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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水合]五蠹/五重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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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5:53:30 |倒序瀏覽
五蠹/五重緣 作者:水合

內容簡介】:

  五蠹,原意為蛀蟲。

  當大亂天下的外族退居關外,遺居中原的胡人備受歧視。

  美貌卻身份卑賤的胡女安眉,在意外得到槐鬼贈送的五只蠹蟲後,人生竟由此遽變。

  當名滿洛陽的苻氏長公子與一名胡女定情,這位桀驁的貴公子才明白,他與她的緣分,真是半點都不由人……

  如果短暫的一生,可以有機會體驗這五種截然不同的身份,你是否會欣然向往?

  善良美好的女子安眉自賣給別人為妻後,受盡欺凌,正欲離家出走,竟意外邂逅村中的槐樹之神,得到了他贈送的五只蠹蟲精。

  據說,這五只蠹蟲精正是韓非子所言的五種有害國家的人群象征。遇到困難時,吞下一隻便能脫離困境。

  於是,在漫漫尋夫路上,安眉借助那些蠹蟲的力量,一次次完成性格上的蛻變,度過難關,也一次次實現地位上的跨越,直至遇見命定的男子——風流刺史苻長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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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5:54:11
楔子

  “槐鬼,要打一個賭麼?”

  “哎?什麼賭?賭什麼?”

  “賭信仰的淺薄、賭所謂虔誠的虛假。誰輸了,就用誰的原形做棺材。”

  “呵,拿千年神木做棺材,老柳你好大的……屍體?”

  “少說冷笑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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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5:55:56
第一章

  秦州始平郡扶風縣西南的小澤村裡,安眉正趁著傍晚的片刻閒暇,將滿是傷痕的手臂泡進冰涼的溪水中。淙淙溪流在水勢緩和處繞了一灣清泓,正倒映出她愁苦的面龐。

  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膚色像嫩白的羊酪,五官深邃而精致;尤其是額發下一雙烏亮的眉,好似細長的新月,斜尾又微微上挑,在凝脂般嫩薄的額角流轉著青色光采——然而這樣一雙風流的眉此刻竟蹙著,眉下黝黑的眼珠猶在濃密的睫毛中惶惶發顫。

  “我要去找他……”

  喘息了半晌之後,安眉癡望著碧藍溪底流淌過的大片火燒雲,惶懼而又堅定地自言自語。

  安眉姓安,這是胡人著名的昭武九姓之一,原籍在西域安息州的安國。

  秦地俗諺有雲:“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這裡的“狐”,也就是“胡”。這條諺語含沙射影地反映出當今漢人對胡人的仇視——從現如今的大魏朝向上追溯,中原好幾百年盡是外族橫行,二十年前天下由漢族邵氏一統,才算結束了戎狄亂華的局面。飽受欺凌的漢人在揚眉吐氣之後,對待胡人的態度就難免過激。

  就如同這句諺語——姓白姓康的胡人定居在中原,千年之後即使改姓了趙與張,他們依然還是胡人。低賤的血統,是甫一出生即被打上的標簽。

  “我要去找他。”

  安眉口中的“他”,是安眉的夫君,在新婚當日即被官兵征去洛陽修築大興渠的徐珍。

  自二十年前入侵中原的胡人退居關外以來,大批胡商每年都會從西域的女市購入胡人少女,再千裡迢迢販到中原——貌美價廉的胡女向來是窮人家買妻的首選。

  安眉十二歲時被徐家從扶風縣某家酒坊花十五千錢買下,四年來徐家老少一直拿她當勞力使喚,直到去年十六歲上,才替她開了臉與徐珍完婚。誰料抓壯丁的官差在安眉成親那天忽然降臨,結果安眉梳了頭嫁了人,卻仍舊是處子之身。這場橫禍讓脾氣古怪的婆婆深受打擊,毫無道理的將整件事也算在安眉頭上,從此更是變本加厲地使喚她。

  “討個胡女就是不吉利,”婆婆徐王氏在盯著安眉做活時,經常轉著發亮的眼珠,歪著嘴咧咧,“生辰八字又沒有,誰知是不是克喪命,尖臉薄腮狐媚眼,越長越不安分……”

  安眉逆來順受慣了,也不分辯,只任勞任怨,一心盼著徐珍能早些回來。誰知等了一年都不見音訊,只聽說大興渠上勞役是一批接一批地死,不死也因為成天泡在水裡下肢都長了蛆,多數會落個殘廢。時間一長徐王氏便料想大兒子八成已難活命,就琢磨著將安眉改配給小兒子徐寶——小叔徐寶今年才十四歲,安眉心裡一百個不願意,言行中難免透露出一點來,結果一不留神頂撞了徐王氏,自然要討得一頓毒打。

  即使丈夫徐珍在離家前從沒給過她任何關愛,安眉也不願改嫁。她並不清楚自己心裡想要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次她不想乖乖認命。興許尋到洛陽大興渠去,就能夠找到丈夫;哪怕要留在當地陪丈夫繼續服役,或者就近找些縫補漿洗的活做生計,日子總要好過現在罷?

  心頭一旦拿定主意,安眉便彷彿看見些微希望。她興沖沖跑下一道緩坡,迎著金秋晚風從飛舞的白荻間穿過,一口氣沖到村頭大槐樹下,虔誠地跪在樹前祈禱——那是一株千年槐樹,當它枝繁葉茂時,曾經是村中無上的神物,鄉民每年都會在樹下舉行社祭。

  去年秋天,一場怪雷將參天大樹整棵劈焦,直到今天也沒抽出新芽。村中長老認為神樹是遭了天譴,冥冥中必然有些不吉利的因由,因此便撤去了樹下的祭壇長幡。取消祭祀後村人也漸漸不將這棵槐樹放在心上,除了不敢擅自將枯死的大樹劈了做柴燒,平日路過哪裡肯多看一眼。村中只有安眉還惦記著這棵槐樹,時常會悄悄來跪拜禱告一番,有時挑水路過還會不死心地給樹澆點水,指望它有一天還能活過來。

  “槐神保佑,保佑我去洛陽能找到夫君;保佑我今夜出行順利……”安眉雙掌合什正念念有詞,卻見周遭天光一黯,蒼穹中無邊無際的火燒雲在剎那間湮滅,冰冷的暮色倏然而降——安眉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嚇住,好半天不敢動彈。

  就聽枯死的槐樹後突然響起一聲悅耳的笑,接著是腳步聲窸窸窣窣,似乎一個人正踏著淺草向安眉走來:“從前七嘴八舌圍著我吵,我都懶得理;如今就剩下一個信徒,我倒有興趣聽聽她求什麼了。”

  安眉瞪著從槐樹後繞出來的青衣男子,張口結舌傻了眼。那青衣男子望著安眉一徑地笑,安慰她道:“你別怕,我就是這棵槐樹。”

  雖然那俊美非凡的男人一張口就是怪力亂神,安眉首先害怕得卻是他聽見了自己要出走的打算,跟著她發現這人面相陌生並非本村人,說話聲又親切,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哎?嚇傻了麼?”

  安眉搖搖頭,方才想起剛剛這男子所說的話,一雙黑眼睛便倏然睜大,將信將疑地打量起面前男子——只見他容說﹠得清貴難言,風流神態正應了傳說中的仙人之姿,一身縐紗青衫竟找不到一絲衣縫,心中便不由又相信了幾分。

  “您是……槐神?”安眉戰戰兢兢小聲問。

  “嗯,算是吧。”那男子微微咳了一聲才點頭,“去年我跟人打了一個賭,所以原形被雷劈焦,一直在假死。說起來還要謝謝你,自從我的原形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只有你還在真心信奉我……”

  安眉怔怔囁嚅:“那……那些都是本分,應該的……”

  “哎,本大爺向來知恩圖報,你使我得了好處,我自然也會幫你。”青衣男子笑瞇瞇說罷,輕輕朝安眉吹了一口氣。

  安眉只覺得手臂一癢,低頭看時發現身上傷口盡數消失,這才徹底信服,不禁心中歡喜,惶惶向槐神一拜:“謝謝神仙大恩。小女想前往洛陽尋找夫君,還請神仙指點。”

  “你此番前去,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一路多有艱險。這樣罷,我就用點道行幫你,”聽人喊神仙果然會上癮,“槐神”便轉身從假死的槐樹上扒下一塊焦黑皴裂的樹皮,得意地挑眉嚷嚷道,“都給我出來!”

  安眉看著那槐神在樹干上撓了半天,從蛀洞裡抓出幾只蛀蟲,又掰下一截手腕粗的樹枝,一並遞到她面前。

  “這是我身上的蠹蟲,知道什麼是五蠹麼?”

  安眉盯著槐神手中不斷蠕動的肥白蟲子,搖搖頭。

  那“槐神”便笑起來:“昔日韓非子以蠹蟲作喻,諷邦國中不事耕戰的五種敗類,分別是學者、游俠、縱橫家、患御者、工商之民。我手裡這五只蟲子,便是匯聚了這五種人的精氣,修了三百年才得個蟲身。”

  安眉不識字,也聽不懂槐神的解釋,睜眼瞎子一般茫然問道:“這些蟲子能派什麼用呢?”

  “槐神”將五只蠹蟲倒在那半截樹枝上,等它們鑽入木頭後才把樹枝遞進安眉手中:“我把這五只蟲子交給你,你平日就拿這截樹枝餵養著,若遇上不可化解的危難,就取出一隻蠹蟲來——只是用法有點惡心,你得把蟲子生吞下去。”

  說罷便有點促狹地盯著安眉眨了眨眼睛,誰料安眉卻神色不變地點點頭:“謝神仙指點。其實惡心倒也還好,三年前災荒時,我們都從柳樹上抓蝤蠐烤來吃的。”

  蝤蠐是天牛的幼蟲,沿河的楊柳樹裡長了許多,樣子肥嫩鮮白圓滾滾,也不知被哪個才子最先拿來形容美人的頸項,卻也是饑荒時災民的充饑之物。

  “柳……柳樹?!真他媽地惡心!”卻見那“槐神”臉色一白,大驚失色地捂嘴轉身,扶著槐樹顫巍巍消失在空氣裡。

  安眉捧著樹枝怔怔看著眼前的槐樹,好半天回不過神來。最後她恍恍惚惚對著槐樹又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怔忡地離開。

  稍後卻聽見槐樹後響起一句涼涼地嘲諷:“你身上的蟲子叫‘有點惡心’,輪我就是‘真他媽地惡心’?被人當成神仙就是不一樣啊,是吧槐神?”

  “少,少囉嗦!”還躲在樹洞裡的槐鬼碎碎念道,“我身上的歸我身上的,可聽見有人把你肚子裡的蛔蟲烤來吃了,我就……嘔……”

  “不是蛔蟲,是蝤蠐,比你身上那些蠹蟲不知風雅了多少。說起來那些蟲子明明是自己修煉成精,你也好意思對那凡人誇口是用你的道行?”

  “要不是蛀在我身上,憑它們能修煉成精?白吃白住那麼多年,當然算我身上的道行!”

  “強詞奪理。”

  “嘿嘿你就不忿吧老柳,你是氣不過我打賭打贏了呢,也不想想這一年我吃了多少苦。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的原形‘好好’磨成一口棺材,梅蘭竹菊鴛鴦雙喜,花樣隨你挑!”

  “我就喜歡聽你說冷笑話,”被槐鬼叫成老柳的柳鬼冷笑道,“好,我就要那鴛鴦雙喜紋樣的。”

  “……”槐鬼相當無語。

  “對了,你把我原形磨了棺材,我沒事該往哪裡晃蕩去呢?”

  這倒是槐鬼事先沒料到的狀況,然天打雷劈不是白挨的,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口棺,那棺材是絕對、一定以及肯定要做:“看見我頭頂上那根樹杈杈沒?借你蹲。”

  “行。”勉為其難地輕輕一聲應,尾調裡竟含了點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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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陳留郡,崔府。

  為門生講解《春秋》直至夜半帶來的疲倦,並不能使崔太守放在心上。此刻他正趁著天光未晞,躡手躡腳穿過滿是晨露的草叢,悄悄潛入一間下人住的耳房——那裡睡著前不久剛被崔府雇傭的小廝。

  悄悄闔上門扉,崔太守的嘴角若有似無地浮起一抹笑意。借著拂曉的微光,他定睛凝視著躺在寒酸臥榻上的年輕人,悄無聲息地走上前掀起衾被一角,俯在那熟睡人的耳邊輕聲喚道:“長卿,長卿……”

  “嗯?”睡夢中的人厭煩被打擾,張開惺忪睡眼不悅地咕噥,“叫我作甚?”

  咕噥完才發現,半個月來的偽裝,已然露餡。

  苻長卿睡意頓消,懊惱地皺著眉翻身坐起,橫了崔太守一眼。崔太守毫無意外地捋著長髯,得意洋洋地笑道:“門生說府中新來的小廝常在間壁偷聽我講解〈春秋〉,又愛與他們敘論長短,每每有驚人語。我聽了他們的形容,就猜到是你,名滿洛陽的青齊苻氏長公子——苻長卿。”

  “崔大人與在下素未謀面,竟能將在下認出來,真是好眼力。”苻長卿披衣下地,開始動手穿衣服,手指碰上素葛夾衣時一頓,干脆將樸素的衣裳拋下,轉身從枕邊拽過一個包袱抖開,活—內裡的光華璀璨——精白團花繡紈褲、玉色花綀衫袍、秋香色紗縠裓衣,香囊佩玉纏作一團,件件都是洛陽最精美的式樣。

  苻長卿只管旁若無人地穿衣,干站在榻旁的崔太守便有點惱怒道:“苻公子隱姓埋名寄身於我門下,竊聽我論說〈春秋〉,委實狷介。”

  “對,”苻長卿揚指彈彈紗冠,回首沖崔太守一笑,“委實狷介。”

  崔太守聞言一怔,無奈地瞥了眼面前才剛弱冠的青年,老臉便有點掛不住:“苻公子,崔某是抱著結交之意而來,你這般使我難堪,又是什麼意思?”

  “崔大人,”苻長卿穿戴已畢,芝蘭玉樹一般立在耳房正中,背著晨光的笑容裡帶了點冷淡,竟似這窗外的秋陽般乍暖還寒,“您能識破我的喬裝,就該清楚,我並非抱著結交之心而來。”

  話中的坦然回絕使崔太守面色一變,氣得聲音發顫:“好,好,人道苻氏長公子精於謀算、孤高自許,崔某今日算是見識了。我原本還以為,你是個愛學問的人……”

  “在下慕名而來、盡興而去,何必結交?”苻長卿一邊談笑,一邊用右手比出個拈花的手勢,瞇著一隻眼送到崔太守面前,“何況大人您對〈春秋〉的理解,還是差了那麼點兒……”

  於是這個清晨,門生三千、在當代解詁《春秋》上擁有至高地位的崔太守,顏面碎了一地……

  留鶴山通向洛陽的唯一一條山道上,洛陽苻府的小廝、苻長公子的書童阿檀正駕著馬車信馬由韁,他歪著腦袋托著腮,嘟著嘴問躺在身後車廂中的自家公子:“少爺,您明明挺喜歡那崔太守講解的〈春秋〉,卻為何不願與他結交呢?”

  苻長卿在晃動的車廂裡掩上書卷,睨著書童腦袋上的總角淡淡笑道:“崔太守一代鴻儒,又是清河崔氏出身,為官卻只做到區區一個陳留郡太守,你道是為何?”

  “因為他不羨慕世俗名利,只愛做學問啊!”阿檀摸摸鼻子,疑惑不解道,“世人都稱贊他這點,少爺難道還嫌棄他官小?”

  雖說少爺是豫州刺史,但俸祿還及不上二千石的陳留太守咧!

  “世人都稱贊他,我就要跟著稱贊了?”苻長卿嗤笑一聲,越發覺得阿檀的腦袋像頭羊羔,“因為他荒疏公事才不得仕進,現在卻要推崇他淡泊明志,我看世人才是糊塗。成天豢養一幫逃避兵役的門客幫閒、清談誤國,前朝的教訓難道還不夠慘痛麼?這樣的人說難聽點就是邦國之蠹,我肯扮作小廝去他那裡旁聽,便算是對他學問的仰慕了,至於結交——免談。”

  阿檀眨巴著眼睛拼命點頭——哎呀呀,他怎麼能忘了自家少爺的脾性呢?

  ……

  當風塵僕僕的安眉站在滎陽縣城門口的時候,她按著腰間最後三文錢,心頭隱隱浮動不安。自從逃出徐家半個多月以來,自己連趕路帶打聽,找到洛陽大興渠時並沒能見到丈夫。聽說扶風縣征來的勞役負責開鑿滎陽至陳留郡一段,她不敢遲疑立即趕往這裡,只是才剛到城門口,便已是山窮水盡。

  如今為了走動方便,安眉一路上都是作男兒打扮,她身上穿著小叔徐寶的衣服,又用一字巾包住了額頭和雙眉,乍一看還真是個俊俏小郎。跟著清早趕豬進城的小販一道混進城門,安眉空著肚子不敢買吃食,想著該尋點活計先賺到錢,才好繼續尋找丈夫。

  天色漸漸亮起來,早市也越來越熱鬧,饑腸轆轆的安眉穿梭在人群之中,滿臉菜色的蹙眉張望,一副尋求出路的愁苦模樣全寫在臉上。

  冷不防一隻手拽住了她的褲腳,安眉嚇了一跳,慌忙停下腳步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在擺攤。

  “小爺,要玩賭骰子麼,三文錢一次。”

  安眉連忙搖搖頭:“我身上沒幾個錢,我不玩。”

  擺攤的年輕人目光一動,笑道:“小爺,只要三文錢,而且贏面很大,運氣好能賺十幾文回去呢。”

  安眉聽見能賺錢,面上略一猶豫,那擺攤少年便將骰子遞到安眉面前給她看:“你瞧,這骰子上一共六個點數,只要投出三點以上,你都是按點數贏錢。如果投出三點,就不算輸贏;投出一點和兩點,是我按點數贏錢。一次三把,你是不是贏面很大?你只要出三文錢作賭注,如果最後算下來我只贏你一個點數,還會退給你兩文錢。”

  安眉默默算著,只要投出四五六都是自己贏錢,心裡早就活動了,嘴上卻還猶豫道:“我的贏面那麼大,你還擺攤做什麼?”

  “哎,賭錢就是玩玩麼,圖個樂子,輸贏隨意。”少年聳聳肩,無害地朝安眉笑著,露出兩顆閃亮的虎牙。

  安眉咬咬下唇,便蹲著身子將僅存的三文錢送進了少年的手裡。

  “好唻!一次三把,輸贏不悔咧!”少年賊眼晶亮地將骰子在賭盅裡搖得嘩嘩作響,須臾後賭盅一開,竟是個兩點。

  安眉心中咯登一聲,臉色便灰暗了一分,誰知之後的兩把竟還是二點,安眉便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了:“這……這……”

  “輸贏不悔,小爺,祝你下次鴻運當頭財源廣開啊,”少年將手往安眉面前一攤,“給錢吧,你還欠著我三文呢。”

  “我,”安眉隱隱覺得上當,卻只能氣勢怯懦地告饒,“我沒錢,我身上統共只有這三文錢……”

  “騙誰呢?”少年把眼一瞪,扯住安眉身上的包裹作勢要打,“你出遠門身上會沒錢?”

  “別——別——我真的沒錢,”寒酸的包袱在一拉一扯中被拽開,幾件打著補丁的衣褲滑落在地上,當中還裹著些說不清用場的布帶、草紙、枯樹枝,卻的確沒有半點值錢的東西,安眉臊紅了一張臉,手忙腳亂地將地上衣物搶進懷裡,還在不停地囁嚅,“我真的沒錢,真的沒錢……”

  少年看著安眉手足無措泫然欲泣的窘樣,也只得相信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罷了罷了,晦氣的窮酸鄉巴佬!小爺我今天放你一馬,快滾吧!”

  安眉忍住啜泣,趕緊將包袱收拾了摟在懷裡,惶惶往後直退。這時她身後恰好有一輛馬車正在起行,趕車的少年慌忙勒馬吆喝道:“哎哎——你留點神!”

  安眉急忙側臉告了一聲罪,轉身沖進人群中跑遠。

  苻長卿正坐在車中啃著滾燙的餡餅,因為馬車驟然的停頓被燙到了嘴唇。他慍怒地皺起眉,掀簾看時,卻只見一個腦袋上扎著靛藍色一字巾的少年倉惶跑遠。因他生平最厭惡靛藍色,苻長卿便在心中留了印象,不悅問道:“怎麼回事?”

  “少爺,我剛都看見了,那人被走江湖的騙光了錢,還真是可憐。”阿檀沖安眉的背影努努嘴,“不過擲骰子的伎倆也騙不了幾個錢,雕蟲小技。”

  “為了蠅頭小利都會選擇作惡,可見執法鬆懈到何等地步——滎陽郡的刁民也早該被整治了,”苻長卿目光中滑過一絲陰狠,若有所思地重新啃起餡餅,低聲吩咐道,“這樣罷,今天我不出城,在滎陽多留一天。”

  阿檀自然聽命,抖動韁繩駕車緩緩離開。

  ……

  當白天的光景結束,夜幕悄然降臨,安眉縮在死巷的牆角裡躲避巡夜的官差,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她一整天都沒找到賺錢的活計,此刻身無分文、饑寒交迫,該是走投無路了吧?

  流浪的日子每一天都這樣漫長,安眉已覺得無法再忍受。當雙腳被深秋的夜寒凍僵,她終於不再遲疑,從包袱裡摸出槐神給的樹枝,瑟瑟發抖地捧到耳邊——樹枝中正隱隱發出沙沙的聲響,是蠹蟲在啃食木頭麼?

  安眉吸了吸鼻子,橫下心,攥緊樹枝往地上敲了兩下。借著明亮的月色,她看見一隻蠹蟲很快從樹枝中掉了出來,正落在地上蜷曲扭動。

  槐神是不會騙她的!安眉這樣想著,便將肥白翻扭的蠹蟲用指尖捏起,直著脖子吞進了喉嚨。她睜大眼睛瞪住夜空,感受著一隻活物一點點滑過自己的食道,死命咬著嘴唇壓制住干嘔的欲望……吞下去!吞下去!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槐神不會騙她……

  翌日朝食之後,即將離開滎陽的苻長卿正在車中閉目冥思,勻速前行的馬車卻再次被人驚擾。他的身子向前一沖,才剛剛扶穩憑幾,便聽見自家的書童已在車外揚聲大罵。苻長卿皺皺眉,望著車簾問道:“阿檀,發生什麼事了?”

  “少爺!我駕車駕得好好的,這個人忽然撞上來,又沒受什麼傷,還賴著不肯走……”

  苻長卿挑挑眉,揚手掀開車簾,只能看見坐在馬蹄間的無賴露出半個腦袋,腦袋上還繫著條靛藍色的一字巾。他心中一動,絕佳的記性便已從腦海中翻出同樣一條少見的靛藍頭巾,不禁冷笑道:“滎陽郡的刁民,真該好好整治了——阿檀,鞭子在手裡麼?”

  正與無賴糾纏不休的阿檀忽然聽見少爺在車中問話,心中就是一緊,怔忡地應了一聲:“在。”

  話音未落,一貫錢便從車廂中拋出來,嘩啦啦正落在阿檀腳邊。

  “因受騙而行騙最可恨,抽他十鞭子,記得最後一鞭須落在臉上,好令他人提防——這叫罰莫如重而必。為求生鋌而走險也算可憐,打完了再將錢給他——這叫賞莫如厚而信。”

  “是,少爺,阿檀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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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5:56:30
第三章

  安眉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團柔軟的雲霧裡,她懶洋洋翻了個身,膝蓋磕上一大包硬梆梆的物事,這才痛得清醒了點。

  她只記得自己吞下了一隻蠹蟲,然後……發,發生什麼事了?安眉霍然坐起身,驚愕地看著自己遍體綾羅,覆在身上的衾被又軟又輕,也不知內裡絮得是什麼材料。

  “我,我這是在哪裡?”安眉磕磕巴巴自語,掀開被子看見放在自己腿邊的氈布包裹,好奇地打開一看,差點沒嚇昏過去。

  氈包裡是一錠一錠的銀塊,間或還夾著幾塊馬蹄金,成貫的銅錢像蛇一樣盤成一堆,安眉做夢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她看得兩眼發直,渾身篩糠般發抖,顫著手摸了摸耀眼的財寶,一顆心跳得直堵住嗓子眼兒——她,她身邊哪來這麼多錢?

  雖然眼前光怪陸離目不暇給,安眉卻驀然想起一事,她趕緊起身四下尋找,卻遍尋不見自己原先的包袱;跟著她在床榻邊發現另一隻陌生的氈包,打開看見內裡除了些精細的衣物,還有槐神給她的槐樹枝,這才鬆下一口氣。安眉將樹枝緊緊貼在心口抱住,開始謹慎地往四周打量。

  此刻她正處身於一間驛棧的客房,這個安眉可以從驛棧統一配給的銅盆銅壺上判斷出來,只是這樣舒適的客房安眉從來都住不起。那麼,自她吞下蠹蟲到醒來的期間,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安眉低下頭,再次細看自己身上的衣料。她扯開襟口,發現用來束胸的布條已被換成細軟的白綾,不禁滿足地微微一笑——看來在自己昏睡的時候,蠹蟲將她照料得很好。可是……不對!

  安眉怔怔拉下衣襟,瞪著自己肩膀上刺目的鞭痕,驚疑自語道:“哎?這是怎麼回事?”

  她飛快地檢視周身,在背上又摸到幾條未愈合的傷痕,跟著照鏡子發現自己額角上也落下道黑紅猙獰的傷疤,著實唬了一跳——好好地傷成這樣,身邊這些錢,別是不義之財吧?

  安眉不識字,早記不得當日槐神告知自己的話,什麼五蠹不五蠹的。她只知道自己走投無路時吃下了一隻蠹蟲,而那只蠹蟲確實幫自己度過了難關,眼下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靠自己小心打聽才是。想到此安眉便趕緊起身穿好衣裳,又將沉甸甸的金銀分作幾包藏好,這才貼身裝了一吊錢,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

  此刻朝食剛開,驛棧的灶房裡正是白汽騰騰,棧中小廝看見了安眉,連忙笑著招呼道:“公子這麼早就起身啦?昨天睡得不好?今天要吃點什麼?”

  安眉戰戰兢兢坐在席上張望了半天,才鼓起勇氣道:“我,我要一份熱湯面……”

  卻聽那小廝笑道:“唷,公子今天胃口不好?點得可真素淨。”

  安眉立刻漲紅了一張臉——她一年當中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湯面,剛還為這份奢侈竊喜呢,看來真是有錢都治不好的窮酸病。羞赧歸羞赧,當熱乎乎的湯面送到面前時,安眉還是憨憨地笑起來。她就著碗口吮著香濃的雞湯,不停地攪動筷子與充滿韌勁的蕎麥面條纏斗,真是越吃越開心。

  吃飽喝足後安眉走出驛棧,沿街買了點干棗杏脯,故意找了個面善的老嫗搭話:“婆婆,我生病睡了兩天,有些糊塗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正在曬太陽的老嫗很高興有零嘴吃,對著安眉呵呵笑道:“唷,年紀輕輕身體可要保重。今天是九月十二乙酉日吶。”

  安眉心中一算,不禁駭然。她是乙亥日夜裡吞下蠹蟲的,算來竟已過了十天!這十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安眉心不在焉地將零食送給老嫗,自己心思重重地走回驛棧,取出一小包銀錠放在榻上端詳。

  許多事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但安眉篤定槐神不會騙她——饑寒交迫的危機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所以接下來自己只要安心尋找丈夫就好,至於想不通的地方,就別再多想了吧。

  安眉低頭敲敲腦勺,才放下心事渾身一鬆,剛要吁出一口氣,卻聽門外轟然一聲巨響——幾名官差破門而入,沖上前繳下榻上的銀錠,凶神惡煞地將安眉架住:“小爺,麻煩你走一趟縣衙,有人告你呢!”

  安眉嚇得臉煞白,雙腿軟在地上直劃拉,只能被官差架著胳膊押走。她拖著哭腔一路淒淒惶惶,淚眼巴巴望著五大三粗的官差語無倫次道:“小人知罪了、小人知罪了……小人犯了什麼罪?”

  一路疾趨到縣衙,安眉不明所以地被人往堂中一丟,整個人畏縮在森森高堂中篩糠般發抖。胖乎乎的滎陽縣姜縣令在堂上一拍醒木,高聲喝道:“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安眉。”安眉結結巴巴回話。

  “你可知罪?”姜縣令不審不問,上來便是這麼一句。

  “知罪,知……什麼罪?”安眉心裡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罪可多了——比如私自逃出徐家、女扮男裝,又不明不白得了許多錢財,但不知是哪一樣讓她被逮進縣衙。

  “有人告你當街聚賭、侮辱他人,制假販假、欺謾斂財,你認是不認?”姜縣令看著安眉目瞪口呆的傻樣,才又補充了一句,“你看看告你的人,你可認識?”

  安眉聽了這話,才意識到身旁還跪著一個人,慌忙側過臉一看,竟然是當日在早市上騙去她三文錢的少年。安眉在震驚之餘委屈地低呼:“你怎麼惡人先告狀呢?”

  那少年也斜雙眼哼了一聲:“老子不告死你,誓不為人!”

  安眉渾身一顫,想不透這人為何如此刻毒。這時堂上姜縣令拍著醒木發話:“被告者安眉,還不從實招來!”

  “大人,小民不曾做過這些壞事,只是十日前小民在街市上,曾被原告人騙去三文錢,之後就不曾有過往來,小人不知他為何要告我……”

  “胡說!”那少年噌一下跳將起來,又慌忙跪下爭辯道,“你只說十日前的事,那八天前發生的事,你怎麼不說?!”

  “我……”安眉張口結舌。她委實不知八天前發生了什麼事,還能怎麼說?

  “大人,”原告少年聲淚俱下,抽抽搭搭對堂上嚷道,“您要為草民做主啊!”

  “嗯,”姜縣令點點頭,吩咐央︻道,“上物證。”

  一名官差立即把收繳來的贓物——安眉的包袱和當時從榻上繳獲的財物當堂打開,只見十來錠銀子亮晃晃引人注目,而裹在衣服裡的槐樹枝卻恰好被抖落在地上,骨碌碌一直滾到安眉腿邊。安眉趁人不注意,悄悄將槐樹枝拾起塞進了袖管。姜縣令一連看了銀錠好幾眼,才把眼珠移開問安眉道:“這些銀錠,你從哪裡得來的?”

  實際上這些銀錠只是“贓款”中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被安眉藏得極好,除非將客房拆得底朝天,否則絕無可能盡數起獲。安眉也不知道這些錢的確切來歷,支支吾吾了半晌都是在磨蹭時間:“這……這……”

  姜縣令認定安眉在賴賬,拍了醒木道:“帶人證。”

  就見堂外碎步跑進來一個人,惶惶跪地拜道:“草民荀保叩見大人。”

  “嗯,荀保,你且把你當日所見所聞,詳實道來,若有半點弄虛作假,嚴懲不貸!”

  “是。”那證人又是一拜,這才繪聲繪影、有聲有色地,將如今早已街知巷聞的樂事又描述了一遍,“草民是早市上賣鹿肉餡餅的,生意遠近有名、向來興隆。這位原告的小爺呢,從前一直占著我攤子前的一小片地方,專靠擲骰子誑騙些初進城的孱頭,混幾個小錢。八天前,這位被告的小爺卷著個包袱,拎了一貫錢找上了原告,要拿這整整一貫錢來與他擲骰子賭錢……”

  這時跪在一旁的少年惡聲惡氣插口:“我就打眼一瞧,好麼,原來是前兩天被我耍過的人又找上門來了,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知道他沒安好心你還與他賭?”姜縣令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不是因為我有把握贏嘛,”少年諂笑道,“小爺我也不是吃素的呀,那骰子做過手腳,注過水銀噠……”

  姜縣令將醒木一拍、虎目一瞪,提醒堂下原告別得意忘形。那少年趕緊收斂了嘴臉,正色道:“大人,此事一碼歸一碼,草民行騙不過是騙幾個糊口的小錢,哪裡像他這般趕盡殺絕!草民在這裡承認行騙,也是為了使大人知道,草民遭人設計、被人迫害得有多慘,大人明鑒!”

  姜縣令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望著堂下證人道:“你,繼續說。”

  賣鹿肉餡餅的荀保這才繼續道:“一般說來,這原告小爺的骰子不管怎麼丟,都只能擲出二點。所以呢,原告人都是誑那些受騙的,說投出四五六算他們贏,投出三點不論輸贏,投出一二點就算原告人贏;一文錢投一次,最後按點數算錢。然後那天,這位被告的小爺拿了一貫錢,也就是一千文,叫這位原告人當場投了一千次……”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撲在地上大喊道,“千古奇冤正在此!那天我投了一千次,次次都是六啊!大人,邪門啊!那骰子明明是注過水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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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5:56:50
第四章

  “一千次都是六,確實挺邪門兒,”那姜縣令點點頭,又問安眉,“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安眉也傻眼了,喃喃搖頭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還裝傻?!你這分明是妖術!”那少年咄咄逼人地咬定,伸手指著安眉嚷道,“你眼珠子發紅,你是胡人!胡人都有妖術!”

  “不——”安眉驚得渾身一跳,矢口否認,“我不是!”

  如今在大魏朝鬧官司,胡人有理也要怯三分,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胡人,翻身可就難了!好在姜縣令倒無意糾纏這點,只問安眉道:“有證人在此,訟狀上說你當街聚賭,你可認罪?”

  “……”安眉實在沒法認,只好默認。

  姜縣令小筆一勾,點著訟狀道:“至於侮辱他人,荀保,你繼續往下說。”

  “是,”荀保欣然應命,老實巴交的臉上竟也擠出一絲怪笑,“這被告的小爺贏了六千點,算下來也就是贏了六貫錢。原告當眾拿不出錢來,便罵被告人耍詐,被告的小爺就說了:‘願賭服輸!無憑無據,豈有輸了就賴人耍詐的道理?何況這骰子是你的,擲也是你擲的,我一根手指沒動,如何耍詐?再者說了,你要是斷定我耍詐,能在這裡由著我耍一千次麼?還是你心裡根本就有數,只要這骰子能擲出六點,其中就必然有古怪?你覺得擲出什麼點數才是沒耍詐?二麼?’說罷這小爺就拿起了骰子,對圍觀的眾人說:‘各位鄉親父老、鄰裡街坊,在下雖與諸位素不相識,但這位仁兄恐怕大家都面熟,他的骰子裡到底有沒有古怪,大家良心上各自有數,今日在下只是要他領個教訓——什麼叫多行不義必自斃!’”

  姜縣令聽到這裡,不禁接話道:“這被告人說得句句在理,也不算侮辱他人啊。”

  此時證人荀保已興奮得顧不上尊卑,只顧搶話道:“大人且聽草民往下說,這被告人若是停在此處,也的確算好事一樁,缺德就缺德在,他要原告人要麼當眾掏錢,要麼就脫光了衣服,站在街市上大喊一千聲‘我二我二我最二’,否則就見官,大家都是證人。”

  原告少年這時淒然哀嚎一聲:“大人——您都不知道當時街上圍了多少人!”

  “嗯,既然沒見官,你又不會隨身帶六貫錢,看來是脫了,”姜縣令興致勃勃地想像當日情景,樂呵呵瞪了央一兩眼,“以後鬧那麼大事,要及時報知本官,知道麼?本官是一縣之長,豈能坐視?”

  ——看來真是好久沒出府與民同樂了,失察失察。姜縣令又拿起小筆一勾,對著訟狀道:“看來侮辱他人也已坐實,被告人安眉,你還有什麼話說?”

  安眉壓根沒料到蠹蟲會那樣惡作劇,已是漲紅了一張臉,結結巴巴道:“沒……沒有……”

  “那麼制假販假呢?荀保你繼續。”姜縣令很自覺地催促道。

  “這草民倒是不知,不過後來麼,”荀保仍舊興味盎然地往下說,“那時候整條街已是人山人海,原先沒被擲骰子吸引過來的人,也因為看到有人脫衣服,全都聚上來了,差點沒掀翻草民的餡餅爐子。被告人在捉弄完原告人之後,舉起袖子嚷道:‘鄉親們,你們別笑,其實我是在痛心啊!在這爾虞我詐的世間,人與人之間坦誠相見,真是比這樣脫光衣服還要新奇少見!但是,在下深信——以誠待人,方能走遍天下,這裡我要給大家看樣東西!’說罷打開了隨身帶的包袱,裡面竟是許多人參!”

  “這人參又有什麼用?”姜縣令問道。

  “呵,這可就是這位小爺的高明之處了。原來這位爺,竟是個賣人參養榮丸的!”荀保一談及生意經,雙目便炯炯有神,“當時他亮出一張祖傳秘方,問草民借了爐子,又找了口鍋,現做了五百丸人參養榮丸,當場就賣光了!”

  “嗯,小伙子很會做生意啊,”姜縣令故作高深地沖安眉點點頭,又問荀保道,“現在原告人告他制假販假,當時你們看出來了麼?”

  “大人,草民倒覺得那藥丸不會有假,因為被告人當時聲稱,他已經買斷了滎陽縣城所有的人參,這些也都有藥鋪老板當場作證的。”荀保又補充了一句,“不然藥丸也不會賣那麼快,草民當時還買了兩顆呢。”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又嚷嚷起來,“問題就出在這買斷人參上!”

  “這又怎麼說?”姜縣令忙問。

  “大人,就如證人所言,這人買斷了滎陽縣城所有的人參,當場做出五百顆藥丸拋售一空。可事後草民找幾個藥鋪老板都打聽過,滎陽縣城統共也沒多少人參,說是買斷,其實也只夠他當天做五百顆藥丸的分量!可是事後這人又賣了三天藥丸,天天都賣出一千多顆,試問他賣得又是什麼東西?!”那少年說著便從懷裡掏出個紙包來,打開呈給一旁的差役,“這是草民從旁人手中購得的人參養榮丸,大人請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頭擔保,這裡面半點人參都沒有!”

  坐在下首的師爺將人參養榮丸呈上,姜縣令拈起一顆嗅了嗅,中肯評價道:“味道挺像人參的。”

  “大人,味道都不像,還會有人上當麼?”一旁師爺悄聲提醒道。

  姜縣令瞪了師爺一眼,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內堂簾幃後有女子輕輕一咳。姜縣令當即虎軀一震,將驚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團未解,今日暫且退堂,明日再審!”

  可憐安眉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便已被人系進獄中,只能等候明日再審。她生平膽小怕事,頭一次吃上官司,已是嚇得失魂落魄坐立難安。惶惶捱過一夜,次日開堂問案,安眉才剛跪下,就見昨日還算和顏悅色的姜縣令突然狠狠一拍醒木,疾言厲色道:“大膽安眉,你可知罪?!”

  安眉倏然一驚,期期艾艾道:“我,我,我……”

  “本官問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著滎陽郡太守之母過七十大壽,跑到毗盧寺嘩眾取寵,假稱要為病父消災祈福,不但甘願受十鞭之苦,還傾家蕩產印了一百卷〈地藏經〉布施,結果惹得老夫人當場掉淚,收下你一卷〈地藏經〉,反倒又布施給你一貫錢?”姜縣令氣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經》,令師爺捧著送到安眉面前,“這〈地藏經〉是你從安陽書坊買的吧?我已派人查實,這一卷經文原價只值十文,結果當日老夫人一感動,在場的官家女眷也都紛紛布施,起碼五百文換你一卷〈地藏經〉。好麼,一貫錢的本錢讓你賺了少說五十貫,你這哪裡是布施,分明就是搶錢,難怪有本錢買斷滎陽縣的人參!還有這假藥,本官夫人也買了,拿水泡出來盡是屑屑渣渣,確鑿是假藥無疑。”

  安眉跪在堂下聽得滿頭冷汗,已是渾身噤若寒蟬。姜縣令將供狀一丟,狠拍醒木道:“還不趕緊認罪畫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痞笑,安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狀上,冤屈得當場抽噎起來。然而案子並沒有審結,姜縣令待安眉畫押之後,又是一拍醒木道:“鑒於嫌犯安眉行蹤可疑、手段狡詐,本官懷疑近幾年在河南滎陽一帶販賣私鹽的販子與你有暗中往來,你且從實招來,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興渠附近,都做了些什麼?!”

  “不,我沒有!”安眉驚駭得腦中嗡嗡作響——她再不濟事,也知道販賣私鹽是不得了的大罪,短短十天,她怎麼可能與私鹽販子勾結?!再說姜縣令又是如何得知她去過大興渠……她去過大興渠麼?!

  安眉心中驀然一動,一股暖流便無法扼制地滑過心田——蠹蟲去大興渠,一定是想幫她尋找夫君呢。她就知道槐神不會騙她,只可恨自己不爭氣,不但什麼都做不到,還將十天當中發生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安眉咬咬牙,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認下這重罪名:“大人,小民日前窮得活不下去,不得已才販賣了假藥,但小民從不曾與私鹽販子勾結,還請大人明察!”

  “這……”姜縣令瞥了師爺一眼,一時也拿不出證據令安眉招認。原來他們只查到安眉三日前曾經去過大興渠,至於販賣私鹽一說,的確是姜縣令想嫁禍於人。昨日安眉在公堂上的表現,十足像一個軟柿子隨人拿捏,恰巧近日朝中追查私鹽買賣的風聲特別緊,豫州刺史又秘密出巡了月餘,姜縣令惟恐東窗事發,才會被師爺一攛掇,想著不如將罪名栽在安眉身上,到時給刺史送點好處,再去洛陽找大舅子幫幫忙,不愁他不做自己的替死鬼!

  坐在下首的師爺回望了姜縣令一眼,微微一捻翹須,目光往姜縣令手邊的簽筒上一溜,姜縣令當即心領神會,抽出兩支黑簽便扔了出去:“刁民頑固不化、咆哮公堂,給我打!”

  兩支黑簽便是十杖,衙役當即將笞杖一叉,安眉驚駭地發覺自己被棍棒架住,有人已在動手褫她下裳。她面無血色的拽住褻褲,迭聲大叫道:“不——不要——”

  笞杖卻在安眉掙扎時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兩眼發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後有人在安眉耳邊大聲喊話:“招是不招?”

  安眉只覺得冷汗順著額角淌進眼窩,她瞪著眼張著嘴,嘶嘶呻吟道:“我……我沒勾結……”

  “再打!”

  笞杖接二連三落下,幾道血印子很快沁出安眉的褻衣,十杖之後,安眉已是伏在地上動彈不得。按律一次問審不得用刑二次,安眉便算熬過了今日。姜縣令草草退堂,安眉被衙役拖著押回牢房,途中也不知經過哪裡時,一句私語恰巧飄進了安眉嗡嗡低鳴的耳中:“待會兒換囚衣時,他那件外套我要了……”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動,藏在袖中的槐樹枝便輕輕摩擦過她的肌膚,像一個隱約的暗示。

  當牢門嘩嘩落鎖,安眉趴在稻草堆裡昂起腦袋,懨懨向獄卒問道:“大哥,販賣私鹽會怎麼判?”

  “那得看你販多少,一石就夠死罪了!”獄卒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沒好氣道,“若是定了罪,起碼也要判個流放吧!”

  安眉兩眼無神地跌回草堆,緩緩從袖中摸出槐樹枝,往地上輕敲了兩下。一隻滑膩膩的蠹蟲滾落在地,安眉氣喘吁吁地將之攥在掌心,艱難地送到嘴邊;刻意忽略從掌心傳來的陣陣酥癢,她一氣將蠹蟲吞入口中,用舌根卷壓著努力咽下喉嚨……

  隨著神智逐漸渙散,心中卻是越來越恐慌,面對難以預知的未來,安眉只能靠不斷重復的囈語來尋求安慰——槐神不會騙她,槐神不會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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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5:58:31
第五章

  當安眉再一次從茫然中醒來,她的整顆心都被陣陣無力感攫住。正如槐神的許諾,她又一次在蠹蟲的幫助下度過了無法克服的難關——此刻她正睡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裡,身裹著輕暖的被褥,之前的牢獄之災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可接下來,她要面對什麼呢?

  安眉心頭隱隱約約明白,三百年蠹蟲精的能力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像,所以每一次隨著問題的解決,她的生活都會被全盤推翻,好比攀爬一層復一層的高塔,每一次都會到達一個超出自己能力的、與過去截然不同的高度。

  然而她的能力與見識都屬於最底層,她力不從心。

  安眉頹然歎了口氣,起身穿戴漱洗妥當,推門走了出去。

  “早啊,安師爺。”

  縣衙小役的招呼聲令安眉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她還來不及好好消化這個嶄新的稱呼,縣衙中的差役們已經從各個角落湧上前,熱情似火地圍住安眉,堆滿笑意的臉上滿是親兄弟般地熟稔:“安師爺,我們今晚去哪裡快活啊?”

  “啊?啊……”安眉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眺望見縣衙高聳的簷角,終於搞清楚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她住進了縣衙後院!

  “安師爺你怎麼臉發白?身子不舒服麼?”一名差役關切問道。

  “唔……昨天夜裡被子沒蓋好,有點傷風……”安眉支支吾吾。

  “哪裡是被子沒蓋好,”另一名差役轉身狠搡了身邊人一把,罵道,“都怪你昨天拼命狠灌安師爺,你看你干得好事……”

  那人忙委屈辯解道:“誰說是因為我?!安師爺道行那麼高,哪次沒把我們放趴下……”

  安眉縮在門邊兀自強撐,聽得是滿臉苦笑,最後終於在有人上前勾肩搭背時徹底破功,告了聲罪退回內室。

  回到屋中按住胸口深吁一口氣,安眉跑回榻邊翻箱倒櫃,順利找到了槐樹枝與不少銀兩,卻依舊是愁眉不展。她粗略算了算,也知道自己昏睡的這些天花銷龐大,第一隻蠹蟲賺到的錢竟耗去了七八成——而自己不但成了滎陽縣衙的師爺,就連幾天前還在打她板子的差役們竟也與她稱兄道弟!這第二只蠹蟲究竟做了些什麼?!

  正當惶惶不安之際,安眉卻聽見自己的房門被人篤篤敲響,一道溫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安師爺,姜大人有請。”

  安眉渾身一震,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磨磨蹭蹭打開房門小聲問:“姜大人……找我?”

  她愣了愣,看見房門外站著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正笑瞇瞇望著她點頭:“是的,姜大人請安師爺過去一道用朝食呢。”

  安眉艱澀地吞吞口水,腹中再饑餓也頓時沒了胃口,她只能無可奈何地跟著那和氣的年輕人走,甚至不知道這人該怎麼稱呼——蠹蟲趁她昏睡時打點好了一切,卻獨獨漏了她自己。

  一路穿過廊廡來到庭中,安眉將鞋子脫在堂外台階下,登堂前不安地回頭望了那和善的年輕男子一眼,怯怯問道:“你不一起進去麼?”

  那年輕人笑著搖搖頭,一雙眼睛細細掃過安眉緊張惶恐的臉,溫聲言道:“我就待在這庭中侍奉,安師爺快進去吧。”

  安眉聽了這話,也只得硬起頭皮,孤零零一個人轉身往裡走去。姜縣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見安眉來了,很高興地招呼道:“來來來,安師爺,快坐下用飯。”

  安眉心虛地低著頭,戰戰兢兢行過禮在姜縣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舉著食案上前伺候飲食。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姜縣令會問出自己答不上的話。好在姜縣令似乎只記掛著盤中的鰒魚干,寂然飯畢,才抬起頭來對安眉道:“安師爺,你隨我到內室來。”

  “是。”安眉自然拒絕不得,只好怯怯低應了一聲。

  姜縣令便引著安眉走進縣衙後堂的內室,安眉跟在他身後小心地四下打量,看著屋中沒有床,案上又堆滿了卷冊,就猜想這裡是一間很闊綽的書房。姜縣令讓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轉身在壁櫃中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出一隻錦盒遞到安眉面前。

  “安師爺,你看看這個。”姜縣令神色中頗有些賣弄的嫌疑,他將錦盒蓋子一揭,得意洋洋地聽著安眉倒抽冷氣的聲音。

  那錦盒中盛著十顆瑩白渾圓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細絨布中擺放得端端正正。安眉從來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寶貝,一時之間看得連眼睛都移不開。

  “這是進上的北海貢珠,要不是本官有一門顯貴的親戚,哪裡能弄到這個,”姜縣令自顧自說道,“想來你也已經知道,本官的大舅子是誰了……”

  安眉自然不知道姜縣令的大舅子是誰,不過好在姜縣令並不在意安眉的神色,只是一徑往下囉皂:“本官的大舅子,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鴻臚卿季子昂,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嘛:‘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他們二人,是近幾年洛陽最出風頭的人物,因為無論樣貌、才華、門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給你看的這些貢珠,便是要拿去送給這句話裡的另一位人物——豫州刺史苻長卿的。”

  安眉不大明白姜縣令為何要對她說這些,但接下來,姜縣令很快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苻長卿這個人,心機深沉、恃才自負,很不好相與。這一次他秘密出巡,我有手下在滎陽發現了他的行蹤。唉,這個苻長卿,整治起人來可是半點不留情面,這些年本官一直沒能同他攀上交情,因此現在心虛得很。不過苻長卿這人雖為官嚴酷,生活上卻是個愛奢侈靡費的人,這次有這樣稀罕的禮物相贈,不信他不心動——但本官還是需要個極細心妥帖的人去辦這件事,安師爺,本官很器重你哦……”

  安眉聽到此處,驚得舌頭都大了:“大大,大人,小小小人……”

  “你放心,我會讓盧師爺陪著你去,這一路往洛陽有他幫襯,只要你能拿出那天的狀態,不怕苻刺史不笑納。”姜縣令遙想當日安眉從獄中出來,對自己的那套奉承拍馬,仍是忍不住嘖嘖贊歎。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原來拍馬屁也是一門藝術——這門藝術可以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可以鞭辟入裡直打七寸、可以有血有肉感人肺腑、也可以振聾發聵烈火烹油……而自己由最初的洗耳恭聽乃至被徹底洗腦,那一份充斥身心地、奇妙地、落葉歸根式地飄飄然,真是天下至為醉人的享受啊……

  “安師爺,本官相信你,可以將這件事辦到最好!”姜縣令十分鄭重地拍了拍安眉的雙肩,又轉頭沖外面喊道,“叫盧師爺進來。”

  “盧燾升見過大人。”隨著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年輕的盧師爺恭謹地入室請安。安眉在旁暗暗高興,因為總算知道了這個人的名字和身份——原來他姓盧,與自己同樣是縣衙的師爺呢!

  盧師爺卻不看安眉,只認真記下姜縣令的吩咐,表示會恪盡職守侍奉安師爺之後,才與領了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無話,直到兩人穿過後堂的廊廡,才又重新開始交談。正當和和氣氣商量到各自要准備些什麼行李時,二人卻冷不防被沖上前的衙役們團團圍住。

  “安師爺,聽說你明天要去洛陽?!晚上兄弟們可一定要為你餞行嘿!”眾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萬莫推辭,要是你悄沒聲跑了,可就真不夠意思了!”

  安眉被擠在中心畏畏縮縮,半天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一旁的盧燾升便不著痕跡地笑著為她化解:“你們這些人,餞行是假,打秋風才是真吧?”

  “盧師爺這話說得好小氣,只怕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師爺的光,”眾人訕笑道,“晚上盧師爺也一道來吧,哎,我們去哪家吃酒?縣東頭的春風酒肆好不好?”

  眾人忙不迭叫好,盧燾升卻是臉色微微一變,客客氣氣婉拒告辭。安眉疑惑地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心頭有些莫名地難受,卻因被眾人簇擁不得脫身,也只得無可奈何地作罷。

  回房打點好行李,到了晚間,果然就有衙役前來叫門。安眉推脫不得,只好隨身帶了一貫錢,跟衙役們一同前往縣城東面的春風酒肆。那是一家賣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烹得鹵羊頭遠近有名,每日酒幌高挑、賓客如潮,正是鶯歌燕語美酒濃,胡姬當壚笑春風。

  縣衙裡十七八個差役要了一間包廂,請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餚依次擺開,眾人齊敬安眉一杯道:“今日眾弟兄為安師爺餞行,請安師爺先盡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說了些顛三倒四的場面話,便低頭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澀的葡萄酒嗆得她直咳,好在眾人紛紛忙著喝酒吃菜,一笑便罷,也沒人留意安眉與往日的不同。

  撇開蠹蟲上身時不算,安眉在記憶中從沒喝過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淺,反正有人敬酒就乖乖喝上一杯,沒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邊專心拆著鹵羊頭,一邊聽著同伴行酒,其實心底是很開心的。從前在徐家生活窮困,一年很少能吃到好飯菜,公婆也不允許自己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這般奇遇,她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場面。安眉想著想著嘴角就悄悄笑起來,這時卻聽一名衙役高聲喝道:“陪酒的女人呢?!還不快過來!小心大爺砸了你的店!”

  安眉放下筷子,皺眉小聲勸道:“算了吧,大家一起玩玩就好,要什麼陪酒的……”

  “那哪成!弟兄們出來喝酒沒個女人作陪,豈不無趣至極?”

  “正是正是,安師爺,這春風酒肆的胡姬可騷了,你見了就知道!”

  “是啊安師爺,你嘗過胡姬的滋味兒麼?那可真是過癮吶!”

  安眉手一顫,一時面色無比難堪,眾人卻沒有察覺到她的尷尬,只因目光全被出現在包廂門口的胡姬吸引住。那胡姬姿容冶艷,有著紅褐色的頭發和奶白色的皮膚,兩顆碧綠的眼珠像吐蕃最新鮮的葡萄。安眉怔怔望著那胡姬的面龐,心口是一陣陣地發緊……康,康古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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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03:56
第六章

  “奴家碧珠見過諸位貴客。”胡姬臉上端著稔熟地笑容,徑自抱著琵琶與眾人行過禮,姍姍走入席間。

  眾人嘖嘖稱歎之後,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師爺身邊去,今天可是為他餞行,哎呀你們瞧安師爺,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連忙滿臉通紅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著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邊坐定後,卻仍舊不時偷眼打量。她確信自己認識身旁的這位胡姬,她應該叫康古爾,在七年前,與自己一同從龜茲的女市千裡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爾還認識她嗎?

  安眉悄悄歎了口氣,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氳。她回憶起自己與康古爾的過去,她們跟著駝隊翻越蔥嶺、跋涉過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饑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夜寒中微小的篝火……康古爾愛用一把紅柳木梳為她篦頭發,她愛對康古爾唱一首突厥的兒歌……

  這時碧珠的琵琶錚錚撥響,她當著滿座賓客,輕啟紅唇用突厥語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安眉直坐得脊背僵直,也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爾在唱歌,她的康古爾用突厥語唱出了只有她們才懂的歌謠,然而安眉的雙眼卻不敢與碧珠交集,她此刻正喬裝改扮,即使能察覺康古爾在試探自己,也沒有勇氣貿然相認。

  一般說來,一個十七歲的胡女打扮成漢家少年,只要是黑髮黑眼就很難被人揭穿,因為深邃立體的五官和瘦長的身材足夠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當她戴上一字巾,寬闊的布條恰好掩蓋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態頓減、憨氣橫生。也因此康古爾這邊無法很快確認,何況二人身份懸殊,在眾目睽睽之下相認只會惹來麻煩。

  安眉雙眼正發紅,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見了,便放下琵琶問道:“客人,您喝醉了麼?”

  “啊,沒有,沒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搖頭否認。

  一旁的衙役看見了,便起哄道:“你這姑娘好不會伺候人,還不快替安師爺飲一杯,快快快……”

  安眉尷尬得連連擺手,卻見那碧珠微微一笑,當真從安眉手裡拿過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後的碧珠雲鬢花腮,醉眼斜飛,當下眾人鬧得更歡,便有人趁機涎皮賴臉道:“碧珠姑娘,你看這屋裡忒熱,不如把外衫寬去飲酒吧……”

  “哈哈哈,對啊對啊……”

  眾人的調笑聲在安眉聽來格外刺耳,她捏緊了酒杯,怯懦的性子頭一次無法按捺怒火。也許是康古爾的眼神太無助,也許是葡萄酒太烈,當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時,安眉終於啪一聲摔下杯子,趁著酒意怒罵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麼?!”

  眾衙役一時全都驚愣住,從沒見過嘻嘻哈哈的安眉發這樣大的脾氣,好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急急忙忙開口打圓場道:“哎,弟兄們也是喝糊塗了。真是,老老實實喝酒吃肉不成麼,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今天咱們是為安師爺餞行,可不能惹安師爺不高興,來來來,安師爺,小弟我敬你一杯……”

  當下攆走了碧珠,包廂中再次推杯換盞不迭。安眉紅著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漸漸地火氣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後怕,因此心虛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勸,很快十幾名衙役便東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發脹臉皮發燙,神智卻十分清明。

  這時候安眉還沒意識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腦中一轉,便想著打聽些自己昏睡時發生的事,因此拿著酒杯拽過身邊人來問道:“好兄弟,我問問你,那天我是怎麼從牢裡出來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著兩眼舌頭打結道,“那天……那天不是師爺你高麼,把個姜不要臉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說,咱們縣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個玩意兒……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處的,存心把師爺你往死裡整,還是師爺你高明,曉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麼黑吃黑?”安眉卻是聽糊塗了。

  “我們也不清楚,反正師爺你回了一趟驛棧,就送了姜不要臉好多銀錢,乖乖……不得了地多,而且姜不要臉後來特別喜歡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銷,還聘請你做了縣衙的師爺。”那衙役打了個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們一開始還不忿,因為安師爺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說你花錢脫罪也就完了,怎麼還把我們的刑名師爺給整進牢裡替你背罪呢?不過後來我們都知道還是師爺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個小氣的師爺,啐!撈了油水從來不帶我們分……這次你從刑名師爺那兒訛得銀子,嘿嘿,全拿來請我們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師爺,平素是個鷺鷥腿上剔肉的主兒,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貫錢才被放出來,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被氣歪了……”在旁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師爺平日缺德事也沒少做,這次輪到他認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皺了皺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見的那位師爺,正是鼻子上長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蟲的報復。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聽著眾人繼續聒噪,借著衙役們的你來我往,她早已將他們認得八九不離十,假以時日,與這幫心直口快小奸小壞的人稱兄道弟,應該也不是難事罷。

  在春風酒肆一直喝到亥時宵禁,眾人才盡興而散。此時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過酒錢,借著淡淡地月色將醉癱的同伴搬上馬車。當馬車夫得得吆喝著駕車離開,安眉轉過身,想回春風酒肆尋找康古爾,卻意外地看見盧師爺的身影從不遠處的巷口一閃而過。

  安眉輕輕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地跟上了盧師爺。那道巷口通著一條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內正有兩個人在說悄悄話。安眉躲在巷口往裡偷窺時,恰好看見盧師爺頎長的背影,站在他對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紅襯裡的雜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著。

  安眉很吃驚,沒有想到盧師爺與康古爾會有這層隱秘的關系。只見康古爾拉著盧燾升悄悄說了好一會兒話,又湊近一步靠進盧燾升懷中,正貼在他肩頭交頸呢喃時,碧綠的眼珠恰巧與安眉窺視的雙眼相對。

  摟抱在一起的兩人立刻分開,盧燾升回過身也發現了安眉,只盯著她不說話。安眉頓時尷尬無比,怔怔望著他倆連話都說不清。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盧燾升的手與他告了別,走出巷口時又對安眉行了個禮,方才從容離開。

  “我,我是無意中看見……對,對不起……”安眉低頭囁嚅,看著盧燾升的腳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條地縫可鑽。

  “沒事,你別說出去就好,”半晌後盧燾升歎了口氣,才與安眉肩並肩往縣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識,脫離了表面的應酬,便一直暗地裡往來。”

  安眉低著頭,臉悄悄地發紅。盧燾升看著她不安的模樣,低低笑了一聲:“老實說,之前在下對安師爺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手段,能夠在短短十天打通縣衙所有的關節?在下冷眼旁觀,一直都覺得你為人圓滑、有欠誠懇,今日才知不然。盧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請安師爺原諒。”

  安眉聽著糊塗,不禁抬頭詫異地望著盧燾升,就見他從懷中掏出了一隻荷包,輕輕遞進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圍的事,我都聽她說了,謝謝你。這個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說是小時候的玩意,是干淨東西,請你別嫌棄。”

  安眉將荷包打開,一把黯淡的紅柳木梳子從內裡滑出來,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舊物驀然重現眼前,就像多年前縈繞在戈壁灘上的遙遠歌聲:“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安眉眼一熱,鼻中一陣陣地發酸……她的康古爾!

  “謝謝,哎……”安眉唏噓一聲,破涕為笑道,“碧珠贈我梳子,盧師爺不介意麼?”

  盧燾升像是聽到了一句極為好笑的話,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還沒長全呢。”

  十四五歲可以早慧到當師爺,但早慧到當情聖,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臉紅起來,攥著梳子乖乖跟隨盧燾升往縣衙走,看見巡夜的衙役便遠遠招呼一聲。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問盧燾升:“盧師爺,你和碧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和她?”盧燾升微微歎了一口氣,悵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裡不會允許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先得過且過,也許有一天,我可以瞞著家裡,悄悄和她生下一個孩子……”

  攥著梳子的手倏然收緊,梳齒扎進肉裡,傳來陣陣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艱澀地低喃道:“這樣好嗎……”

  “不好又能怎麼辦,無論我多愛她,胡人女子對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還不如的存在……”盧燾升低頭道,“安師爺,請你保守這個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樂地應了一聲。

  她能明白盧師爺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爾的苦心——康古爾不會告訴任何人她是一個胡女,連盧師爺都不會告訴。一如當年用木梳細心地呵護,她在保護她。她一定以為自己已經過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給她的生活制造一分一毫地妨害。豈知她不過是,不過是……

  安眉抬頭望了眼一臉認真的盧燾升,心頭不禁一陣陣揪緊——她原本會和康古爾走同樣一條路,然而十二歲時被酒肆老板轉賣,使她擺脫了當壚賣笑的命運。可是當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個老實木訥從來不會關心她的男人,心中卻也沒有任何歡喜。

  是否她們遠離故土來到中原,命中就注定了無論作何選擇,幸福都不會降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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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04:18
第七章

  涼州刺史苻公與夫人在老僕攙扶下,雙雙走出逼仄的鹿車。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邁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著洛陽城恢弘壯觀的門樓,悠悠長歎了一口氣。

  暌違了十幾年的風物都沒變,都沒變……苻公兩眼發酸地感慨著,一低頭看見站在城門下迎接的兒子們,臉色就立刻臭起來。倒是苻夫人異常激動地走上前受過三個兒子的大禮,將他們一個一個攙扶起來,最後才停在自己最心愛的長子面前唏噓不已。

  “長卿,長卿……”苻夫人摩挲著兒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著孔雀翎大氅,一身素淨的淺藍色長袍湖水一般從襟口直瀉到鞋尖,只在腰上繫著一圍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帶,於不經意間顯出貴氣逼人。

  苻夫人滿心驕傲地贊歎不已,跟在其後的苻公卻是一臉鄙夷,他嚴肅地掃過大兒子低調的奢侈、二兒子張揚跋扈的金線繡花錦衣、小兒子胸前金光燦燦的瓔珞鎖片,還有跟隨在兒子身後的數十騎侍從,無不是金轡銀鞍高冠錦衣;再回頭看看自己又舊又小的鹿車,還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熾。

  苻長卿見父親臉色不好,曉得他心裡膈應,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對父親恭立一揖:“從涼州到洛陽,父親一路辛苦了,若有什麼教訓的話,還請回府再敘。”

  “哼。”苻公鼻子裡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兒子一眼,拽過夫人回身登上鹿車,啪嗒一聲將車窗闔緊,便再也不言不語。

  苻長卿漫不經心地笑笑,招呼弟弟們上馬,轉身一揚手指,數十騎鮮衣怒馬的侍從便緩緩起步,跟隨著苻公的鹿車往城中苻府而去。

  ……

  “安師爺,進城後要先找個地方休息會兒麼?”盧燾升騎在馬上關切地問。

  安眉臉上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還是趕緊辦完才好。”

  從滎陽到洛陽一百九十多裡地,騎快馬剛好一天。安眉與盧燾升騎馬走了兩天,行程還算寬裕,卻仍是差點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安眉在很小的時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馬上跑過,但時隔這麼多年,已是根本談不上任何騎技。因為害怕被人看出破綻逞強上馬,結果落得每天下馬時雙腿都邁不了步子。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盧燾升便打點起精神,隨著紛紛人潮一起湧進了巍峨的洛陽。不同於前一次滿面塵灰地惶惶經過,這一刻當安眉坐在馬上,極目遠眺洛陽鱗次櫛比的局坊時,心中陡然漲滿的迷惘是一種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緒——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頓飯在哪裡,不用愁晚上該去哪裡落腳,可是心頭的焦慮卻比以往更沒有著落。

  “那個苻刺史,是青齊苻氏的長公子。當年戎狄亂華,漢室大族紛紛南渡,只有為數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塢堡集結軍隊,共同抗擊胡人。青齊苻氏便是其中一支,”盧燾升與安眉一路並轡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閒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夠建立大魏,青齊苻氏功不可沒,因此苻氏族長得封河內郡公,子孫後代世襲爵位。不過最難能可貴的是,當天下平定之後,身為大司馬的河內郡公將麾下五萬部曲自動入編官軍,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後,承繼了爵位、正當盛年的苻公卻不受央↙祿大夫之職,毅然前往涼州做了刺史,期間受封使持節都督涼朔二州諸軍事,又加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領兵整治邊疆抗擊戎狄十幾年……”

  安眉聽得一頭霧水,只能縮著肩膀歎息一聲:“好厲害……”

  盧燾升笑道:“何止厲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邊疆鞠躬盡瘁十幾年,一直都只有涼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祿。聽說他近日告老還鄉,還將積年所得分贈故舊,只攜夫人與家奴回洛陽,隨行惟一車一騾而已,涼州百姓自發聚於沿途驛館,哭送了一路。”

  安眉聽了這話便問道:“今日我們要去見的苻長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這位苻公的什麼人?”

  “既然是苻氏的長公子,那自然就是這位苻公的長子咯。”盧燾升笑道。

  “哎?父子倆是一樣的官位麼?”安眉吃驚道,“這樣好奇怪。”

  “呵呵,雖說一樣是刺史,其實可差遠了。豫州刺史又不領軍,只是巡行轄內各郡縣,所授職能不外乎‘省察治狀、黜陟能否、斷治冤獄’而已。不過做刺史一向比較有前途,因為直隸於中央的御史中丞,等於是天子親信,往往在任幾年就可擢升高官。從這點也能看出聖上對這位苻公子的厚愛,”盧燾升見安眉又開始面色緊繃,便轉而說些輕松的話題,“苻公子少好文學、博覽經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無不精通。今年才剛二十出頭,卻早已才名高著,又因他樣貌也是英俊出眾,所以有‘洛中英英苻長卿’之名……安師爺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緊,抬頭眺望。當看見苻府門前高大的牌樓,那朱門高戶、氣派的石獅和燙金的門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燒到了最高點。她捏著懷中的槐樹枝,奇跡般找到安慰。

  別怕……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她還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懷中的樹枝,卻並不打算再去咽下一隻蠹蟲——槐神給的蠹蟲已經耗費了兩隻,在沒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輕易使用了。眼下的狀況並不算什麼大危機,她只是要去求見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後送給他一件寶貝,並致以姜大人的問候,任務就是這樣沒錯罷?

  敲開偏門遞進名刺,安眉與盧燾升在門下等了好一會兒,就見苻府的張管家和和氣氣走出偏門來,對安眉笑道:“原來是滎陽縣府的安先生,一路多辛苦了,請隨我來。”

  安眉覺得一切進展得頗順利,心裡高興,不禁便與盧燾升相視一笑。二人跟著張管家從照壁下過,一路沿著廊廡走到偏院,時值深秋各房各戶都已打了簾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記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後張管家將二人引進一間院落,脫下鞋子登堂入室後,便張羅著下人打水給他們洗手洗臉。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腳,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來的銅盆中洗過臉和手。這時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來,安眉立刻發懵,慌忙向一旁的盧燾升求救。盧燾升安撫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著他的樣子做。安眉便有樣學樣地點了面脂和唇膏,又接過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裡加了杏仁酪和麥芽糖,安眉沒喝過這樣好的東西,忙又很土鱉地呷了一大口,這時張管家恰好走進來,對安眉笑了笑說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剛從任上回來,大公子一時不得閒,只怕要勞安先生久等了。一會兒我先預備下飯菜,二位用過晚飯再說吧。”

  安眉與盧燾升面面相覷,也只得聽從這安排。

  ……

  告老還鄉的苻公在內堂中咳了一聲,看著長子又換過一套衣服才來見自己,相當的不滿:“你那件孔雀翎大氅,還有羊脂玉腰帶,是哪裡來的?”

  “是御賜的。”苻長卿頗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淺嘗了一口。

  “嗯,這倒還罷了。不過平日還是要樸素些,你六百石的俸祿,穿那樣豈不惹人側目?”苻公又抬頭看了兒子一眼,繼續教訓道,“還有仲卿和幼卿兩個,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們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國……”

  苻長卿放下茶碗,抬眼望著父親道:“父親,長卿以為,安邦定國當以法為本、以吏為師,乃至富國強兵,而不是靠臣子們衣著儉樸。”

  “你這是什麼話?”苻公難以置信地瞪著苻長卿,“難道杜絕奢縱、潔身自好,還有錯?”

  “錯倒談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淺、好逸惡勞,若是為國盡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貴,反倒讓雞鳴狗盜之輩鑽營得利,試問還有多少人會恪盡職守呢?”苻長卿笑了笑,對苻公道,“時世如此。父親您在涼州做得那些好榜樣,只怕表面上誇您的人,和背地裡嘲笑您的人一樣多呢。”

  “放肆!黃口小兒竟敢出言不遜,你還當我是父親嗎?!”苻公咬牙怒道。

  “父親,當年不正是您教育長卿,所謂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後父子麼?長卿以為,您剛剛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說話,怎麼轉眼又變成父親訓兒子了?”苻長卿又端起茶碗淺嘗了一口,閒閒道,“還是說,父親您當年嚴加管束,令夫子抽斷十幾根籐條,只是想教出個唯唯諾諾的兒子麼?”

  “好好好,十幾年不見,你倒翅膀長硬了!周管家呢?那個報喜不報憂的、屍位素餐的混賬,叫他過來!”苻公氣得面色鐵青,急需要找個冤大頭發洩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書信,只知道兒子出息了,卻沒想到竟出息成這樣,現在不找周管家罵一頓還能找誰!

  “那麼,長卿還要入內問候母親,請父親先允長卿告退。”苻長卿放下茶碗行禮告辭,一舉一動皆無可挑剔。

  “快去快去,別在這裡惹我上火。”

  苻長卿被轟到母親那廂,卻是被苻夫人極致關愛。做母親的越看兒子越滿意,抓著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長卿啊,你妻孝早就滿了,是不是該續弦了?”

  苻長卿不由自主地皺起眉,口中卻還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太原郭氏……各家這幾年不都沒合適的麼。”

  “那平陽季氏呢?”

  苻長卿冷笑:“平陽季氏就更不合適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著兒子,半晌後才點點頭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來有主見。對了,前些天我和你父親特意繞了點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來路過滎陽,我在那裡買了些人參養榮丸,聽說可神了。”

  苻夫人說著便從箱籠裡翻出一盒藥丸來,遞到兒子手裡。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過那裡,卻沒聽說過什麼人參養榮丸,”苻長卿拈起一顆藥丸嗅了嗅,皺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對,還是別隨便亂吃才好……”

  “這個也是最近才出名的,聽說是個路過滎陽的名醫用貨真價實的人參做的,祖傳秘方,在滎陽也只賣了三四天,我還是從別人手裡高價求購的呢,”苻夫人替兒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饒地關愛道,“一共才得了幾顆,你快服一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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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04:37
第八章

  “滎陽郡的刁民,真該好好整治了……”苻長卿白著臉從廁中出來,表情甚是狠戾。

  書童阿檀邊伺候他換衣服,邊嘟囔道:“少爺,為什麼您能跟老爺頂嘴,卻乖乖聽夫人的話亂吃藥呢?”

  苻長卿一雙吊梢眼斜睨下來,揚手敲敲阿檀腦袋道:“你懂什麼,我與父親雖有輩分之差,卻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爭;你卻要我與母親爭什麼?”

  “原來是這樣。”阿檀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苻長卿換過衣服,又走到香爐邊拿起香盒,仔細挑選熏香。這時張管家走到堂下求見,少頃又笑呵呵進堂稟告道:“大公子,今日午後滎陽縣衙的安師爺遞來拜帖,現下就在偏院等著求見您呢。”

  苻長卿雙眉一蹙,不悅低喃:“滎陽縣,滎陽縣,哼。”

  “大公子您看,見是不見?”張管家瞇眼看著自家公子生氣,兀自笑問。

  “見還是要見的,”苻長卿沉吟片刻,忽又微微一笑,沖張管家點頭,“待會兒你安排妥當了,叫他到我堂中來罷。”

  打發走張管家,苻長卿仍是懶懶歪在內室裡——雖然答應見客,也得等上好一會兒客人才能登堂。他趁著片刻閒暇,正好吩咐阿檀幫他收書,看著自家書童踮著腳在房裡蹦蹦跳跳,心裡就覺得有趣。這時堂內婢女卻在簾下低聲道:“大公子,馮姬來了。”

  “讓她進來。”苻長卿斜倚在榻上不動,看著自己的侍妾馮令媛捧著一盅湯水來到他身邊,於是漫不經心地一笑。

  這一笑卻讓馮令媛心花怒放,她舉案齊眉,將瓷盅送到苻長卿面前撒嬌道:“苻郎,你嘗嘗看,猜是燕窩、還是銀耳?”

  苻長卿便捧起湯盅認真呷了一口,由衷猜道:“是銀耳。”

  “錯了,是燕窩。”馮令媛面露得色,巧笑倩兮地凝視著苻長卿。

  苻長卿這次倒真笑開了,又喝了幾口才將湯盅遞回去:“真不錯,難為你花那麼多心思。”

  馮姬收了湯盅,明眸微睞嬌笑道:“只為苻郎一笑耳。”

  苻長卿又笑了笑,對她的殷勤不置可否。待到馮令媛離開,書童阿檀才抱著書卷杵在屋中大惑不解道:“少爺啊,把燕窩燉成銀耳味有什麼意義?還不如直接喝銀耳呢,還便宜。”

  “你不懂,婦人可憐可愛之處,正在於鮮麗而無知。”苻長卿將目光淡淡收回,冷笑著展開手中書卷,卻是心不在焉。

  ……

  與此同時,安眉卻是攥緊了拳頭,結結巴巴望著張管家:“為,為什麼還要換衣服?”

  “安先生,您這一身風塵僕僕的,我怕大公子看了不高興。”張管家樂呵呵地取過一套白色絹紗衫子,往安眉身上比了比,“您不知道,我們家公子乖戾得很,您若穿得不合他的意,只怕您的事就辦不成。呵呵呵,這話您可別告訴他噢!嗯,這件還是大了點兒……”

  哪有這樣講究的,安眉咋舌,卻仍是乖乖將外套換過。這時張管家又道:“哎,您這一字巾也換換吧,我們家公子最討厭靛藍色。”

  “為什麼?”安眉捂住額前的一字巾,心裡有些別扭。

  “呵呵呵,這說來話長,當年苻公請了洛陽最嚴厲的西席先生教授大公子,大公子很是吃了不少苦頭,那個夫子一年四季都是穿著靛藍色袍子。”

  “喔,”聽了這話,安眉只好將一字巾也摘了,卻忽然對張管家苦笑,“那個,我戴白色的一字巾,會不會像戴孝?”

  “哈哈哈,安先生您太風趣了,”張管家聞言哈哈大笑,特意找了頂如今洛陽很時興的白紗帽給安眉戴上,贊歎道,“哎呀安先生,您生得可真是俊俏風流啊!”

  安眉頗不自在地將帽沿往下拉拉,盡量遮住點眉毛,望著張管家低聲道:“我可以去見苻大人了麼?”

  “當然當然,安先生請隨我來。”張管家樂呵呵地引著安眉往外走,盧燾升作為陪客不能同去,便留在原處吃茶等候。

  安眉懷揣著錦盒,跟在管家身後稀裡糊塗走了許久,漸漸地便聞見一陣清淡的香氣。她一路與許多美麗的婢女擦肩而過,那抹說不出來的香氣卻與婢女身上散發的香味截然不同。當香氣誘人步履加快,他們匆匆走過筆直的廊廡,終於進入一座非常氣派的庭院。安眉不禁睜大眼睛細看,先是開闊的前庭種滿碧綠的竹子,跟著過了一道門進入內庭,便有大片鮮紅的槭樹映入眼簾;堂前是白色紋石圈出的一汪小潭,白石綠水都被深紅色的落葉細細碎碎半掩住,不時有赤鱗鯽魚浮出水面吞吐著紅葉。

  此刻安眉心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慶幸自己已換過衣衫,否則就真的只能自慚形穢了。

  越往裡走香氣越濃,到了堂下,安眉跟隨管家脫下鞋子,小心翼翼地從白石台階西側登堂。堂中婢女看見他們,悄悄閃入簾內通報了一聲,片刻之後便由另一位衣著更華麗的婢女張開了錦簾,請安眉入內。

  “安先生,您進去吧,我就在院外等候。”張管家對安眉呵呵笑道。那真是一張擺明了等著看笑話的臉,緊張得喘不過氣的安眉忽然在心中想。

  安眉腳底發飄地走進堂中,終於找到那不知名香氣的來源——做成小獸形狀的銅香爐正從口中吐出乳白色的輕煙,用來安神的濃郁香味卻令安眉緊張得想尖叫。她全身繃緊,僵硬地跟著婢女又穿過一道厚重的錦簾,便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總角少年正好奇地望著她。

  “你是滎陽縣衙的安師爺?”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對著安眉睜大了眼睛。

  “嗯,是。”安眉心中暗自詫異——那總角少年盯著自己欲言又止,好像在看她額角的傷疤,眼睛真毒呢。

  “喔,請隨我來吧……”那少年終於點了點頭,在爐中茶水汩汩地微沸聲中,領著安眉走向一座精美的山水屏風。

  當安眉戰戰兢兢地繞過那座屏風,她第一次見到了苻長卿。

  大字不識一個的安眉,終於在這一刻福至心靈,明白了何為“洛中英英”。她在香氣中忽然想到槐神,然而此刻端坐在榻上的男子並不是神——這樣的人竟是活生生的,整個人的神氣就像雨後掠過湖面的第一道清光,安眉在那一瞬看不清他的衣著打扮,只知道有一雙黑色的眼珠正定定望著她,目光是那樣深邃。

  安眉覺得姜大人錯了,這樣的男子,怎麼會稀罕幾顆珍珠呢?

  苻長卿心中再一次湧起不快,他終於可以確信滎陽縣令是個庸才,竟會派個兩眼發直的繡花枕頭來見自己。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微笑道:“這位是滎陽縣的安先生吧?果然風姿清雅,真是‘東海玉樹臨赤水,花開花落年復年’啊……”

  苻長卿借著《晏子春秋》來損安眉華而不實,安眉哪裡聽得出來,兀自傻傻一拜與他見禮:“小人安眉,見過大人。”

  “安眉?”苻長卿拈著拜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安眉,點點頭道,“人如其名,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

  安眉聽出苻長卿在誇獎自己,一顆心頓時怦怦直跳,她顫著手取出懷中錦盒,俯首呈至苻長卿面前:“這是,這是姜大人的一點心意。”

  苻長卿眉毛一挑,伸手接過錦盒打開,看著內裡十顆瑩白透亮的珍珠,默然無語。安眉不敢看他微揚開的玉色長袖,慌忙抬頭找話道:“姜大人說,這個是進上的北海貢珠,如果沒有門路很難得到的。”

  結結巴巴說這話時,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謫仙的男人雙目一亮,於是她緊張不已,滿心希望這禮物能討他歡心。苻長卿果然不負安眉的期望,緩緩地、開心地笑起來。他對安眉揚揚手中錦盒,頷首道:“既然是姜縣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謝謝你,這份厚禮我非常地,滿意。”

  安眉立刻長舒一口氣,當下開心不已地對著苻長卿又是一拜:“大人滿意就好!”

  “嗯,除了這份禮物,姜縣令可還托你帶話不曾?”苻長卿喚來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著寶貝一般托著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著姜縣令交代過的話,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嗯……姜大人也沒有說什麼,就是請您平日多照顧吧。”

  “呵呵,苻某豈能愧受姜縣令的厚禮,我已經明白,安先生放心。”苻長卿將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無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棄就在我府上將就一宿罷。阿檀,你領安先生去張管家那裡,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領了命,便引著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長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頭打量安眉,終是忍不住少年天性,問安眉道:“安先生,你還記得我嗎?”

  “嗯?什麼?”安眉摸不著頭腦,怔怔反問道,“我們有見過嗎?”

  阿檀皺起眉毛,眼珠子一轉復又笑道:“我們應該沒見過,是我記錯了。”

  安眉因為阿檀是在苻長卿身邊侍奉的人,所以發自內心地想要討好他,卻又因為不會其他籠絡手段,於是在阿檀交差臨去時偷偷塞給他一錠銀子:“這個給你,隨便買些糖吃……”

  阿檀滿臉歡喜地道了謝,又對安眉揚了揚手才轉身離開,只是剛回到內庭他便立即冷下臉,將銀錠信手往水潭裡一丟,拍著手走遠:“什麼玩意兒……好俗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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