你一切的力量,幫助我完成這事情。」
  
  宋梨瞪著淚眼,茫然不知所措。這時阿捷看見宋梨在哭,他嘟著嘴唇伸出小手,去抹她臉頰上的淚珠。
  
  看著純真的阿捷,想到他的未來,宋梨默然點了點頭。
  
  在正德皇帝二十九年的人生裡,從未如今天興奮。
  
  ——那股血脈奔騰的感覺,更甚於十五年前即位大典;或是心愛的「豹房」落成之日;又或「應州大捷」親自領軍取勝之時。
  
  他一身戰陣披掛,但並非當日在關外所穿著那襲華麗的鎧甲,而是一套外觀樸實卻也更凶悍的騎兵戰甲,雙肩與胸前的銅甲片泛著赤金光芒,簇新無一絲凹痕。胸中的護心鏡圍著祥雲雕刻,除此以外整襲戰甲再無任何修飾,各部件都只為戰鬥而造。皇帝挾在臂間那副戰盔也是同樣簡樸,只在頂上插著一束彩色的長長鳥羽,以作將軍的識別。
  
  「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
  
  朱厚照右臂挾著頭盔,左手把著腰間劍柄,在暄天樂聲中步出房間,雙靴踏著爽快的步伐,身後黃披風隨著揚起。
  
  在八名身材健壯、帶著刀槍的英挺太監跟隨之下,皇帝走過「豹房」一道廣闊的長廊。夾在廊道兩側的是數以百計伶人番僧,在揮舞各色旗幟並起舞鼓樂,猶如重大的節慶。
  
  越是走近廊道前方盡頭,朱厚照越是嗅得出外頭透來那股奇異而複雜的氣息。他對這氣味絕不陌生,當中混合著無數人與動物散發的汗氣;大量皮革軍器透出的膻臭;熱力從沙土裡蒸發冒起、有如乾草焚燒似的味道……
  
  朱厚照嗅著,心臟跳得更快。他展露出滿足的微笑。
  
  ——這樣,才是活著。
  
  步出走廊盡頭,朱厚照踏上「豹房」露天大校場的沙土地。眼前儘是一片光芒,照得他一時睜不開眼來。
  
  近千騎精悍戰士,成整齊的行列排聚於校場之上,沒有任何一匹馬發出不安騷動,軍容嚴謹安靜。
  
  眾騎兵身上所穿盔甲,式樣與皇帝的同一模樣,而且也都是簇新製造。正午陽光從上空灑落校場,那一排排銅甲泛出一片海洋般的赤金光華,如林樹立的整齊長刀槍則反射熠熠銀輝,全軍乍看起來,就像沐浴在神光之中,彷彿不屬凡間。
  
  諸將士的臉龐半隱在頭盔底下,各自透出精悍的殺氣,沒幾張臉寸膚完好,各自都帶著過去戰鬥的創疤,全都是歷經征戰的勇者;每匹戰馬神元氣足,卻又被騎者操控得貼貼服服,足見全都經過精心挑選和調練。整支大騎隊,無一絲可挑剔之處。
  
  朱厚照適應了光芒後,興奮地瞪著眼觀看那軍容。他捧著頭盔的手在微微顫抖——能夠令皇帝有這種反應的事情,世上沒有多少。
  
  ——這是無敵之師。
  
  ——帶著它,我能夠自由奔馳到天下任何地方。
  
  他最寵信的猛士江彬,這時騎著馬踱來,手裡牽著一根韁繩,拖著另一匹通體毛色雪白的精挑戰馬。江彬坐在鞍上,向朱厚照低頭行禮。
  
  若是正常的場合,江彬此舉可謂極是無禮。但現在不同。在這校場上,朱厚照不只是皇帝。
  
  朱厚照朝江彬點點頭,急不及待把頭盔交給身邊的太監,再在另兩人扶助下,一跨足登上了白馬的馬鞍。他接回戰盔自行戴上,扶正之後再略略整理衣裝,然後就策馬跟著江彬,走進行列之間檢閱眾多騎兵。
  
  這支「威武團練營」精兵,本身不是禁軍出身,而是由江彬從遼東、宣府、大同及延綏這關外四鎮帶入京來的邊軍,從中選拔組成,全都曾經擁有在邊塞與韃靼血戰的豐富經驗,其勇猛非安處京城的禁衛可比。
  
  朱厚照經過那隊列跟前,仔細地欣賞眾兵的儀容與武裝,喜不自勝,不停在點頭。最令皇帝得意的是,此刻自己亦與這些勇士穿戴著同一裝束。——曾在應州之役衝鋒陷陣、親斬敵首的他,自詡亦是經歷過生死血戰的勇將,今日躋身這行列之中,靠的不是皇帝的權力,而是實績,自然也應該穿著同一套鎧甲!
  
  江彬在旁看著皇帝的笑容,心裡甚是得意。
  
  今次南下御駕親征,朱厚照寧捨傳統的京師禁衛,而選擇以這「威武團練營」為親衛軍,身為建軍主將的江彬,地位更顯得穩如泰山。
  
  ——何況這「團練營」表面雖奉皇帝為總指揮,實際則效忠於提拔他們的江彬大人。之後南下沿途的每一天,朱厚照的生死安危,可以說都掌握在江彬的手裡。江彬感覺這就像自己實際把握著天下權柄一樣……
  
  「威武團練營」全軍換置簇新整齊的武裝,亦是出於江彬的建議,一則是在外觀威儀上取悅皇帝既然軍隊在朱厚照眼中是玩具,當然越是光鮮漂亮越好;二來江彬從採購這批新武備裡,也狠狠地大撈了一筆。
  
  對於花耗了國庫多少金銀,朱厚照從不關心。那刀槍甲盾的反射光華,映入他興奮的眼眸裡,令他好像變回少年。在朱厚照那長不大的心裡,只要求一切都完美無缺。身為天子,他不覺得這要求有何過份。
  
  正因為追求完美,所有在朱厚照生命裡重視的東西,此刻全都在這校場上:日夕與他在「豹房」玩樂嬉鬧的優伶和西域番僧,正聚在校場邊上奏樂起舞,祝賀他勇武出征;他所豢養的百十頭飛鷹獵犬,也都已集合在校場角落,準備隨軍運送;當然還有他最愛的那些女人:劉良女、馬荻、宋梨與其他廿多個寵姬,全都盛裝坐在一邊帳棚裡,觀賞著他戎裝檢閱的英姿。
  
  是次南征當然不止這一千騎。單是「威武團練營」就另有二千人在京城外等候聖駕,而真正的討逆主力軍以安邊伯許泰總督軍務,分由太監張忠及魏彬、左都督劉翬等督領各軍,兵部侍郎王憲主理糧餉後勤,已在京畿集結。之前曾經統率禁軍攻打武當的太監張永,則負責軍中機密及收集情報,調查朱宸濠叛逆的同謀。
  
  這些大明京軍精銳,就等皇帝在此吉時從「豹房」校場率眾出發,浩蕩南下;再聯同已傳檄集合的南京、兩廣、浙江、江西各路義師,共討逆賊。
  
  大軍統領當中,許泰與江彬一樣是邊將出身,同獲朱厚照寵信封侯;張永、魏彬及張忠也都是皇帝親近多年的內侍紅人。
  
  唯有一人獨缺,正是當年有份鼓動修建這座「豹房」的錢寧。那個許多晚上曾把肚皮給皇帝當作御用枕頭、與朱厚照日夕形影不離的「皇庶子」,這天已不再威風地與天子共騎,而是給囚禁在黑暗的牢獄裡。
  
  但朱厚照沒有半絲掛念他。自出生起,自兩歲被封為太子開始,皇宮所有人都教導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不可取代的。
  
  ——就連有血脈之親的皇叔朱宸濠,也已被他下旨削除藩籍,正名為逆賊。一個乾兒子,算不了甚麼。
  
  皇帝把士兵都檢閱一遍,感覺心滿意足後,騎著馬到了隊列最前頭,並接過江彬遞來的黃色令旗。
  
  校場邊的伶人,把鼓聲擊得更密更響。
  
  即使是對這次出征沒有絲毫興趣的宋梨和馬荻,也不禁被這股氣氛壓得透不過氣來。
  
  朱厚照手握令旗,在享受著這時刻。跟上回出關迎戰不一樣,這次寧王逆亂,是真的在挑戰他王位。對朱厚照來說,這是真正的戰爭;是他在歷史上,留下可比先祖英雄功業的黃金機會。
  
  ——沒有比這更好的遊戲。
  
  他的手,把令旗揮下。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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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3:38
卷十九 仁者劍 第二章 行軍
  
  沈小五喝下幾口清水,深深感覺咽喉給滋潤的舒暢。他舐一舐原本乾燥的嘴唇,抹去滴在下巴的水珠,把裝水的竹筒傳遞給下一個同袍。
  
  他跟同隊的百來個民兵,此刻正坐在亂石堆上喝水歇息。這段路上附近沒有多少樹蔭,他們只能佔到這處,有石塊可坐已經很不錯。
  
  七月的毒熱太陽迎頭照下,眾人從頭巾到綁腿草鞋都吸滿了汗水。有的人不住用草帽掮著風,但更多是懶得動一動,只是靜靜在享受著這個可以把兵器軍需等重擔暫時放下來休息的時刻。
  
  沈小五放眼看去,掃視遍野上聚集休歇的無數義軍同袍。自吉安出發行軍至今已是第四日,但他還是感到眼前這景像有點不真實。
  
  ——這麼多人……
  
  「老范。」小五問問身旁最相熟的同袍:「你昨天說,我們大軍總共多少人?」
  
  老范抓抓臉頰:「十四萬。上面是這麼聽說的。」
  
  沈小五瞧著軍隊,默默點了點頭。
  
  當然他和老范都不會知道,十四萬隻是王守仁故意的虛報。實際上在不足一個月內,王大人能招集到的義軍只有八萬,而且並非全部一起行進,其他多個地方的民兵團,都是相約之後集合。
  
  這對於小五而言,是個不可想像的數字。小五一張黝黑粗糙的方臉剛毅而年輕,他今年只得十九歲,但已不是第一次出征。三年前王守仁南贛剿賊,小五雖未成年,但因身材健壯,也給縣衙徵召去了參戰。在如今這支討伐寧王的義軍裡,他是少數具有實戰經驗的民兵。
  
  可是那次剿匪的陣仗,遠遠沒有今日般浩大。身在其中,沈小五身體裡的血,流動得更快更熱。
  
  軍號吹起。亂石堆間的三名隊將,率先起立。
  
  「起行!」
  
  隊將催促之下,各伍長不敢怠慢,也都急忙驅使手下四個士卒把軍需重新負上,再次上路。
  
  ——王守仁組織這支軍隊簡明而嚴謹,每五人為一組作戰行動,每十伍設一隊將,每十隊設一副將,主將統率十個副部共約五千人,如臂使指,層層問責。
  
  沈小五與眾同袍再次負起盛載著各樣軍需的擔挑行囊,提著刀槍,排成行列起步。
  
  王守仁所召得的義軍,人數畢竟緊絀,並不足以撥出足夠人力、舟車和牛馬運輸軍糧和各種必需品,因此也要各路隊伍輪流分擔運送之責。這對於仍未接戰的士卒已成一種消耗,但因為倉促成軍,也是無可奈何。
  
  眾民兵一身裝備簡陋不齊,許多不過在胸前背後穿戴皮革或竹護甲,再在臂腿縛纏竹片。沒幾個戴著頭盔,大都只是用厚布條包裹,僅僅作為保護,論裝備軍容,與此刻正隨著皇帝南下的朝廷大軍相比,有如天壤,乍看只不過是一大群集結的農民。
  
  沈小五腰帶間確也斜插著一柄鐮刀。那刀身比一般割禾的鐮刃略長,手柄卻縮短了,外形帶點凶厲,不太似是農具。
  
  這是小五的得意兵器。他的氣力和身手,都是在贛州城郊的鄉村農田里練就的,即使是村裡的成年男人,沒有一個比他收割更多更快。
  
  三年前剿匪之役裡,沈小五遇到一個曾是地堂門弟子的同袍,跟著他學過一段短日子。小五所學到的武藝不過兩、三招,但他甚是聰穎,將地堂門刀招和自己低身在田里收割的擅長動作結合,自行發明了一招專門用鐮刀斬割下盤的「絕招」,在血戰裡廢過十幾個山匪的腿,立下不少功勞。
  
  因此一聽到王守仁大人再次招兵,小五想也不想,就帶著收藏了好一段日子的鐮刀直奔吉安。
  
  義軍行進速度甚快,有時幾乎像是半跑著。這當然是王守仁的命令:寧王府耳目遍佈江西,義軍從吉安出兵的消息,肯定很快就傳到正在圍攻安慶的寧王主力大軍那邊。王守仁知道,己軍只得少數幾點優勢,其中之一就是可趁寧王未及反應之前迅速進擊,這一點必需掌握。
  
  眾多民兵壯勇,畢竟大多沒受過長期調練,如此快速行軍,最初兩天可說苦不堪言,行列中幾乎少聽到交談,儘是吃力呻吟之聲。到了如今,眾人才總算習慣下來。
  
  「老范」一個同袍邊走著邊問:「聽說,你見過王大人?」
  
  這個民兵並沒有參加過征剿南贛山匪的戰役,故有此問。
  
  老范抓抓下巴鬍子,笑了笑。
  
  「我只是遠遠見過幾次。你問小五吧。他跟王大人說過話。」  「真的嗎?」旁邊眾人都生起興趣:「王大人他是怎樣的?」
  
  沈小五微笑。老范所謂的「說話」,其實只是三年前王大人犒賞軍士時,正好朝著小五說了一句「辛苦了」。小五那時候呆若木雞,更別說回話與王大人交談。
  
  「怎麼說呢?……」小五隔著頭巾搔一搔頭殼:「王大人的長相,其實……」
  
  小五沒說出口,但各人也都會意,紛紛笑了起來。
  
  「可是即使這樣,當我看著他的時候,我覺得……」沈小五說時遠眺前方帶引行軍的飄揚旗幟,心裡在回憶那次見面。
  
  「覺得怎麼樣?」同袍好奇地追問。
  
  「覺得只要是跟著他,就不會打敗仗。」
  
  十幾個同袍看著小五一輪。然後有人忍不住笑了。
  
  「世上有這麼神的人嗎?」
  
  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在交談:「就算不打敗仗,也不保證自己不會死啊!」「活過來的成數總比打敗仗高吧?」「這次我們打的可不是山賊……」
  
  聽著這些話,沈小五並沒想反駁甚麼,只是整一整行囊布帶,繼續向前走。
  
  他心裡想的可不是這些,而是自己的前途。
  
  雖然住在相距南昌較遠的贛州,沈小五畢竟是江西人,當然早也聽聞過寧王府的暴虐,故此上個月聽聞南昌生亂,王守仁招兵討逆,他確是懷著保鄉衛士的一顆赤心來投身義軍。
  
  不過見了大軍如此陣仗,他深深感受到與那次剿匪相比,這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場戰爭。寧王要爭的是皇帝寶座。這一戰將會決定天下握在誰手上。
  
  ——只要在這場仗裡立下功勞,說不定可以撈到個官職……
  
  ——我這柄刀,可不要再回家鄉割禾草。
  
  沈小五摸一摸腰間鐮刀,心裡興起要建功立業的願望,雙腿不自覺走得更輕快。
  
  他這充滿動力的步姿,引起了隊將林清的注意。林清本來就是鄉勇統領出身,指揮識人有豐富的經驗,對編配到手下的那五十人都暗中留意瞭解,對於年輕又有實戰經驗的沈小五,一早就特別記上。林清暗暗朝著小五那邊再走近一些觀察。
  
  一個與小五同伍的民兵用汗巾抹著額頭,歎息說:「到底還要再走多少天,才追趕到賊軍呀?」
  
  沈小五聽了笑笑,指一指天上的太陽。
  
  「你不會分辨方位嗎?」
  
  那民兵聽著感到奇怪,也瞇著眼朝天看。
  
  沈小五見那同袍似乎還未明白,也就再解釋:「我們一直向正北走呀。」
  
  「那又怎樣?」
  
  那民兵還是沒理解。
  
  「王大人不是去追趕逆賊的主力,而是要去攻打南昌城呀。」
  
  所有人包括老范,都不禁轉過頭來看著小五。
  
  林清離遠聽了,不禁眉毛聳動。
  
  閃電攻打南昌這策略,王守仁在離開吉安時曾下令要向士卒保密,以防太早被朱宸濠的耳目知悉。雖然如今已走了大半路途,義軍行進的意圖已不是甚麼秘密——寧王主力軍那邊相信亦已察覺——但沈小五一個小兵卒,能夠憑自己觀察得知,可見他的頭腦。
  
  林清走上前去,從後拍了拍小五的肩頭。
  
  沈小五回頭看見是林隊將,不禁有點惶恐,心想是否自己剛才多口已犯了軍紀。
  
  「劉副將給了我命令。」林清向沈小五說:「要我挑一些人去辦一件事情,著我留意隊裡有沒有可靠的人選。你是其中一個。」
  
  沈小五聽了,眼睛瞪得大大。
  
  「你怕不怕死?」林清微笑向他問。
  
  「不怕的話,現在就把行囊交給同伴,趕上前去找劉副將報到。」
  
  沈小五隻眨了兩眼考慮,馬上就朝林清點頭,卸下裝滿著繩索的行囊,拔足向隊列的前頭跑去。
  
  生為大明宗室寧王府長男,朱宸濠自呼吸於人世那一刻開始,從來沒有孤獨過。不管行坐睡臥、吃飯解手以至臨幸妃嬪,未有片刻是無侍從陪伴的。
  
  即使現在,只要他打開船艙房間的窗往外張看,那江上無數戰船的水兵,江岸上駐紮的萬計雄師,每一人都屬於他,每一步都隨他意志而走。
  
  然而朱宸濠此際,無比孤獨。
  
  只因他無法確切知道,應該帶著這支軍隊走往哪一個方向。而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告訴他答案。
  
  他不能完全相信他們的任何一個。
  
  朱宸濠將婁妃與世子,還有一干侍從近衛,全部都趕了出去,所有軍師重臣和武將亦一個都不許他們進來,獨自關在房裡,一杯接一杯地斟著酒喝。
  
  他的臉已透紅。他知道自己必定要馬上作出決定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要喝酒。每喝一杯之前,他都跟自己說會在喝完它之後就打定主意。然後每一杯之後又再有下一杯。酒精並沒有給他決斷的勇氣,只令他向那短暫的舒暢逃避,繼續猶疑不前。
  
  從南昌傳來的急報說,王守仁軍隊的意向已經甚為明顯:正要進攻寧王的老家南昌。
  
  只要一想到王守仁,朱宸濠就恨得幾乎把牙齒咬碎。就這麼一個書生,竟敢與我大明朱姓親王、真命天子作對,阻我王圖霸業?  ——登上龍座,是我的天命。絕不會因為小小一個贛南巡撫而改變。
  
  ——他只是一顆擋路的小石頭。一定是。
  
  朱宸濠再乾一杯。但他仍然無法決定:到底應該回師搶救南昌?還是繼續往南京進軍?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騷動。其中一把蒼老的聲音在叱喝:「我要進去!你們即管就把刀斬下來。我這副老朽殘軀,是死在戰場上,還是死在你們幾個衛卒刀下,於我沒有甚麼分別!我一定要進去!」
  
  然後房間的大門緩緩向外打開。進來的自然是提著枴杖的太師李士實。
  
  扶著李士實一同進入的還有他兒子李君元。隨之魚貫而進的是國師劉養正、兩位武當派上將軍商承羽和姚蓮舟、監軍劉吉及兵部尚書王綸。除了仍在外指揮包圍安慶城的閔廿四和凌十一以外,寧王府最高級別的軍機重臣都已在場。
  
  朱宸濠雖半醉,哪會聽不到李士實剛才的說話?他們如此不顧王爺的命令硬闖進來主帥船的御寢室,實屬大不敬。
  
  然而自從六月起兵反叛之後,他們每一個已同寧王命運共存亡。甚麼君臣之禮,在戰場上,都遠遠比不上活著重要。
  
  李士實等幾個重臣,雖為爭取寧王寵信勾心鬥角,但在這個關頭,大家的想法都一致:寧王無論作何戰略決斷,都勝過在此拖延不動。
  
  「王爺,不必多慮了。」劉養正一跟寧王見面,急不及待就說:「請從速下令岸上大軍拔寨登船,我們全軍回師,救助南昌城,向那不識好歹的王陽明迎頭痛擊!」
  
  「等一下。」商承羽咳嗽了一聲,開口止住劉養正的建言。在這仲夏仍穿著毛裘的他,臉色稍比平日蒼白,眾人若非見識過他的可怕身手,還會以為他是個病君。而事實上商承羽伏擊「破門六劍」失敗後,顛簸趕回來會合大軍,一路少有歇息,在戰鬥裡觸動的舊患確還沒有完全平復。
  
  他又乾咳了幾聲,清一清喉嚨,這才繼續說:「如今上策,是根本毋用理會王守仁,只須火速進軍南京,一擊以定半壁江山!」  「這豈非把背項都賣給敵人了嗎?」劉養正皺眉搖頭。「回救南昌,才是正策!南昌城留有重兵,王守仁用兵再厲害,十天半月也不能攻下。只要我軍及時起動,必然趕及,到時與南昌守軍兩面夾擊,王守仁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他又指一指李士實父子說:「太師與李公子也都同意這策略。」
  
  商承羽與姚蓮舟互相看了一眼。他們都同意要盡快進攻南京。
  
  「我軍來回奔波,與王守仁的新銳之師迎頭交戰,絕非好事。」商承羽以凌厲的眼神掃視劉養正及李士實父子,反駁說。「如劉國師所說,南昌既能守得一時,我軍可搶先一步取下南京。到時形勢轉變,王守仁不得不放棄進攻南昌,調兵過來向我們挑戰。我大軍以逸待勞,再挾著南京龍蟠虎踞的地利,才真正可將對方置諸死地!」
  
  李士實雙手拄著枴杖,搖搖頭說:「南昌有兩位王子與宜春王留守。你是說要不發一卒,棄之不救嗎?」
  
  「戰場之上,每個人都已把性命押上。」姚蓮舟的神態在眾人裡最是安然,他雙手輕輕按在腰間的「單背劍」柄上,冷冷地說:「不管是王子還是兵卒,都沒有分別。為了勝利,就要隨時準備付出。」
  
  商承羽與姚蓮舟並肩而立,相視點頭。這在從前是不可思議的情景。但是兩人都判斷,直取南京才是目前應該採用的戰略。而且對於這兩個懷有異志的武當武者來說,寧王進取攻略更多領地人口,才有利於他們私下擴張實力、達成建立「武當軍」的真正目標。回救南昌,那就等於原地踏步了。
  
  商承羽趁勢再說:「先前你們不也同意,應該放棄安慶,直攻南京的嗎?」
  
  「此一時,彼一時也。」李君元搖頭揮揮手上紙扇,皺著眉頭反駁:「而且安慶也不是南昌。兩位將軍想想,如果我們連老家都保不了,對全軍士氣有多大的打擊?」
  
  「攻下南京,先取半邊江山,誰也不會再記起南昌那個小地方。」商承羽反擊說。
  
  李君元再次揮動紙扇:「別忘了,王守仁短短時間,就集合得這樣規模的軍隊!今日不及早將他剿殺,再拖一段時日,他帶往南京的人馬,就不止眼前此數——」
  
  商承羽馬上用話截住他:「攻克南京,王爺正位登極之後,四方志士來投,我方軍力也會大增!」
  
  「可是那王守仁——」
  
  「吵死了!」
  
  叱喝的是朱宸濠,他猛力將手中玉杯摔去,在角落處砸成碎片。
  
  所有人立時靜默。
  
  寧王掃視各人——包括一直不敢表態的劉吉和王綸,滿佈紅絲的眼睛透著盛怒。
  
  「你們每一個都要求我相信。」朱宸濠一字一字說:「可是相信你們,我得到過些甚麼?」
  
  他指著李士實等人:「左一句王守仁,右一句又是王守仁壽宴那夜,就是你們勸我馬上起事的!可是只要我多等一天半日,王守仁早已抵達南昌,自投羅網了!今日一切禍患,就因為走漏了他一個!」
  
  朱宸濠的手指轉為指向姚蓮舟和商承羽:「然後我又派你們去追殺他。結果呢?要是你們把他誅殺於江上,又哪來這支阻止我大業的敵軍?
  
  「要我信任你們說的話……可是一路以來,給過我甚麼?南康和九江都是不戰自降的,細想起來,我軍舉事一個月,就連一場勝仗也沒有打過!如今還憑甚麼要我相信你們?」
  
  室內靜得連外面江浪的輕柔聲音也聽得見。寧王如此當眾向兩位武當派將軍如此發怒,實在是頭一次。尤其是商承羽,一向獲得寧王寵信與尊重,待之如上賓多於臣子,如今卻戟指斥責,言語雖還未至侮辱,神態卻已與斥罵自己豢養的鷹犬無異。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巫紀洪讓王守仁逃逸;衛東琉戰死安慶城牆上;商承羽圍捕「破門六劍」反要敗走而回……朱宸濠對武當派的信任,已是大不如前。這點李士實父子及劉養正也都看在眼裡,但並沒因此感到半絲高興。君臣間的破裂,在大戰當前的時刻,足可致命。
  
  然後室內眾人,漸漸有一種呼吸困難的感覺。包括了寧王在內。
  
  那股使空氣凝固似的壓迫感,來自姚蓮舟和商承羽身上。
  
  在寧王的手指跟前,這是武當派掌門與副掌門作出的反應。他們所共同散發出的氣勢,瞬間就把朱宸濠那王者的怒氣壓倒。寧王的手指不自覺放軟垂下來。
  
  這股氣勢,足以引起任何人心裡最原始的恐懼。劉養正等人背脊都滲出冷汗。他們甚至不禁瞄向姚、商二人的腰間劍柄,感覺好像隨時就要朝寧王拔出來。
  
  可是下一刻,二人所散出的氣息就消退了。眾人呼吸恢復順暢。
  
  商承羽皺著眉,看著朱宸濠的臉。他實在無法理解,寧王在這種關頭,卻是這般幼稚,竟還在數算著過去的失敗。
  
  做大事的人,永遠只有眼前。只有下一場仗。只有最後的勝利。
  
  商承羽心裡在擔憂。從他與姚蓮舟的立場來說,當然不希望朱宸濠太過能幹,才有利於他們的野心圖謀;但同樣也不能太過窩囊,否則這條順風的便船才沒坐多久就沉沒,二人也將一無所得。
  
  ——至少要給朱宸濠搞得天下大亂,群豪並起。
  
  ——那就得助他打贏眼前這一仗。
  
  「臣等並非要逼迫王爺。」商承羽以無比恭謹的姿態,向朱宸濠低頭說。
  
  「只是目前的局面,王爺必得盡快決斷,方有勝望。」
  
  寧王看看其他臣子。李士實和劉養正等也都點頭。
  
  朱宸濠再次看著商承羽和姚蓮舟。兩人雖已恢復臣下的姿態,但剛才那猛烈的殺氣,所有人都清楚感受到。朱宸濠卻沒有因而感到恐懼或是不快。
  
  相反他變得清醒了,心也定下來了。
  
  ——我手下還有這樣的猛將。還有一支沒被打敗過的軍隊。形勢仍然在我這邊。
  
  ——眼前只有一個障礙。只要我跨過它。
  
  「殺死王守仁。之後整片江南大地,無人能再阻我。」
  
  朱宸濠重新坐到椅上,恢復了滿腹雄圖的豪邁神態,握著拳頭下達命令。
  
  「全軍拔寨起行,回援南昌,一戰殲敵。」他又朝商承羽和姚蓮舟揮一揮手掌。「本王心意已決,不必多言。」
  
  商承羽聽了心下一沉。寧王的語氣透現出無比決心,似乎已無可挽回。他別過頭,再次看看師弟。
  
  姚蓮舟與商承羽兩人眼神交流,明白彼此所想一樣:如今只有全力扶助朱宸濠打贏這一仗,別無選擇。
  
  照進帳篷裡的陽光已漸暗。伍文定動手把帳裡的油燈點起來,並逐一加上罩子,以防誤燃帳篷內物品。
  
  那燈火映得王守仁凝重的臉上皺紋更深,好像刀刻一樣。
  
  他低頭凝視桌上的軍圖。上面標示著南昌城一帶的地勢與水陸通路。
  
  除了他們二人外,義軍其他三名最高將領:贛州知府刑珣、袁州知府徐鍵與臨江知府戴德孺都在帳裡。此外還有老軍師劉遜先生也在其中。
  
  五個義軍主將軍師,也只是默默在看著軍圖沉思,沒有交談。此刻並沒有討論的必要。他們全都清楚知悉王守仁進攻南昌的計策。
  
  王守仁把他們齊集在這帥營裡,不是要他們提出甚麼建議,而是要他們去思考他的計策還有沒有漏洞。
  
  尤其是劉遜,王守仁格外看重他的心思。平日在商討軍機時,劉遜甚少提議些甚麼,每次開口都是提醒王守仁計策上有何疏漏或是要格外注意的細節。他從不因為王守仁的名聲地位而怯於提出批評,而這正是王守仁最需要的。
  
  義軍如今所抵之處,距離南昌城只餘兩天路程,另加要一天備戰,最快三日後就可以進攻。
  
  但同時他們也到達了改換戰略的最後界線。假如王守仁決定不攻南昌,改向東進迎擊寧王大軍的話,必須在這裡回頭。
  
  他們還沒能收到來自安慶的最新情報。線眼上次傳來的消息已是兩天前,其中說安慶城仍未被攻陷,而圍城的叛軍也未有轉移的跡象。
  
  安慶太守張文錦竟能守住這麼久,為吉安府的義軍爭取得來這許多時日,王守仁實在由衷佩服與感謝。但他同時知道這種奇跡不會經常發生。之後他要掌握一切增加勝機的條件,不可以犯任何一個錯誤。
  
  六人繼續默默相對了好一輪。直至外面天色黑下來,刑珣第一個起立說話。
  
  「大人,我想不到了。」
  
  王守仁點點頭。他知道刑珣與伍文定一樣耿直,值得信賴。刑珣若說想不出計策還有何缺陷,那他一定確實地全盤思考過。
  
  徐漣和戴德孺亦隨著表示同意。伍文定抓抓濃密的鬍鬚,瞧著王守仁點頭。
  
  王守仁看著劉遜。這才是他最重視的一關。
  
  劉遜沒有因為他人的壓力就匆匆同意,拿起一杯茶慢慢呷了口。過了好一會,他才終於瞧向王守仁。
  
  「我沒有話說了。」
  
  這正是王守仁最想聽見的答案。
  
  「這樣,我軍按原定策略,進軍南昌。」王守仁說著伸出手指,卻並非指向軍圖上南昌城的位置,而是城郊一片小山之處。那裡放置了一顆染成紅色的木棋作標記。
  
  那是南昌城外一座採石造碑的石廠。
  
  全靠「破門六劍」及眾多南昌線眼所探得的情報,王守仁得知守城叛軍在此地點埋下了一記重要殺著:石廠匿伏著一支伏兵,估算至少逾千人,準備乘機突襲義軍。
  
  這是攻打南昌的第一道障礙,也將是義軍出兵以來第一戰。
  
  伏兵人數雖不多,但可以肯定是南昌守軍中的最精銳;若義軍遭其竄擾而混亂,南昌守軍亦會乘勢出城夾擊,這絕非王守仁想要的局面。
  
  擊潰這支伏兵的效果和意義,遠超過打敗一千人,隨時成為攻城勝負及消耗多少兵力時間的一大關鍵。而南昌城如何破,花了多少性命和日子去破,也都影響著後續的主力戰。
  
  小小的第一場交手,足以左右整場戰役。
  
  既已決定了,王守仁馬上著伍文定把部下談儲傳召來。
  
  談儲本職吉安府通判,是伍文定的下級,為人幹練,故此被編為義軍十三路大將之一,統率兵快千五人,主力突擊。
  
  「先前要你挑選招集的那隊人馬,已經成軍了嗎?」伍文定問。
  
  談儲拱手點頭:「午後已經點齊。如今已離本隊,到了約定的地點停駐。」
  
  王守仁聽了,把軍圖上那個紅色木棋拿起來,緊緊握在掌心。
  
  「乘夜飛奔傳令,依計出擊。」
  
  藉著火堆的光芒,沈小五打量著聚集在黑夜底下這群新結成的同伴。
  
  他們都在吃著很晚的一頓,所以只能啃乾糧喝水。一個個戰士圍坐在火堆四周,雖然被夜色半掩藏了,仍看得出全部都身材精壯。大都比沈小五要年長,但甚少中年漢,多數是廿來歲年紀。
  
  進食之時幾乎都沒有人在交談。這當然因為他們大多互不相識。但沈小五感覺還有另一個原因:所有人都好像不想消耗多餘的氣力和精神,因為預感到即將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要留在那個時候。——關乎生死的時候。
  
  沈小五這麼覺得,因為他自己就是這麼想。
  
  眾人裡也有幾個沈小五認得——不記得名字,但記得臉孔。是在三年前南贛征討山匪的那時候見過面,那幾個人是鄰隊的精銳山兵。小五當時就在軍中聽說過這些人攀巖涉水去偷襲賊巢的厲害,因為特別留意他們,也就記住了這幾張臉孔。
  
  那幾個山兵似乎也認出沈小五是舊同袍。不過彼此到底不熟,只是遠遠點了個頭致意。如今能跟這些人同隊,沈小五心裡暗暗有些自豪。
  
  今天下午他奉了林清的命令,去了找副將劉守緒(他聽說劉大人是奉新知縣),隨著另外十幾個士兵離開本隊,加入了這支新部隊。沈小五那時知道,這部隊每一個人都是由義軍將領逐一挑選出來的。
  
  他們接著由一名叫徐誠的千戶率領,輕裝急行出發,徐大人吩咐他們只需要帶一天的口糧,到了預定的聚集地後自有糧餉補給。少了負擔,加上全隊人都步履健壯,他們行軍速度甚快,不久已脫離了大軍行列北行而去。
  
  ——也就是南昌所在的方向。
  
  部隊行進甚急忙,沒有稍息,而且一直走到入黑,才趕到這片被林木圍繞的空地。眾兵連營帳等物也未帶,他們知道今夜定是要在此野宿,也樂得省下時間工夫,也就去收集柴枝生火,就地休息用餐,同時也自行分配好在空地外輪班戒備的哨衛。
  
  沈小五整天都在觀察自己身處的這個新部隊。他在行軍中估算了,全隊大約只有三、四百人。每個在行走和幹活時都手腳利落,而且即使事前互不相識,很快就自然懂得分工配合。從這一點看來,所有人的頭腦和處事能力都不錯。期間沒有人發出過抱怨,也沒有起過爭執,都是能吃苦又服從的傢伙
  
  懂得應對現狀的腦袋,還有強韌的精神。這兩樣東西,在戰場上往往是比力氣和勇氣更重要的武器。曾經打過仗的小五,對此有很深刻的體會。
  
  此刻沈小五啃著一塊米餅,繼續透過火光看著身邊同袍。營火四周的氣氛緩和,大家看來也都很放鬆。但小五看得出,任何時候只要一聲令下,所有人都能隨時拔身而起奔跑和戰鬥。
  
  雖然從簡陋的衣甲和武器看不出來,他們其實是一群暫時歇息的獵食猛獸。
  
  小五把餘下米餅塞進嘴巴裡,咀嚼同時微微苦笑。他在想,像這樣一群人,身體和頭腦都好,又夠勤快堅忍,聚集在一起,若是去修橋建屋,開山墾地,大概幹甚麼都會輕易成功;要是一起干生意買賣,要賺錢發達也不會是甚麼難事。
  
  但他們偏偏卻要來這裡,冒著被殺的危險去殺人。
  
  ——全都是因為那個寧王,吃飽了飯沒事可想,就想到要當皇帝,把所有人都捲進來……
  
  但要不是有這場仗,沈小五這生也離不開家鄉那片農田,不會來到這裡做揚名立萬的夢。
  
  ——這隊裡不知道有多少人跟我想法一樣呢?……
  
  大家都已吃得七七八八,正在收拾時,卻聽到遠方林外的黑夜裡,隱隱傳來車輪軋過土地的聲音。
  
  所有人的神經即時緊張起來,大半人已經迅速拿起武器。他們很清楚,這四百人離了本隊急行這麼遠,早已踏入敵境。
  
  這時徐誠的聲音響起。
  
  「不用緊張。是送糧食來了。」
  
  那兩輛馬車駛進空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其中一輛車上堆滿了布袋,正是補給這四百人的軍糧,另外還有幾捆額外的箭矢和數壇松油。
  
  沈小五看這車軍糧的份量,大概就只夠他們兩、三頓,也就是說他們很快就要戰鬥;松油是點火把用的,他們必定是要在夜裡行動。
  
  第二輛車一停定了,就從上面跳下來六、七個人。他們一身都是沾滿泥巴的粗布衣服,看來就像剛下過田的農夫一樣。沈小五想,部隊夜裡特別趕來這地點,當然不是為了等幾個尋常的農民,這打扮都是偽裝,這些人必然就是久在寧王府勢力區裡活動的線眼。
  
  當中有三個人,格外引起眾士兵的注目。他們各自提著包袱和長狀的兵器布包,其中一個男人皮膚黝黑,散著一頭古怪的鬈曲亂髮;一個看來很年輕,走路的姿態有一種危險的優美;第三個是個很高大的婦人,手上的兵器包比其他兩人還要長和沉重。
  
  徐誠親自上前去迎接他們。黝黑的男人與徐誠交談了數句後,就跟另外兩人拿著東西直走過空地,進入旁邊的樹林裡。徐誠則下令眾兵將車上的軍糧及物品卸下來,各自分配裝進行囊。
  
  士兵們將糧食都分裝好之後,那三個人也從樹林回來了,只見他們已然換穿好衣服,那個眉心鼻樑間有道斜斜刀疤的黝黑男人,一身全黑戰衣,亂髮也以黑頭巾包住,腰間帶著大小不同的三把刀,旁邊掛著一捆連結了鐵槍頭的鏈索,手裡再提著一把雙手倭式砍刀;婦人抹淨了臉後,在火光照映中現出令人心跳加快的美麗容顏,背上斜掛的倭刀比那男人手上的還要長,她腰側掛了個箭囊,左手提著一把漆色漂亮的長弓;年輕人也是包了頭巾,上面再綁著一片鐵箍作保護,底下的臉散發出非凡英氣,背後和腰間的長短雙劍,不似戰場之物,古雅得更像王家或富戶的藏寶。
  
  他們各自都在手腿上綁了甲片,但保護亦僅此而已。沈小五看出,這是因為三人都相信自己的身手,而不願依賴會妨礙活動的護甲頭盔。
  
  千戶徐誠示意眾兵聚集過來。那三人全都站在他身邊。
  
  「從這刻開始,這隊人的統領再不是我。」
  
  徐誠清一清喉嚨,指指身旁那黑衣的男人:「是這位……黑將軍。」
  
  「黑將軍」當然不是真姓。沈小五及其他一些同袍早就聽聞過:在王守仁大人身邊有幾個非常厲害的人物,但卻不能公開身份姓名,好像說因為是朝廷欽犯之類……看來就是眼前這三人。
  
  眾多戰士即使略有驚訝,但都沒有暄嘩起來。他們跟沈小五一樣,已然嗅出這位「黑將軍」跟他的兩個同伴都不簡單。由他來指揮帶領,他們沒有任何不滿。
  
  荊裂提著仿倭刀上前一步,另一隻手撫摸著鬍鬚,靠著火堆的光芒審視眼前這四百人。正如眾士兵一眼感受到他的厲害一樣,荊裂也很快判斷出這支部隊的成員,符合了他向王大人提出的要求。
  
  「我們今夜才初次見面。」荊裂說:「所以我無法知道,大家是為了甚麼來打這場仗。你們有的是為了保衛家園和親人;有的可能是給縣官徵召強迫著帶來;有的人也許是不齒寧王府的暴虐無道;有的人也許是想在這場仗裡建功立業,撈一筆戰利犒賞甚至一官半職……」
  
  沈小五聽到這裡暗笑了,情不自禁就高聲反問:「將軍,那你呢?你為了甚麼打這場仗?」
  
  他身邊的同袍都忍不住笑起來。徐誠正要斥責,卻被荊裂舉手阻止。荊裂微笑瞧著沈小五回答:「我的原因很簡單:我跟王大人有過命的交情。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他把性命豁出來打這仗。所以我也把命豁出來。」
  
  眾士兵聽了不禁動容,笑聲也都停止了。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荊裂繼續說:「不管我們為甚麼打這仗也好,眼前就只有
  
  一件事:打贏。」
  
  他舉起仿倭刀,用刀柄指往北面,正是南昌城所在。
  
  「如今在我方大軍與南昌之間,只有一道障礙:敵軍在南昌城外埋了一支千多人的伏兵。這是我親自查探得知的。他們人數與我大軍相比雖然不多,但與城內守軍互相呼應,又佔著地利,對我軍是個不小的威脅。假如被他們成功阻延我軍攻城,寧王府的主力更可能趕回來挾擊,令我軍更陷入劣勢。」
  
  徐誠在旁默默聽著,心裡其實並不同意荊裂說這麼多事情。
  
  ——給他們命令就夠了。有必要把這些戰略情勢都告訴這些兵卒嗎?……
  
  荊裂的想法卻不一樣。他相信,只有給士卒知道他們為了甚麼而戰鬥,他們所肩負的是怎樣的責任,才能夠將之真正團結。
  
  果然,眾兵面對這個特別的將軍,都好奇而專注地聽著他說話。
  
  荊裂繼續說:「這支伏兵的成員,可以預料都是南昌守軍中的最精銳。其中相信還有寧王府近年在外招集的武林好手。」
  
  他掃視面前的每一雙眼睛。
  
  「而我們這隊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大軍還沒到南昌之前,先把這支伏兵消滅。」
  
  眾人聽了不禁動容起哄。這是自然的事:荊裂剛告訴他們,要以僅僅四百人,去消滅一支兵力三倍以上的敵軍精銳!
  
  荊裂馬上又以雄渾的語聲止住他們:「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都在想甚麼。但同時我也知道一件事情:我們必定會打贏!」
  
  這句話果然奏效。士兵們又安靜下來。
  
  「我們會打贏,是因為有三個優勢。」荊裂緊接著說。「第一是我們比敵人勇敢。」
  
  士兵群裡有人馬上高呼問:「這個你怎麼知道?」
  
  「答案就在你們自己心裡。」荊裂回答。「寧王府的將士都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上戰場。只要你們不止為自己而戰,就一定比對方勇敢。
  
  「不要誤會了。我不是要你為了朝廷去打。也不是要你為了我,或者為了王大人去打。我只要求你們就為了這裡四百個同伴去打這仗。這就夠了。
  
  「相信我。我打過很多次仗。在很多遙遠的、你聽也沒有聽過的地方。但是不管是在哪裡都一樣:能夠為了保護身邊同伴而戰鬥的軍隊,才會活下來,才會勝利。」
  
  聽著荊裂的話,眾多士兵感覺身體裡的血液都熱起來。有的不禁在點頭。這裡許多已有戰歷的士兵,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被荊裂重新喚醒。
  
  荊裂高舉兩根指頭:「我們的第二個優勢是:敵人根本不會知道我們到來。我與同伴已經勘察過伏兵根據地,找出一條能夠偷襲他們的狹道。而且對方認為我軍還有三天才抵達。我們這隊要遠比這更早,出現在他們的後門!」
  
  沈小五與許多士兵這時明白了,為甚麼荊裂只招集這個數量的戰士:只有人少行動才迅速,也不容易被敵方的細作或哨戒發現。  ——隱蔽,是這次勝負的關鍵。
  
  「所以我們今晚就要繼續乘黑行軍。」荊裂指一指堆在一旁那幾壇松油。「要越過南昌府界,非如此不可。我們要在沒有睡覺之下,全速到達目的地,馬上發動突襲。我知道這非常艱苦,但只要做得到,勝利就在我們手上!」
  
  四百戰士聽了,只是沉默了一會,就開始分散開去。
  
  「你們幹甚麼?」徐誠急忙喝問。
  
  「去檢樹枝木頭造火把呀。」一個民兵回答。「黑將軍說要快啊。我們不要浪費一點時刻。」
  
  徐誠大奇。他身為軍人,卻從未見過有士兵會這樣積極自發。他回頭看看荊裂的笑臉,不禁服了。
  
  「黑將軍!」沈小五這時又問:「你剛才說我們有三個優勢,那第三個是甚麼?」
  
  荊裂看看身邊的虎玲蘭與燕橫,聳聳肩向沈小五回答:
  
  「那當然是有我們三個人呀。還要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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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4:00
卷十九 仁者劍 第三章 奇襲
  
  世上沒有多少事情,比你被一個乞丐打更要倒霉。
  
  乞丐。住在人間最底層。仰人施捨、任誰都可欺侮的下賤之輩。
  
  他竟然打了你。
  
  而假如被打的那個人,是堂堂寧王府護衛——也就是如今這整座南昌城的主人——那就更加荒謬了。
  
  可是世上有些荒謬的事情就是會發生。
  
  因此在發生的一瞬間,這黑夜街道上的四個寧王府護衛都呆若木雞。
  
  當乞丐的竹杖,擊打在那名護衛的頭盔上時,發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聲音。竹杖明明很輕而且空心,但打上去卻透出一股有如鐵錘打在木頭上般的沉厚聲響。強烈的震盪力,透過頭盔傳達到那護衛的腦袋深處。竹杖應聲斷折的同時,護衛雙眼翻白。
  
  只因這一杖擊,挾帶的是崆峒派正宗武學,「八大絕」之一「開山鞭」的勁力。
  
  那名護衛的三個同伴,完全被這一擊震驚得僵住了。
  
  事情發生得多麼突如其來。當他們巡邏到這條街巷,在半途看見這個白髮白鬚、拄著竹杖、每步走得危顫顫的老乞丐時,完全沒有提防;就在即將擦身而過之際,老乞丐的身體卻瞬間挺直了身軀。然後就發生這樣的事。
  
  老乞丐飛身一擊著地後,雙腿馬上一轉一跨,身體詭異地向左伸展,並乘勢將右手上的斷竹刺出!
  
  那三人都看不清這動作,只是瞧見一團活動非常迅捷的黑影,那速度不是他們想像裡人能夠做得到。
  
  假如說剛才的杖劈像雷擊,那麼這竹刺就如輕風,在碰觸時你才察覺它已經到來。
  
  第二個護衛的咽喉,被斷成尖銳破口的竹尖貫穿!
  
  ——那個尖錐狀的裂口,其實一早就刻在竹上,經過猛擊後自然斷開露出來。也就是說,這連續的兩擊,老乞丐一早就計算好。
  
  被刺穿喉嚨的護衛,眼目瞪得像要跌出來,手裡的燈籠墮地。
  
  餘下那兩個寧王府護衛到這時候才有反應。第三人才剛把手掌包住腰間刀柄,一團黑影卻已把他籠罩。
  
  乞丐那只包纏著布條的左拳,結結實實地擊打在他喉結上,發出一種破裂的聲音。
  
  ——那布條之下,藏著一個鑲了鐵片的手套,配上崆峒「花戰槌」的威力,那顆拳頭就與飛射的鐵球無異。
  
  最後第四個護衛逃走了不夠五步,整個人就俯伏崩倒。他的頭盔後掩處僅僅一個寸許的空隙,準確地給一把飛刀命中,刀刃深深插進後頸。
  
  原本在這南昌城內街道威風夜巡的四個寧王府護衛,眨眼之間沒有一個再站著。就好像一場戲法一樣。
  
  變出這場戲法的練飛虹,臉上並無任何得意。他將斷竹拔出屍體,走到第一個被擊中、昏眩而還未斷氣的護衛跟前,將尖竹猛刺下去。練飛虹將對方結果時並沒任何表情,就像農夫插秧割禾般理所當然。
  
  墮地那個燈籠還在燃燒。練飛虹上前將之踩熄。
  
  當街道完全恢復黑暗同時,十幾條身影從暗巷裡竄出來。他們好像早已互相計劃好,分工合作將四名護衛的屍體抬回巷裡,收拾他們掉落的兵器和頭盔,清除打鬥過的地上痕跡,用水壺澆到血跡上衝淡再以沙土掩埋。
  
  ——他們在黑暗中作業,卻完全知道所有屍體、物件和痕跡的位置,只因剛才在暗中觀看時就已牢牢記住,如今幾乎不必依靠眼睛。
  
  練飛虹從屍體上收回飛刀,小心地抹淨刃上的血,收回懷內的布鞘。這飛刀比他平日用的「送魂飛刃」較小,刃面被他磨得粗糙且塗上黑墨,以減少夜裡反光。
  
  四條死屍已被抬到暗巷深處,流血的創口以布暫時包裹,準備一起帶去城東處一座荒廢小屋。他們預先已在那屋內地下挖了深坑,屍體一送過去就將戰甲軍器剝走,埋葬土中。
  
  練飛虹隨著那十幾人前行。他們都是曾效忠已故的江西巡撫遜燧、如今聽令於王守仁的細作線眼,全部是江湖人出身,經驗豐富又冷靜,而且都有點格鬥作戰的能力——當然戰力不能跟真正的武者相比,但如運用得宜,必要時也有一定的奇襲作用。
  
  他們與練飛虹由始至終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做自己的工作。這不是因為生疏,相反是因為深深的互相信任。自從寧王作亂,「破門六劍」潛入南昌府一帶開始,他們就已經常合作。如今一起潛伏在最危險的敵軍老巢裡,更是生死與共,沒必要再說多餘的話。
  
  第一次目睹崆峒前掌門的殺人技巧時,他們都曾訝異莫名。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恐怖的老人。
  
  ——他真的快七十歲了嗎?……
  
  而正正就是因為到了這個看似毫無威脅、不會惹起敵兵懷疑的年紀,練飛虹才會負責潛進來南昌城,進行這種破壞守備的任務。
  
  如今那些線眼都早已習慣於練飛虹閃電殺敵的手段,見慣不怪,有時還因此嘲笑敵人的軟弱無能。
  
  但他們不知道,練飛虹每一天出來執行任務,每一次戰鬥,付出了多少代價。
  
  就像現在練飛虹跟著他們走的時候,雙膝暗裡正以痛楚不斷向他抗議。這是剛才幾個劇烈跳躍起落的結果。最初那記竹杖的猛擊,他的身體要承受那反震,結果現在左後腰緊張得僵硬了。
  
  ——沒甚麼好抱怨的……至少眼睛還好……
  
  那招飛刀攻擊,其實以他現在的手眼協調力,心裡只有七成把握能命中那頭盔與戰甲領口間的細小空隙,幸好飛刀還是毫無偏差地飛進去了。他為此大感自豪——換在十年前,甚至五年前,這根本是家常便飯。
  
  雖然負著許多重量,眾人仍是步履快捷,而且之前就已計劃過路線,避開城內宵禁的哨崗,不久即到了那座小屋所在的街道。
  
  他們卻察覺小屋似乎有人影。眾人頓時緊繃起來。練飛虹摸著衣服內的飛刀柄。
  
  小屋那邊馬上傳來兩記短促的哨音,好像夜鳥輕啼。
  
  知道是自己人後,一名細作亦掏出木哨,輕細地吹了三口答和。
  
  眾人上前,看見果然就是童靜與兩個線眼同僚。身材嬌小的童靜打扮成一個少年郎,穿著到處都是補釘的粗衣,結成男子樣式的亂蓬蓬髮髻,再草草包著一塊破頭巾,臉上又塗了灶灰,看起來就是個混跡街頭的小無賴。
  
  「破門六劍」裡,她與練飛虹兩個最容易混入百姓當中不被懷疑,有男兒英氣的童靜可以隨時雌雄變裝,兩人一起更可扮作一老一少的親人。因此潛入南昌城這任務,就決定由他們進行。
  
  眾線眼將屍體搬進小屋裡,童靜跟練飛虹亦並肩跟著入內。為怕被人看見燈光透出,小屋的窗戶和各處縫隙都給封起來了,未點燈前伸手不見五指,內裡更極是悶熱。
  
  「這麼快就過來?」練飛虹問。
  
  童靜點點頭,帶點興奮地說:「在永和門。殺了兩個。」
  
  練飛虹看見童靜的笑容,皺眉搖搖頭:「我說過甚麼?」
  
  童靜揮揮手:「不要擔心。我笑,不是因為殺了兩個人。只是因為沒有給發現而覺得滿意。」
  
  「那就最好。」練飛虹仍仔細看著童靜的臉,語氣凝重。「不要忘記了。」
  
  童靜點點頭。
  
  練飛虹所擔心的是,童靜會因為殺人而興奮。她先前所遭遇心性失控的毛病,已經向其他各同伴說了。練飛虹對此格外緊張,只因他也知道以童靜那種武學天賦,入魔的危險也更高,所以一直謹慎地監督著。
  
  ——你可別變成雷九諦那種傢伙呀……
  
  「可別怪我囉嗦。」練飛虹又說:「偏偏就在這種關頭碰上了戰爭,幾乎天天都要出去殺人……不到我不憂心。」
  
  「我知道。」童靜再次笑了笑。「我真的沒事啊。而且我已經找到一個方法,令自己的心絕不會再出事。」
  
  「是嗎?那是甚麼?」
  
  「是秘密。不告訴你。」童靜咧著嘴巴,露出故意塗灰的牙齒。那樣子實在滑稽,練飛虹忍著不笑。
  
  童靜的秘密,當然就是想著燕橫。只要有燕橫在心中,她就像在大海中有了錨一樣。
  
  其實童靜不說,練飛虹也已猜到。但畢竟燕橫人不在,若是再多提,也許會令童靜感到寂寞憂傷,於是練飛虹住口了。
  
  由練飛虹負責潛入來南昌城,大家都無異議;但當童靜決定也要加入時,最初燕橫激烈反對。
  
  「不行!」燕橫那時向她說:「我不在,怎麼保護你?」
  
  「你對我沒有半點信心嗎?」童靜問。
  
  「不是……可是你一旦進了南昌,就每一天四周都是敵人……」
  
  「你要明白啊……」童靜牽著燕橫的手說:「這場仗,比你跟我的事情還要重要。我們答應過王大人,盡一切的努力,都要為他打贏。現在明明有些事情,是我能夠做到的,而且做得比誰都好。我們不能退縮。大家都一起打這仗,大家的命都一樣重,沒有分別的。」
  
  燕橫不是第一天戰鬥,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只是以前他還沒有碰上這個狀況……
  
  此刻練飛虹看著童靜,回想起她與燕橫分別時那個模樣,更是不忍她再想起,於是找個另外的話題。他垂下臉將鼻子湊向腋下,大力嗅了嗅。
  
  「哈哈,我很臭吧?」練飛虹嬉笑著向童靜說。
  
  既要偽裝成乞丐,那身酸臭少不了。而且這氣味也是用來掩飾殺人後的血腥。
  
  童靜聽了,卻沒有乘機嘲笑練飛虹,反而淡淡說了句:「沒甚麼。」
  
  她心裡想:練飛虹是為任務而忍受這身臭味的;我身為同伴,也嗅一下有甚麼關係?
  
  練飛虹瞧著童靜的模樣,心裡想:她真的成熟了。他對童靜的憂慮也因而減少了幾分。
  
  這時屋裡眾人已經快要完成工作。得來的兵刃和戰甲都已用布袋裝好,準備運送到另一處集中儲藏;屍體則已被泥土覆埋。眾線眼們一身汗水泥濘,都各自坐在屋內四周喝水休息。
  
  這種厭惡的工作,誰也不想幹。但他們很清楚是為了甚麼去做,也很清楚若稍一疏漏會有何後果,也就沒有抱怨。
  
  練飛虹截殺這隊巡邏護衛,並且令他們平空消失,是為了令南昌城的守軍產生疑慮不安。到底四人是遭遇不測?還是趁夜攀城牆遁走了,以逃避即將來臨的圍攻?守軍無法確定。軍隊裡人多,一件不明的事情就自然會生了出許多不同的說法。更何況這已是練飛虹進城以來暗殺的第五隊護衛。在敵人之間散佈狐疑和恐懼,是製造不穩的極有效方法,而且所需的人手甚少。
  
  另一邊童靜暗殺的兩人,則放任他們躺在永和門附近的街道,兩名同行的線眼並用鋤頭鐮刀等農具,在死屍身上製造許多傷口,令他們看來是被城內百姓仇殺。這在南昌軍民之間製造更大的不信(本來寧王府在南昌已是聲名狼藉),守軍在城內草木皆兵,神經更是緊張。
  
  童靜特別選在永和門附近下手,也是因為發生此事後,守門軍必要從別處調集人手來加強戒備,那就甚可能削弱其他城門的守備力量。
  
  除了故佈疑陣,這些暗殺行動也附帶一個得益,就是收集到一批寧王府護衛的軍器兵甲。眾線眼日間在城內,亦努力打聽出一些與寧王府有極深仇恨的人家,從中挑選壯丁暗中聯絡。寧王府在南昌作惡多年,欺壓搶掠、侵吞民產房屋等事幹下不少,線眼們很快就找到一批符合的對象,並已暗中聯繫。這些軍器正好可作他們的武裝,人數雖不甚多,但在城牆之內只要好好集中運用,練飛虹深信能夠產生極大的奇襲效果。
  
  童靜和練飛虹在南昌這些天以來,一天一天逐小地進行著這些任務。由於守軍已經收到王守仁大軍要來犯的消息,城內戒備甚嚴,宵禁之外又在各處設置哨衛,他們所有人行動都不容易,所以不能有甚麼大動作。但即使如此,這些小成果一一累積起來,最後就可能變成左右總體勝負的條件。
  
  ——勝利,往往就是如此築起。
  
  練飛虹走到小屋中央埋屍的地方,踩踩沙土確定已經掩蓋得密實。他們今夜之後不會再回來這小屋,但仍要確保不會被人發現「失蹤」的四個護衛。
  
  他把眾人都集合過來,掃視每個人疲倦的臉。
  
  他們這些天以來,日間要勘察南昌城的守備變化、收集情報和招集與寧王府有仇的勇士;晚上就要執行這種暗殺行動、搬運物資和偷偷做各樣破壞,每天輪流睡眠不足兩個時辰,同時還要承受隨時敗露身份被捕殺的恐懼。
  
  「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練飛虹說。「我也一樣。」
  
  他們看著飛虹先生那張蒼老的臉,那深重的疲倦顯而易見。一想到他剛才還能閃電擊殺四個全副武裝的寧王府護衛,他們就感到不可思議,也對他無比佩服。
  
  ——這老頭吃的苦絕不比我們少。而且他做的事情,我們沒有任何一個可以代勞。
  
  童靜也看得出,飛虹先生正在極限徘徊,不由為他擔心。
  
  「可是很快就會結束。」練飛虹眼袋深重的雙目,在油燈的光芒下透著不屈的意志。「再過幾天,王大人就會到來。到時我們就在這城裡發動,裡外一起將敵人的防守擊破!」
  
  他瞧向他們每一人。
  
  「這場仗即使打勝了,也沒有多少人會知道你們的付出。大概不會有甚麼巨大的獎賞。將來也沒有人會記得你們的名字。可是我們這段日子做的一切,我們自己知道。誰也無法抹殺。你們每一個都是英雄。請受我崆峒練飛虹拜謝。」
  
  說著飛虹先生就拱拳向每個人低頭一揖。童靜亦跟著一樣,向他們逐敬禮
  
  眾人動容。他們不是武林中人,但都知道天下九大門派之一的關西崆峒派
  
  而崆峒派的前掌門,正向他們低頭感謝。
  
  這是將來可以跟子孫述說的珍貴回憶,千金難買。
  
  在這間昏暗、悶熱、殘舊又骯髒,地底還剛剛埋了四條死屍的廢屋裡,這群人,感受到身為戰士的尊嚴與光榮。
  
  敵人的刀鋒最接近的那一瞬間,跟沈小五的頭頂只相隔一節指頭般的距。
  
  但沈小五的身軀及時沉下去了。
  
  三年之前,沈小五隻跟那個地堂門武者學了四天,總共學懂了六個動作。其中四個動作都只是鍛煉用的,只有兩個是真正能在戰鬥裡使用的招式。其中之一就是此刻他這矮身前竄的動作。
  
  雖然學的時日很短,但他這三年來幾乎沒有一天不練習。因為他見過那個武者是如何戰鬥。他知道這些動作,有一天會保住他的生命。
  
  就像今天。
  
  刀鋒往橫斬開他頭上的髮髻。他的頭僅僅及時躲開了。
  
  沈小五向前方低竄的勢道沒有停下來,相反更以腰身和雙腿加力前衝。
  
  順著這個勢道,他把右手上的鐮刀壓低著橫斬出去。這刀招就是他學習的第二個地堂門實戰動作,再加上他自小在田里揮刀收割所練習出來的勁道和身體協調。
  
  那地堂門武者當年還沒來得及教會沈小五任何完整的招式,就因為王大人調動軍隊而分別了。將這低身前竄再配合揮鐮刀橫割的招法,是沈小五自己想出來的,並在戰場上驗證。
  
  沈小五這揮刀的角度,比敵人的腰還要低。在這種二人交擊的短促時刻裡,對方的視線根本就捕捉不來。
  
  鐮刀的彎刃割進對方右膝蓋以上的筋肉。由於沈小五準確地避開了膝蓋骨頭,那刀刃沒有遭受硬擊的阻力,只將對方大腿筋割斷,刀身馬上脫離出來,沈小五乘著低竄之勢向前翻滾,避開了敵人的報復。
  
  沈小五滾了一圈跪定後回頭,看見那敵人一條腿失卻了力量、慘叫墮地的情景。
  
  但是他的慘叫聲並不響亮,因為都被四周無數的驚呼、痛楚哀號與殺氣喊聲蓋過了。
  
  這片南昌城郊的石碑場,已然化為激戰之地。
  
  沈小五等四百勇士跟隨著荊裂的帶引,就在天將亮的黎明時刻,循著一條山間狹道接近,從敵人預想不到的西北方位,殺進了南昌守軍千人伏兵在石廠的營地。
  
  守軍自己當然也知道這條間道的存在,於道中設下警戒的哨兵。但是在荊裂、燕橫與虎玲蘭前導開路下,這些哨戒一一無聲無息地消失,沒有任何一人能向本營示警。
  
  在這最黑暗、守備方也最渴睡的時刻,荊裂的部隊借助四周石材堆的掩護欺近。他們在敵人眼中,就好像在營地裡平空出現的幽靈。
  
  這四百個殺氣充盈的戰士,的確就像從地獄爬上來。
  
  寧王在南昌府周邊廣佈耳目,故此很清楚王守仁大軍的所在。根據情報對方最少還有兩天才可能抵達南昌城,伏兵因此正養精蓄銳,以逸待勞,準備給王守仁的攻城軍一個攔腰截擊。
  
  可是他們遺漏了另一個更重大的情報:王陽明打仗的方式,總是超出你的預想。
  
  荊裂來襲時,伏兵大半還在營帳中睡覺,當驚覺出現了敵人才匆匆拿起兵器衝出帳篷,各營士兵只是本能地聚集在一起,陣形甚亂。
  
  至於正在輪班守備營地的寧王兵,人數其實與荊裂那方相若,然而他們突然遇襲,心裡早就慌了一半,有些只懂往反方向走避,餘下較勇健的寧王士兵,嘗試組織弓陣去抵抗衝殺而來的敵人,但反應太慢,未及成陣射擊,荊裂已當先帶著四百人殺進來,馬上演變成格鬥肉搏!
  
  沈小五砍倒那敵人之後,馬上站了起來。他先前被對方用盾牌打落的長槍就在腳邊,但他想了想,決定不如就將敵兵掉下的這副木盾撿起來,穿上左臂提著,右手拿著鐮刀,跟隨同袍再向前殺去!
  
  他與十幾個戰士,自行結合成一個小隊陣,互相配合和掩護。沈小五用木盾抵去敵人的兵刃,讓同袍可乘隙以矛槍刺殺對方,即使對方躲過,他的鐮刀又緊接從下路偷襲。另外也有幾個拿砍刀與斧頭的同伴,保護長矛手的側翼與沈小五的背項。他們這組織打法屢屢得手,未折損半個同伴,已然把對方七、八人殺傷。
  
  就在此時,有一個身影在他們跟前十多步外的戰場上橫過。所有人都不禁向那身影看去。
  
  本來在這紛亂又充滿危險的戰陣中,沒有一個人會特別引起注目。但這個不同。他在戰場上走過那姿態,有如處於另一個世界。
  
  假如勉強要形容的話,那就像所有人都在深水中勉力浮沉,唯獨他一個所經之處,水都分開去,能夠自如行走。
  
  他們看著那個比沈小五年長不了多少的劍士,迅速地在戰場穿越而過,長短雙劍所及之處,沒有任何人或物能夠攔阻,一一崩解。
  
  燕橫揮舞刺殺的動作,在眾戰士眼中就如水流入隙般自然,一一攻入敵兵無法自救的方位,連環而迅速殺敗八、九個人,就好像所有劍招都已預先想定,所有敵人的動作反應都經過排演一樣。
  
  ——這當然不是事實,而是燕橫高超劍技與實戰經驗的完全體現。
  
  燕橫無須使出「雌雄龍虎劍法」的高妙劍招——對付這些士兵根本就用不上。甚至可以說他沒有運用任何既定的劍法,而只是隨著戰鬥的流向移步、攻擊、閃避。一切歸於最單純的角度、方位、時機。最純粹樸實的劍。但也是最上乘的劍。
  
  此時有人擋在燕橫跟前,他並非尋常士兵,是一名投靠在寧王府的袁州飛雲派武者。飛雲派擅長於劍,但這個弟子身材胖壯,天生力雄,擅用一雙鐵杖,此時正要以本派獨有盤身發勁之法,將沉重的三尺長鐵杖朝燕橫頭上劈過去!
  
  可是就在他開始發勁之時,燕橫即已敏銳地察覺出,此人武力不同尋常兵卒。燕橫的身體自動起了反應,原來輕快揮劍疾走的他,剎那身體如鐵沉實,稍一坐馬,心中閃現「虎相」的想像,以近似「虎雷落」的發勁方式,全身向那敵人撞去!
  
  鐵杖還只舉到肩後,那飛雲派武者已見燕橫後發先至直闖他中路,還沒來得及退縮變招,已感胸口有如爆炸開來!
  
  燕橫以左手「虎辟」短劍的柄尾,印撞在對方胸中,那飛雲派武者胸肋骨頭馬上斷裂,壯胖的身軀朝後飛去!
  
  擊飛敵人之後,只見燕橫下一瞬又已放鬆,恢復先前輕捷的狀態,不浪費半點多餘力量。那變換自如,舉重若輕,足見他的劍道又已進入另一層次。
  
  燕橫穿越敵陣之處,正正是敵兵聚集最密、最有可能組織出反擊的方位,卻一下就被燕橫帶頭清掃壓倒。跟在燕橫身後的民兵,從他打開的缺口殺入,更把敵人剛剛才結成的陣形徹底打散。
  
  ——他們當然也都一一目睹燕橫的厲害,心裡更堅定成深信,跟隨著這個年輕劍士戰鬥,必勝無疑!
  
  燕橫在沈小五等十幾個民兵眼前掠過,其實只是很短促的事。他們卻已深深為之震撼。尤其是草草學過一點點武藝的沈小五,心裡更是受到極大的衝擊:
  
  ——原來學武功,是可以變成這樣!
  
  他們也與其他附近的義軍同袍一樣,受到燕橫的激勵,立時生起無比信心與士氣,十幾人保持著剛才那堅實的陣式,吶喊著往石廠深處衝殺!
  
  四百名勇猛民兵從那狹道口奔出,朝著石廠的腹地殺去。這中間頗有一段要跨越的距離,卻只得左側有山壁保護,右翼則完全暴露,是民兵這場突擊的唯一弱點。有一支百多人的寧王兵隊發覺了這一點,趁著民兵還未全數衝入石廠營地之前,繞過去對方的右翼後側,準備施以反襲。
  
  但就在這支寧王兵還差數十步才繞至發動之時,他們在黑暗裡聽見了飛箭的破風聲,衝在最前頭的士兵馬上有人中箭,慘叫著倒地!
  
  原來仍在一隊義軍民兵,仍然留在那狹道口處殿後,正是為了截止敵方繞來背後反偷襲,此時一見有敵兵出現,馬上就在黑暗中放箭!
  
  那百名寧王兵一時無法判斷,對方的弓隊到底有多少人,只知道第二輪箭矢射來,又有一人倒地。
  
  在這黎明前的黑暗裡,要隔遠判斷方位距離甚是困難,射箭命中率應當極低;但這麼快就有人接連中箭,寧王兵心想,敵人弓手數目必然不少,定是在密集發射之下,才可能有此效果……
  
  其實他們能夠冷靜一點仔細聆聽的話,從那箭叢破風的聲音應能判斷出,截擊他們的弓手其實只有十幾人。
  
  令他們有此錯誤判別的,是裡面其中一張弓。
  
  虎玲蘭那高大的身軀挺立著,第三度搭箭彎弓。她久經嚴格鍛煉的眼睛,在黑夜中只需依靠一點點遠處火光的映照,一點點敵人兵甲的反射,就能測知目標的方位與走向。
  
  每一次虎玲蘭的手指輕輕放開弓弦時,心裡都在向腹內的孩子祈求:
  
  ——保佑這一箭。
  
  ——命中。
  
  第三箭,貫穿了又一名寧王兵的胸甲。
  
  帶著這隊寧王兵的那名統領,這時也痛苦呼叫起來,整個人從奔跑變成向前滾倒。他的大腿亦中了一箭。
  
  原來跟著虎玲蘭那十五個民兵弓手,他們雖然沒有她那種超凡眼力與射術,卻有臨機應變的腦袋,懂得跟隨虎玲蘭所射的方位一同放箭,以增加命中機會,結果這次幸運射倒了敵隊的統領!
  
  這令那群寧王兵更是慌亂,即使加起來其實只有四人被射倒,這百人卻失去了穿越過箭雨繼續繞擊敵人主隊的勇氣,反而從原本的來路退卻。
  
  ——這也是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到來夜襲的義軍民兵,總人數其實比他們少得多。
  
  察知敵人退卻,虎玲蘭也不遲疑,馬上拋下弓箭,拔出長長的野太刀。
  
  「跟著我!用你們最大的聲音吶喊!」
  
  虎玲蘭說完,就叱叫著當先衝上前去。
  
  後面那十五人也都改換了近戰兵刃,起步跟隨虎玲蘭,一個個放盡喉嚨,發出最高的喊殺聲,一同往退卻的那支敵兵追去!
  
  那百名寧王兵聽見敵人乘勢追殺而來,也不辨對方人數,慌忙加快腳步奔逃。恐懼和混亂在眾人之間極快傳染,最初還能保持聚在一起退卻,後來漸漸害怕得往不同方向散去,心裡只希望人多的那群同袍會成為敵人追殺的目標,自己就能保住性命。
  
  在虎玲蘭率領之下,他們只憑十六人就將百人敵隊驅散。
  
  雙方的分別,就在一股「氣」。
  
  虎玲蘭看見此情況也不窮追,轉而帶著十五人趕上本隊主力去,在側後方繼續掩護的任務。正巧有五名寧王府的長槍兵從這個方位的帳篷出現,剛剛碰上了虎玲蘭到來,他們黑夜中也沒法分辦男女,只是一湧向前,想把槍頭搠向虎玲蘭!
  
  野太刀的光芒在這黑暗裡並不太亮。真正令寧王兵震撼的,是那驚人的刀風。
  
  還有被斬者身體飛去的巨大能量。
  
  那五人在眼目難視之下,無法得知自己被甚麼擊中,只是迅速地一一倒下或被斬飛。槍桿與骨頭的碎斷聲無法分開。慘叫有如野獸瀕死的哀號。
  
  那長刀的威力,就連她身後眾民兵也被驚呆了。
  
  以今天虎玲蘭的功力,其實絕對能夠用更精細不費力的招式打倒這些敵人。但她是故意使出這有如火山爆發般的橫掃,就是要確保再無一個敵人有膽量朝這方向攻來。
  
  就像燕橫一樣,虎玲蘭以一人之武力,令所處附近的民兵士氣大大提升,戰力亦因此倍增。這奇襲隊快攻深入敵陣,面對超過三倍總數的敵兵,最怕就是被對方從後反襲圍攻;如今因為有虎玲蘭在而沒了後顧之憂,人人更是奮勇向前推進,一股作氣攻到了石廠營地的最中心。
  
  在主將營帳前,馮十七赤著上半身,提著一柄虎頭砍刀站著,身邊有三、四十名近衛保護他。他急於走出營帳穩住軍隊,就連衣服戰甲都來不及穿著,狀甚狼狽。
  
  「敵人到底從哪邊來?」馮十七高聲喝問,同時已有侍從兵拉來了十幾匹戰馬,他當先就登上其中一匹,想從高眺視戰況。
  
  「好像是……西北那邊!」有部下回答。
  
  「是間道!」馮十七切齒說著,將馬首撥往那個方向。他身邊好些精銳的騎兵亦一一上了馬。
  
  馮十七有點後悔,沒在那山間狹道一帶再多設哨衛。但他根本沒想過,自己這支伏兵會被對方察知,並反而成了偷襲的目標——明明我才是伏擊敵人的一方啊……
  
  不過馮十七既受命指揮這支千人大隊,亦非無能之輩。從前就是山賊首領的他,馬上就作出了判斷:那山道異常狹小,行進不易,對方突襲而來,人數不能多;即使來犯的敵軍真的人多,一時亦不可能全部走出那狹道,全數投入戰場。只要我方組織好迎擊,以多壓少,將對方迫回去間道之內,其突襲就無法得逞,到時我再設置弓銃隊迎向那狹道出口,對方只會被困死在內!
  
  戰法既定,馮十七就下令通報主將營的鄰近隊伍都來集結,準備反擊。
  
  可是就在馮十七剛下了命令時,他就聽到前頭戰鬥的聲音,而且遠遠比他預料的來得更接近!
  
  ——這麼快?
  
  ——這是甚麼行軍攻法?
  
  民兵的快攻如此迅疾,只有一個原因。
  
  而馮十七很快就看見那個「原因」。
  
  那是一個人。所有的寧王兵,都在遇上那人之時崩潰、倒下或逃走。主將營一帶營帳外點燃的火把較多,因此坐在馬鞍上的馮十七,看清了那個人。
  
  也看見了他戰鬥的動作。
  
  這個人,馮十七在五年前第一次見過。在九江城,跟著李君元。
  
  第二次看見這個人,就是他把寧王府搞得天翻地覆,並挾持著李君元大模大樣離開的時候。
  
  馮十七那次極是慶幸,沒有在寧王府碰上這個男人。只是他見過那夜死在這男人刀下的屍體。
  
  ——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場會行走的災難。
  
  ——對於任何擋在他面前的人而言。
  
  五年前李君元曾經以將軍的地位,引誘這男人效力寧王府,當時的馮十七對此大感妒恨。但是到了此刻,馮十七多麼希望,這個男人當年答應加盟寧王府。
  
  只因他絕不想與此人為敵。
  
  但戰場上發生的事,總是你不希望的比較多。
  
  仿造的雙手倭刀,把又一名寧王府士兵砍倒。一身黑色衣甲的荊裂,已經走到與馮十七距離不足百步之處。
  
  荊裂馬上發現主將營前那堆騎士。距離雖遠,光線也不足,但荊裂的眼力,迅速從中分辨出馮十七。
  
  馮十七不是用看,而是用感覺知道,荊裂正遠遠盯著自己。
  
  接著就是更要命的事:荊裂左手放開仿倭刀的長柄,從腰間拔出鳥首短刀「牝奴鏑」,將那奇特的異國刀鋒,遙遙直指馮十七。
  
  荊裂身邊的數十個民兵馬上響應,也都朝他刀尖所指方向看過去。
  
  荊裂的眼睛並未離開馮十七,雙手斜垂著刀,起步朝他奔跑。眾民兵也都提著兵刃緊隨。
  
  馮十七的身體裡升起巨大恐懼,完全吞噬了他作為軍隊將領的理智。他的反應,回到從前與幾十個亡命之徒嘯聚山林的時候。
  
  那時主宰他人生的,只有兩種最原始的情緒:貪婪與自保。
  
  馮十七撥轉馬首,用砍刀的刀背狠狠打在馬臀上,全速往荊裂的反方向騎馬奔逃!
  
  跟從他的那十餘騎近衛,一時無法判斷馮將軍到底是逃命還只是後退重整,只好也驅馬隨他而去,卻見馮十七全未有稍停之意,更似乎是往南昌城的方向而去。
  
  先前馮十七所呼召的幾支近衛部隊,此時正好趕過來準備戰鬥,卻目睹馮將軍本人已帶著騎隊退走。他們以為這就是命令,於是也往同一方向奔跑!
  
  然後不知道是從哪個士兵開始,有人傳遞出主將的決定:
  
  「逃命了!」
  
  「趕快回南昌去!」
  
  「不行了!敵人大軍都來了!」
  
  「王守仁來了!」
  
  寧王府千人精銳伏兵,士氣戰意至此徹底崩壞。
  
  就只因為他們的主帥看見了荊裂一眼。
  
  戰鬥完全結束之後,右半邊臉染滿鮮血的沈小五,高舉那面痕跡斑駁的木盾牌,還有木柄已因多次砍斬而變松的鐮刀,朝天發出無比亢奮的嚎叫。
  
  ——贏了!真的贏了!
  
  四百人,將敵方過千精兵擊散驅逐。一切就如「黑將軍」的預言一樣東方剛剛浮現的晨光,照出他明亮的雙眼。經過徹夜未睡的急行軍,加上這艱苦激烈的戰鬥,沈小五以為在完結一刻自己就會馬上昏倒或睡著。可是正好相反,那勝利與生還的強烈興奮,完全把身心的倦意驅去。他不只呼叫,還像個野人般不住跺腳,又敲打著刀盾,像跳著一支原始的舞蹈。
  
  身邊的同袍也是同樣地亢奮,或用力擁抱,或像沈小五般高叫,盡情發洩開戰之前累積的焦慮與恐懼。
  
  「夠了!」徐誠走過來喝止他們:「還有氣力的話,就去營地外圍把守,還有幫忙收撿同伴的屍首!」
  
  徐千戶這一句話,就如冰水淋到眾民兵頭上,他們的興奮一下冷卻了。徐誠提醒了他們兩件事:仗還沒有打完;勝利是用人命犧牲換來的。沒有高興的理由。
  
  他們看著徐千戶,見他的袍甲上也到處都是鮮血和破口,戰盔亦已不翼而飛,知道就連將領剛才都身陷凶險,這一戰並不如他們想像那麼順利。
  
  眾兵都按照徐誠的吩咐,分散去做各種善後。勝利的興奮一旦消退,疲倦就馬上襲來,每個骨節都像火燒一樣,視線在晨光下難以集中。但他們沒時間可浪費。民兵實際上人數稀少,天亮後萬一敵兵回頭察看發現了,說不定就會馬上反擊。首務就是在營地周圍布下防線。眾人拖著疲睏的身軀,打起精神來執行任務。
  
  敵人匆匆逃亡,遺留在營帳裡的弓箭和火器不少。民兵大多不懂操作銃炮,徐誠只下令將弓弩分配到各防線上,穩住形勢。
  
  半數的民兵負責防衛,另一半則在營地上收集軍器糧食馬匹等物資,將受傷走不掉的生還俘虜驅趕在一塊看管,治理受傷的同袍,還有收集己方陣亡者的屍首。沈小五較年輕力壯,就被派去收集軍糧,搬運堆放在一起。
  
  另外一項重要的事,是馬上將捷報回傳給王守仁的大軍,並請他們急送一隊人馬來協助守備石廠,以免又遭敵人奪回。他在敵人留下的戰馬中挑了兩匹,給兩名線眼騎乘,囑咐他們盡快到達通傳:
  
  「伏兵已除,南昌城就在眼前。」
  
  死在這場奇襲裡的民兵一一被抬到營地中央排列著,並以帳布蓋著屍首。
  
  荊裂支著仿倭刀,早已站在那空地上,默默瞧著不斷排起來的死屍。
  
  徐誠則四處做著點算的工作。他內外的疲勞絕不下於任何一個民兵,只是用意志抵抗著,絕不給部下看見。
  
  終於他也知道最終的數目。從遺下的屍群粗略估算,義軍一共擊殺了大約二百個敵人左右,另外約五十個敵兵已重傷奄奄一息,三十多人受創,無法及時逃走而被俘虜。
  
  至於己方有三十八人受傷,超過半數是輕傷,治療後就可重投戰場。陣亡者則為九十八人。
  
  這就是打下義軍第一場勝仗的代價。
  
  徐誠看著空地上的部下屍體,得到這個數字,甚受震撼。這麼短的時間裡,死去了全隊兩成多的戰士,戰鬥的過程比他本來所想還要危險和酷烈。整支奇襲部隊,剛才其實已被削弱到幾乎難再在厚實的敵陣裡前進,只是發生得太快,他們沒有察覺,如果敵軍再多拖延一陣,情勢可能已經逆轉。
  
  而他們能夠打到這個地步,還是全賴有荊裂、燕橫與虎玲蘭三位武者在陣,否則如今這個戰果連摸都摸不到。
  
  徐誠看見荊裂,也就走了過去,與他並肩而立。徐誠本人學過一點武藝,身為軍官亦見過不少武林好手,但像荊裂等三人剛才在沙場上表現的戰力,超越了他的想像。徐誠從來不相信,個人的武力,能夠如此左右一場戰事的勝負。
  
  「將軍。我們打了漂亮的一仗。」徐誠說。而且這勝利意義重大:義軍動用了最少的兵力,以最短的時間,剪除了進軍南昌的唯一障礙;主力軍將以最盛的精力銳氣,直敲南昌城大門,而且不必擔心寧王大軍及時趕至。
  
  但是荊裂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凝視地上的屍體。他知道徐誠並沒有說錯。無論怎樣看,這次奇襲都是絕對成功。即使眼前同袍的死屍再增加一倍、兩倍,只要是為了勝利,他還是會毫不猶疑地下同樣的命令。
  
  但即使如此,在這個剛剛戰勝的時刻,在將要再次舉起兵器作戰之前,荊裂選擇了悼念而不是慶祝。
  
  從少年時代起就久經戰陣,荊裂怎不明白戰爭就有人死亡的道理?衝在最前頭的他,總是盡每一分力,想在最短的時間裡多斬殺一個敵人,因為那就代表他率領的士兵多一分生存的機會。但無論是誰,無論具有多大的本領,也無法完全阻止戰友犧牲。他不能,王守仁也不能。
  
  由廬陵之戰到這一仗,荊裂很清楚自己所指揮的那一張張臉孔,有些以後都會在世上消失。而用激勵的言詞送他們去死的就是他自己。無論那是多麼必要的戰鬥,為了多麼崇高的理想,這事實也不會改變。
  
  而他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拒絕對死者麻木,就是拒絕遺忘。
  
  荊裂到了今天,還是會常常想起薛九牛。那健壯而年輕的生命,在廬陵為了救助他而消逝。他仍然記得那少年永遠不會長大的臉。大概以後都不會忘記。
  
  沒有犧牲,就沒有勝利。然而荊裂時刻提醒自己,永遠不要忘記那些生命的重量。每個戰士的命都是平等的。要是忘了這一點,就只會被權力和慾望吞噬,總有一天再沒有人會為你而戰鬥。
  
  在荊裂身後的幾十步外,虎玲蘭坐在一塊倒下的石碑上歇息,用布抹拭著野太刀。當年她帶著這柄刀離開薩摩國時,它還是新鑄的,未經過任何戰鬥;如今七年已是戰跡斑斑,刃口也有多處凹陷了。她用指頭輕輕撫摸那些凹口,仔細察看過,並沒發現刀身有危險的裂痕。她在想,下一場戰鬥之前,要稍稍打磨一下刀刃。
  
  她不時瞧向荊裂的背影,但並沒有上前去找他。她知道荊裂這種時刻在想著甚麼,也知道他寧可一個人靜靜地思考。她繼續抹刀。
  
  「你好……」她身後響起一把聲音。回頭一看,正是剛才負責殿後、與虎玲蘭一同作戰的其中一名民兵弓手,此時雙手拿著一個油紙包與盛水的竹筒。
  
  那民兵其實一直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虎玲蘭,也就只好不稱呼,只是吞吞吐吐地說:「這裡……是我們在敵人營裡找到的肉乾……你大概餓了,請吃一點……」
  
  民兵目睹過虎玲蘭的刀箭絕技,簡直視她如同女武神,即使她是如何美麗,他們都只敢對她恭恭敬敬,絕不敢存半點歪念。
  
  倒是虎玲蘭卻展示出鹿兒島武家女兒的豪邁,咧著皓齒一笑,放下刀把糧水都接過來,馬上就咬了一口紙包裡的肉乾,一邊咀嚼一邊說:「太好了,我正餓得要命,謝謝!」
  
  那民兵的臉紅得像快要著火,點個頭就急急離開,心裡想自己待會在睡夢中,也會看見虎玲蘭這美絕又充滿生命力的笑容。
  
  虎玲蘭吃著肉,一邊輕輕撫摸肚皮,喃喃說:「你也餓了吧?……真是個乖孩子,這次從頭到尾都沒有鬧。媽媽很快又要再戰鬥了,到時你也要一樣的安靜啊。」
  
  她說時露出的溫柔笑容,無比幸福。
  
  換作是別的女人,在戰場上懷著孩兒,必定感到害怕焦慮。但虎玲蘭沒有。她甚至覺得,這孩子還沒有出生就受戰火的沐浴,乃是必然的命運。
  
  ——他是我跟荊裂的孩子。是武士的骨肉啊……
  
  這時沈小五已把同袍的屍體搬完,暫時休息著。他吃著餅時,腦海卻還是無法休息,仍然不斷浮現剛才戰鬥的畫面,尤其是燕橫那些凌厲的劍招。想著想著他就忍不住,把腰間的鐮刀拔了出來,在空中緩緩模仿著。
  
  「你看得見嗎?」
  
  這聲音幾乎令沈小五被餅噎著。看見燕橫直走過來,他慌忙吐去那口餅,將鐮刀收在背後。
  
  但燕橫沒有因此放過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再次問:「我說,你看得見我的劍招嗎?」
  
  沈小五隻好點頭。
  
  燕橫想了想,又向沈小五走近兩步,令沈小五極度緊張,心裡在焦急:我有甚麼冒犯他了嗎?……
  
  「我也看見你那刀招。」
  
  燕橫這時卻又說。
  
  沈小五以為自己聽錯。
  
  ——他看見我的「刀招」?那在他面前能夠稱為「招」嗎?……
  
  「對啊。就是你斬敵人下盤那招。」
  
  燕橫用手掌比劃著,果然就是在說沈小五衝前低斬的攻擊。「不錯啊。」
  
  沈小五無法相信地瞪著眼睛。眼前是他視同神人的劍士,對方竟然在紛亂的戰場上,仍有分神留意到他那粗淺的自創刀招,現在還加以讚賞!
  
  「可是沒有人教你吧?」
  
  燕橫繼續說:「其實當你出刀之後,雙腳著地時只要這麼站,兩腿就可以馬上轉身起立,不用在地上翻滾或跪坐。」
  
  他說時就地向沈小五示範那個站法。沈小五這三年來自習此刀招無數次,現在一看見燕橫的演示,馬上就明白那動作的道理,知道要如何改善這得意招式,心裡大感興奮。
  
  ——沒錯啊,這樣我就能更快恢復平衡和防備!
  
  「在戰場上,四處都是敵人。」燕橫解釋說:「你回復態勢越快,被敵人乘機襲擊的危險也就越小,能夠活下來的成數也就越高。沒有甚麼比活下來更重要吧?」
  
  沈小五聽著猛地點頭。
  
  「不過你之前久已習慣這套動作,一時要改過來大概不可能。」
  
  燕橫拍拍他的肩頭。你自己先記著,將來才練習吧。現在只要集中精神,應付接下來的戰鬥就好。」
  
  他的眼睛轉向北方遠眺。那就是南昌城的方向。
  
  「很快就要再打呢。」
  
  在那方向,有人正在等著他。他恨不得現在馬上就騎馬奔過去。但是他知道不可以,還得再等。
  
  ——靜,我很快就來。
  
  ——我們將在那城門相會。
  
  ——並且一同享受勝利。
  
  「請問……」
  
  沈小五這時才終於鼓起勇氣說話,打斷了燕橫的思緒。
  
  「甚麼事?」
  
  「你……」沈小五指一指燕橫背後的「龍棘」劍柄。「你學了多久?」
  
  「十二年。」
  
  燕橫微笑著回答。其實這答案還沒有說明一切:他這十二年劍道生涯,包括了後半那驚濤駭浪、在生死之間求道的六年歷程,並非一般武人鍛煉同樣時日可比。
  
  沈小五想了想,才下定決心開口。
  
  「你可以……教我嗎?」
  
  燕橫聽了,眼睛不禁亮起來。
  
  「好啊。」燕橫爽快地回答。「打完這場仗之後,假如你還活著,就來找我。」
  
  沈小五呆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燕橫說完,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也就轉身離開,才走了幾步又回頭。
  
  「啊,對了,你那柄鐮刀,已經不行了。趁現在去敵人兵器庫找另一件合用的兵刃吧。還有,我記得你叫小五,對嗎?我叫小六。以後再談。」
  
  燕橫朝沈小五展示的那笑容,有點像荊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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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4:21
卷十九 仁者劍 第四章 王師
  
  南昌寧王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馮十七將軍帶著原本應該伏擊王守仁的精兵,狼狽地逃回來南昌,全城的人都看見他們慌亂的狀況。敗戰的恐懼,立時就由他們傳染給城內的守軍。
  
  ——這就是王守仁希望出現的效果。將恐懼傳入南昌城,就是今次奇襲的附帶效果。
  
  隨同馮十七陸續逃回南昌的將士只餘大約五百人。除了被荊裂部隊殺傷俘虜那二百多人之外,其餘沒有回來的士兵都已逃散,不想再投入守備南昌的戰鬥。
  
  但是馮十七以至寧王府眾人並不確知這一點,以為千多人的部隊有過半都已一夜間被屠殺,對王守仁軍隊的戰鬥力更感害怕。
  
  ——明明聽說王守仁臨時招集的,不過是雜七雜八一群民壯,論調練和武裝,都遠遜我們寧王府的護衛軍,怎麼會這般厲害?……  宜春王朱拱條在寧王府的軍機要地「龍虎廳」內焦急地來回踱步,無法安定下來。
  
  「王爺還是不要再走。小人看得眼也花了。」
  
  說這話的是坐在廳堂交椅上的太監萬銳。他雖然是閹人,但除了無須之外沒有予人陰柔之感,反而看來比身材瘦小的朱拱條還要強壯,眼目裡光芒凌厲。
  
  「你叫我怎能不擔心?……」
  
  朱拱條歎著氣說。「快要來了……那王……快要來了。」
  
  萬銳站了起來,他一身披著胄甲,椅旁的幾上還放著佩劍。這段守城的日子裡萬銳都這樣穿著,好給眾多寧王府護衛軍看見,以示守城的決心。他並安排留在南昌的兩位寧王公子都盡量穿著戎服,激勵士氣。
  
  「王守仁。」萬銳盯著宜春王說。「假如王爺連敵人的名字都不敢說,又如何擊敗他?」
  
  「擊敗他?」朱拱條苦笑。「能夠多守住南昌幾天,就已經走運啦!」萬銳見他竟如此喪氣,心裡不禁歎息。
  
  如今南昌城名義上雖由寧王的三、四子兩位統治,但二人年紀幼小,實際軍務就由宜春王朱拱條與萬銳二人掌握。
  
  寧王朱宸濠多年來密謀奪位,有兩個王室宗親一直都暗中協助,一個是血脈較親、如今正隨著寧王出征的朱拱樻,另一個就是封地在南昌旁邊宜春,因而世代來往頻密的朱拱條。
  
  論財力與人手,寧王其實並不真的需要他們,只不過將來他宣佈「正位」,怎樣也得有幾位朱姓宗親支持才好看;而二人則期望乘著朱宸濠的野心,將來可得賜封千里,並且成為朝廷重臣,不似現在只當個「窮親王」。
  
  可是朱拱條感覺眼前這條路,似乎越來越晦暗不明瞭……
  
  朱宸濠並非天子,本來不該擁有太監,但他為了過過當皇帝的癮,就在王府裡私養幾個閹人,萬銳就是其中最能幹的一個,加上也會武事,得到寧王的寵信,才會獲交託守備南昌。
  
  「王爺忘了嗎?」
  
  萬銳說:「寧王爺大軍已來信,正在趕回來與王守仁決戰於南昌!我們只要守住這幾天,也就等於擊敗他!」
  
  他們三天前已收到主力軍的飛鴿傳書,得知這個變化。萬銳知道寧王的策略,是要一舉剪除王守仁,好等他進軍南京時再無後顧之憂。萬銳身為南昌守將,不想被主力遺棄,當然極歡迎這個決定。
  
  「我們守城軍有過萬人啊。」萬銳繼續說:「連同徵召的百姓民兵,仗著堅固的城池和充足精良的軍器,哪有抵不住這雜牌軍之理?哪怕敵方再多十萬人也攻不下我們!」
  
  萬銳並非信心過強:以南昌這重鎮大城的防衛設施,加上寧王護衛比民兵精銳,只要指揮得宜,要在守城戰裡以一抵十,並非奇跡。
  
  「可是……」朱拱條走到幾前,拿起一杯酒仰頭喝下。「……王守仁。聽說他帶兵非常厲害啊……我們要不要……想一個後路?……」
  
  萬銳聽了馬上明白,朱拱條想的是甚麼:棄守南昌,逃避王守仁鋒銳。
  
  一想及此,萬銳目中閃出怒意,手掌緩緩摸在劍柄上。
  
  假如對方不是寧王宗親、如今南昌城的領袖,萬銳也許真的會拔出劍來。此刻他只是在心裡歎息。
  
  ——當年太祖皇帝,何等的勇猛堅毅,怎麼會生出這般子孫來?……
  
  萬銳當然明白是甚麼原因:生為朱姓親王,從來臨世上一刻開始就養尊處優,只要招一招手,人生大部份的慾望就自有人為你填滿。這樣的生活,一代接一代,不管是怎樣的英雄血脈,都只會被稀釋沖淡。
  
  所以萬銳更格外敬佩寧王的氣概與野心。他當然也很清楚王爺性格上的缺點,但那是皇族出身環境造成,不可苛責。萬銳與李士實一樣,是誠心想成功扶助寧王登基,期望有一天與王爺一同踏入紫禁城,為他掌理後宮事務……
  
  為了這個理想,萬銳決心要為寧王守住這座城。
  
  「宜春王爺,王守仁雖然厲害,但別忘了我軍還有一大優勢。」萬銳說時走近了朱拱條兩步,他的身軀遠比朱拱條高大,朱拱條如被他的陰影從高籠罩。
  
  「王守仁招募那支雜牌軍來自各地鄉鎮,而我軍並沒有打到他們的家門。他們此刻並沒有死戰的理由!你覺得這些尋常
  
  的百姓,會為朱厚照拚死賣命嗎?
  
  「我們卻不一樣。在寧王爺起事那一刻開始,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退路。王府的將士,有些大概還以為這仗即使打輸了,自己還可以回去山野江河當匪盜。不可能的。背著叛逆之名,就算走到天涯海角,還是會給朱厚照的鷹犬追捕,只可能一生逃跑,直至被擒身死那一天為止。打敗了,就算活下來,就算逃出去,也不過是這種生不如死的命運。他們如是,王爺你跟我也如是。」
  
  朱拱條聽著,又接受萬銳那凌厲的目光,明白自己確無後路,他只能吞一吞喉結,點點頭。
  
  「我們能夠做的,就是令全個南昌城的守兵都明白這一點萬銳挺著身上戰甲,以千斤重的語氣說:「然後一致抵抗王守仁,直至寧王爺回來。
  
  他說著拿起酒壺,為朱拱條的酒杯傾滿。
  
  「我只是王爺的內侍,他們不會信服我的,需要由一個更有權威的人去告訴他們。」
  
  萬銳把酒杯拿起遞給宜春王。「王爺,喝了這杯。然後把殿下的勇氣,傳遞給眾將士去。」
  
  這是練飛虹潛入南昌城以來,最危險的一夜。
  
  不是因為要偷襲暗殺哪一支守兵;破壞哪道城門的設備;又或是探查些甚麼情報。
  
  而是因為要見一些人。
  
  因此飛虹先生堅持,他要一個人來。
  
  「我這不是為了保護你。」練飛虹在離開藏身的房屋之前,這樣跟童靜說:「而是我們兩人必須留下一個。萬一我有甚麼閃失,你接下來還是要完成一樣的事情。而且到時你的情況會比我更凶險——因為對方已經發現了我,戒備將會更嚴密。但不管如何,我們都要做到。」
  
  童靜聽了只是默默點頭,然後目送他離開。她知道練飛虹說的是事實,而並非對她欠缺信心。
  
  練飛虹與兩名線眼藉著黑夜的掩護,再次在南昌城迷宮般的街巷間潛行。大戰將近,加上馮十七的城外伏兵敗退而回,南昌守軍比之前還更緊張,宵禁的哨所又增加了,練飛虹三人走得極為小心,每到一個路口都要仔細前後觀察才敢通過。
  
  因此他們花了比平日更多的時間,才到達那家已打烊的老酒鋪。
  
  一個線眼掏出前兩天才到手的鑰匙,打開酒鋪後門的鎖頭,輕輕解下鐵鏈。三人從門間竄了進去。
  
  線眼們早已打點好一切,原來睡在酒鋪的夥計都被安排到別處去,內裡空無一人。三人在鋪後的廚房分散坐下來,只點起一盞小小的油燈。練飛虹盤膝坐在灶上,那柄西域彎刀平放在腿上。
  
  他就只帶了這柄彎刀、長索飛撾及幾柄小飛刀,作最起碼的自保。今天的事情,不是多帶幾樣兵器就能確保平安。
  
  三人沒有交談,只是在廚房默默等待著。
  
  良久,練飛虹的耳朵微微聳動。他聽聞外頭的後院處傳來甚輕的腳步聲。兩名線眼比他稍遲才聽見這動靜——他們雖然受過嚴格的偵察訓練,耳力還是稍不如崆峒前掌門。
  
  那腳步聲很慢,而且走走停停,似乎也是不放心,一邊進來一邊在查看環境。
  
  那人終於進來。就跟練飛虹三人一樣,他穿著一身黑色夜行服,還用黑紗蒙面。雖然兩手空空,但練飛虹從姿勢就看出,他腰間及靴筒裡都藏了暗器。
  
  這人雖然半掩著面目,但看得出頗是年輕,身材高壯,行動姿態很敏捷。他看見三人並沒有打招呼,只是向練飛虹互相點了點頭,就靜靜找個位置坐下來。練飛虹三人亦沒有跟他攀談。
  
  不久之後又有另一人到來這酒鋪。沒有任何人說話,大家同樣地聚集在廚房裡等待著。每一次有人進來,練飛虹就向兩個線眼以目光相詢。線眼會察看一下來者的相貌,然後向飛虹先生點頭,示意確是他們找來的人。
  
  這些人都有共通點:年紀不大,而且體形健壯。
  
  他們都來自南昌城內不同地區的豪族,全部都與寧王朱宸濠結有深仇。寧王府在南昌作惡多年,為了擴展護衛軍勢力和收買朝廷重臣,常用強權侵吞民產,又驅使護衛扮成野賊水盜,大肆劫掠來往商旅,殺人結仇無數,許多受害的家族都因此滅絕或被迫逃亡,只有少數較具實力的豪族得以倖免,仍留在南昌忍辱偷生。
  
  孫燧就任江西巡撫時就知道這情況,在他建立了情報的線網後,即已命南昌的線眼去搜集這些豪族的情報,並在暗中保持連繫,以備必要之時可用於牽制寧王府。
  
  而現在正是那個時候。雖然具此遠見的孫大人已然不在。
  
  直至第七名壯士到來,這次秘密會面的人也都齊集了。雖說只有七人,但他們各自代表族中壯丁,總共可動員接近二百人。
  
  練飛虹仍然保持盤坐的姿勢,掃視這與會的七人。那燈火甚昏暗,卻也因此他更能清楚看出這七族壯士眼睛裡透現的意志。
  
  七人也毫不迴避地迎接練飛虹的目光。那十四隻眼睛所顯示的神色,雖然對練飛虹有些保留——信任這回事畢竟是雙向的——但練飛虹所見都心思清澄,並未懷有異志。
  
  不過久歷江湖的飛虹先生知道,人心叵測,永遠不能太過相信初識之人,也永遠不要低估人的慾望。
  
  這簡單的深夜會面,其實極之危險。雖然南昌的線眼早已對七族跟寧王府的深仇再三查證,但非到要緊關頭,你不會知道他們是否十足可信。只要這七人裡任何一人,甚至七族內有誰貪圖寧王府給予的權位財帛,又或者恐懼退縮,則所有人都可能陷入險境。
  
  但為了勝利,練飛虹不得不賭這一把。
  
  直到現在還沒有寧王府的護衛大舉到來圍捕,那麼至少目前看來仍安全;而這七人能夠穿越寧王府的宵禁到達這裡,亦向練飛虹證明他們有一定能耐。
  
  練飛虹拿起彎刀,從灶上跳了下來。
  
  「感激大家依約而來。」練飛虹說:「看來我也不必多說甚麼。大家也都瞭解彼此目的。而各位今夜願意冒險來這裡,已經證明彼此信任。」
  
  他拍拍自己胸口,又說:「剩下來只有一件事請各位答應:直至打倒寧王府之前,大家在南昌城內一切行動,全由老夫指派。也就是說你們所有族人,都得由我驅使。」
  
  那七壯士互相看著。他們既是南昌的豪族世家,過去當然都有恩怨嫌隙,現在只因一個更大的共同仇敵才走在一起,要他們服從其中任何一族,心裡總會有些不快,反而一同接受一個陌生人指揮還比較容易些。
  
  這七人雖然年輕,但因為家族受到寧王府逼迫,害死了不少有力的長輩,人丁凋零,他們在族中已是掌權人。七人只考慮了一會,就陸續向練飛虹點頭。
  
  「很好。」練飛虹滿意地說。「你們也許都已知道,王大人的軍隊已近。決戰在即,請大家都盡快著族人準備,隨時收到我號令就要出動。」
  
  兩個線眼分別向七名壯士各透露地點,正是分批收藏著寧王軍兵器盔甲的隱密房屋。那些軍器當然都是練飛虹和童靜連日來伏殺守軍取得的。
  
  「你們找機會就把那些兵甲取回去備用。」練飛虹說著,又從腰間取下個油布包,打開來是一疊紙,上面密密寫滿了文字。
  
  「而這個……」練飛虹將那疊文告交給線眼,著他們分派給七人。「……就是大家對寧王府的第一擊。」
  
  次日早晨,王守仁並沒有留在戰雲密佈的南昌城外,只交託給伍文定指揮備戰,自己則帶同了荊裂、另外三名義軍將領及十數個衛士,騎馬到了贛江畔。
  
  那是義軍水師的集結之處。十餘騎到了岸邊一個修造戰船的埠頭後下了馬,在負責統率水師的漳州通判李一寧帶引下,一起登上一座木搭的高台。那高台伸延出江岸較深水處,是為了替戰船加築塔台而設的。
  
  眾人站在高台上,俯瞰集合在江水上的大小舟船,成百上千地延綿向江河兩頭,一時也看不見盡處。
  
  王守仁看著江岸兩旁,無數義軍工匠正忙於修整舟船及加建設備,極是忙碌。
  
  這支水師裡一半的船隻,都是王守仁從贛南徵用得來,只是民間用船,之前在吉安出兵時負責運送兵員、糧食及軍器,如今則一一改裝為戰船和快艇,加上各種防護的板甲及炮架。
  
  至於另一半,才是義軍水戰的主力,乃是王守仁從福建請調來的海滄戰兵及舟船。其中三千餘名是漳州水戰軍,可說是地方精銳,另外又從上杭等縣徵召來五千多人,全都熟悉水性及有船戰經驗。
  
  ——王守仁所以要遠從福建省請求水師,是因為江西北部特別南昌府及鄱陽湖一帶的水軍、民間船隻及船夫,都已被寧王府收歸強征一空。這些再加上寧王府原來擁有的江河盜賊,與及在南康和九江收編的水師,軍勢浩大,王守仁若不他求,絕對無法抗衡。
  
  站在王守仁身邊的荊裂,看著江上船隊,深受震撼。荊裂在海外流浪多年,曾經參加過不少海戰,曾為異國的王廷討伐海盜,也曾與遠自西洋而來的冒險者交鋒;但說到如此大規模的船隊戰,實在從未經歷。看著這密密麻麻的船舶陣,荊裂心裡豪氣頓生,不禁回憶自己過往的異域歷險。
  
  ——但同時他極力在心裡壓抑著這股亢奮。因為王大人之前就已告知他:寧王水師的船舶數量及火力,都肯定超過義軍所有……
  
  王守仁另一難題,就是手下將領裡有水戰經驗的人甚少。現在帶來這三人已是僅有曾經涉獵水戰的將軍,因此王守仁才把荊裂也帶來。雖然福建的援軍為他增加不少水戰指揮的人才,但仍未足以填補整支水師的空缺。
  
  放眼望去,江上的戰船大多空有炮架、銃窗等設備,卻仍未置有武裝。這是因為義軍多由民間壯勇而非官軍組成,軍械並不充足,特別是銃炮弓弩等精良裝備,如今都要調往攻打南昌城,要等攻克之後才再調回來裝上戰船。
  
  王守仁在這一戰裡資源人力皆甚緊絀,制肘處處,他只能珍惜和充份運用每一分力量,憑智慧去籌劃以解決困難。
  
  所以他才要親身過來察看水師的狀況。眼下雖然還未攻陷南昌,王守仁的目光卻已放在整場戰役上。永遠為隨之而來的戰鬥作準備,才有資格稱為戰略家。
  
  而他知道,與寧王的決戰,九成是在水上分出勝負。
  
  這時有幾個漳州的水兵登上高台來。由於整船的工匠短缺,他們也要幫忙。水兵看見主帥李一寧在此,惶恐地向他敬禮。
  
  「先向王都堂行禮!」李一寧斥喝說。
  
  那幾個水兵這才知道眼前就是鼎鼎大名的王陽明,大為驚愕,頭垂得更低。
  
  王守仁卻隨和地微笑揮揮手:「不必。去繼續做事。辛苦了。」
  
  那句「辛苦了」,令水兵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再敬了個禮,就匆匆走過去高台一角收拾工具。
  
  這時荊裂卻離了王守仁身邊,走到那群水兵之間,拍拍他們肩頭,開始攀談起來。
  
  那幾個水兵一聽荊裂說話,又再次感到驚訝,只因荊裂說的竟是家鄉話。荊裂是泉州人,說的與他們漳州話甚相近,水兵們有如他鄉遇故知,就與荊裂熱烈談起來,有說有笑。
  
  王守仁看見荊裂與漳州兵如此融洽,大是滿意。這一點也在他計算之內:日後水戰裡,荊裂將甚吃重,而他與這些海滄戰兵是閩南同鄉,必更有助他指揮,事半功倍。
  
  李一寧最初看見王大人身邊這個外表奇怪的男子,心裡本甚不喜歡。此刻發覺他原來也是福建人,立時有點改觀。
  
  荊裂與水兵談了好一輪,說時又指指江上船舶,似乎是在詢問他們關於水軍戰備的事情,而他們亦一一詳細作答。最後
  
  荊裂再次拍拍他們臂膀道別,才回到王守仁跟前。
  
  「大人。」荊裂說:「我看這些漳州兵,對水戰之事都很熟悉,也有想法。」
  
  王守仁發覺荊裂說時在直視自己眼睛,似在暗示他這話內有含義。王守仁才智冠絕,一聽之下稍加推敲,也就明白荊裂在說甚麼。
  
  ——沒錯!這正正就解決水軍指揮不足的困難了!
  
  王守仁一想通了,馬上向李一寧吩咐:「在你麾下漳州兵裡,挑選大約兩百人,要最認識水戰,而且個性穩重可靠的,本身階級不拘。我授權你臨時拔擢他們為副統領,分配他們幫忙指揮漳州軍以外的各船隊。」
  
  李一寧領命時,不禁又看看荊裂,深感這個男人確不簡單。
  
  「李將軍。」荊裂這時向他說:「我方火器和弓弩、數量估計不及敵人水軍,若是正面交戰,恐怕不利。我看要戰勝對方,必得……」
  
  荊裂說時,把左掌平攤開,在跟前緩緩滑行,就像一條船;右手伸出食、中兩指成鉤狀,向著左掌急急接近,然後用那兩指勾搭上掌側。
  
  李一寧見了這模仿手勢,知道荊裂說的是甚麼戰法。
  
  「以快勝大,以多勝強。」李一寧笑著說:「我早有準備了。看看。」
  
  他指向江中一個方向。只見那邊聚集著一排排數以百計的細小快船。荊裂看見也笑了,朝李一寧舉起拇指。
  
  王守仁看著他倆,心想此行視察目的已達。他要的不只是解決實際問題,也是要建立軍中這種信心與信任。
  
  那是無價的武器。
  
  ——而同時在南昌城那邊,他則要把敵人這武器剝除。
  
  萬銳一收到消息,雖然已果斷派遣大批士兵去撕走那些榜文,並下令全城街道百姓禁足,但已經太遲了。
  
  那無數手抄的榜文,清早天亮就看見在南昌城裡多處牆壁上出現,顯然是有人半夜偷偷貼上的,而且完全避開了巡守士兵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覺。
  
  到守軍把榜文都清除,並且全城執行禁止外出的命令時,早已有無數城民看過那些內容,並在半個早上口耳相傳。
  
  那榜文共有兩篇,皆以王守仁名義發佈,一篇是向南昌城裡投降了寧王的江西三司官員示諭,文中表示體諒這些受死亡脅迫、臨難未取大義的官僚,指他們當時孤立無助,雖是貪生怕死而跟從叛逆,「揆之法理,固不容誅;推之人情,實為可憫」,勸喻他們趁如今王師臨城,去逆歸順,向攻城義軍開門自首,方可免於身死滅族。
  
  另一篇則向南昌七道城門把守的軍民役工告示,除本身已是寧王府逆黨者罪無可赦之外,所有受寧王威脅、假授軍職者,務必回頭,如能擒獲逆黨將領及開啟城門迎接王師,可論功行賞;逃出逆陣到來自首者,可得赦免。否則城破之後,論罪處死或流放。
  
  這一著極是厲害,把萬銳與宜春王剛剛在南昌守軍裡建立的戰志和士氣,一舉擊散,還在內裡注入猜疑不信的毒液。
  
  城內的守軍,寧王府原來的護衛佔大約七成,其餘三成則是省城本身的官軍,在寧王起事時被強徵入叛軍;此外還有大量協助防務的役工,管理維持各樣運作的省城官僚,全是被強迫從事。而王守仁的喻示,就像一柄長刀插進他們之間,再大力地撬動。寧王護衛對這些剛剛依附不久的軍民,馬上產生極大不信任,恐防他們馬上就叛變,不許他們大量聚集,又盡量將他們調離城門。
  
  而這些被迫附逆的軍民,即使大多未敢即時叛逃或反抗,也知道自己不受寧王府信任,處境甚是不利,更變得完全無心為寧王戰鬥。
  
  ——王守仁,你這著也真狠……
  
  萬銳恨得牙癢癢的,但眼前並無甚麼辦法馬上終結這種不信任,只好請朱拱條和兩位寧王公子親自出動,去各守備地點穩定軍心。
  
  此事還有另一效果:大量榜文如此一夜之間出現,顯示南昌城內存有王守仁暗布的勢力,而且力量不小,但確實有多少又無法知道。這對守軍又造成更多焦慮和疑惑。即使守在牆內,寧王府的近萬護衛有一種草木皆兵、自己正暴露在敵人眼前的危險感覺。
  
  這跟城外正在集結準備、因石廠初捷而軍心凝聚的義師,有極強烈的對。
  
  在主帥營帳之內,王守仁看著大桌上攤開的南昌城地圖,心裡甚是感慨。
  
  他其實不用看,南昌各內外地形及城門佈置,都早就全部熟記於胸。當初兵部尚書王瓊大人派孫燧與他來江西,就是預備對付寧王野心的一步棋,王守仁非常清楚這個任務,因此當時就有預感,自己有一天可能要領兵進攻南昌,早就研究過這座城的守備強弱點。
  
  ——如今果然成真了。
  
  全軍將領已然齊集在帳內。荊裂、虎玲蘭與燕橫三人亦列席,他們將會繼續指揮原來那支奇襲隊(經補充之後增加到五百人之眾),負責突擊。
  
  王守仁將寫著數字、代表義軍各路兵馬的木雕標棋,逐一放到地圖上推移,下達攻城的指令:
  
  「第一哨吉安知府伍文定,統四千四百二十員,進攻廣潤門;攻破後留一支士兵防守城門,帶軍直入佔領布政司,再分兵去寧王府內門等候。
  
  「第二哨,由贛州知府邢珣統領,兵快共三千一百三十餘人,進攻順化門;破門後留部份兵員防守,本軍直往佔領鎮守府。
  
  「第三哨,袁州知府徐璉,領兵三千五百三十員,攻惠民門;成功後分兵防守城門,再直接攻佔按察司察院……」
  
  王守仁一一下了指令,各被叫到的統領馬上答應領命。王守仁以那些標示用的棋子,指示各哨兵馬的行進和攻佔路線。
  
  如此,全軍連同中軍營在內共十三路兵馬,圍攻南昌的任務皆分配妥當。假如一切順利,各路軍兵將把南昌所有主要官府設施:都布按三司、南昌前衛及左衛、鐘樓等同時佔據,全面奪回南昌控制權,最後會合圍攻寧王府。
  
  就像上次荊裂的奇襲一樣,王守仁將攻城時刻定在明天七月二十日凌晨五更。天色未明之際,亦是守軍意志精神最薄弱之時。
  
  王守仁神情極是嚴肅,直視每一位將領,然後說:「此戰我軍勝負關係天下蒼生,不可有退路保留。戰鼓一起,全軍務必抵達城壁;再起鼓即行進攻。各位統兵將領,凡有發現臨陣退縮,裹足不前以至違抗軍令節制者,依本院敕令即時軍前斬首,不論階級,絕不可饒赦!」
  
  各將領從王大人的戰術分配與這番說話裡知道:王大人決心要在一天之內,攻破南昌。
  
  ——只有如此,才有餘裕再備戰,迎擊正趕回來的寧王叛軍主力。
  
  眾將聽了王守仁森嚴軍令,一一領命拱手。帳內所有人的意志,此刻已團結為一體。
  
  餘下的,就是把這緊握得堅牢的巨大鐵拳,揮擊向已然陷入混亂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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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4:47
卷十九 仁者劍 第五章 臨城
  
  守在城牆上的寧王府士兵,驟然發現遠方冒起的希微光點,最初還以為是幻覺。
  
  可是他們很快就知道沒有看錯。那些細小的火點迅速擴散增加,從零星的光芒漸漸連結起來,變成無數延綿的線,最後合起來邊厚,化為許多道燃燒的光牆,似乎還在向著南昌這裡緩緩接近。
  
  各處城門守備兵同時猛敲警報銅鑼,響徹南昌,整座城的人都被驚醒了。
  
  城內街道人馬紛亂奔走。本正換班休息的士兵,各自帶著武裝,匆匆向本隊負責防守的地點趕過去。無數人呼喊著各種指令。眾兵隊在街上穿插,摩肩擦踵。每個人都散發著緊張焦慮的體味。城牆內的空氣彷彿突然變得濁,令人呼吸困難。
  
  牆上的守軍紛紛架備火炮、手銃與弓弩,又將落石桐油等防守武器移近城牆邊。寧王府的護衛統領們,從城樓眺視著那許多接近而來的光牆,焦急地指揮著防守分工,同時還要極力隱藏恐懼,不被部下看見。
  
  這些寧王府將領從前多是匪盜出身,無論劫掠商旅,還是應付官軍征剿,習慣都是連打帶跑,以靈活、狡猾與隱蔽見長,從前絕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跑來守城而且還是這麼大的一座江西省城!守城的一方,固然擁有地利與重型軍備之助,但同時也是死無退路,不似以前當流賊,打不過就可以逃逸。這分別令他們有一種深重的不安感。
  
  前天兩位王子及宜春王,已經向這些王府護衛將領告誡過:他們投效寧王多時,別要再想以後有甚麼退路,此番叛逆朝廷,若不成功,天下皆無容身之處,因此務必要在此一心死戰!這說話雖然確實提升了眾將領的戰鬥決心,卻同時增加他們心裡的壓力與恐懼。
  
  恐懼能把人壓垮,也能把人的勇氣和潛能召喚出來。到底會是哪種效果,視乎其人本質,也只有臨到危機前才能證明。
  
  這將是一場意志的較量。
  
  這時更多由無數火把組成的長型光陣,在城外不同的方位出現,停止了向南昌直接前進,並漸漸互相填補連接起來,很快就合成一個巨大光圓,從遠遠的四面,將南昌城完全包圍。
  
  負責統督守城最前線的馮十七將軍,身在正南方的廣潤門上頭,看見敵人這個巨型包圍陣,緊張得指頭都發麻。透過黑夜中觀看,那火光的圓圈停留在仍然很遠的地方,銃炮弓弩此時仍未能射及。馮十七命令按住弓炮不發,以免浪費火力。
  
  這時城外遠方,彷彿響起一陣陣旱雷。
  
  馮十七聽出來,是王守仁軍的戰鼓,第一次擂響。
  
  鼓聲雖遙遠,仍令南昌眾將士心胸突跳。
  
  ——開始了!
  
  馮十七收緊雙目,凝視遠方敵軍的光圓。
  
  戰鼓雖響,但那無數火叢把卻並未馬上向南昌接近。
  
  馮十七心裡估算:這陣鼓聲是否王守仁的計策,想引誘我方弓炮發射,以虛耗我第一輪火力?……
  
  「別發!再看看!」他向提著旗幟和號角的傳令兵呼喝。
  
  可是再看下去,馮十七開始感到不對勁。他想到之前發生過的事情,深知王守仁行事變化莫測,常出我方意外,否則最初早就被巫紀洪追殺於贛江之上,哪有今天帶著大軍回來圍攻南昌的光景?  ——不可用常理測度他……
  
  「開炮!」馮十七馬上作了決定。
  
  傳令兵急吹號角兩響,示意發射城頭大炮。號令往各城門一一傳達。
  
  轟響的連環炮聲,震撼著南昌城內所有人的心。
  
  此刻正與兩名王子及朱拱條聚集在「龍虎廳」的萬銳,一聽見外面炮聲,不禁咬牙緊捏雙拳。
  
  ——你們要頂住!
  
  炮彈落在遠方炸起來,伴隨人聲號叫。
  
  可是那炮擊分明還沒打到那火光之處。
  
  同時數萬人發出沖天的吶喊聲。
  
  馮十七這才明白:那火光是欺騙他們的障眼法!王守仁的軍隊其實早就留下火把在地上,乘黑暗朝著南昌城衝過來!
  
  「放!全都放!」馮十七急忙下令。
  
  南昌城四方牆頭上列陣的守軍,朝城下弓銃火炮齊發。
  
  但是因為這個計策,義軍預先偷取了好一段距離,減少了穿越南昌守軍火力網的危險,只犧牲了少量士兵,各路部隊就一一到達要進攻的城門前,貼在牆下以限制守軍向下射擊的範圍,並用許多大盾牌建立掩護。
  
  攻城義軍放下了火把穿越黑暗,直到走近城牆時,城頭的照明才把他們映出來。守軍俯視城牆下海量的民兵,不免心寒。
  
  而帶著攻城器具、跑得較慢的第二波義軍,這時也趕到了城牆來。
  
  王守仁從遠方黑暗中,也是靠南昌城牆上的照明,觀察到己方行軍的情況。一見他們已經齊集,他馬上揮手。
  
  「再鼓!」
  
  傳令的士兵齊齊擂打近百面戰鼓。其他各方部隊的鼓陣,亦逐一響應。
  
  義軍士兵聽見第二次鼓聲,知道就是一同攻城的信號,數以百計的雲梯馬上豎立,勾搭上各城門的牆頭,士兵喊殺著攀登而上!
  
  那驚人的進攻兵數,令南昌守軍甚是驚愕,簡直好像看見一股由人體堆成的巨大浪濤,朝著牆頭掩襲上來!
  
  南昌城早已預備大量落石沸油等等守城利器,此時急急向下投放,又不斷朝湧上來的敵人發射弓弩手銃。在箭矢、銃彈與重石橫飛之間,不停有義軍民兵慘叫著墮落或倒下。
  
  但是這些反制的火力,無法完全竭止義軍向城牆捲上來的勢道。箭彈就如被那海量的兵群吸收了一樣。守軍心裡更是害怕。牆頭多處已有義軍攀上,開始爆發格鬥戰。
  
  但守城方畢竟擁有居高臨下、可在牆頂結成陣式的優勢,面對個別登到牆頭前的敵人,一一以長矛和護盾陣抵禦,攻上的義軍民兵難以應付,往往雙腳還未登牆,已被長矛刺中墮下;也有滿是民兵的雲梯,被守軍整座向外推倒,數十人從高翻跌在牆下,死傷不少。
  
  守軍憑城牆之利,一時抵住了幾倍數量的敵人進攻;但義軍眾民兵受了王大人的嚴格軍令,無一個敢退縮,仍是前仆後繼地攀登上去。面對這無數武裝簡陋卻勇氣驚人的民兵,南昌的將士不禁心驚。
  
  ——這些在鄉下種田放牛的,怎麼竟如此勇猛?……
  
  義軍攻到城牆雖是行軍如電,但碰著這樣的守備力卻一時停滯下來了。以義軍之數量,這樣打下去總有可能攻破城牆防線,但這種消耗戰,不是王守仁所希望,因為接下來他們仍要與寧王主力決戰。
  
  在正南方攻打廣潤門的義軍第一哨統領伍文定,所帶兵力最強,再加上泰和知縣李緝率第六哨近千五人部隊來助戰夾攻,兵員多達六千名。但他們碰上的同樣是對方最堅實的一支守軍,由主帥馮十七親自率領。
  
  伍文定舉著戰刀站在陣中,於衛兵盾牌掩護下,激勵將士繼續向前。
  
  這時伍文定部隊的第三波趕到,是由眾兵保護及拖拉而來的一座攻門沖車。上方的馮十七一看見,馬上指揮士兵集中向沖車發射火箭,想先一步將之焚燒。但大批提盾的民兵在車子四周及車上掩護,加上衝車本身就有鑲銅的護甲板再蒙以皮革,結果那座有如會行走的房屋似的大車,成功抵達了城門前。
  
  操作沖車的廿多人,合力搖動車內吊掛的巨大撞棰,朝著城門中央一記接一記地猛轟!
  
  馮十七即時指揮牆頭守軍,分一批士兵去下面城門內側幫忙,加強抵禦那沖車的撞擊。但同時伍文定軍隊攀登城牆的雲梯攻勢,並沒有半點放鬆下來,守軍要同時對抗一上一下雙重攻擊,防守力開始顯得薄弱。
  
  「快派人向王府請援!」馮十七向負責奔走通信的士兵下令。城內寧王府邸仍留有一支中軍,用作隨時支援任何一方。
  
  ——而把對方大量守備主力吸引來廣潤門,才是王守仁真正的策略。在城牆東側的德勝門,因門外空曠且有斜坡,加上城牆所形成的角度,令上方守軍容易集中弓銃射殺攻門的敵人,地形上對攻城一方甚為不利。這設計本來就是要令敵人知難而退,迫使他們把兵力分配去打廣潤門或順化門,守軍則可在該兩門布重兵迎頭痛擊對手。因此這時守在德勝門的寧王軍力量,比其他城門都較薄弱。
  
  然而一開戰後,德勝門的守軍發現,穿越黑暗殺來的攻城軍隊,格外浩大。
  
  這就是王守仁出人意料的戰法。他共分配了三路義軍民兵到來德勝門攻堅,分別是第七哨新淦知縣李美所率二千人、第十哨吉安府通判談儲帶領千六人、與第十三哨撫州府通判皺琥及傅南喬的三千餘人,共計近七千兵力,乃是各攻擊地點之最!
  
  德勝門守軍拚命向下發射弓銃及投石,又用大量長叉推翻搭上來的雲梯,暫時壓制著義軍的大攻勢,同時他們派人分別去廣潤門及王府,同時通知主帥馮十七及宜春王:敵人調派了大軍進攻這邊,請快增援!
  
  可是王府中軍的大批援兵已然出動去了救廣潤門,而且這正是馮十七將軍親自下令請求的,德勝門的通信兵,自然無法說服他們也分一支軍隊過來協助……
  
  德勝門兩側城牆上的攻防戰極是熾烈,一時陷入膠著和消耗。城門外死傷的義軍民兵開始累積,一片哀號。
  
  但三路義軍心裡只有王守仁的嚴厲軍令,無人敢退縮不前,仍排列著蜂擁登梯,或冒著危險用盾牌掩護同袍,弓弩手則盡力向上射箭反擊。
  
  在德勝門附近獨有一支部隊,到此刻仍然按兵不動,只聚在城牆下結成盾傘陣自保。
  
  他們所以沒有前進,是因為奉有王大人親頒的特殊命令,其他三哨義軍將士也都知曉,所以並未因為看見這而減損士氣。
  
  透過盾陣的空隙,荊裂、虎玲蘭和燕橫都在觀看著外面的戰況。他們與奇襲隊其餘所有人一樣,早就各把兵刃拔出握在手裡,隨時準備發動。
  
  只等一個信號。
  
  攻城的義軍分出了一支,在德勝門外合力以刀斧砍劈破壞,又提著大盾不斷衝撞門身。守軍因此也得分一隊到門內側抵禦衝擊,這把牆頭的守備力拉薄了。
  
  就在這時有一批人從城外市街奔來,全數都穿戴著寧王府護衛的盔甲兵器。守軍看見終於有援軍從寧王府低那邊趕過來,甚是振奮。
  
  「終於來了!」
  
  「快!幫忙頂著!」
  
  可是再定睛一看,那支援軍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十人。德勝門守兵隨即大感沮喪。
  
  ——我們已經被主帥離棄了嗎?……
  
  但有總比沒有好。城樓上下的守兵,都分別向著那幾十名新力軍呼叫,要把他們拉過來助陣。
  
  那幾十人直走過來城門後,卻一直沒有答話,戴著戰盔的士兵都一一垂著頭,似乎不想被火把照清面目。
  
  守軍裡有人想到早前發生不久的榜文事件,南昌城內正潛藏著大批奸細,這時恍然大悟,張口呼叫:
  
  「他們——」
  
  才叫了兩個字,那士兵就倒下來,喉嚨插著一柄飛刀。
  
  守軍士兵大多未清楚發生甚麼事,那幾十人卻已走進兵陣之間。
  
  然後就有更多人慘呼。
  
  在那幾十個新到來的士兵之間,隱隱有一條較矮小的身影在快速移動,並有金屬光芒接連在兵叢的空隙間閃現。每一次閃光,就有一名就近的守兵受創倒下。
  
  ——若非城門內外殺聲震天,士兵們還會聽見,那閃光伴隨著一種特殊的顫動鳴音。
  
  「是內奸!」
  
  這時德勝門的守軍終於確定,這幾十個趕來的「寧王護衛」,乃是偽裝成同袍的敵人!
  
  守門統領得知後,第一個想到的念頭就是:這些人一定是想從裡面打開城門!
  
  「守住門!守住門!」
  
  數以百計在城樓下的守兵,馬上聚攏向城門,在跟前站成厚厚的人牆。
  
  但是他們估計錯誤了——或者更準確說,對方已把他們這個估計早就計算在內。
  
  那幾十名偽守軍——也就是南昌城內與寧王府有仇的豪族壯丁——反而朝著登上城牆頂的樓梯衝過去!
  
  這突然而來的攻勢,令正站在樓梯的守兵措手不及,馬上就有三人被殺傷,另有四個被迫從樓梯跳下逃生!
  
  城牆頂的守軍已然察覺有內敵出現,在對抗外面攀上來的敵人之餘,也馬上分出一支兵隊奔下那樓梯,朝幾十名奔上來的壯丁迎擊!
  
  ——要盡快消滅這些內奸!若給他們跑上來,我們在牆上就腹背受敵!
  
  守軍這支攔截的兵隊有兩百人之多,而且從上而下,來勢猛烈。雖然樓梯地形狹窄,那兩百人不能全部擁下來,但壯丁們碰上還是難以抵禦,當先的壯丁中,一人被矛槍刺中身死,另兩人則被盾牌撞得滾開,從樓梯掉落地上,再遭下面的城門內側的寧王軍砍殺!
  
  那登城樓梯上,此時卻突然爆發了一記撞擊聲。有兩個衝在最前的寧王兵應聲飛跌而去,他們人在半空時,身體已經軟癱!
  
  沒有人看得清他們受到甚麼攻擊。
  
  樓梯上的南昌守兵,這時藉著城樓的火光看見:在衝上來那群敵人之間,有一個沒有穿著戰甲的身影排眾而出,雙手握著一根四尺來長的桿棒,那木棒的前頭繞纏著鐵鏈。
  
  最令他們訝異的是:此人滿頭白髮白鬚,還有一張滿佈深刻皺紋的臉。
  
  練飛虹咬牙吐氣,面孔皺成,手上的鞭桿再次揮出,那樓梯之上守兵無處可躲,只能以盾牌和矛槍硬接;但那繞著鐵鏈的桿頭一碰上,他們感受到一種透入心肺的勁力,全身都失去控制,一人被打得猛撞城壁再反方向跌下,另一人則軟倒向樓梯前方滾跌,被一名壯丁踏住頭顱用刀刺斃!
  
  練飛虹這剛猛無比的「開山鞭」令樓梯前方的寧王兵悚然,不禁往上退縮;但在較後的同袍又不知道情況,沒有跟著向上退,眾兵在狹隘的樓梯上擠在一起,甚是狼狽。
  
  飛虹先生一次接一次揮擊鞭桿,同時步步往上踏去,寧王兵無人能擋,前排數人逐一如人偶飛散!
  
  憑著這般霸道的攻勢,練飛虹以一人之力,硬是向上推進了廿多級階梯。
  
  崆峒派武道原本以詭奇多變為長處,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所有「飛法」、「花法」和「八大絕」的交替變換,全都不適用,練飛虹只能以正面硬攻,將擋在前頭的敵人一一掃除,開出一條道路。
  
  練飛虹連日來潛伏在南昌城內,任務繁多且危險,休息時間也極少,精神體力其實已將見底;如今在最重要的攻城關頭,他拼出了最後一股勁,心無餘念,只知道必定得攻破這德勝門的防線!
  
  只見他一邊揮舞用鐵鏈加重殺傷力的鞭桿,一邊踏步而上,每步踩在石階上都彷彿重逾千斤。如此從下往上逆向攻擊開路,本來就加倍吃力,每一記「開山鞭」硬打更是消耗甚大,只見練飛虹彷彿快要把牙齒都咬碎,滄桑的額上更是筋脈暴突。他感覺全身每一個關節都在向他悲鳴,每一條肌肉都繃緊如鐵,肺部灼熱如燒著兩團大火,左邊胸口像被一隻隱形的手抓著心臟,隨時也會爆裂。
  
  一切身體的感覺都在告訴他:已經到達極限。
  
  但是飛虹先生拒絕向自己的肉體屈服。
  
  自從第一天練武開始,練飛虹的人生,就是不斷測試和挑戰那個極限。從前年輕的時候,那條界線感覺很遠,而且每次接近它之後,就把它推得更遠;然後身體過了高峰,一切都反過來,每次險險走近極限,就好像永遠耗損了些甚麼,那條界線下次又顯得更接近。他開始看得更清楚,界線的另一頭是甚麼。他嗅得到死亡的氣味。支撐著他繼續向前走的,只有累積了幾十年那股不服輸的意志。
  
  而今天,他感覺自己已經踩到那界線上。死亡的黑影已經追上了他,爬上他的雙腿,令他寸步難進……
  
  但練飛虹今天決定無視它。拋開一切的恐懼和顧慮。撤去自保的本能。
  
  讓意志凌駕肉體。
  
  他再踏上了五步。
  
  後面的壯丁們,戰力既不及操練有素的寧王府護衛軍,在這狹窄樓梯上更幫助不了練飛虹分毫,反而只會阻礙他發揮「開山鞭」威力,只能在他後面數步外跟隨著推進。
  
  守在德勝門內側的寧王兵,這時也衝上樓梯,從後夾擊這隊壯丁。
  
  四名壯丁提著大矛牌殿後,抵禦著衝上來的敵人。就在這時候,先前在人叢裡出現並殺傷了多人的那個瘦小身影,又再在四人和盾牌之間閃現,正是穿著一身男裝的童靜。她的「迅蜂劍」在盾陣的空隙間不斷如電刺出,每次劍尖都命中一名寧王兵的盔甲空隙,又迅速帶血拔出,消失回盾陣後。
  
  一個個從後追擊的守軍,都在樓梯上崩倒向後翻滾。這種不見形影的快速截擊,神奇得就像妖法。
  
  ——童靜這段日子以來在敵軍勢力內搗亂殺敵,對於攻擊士兵盔甲虛弱處,已然累積了許多經驗心得,如今雖只靠微光,在黑夜中單憑感覺,也能準確刺中敵人沒有甲片保護的部位。
  
  童靜其實同樣身心俱疲,但她一想到燕橫就在這城門外,只差眼前障礙就可與他相見,馬上振奮起來,專心一致地封殺衝上來的敵兵。
  
  「迅蜂劍」的快招實在太難捉摸,那些寧王兵根本看不見同袍被甚麼擊中,心裡不禁恐懼,也就跟對方隊尾這個盾陣保持距離。
  
  前頭的練飛虹再以鞭桿掃打另一輪敵人,又推進了五步。他仰頭向上看,估算此刻與牆頂的距離,看見已差不多是時機,就向身後的壯丁呼喝:
  
  「吹哨!」
  
  那隊壯丁裡有十幾人馬上從戰甲的領口內,掏出用繩子掛在頸上的木哨,一起鼓盡氣力吹響。
  
  城牆外荊裂等奇襲隊人馬,一直都在仔細傾聽,此時一聽聞那尖銳又特殊的哨音,所有人揚起眉來。
  
  「跟著我,上!」
  
  荊裂左手提著一個繪畫了惡鬼臉譜的圓盾,右手舉起雁翅刀,發出來自丹田的吶喊,拔足就往城牆奔去!
  
  虎玲蘭、燕橫與五百名奇襲戰士,也都各自提著刀劍斧鉞等短兵刃,還有抵擋弓銃用的盾牌,跟隨著荊裂衝出!
  
  一直在城牆前進攻的義軍也都聽到哨號,來自城門右側一個位置內裡。看著奇襲隊跟著哨音的方位奔跑過來,正進攻那位置的義軍就按照之前約定,停止攀登雲梯,集中在下方加強鞏固梯身,以抗衡牆上敵人的推撥,同時不斷朝上射擊,迫使敵兵縮回牆頭內。
  
  奇襲隊在牆外一直等待觀察,眼睜睜看著同袍奮戰,早已蓄存了足夠精力與苦悶,此刻飛快抵達牆下,第一波成員迅速踏著廿多條雲梯而上,其中包括了荊裂、燕橫和虎玲蘭三名武者!
  
  他們三人與平日比武或是野戰不同,此刻也都提著盾牌防備箭彈。燕橫右手拿著金色的長劍「龍棘」,而虎玲蘭在攀梯攻城中不便使用巨大的雙手野太刀,改拿較短小的仿倭舊軍刀——就是她曾經送給霍瑤花的那柄刀,霍瑤花犧牲之後又重回她手上。
  
  三人連同奇襲兵一起登上德勝門側那段城牆,所有人都把盾牌往上迎舉,抵擋牆上發射投下的石矢。
  
  那雲梯甚長,即使下方有大量民兵全力穩固著,梯前端又附有鐵鉤搭著牆頂,踏在上面還是搖晃不定;加上牆上守軍不停用長叉和矛槍撥打,以圖將雲梯弄脫翻倒,而登上的奇襲兵又要騰出一邊手舉著盾牌保護自己,攀爬和保持平衡都極不容易,整個人就好像置於風高浪急的海洋中一條狹長小船之上,還要全速向著船頭逆風奔跑。
  
  然而「破門六劍」三人,仗著嚴格鍛煉出的超凡平衡力,在梯上卻是如履平地,甚至不用雙手幫助攀扶,兩腿交錯飛快地踏在梯級上,爬升速度甚快!
  
  沈小五也在這先鋒行列之間,緊隨在虎玲蘭之後。他朝上看見荊裂等三人踏梯的驚人速度,心裡只想追趕上去,沒有因為呼嘯掠過的箭矢而畏縮。
  
  ——已不是第一次經歷戰事的沈小五,知道戰場上的一個道理:跟著戰鬥經驗最豐富的人,生還的機會也最高。
  
  同時城牆內側,練飛虹的「開山鞭」又擊斃三個守兵,他再在樓梯上前進了四步。火光映得他的臉漲紅著。他感覺呼吸閒難有如溺水。
  
  由於練飛虹在城門內的突襲干擾,將這段城牆上的守備力量大大攤薄,截擊荊裂等人的火力也不似之前猛烈。但即使如此,奇襲隊才攀上雲梯三分一,已有七人給箭矢和落石命中墮地,另外四個人在被射擊間失足跌下。
  
  一塊大概有廿來斤重的落石,這時迎著虎玲蘭頭上跌落,她咬牙高舉左臂,把已經插著四支箭的圓盾擋在石塊之前!
  
  那落石挾帶著高空墮下的能量,擊在盾上的力度不下於一頭野豬的猛撞。虎玲蘭剎那間好像要被打得身姿崩潰,但她鼓著一道氣,用盡全身肌肉的力量硬頂著。
  
  ——我跟孩子,不會死在這裡!
  
  石頭把木盾中央擊裂了。虎玲蘭抵在盾後的左前臂傳來痛楚。那衝擊力一直傳到雙腳,她足下的其中一條木造的梯踏,從中斷了開來!
  
  虎玲蘭身體向下跌時,卻是臨危不亂,全神保持平衡與腳掌的感應。她才墮下一尺,腳板就踩到另一級梯踏,她勉力保持穩定,成功留在雲梯之上!
  
  也因這個跌勢,落石的力量稍被卸去,向側反彈滾下。
  
  虎玲蘭因這衝擊一時呼吸不順,但她深知絕不可在雲梯上停留不動,那只會變成城牆守軍的標的。她聚斂心神,匆匆回過一口氣,又再向上快速攀爬。
  
  又有三個奇襲隊員中了箭彈落下,但爬在他們後頭的同袍隨即補上,沒有顯露一絲恐懼……
  
  正在牆內樓梯廝殺的練飛虹,不斷仰著頭向上看。他知道這邊一吹響了哨號,牆外荊裂等同伴就會按照約定馬上開始出動,集中攻擊這城牆。他們的計劃是在同一時刻,集中所有銳利的力量,從內與外於同一點打破防線。
  
  這是最有可能大量減低攻城義軍傷亡的戰法,但也是一次賭博——賭在他們「破門六劍」的戰力上。
  
  練飛虹和童靜雖然已經牽制著一部份的守軍,減少了荊裂等人登上城牆的阻力,但這還未足夠。若不速戰速決,情況可能隨時變得不利。然而練飛虹卻感到越來越難推進向前。
  
  ——外面有同伴在等著我攻上去。
  
  ——他們的生死成敗都看我。
  
  練飛虹把嘴唇都咬破,下巴的白鬚染紅。
  
  他就算有再強的意志,也無法控制身體因為呼吸不繼而慢下來。
  
  鞭桿猛向前刺,又將一名衝過來的守兵擊倒。但之後那鞭桿稍稍停頓,就被另一名寧王兵抓住。
  
  練飛虹正要發力把鞭桿拉回來,卻又有一個守軍上前,趁著這拉扯僵持的瞬間,揮起利斧橫劈向練飛虹的頭!
  
  還沒有時間換氣的練飛虹,在最後一刻雙手放開了鞭桿,扭轉身體和頸項閃避這一斧!
  
  他的左邊臉爆出血花。踏在石階上的膝蓋頓時失去力量,整個人向後倒。
  
  練飛虹在這一刻,腦袋陷入完全的停頓。
  
  然後他感覺,好幾隻手掌在背後支撐著自己。他的意識馬上恢復過來。那幾名壯丁及時將飛虹先生從後扶著,讓他得以重新站穩在石階上。
  
  一道破口開在他左額角。只要斧刃再深半分,練飛虹的頭殼已被砍破。
  
  ——堂堂崆峒派前任掌門,幾乎就死在一個尋常兵卒之手。
  
  鮮血流入他左眼。他只能睜開一邊眼睛,看著上方的敵人追擊過來。
  
  「推我!」
  
  聽見練飛虹的呼叫,後面那幾個壯丁也沒多想,就把他向前猛力地推!
  
  藉著這幾個人的推力,練飛虹雙腿急踏往前加速,身體飛了起來;他左手同時閃電拔出腰間的西域彎刀,乘著這股飛勢自下而上斜撩斬出,當先一個守兵的長槍從中破斷,他的頸項和下巴也繼而被一氣斬裂,屍體倒向其他同袍!
  
  練飛虹發揮崆峒派快速精準的手法技巧,掛在另一邊腰上的「奮獅劍」也已拔在右手,他雙足一著落在階級上,劍尖已然刺出,僅僅越過一面盾牌,把另一名寧王兵右眼刺成血洞!
  
  不知從哪而來的一股能量,重新灌注到練飛虹身體裡。他發出猛獸般的嘶吼,手上雙刃翻飛,在城牆石階之上揚起陣陣血霧。
  
  六十七歲的練飛虹,彷彿回到當初縱橫關西、人稱「風狻猊」的時代。
  
  同時在外頭城牆,荊裂帶著奇襲隊已經衝到雲梯只餘三分一的高處。
  
  但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越接近牆頂,敵人的弓銃就越容易集中瞄準你。
  
  沈小五一邊往上爬一邊從盾側瞄出去,看見荊裂是眾人裡爬得最快的,身先士卒充當著奇襲隊箭頭。
  
  ——這男人是打不死的。
  
  ——我要緊跟著他。
  
  只是沈小五不知道,在這麼大的戰事裡,所有人都被無數危險與不確定包圍,即使是再厲害的武者,他的武藝也只能保護自己到某個程度。其餘就是計算與運氣。
  
  身經百戰的荊裂當然也知道。因此在這最後一段他更是謹慎,攀爬的動作控制著不讓肢體太過伸展,盡量利用盾牌保護全身。
  
  德勝門一帶城牆各處仍有數以千計的義軍正在攀城搶攻,但城上有些守兵已發現這支奇襲隊非同尋常,把弓弩和手銃轉了過來集中發射!
  
  當先的荊裂險象橫生,那木盾已插著八根箭,邊緣一塊更被銃彈射破了,木屑飛刺到荊裂的眼肚處,差點把他刺盲。
  
  但他心裡沒有一絲動搖。
  
  他不是不怕死;也不是不知道,古往今來有許多不應該死在戰場的人都死了。
  
  他只是相信:已經決定了的事,就去做,就去拚命完成它。他的人生裡,從來不想其他的選擇。
  
  ——而且我相信內裡的同伴。
  
  ——不能讓他們等。
  
  城牆內外,荊裂與練飛虹的想法,完全一致。
  
  荊裂雙腿如有彈簧,踏著雲梯向上迅疾跳升。
  
  牆頂終於就在眼前。
  
  同時七、八挺長矛從牆上伸出,朝還沒有踏上來的荊裂刺殺!
  
  荊裂發出吼叫,用刀和盾將矛槍硬架開去!
  
  虎玲蘭和燕橫也在荊裂左右的雲梯爬到牆頂前,同樣受到長矛陣的招呼,兩人急急以兵刃及盾牌抵抗,卻變得難再寸進!
  
  若是平日在一般空曠平地上,「破門六劍」這三人對著這等數量的尋常士兵,必然游刃有餘;但如今在這種極端狀況,他們既不能側移閃躲,又處於下方劣勢,一時就被佔盡優勢的長矛陣攔擋了下來,只有招架餘地,難以反襲敵兵。
  
  奇襲隊這快速攀登的銳勢,似乎就此要被守軍中斷了。
  
  練飛虹揮舞雙刃衝殺上去,他兩腿幾乎已是用奔跑速度攀登,但是仍差廿多級石階才能抵達牆頂,而那股憑意志再生的體能,又再次漸漸枯竭。心胸的壓力和痛楚也越來越強烈。
  
  他隨時任何一步也有可能崩潰。
  
  練飛虹左手又再斬出一記「日輪刀」,這次卻被一名守兵用長矛的桿柄抵擋住了。
  
  ——這在從前是絕無可能的事情。練飛虹刀上的勁力和速度,已衰退到這等地步。
  
  連練飛虹自己也感到意外。那守兵驚魂甫定,只知雙手推那矛桿,要將練飛虹頂回去。
  
  其他站在前列的守城兵看見這樣,知道面前這個老頭已是油盡燈枯,眼看就能夠將他截殺在此,也都奮起精神,提著刀槍一起進攻過去!
  
  被一群如此低等的對手視同有機可乘的獵物,對練飛虹的武者魂魄而言,是絕大的侮辱。
  
  已累得快睜不開的蒼老眼睛,再現光芒。
  
  那個頂著長矛的守兵還沒知道發生何事,胸口護甲的銅片就被彎刀柄頭狠狠擊凹,內裡胸骨頓時碎裂!
  
  正趕上來的另一名守兵,頸項被崆峒「通臂劍」刺法貫穿;一抹旋轉光芒緊接從他未倒下的屍身旁掠過,將他身後一名同袍的臉龐斬裂,那是練飛虹用「飛法」近距離擲出的彎刀攻擊!
  
  第四人呼喝著衝上來,以矛槍往練飛虹面門刺擊,卻被「奮獅劍」架住,練飛虹左手緊隨擒住矛桿,腳步急衝上前,拉扯長矛同時伸腿一勾,一記「摩雲手」摔法,將對方猛拋出樓梯之外!
  
  第五人雙手舉著砍刀正要當頭劈下,練飛虹的「奮獅劍」卻也脫離了右掌,直釘在這守兵的咽喉,那舉刀的姿勢凍結了,永遠無法完成。
  
  第六個人已轉身逃避,但形如瘋獅的練飛虹奔上兩步,穿著鑲了鐵片手套的左拳,打出一記如箭的「花戰捶」,轟在守兵的後心,他的身體被擊得飛出,撞落兩名同袍身上,三人也都失足跌落石階外!
  
  飛虹先生連使「八大絕」,眨眼間殺傷擊倒九人,再一次完美展示崆峒派武學的精妙威力。
  
  ——但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那一拳擊出之後,練飛虹的拳頭沒有收回來,仍然伸著手臂,同時雙眼翻白,已耗盡最後一分精力的身體,向前俯倒在石階上!
  
  被練飛虹這陣攻勢嚇破了膽的守兵,本想急急退後,卻見這如同惡魔的老人昏迷倒下,機會難逢,於是再次奔下石階,舉起兵器要將地上的練飛虹送往地府!
  
  然而跟在練飛虹身後的豪族壯丁卻在這時挺身向前。他們早就深深被練飛虹的勇猛感染,此刻不顧一切衝上前去,用盾牌武器擋住那些砍來的敵人兵刃,拚命掩護昏死的練飛虹。
  
  「起來!起來!」壯丁們一直用軍器擋架著,並且向練飛虹呼叫。
  
  但練飛虹全無反應。
  
  壯丁顧著保護練飛虹,自己卻暴露了空隙,其中兩人不慎就被寧王兵的矛槍刺中,一個跌出了樓梯,一個浴血倒在石階之上,情況極為凶險。
  
  「走開!」
  
  壯丁們聽見後面傳來一記嬌叱,急忙從中讓開一條通道。
  
  一條身影如風從那通道飛奔而上,並振起一道光芒。
  
  兩個站得最前的寧王兵,臉上和頸側出現血洞,相繼倒下!
  
  沾血的「迅蜂劍」,在黑暗中顫鳴不止。
  
  童靜在聽出前頭練飛虹有事時,即馬上放棄殿後,排眾趕了上來,這才及時保護倒地的練飛虹。
  
  守兵們看著她,一雙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著:剛才先是出現一個妖怪般厲害、白髮蒼蒼的老頭;好不容易等到他力竭倒下,卻又來了一個身材瘦小的秀氣少年郎,同樣不像是應該在戰場上出現的人物,但那柄幼細的劍卻是一般地詭異致命!
  
  ——今夜真是見鬼了……
  
  童靜看見倒地的飛虹先生未明生死,她心裡實在憂心如焚;但眼前有比同伴性命還重要的事情。
  
  ——我已放棄後衛。如果不盡快打開前頭出路,所有人都要死在這條階梯上!
  
  ——牆外面的荊大哥、虎姐和燕橫也都將陷於危機!
  
  童靜心無二念,再也不看地上練飛虹,輕輕一躍跨過了他,振劍上前再戰!
  
  她毫無顧慮地催激起內心的「借相」。
  
  「迅蜂劍」瞬間化為一抹殘影。
  
  童靜的嬌小身體,巧妙地繞過一個接一個中劍不支的敵兵。面對那超凡的快劍,守兵們就連招架的反應也半點作不出來,沒有發出過一記兵刃碰觸的聲響,只有一一吃劍倒下的身軀。
  
  第七劍之後,童靜的雙腳,踏上了樓梯的頂端。
  
  她身後的壯丁也一一衝出,終於可以在較廣闊的地方排成攻擊的陣勢。
  
  有兩個壯丁則將練飛虹抬了上來。
  
  其實這隊壯丁不過數十人,但牆上的守兵一時未看得清,只在陰暗中看見已有內敵突破而至。城牆內外腹背受敵那恐俱,動搖了他們每一人。
  
  在牆頭最前防守著的長矛兵也都受了影響,一時許多人都向後退縮張望。那長矛陣的防守一減弱了,荊裂即感有機可乘,一咬牙用盾牌向上硬擋,在幾根矛槍之間製造出空隙,他馬上踏梯往那空隙殺進去,雁翅刀一卷一絞,終於令對方浴血!
  
  而他的左腳,第一次踏在牆頭堅實的石塊上。
  
  這一步對荊裂而言,跟剛才人仍在雲梯之上,彷彿是天與地的分別。他的刀法瞬間發動。
  
  那是絕對極端的武力對比。一陣血的漩渦之後,牆頂馬上被清出一片空間。
  
  而從這空間陸續登上牆頂的,是島津虎玲蘭與燕橫。
  
  一旦打開了這個缺口,義軍奇襲隊的民兵就不斷攀上牆頭來。
  
  沈小五也爬了上來,馬上就再次目睹「破門六劍」這三人的可怕威力。而這比上一次石廠的夜襲更加驚人,因為荊裂等三個武者今次是聚在一起出手,三人久已熟習配合作戰,在這群鬥之中互相合擊掩護,陣勢無一絲空隙,殺傷力更是加乘,那些寧王府護衛在他們的刀劍前,就如一叢叢枯朽樹木,只有被砍倒的命運。
  
  看了幾眼,沈小五知道不是分心的時候,也提著刀盾,與其他衝了上來的同袍加入戰陣,幫忙把牆頂上的缺口繼續擴張。
  
  奇襲隊裡半數的人都經過早前石廠一役的磨練,信心十足,飛快果敢地登上牆來,很快已有逾百民兵到達;他們突破成功,大大打擊了附近所有牆上守軍的士氣,只見城牆多處防守都開始被打破。有人漸漸退卻。
  
  ——不行了!
  
  ——退吧!去其他城門找援軍!
  
  ——回去王府再守!
  
  德勝門守軍紛紛退走,最終士氣完全崩壞,眾兵呼叫逃命,許多連兵器都棄之不顧。
  
  荊裂率先就帶著十幾個奇襲隊民兵奔下城樓去,自內側打開無人防守的德勝門。數以百計的義軍一湧而進,看著逃走中的敵軍背影,不禁舉起刀盾敲擊歡呼。
  
  這一段攻城戰雖然短促,但極是驚險,一旦攻破了後,虎玲蘭心情放鬆坐在城牆上解去盾牌,一手抱著肚皮,另一隻仍拿著軍刀的手,以手背抹著臉上的血漬。
  
  ——孩子,我們又打勝仗了……
  
  燕橫沒有盾牌掩護的右半身都沾滿了敵人鮮血,「龍棘」的長長劍鋒也被血紅掩蓋。他在人叢中不斷尋找,終於看見童靜的身影,興奮地跑過去。
  
  童靜見著久別的燕橫走來,不禁淚眼汪汪,渾身卻在發抖。剛才身在無數敵人之間,她隨時也可能被吞沒,此刻終於活下來,且果真在城牆上與燕橫相見,激動莫名,深覺恍如隔世,腦海一片空白。
  
  她本想上前去與燕橫擁抱,但這時卻有義軍民兵喊殺起來。原來有些奇襲隊以外的義軍,並不知道有內應,看見穿著寧王兵盔甲的南昌豪族壯丁,就想一湧上前去把他們砍了。
  
  「住手!自己人!是自己人!」
  
  童靜馬上衝前阻止,用身體保護在壯丁們前方。燕橫亦帶著沈小五等奇襲隊員上去調解,這才防止了自相殘殺。那些驚恐的壯丁也都慌忙把盔甲脫去。
  
  燕橫和童靜鬆了一口氣,互相看著苦笑。這時童靜比前清醒,又馬上想起飛虹先生,急忙四處尋找。
  
  原來練飛虹仍然躺在牆頭上一角,有四名壯丁一直在保護著。童靜上前跪下細看,只見練飛虹依舊昏迷不醒,她甚是焦急,淚珠流到臉頰上。
  
  燕橫也上前來,赫見飛虹先生這般模樣,呼吸更顯得很柔弱,甚是憂心之餘,也想像到練飛虹剛才是打了多麼艱苦危險的一仗。
  
  童靜握著練飛虹粗糙的手掌,關切地凝視他不動的臉。這刻她才看真,師父其實已是如此蒼老。
  
  練飛虹的眼皮微微跳動了兩下。童靜和燕橫見了不禁大喜。
  
  練飛虹的眼睛慢慢張開僅僅一線。黑暗中他一時無從視物,但感覺到自己握著那只柔軟的小手,知道那是屬於誰。
  
  「我……活著……還活著。」練飛虹氣若柔絲地說。
  
  眾多壯丁都圍聚過來,以崇敬的目光投向這個身體已無法動彈的老人。他們都知道,自己往後的一生都不會忘記剛才目睹的驚人戰鬥,並且會告訴將來的代代子孫。
  
  正站在德勝門前的荊裂,舉著師叔裴仕英所贈那柄老舊的雁翅戰刀,向四方八面的民兵高呼:
  
  「大聲點!再叫大聲一點!」
  
  民兵放盡喉嚨呼叫著,聲音響徹仍未光明的天空,也傳到了南昌城各處。
  
  德勝門一被攻破,帶來極迅速的連環效應。這一切都是在王守仁算計之內,所以才策動這個戰術。
  
  南昌守軍本來就因為早前那榜文的離間而士氣受損,如今得知防線已破,軍心更是渙散,不斷有士兵棄戈逃走,各城門守備逐一崩潰,走不掉的守兵則就地投降。
  
  在正南方的廣潤門,主帥馮十七即使斬了幾個逃兵,也無法制止這崩壞,到他知道大勢已去時已來不及逃難,被衝破城門的伍文定部隊截住去路,在階梯上與百多個寧王府護衛被亂箭射死。
  
  義軍十三哨軍兵破了城門後,各自按照王守仁所定路線而進,控制著南昌城及省府的所有重要署衙和設施,並且將有如城中之城的寧王府邸團團包圍。
  
  至此東方才曙光初現,天空微明。義軍只用了不足兩個時辰,就閃電攻佔南昌,而且犧牲將兵甚少,這全靠就是德勝門關鍵一擊。
  
  ——而這一擊,「破門六劍」五人居功至偉。
  
  王守仁這時也已入城,視察戰事的最後階段,也就是寧王府的包圍狀況。
  
  此刻逃入寧王府死守的護衛軍只餘約兩千人,靠著府邸四周堅固的高牆和閘門,暫時抵住義軍進入。
  
  王守仁卻並未發動攻擊命令,只著包圍的各路民兵遠遠戒備,不許任何人逃出。
  
  在王府裡最核心的「龍虎廳」內,眾人的臉色蒼白敗喪,寧王兩個兒子驚恐得淚流滿面,宜春王朱拱條則渾身發抖。
  
  萬銳緊握著腰間刀柄,捏得關節都發白。
  
  「我們……要守下去。」萬銳喃喃說。「王爺大軍隨時就會回來。我們只要再挺一段時候……必定沒事的。必定沒事的……」
  
  朱拱條聽見了,被驚奇蓋過恐懼。他無法明白這個太監在說甚麼。
  
  ——「守下去」?在這座小小的王府裡?那許多士兵要吃甚麼?王守仁用火攻要怎麼守?你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嗎?……
  
  朱拱條苦笑。他是在嘲笑自己,怎麼之前還會聽信這個瘋子。
  
  於是他做了一件最理智的事:召來幾個宜春王府的親衛,拔刀將萬銳制服了,然後帶著兩個王子,打開寧王府的大門投降。
  
  正當納降之際,卻發生了一宗悲劇:寧王府內躲藏的百多名宮眷婢女,以為城破後將受凌辱,竟在王府深宮集體自縊及縱火自焚。
  
  一看見黑煙與烈焰沖天,伍文定即帶兵入內救火,可惜火勢極猛,欲救無從,百餘女眷皆化飛灰。
  
  遠遠從城樓上看著那冒升到半空的焦煙,王守仁心內黯然,無法展露半點勝利的笑容。
  
  南昌,一夜攻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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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5:03
卷十九 仁者劍 第六章 心劍
  
  兩面高聳的巨帆吃滿了風,帶著大戰船破開長江水面,朝著西南全速航行,桅頂與船尾的軍旗給吹得獵獵作響。
  
  這條大型戰船的形制稱「福船」,即福建一帶海戰船之船形,底尖而船身高,船尾更是高高翹起,航行時就猶如某種水上妖怪的大尾鰭。船面上搭起三層裝設了堅厚護板的船樓,望之高大有如一座會移動的小城;船首裝著火力強橫的大發貢炮,左右兩側亦架設火炮廿多門,三層的船樓上的窗口及掩護物間滿佈銃弓,可發射及投擲武器,又有強登敵船用的橋板繩鉤,整條船就是水上一副大型的殺戮武器。
  
  這麼大的戰船一般只在海戰中使用,如今於這江上出現,實在有些誇張驚人。
  
  而它還不是寧王水軍裡唯一的大福船——全軍共有四艘同一級別,兩艘為寧王朱宸濠本座在作戰時所乘的主船及副船,另兩條則配置在水軍大將閔廿四麾下。江上這一條正是掩護寧王用的副船。
  
  但見這福船前後江面之上,無數大小寧王軍船舶成列航行,連綿數十里,軍勢甚是浩大,一同朝鄱陽湖口進發。
  
  大戰船在航行之間,上面近百的乘員並沒有閒著。水手們固然都在忙於操作和觀望水文風勢,戰兵則整理檢查各種裝備武器。這些乘坐著大戰船的都是寧王府水手中之精銳,朱宸濠花耗了重金自福建、浙江等常與倭寇海戰的沿岸地方把他們徵募得來,因寧王府從前所招集的都是尋常江河水盜,操作這般大型戰船及船上火炮的能耐經驗不足,故此才要僱請這些好手代替,並訓練其他寧王將士。
  
  大軍航行之勢如此浩蕩,但戰船上一個個乘員埋首工作,臉上表情都極沉重。只因大軍還未回到鄱陽湖,就得到一個極不想聽到的消息:南昌在兩天之前,已被王守仁一夜攻陷。
  
  這消息在軍隊間散佈開來,對士氣又帶來一次沉重的打擊。寧王原本的如意算盤是,南昌守軍只要抵得住三、五天,大軍乘船趕回去即可兩面夾擊王守仁;而這幾天風勢甚順,寧王軍回救南昌的速度本來比預期還要迅速,卻想不到南昌陷落之快,更甚於大江上的急風。
  
  失去南昌根據地,對寧王府全軍的精神打擊,難以計量。
  
  然而此刻朱宸濠已是騎虎難下。當天既已作了選擇,他只能繼續回軍重奪南昌,跟王守仁一決勝負。
  
  在撤離安慶城之日,朱宸濠已派遣閔廿四率領一支二萬精銳的先鋒急行軍,先行去救南昌,可是最終都來不及。如今那先鋒軍已經進入鄱陽湖,準備進迫西南岸的贛江河口,停駐在有利據點把守,等待寧王大軍到達,一舉進擊取回南昌。
  
  大戰將至,戰船上的氣氛自然也輕鬆不到哪裡。縱使如今正值仲夏,江上涼風怡人,兩岸蒼翠景色倒映在水上是何等美麗,乘員們也都已無心欣賞。
  
  福船上只有廿多個戰兵並無工作,聚在甲板上袖手圍觀。那些士兵外型和所帶武器全都格外慓悍,一個個身穿黑色鑲紅邊的戰衣,正是寧王府武者兵團裡「雷火隊」的成員。
  
  他們圍著一個人:穿著一身黑衣的葉辰淵。
  
  衛東琉在安慶城陣亡之後,殘餘的「雷火隊」武者再次變得無人統率。寧王府尚存的四位武當派將領裡,就只有葉辰淵一直擔任姚蓮舟副將,並無獨立統兵,於是朱宸濠決定將「雷火隊」交給他。
  
  ——但這也意味著葉辰淵將要離開姚蓮舟身邊,獨自統兵作戰。葉辰淵其實並不情願,但是最初「雷火隊」本來是配予錫曉巖的,間接屬姚蓮舟的兵力;錫曉巖棄兵出走,令朱宸濠極為憤怒,連帶也對姚蓮舟不悅,並將之交給屬於商承羽系統的衛東琉掌管;如今王爺親自下令葉辰淵來接手指揮「雷火隊」,帶有已經原諒姚蓮舟的意味,並等於重新把這支部隊拿回來,葉辰淵實在無法拒絕這命令。
  
  只見披著半白長髮的葉辰淵,手中提著「離火劍」,身上卻穿著一套特殊的裝備:幾條交織釘在一起的皮革帶,束著他的雙肩和腰身,並在背項交叉,後面的皮革上裝著一個堅固鐵環,連接了一條長索。那長索一直伸延到船桅上,繞著粗壯的桅桿打了個圈,並以索端一個鐵造的環扣固定成結。
  
  葉辰淵戴著這條長索有丈許長,一端固定在中央的船桅時,他剛好可以走到戰船邊緣。
  
  他在甲板上走動,又輕輕嘗試做各種劍招動作,測試戴著這套革帶與長索,對戰鬥會有多大的影響。
  
  葉辰淵就跟姚蓮舟、商承羽和巫紀洪幾個同門一樣,自小在武當山長大,並不熟悉水性,在舟船上戰鬥更是全無經驗。本來以他們這種級數的高手,靠著超凡的武藝修為、平衡能力和反應,要在搖蕩甲板上應付船戰並無大問題;但葉辰淵自失去一臂後,平衡是他最難克服的問題,雖然經過這些年苦練,在平地上已然應付自如,幾乎與往昔無異,但在不習慣的船上卻沒有十足把握。這長索就是保護他避免在激戰間掉落水中。
  
  本來以堂堂武當副掌門之身,像牛馬般被索帶牽著,可說是種恥辱,但現在的葉辰淵可不管了,他既信任姚蓮舟走上這條復興武當之路,就算要他在地上爬,他也要求取勝利。
  
  那些「雷火兵」看著葉辰淵穿戴這索帶試招,不但無人暗中嘲笑,反而是人人全神貫注觀看。他們也都是練武之人,現在能夠親眼看著武當派第一戰將如何用劍——即使他已失一臂,並且只是輕柔緩慢地比劃著招式——也是畢生難逢的機會。
  
  然而在場這廿幾個「雷火兵」裡,有過半的武功修為與葉辰淵相距太遠,看著他這些隱晦的劍勢,實在怎也看不出其中門道;其他武術造詣較佳者,亦只能稍稍看出葉辰淵劍式身法裡的精妙處,已在心裡大大喝采,恨不得馬上也在甲板上練一練。
  
  這時葉辰淵卻從船舷急退回中央船桅處,並且大叫一聲:「換!」,並以劍尖指向遠處另一根船桅。
  
  兩名「雷火兵」馬上和應,奔到結著長索的船桅底下,一人負責收束繩索,一人則拔除索端那鐵扣上的長釘,把扣環打開解除了索結。兩人隨即提著長索和鐵扣,跟著葉辰淵跑向另一根船桅,並在此再次結上索圈,裝好鐵扣固定。
  
  「雷火兵」完成後大叫一聲示意,葉辰淵馬上以獨臂繞纏長索幾圈,再向船邊走去,直至長索完全拉直繃緊。感覺到長索的扣結確已穩妥固定,他才滿意點點頭,手臂鬆開長索,向船舷迅疾踏出兩步,「離火劍」的赤紅劍刃,往船外水天一色的虛空間猛力刺出,劍尖停頓時仍在微顫。
  
  葉辰淵這凌厲無比的刺劍,令眾多「雷火兵」也都肅然起敬。
  
  「你們要再熟習一些,務必配合我的步伐。」葉辰淵垂下劍來,回頭向兩名負責操作索扣的「雷火兵」說。
  
  ——由於大戰船極長,葉辰淵要在甲板上誅殺清掃登船的敵人,就有必要轉移往不同地點作戰,所以要有這樣的安排。
  
  「還有。」葉辰淵繼續說:「再把繩索加長四尺。我在這裡走不到船邊。」
  
  「將軍,加長的話,在剛才比較窄那處,就會跌出船外啊!」其中一個「雷火兵」說。
  
  「只要不跌進水裡就行。我自有辦法。」
  
  葉辰淵回答:「就算要冒險,也不可以給敵人逃過我劍鋒的機會。」
  
  測試完畢後葉辰淵把「離火劍」收回鞘,「雷火兵」則上前為他解除身上的革帶。
  
  葉辰淵那雙帶著淚水般符文刺青的眼睛,默默遠眺船外掠過的江岸風光。
  
  以後戰況如何,實非他這一介武者所能預測。接著的決戰場到底是在鄱陽湖上?還是會在南昌城?到底會是陸上還是水上分勝負?他統統不知道。但他必須為一切可能發生的戰況作準備——這是武當派教會他的事。即使再不熟悉水戰,他也要用方法全力克服。
  
  這時另一艘大戰船,在江面一側出現他視線前,兩船幾近平行前進,相距大約六、七丈。那正是寧王的主船,不過目前朱宸濠本人並不在船上,仍然乘坐著船艙設備較舒適的大船。
  
  一群穿著青色衣衫的戰士正站在那戰船的甲板上,葉辰淵知道是另一武者團「青翼隊」的成員,他更馬上就在其中分辨出掌門的身影。
  
  姚蓮舟一身青色將軍戰袍,腰掛「單背劍」,與「青翼隊」的武者兵並排而立,也在朝葉辰淵這邊看過來。
  
  葉辰淵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主船。他心裡極是希望,自己此刻換作站在那一頭,保護在姚掌門的身側。
  
  但他知道如今自己只有帶軍作戰,才真正保護到姚蓮舟:決戰在即,寧王府大軍必要傾盡全力,葉辰淵若率先在前線活躍作戰,也就解除了姚蓮舟上陣的壓力,讓姚蓮舟可以留在較後方的帥陣。  ——打這一仗,不過是他們「復興武當」夢想的一小步。葉辰淵絕不要看著姚掌門,在這場只為他人而打的戰爭裡犯險犧牲。
  
  姚蓮舟遠遠對面那黑衣身影,眼神有點激動。他心裡很清楚,師兄葉辰淵其實很抗拒為朱宸濠打這一仗。受他人逼迫和指揮而戰鬥,完全違反了「武當三戒」的精神。
  
  ——是我說服他相信,這是為了武當……
  
  隨著寧王軍戰況連連失利,姚蓮舟也開始疑問:加盟寧王府的決定是否錯了?
  
  但他想起師父公孫清。既已無法回頭,就要一直戰鬥下去。
  
  ——一切留待最後再想吧。
  
  兩個武當殘存者,隔著江浪遙相對視。他們無法看清彼此的表情,但是憑感覺也能知道,對方在想著甚麼。
  
  因為性情使然,他們一向極少互相表達情感。但這一刻姚蓮舟再也忍不住了,朝著葉辰淵揮揮手。
  
  葉辰淵也舉起獨臂揮一揮回應。
  
  因為水流風向的關係,兩條戰船航行間又漸漸分開得遠了。
  
  在燕橫陪伴下,王守仁踏上南昌城廣潤門的城樓上。
  
  這裡在前天的攻城戰是激戰區,如今雖已把戰死者屍首都已移去,城牆上下還未清理,到處血跡斑斑,石塊之間染成褚紅,走在城牆上仍然嗅到陣陣血腥氣味,猶如置身一片剛清空的屠宰場。
  
  王守仁卻未掩鼻,神情凝重地繼續登上城樓。這一切都是在他指揮下造成的,義軍眾多將士也曾經歷,他覺得自己沒有厭惡逃避的理由。
  
  南昌才剛平定,但難保沒有潛伏的寧王細作甚至刺客作亂,因此燕橫就擔任了王守仁的貼身護衛。
  
  這是王大人親自要求的,只因他不想帶著大隊人馬在城內行走。攻陷南昌之後王守仁迅速穩住城內壯況,除了俘虜寧王兩個兒子、宜春王及偽太監萬銳等頭領,及將城內殘餘的寧王護衛將士囚禁之外,他又馬上查明省司及城衙裡有哪些官僚是被迫依附朱宸濠,哪些本就受寧王府權位財帛誘惑而加入,寬大容赦了被迫附逆者,仍然恢復以往官職,以維持南昌城的運作和秩序。
  
  此外王守仁也安頓了南昌城內民心,因有不少平民也被寧王府強迫加入守城作戰,王守仁派人到城內各處傳播,宣佈凡自首並繳出私藏軍器者,一概不追究罪責,毋須逃亡匿藏。
  
  正因南昌初定,王守仁不想帶著兵馬到處行走,免令氣氛緊張,只帶一個護衛,正可顯示他對城民的信任。有燕橫這青城劍士的保護,已然足夠。
  
  這兩天王守仁下令處理的各樣事務還有:安葬自焚殉身的寧王宮眷;搜查寧王府未燒燬的宮室,封存各樣財帛和武器;傳令各地官府追緝從南昌逃散的叛軍……繁重的工作令王守仁睡眠甚少,此刻在陽光下的臉,顯得像比平日老了好幾年。
  
  但他沒有停下來的餘暇。最大的敵人仍在外頭虎視眈眈。接連的勝利,無法保證下一仗必克;對方未嘗一勝,也不代表無從逆轉。未到最後,王守仁都要盡一切努力增添己軍勝算。
  
  他們登上城牆頂,守備在那裡的義軍民兵看見,慌忙向王都堂敬禮,王守仁只微笑著他們不必多禮,與燕橫上前,遠眺城外的江水。
  
  只見那南昌城外贛江水域,已然密佈著義軍水師的無數大小船舶,包括從福建調集來的漳州水軍精銳,此刻各戰船正在作最後的整備,士兵們忙於把火炮武器架裝到船上。
  
  ——這許多火炮先前都被王守仁調到陸上,以作攻擊南昌之用,但最後因為戰術上的安排並沒有發射,只作後補戰備,如今才再匆匆裝上戰船。這對義軍而言當然是好事:他們擁有的彈藥本就不甚充裕,如今正可全部投入決戰裡。
  
  此刻荊裂和虎玲蘭亦在那江岸的人群裡,協助督導戰船的整備和檢查武器。
  
  燕橫這是第一次看見如此浩大的船隊,只感大開眼界,露出驚異的表情。
  
  「敵人比我們擁有更多更大的戰船啊。」王守仁看見燕橫的表情,苦笑說。
  
  燕橫明白王大人面對多大的困難,只能看著他默然不語。
  
  但王守仁又微笑了一下:「不過我們也有優勢。」
  
  燕橫看著江岸上義軍士兵勤快地整備戰船的狀況,試探著問:「是因為我們夠團結嗎?」
  
  「這也是一項。」王守仁點點頭。「但還有別的。包括一位故人所送的禮物。」
  
  他指的是同鄉孫燧。戰事至此,他不得不一再在心裡感謝孫大人,若不是他生前留下這個線報網,令他對敵情瞭如指掌,並且能適時派「破門六劍」等人在敵後干擾破壞,南昌不會如此順利一天攻破。
  
  現在這些線眼又再發揮作用了。王守仁得到情報,已有叛軍戰船進入鄱陽湖水域,並在接近樵捨一帶結集駐紮,看形勢明顯是要準備進攻南昌。
  
  收到此消息後,義軍眾多將領都主張固守南昌,以逸代勞,利用城池的防衛消耗實力較強悍的叛軍。但是王守仁卻力排眾議,反而提出要出擊迎戰。
  
  「賊軍雖然強大,但至今未曾真正勝利。九江、南康兩地都是不戰自降;而安慶城堅守日久,對叛賊則是重大挫折。如今失卻南昌老巢,對方士氣又更大損,倉惶回軍,氣衰而人馬疲累。我方以新勝之軍,若出其意料,奪取先機突擊,可一氣破之!」
  
  老軍師劉遜亦支持王守仁的看法。他提出先前另一項由線眼收集的情報,顯示了寧王叛軍從安慶撤退的日子。
  
  「逆賊全軍行進,不可能如此迅速。回到鄱陽湖上的,必是對方先鋒船隊,兵員人數不會很多,我看大概不超過三萬。若趁其未完全集結,我方先行搶攻,可予迎頭痛擊。」
  
  眾將領再三討論後,同意了王守仁的策略,並馬上就計劃了戰法……
  
  王守仁此刻在城牆上眺視,一則是要看看水師備戰的狀況如何,二來也想出來透一透氣,讓頭腦清醒一下,才能夠檢視自己的戰策,還有沒有疏漏或可改進之處。
  
  ——他任何一個失誤,就隨時要賠上萬人性命,並關係天下大局,實在不由他不戒懼謹慎。
  
  若是換作別人,也許早已經退縮,也許會只守不攻,期待朝廷正式的王師前來討逆;但其時整個大勢已然不一樣,朱宸濠可能已結集比今日浩大數倍的軍勢。只有王守仁,具有足夠堅定的意志去阻止此事成真。
  
  燕橫在旁看著王大人臉上的皺紋,察覺出他的疲憊與所承受的巨大壓力,因此也不敢開口打擾他。燕橫不禁回想起從前,第一次與王大人在廬陵並肩作戰的情景。經過這些年的風浪,燕橫更深刻地感受到,要像王大人這樣為他人的生死負責,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
  
  ——他日假若我真的重開青城派,也同樣要肩負這般重責,而不僅僅是傳承武功招式那麼簡單……
  
  「燕俠士……」這時王守仁卻說話了。「還記得我們初相識的事嗎?」
  
  原來王守仁正巧亦是回憶起廬陵之戰。燕橫點點頭。
  
  「與幾位相識相知,實在是難得的緣份。」王守仁看著燕橫說:「假如沒有你們,我早已死在朱宸濠之手;不是幾位一直冒死擔負危險的作戰,這場仗我也會打得加倍艱辛。再次感謝你們。」
  
  這次戰爭裡,王守仁實際擁有的戰力軍備其實不及寧王,所以連戰連勝,除了策略巧妙外,也在關鍵時刻和因素上,得到「破門六劍」全力扭轉。剛打完的攻城戰,若非「破門六劍」在內外夾擊,德勝門不會這般容易攻破,整個戰事延長,義軍死傷不知會增加多少倍,所消耗的體力和士氣也會帶到接著的戰鬥裡,降低勝算;更糟糕的更可能是戰情膠著,拖到朱宸濠回軍南昌反擊。幸好這些都沒發生,而「破門六劍」居功至偉。
  
  不過他們也付出了代價:練飛虹在戰鬥中力竭,直至現在還陷入半昏迷,只是偶爾清醒一陣,更別說下床走動。如今童靜正陪伴照顧著他。往後的戰事,飛虹先生已肯定無法參加,將來他的身體是否還能動武,尚在未知之數。
  
  對此王守仁不免憂傷,此刻一時感觸,就說出這番話來。
  
  這時燕橫回答:「沒有王大人,我們『破門六劍』當天遭『御武令』追殺,也一樣活不下來。」
  
  他說的是當年他們被秘宗門弟子在森林追擊,全靠有王守仁請托八卦掌門尹英峰來拯救,才得以逃出生天。燕橫豪邁地一笑,又說:「誰欠誰,算也算不清。不如不要算好了。」
  
  王守仁聽了愁眉開解,不禁也笑起來。他仔細看看眼前的燕橫,那充滿自信的氣度,與當日初識的青澀少年相比,已是脫胎換骨。
  
  ——而他今年其實才不過廿三歲。由此可知燕橫這些年的經歷是如何不凡。
  
  「我還記得燕俠士的弘願,是要復興青城劍派。」王守仁說:「看來那日子不遠了。」
  
  燕橫聽了搖頭苦笑。
  
  「我知道你有甚麼憂慮。」王守仁又說:「這次平叛成功之後,我必然借這機會向朝廷啟奏,敘說『破門六劍』的絕大功勞,請求聖上赦除各位欽犯之身。其時燕俠士就可以堂堂正正地重振青城派門楣了!」
  
  燕橫這次參戰並無想過要甚麼獎賞,全都是為了天下義理,還有與王守仁的深厚情誼而上陣。他一想到將來重開青城派有望,心裡大是興奮,馬上就向王守仁下拜感謝。
  
  王守仁急忙扶著他。
  
  「不必謝我。該是天下人謝你們。」
  
  王守仁說著,又再眺望遠方的江河,眼裡閃著光芒。
  
  「如此誠摯的劍道,若不承傳下去,乃是天下的損失。」
  
  燕橫聽了不禁激動,心裡卻想:王大人心中之「劍」,何嘗不更是世人的魂寶,應當流傅後世?
  
  萬一被朱宸濠當上皇帝,今日與之對抗的王陽明將被視為「反賊」,他一生的言行學說也將從世間抹消。
  
  ——為了保護這些,我們定要打勝這場戰爭。
  
  在荊裂面前的江岸上,排列著漳州水兵四、五十條同一式樣輕型戰船。那戰船形狀特殊,兩頭都高翹著不分首尾,船尖包鑲著鐵片,兩側突出六對槳棹,船艙四周包覆了生牛皮及密釘的茅竹條作保護。
  
  這船因為兩頭如雙翼齊飛之勢,稱為「鷹船」,是福建水軍裡一種靈活快速的突襲船。
  
  荊裂以前也沒見過這種船形,得漳州水軍統領李一寧的講解才知其長處。他跳上其中一艘,仔細看上面的掩護及武裝,檢查一下船身是否夠結實,又看看船兩端的鐵尖。其中一端上還加裝了活動的倒鉤,可以隨繩索拉扯而收緊放鬆。這是李一寧按荊裂的指示而造的,雖是急就章,鑄工有些粗糙,但看來效能不錯。荊裂試了幾試,很是滿意。
  
  這正是荊裂想要的特殊快艇,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荊裂看著時,露出像是得到新武器的笑容,躍回岸上後仍不禁再看那船列幾眼,這才回頭。
  
  虎玲蘭正坐在岸邊一塊石上,遠遠看著丈夫,她左手拄著軍刀,姿勢似乎顯得閒適,但其實內裡感到非常疲倦。攻陷南昌之後,這兩天她的狀況不如之前,進食也甚少。但她極力表現自然,以免給荊裂察覺有異。
  
  荊裂走了過來,拿起竹筒喝了口水。
  
  「怎麼樣?都滿意嗎?」虎玲蘭問。
  
  荊裂卻只看著她沒有回答。虎玲蘭感到奇怪。
  
  他突然拉起妻子的右手,大力透了口氣,然後說:「我知道。」
  
  虎玲蘭瞪著眼。她把軍刀放在大腿上,左手撫著肚皮,緊抿著嘴唇沒說話。
  
  「沒有人告訴我。」荊裂又說。「是我感覺出來。」
  
  「可是……」
  
  「對不起,我沒說我知道。」荊裂先一步回答。「因為我怕你擔心我。」
  
  「擔心你?」虎玲蘭不解。
  
  「我很清楚,我是無法勸阻你上場戰鬥的。誰叫我娶了一頭雌老虎啊。」荊裂微笑拍拍自己胸口,那衣衫內裡有個象徵虎玲蘭的老虎刺青。「所以我不想給你知道,我已經知道你有了孩子。你會害怕我因此在作戰中分心。而到頭來你自己會因為擔憂我而心亂,反倒令你有危險。」
  
  虎玲蘭這才明白荊裂的意思。而她確實是怕令丈夫無法專心戰鬥,才向他隱瞞已有身孕的事實。
  
  「可是……」虎玲蘭緊握著他的手掌。「你現在不怕給我知道了嗎?」
  
  「眼前是最大的決戰了。」荊裂收起笑容說。「在這樣的戰場上在誰也說不上會否確實生還。就算是我,在這大戰裡,也會遇上武藝用不上的時候。萬一我回不來,我不希望你以為我對這孩子不察不覺。所以我決定還是要告訴你。」
  
  虎玲蘭聽了眼淚盈眶,站起來撲進荊裂懷裡,與丈夫緊緊擁抱著。他倆與那腹中胎兒,三人無比地親密。
  
  「我還是要上陣的。」虎玲蘭輕聲說。「你知道,我不是那種能夠安坐著看丈夫打仗不去幫忙的女人。」
  
  荊裂點點頭。
  
  「可是……你真的會擔心我們吧?」
  
  虎玲蘭問。
  
  「會啊。」荊裂把嘴巴附在她耳邊細聲回答:「我會擔心。但我不會分心。我會更拚命把仗打贏。就像你一樣。」
  
  虎玲蘭流下欣慰的眼淚。
  
  江岸上的士兵不禁都注視他們。看著這對在戰場上兇猛如獸的武士夫婦,如此深情相擁,眾人不但沒有訕笑,反而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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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0-9-25 00:25:24
卷十九 仁者劍 第七章 湖戰
  
  寧王叛軍水師大將閔廿四率領的二萬先鋒船隊,七月廿三日已然進佔了鄱陽湖樵捨,並且在岸上設了寨營,集結組織軍勢,隨時準備渡湖攻襲南昌。
  
  不過閔廿四預期,王守仁新奪南昌未久,不會輕易放棄城池地利及城牆的守備力,主動出擊的可能不大。閔廿四這支先鋒軍本來是要趕來解救南昌之圍,如今則改變了策略,明日準備渡湖南下,進迫到贛江出鄱陽湖的河口一帶。只要扼守這關口,王守仁的水軍即無法從江河衝出來;再等寧王爺主力軍來會合,即可沿河以下,憑著凌駕對方的船炮火力,一口氣奪還南昌及誅殺王守仁這眼中釘!
  
  然而閔廿四並不知道,己方所在早已被義軍的線眼得悉。王守仁按著與劉遜規劃的戰策,將水師分成多支,已然離開南昌向鄱陽湖進發。
  
  一待夜色降臨,王守仁下達總命令,各支義軍船隊乘著黑夜的掩護駛出江口,悄悄進入鄱陽湖,分頭往不同地點行進及埋伏。
  
  王守仁一再乘夜佈陣出擊,只因確實無往不利。這黑夜航行有一定危險,因此王守仁在各部隊都分配了由漳州水兵操作的領航船,他們經驗極為豐富,順利帶領各隊都安全到達配置的水域。
  
  ——其中荊裂、燕橫、童靜及虎玲蘭,亦各乘坐戰船出動了,隨時準備作戰。
  
  唯一令王守仁擔心的是:這幾天鄱陽湖上吹著北風,方向正好對南下進擊的叛軍大戰船有利,若對方懂得乘勢利用,隨時發揮令人意外的強大戰力,足以破壞他的策略。但這天候之事非人力所能呼喚改變,王守仁只能盡力策劃計算,去補償這等不利,並在心裡向蒼天祈求……
  
  然而天不從願。七月廿四早上,北風大作。但是王守仁不能再等了——寧王主力軍隨時也會到達鄱陽湖。他從主帥船下達命令。義軍眾將領中最勇猛的伍文定擔任先鋒,率兵自江口出擊。在他後面則跟著另一支船隊,長官為都指揮余恩,頗有操船水戰的經驗。
  
  閔廿四得知風向,更認定天助我也,全支先鋒船隊馬上離了樵捨,順著風勢進迫黃家渡,該處距離南昌才三十餘里。
  
  就在這裡,他們遭遇了伍文定的迎擊。
  
  閔軍戰船乘著風勢前進,船首大炮齊發,其火力確實強橫。伍文定的水軍才接戰沒多久,已顯不敵,紛紛改道回轉逃避。
  
  第二隊由余恩率領的戰船這時正好趕至,逆風向著閔軍船舶發射炮銃弩箭,以救助調頭逃亡的伍文定部隊,但同樣難以抵敵閔廿四麾下戰船的火力。余恩也被迫與伍文定一起撤逃。
  
  伍文定軍敗退甚速,閔廿四本也有些懷疑;及至看見余恩的援軍也被擊退,他心裡再無疑問。當年曾在這鄱陽湖橫行的水盜頭子豪氣,重現在他那張滿佈刀疤的臉上。
  
  ——哪管你陸戰多麼厲害,一夜攻陷南昌也好,水戰可絕不是我們的對手!就由我報效王爺多年知遇之恩,為他打下第一勝!
  
  閔廿四下令全軍加速進擊,要將義軍水師都擊沉在鄱陽湖上,永不翻身!
  
  他麾下船舶於是都鼓起船帆,千百槳棹齊飛,全速往退卻的伍文定及余恩軍隊窮追!
  
  王守仁就賭在這關頭上:假如賊軍善用此勢,好好組織船陣謹慎追擊的話,義軍將會陷於被對方從中突進的劣勢;但如果相反,賊船各自加速而欠缺陣法組織,則將墮入我方圈套。王守仁把賭注押在後者。
  
  而結果他賭贏了。這當然不純粹是因為運氣,而是他瞭解寧王府水軍大多以盜賊構成,軍紀難言嚴謹,某些習性更是無法改變。
  
  就如王守仁所料,叛軍戰船就如往昔在水道上劫掠時一樣,爭先追殺著撤退的義軍船舶,欠缺任何合作陣勢,船隊被逃跑的伍文定和余恩牽引得越拉越長,中間更多有斷裂,而且欠缺兩邊側翼的拱衛。
  
  閔廿四看著這情況也感到不妙,但此刻騎虎難下,他只能希望快快追上去咬住敵軍,進入戰鬥,那己方就能陸續抵達再集結一起。
  
  這時在湖面西側,卻突然出現另一支船隊,橫裡向閔廿四軍中央全速攔腰殺來,上面飄揚著賊軍不熟悉的旗幟。
  
  那是義軍另一猛將刑珣所率的戰船,大小數百船舶,有如一柄尖刀般狠狠插進了閔廿四隊列的中間,將之前後完全割裂!
  
  這時閔廿四當然知道:自己中了敵人佯敗引誘深入、從中切斷分裂的計策!
  
  ——這並不是甚麼新奇的戰術,但卻依然奏效,原因只有一個:就是雙方軍紀的差異。
  
  同時伍文定已然下令,全隊戰船調頭向追兵反擊。余恩的船隊也都跟從。
  
  突入到敵陣裡的刑珣船隊,從中進行最大的破壞,向著無法組織戰陣的散亂敵船痛擊。這裡面包括了由李一寧所率領的漳州水兵精英,他們的戰船雖然大多屬中至輕型,火力不猛,但數目甚多而且陣勢井然,每次發現目標即蜂擁合擊,靈活快速,攻打不久已令敵方幾艘戰船起火,照得附近湖面一片紅光。
  
  本來閔廿四的船隊火力強大,數量亦不少,此時仍有餘力重整陣勢,且戰且退;但是漳州水軍的突擊干擾力實在太強,令閔軍陷於慌亂。
  
  而當中「破門六劍」又再發揮出重要的作用。
  
  由五十餘條輕巧鷹船組成的戰團,以撥槳之力全速突入了敵陣,又馬上分散開去,以每十艘為一隊,各自去找尋目標,以活動較不靈巧的中形戰船為主。
  
  荊裂就伏在其中一隊的領頭船上。前方正好發現一艘目標,他所帶領的十條鷹船破浪而前,一面從船艙密釘矛竹間的孔眼齊射銃弩,以壓制對方的防禦,一面不斷向之接近。
  
  ——在起伏不定的舟船上,發射箭彈其實命中機會不大,主要都是產生威嚇和壓製作用,除非數量成千上百才作別論。
  
  為首載著荊裂的鷹船,帶著鐵尖的船首猛然撞在敵船側面,鐵尖刺入船側的護板,上面特殊的鐵鉤也吃進木頭裡緊扣。
  
  鷹船相比對方的中型戰船小得多,雖然是攔腰衝撞,己方所受的衝擊更大,船上眾水手戰兵一時都失卻平衡無法行動。就只有荊裂一人以超人的反應能力馬上調整,彷彿完全不受影響,掀開掩護物出現!
  
  只見他精赤全身,腰下只穿著短褲,露出通體的燦爛刺青。他用繩索把沒有帶鞘的雁翅刀斜縛在背後,口中橫咬著鳥首短刀,赤足奔跑在狹長的船尖上,表現出令人驚異的平衡力!
  
  在登上船頭最高點之際,荊裂腿膝一屈一伸,整個人就如飛鳥般向上冒起,途中再伸出沒穿鞋的赤足,在敵人船身上一踩借了少許力,左臂長長伸往上方,攀住了戰船的船舷,再像猿猴般巧妙地竄上去,眨眼就踏上敵船的甲板!
  
  敵人船上的士兵只知被撞,還沒有清楚發生甚麼事情,赫見已有條水鬼般的靈巧身影登上來,也都驚得呆了。
  
  荊裂把牙齒間的短刀握在手上,展示微笑。
  
  這戰船上全體乘員不過四十多人,而且船上通道狹窄,無法用弓銃向荊裂圍射。這對於荊裂這武者而言,正是以寡敵眾最極的地形。
  
  船上寧王兵很快就意識到這一點。三條死屍瞬間倒在荊裂腳下。餘人一時都恐懼不敢近前。
  
  荊裂亦沒有將他們殺光的必要。他的任務只是清掃這船側上的守備。有兩個在船艙裡的弩兵,被荊裂透過窗孔刺殺,另外一柄手銃則給他硬生生搶奪拋下湖中。艙內這一邊的弩銃兵也都紛紛走避。
  
  由於不必擔心襲擊,下面鷹船上的水兵從近距離用矛槍把敵船側面鑿開一個小洞,然後向洞裡及四周以噴筒灌以猛油。看見差不多後,水兵就以火引點燃了一個火球,投向洞口。
  
  「將軍!」水兵向上急呼,同時以倒轉的矛桿撐向敵船側。
  
  荊裂一見火起,就轉身向船舷外一躍,穿過火焰輕巧落回鷹船上。水兵同時拉扯繩索,放開船頭鐵尖上扣住敵船的倒鉤,並用矛桿往敵船猛推。
  
  鷹船最大特長是不分首尾,兩頭皆進退自如,掌棹的眾水兵往反方向用力划水,鷹船很快就脫離焚燒中的敵人戰船。
  
  受到如此鑿洞灌油放火,那戰船船艙燃燒之勢極速,而且難以救滅,戰船下方很快就被火焰吞沒,上面的寧王水兵難抵熱力,只能冒死跳船逃生。
  
  「很好。」荊裂只看了一眼。「換另一條。」
  
  水兵打了個手勢,同一隊另一條鷹船靠了過來,荊裂也就飛快跳了過去,準備下一次攻擊。
  
  ——他所以要換船,是因為每次鷹船跟比自己大的船舶撞擊後,結構多少也會受損,不宜重複再撞;而且鷹船細小,所能負擔重量不多,先前噴筒的猛油已經耗用,需要換另一條鷹船上所載的油筒。
  
  荊裂帶著鷹船隊,就這樣逐一以衝撞火攻之法,襲擊對方的戰船,以小搏大,立下非比尋常的戰功。
  
  其他的鷹船隊,也運用大同小異的戰法,只是他們沒有荊裂那種登上敵船壓制的戰力,在撞上後只能一邊以弓銃射擊對方,一邊匆匆以噴筒在敵船的船身外噴油,脫離後才以火箭點燃,殺傷和破壞力不如荊裂這一隊,有時火勢不夠猛烈,還會被船上的敵人撲熄。但這種快攻,亦令對方慌忙躲避,疲於奔命,更加無法重新組織陣勢。
  
  荊裂則憑著他驚人的能耐,接連成功焚燒了敵方四艘中型戰船;還在尋找目標途中,順道突襲了十幾艘細小敵艇,每次他看準機會,直接跳上去對方小船的甲板,幾個起落就將上面敵人殺光或迫落水中,而落水者無可避免亦遭義軍水兵以弓弩或矛槍屠殺。
  
  在荊裂忙於突襲同時,虎玲蘭則跪在一艘較大的義軍戰船之上,藉著大船較高的優勢,以長弓射殺敵人。
  
  雖然船上人人都在奮戰中,但在她附近的同船水兵,還是不免留意到這個女武者的箭法。他們好些都有豐富的水上作戰經驗,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船上弓手。
  
  神准到這個程度。
  
  每當有敵船進入射程時,虎玲蘭那健美的雙臂就提弓連射。她為了行動便捷,將衣衫的雙袖都剪去,露出戴著皮革護手的古銅色臂膀,每次挽弓時賁起的優美肌肉線條,都令看見的士兵讚歎。
  
  虎玲蘭從腰間長囊拔箭搭弓的手法甚順暢,而且瞄準的時間只花很少,大約一般弓手射了兩箭時她已射了五箭,比誰都更快要補充箭囊。但即使是這麼快,那準繩仍然是很驚人,平均算幾乎每發六至七箭就必有一箭命中;在遇上敵船較小、擁有居高的優勢之際,又或戰船衝撞後距離接近時,她的準繩就更高。
  
  ——在那樣的急風中;眼前是漫天箭彈和炮煙火光;用的是手拉的長弓而不是機弩……竟然如此厲害!
  
  更令同袍們感到驚訝的是,虎玲蘭是在一整個早上不時嘔吐的狀態之下,達成這樣的神射。她從昨天開始狀況就不大好,晚上乘夜登上戰船出發去埋伏時,已然將吃過的東西都吐出來。之後直至開戰,她都完全沒有吃過東西,只能緩緩地喝水補充。
  
  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能連連開弓殺敵,那是多麼厲害的意志和專注力。
  
  水戰裡船隻對射弓弩和手銃,乃是一種互相消耗,優勝一方往往就是捱得比較久、更少人不幸被射中的一方。擁有越強的壓制,己方生還的機會也越大。虎玲蘭這準確的神箭,正好經常能把射區內的敵人弓銃陣迅速損害,在她附近的同袍所受的危險也就更小。他們也都極慶幸能與這個「女武神」並肩作戰。
  
  而虎玲蘭的長弓威力還不止此。生在水軍強盛的島國武家,她對戰船有一定認識,每次遇上目標,很快就看出船上有甚麼關鍵人物應該首要狙擊,也就將射線集中在那方位。她有兩次就因此成功射殺了敵船上的掌舵手,敵船雖有水手可代替,但已經造成一陣混亂失控,在義軍戰船面前就成了任由宰割的獵物。結果這直接令那兩艘敵船,各自被重炮擊毀和被大戰船撞沉。
  
  ——就如荊裂的登船突擊一樣,能夠如此憑一張弓建立大戰功的武士,世上幾稀。
  
  此時閔廿四水軍所受的損害已越來越嚴重,被切斷的船隊中列前後,到處都看見焚燒間冒著沖天黑煙、被衝撞後緩緩沉沒或載著乘員死屍飄流的叛軍戰船。
  
  突然又再有新出現的義軍船隊各從左右兩方趕至,分別是由徐璉和戴德孺所指揮的伏兵。一看見兩邊新來的敵人,叛軍水兵更是心膽俱裂。
  
  而這還沒有完。戰場四方又陸續出現十多支船隊。它們各自由義軍將領統率,同樣在昨夜就隱伏在湖上各處,待機出現圍攻。
  
  ——義軍眾將大多是地方官僚,本身其實不熟悉水戰指揮,但在王守仁安排下,他們各配給了一名經驗豐富的漳州水兵作為副手,因此這場誘敵合擊,才會配合得無縫。
  
  那些新出現的船隊實際每支都極小,大概只百餘人十來條小船,但都在船上掛著大面的戰旗,以壯外觀。叛軍在混亂中一時無法分辨這些船隊大小,只知道此刻湖面上彷彿四方八面滿滿都是敵人的戰船,這景象把他們最後的抵抗意志也消滅。閔廿四乘坐的福船率先就調頭逃亡。其他麾下船舶也慌不擇向,往湖泊各方逃走。
  
  原本衝在前頭的叛軍戰船最是淒慘,回頭的方向已被刑珣的部隊截斷,前方原來要追擊的伍文定及余恩船隊此刻又來調頭反擊,眾船被夾在中間,真能逃逸的極少,其餘不是被殲滅就是停船投降。
  
  閔廿四慶幸所坐的福船留在較後,所以及時能夠轉向逃亡。最初出擊之時他才感謝蒼天送他順風,但如今反向而逃,心裡則不斷在詛咒這北風。
  
  另一艘大型的福船是閔廿四的副船,這時也勉強回了頭,正跟在閔廿四數十丈後,同樣在吃力航行。
  
  「追上去!」贛州知府刑珣向水兵下令,驅使自己的戰船去追趕那落後了的敵將副船。刑珣所乘這海滄船比那福船較小,但遇著風小或風向不順時,活動能力和速度都比福船為高。此刻水兵在刑大人指令下,全力操作著海滄船追擊上去,漸漸開始拉近距離。
  
  ——若是平時,這艘具有重火力的大型福船,必有眾多中、小船舶保護策應;但先前經過荊裂的火攻突襲,還有虎玲蘭那邊的船隊攻勢,其護衛船已被大削至不夠一半,現在人人倉惶逃生,餘下那些衛船更是無力兼顧,因此這條主力大戰船,完全暴露了在敵人追擊之下。
  
  「不要開炮!」刑珣這時向船首下令。追到這種距離,海滄船船頭的火炮本可輕鬆命中福船,但刑珣卻阻止了。——大好良機,他要將這艘珍貴的戰船擒捕!
  
  海滄船上有一隊十人的戰兵,站在掩護的厚板後準備。燕橫和童靜也在其中,他們皆已拔劍在手,童靜的左手更提著收束起的鉤索。
  
  叛軍那福船左閃右避,嘗試擺脫刑珣的海滄船,但海滄船比其遠為靈活,不只擺脫不了,反而因此一下遭拉近距離。
  
  在福船的高翹船尾上,叛軍水兵試圖發射弩銃阻止敵人接近,但刑珣的部下早有準備,從掩護物後向其回射,彼此拉成均勢。
  
  這時海滄船終於追及,以船首擦撞福船尾側。兩船皆承受一陣衝擊震動。義軍水兵乘機拋投繩鉤網索,搭上了福船,將彼此拉貼在一起。
  
  燕橫帶著那十名水兵迅疾登船。海滄船的船身原本比福船矮了些,但燕橫憑著輕身跳躍力,不必用手幫助就登踏上福船。其餘人則手腳並用地拉著鉤索爬上去。
  
  叛軍早已知道對方來意,燕橫登船動作雖然無比迅疾,但一上船就有五、六個敵人拿著矛槍和長柄砍刀,從狹窄的船舷走道攻襲過來。
  
  他們瞥見這個只穿戴著極少護甲的年輕敵人,手上拿著一長一短的奇怪古劍。
  
  這麼特別的「士兵」,他們平生第一次看見,也是最後一次看見。
  
  燕橫雙劍捲起的刃風血雨,在敵船甲板上打開一片空間,容許繼後的十個同袍布成作戰陣勢。
  
  「跟著我。」燕橫冷冷說,當先朝著甲板上的其他敵人接近。
  
  同時一副帶著繩索的鐵鉤從海滄船頭向上飛射,勾住了福船那高高的船尾。
  
  童靜發勁拉扯,加上雙腿的躍跳,身體輕巧如燕朝那船尾的頂上飛過去。這是練飛虹所授崆峒派「摧心撾」,全靠身體和手腳動作無間配合,才會產生這樣好像「飛行」的奇效。
  
  在將至最高點時童靜左手放開繩索,身體卻仍繼續往上冒升,越過了那船尾的高度。在那船尾高台上聚集的弩銃手,此時正要從高向內裡甲板上的燕橫等人射擊,怎料上空一黑,仰頭赫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毫無理由地出現在他們上方。
  
  他們還沒來得及把武器轉向上空,「迅蜂劍」的幼細鋒刃已然落下。
  
  在福船甲板之上,死於「雌雄龍虎劍」下的叛軍水兵已增至十四個,其餘人連同掌船的水手都害怕得聚攏在一角,拋棄了兵刃投降。
  
  跟從著燕橫上來的義軍,乘機進佔了通向船樓的門口,並向內投擲了幾個煙筒。
  
  餘下躲在船樓的弩銃手和火炮手,在室內抵不住那迅速積聚的濃煙,拚命衝殺出來,卻逐一在目難見物的狀況下被義軍砍殺。剩下的人大呼投降,從船樓的銃孔拋出兵器,抱著頭冒煙奔出,也都全數被俘虜。
  
  就是這麼迅速,這艘朱宸濠花耗千金買來的重型戰船,連同船上的火炮武裝,完好地落入王守仁義軍之手。
  
  閔廿四帶著殘部一直被王守仁的水師追殺了十多里才能逃脫,稍一點算,兵員船隻折損過半,情狀慘重。
  
  被義軍擊殺和擒獲的賊兵其實只有兩千餘人,其他過萬陣亡者都是在混亂逃生及被義軍衝擊之間,跌入湖水中溺斃,交戰區一帶湖面之上,整片都是浮屍和賊船殘骸。也有部份戰船被義軍擄得,進一步充實了水師。
  
  廿四日午後,寧王大軍主力才進入鄱陽湖,迎接他們的卻是慘敗而還的先鋒。叛軍重整後退守到東南岸的八字腦,朱宸濠並急派快船往九江及南康,呼召留在兩地的守軍也到來集結,準備總體決戰。
  
  同時另一邊王守仁軍也要集結重整歇息。今早一戰短促但甚激烈,加上之前冒夜行軍,將士們消耗極大,必須休養恢復,迎接明日戰事。
  
  探知朱宸濠大軍已在對岸集合,還調來九江、南康的兵力助陣後,王守仁、劉遜及眾義軍將領知道,眼前再無巧取敵人的計策了,只有正面會戰一途。王守仁派了兩支小規模的部隊,聯合地方民勇前往收復南康和九江,好斷絕寧王軍退守的後路,但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其他可施的妙計。
  
  ——明日。最後決戰。
  
  相比之前,他的心反而安定了下來。已盡一切人事,餘下的就由蒼天決定。
  
  ——忠於吾心,我已無愧於天地。
  
  朱宸濠此刻站在主帥船上,眺視著鄱陽湖風景。一百五十六年前,他偉大的開國先祖太祖皇帝,就是在這裡擊敗死敵陳友諒,平定江南,奠定大明江山。
  
  ——也許這是個啟示:我也得在這裡經歷試練,才能夠奪取屬於我的天下……
  
  他知道此戰再無保留餘地。如今他很後悔自己之前所犯的錯誤,就是常想著要留有餘裕地安全取勝,於是攻打安慶遲遲不動用武者兵團,回軍南昌又期望靠著閔廿四的先鋒就可扼制王守仁,結果卻是一再失敗。朱宸濠不願承認,但他心底裡知道自己的弱點:生為藩王,長享富貴,他始終欠缺了每次豁出一切作戰的器量。不管口裡說得多豪氣,也改變不了這個習性。
  
  ——但是這次不同了……天,給我多一次機會吧。我會證明自己的決心。
  
  於是他祭出最後的武器:財產。朱宸濠把帶同行軍的財寶箱都拿出來,並向全軍許下賞格:明日決戰,凡勇猛當先衝鋒向前者,賞白銀千兩;奮戰受傷者,慰以白銀百兩。
  
  公佈一出,原本因為連連戰敗而損折離散的軍心,馬上就再次凝聚起來。畢竟投入寧王府的將士絕多亡命之徒,眼中都是財帛權位,如此破格重賞,可在一天之內就賺得,他們都認為值得拿性命去賭。
  
  雙方浩大的水師,就在鄱陽湖兩邊湖岸備戰,靜靜等待七月廿五日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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