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匿名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水合]五蠹/五重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21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5:23
第十九章

  苻長卿睜開眼,才發現夢中的傷痛和寒冷,原來都是現實。

  此刻自己身處極北蠻荒,遠離了故土繁華,身畔只有寒車簡陋、北風過耳,還有懷中這一個毫不起眼的胡女。他垂下眼瞼,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抱著安眉睡了許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連動也沒動。

  昏暗的車廂裡苻長卿可以聽見安眉小心翼翼地呼吸,曉得她沒睡著,於是試著挪動了一下有些麻痺的身體。左腿上的疼痛害他咬緊了牙卻仍是悶哼了一聲,直到苻長卿放鬆下身體,他才發覺懷中的女人安靜得像死了一樣,身體也繃得更緊了。

  苻長卿躺下後仍然沒有放開安眉,反而忍不住將懷裡溫熱的身體抱得更緊,以彌補方才翻動身體時散掉的熱氣。一向習慣抱著手爐的指尖冰涼,於是苻長卿得寸進尺,悄悄將手指往安眉腰間探去,一點點貼上她溫暖細滑的肌膚。

  他的雙眼在暗中盯著安眉的發辮,隨時准備在她掙扎時撤離,然而隨著手指一寸寸地推進蠶食,苻長卿卻始終不見安眉掙扎。他能察覺指尖過處牽動安眉細膩的皮膚不寒而栗,她緊張的呼吸甚至吹進他的衣襟濡濕了他的鎖骨,然而她的確沒有掙扎。

  苻長卿暗中沒來由地一哂,心底便漸漸有些了悟——怎麼早沒想到呢?一個女人願意不顧危難回頭找他,還能有什麼理由?

  一旦想通以後,連日來梗在心頭的疙瘩便盡數消失。苻長卿心中充滿了找到平衡後的踏實——愛慕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根本不用在乎。就如同把燕窩燉成銀耳,女人在要緊關頭發昏,有什麼不可能的呢?

  苻長卿甚至冷笑——好在她尚有半分自知之明,沒有在這種時候拿些顛三倒四的話來給他添堵,不過自己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就總歸要做些什麼才好……

  前路茫茫、未來多災多難,他既然已虎落平陽,又怎麼能讓這一路的險惡,無情地消磨掉她不切實際的愛意呢?有些事情既然做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給自己帶來好處,苻長卿當然會選擇務實。

  安眉發現自那一夜之後,苻長卿對自己的態度就有了點變化。首先他會經常對自己微笑,並且在她下車牽馬探路時,會對她道一聲“辛苦了。”這些變化都使安眉心裡甜絲絲地,因為她可以很貪婪地猜想,也許是苻大人對自己也有了點好感。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因此更是下定決心要對苻長卿加倍地好。

  只是周遭惡劣的環境並不會因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繞著彎從涼州到達突厥可汗庭只花了十來天的車程,他們今次改走直線,卻因為陷入草甸而寸步難行,一路又要顧及龐大的馬車,速度竟然比徒步還慢。

  苻長卿為此終日滿臉陰沉——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決策上的失誤所帶來的苦果當然要他來嘗,可是眼下的境況超出了他從書本上積累的認知,現在他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來化解目前的危機了。

  安眉牽著馬,無比艱難地將靴子從泥濘中拔出來,所考慮的問題比苻長卿實際了許多:他們的口糧可能要不夠了!事前為了預防萬一,他們頗為悲觀地往馬車上裝了一個月的口糧,然而從目前看來這個預計顯然過於樂觀——他們已經往東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卻只走了八十多裡地,事實上從昨天開始,安眉每頓飯就只敢吃個半飽;她想從嘴邊省下些口糧來,往後能撐一天是一天。

  呼嘯的北風不停吹過遼闊的草原,被沼澤打濕的長草趴了一地,根本不會隨風起舞。陰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氣沉沉地灰綠色大海,不多時天上又降下雪花來,人和馬車在風雪中趟過稀爛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後已是寸步難行的安眉不得不停車安頓好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鑽進車廂,與苻長卿相依相偎著准備捱過又一個漫漫長夜。

  馬車內點起一燈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為苻長卿的傷腿換藥,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大人,我們已經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許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處是這樣一個鬼地方,我倒情願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拼了。”苻長卿不以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長卿難受,聽了這話立刻認真道:“其實這樣走也不錯,起碼很安全。”

  苻長卿抬起眼,在燈下仔細地端詳安眉——無論是誰、無論有多孤高自許,在落難時還能遇見一個對自己死心塌地人,內心總歸會有感動。苻長卿感動之餘,看著在昏黃燈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覺得眼前這個胡女分外可愛起來,他不禁脫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

  從前一直覺得胡女五官深刻,美則美矣,卻終歸流於粗糙,是只有暴發戶才會看中的長相。苻長卿對於美人的鑒賞,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歡柔美精致的五官,雙眉最好淡得像罥煙,需要拿螺黛畫過才得濃,方才顯閨中雅趣。但也許是塞北風霜磨光了他的閒情逸致,此刻的苻長卿竟然覺得,安眉深刻的輪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膚有種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雙眉,在昏暗的燈光下流轉著青色的光采,與怯怯地眼神一同閃爍著難言地嬌羞。

  安眉的臉瞬間又紅起來,她想起與苻大人第一次見面時,他也曾誇過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湧出一股甜蜜的喜悅——他這樣的一個人,竟能從她身上找出點長處,真是不容易吶!光這樣想著,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對苻長卿道:“大人,謝謝您,小人自從到中原以後,還沒被人這樣誇過。”

  而遠在安息國的時候,安眉的一雙眉,是從她出生起就被人誇到大的,這也是她名字的由來。

  苻長卿怔了怔,心情莫名地有些不自在,於是他轉口對安眉道:“反正離入睡還早,不如我們節約點燈油,熄了燈說話罷。”

  “哎?”安眉傻傻地看著苻長卿吹掉燈,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暗中問,“我們說些什麼呢?”

  “說鬼故事,”苻長卿剛一說完,就察覺安眉在黑暗中飛快地湊近自己,嘴角不自覺就掛起得意地淺笑,“我曾經聽過許多傳說,在很久以前……”

  聰明如他,當然不需要紆尊降貴地費那個力氣,次次用手將她拉進懷裡——這一次非要她自己鑽進他被褥裡不可,《搜神記》、《拾遺記》、《靈鬼志》……那麼多志怪筆記豈是白讀的?知識就是力量!

  苻長卿理所當然地認為,為了無情地利用安眉取暖或者扶持他早日脫離這片見鬼的草原,他耍這些懷柔的、迂回的手段就顯得非常必要——苻長卿這時候當然不會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難之交。

  一夜風雪過後,安眉清早爬出車廂一看,才發現兩匹馬已經凍病了一匹。這是她花錢買的普通馬,體力當然比不得大宛名駒,安眉只好餵了它們點紅糖,忙了好半天才牽著它們重新上路。

  稀爛的泥濘被大雪凍硬,路好走了點,但噬人的沼澤也同時被白雪覆蓋,因此更加危險。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試探著前行,最後苻長卿的八尺銅節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兩人又往東南走了十多天,眼看著行程已走過三分之二,食物卻開始漸漸匱乏。先是肉干和水果被吃完,只剩下干硬的囊餅果腹,饒是細心的安眉千省萬省,養尊處優的苻長卿卻還是受到了影響。當苻長卿面對日復一日單調乏味的囊餅忍不住動肝火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幾天後就連囊餅也會告罄。

  眼前的草原雖大,卻是人跡罕至鳥獸無蹤,只有一種跑得極快的老鼠存活。經歷過饑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經驗,原本想掏鼠洞覓食,卻怕苻長卿知道後厭惡,只好嘗試著每天挖些草根吃。她遠離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認識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觀察兩匹馬啃什麼草;只要是馬兒能吃的,她就照樣挖出草根來嚼嚼。冬季植物的養分都聚在根上,草根會肥嫩發甜,這個安眉還是知道的。只是有的草根吃下去會狂瀉肚子,有的吃下去卻好幾天什麼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騰得夠嗆。

  漸漸地她的雙腳開始浮腫,白天連走路都會發飄,夜裡睡著後四肢發涼,已變成苻長卿在暖著她。與安眉朝夕相處的苻長卿也發現她滿臉菜色,但苻長卿成天躺在車裡只想著回洛陽後如何翻身,從不為食物發愁,又哪裡能看見安眉在做什麼。

  為了節省柴禾,有一次兩人試著直接喝生水,結果當天苻長卿就上吐下瀉,這可讓自始至終都安然無恙的安眉嚇壞了,從此哪還敢在飲食方面怠慢苻長卿。

  這一日早晨當安眉打開乾糧袋,看著包袱裡剩下的最後兩塊囊餅,不自覺就有些灰心。其實一個月的口糧能維持三十七八天,已經是很了不得的成績了,只是,接下來的出路在哪裡呢?安眉歎了口氣,拿出一塊囊餅走到下車透氣的苻長卿面前,將囊餅一掰為二遞了半塊給他。苻長卿緊皺著眉頭接過餅咬了一口,一邊拂著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邊憤憤道:“等回到洛陽,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吃囊餅了。”

  如果能回洛陽,真想一輩子都吃囊餅。安眉咽咽口水在心裡想著,一邊拿著囊餅對苻長卿道:“我去去就來。”

  “你去哪裡?”苻長卿狐疑地瞥了安眉一眼。

  安眉支支吾吾編了個理由搪塞道:“我肚子疼……”

  苻長卿正拿著面餅,果然面帶厭惡地瞪了安眉一眼,讓她快去。安眉趕緊順著草甸遠遠跑開,確定苻長卿看不見自己後才蹲下身子,將半塊餅藏在懷裡後開始挖草根。冰冷澀口的草根胡亂在水裡洗一洗就被安眉塞進嘴裡,順著喉嚨滑進她空空的胃,不多時就引得安眉開始反胃噦逆。安眉拼命撫著心口深呼吸,一邊暗暗罵自己:“哎,真是該死該死,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就這樣忘本,忘了荒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不就是吃點草根麼……”

  想到此安眉忽然心中一動,低頭又從懷裡掏出槐樹枝來搖了搖。她沮喪地想,再往後就是絕境了呀,這蠹蟲怎麼不顯靈?就算不顯靈,掉一隻出來給她填填肚子也好啊……可搖了半晌樹枝裡的蠹蟲還是不為所動,最後她只得認命地歎口氣,撐起身子往回走。當安眉有氣無力地回到馬車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一眼就看見躺在泥沼裡的幾小塊囊餅,頓時結結巴巴道:“這……好好地怎麼能扔了……大人您……”

  “硬得要死,怎麼吃。”苻長卿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無所謂地回答。

  安眉心疼無比,兩眼盯著泥沼裡雪白的囊餅不放,恨不得撿出來洗洗再吃了。苻長卿看著她痛惜的表情,心裡莫名就有些羞惱,忙凶狠作色道:“看什麼看,還不快來扶我上車!”

  安眉聞言回過神,只得萬分不捨地將目光移開,乖乖上前伸手要扶苻長卿上車;卻沒想到他忽然停下動作,皺著眉語氣不善地質問她:“你指甲裡怎麼都是泥?”

  安眉一愣,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頓時啞口無言。其實她挖完草根已經洗過手了,只是哪會像士族一樣講究,洗完手還要剔干淨指甲?

  苻長卿心中泛起一陣不快,但在看見安眉怯懦受傷的神色時,卻到底忍住了脾氣沒有讓自己罵這個蠢女人。他只是甩開手不要安眉攙扶,自己依靠拐杖的支撐爬進了馬車。安眉心裡懊悔卻說不上什麼,只得默默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當天吃晚飯時安眉怕苻長卿介意,特地將最後一塊餅拿出來請苻長卿自己掰。苻長卿見她這樣心情更糟,冷著臉將囊餅胡亂扯成狗啃似的兩塊,遞了一塊給安眉。這一次安眉也不知會苻長卿,一個人悄悄地走遠,照老方法省下了自己這頓口糧。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安眉艱澀地吞咽著草根時,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陣疼痛,當下便白著臉心想壞了——這恐怕是月事來了。因為連日來吞食涼性的草根,禍不單行的安眉果然遭到了惡報,夜裡她四肢冰涼,肚子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車廂的木板因為翻身被壓得吱吱呀呀作響,安眉怕苻長卿罵她折騰,好在一旁的苻長卿覆著羊皮褥睡得死沉,對安眉不聞不問。

  這一宿無眠捱到天明,安眉昏沉沉爬出馬車漱洗,在巳時早飯時將最後兩塊餅拿了出來。手中的兩塊餅一大一小,大點的是苻長卿昨天掰的,安眉想也不想就把大塊的餅遞給苻長卿,口中懨懨道:“大人……小人已經洗過手了,這塊餅給您……”

  原本欲言又止地苻長卿在看見她遞來的半塊餅時,神色卻忽然一變。渾身不舒服的安眉沒有察覺他的異狀,只是胡亂告了聲罪後跑遠。

  正當安眉把半塊囊餅塞進懷裡,兩眼無神地嚼著草根時,無精打采的她沒能留意到身後簌簌的腳步聲,直到那一聲厲喝將她驚回神:“你在做什麼?!”

  安眉錯愕地猛一回頭,才發現苻長卿正一臉驚怒地盯著自己嘴邊的……草。
匿名
狀態︰ 離線
22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5:44
第二十章

  安眉看見苻長卿墨黑的眸子裡盛滿怒意,不知道他的怒氣所為何來,只好結結巴巴道:“大人……小人我,我……”

  心緒受到震動的苻長卿看著安眉一臉無辜的呆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來到安眉面前,一把扯下她嘴裡的草根看了看,抬起眼陰沉沉問道:“你的囊餅呢?”

  安眉在苻長卿的質問下不由得心虛,吞吞吐吐地扯謊:“吃了……已經吃了。”

  “吃得還真乾淨啊……”苻長卿垂下眼盯著安眉干淨的衣襟冷笑,緊跟著信手一撈,不由分說地搜起安眉的身來。

  “哎哎哎大人……”安眉面紅耳赤地掙動,卻被苻長卿牢牢扯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將手探進她懷裡摸索,最後扯出一塊囊餅來。

  答案昭然若揭,什麼都不用問了。此時苻長卿不得不臉色鐵青地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眼前這個蠢女人,正用自殺的方式來節省口糧供養他!

  先前安眉將半塊囊餅遞給他時,一向記性甚好的苻長卿對那餅上的掰痕感到眼熟,接著他發現安眉手中的餅和自己這塊對不上,心中便隱隱有了懷疑——這才會一路悄悄跟在安眉身後,直到發現這殘酷的事實。

  這事實令苻長卿不堪面對——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已成了這樣的廢物,需要一個女人犧牲至此!當他們二人處於生死攸關之際,所謂男男女女的無聊把戲就不該繼續存在,如果此刻他還要利用安眉的愛慕苟活,冷眼看她因為自己而餓死,苻長卿確信自己還做不到。

  “你覺得這樣做,很無私?”苻長卿無法理解安眉的行為,只能抬起眼惡狠狠盯著她,“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真相,好讓我承你的情?”

  他真的是無法理解她的行為,所以不慼最惡意的想法來揣度她。苻長卿甚至希望安眉被自己這句話激怒——哪怕她因此只產生一點激烈的反應,他都好有餘地去應對。

  只可惜苻長卿刻毒的話裡刺,次次都只能徒勞地戳在安眉這枚軟柿子上。

  “嗯……其實今晚就瞞不過去了,”安眉結結巴巴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半塊餅了。”

  苻長卿一瞪眼,將那半塊囊餅塞進安眉手裡,怒氣沖沖地勒令道:“把它吃了。”

  “哎,大人,其實小人不要緊的,災年的時候小人天天都……”話還沒說完苻長卿又是一瞪,安眉頓時心驚膽戰,乖乖將囊餅塞進嘴裡。

  饑餓的唇齒一旦碰上久違的乾糧,立刻引發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長卿正看著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凶猛地吞咽之勢,直把她羞得滿面通紅。

  苻長卿別開眼,不知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來冷硬的內心竟然一陣發酸,他不是那種沒見過餓殍的貴公子,當年做豫州刺史時,也能忍看饑民眼冒綠光就是不開倉放糧。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這並不意味著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則,一旦接受了,驕傲何在,顏面何存?士族的優越,不是靠從女人嘴裡乞食維系的。

  苻長卿垂下眼,不能否認眼前這胡女擾亂了他的心思——怎麼辦,接下來該怎麼辦,前方仍沒有出路,難道接下來要她割肉續他的命麼?

  苻長卿想到此處心思一動,抬眼看安眉已經把餅吃完,便拄著拐杖徑自蹣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長卿依舊怒氣騰騰地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後。

  哪知剛回到馬車邊,苻長卿就從車廂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長刀,轉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車前的兩匹馬走去。安眉大驚失色,慌忙沖上前攔住苻長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殺馬,馬還要拉車呢……”

  “先殺一匹再說。”苻長卿不顧安眉的阻攔,徑自挽起袖子要殺馬。

  “不行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尊卑,大聲沖苻長卿喊道,“這馬兒是有靈性的,您當著它們殺了一匹,另一匹就不會聽話了……”

  “什麼該死的靈性?!”苻長卿鄙夷安眉的婦人之仁,捉著刀怒斥,“往後人都要餓死了,是它有靈性還是我有靈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苻長卿這句滑稽的嗔語,只得堅持勸道:“大人,大人,我們再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苻長卿聞言氣結,將長刀往地上一丟道:“能有什麼辦法?如今路程已過三分之二,支撐到涼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樣。接下來我們靠什麼活?難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麼?”

  “當然不……”安眉立刻搖頭,卻也想不出別的法子。

  苻長卿無可奈何地深吸口氣,望著安眉嘲諷道:“好,你倒說說吧,你們這些賤民一向能養會活,你們荒年都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們……我們一般先掏鼠洞,會發現一些糧食……”安眉囁嚅。

  苻長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斬釘截鐵道:“這方法你想也別想!”

  “嗯,不會不會,”安眉連忙否認,繼續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長卿立刻轉身磨刀霍霍,安眉驚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腳不便,離不開馬車的。”

  “……說到底,不能殺馬也是因為我,對麼,”苻長卿冷笑著低頭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頓了頓才妥協道,“好,我給你一天時間想辦法。你要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當心到時候餓狠了我——我不殺馬就殺你!”

  得過且過的安眉忙不迭縮著脖子點頭,接著便開始愁雲滿面地想辦法。這時候天公偏偏還惡作劇,從黑壓壓的雲層中又降下點點雪花來,逼得地上二人只好灰溜溜躲進馬車裡。

  不能掏鼠洞、不能抓老鼠、不能吃草根……安眉病怏怏蜷在車廂一角,想得是頭疼肚子也疼,只好捂著肚子苦著一張臉。苻長卿發現安眉的異樣,先是不滿她裝死,後來沒好氣地冷嘲了幾句,卻發現安眉還是縮在角落裡不動彈。於是他湊到安眉身邊伸手一探,才察覺她渾身無力手腳冰涼。

  “你身子不舒服?”話一出口苻長卿就有些後悔——這話若是擱到從前,他一定會嘲笑這樣的自己:奴僕就是奴僕,一個主人去操心奴僕的身體成什麼樣子?那簡直就是一個溺惑昏聵的笨蛋……

  而他現在,的確很像個溺惑昏聵的草包罷?

  “沒事,沒事的……”面對苻長卿的關心安眉不知所措地囁嚅,紅著臉將身子蜷得更緊。苻長卿看著她捂著肚子扭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昨天夜裡就疼了吧?”他皺眉想起她一夜輾轉不安,就知道她恐怕是受寒了。於是苻長卿取過可以在車中使用的簡易水釜,抓了把柴禾填進水釜中間的隔層,准備燒點熱水給安眉喝。

  安眉蔫蔫撐起身子看著苻長卿忙碌,猶自窮酸地低喃道:“柴禾已經不多了……”

  “少囉嗦,”苻長卿瞪了安眉一眼,徑自專注而笨拙地燒水,隔了一會兒卻尷尬地補上一句,“以後不舒服就早點告訴我,我知道你的難處……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安眉一怔,感動得鼻子發酸眼發紅,嗓子卻憋著什麼話都說不出,最後她只能低著頭小聲地問:“大人您,您知道小人是女的了?”

  “什麼時候不知道?”苻長卿懶得跟她胡扯這些,沒好氣道,“若沒發生這些,我們兩個就各自裝傻吧!”

  話一說完兩人同時緘默,這時釜底的柴禾正啪啪燃燒,因為連日天不放晴,有點發潮的柴禾便散出滾滾黑煙,嗆得兩人直咳嗽。安眉慌忙伸手推開車窗,引著濃煙散出車外。很快釜中雪水就被燒沸,苻長卿找了只碗想將水舀出來,一不留神手指卻被水釜燙了一下,於是他有些惱怒地丟開手對安眉道:“你自己來吧。”

  “是,謝謝大人。”這時的安眉早已是受寵若驚,她趕緊接過苻長卿遞來的碗與木杓,小心地舀了一碗熱水輕輕地吹氣。苻長卿看著安眉小心翼翼的動作,卻是靠著車廂兀自沉默。

  當一碗熱水喝下肚後,暖意很快就走遍四肢,安眉只覺得渾身舒泰,這時候苻長卿卻將油燈一口氣吹滅:“既然晚飯已經沒得吃,不如早點睡,免得我等不了一天就殺馬。”

  安眉惶惶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靠著苻長卿躺下,在羊毛被褥下蜷成一團。昏暗的車廂裡一時寂然無聲,襯著車外風雪大作,兩個人的呼吸竟顯得這樣貼近。許久之後,當安眉發出一聲輕微地呻吟,躺在她身旁的苻長卿竟不滿地咕噥:“你怎麼這麼吵?”

  “哎?”安眉頓時啞口無言——昨天翻滾了一夜都不見他抱怨,怎麼現在才歎一聲氣就……

  “你再凍得手腳冰涼,就是故意找我麻煩……”苻長卿煩躁地冷哼了一聲,將自己身上的氈毯和褥子都加在安眉身上,跟著鑽進安眉的被子將她摟進懷裡。

  “哎,大人,小人身上不干淨……”

  苻長卿聞言在昏暗中冷笑一聲,不屑道:“你以為我要做什麼?我沒那麼好的胃口……”

  “哎?”安眉紅著臉睜大眼睛,“大人您昨天不是還嫌棄小人的指甲麼……”

  “……閉嘴。”

  此刻離天黑尚早,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會降臨;但見烏壓壓的雲層遮天蔽日,亂紛紛的雪花鋪天蓋地,讓寒冷的車廂裡見不到一點光亮。安眉窩在苻長卿溫暖的懷抱裡,心頭壓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此刻得到苻大人的照顧她應該開心的,可是明天怎麼辦呢?明天……
匿名
狀態︰ 離線
23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5:58
第二十一章

  這一夜車外風雪交加,安眉一宿好眠,翌日苻長卿倒比她醒得還早。

  清晨時苻長卿一睜眼就覺得車廂裡比往日明亮,於是他起身掀簾往車外看了看,回頭推推安眉道:“好了,這下我不用殺馬,你也不用愁了。快起來看看……”

  安眉聞言迷迷糊糊地爬出被褥,探頭往外一看便驚呼了一聲,原來這一夜大雪不僅讓草原銀裝素裹,連帶著也將前日生病的那匹馬給凍死了。

  苻長卿與安眉趕緊穿好衣服下車查看,只見凍死的馬已僵臥在及膝深的積雪中,另一匹還活著的正用鼻子不停蹭著同伴的屍體,不時發出一聲聲哀鳴。

  安眉動了惻隱之心,蹲身將軛具從死馬頸上取下,先牽著活馬將車遠遠拉開;等她再回到原地時,苻長卿已經拿著長刀在死馬身上比劃了。

  “你會剝馬皮麼?”他蹲在地上,興致勃勃地問。

  安眉搖搖頭道:“不會,但小時候看大人們做過。”

  “嗯,”苻長卿聞言便將長刀遞給安眉,老實不客氣道,“那你來,你比我強。”

  “哎?”安眉怔怔接過刀,也不多問,便開始生疏地動手將馬肉一塊塊割下來。

  苻長卿兀自在一旁看著她出神,過了一會兒驀然道:“可惜現在有了肉,柴禾卻不夠了。”

  安眉皺著眉嗯了一聲,猶豫著小聲道:“其實可以生吃……哎,可惜這馬死的時候沒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長卿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地拒絕:“別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飲血。”

  “哪我們該怎麼辦?”安眉為難道,“上哪兒去找柴禾呢?”

  此時雪後初晴,苻長卿仰首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雙眼一瞇破釜沉舟道:“拆馬車。”

  “哎?”安眉頓時大驚失色,連連擺手反對,“使不得啊大人,夜裡風大寒氣又重,萬一再下雪……”

  “好歹賭它一賭,”苻長卿面色猙獰地咬牙道,“現在開春了,雪不會天天下,再說如今只剩下一匹馬拉車,也該輕裝上陣。我們先把車篷拆掉一半,晚上還可以將就著過夜……”

  安眉聽著聽著便不再做聲,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辦法,那麼苻大人出的餿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待安眉割下足夠分量的馬肉後,她試著艱難地推動馬骨架,想把馬屍推進草甸旁的泥沼裡。苻長卿不以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後還是上前幫了把手。

  “你這算是替它安葬麼?婦人之仁。”他冷嗤。兩人站在泥潭邊看著馬屍被沼澤靜靜吞噬,須臾後半點也不剩,心頭都微微地有些發寒。

  接下來便一刻也不得閒,安眉與苻長卿合力拆下馬車上每一處顯得多餘的部件,比如撐氈毯的支架、車窗、車軫和車軾,苻長卿拆上了癮,甚至還想把車輪上的三十根輻條給拆下一半來,安眉勸阻了半天才沒讓他得逞;拆到最後再湊上死馬身上的軛具,算來木料還真不少。苻長卿索性豪情萬丈道:“干脆一次多燒熟些馬肉帶著做干糧,免得浪費了今天這堆火。”

  安眉笑著依言將柴堆點燃,用鐵簽串著馬肉烤熟。她一邊忙碌一邊與苻長卿閒話道:“大人,如今還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來天,我們就可以到達涼州了罷?”

  苻長卿因她的話而笑起來,此刻他渾身狼狽,一張臉卻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這一次突厥之行,我記得你的好處。等回到洛陽,我必會重賞報償。”

  安眉正坐在苻長卿身邊嚼著馬肉,聽見這話,便滿心歡喜地低下頭輕笑道:“多謝大人。”

  苻長卿撥著火並不答話,凝視著篝火的墨黑眼珠映著跳動地火焰,卻顯得益發堅忍鎮定。

  這一晚夜宿,車篷的氈毯因為沒了支撐而癟癟地塌陷下來,將睡在車中的苻長卿和安眉壓得嚴嚴實實。好在天公作美沒再下雪,否則沉重的積雪非把二人給悶死不可。

  翌日上路時,這一行人馬已是落魄得慘不忍睹——但見泥濘、破車、瘦馬、一身襤褸的安眉,再加上斷了腿的苻長卿,真是連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淚。

  二人每天就靠著馬肉干維生,沒柴禾燒水後苻長卿只敢用生水潤潤唇,竟然還能喝一點就腹瀉一天——偏偏腹瀉後又得喝水,於是沒幾天就被折騰得面無人色。好在兩人一路不斷堅持,最後總算一點點接近了“夢中的涼州”。

  這一天正當人疲馬憊,晌午時苻長卿仰躺在沒了車篷的馬車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鷹。”

  於是安眉順著他的話抬起頭,瞇著眼看了一會兒卻笑道:“大人,那大鳥飛得這樣慢,又在空中打旋兒,不是鷹,是鷲。”

  “鷲?”苻長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見它在這一帶覓食,想來涼州也已不遠,終於要脫離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著苻長卿笑起來,兩人就這樣傻乎乎望著天,竟忘了留神腳下。就是這一刻致命地鬆懈,吱吱呀呀的馬車輪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進了潛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間整個車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將架在轅上的活馬拖進了沼澤。駿馬踢騰著蹄子不斷哀嘶,卻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車廂裡的苻長卿大驚失色,安眉愣在草甸邊嚇得尖叫個不停。

  這時苻長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節杖跳出了車廂,卻因為腿腳上的不便,在距離安眉指尖一步之遙時踩進了泥潭。黑色的沼澤瞬間將苻長卿吞下一半,他雙手拼命往下劃拉泥漿,卻只能徒勞地越掙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邊的安眉這時趁機抓住了苻長卿手中的節杖,適時阻撓了他的下沉,兩人為此同時吁出一口氣,又同時頭皮發麻地面對接下來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緊張地雙手直發抖,結結巴巴道,“小人這就拉您上來……”

  說罷她手裡一使勁,苻長卿的臉卻頓時煞白:“別——我的腿……”

  安眉一怔,這才意識到苻長卿腿上有傷,慌忙撤了勁問道:“大人,您疼得厲害麼?”

  何止疼得厲害,簡直疼得要死!苻長卿只覺得泥潭中有一雙鬼手正拽著自己的腳,將他腿上快愈合的傷口又活生生扯開。他痛得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將鬢發打得濕漉漉貼在額角,兩隻眼直愣愣瞪著安眉大叫道:“你別拉,別拉……”

  怎麼能不拉,眼看著苻大人一點點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來:“大人……大人……”

  這時苻長卿感覺泥沼已淹沒自己胸口,他拼命喘著氣,一手抓著節杖,一手本能地想撐著身子浮起,卻只能在稀軟的泥漿中越陷越深。眼看著無聲的沼澤就要吞噬掉苻長卿,已是泣不成聲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動了節杖,就聽毫無准備的苻長卿慘叫一聲後大喊道:“別拉——別拉!”

  “大人,再這樣下去您會死的……”安眉拽著節杖,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廢話,他當然知道這樣會死,他死也不能死在這裡!苻長卿何嘗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氣,眼中忽然便透出一股狠絕,彷彿接下來的皮肉之苦不是施於自己,而是施於他以往用嚴刑審訊的某一個犯人:“好,我准備好了,拉我出來!”

  岸上安眉得到命令,便忍著眼淚,一鼓作氣地將苻長卿慢慢往外拉。

  脫險的短短一刻彷彿漫長的一輩子,當苻長卿最終擺脫泥潭,一身虛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氣,他竟然絲毫感覺不到滿身泥漿帶來的寒意——他大難不死,很好,很好……苻長卿精疲力竭地想著,將來他也許可以發明一種刑罰,將犯人的腿骨先折斷再拉扯,一定能叫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來!

  這時安眉卻顧不得苻長卿的想法,只管摟著滿身泥漿的苻長卿不停慶幸,在放下心後破涕為笑。苻長卿兀自疼得說不出話,白著一張臉仰躺在安眉懷裡,怔怔看著她背光的笑臉襯著頭頂晴朗的天空,竟散發出一抹動人心魄地光華……

  當二人驚魂稍定,損失了馬車後安眉想了個辦法繼續上路。她脫下羊皮襖鋪在地上,將動彈不得的苻長卿挪到皮襖上仰躺著,而自己反手拽著皮襖的長袖拖苻長卿走。好在這一路滿是滑溜的草甸和積雪,走起來也不算費勁。

  只是當白天過去夜晚來臨,咆哮的寒風便讓失去馬車庇護的二人苦不堪言。安眉在積雪中壘出一個雪窩子,與苻長卿抱在一起取暖。她特意讓自己背靠著風口,因此被凍得牙齒不停格格打戰,當昏沉沉的苻長卿夜半一覺醒來,便恰好看見與自己耳鬢相依的安眉被凍得半死。

  於是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涼的脊背。溫熱的指尖在觸及涼意時微微一頓,片刻後苻長卿伸手撫上安眉的臉,輕輕拍打她的雙頰:“醒醒,你醒醒……”

  “呃……”安眉睜開雙眼,目光迷離地望向苻長卿,借著淡淡雪光望見他深不可測的黝黑凝眸。她微微一怔,緊跟著就兩眼一花呼吸一窒,昏頭昏腦地被苻長卿吻住雙唇。

  一瞬間安眉腦中一片空白,任苻長卿發洩般、洩恨般、恨不得咬牙切齒般釋放自己的激狂……這不一定是愛、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沖開心中樊籠的、蟄伏了許多年的獸。

  “大人……大人……”洶湧地恐懼感在浮華破滅後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滿臉是淚地沙啞嘶喊道,“小人我……我,我有夫君的!”

  苻長卿一愣,四方征戰的獸性倏然退回瞳仁,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著安眉蒼白的臉龐,如虎視、眈眈。

  安眉驚慌失措地退開,後背猛地撞開雪窩子,凜冽的寒風便立刻向二人撲來,如萬刃穿心的刀尖。安眉蜷著身子縮在寒風中發抖,這時凌亂的發辮被風吹散在她雙肩,讓她看上去像個雲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著臉對苻長卿哭道:“大人,我已經成過婚了……”

  “我知道。”

  許久之後迎著風的苻長卿說了這樣一句。他的身子沒有退開,目光卻已冷冷遠離。

  狂風中安眉竟捕捉到這句話,她怔怔抬起頭,一雙淚眼在月下滿是迷茫地望著他。

  而苻長卿在月下冰冷地低喃:“我知道。”
匿名
狀態︰ 離線
24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6:16
第二十二章

  在雪地中露宿,不睡覺總比睡著安全得多,所以安眉也顧不上苻長卿滿面陰雲,兀自擦掉眼淚手忙腳亂地壘好雪窩子,之後才偎在他身邊戰戰兢兢地坐下,蜷身縮成一團,不敢抬頭面對他的慍怒。

  她能如何面對,又能說點什麼呢?明明當初一味貪婪的是自己,這時膽怯退縮的也是自己。安眉心裡刀割般一陣陣地疼——她沒有想過,沒有想過苻大人也會要自己,如果她沒有夫君,這該是多麼歡喜的一件事!如果她沒有夫君,方才她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會後退一步……自怨自艾的眼淚撲簌簌掉出眼眶,安眉埋著頭默不作聲,而苻長卿沉著臉坐在她身邊,也是兀自沉默了一夜。

  天色在兩人靜默地僵持中漸漸明亮起來,安眉畏畏縮縮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掐在一個得體的時刻爬出了雪窩。她先抓把雪擦了擦臉和手,接著轉身就想攙扶起苻長卿繼續上路。這時被她落在雪窩子裡的苻長卿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一剎那兩人都茫然出神,竟不知這原本相互扶持的路,接下來該怎麼往下走。

  果然還是不行吧……不可能忘掉昨夜發生的事,將一切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安眉咬著嘴唇,苻長卿則默默看著她,面色沉靜不見波瀾。

  正當二人尷尬對視時,東方地平線處忽然升起一小團清塵,竟然出現了一隊巡查邊境的騎兵。騎在馬上的官兵遠遠望見這二人,剛開始還以為是突厥來的難民,待到策馬馳近時看清楚了苻長卿手中的節杖,為首的將官這才大驚失色地喊道:“是御使苻大夫麼?!”

  隨著這一聲大喊,苻長卿與安眉連日來噩夢般的草原歷險,終於結束。

  被官兵解救回涼州的苻長卿和安眉蓬頭垢面,宛如從草窠子裡鑽出來的一狼和一狽。兩人先跟著官兵前往軍營暫時落腳,趁士卒通報刺史時躲在大帳裡打水洗涮了好幾遍、又換過衣裳,這才全身煥然一新地出現在涼州刺史府。

  這時安眉已換回女裝打扮,在全是男兒的軍營和府衙裡顯得特別扎眼,因此她一路惶恐地跟著苻長卿充當他的婢女,須臾寸步不離。

  涼州刺史府裡大張旗鼓地擺起了接風宴,一路從馬車換到肩輿再被數人攙扶的苻長卿順利落座後,涼州刺史捧著酒水感慨道:“苻大人一路不易啊!想那千裡草甸危機四伏,連當地的突厥人都不敢走;我們的暗探在大道上來回尋找了大人好幾遍,與突厥人數次交鋒,卻萬萬沒想到苻大人敢從草原取道。苻大夫兵行險招,果然好膽色!”

  苻長卿聽了這話訕笑一聲,面色不豫地淡淡開口:“無知者無畏,在下沒見識過涼州邊境的草原,妄自尊大,當然好膽色。”

  涼州刺史聞言頓了頓,又看了看苻長卿上著夾板的左腿,語帶關切道:“大人這腿傷可耽誤不得,在下已請了李太醫來府中,待會兒還是請他看一看為好。”

  苻長卿聞言點頭,盡了杯中酒才問道:“怎麼這裡會有御醫?是朝中哪位李太醫?”

  “喔,這位李太醫多年前就已辭官,回到涼州養老後也經常出診,太醫只是個尊稱罷了,”涼州刺史答道,“邊境戰事多,李太醫最會治金創和骨折,正好可以看看大人的腿傷。”

  苻長卿也擔心自己的腿會落下殘疾,因此欣然接受了刺史的好意,於飯後半躺在偏廳臥榻上等候李太醫前來,只有安眉陪在他身邊伺候。

  片刻之後,就見一名小廝畢恭畢敬地引了位瘦小卻精神矍鑠的老頭走進偏廳,這便是曾經在宮中做御醫的李太醫了。但見李太醫拉著個臭臉,也不問安,徑自走到苻長卿面前放了藥箱坐下,相當鄙夷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便開始動手拆夾板。

  年邁的李太醫精力充沛,出手如鉗,捏得苻長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這時一慣對人頤指氣使的苻長卿還未發難,卻聽李太醫抬眼冷嘲道:“哼哼什麼?老夫與河內郡公打了多年交道,素知他勇猛英武,怎麼養了個兒子嬌貴成這樣?”

  苻長卿沒料到區區一個郎中竟敢當面數落自己,一時啞然,又想到安眉還在旁邊觀看,心裡就惱怒異常,一張俊臉繃得死緊。

  那李太醫倒是專心看診,根本不在意苻長卿的臉色,繼續下鉗推敲了半晌之後,終於在苻長卿發飆前下了診斷:“腿沒斷,就是骨裂。”

  “哎?”在一旁伺候的安眉聞言喜出望外道,“腿沒斷嗎?太好了……”

  “嗯,要是斷了,就你們這麼個折騰法,一條腿早廢了。”李太醫再度斜眼鄙視道,“裂紋是橫向的,本來已經長出了骨痂,現在又被外力拉傷,倒比原先難治了。”

  安眉頓時心虛地低了頭不敢吭聲,靠在榻上的苻長卿卻根本不看她,只望著李太醫問道:“在下這腿傷什麼時候能痊愈?”

  “有得養呢,不過也不算大傷,戰場上多得是你這樣的,還不照樣上陣殺敵?每天下床多活動活動,盡量拄杖走走,沒事別老躺著,省得長褥瘡。”李太醫說完又瞄了苻長卿一眼,很不給面子地繼續道,“草原上環境惡劣,看你臉色,最近腹瀉得厲害吧?我這裡有些藥丸,待會兒和外用的藥膏一並開給你,吃得時候別搞混了……”

  此時苻長卿已是面色鐵青,惱恨卻又發作不得,只能咬著牙低聲道:“在下不勝感激,一定謹遵足下所囑……”

  向晚苻長卿與安眉便留宿在刺史府中。這一日苻長卿都沒有與安眉說話,甚至連正眼都沒看她一眼。晚飯後安眉便一直躲在耳房裡傷心,她一會兒覺得是自己不識抬舉惹惱了苻大人,一會兒又覺得苻大人既已回到涼州,往後自己也就沒了用處,如果連做婢女都是多餘,那麼她的去留苻大人又怎會過問?

  最後安眉到底按捺不住,還是在臨睡前走出耳房,想探明白苻長卿的心思——她在惹惱苻大人之前,苻大人不是說過回到洛陽後會重賞她嗎?那麼現在就算賞賜沒了,至少也不會把她流放到交趾吧?

  就在安眉踟躕不決時,刺史府的小廝卻眼尖地發現了她,邊嚷嚷著邊將一個托盤交到安眉手裡:“哎哎哎,你是苻大人的婢女吧?大人沐浴,你怎麼不去伺候?”

  “哎?哎……”安眉不知所措地接過小廝遞來的托盤,就見裡面盛著衣服和噴香的澡豆,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矜貴東西。

  於是安眉便茫茫然跟著那小廝往浴室走,就聽那小廝一路抱怨道:“我說句真心的,你們家大人可真是難伺候,不但吹毛求疵還愛擺臉色……要不是看在前涼州刺史河內郡公的份上,誰稀罕伺候他……”

  “哎,其實大人他人很和氣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安眉跟在那小廝身後怯怯囁嚅,卻見他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對安眉指了指浴室的木門之後便轉身離開。

  於是安眉只好雙手捧著托盤,獨自一人走進浴室。此刻浴室中簾幃低垂,足夠容納十幾個人的浴池正被苻長卿一人占用,偌大的浴池裡彌漫著暖霧騰騰,將室內一切都模糊得看不真切。安眉踢掉鞋襪,赤足踏過濕漉漉的紋石磚地,從羅幕後小心地繞到苻長卿身邊,輕輕放下托盤。

  這時背靠著池壁的苻長卿轉過身來,一雙墨黑的眼珠透過水霧正對上安眉,神色中不見喜怒。片刻後他凝視著安眉道:“你過來。”

  安眉在苻長卿的注視下緊張得渾身發顫,可她還是聽話地跪在地上,緩緩將身子湊了過去。這時水聲嘩嘩作響,苻長卿在一池碧水中站直了身子,伸出潮濕的手指摩挲過安眉的耳側與頸項,卻始終一言不發。

  安眉在蒸騰的霧氣中覺得眼前一片眩暈,卻不掙不動,任苻長卿望著自己沉思——這一刻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掙動,這是來時路上就已做下的決定。她清楚自己不能夠再退縮,他與她的距離原本就已遙不可及,她怎麼能再退縮……安眉就這樣毫無防備地任由苻長卿雙臂一攬,將她拖進了湯湯碧水之中。

  裸裎相見會不會讓接下來的話顯得坦誠?苻長卿濕潤的雙目凝視著安眉羞紅的臉,嘴角彎出一絲哀憫地苦笑。帶著一股深深的自厭他俯下身子,再一次狠狠吻住安眉;這一次安眉沒有掙扎,只安靜地承受這一吻帶來的窒息……她的雙手不敢觸碰到苻長卿的身體,於是只能無力地垂進熱水中,整個人輕飄飄地後仰,餳眼望著面前這個叫她捨不開放不下的男人。

  她不想再讓他生悶氣,她害怕他不理不睬的冷淡——她已經捨不開他。

  白色的粗布裙裾浸在水中層層綻開,像幾片寬厚的梔子花瓣,安眉的衣襟被苻長卿輕輕拽開,露出衣下細膩白嫩的肌膚,還有其他驚喜頻頻……

  “這是什麼?”苻長卿怔怔盯著手中一截粗糙的槐樹枝,百思不得其解。

  安眉慌忙伸手去奪,怕苻長卿隨手一扔燙死了蠹蟲:“這是護身符,千萬別丟水裡……”

  於是苻長卿隨手將槐樹枝扔到浴室的牆角,接下來他又發現一根眼熟的絛繩,用手指勾住一拽,竟然拽出了自己叫安眉拿去典當的玉佩。安眉的臉頓時騰地一下漲得通紅,她結結巴巴道:“小,小人不是故意昧下您的玉佩的,真的是當時寺廟裡的和尚不肯收……”

  苻長卿盯著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慢慢瞇起墨黑的眼珠,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昧下了就昧下了,總好過便宜那幫不識貨的笨蛋。不過,你又是從哪裡來的兩貫錢?”

  “是您賞的,”安眉怪不好意思地羞澀道,“逃難當天高管家牽出的馬車,正巧是小人原先睡的那輛,小人一直把錢藏在車篷的夾縫裡……”

  “我倒不記得何時賞過你錢,”苻長卿輕輕笑了一聲,下一刻雙眼卻正正凝視住安眉,語氣中笑意全無,“好了安眉,你聽我說——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現在也明白告訴你,我很中意你。”

  苻長卿的坦白讓安眉被嚇傻,她怔怔望著苻長卿,任他撫著她耳邊碎發,聽他繼續道:“你今後只有兩條路。要麼跟在我身邊,作我的侍妾;要麼回你的山村,我們形同陌路。我讓你選。”

  自古聘為妻、奔為妾。羅敷為何不願登上使君的車?因為不論伴侶貧富俊丑,正妻的名分對一個女子來說,永遠重於其他條件。

  他苻長卿今日要別人的正妻做自己的侍妾,這個提議的荒謬與殘酷,絕非一般女子可以承受,因此即便是對他死心塌地的安眉,聽了也必然會無比恐懼。

  向來心狠手辣的苻長卿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十惡不赦——安眉是他的恩人,他原本可以選擇別的方式報償,但是遲了、現在遲了,他的自私,令自己情不自禁想將這個善良的女人逼上一條坎坷路。他察覺到安眉渾身的戰栗,心中生出歉疚,可他仍舊俯身再一次抱緊她,墨黑的瞳仁中盡是徹骨地寒:“現在我只要你一句話,至於其他你所擔心的,我自有手段解決。我既然要你背棄世俗跟著我,就斷然不會辜負你,此言一出,可斫金石。”

  安眉渾身一震,怔怔掉下淚來,卻什麼話都說不出。

  苻長卿得不到安眉的答案,便又冷冷逼問了一句:“說吧,你要你丈夫,還是要我?”

  安眉雙唇輕輕哆嗦著,唯有眼淚掉得更凶——當得到愛情的喜悅被離經叛道的恐懼壓住,當離經叛道的恐懼被清楚自己會如何選擇的無可奈何壓住,這淚便是為無奈而流。

  “要您,大人……我要您……”安眉哽咽出聲,絕望地抱緊苻長卿。

  這一刻她甘為下賤,今後便是千夫所指、再也沒有翻身的一刻。她是見異思遷的放蕩胡女也好,是堅持族人追逐愛情不屑禮教的胡女也罷,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此刻自己如果放手,她的生命便又會回到蒼白的過去,她已經沒法回去了……這一刻安眉的心頭浮現出她的故鄉——那裡終年陽光熾烈、那裡沒有禮教制約、那裡做什麼都只需遵從自己的心、那裡的姑娘們可以對自己心愛的男人恣情歌唱,也可以拿著刀追逐負心人……

  她哪怕將來吃再多的苦,這一刻都要遵從自己的心。這份頑固也許正來自她身上的血液、胡人的血液——即使千年之狐姓趙姓張,這份頑固都不會改變。

  “很好,”這時苻長卿嘴角微微上挑,浮起一抹自得的笑,他伸手撫過安眉的頭發,雙唇埋在她頸側低喃道,“我就知道……我從沒輸過……”

  這一刻池水的浮力助紂為虐,讓苻長卿根本不用在意小腿上的傷,就這樣一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安眉隨著他在溫熱的池水中載沉載浮,目光漸漸迷離開去,竟彷彿在冥冥之中看見淡月下蜿蜒出一條銀白色的小路……

  可那條路的盡頭會是什麼呢?是她心愛的斡哥岱,還是……
匿名
狀態︰ 離線
25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6:33
第二十三章

  苻長卿獲救的消息被涼州計吏迅速送往洛陽,而他自己則在涼州休整幾日後,便須馬不停蹄地回朝復命。

  這日從涼州出發回洛陽前,李太醫最後一次為苻長卿看診,替他配好一路上所需的膏藥。如今苻長卿腿上的傷勢痊愈得很好,李太醫看著頗覺欣慰,在眈了倨傲的苻長卿一眼後終於第一次和和氣氣開口:“你這腿只要每天按時敷藥,不日即可痊愈,只是還需拄杖三個月,咳,嗯……這些天如果不是我的藥方有靈效,苻大人你恐怕早就容不得我了罷?”

  這一語正中苻長卿下懷,可他面上卻冷冷一笑,虛與委蛇道:“恃才傲物乃人之常情,足下何出此言?”

  李太醫聽了這話捻髯呵呵笑道:“你倒刻薄得挺實在。自從河內郡公告老還鄉,我與他常有書信往來,關於你的臭脾氣他在信中跟我抱怨了不少。這些天,我也算見識了。”

  “原來李太醫是家尊的至交,那在下倒是要喚您一聲世伯了。”苻長卿笑著客氣了一聲,卻也沒太多表示。

  “當年我在朝中做御醫時,侍奉達官顯貴無不戰戰兢兢,”李太醫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瞄了眼滿臉冷漠的苻長卿,無奈地歎了口氣道,“我現在這副臭脾氣,還是回鄉後在戰場上養出來的,你這德性卻是從何而來?”

  “官場如戰場。”苻長卿垂下眼,不願多談。

  “既然官場如戰場,而你和我又一樣狷介,”李太醫頓了頓才繼續道,“那麼今天我靠醫術讓你容忍我,他人卻是因何而容忍你呢?”

  苻長卿抬眼望著李太醫,嘴角噙著一絲嘲諷:“世伯此刻是要代替家尊,諄諄教誨在下麼?”

  李太醫搖了搖頭,卻還是忍不住告誡苻長卿:“你如今覺得自己才智過人,可以輕而易舉懾服與你同班輩的對手。卻須知官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靠得不光是過硬的本事,你若不屑收斂樹敵太多,他日必嘗苦果。”

  “在下談何才智過人,”苻長卿假惺惺地嗤笑了一聲,敷衍李太醫道,“苻某入朝為官,心中秉持的唯有‘忠君報國’四字而已,終日兢兢業業不敢怠慢,只求個勤能補拙罷了。”

  李太醫望著他皺眉歎息:“自古法家重刑少賞,擅於攻伐而疏於自守,不是保身之道。前朝多少人物以此推行變法,卻往往觸怒權貴、落個不得善終……你且好自為之吧。”

  “多謝世伯好意,在下銘記於心。”苻長卿嘴上恭謹,心中卻是隱隱不快。

  待得李太醫告辭,一直在苻長卿身旁伺候的安眉這才不解問道:“剛剛大人和李太醫在說什麼?怎麼說到最後大家都不開心的樣子……”

  “你不懂,”苻長卿忽然笑起來,依偎著安眉懶懶躺下,看她一片片剖瓜,“他在教我怎麼做人呢,你說,我還要他教麼……”

  安眉拿著刀的手一抖呵,心虛地笑了笑:“嗯,不過好像大家都很喜歡大人的父親呢。”

  苻長卿一怔,不以為然地敲敲手邊書,強嘴道:“我爹信奉儒家那套,當然能籠絡人心。”

  “這樣不好嗎?”安眉倒是更糊塗了,“為什麼不讓大家都喜歡你?”

  “不稀罕,”苻長卿一嗤,跟著附在安眉耳邊輕聲逗弄道,“何況,喜歡我的人已經夠多了……”

  翌日巳時,苻長卿與安眉帶著節杖返回洛陽,涼州刺史因是河內郡公的老部下,此番當然少不了贈予車馬錢物,順帶還熱情地托苻長卿給老上司捎上土產,臨行又要撥一隊士兵沿途護送。

  苻長卿客氣推辭道:“在下此番出使突厥失利,本已是戴罪之身,又有何臉面接受大人的恩惠?車馬錢物乃回程所需,既蒙受賜,便不敢再勞煩大人麾下人馬,隨行只一婢女足矣。”

  說罷與前來送行的眾人行禮道別,謙謙姿態一反剛獲救時的別扭古怪,這才叫眾人第一次領略到洛中英英的風采。

  涼州與洛陽相距千裡,馬車一路搖晃著南下中原,從塞北的春寒料峭走進洛中的春暖花開。這一程雖沒有游山玩水的悠閒,苻長卿與安眉過得卻還算自在。只是在行程快要結束時,苻長卿的臉上便沒了笑意——洛陽近在咫尺、天子恩威難測,他這一次狼狽歸來要面對多少打擊,都還是個未知數。

  當馬車在一個陰霾的三月天走到洛陽城門口時,安眉遠遠就看見城外有一群錦衣華服、翹首以盼的人,她在其中認出了苻府的張管家和阿檀,於是立即停下馬車,戰戰兢兢地跳下地與眾人行禮。

  “是涼州過來的馬車吧?車裡是苻大夫吧?”安眉被眾人團團圍住,這時不僅張管家和阿檀認出了安眉,好幾個家丁都驚叫道,“安先生,您,您竟然是個女的?”

  安眉因為被苻長卿收為幕僚時還是蠹蟲附身,所以此刻她除了張管家和阿檀別的人一概不認識,眾人驚詫的目光使她惶恐,於是她慌忙回過身跑到馬車旁,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苻長卿走下了馬車。

  當清瘦的苻長卿拄著杖雙腳一落地,苻府的眾人便是一陣驚呼,而當事人反倒平靜地抬頭掃視著眾人,淡淡開口道:“怎麼都在這裡?我又不是衣錦還鄉,不值得等候。”

  “怎麼不值得等候,”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位行止高貴的中年貴婦,快步走到苻長卿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哽咽道,“長卿啊,你怎麼瘦成這樣……”

  “這一路已經養回不少了,請母親放心,”苻長卿漫不經心地笑笑,行過禮安慰母親道,“這裡風大,回去再說吧。”

  苻長卿這一次出使突厥帶走的苻府僕役還有高管家,最後都沒能回來。這些僕役都是家生奴,有的全家跟著主人在洛陽生活,有的一家好幾口人在外經營著青齊苻氏的莊園。因此當苻長卿回到苻府時,府邸內外不時可以看見穿著孝的人閃過,讓他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沉重。

  苻長卿先是回到自己的庭院更衣,在去拜見父親之前,徑自對一直戰戰兢兢跟在自己身邊冒充婢女的安眉吩咐道:“你先回你的白露園去。”

  “哎?”安眉抬頭傻傻囁嚅了一聲,不明白苻長卿在說什麼。

  原來白露園是當日被蠹蟲附身時安眉住的地方,她現在哪還記得。苻長卿看見她怔怔發傻的模樣便反應過來,於是伸出手指彈了彈她的腦門,笑道:“我差點都忘了,你腦袋有毛病呢。”

  在一旁伺候苻長卿更衣的阿檀看見少爺與安眉有說有笑,頓時傻了眼驚愕得目瞪口呆。這時偏偏苻長卿還火上澆油地轉身吩咐他道:“阿檀,你帶安姑娘回她的院落去。”

  阿檀結結巴巴道:“是,少爺,可是,可是……”

  “什麼可是不可是的?”苻長卿皺起眉,看著阿檀的目光中便微微透著些不悅。

  “可是就是,就是安姑娘她是個女的,少爺您還要她做幕僚麼?”阿檀憋著一口氣用力說完,滴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苻長卿要答案。

  “當然不是幕僚,”苻長卿笑道,“以後你就要稱她安姬了。”

  苻公今天並沒有出城迎接苻長卿——兒子化險為夷後的歸來使他百感交集,所以一直待在自己的庭院裡長吁短歎。他既為兒子性命無憂而欣慰,又為高管家客死他鄉而傷心不已;從兒子出使突厥鎩羽而歸,一直思慮到青齊苻氏未來的前途與命運,這些都使他憂懼並惶恐。他又因此而想到兒子平時囂張的氣焰、奢靡的陋習,還有言談舉止間的傲慢,便實實在在覺得自己的兒子是罪有應得,於是乎一顆拳拳之心沉了下去,盡化作騰騰怒氣冒了上來。

  當苻長卿拄著手杖走進堂時,苻公嚴肅地瞥了兒子微跛的腿腳一眼,對他請安後不能跪坐只能踞坐相當的不滿,於是冷著臉責備道:“你倒挺自在麼?你還有臉回來?”

  “這次兩國和談是突厥沒有誠意,公然坐視柔然人襲擊大魏來使,我一路保護節杖回大魏,已是力盡所能。”苻長卿垂著眼淡淡回答。

  “你還好意思給我找理由,真是豎子不肖!”苻公見兒子仍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地臭模樣,氣得忍不住拍著幾案怒吼道,“苻府這次隨你出行的這麼多人,還有高管家,他跟了我多少年……你倒好,闖下彌天大禍就自己一個人逃回來。還有跟著你回來的那個胡女,是怎麼回事?剛剛我聽張管家說,她原來打扮成一個少年,在我們府上住過?”

  “這次孩兒能夠九死一生歸來,多虧她一路照顧。”苻長卿只對父親說安眉的好處,將其他略過不談。

  苻公原本就不甚在意安眉,聽了便隨口說道:“嗯,那就多賞些錢帛,好生送人家回去。”

  “不用,孩兒已打算將她收為侍妾。”

  苻公手中茶碗一鬆,淺綠色的末茶羹頓時噗通一聲潑了滿席,他顧不得自己瞬間的失態,只是怔怔抬起頭睜大眼睛盯住苻長卿,低沉的嗓音顫顫巍巍從喉嚨裡擠出來:“你要將一個胡女收為侍妾?你說你和談失敗全員覆沒,一路灰頭土臉地從突厥爬回來,連罪都還沒到聖上那裡請,你就先惦念著美色納了個胡女做侍妾?”

  “對。”

  “苻長卿——老夫我恭賀您大喜啊!”苻公勃然大怒,起身一腳踢翻幾案上丁零當啷的茶具,轉身直直往堂外走,一路走一路火氣沖天地大喊道,“周管家!去拿荊條來!什麼腿傷罰不得,今天我打也要將他打死了……”

  ……

  安眉孤零零一人坐在白露園的客堂裡,半天也沒個人前來照顧,她有些局促地打量四周,仍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經住過這樣華麗的院落。

  此時春暖花開,庭院裡開滿了一叢叢金燦燦的棣棠花,讓人不覺就忘記了陰霾的天色,心情也開始輕快起來。一直惴惴不安的安眉這時舒展開眉頭,剛想起身自己往內室看看,卻沒料到庭院裡忽然闖入兩個不速之客。

  那是兩位非常美麗的女子,綠鬢金釵、錦衣鮮明,艷若桃李的臉上卻盛滿怒意。她們剛走到堂階下就發現了安眉,竟然不脫絲履徑直登堂,居高臨下地站在了安眉面前。

  這時其中一人盯著安眉開口,卻不是在與安眉對話:“大家議論的那個胡女就是這人嗎?”

  “應該就是她。”另一人這時接話,漂亮的杏眼刻毒地瞄見安眉的雙手,頓時一臉鄙夷。

  那雙手長著繭皴著裂,粗糙得如同農婦,令美人不禁要懷疑她的苻郎是否中了什麼邪,她扯扯同伴的衣袖,抬抬下巴示意道:“看她的手。”

  安眉低下頭,也發現自己的不堪,慌忙做了賊一般將手縮進袖子裡。

  “苻郎怎麼會中意這麼一個人?!”這時杏眼美人忿忿不平,氣得都快哭了。

  另一個高挑白皙些的漫不經心安慰她:“沒看見她是胡姬嗎?胡人都有邪術,尤其是胡姬,淫邪最甚!”

  當苻長卿要收白露園的胡女做侍妾的消息傳遍了苻府,最急著趕到安眉這裡觀望的兩人當然就是苻長卿的侍妾——長著一雙杏眼的是馮令媛,個子高挑的叫栗彌香。此時苻長卿正在受家法,苻府上下亂成一團,這才讓她們覷機趕到白露園來;不過無論這兩人如何嫉恨安眉,她們在身份上也不過就是當今天子賜給苻長卿的侍妾,所以終究奈何安眉不得。於是待兩人看清安眉到底長什麼模樣之後,也就氣哼哼地離開了。

  空蕩蕩的白露園又剩下安眉一人,她從白天枯坐到夜晚,始終不見苻長卿來看自己,甚至連送飯送水的奴僕都不曾登門。就這樣饑腸轆轆地熬到第二天清晨,安眉終於再也坐不住,壯著膽子摸到了園門外張望。此時天上正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正巧一個總角少年抱著只鴿子路過安眉面前,安眉認出那是苻長卿的書童阿檀,忙不迭討好地招呼道:“小郎君,小郎君,苻大人呢?”

  阿檀聽見了安眉的呼喚,在蒙蒙細雨中偏過頭看見了安眉,被他抱在懷裡的鴿子正咕咕叫著,於是他冷著臉撫摸著鴿子的背羽,不耐煩地沖安眉嚷道:“少爺去上朝了,這會兒還沒下來呢,你急什麼?!”

  說罷轉身頭也不回的走遠,只有鴿子在春雨中咕咕啼叫了兩聲,透過濕潤的空氣輕飄飄地傳來。

  安眉無可奈何,又不敢走遠,於是只好回到園中繼續等。稍稍淋過雨後手腳發涼,空空的肚子似乎更餓了,安眉走進內室不抱希望地四處翻了翻,想找點東西充饑。她的運氣不錯,很快就在櫃子裡找到了一包核桃,又在一隻陶罐裡發現了待客用的末茶。安眉跑到庭中水井旁汲了一釜水,拎進堂中剛想煮開,卻在點火時發現幾名家丁走進了白露園。

  安眉不知家丁來意,就在她木訥地望著他們走到自己跟前時,氣勢洶洶的奴僕們竟然直接將安眉一拎,一言不發地拽著她往外走。安眉驚駭得不知如何是好,奴僕們怒目敵視的氣焰又嚇得她喊不出聲來,她就這樣被人一路光著腳拎出河內郡公府,丟在了苻府那兩扇高闊氣派的朱門外。

  當厚重的朱漆大門在安眉面前吱呀一聲闔攏,她怔怔盯著自己鼻尖前的黃銅門釘,在春雨三月天的潮濕空氣裡渾身發寒,茫然不知所措。
匿名
狀態︰ 離線
26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7:35
第二十四章

  當苻長卿下朝歸來,他所乘坐的馬車從官道一路緩緩馳進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陽百姓的叫法,因為苻府是這條街上標志性的大宅,時值細雨紛紛的季春時節,天氣陰冷潮濕,因此街頭也沒幾個行人。苻長卿正在車內無聊地往外張望,於是目光不經意間便瞥到一個可憐兮兮地、縮在牆根下的身影。

  苻長卿在侍從的攙扶下靜靜走出馬車,來到安眉面前。

  “被趕出來多久了?”他低頭看著安眉透濕的羅襪,摸了摸她濕漉漉的發髻,猜測道,“大概一個時辰?”

  安眉渾身凍得瑟瑟發抖,她緊貼著牆根站起,咬著發紫的嘴唇望住苻長卿,卻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於是苻長卿也不開口,徑自牽著她的手走到僕從撐起的羅傘下,將她拉上了自己的馬車。

  “去豫州刺史府。”

  隨著一聲令下,馬車又噠噠行進起來,只是路線在經過苻府門前時一拐,轉上了另一條街的車轍。

  車廂內溫暖的空氣使安眉的眼珠活絡起來,然而她的身子卻顫抖得越發厲害,帶著些大禍臨頭的恐懼,她蔫蔫地揉著衣角對苻長卿道:“大人,我……我成您的包袱了吧?”

  苻長卿抬頭望了她一眼,蒼白的臉上竟浮出一絲揶揄地笑意:“對,沒錯,所以現在我的包袱被人丟出門,我自然也就無家可歸了。”

  安眉頓時無比地恐慌——她可不能讓苻大人因為自己跟家中決裂,這樣她的罪過可就太大了!於是她立刻認真地對苻長卿道:“大人,您回去吧,我不要緊的,我……”

  安眉忽然噤聲、吶吶無言——如果苻大人回去,那她,她該到哪裡去……

  安眉一臉憂愁地怔忡讓苻長卿覺得好笑,於是他當真嗤笑了一聲,從身旁巾箱裡找出塊帛巾遞給安眉道:“我說過既然要你跟著我,就斷然不會辜負你,你還怕什麼?”

  “我怕……”安眉面色蒼白地囁嚅,沾著雨水的臉龐透出點清潤的水光,像流過滿腮的淚,“我怕給大人添麻煩,大人您這樣的人……怎麼能被我這樣的人耽誤呢?”

  安眉簡直消沉得快哭,一旁的苻長卿看不過眼,於是扯過安眉呆呆捏在手中的帛巾,沒好氣地擦了擦她的腦門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無足輕重,也就該知道我爹把你趕出來,都是要做給我看的,否則,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裡淹死,反倒直接丟在大街上?”

  苻長卿的直白把安眉嚇了一跳,竟讓她一時之間忘了沮喪,白著臉嘟噥道:“大人,哪有您這樣說話的……”

  苻長卿滿不在乎地笑笑,看著她恢復元氣擦起頭發,才倨傲地望著窗外道:“我爹這次既然把姿態作得這麼難看,我也少不得遂了他的心意,叫他知道我這雙翅膀早就長硬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親呀,”安眉尤自不忍道,“為何一定要鬧成這樣呢……”

  “你不懂,”苻長卿低頭從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這麼多年下來,我也只會與他這般相處了。他將他這一生給了天子和邦國,沒有分一點給我,將來我也會這樣做……也許這種承繼,就是苻家男人的相處方式。”

  生前攻伐一生換來功名,死後變成一塊牌位將祠堂妝點得更加輝煌,這樣為國為家,就是他們的生存方式——眼前這個女子,真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苻長卿握緊安眉的雙手,目光沉沉地望著車外:“豫州刺史府到了,准備下車吧。”

  當安眉跟著苻長卿走下馬車後,她抬頭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門匾,看上面的字一個也不認識,便低下頭攙扶著拄杖的苻長卿,一起跨過正門高高的門檻走了進去。

  刺史府的計吏沒料到苻長卿會放著苻府不住,竟然一時興起來自己的官衙下榻,因此慌忙領著一干皂隸去後堂內室灑掃。於是苻長卿先領著安眉到自己處理公務的書房去,令衙役打來熱水給安眉洗了腳,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丟給她道:“暫時只有這件厚衣服,先換上吧,別凍著。”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見烏青的絮綿錦袍上繡著張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還用金線點了睛,一雙猙獰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著自己,雙腿便不爭氣地一軟——這件官袍正是當時苻長卿在滎陽縣刑訊姜縣令時所穿,當時安眉跪在堂下嚇得不輕,今日鹹魚翻身捧它在手,卻哪裡敢穿:“大人,這是您的官袍……這不合適吧?”

  “是不合適,所以得躲著人穿,”苻長卿邊說邊打開一隻箱籠,從中拎出一貫錢來,“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餓了吧?我先差人去買點酒菜。”

  聰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來,真是周到得令人無從挑剔,安眉臉紅起來,脫掉潮濕的外衣換上厚重寬大的刺史官袍,整個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團錦繡。她膽怯而羞澀地笑了笑,望著拄著杖不停忙碌的苻長卿說笑道:“大人好像從哪裡都能拎出錢來……”

  “錢多好辦事,”回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長卿意味深長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那些箱籠裡雖然放著書,但只有薄薄的一層,下面全是錢。”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搖搖頭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過的,好多本‘子’,全是書。”

  苻長卿被安眉這話逗樂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夠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們這類人,算盤都擺在肚子裡,錢都藏在書底下……”

  安眉聽不懂苻長卿話中深意,卻一心為他開心而高興——苻大人很少能這樣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還沒染到眼睛裡,臉就已經掛下了。

  刺史府的計吏辦事一向極有效率,很快一席豐盛的飯菜就在苻長卿的書房中擺下了。待得旁人們都離開,安眉才悄悄從屏風後探出腦袋,餓了一天多後看見案上的珍饈美味,饑腸轆轆的她不禁歡呼一聲,飛快地湊到席前大快朵頤。

  苻長卿坐在一旁相陪,靠著憑幾支頤道:“也不知為何,自從走過那片草原,我就見不得你受凍挨餓。就像此刻看著你吃飽喝足,我就會特別舒心,好像倒生怕我自己會餓著似的。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毛病?”

  安眉含著滿嘴食物說不了話,也不夠學問無從解答苻長卿的疑惑,於是她只能怔怔抬頭望著他發愣。這種小獸般直白單純地反應讓苻長卿不禁莞爾一笑,又不禁望著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會對安眉有這樣強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論,他苻長卿雖然年紀輕輕,但對女人的興趣一向不大。在他眼裡,娶妻是用來與另一支士族門閥經營人際關系的,他的目光不會放在妻子身上,而是著重於另一番更辛苦的籌謀計算。這裡面還有個風險問題,就比如他嬌弱的前妻,在與他成親一年之後小產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費,實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經歷。

  至於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長卿更是興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點兒才學,卻沒有什麼背景給自己帶來實際上的好處,那麼天天耗費精力與她們相處又有什麼意思?女人無非就是那麼回事,再美也一樣,所以苻長卿除了御賜的兩名侍妾因為推托不掉而留下以外,多年來從沒動過納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樣。

  苻長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或許是生平第一次落難後與她朝夕相處的緣故,許多身體本能的欲望便與她混同在一起——有對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還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這些欲望統統都糅雜在一起,又因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邊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於是到了最後就莫名地變成了一種對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過那片死亡草原所產生的同伴之誼,使他更是將她視作特殊——她是他這輩子的第一個同伴。

  當命運重新走上正軌,當一切危險都已過去,苻長卿卻發現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離去。他覺得自己如果任憑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似乎今後自己許多本能的欲望就會失去一個准星——他如何確定一碗飯到底香不香?如何確定一襲衾被到底暖不暖?這些光有他自己的認可還不夠,似乎還必須看到安眉臉上露出笑容才能夠舒心。既然如此,又怎麼能放手?

  對她的完全占有,就彷彿可以使一個饑寒交迫的自己徹底消失,這是怎樣的一種安全感;他給她錦衣玉食,就會想到她為他置辦的每一簞食、每一瓢飲,然後他如此報償她,心裡竟有一種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成就感。

  而後還有更多的——當他知道安眉為了他寧願自己餓死,這認知在他心中劃下了怎樣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許這一輩子,也就只有安眉一個人能夠填得滿……他身體內每一樣自私都在向他叫囂——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於是苻長卿抬起雙眼,手指點了點幾案對安眉開口道:“快點吃,吃完過來替我磨墨。”

  安眉一聽有事情要自己做,連忙一邊劃拉掉碗中僅剩的幾口飯,一邊好奇地問道:“大人待會兒要寫字嗎?”

  “對,”苻長卿沖她笑了一笑,望著她道,“寫你的休書。”

  “哎?”安眉不禁愕然。

  “雖然你做我侍妾沒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時掛著別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長卿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識字,不如我把休書擬出來送到滎陽去讓他按個手印,也免得讓別人假手誤我的事。”

  安眉頓時臉紅起來,放下碗筷低頭道:“謝謝大人替我著想,只是休書寫好後還是讓我自己送到滎陽去吧,有些話,我還是得和我夫君當面談談……”

  “嗯。”苻長卿因為安眉對徐珍口稱夫君而略略不快,卻又覺得自己有這個心思太無聊,當下也不再多想。

  飯後由安眉研墨,苻長卿鋪紙泚筆,開始給安眉寫休書。他想了想七出之條,不禁對安眉笑道:“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想一想你還真是每一條都沾不上。要麼,就寫你無子吧?”

  安眉雙頰瞬時火燙,忍不住結結巴巴反駁道:“我,我當然不會有子,我……”

  苻長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壞笑著調侃她:“那還能寫什麼?秦州報失蹤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寫著你不事姑舅,但我看就你這老實模樣,只有被人欺負的份。”

  正在替自己羅織罪狀的安眉竟沒留意苻長卿話中的案卷,而是只顧揉著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後忽然醍醐灌頂般笑著對苻長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狀的,你就寫盜竊好了。我偷跑出來找我夫君的時候,從家裡偷了一百文錢呢。”

  苻長卿執筆的手一頓,心中莫名地一陣發酸。原本溫暖的笑意在他臉上悉數消失,他沉默著看了安眉一會兒後突然提筆疾書,須臾便完成了她的休書。

  “要不要我給你念念?”苻長卿拎起滿張墨跡對安眉淡淡道,“畢竟是你自己的休書,該親耳聽聽罷?”

  安眉卻搖搖頭道:“沒什麼好聽的,反正聽也聽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個手印,這樁事便了結了。”

  “嗯。”苻長卿低低應了一聲,面色便不禁有些陰沉。

  安眉見苻長卿不高興,便想逗他開心,故意又搶過苻長卿手中的休書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雖然我都不認得。”

  “不認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長卿一哂,“這是你的休書呢,竟然看著還高興。”

  “誰說不認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書的左下角指著自己的名字道,“這兩個字我可是認得的……哎?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嗎?”

  安眉怔怔盯著自己名字旁的徐珍二字,她不認識不敢確定這兩個字是不是,但她確信自己沒提過夫君的名字,而苻大人也沒問,竟然就這麼寫了……

  “知道。”苻長卿看出安眉的疑惑,於是坦然承認。

  “哎?”安眉吃驚地睜大雙眼追問,“大人您怎麼會知道?”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會知道。”苻長卿也不多解釋,只望著安眉狡黠一笑。

  向晚苻長卿與安眉同宿於刺史府後堂內室,安眉擁著被子覺得很開心,便忍不住開口問苻長卿:“我們會在這裡住多久呢?”

  “不知道。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敗,聖上還沒降下罪來,搞不好明天我這刺史就被褫官奪印了,”苻長卿漫不經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謫貶到什麼位置,只要不出洛陽,我們很快就會回苻府。”

  “哎?為什麼?”安眉不禁疑惑,雖然心裡明知不應該,卻還是隱隱有些失望。

  “苻氏在青齊有許多山澤田莊,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曉得苻府的賬簿狀況——沒幾天他就得過來求我,”苻長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邊躺下,可脊背剛一碰上臥榻雙眉就狠狠皺緊,於是片刻後他側過身輕輕在安眉耳邊道,“這兩天我都不方便躺著睡,不如,你陪陪我……”

  ……

  當快馬加鞭從滎陽趕來的計吏夜半沖進豫州刺史府報信時,已是快四更時的事。

  苻長卿匆匆披衣起身就趕往前堂議事,丟下不知所措的安眉獨自攥著被子膽戰心驚。許久之後天將拂曉,全無睡意的安眉在昏暗中惶惶睜大眼,心中沒來由一陣不安。這時苻長卿卻在拄杖走進內室後,激動得一把丟開手杖抱住她。

  “好機會,真是好機會……”他將雙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鬢發間低喃道,模糊的聲音裡透著全然的欣喜,“白天滎陽大興渠的勞役聚眾起事,郡守派兵鎮壓卻沒能完全剿滅亂匪,我翻身的機會來了……”
匿名
狀態︰ 離線
27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8:03
第二十五章

  這日早朝,天子降旨:通議大夫苻長卿今次出使突厥失利,損辱大魏威儀,因此革除通議大夫之職,茲念其歷盡險難持節還朝,尚能維人臣之節、守志可嘉,特赦其官復原職還鎮豫州,於近日領兵二千赴滎陽郡平定騷亂,戴罪立功、以統戎政。

  於是苻長卿當朝領旨謝恩,收下虎符綬印,下朝後連聲招呼也不與家裡打,直接回刺史府准備了一天,翌日便領著親隨與兩千兵馬,又帶了安眉一起往滎陽郡去。

  這一次轉機對仕途出現危機的苻長卿來說非常重要,所以他必須全力以赴。一路陪在苻長卿身邊的安眉饒是對官場一無所知,也感受到了他不同於以往的認真專注。因此當二人到達滎陽郡府時,安眉主動對忙碌的苻長卿開口道:“大人您在府中忙,我自己帶休書去找夫君。”

  苻長卿百忙之中掉過臉來對她皺眉道:“別往渠上去,那裡正亂著。我會令人找到徐珍帶他來郡府,你就在這裡等著。”

  “嗯,”安眉點點頭,接下來獨自在後堂默默喝了兩個時辰的茶,卻連苻長卿的影子都見不到。最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與府衙的師爺打好招呼,自己走出郡府往縣中去。

  安眉記得苻長卿的囑咐,因此上了街也不敢靠近大興渠,而是轉道往縣衙去探看。這時節整個滎陽縣都人心惶惶,大家被幾日前的騷亂和這些天到處巡視的官兵給震懾住,卻改不了愛打聽風吹草動的蟻民本性,安眉這一路道聽途說,心中竟升起一股濃濃地好奇。

  她不禁快走了幾步趕到滎陽縣衙,如今滎陽的縣令雖已換了人,衙門裡任用得卻還是原班人馬。縣衙門口的差役們看見安眉後先是愣了一愣,緊跟著便爆發出一陣興奮地大吼:“安師爺?!是安師爺!”

  蜂擁而出的衙役們將安眉團團圍住,多少雙眼睛同時盯著她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同時嘖嘖稱歎:“上次才聽說你做了刺史苻大人的幕僚,怎麼如今又變成大姑娘了?哎不對不對,你這打扮……你是嫁給誰了?我看你是故意這麼打扮的吧,你不會真是女的吧?哎不對不對,這有腰有胸的,漂亮得緊……哎你們看安師爺這眉毛這鼻子,像不像酸杏酒坊的胡……臭小子你說什麼呢你?!……哎,是我該死該死,安師爺你可別生氣,嘿嘿嘿……”

  安眉在眾人當中面紅耳赤,羞澀的臉上始終掛滿久別重逢地歡笑,她忙不迭安撫住嗷嗷狼嚎的眾衙役,輕聲問道:“盧師爺呢?”

  “盧師爺啊?他在後堂呢,你等下我去叫他!”一名衙役轉身飛快地往裡去,剩下的人仍然圍著安眉嘰嘰喳喳說話,“可惜今天安師爺來得不巧,縣衙裡一大半的人都跟著縣令去見苻刺史了,還有的在大渠上巡視,哎,沒想到我們滎陽也有兵荒馬亂的一天!哎,安師爺,你不會是跟著刺史大人從洛陽趕來的吧?”

  安眉沒想到自己的行蹤會被衙役們說中,於是便老老實實地點點頭。圍著她的衙役們頓時瞠目結舌道:“安師爺,你就這副打扮……跟著刺史大人?”

  眼前的安眉仍是一副樸素打扮,連個苻府的婢女都不如——苻長卿似乎也沒想到要將安眉如何改頭換面。她正尷尬得不知該作何回答,從縣衙裡適時走出來的盧師爺倒剛好幫她解了圍。

  “安師爺?”盧燾升看見女裝打扮的安眉也吃了一驚,卻很快平靜下來,對眾衙役道,“今時不同往日,安師爺現在的身份也不方便進縣衙作客,我帶她出去走走。你們各自安分當差,免得縣令回來看見了責罵。”

  “好好好,”眾衙役故意做著鬼臉起哄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縣衙就你這書啟師爺最清閒,快去罷去罷,免得到時你又跟縣令數落我們的不是……”

  盧燾升聞言一哂,回身笑罵:“我哪敢數落你們這幫太歲的不是?就此番出去,回來也一定帶酒肉孝敬你們,省得你們又狗嘴胡唚!”

  “哎,好好好,”眾衙役果然恬不知恥涎皮賴臉地笑道,“多謝盧師爺拿酒肉填我們的狗嘴,等我們的狗嘴被填夯實了,包管吠不出您一個字來……”

  盧燾升這一次卻不還嘴,徑自在衙役們的笑聲中陪著安眉走遠了。

  “哎,盧師爺,您現在怎麼和他們這麼熱絡了?”默默走出幾條街後,安眉終是忍不住在喧鬧的大街上站定,瞠著疑惑的雙眼開口相詢。

  “事易時移。自從我經歷過牢獄之災後,發現他們雖然言行浮浪粗魯,待人倒也直爽熱情。過去是我太清高了,”盧燾升笑了笑,清澈的雙眼溫和地望著安眉,柔聲問道,“你這一趟回來,想去見見碧珠麼?”

  “嗯。”安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此時還沒入夜,春風酒肆中甚是清閒,盧燾升與安眉要了間包廂點了些酒菜,不一會兒康古爾就抱著琵琶走了進來。

  “安……”康古爾一看見安眉整個人就愣住,她望著換回女裝的安眉,碧綠的眼眸裡滿是驚喜,“天吶,這要我如何稱呼呢?”

  “就叫我安眉好啦,”安眉也開心得激動莫名,她拉著康古爾在自己身邊坐下,“沒想到還能有這樣一天,可以聽你叫我一聲安眉……”

  這時盧燾升坐在一旁看著笑起來:“安先生這句話說得,倒好像與碧珠是舊識……”

  “其實我們就是舊識!”安眉一時興奮,忍不住就當著盧燾升的面說了出來,卻不料康古爾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安眉一怔,整個人頓時愣住了。

  看見安眉怔忡失措的盧燾升卻沒有大驚小怪,只是溫溫笑問道:“喔?那麼碧珠的真名你知道麼?她一直都不肯告訴我……”

  “就是不告訴你!”這時康古爾忽然搶白,粉面含春地嬌嗔道,“你無媒無聘,問什麼名?”

  盧燾升一怔,無可奈何地搖頭笑了笑,便將話題帶過。三人舉杯作了些劫後重逢的興歎,碰杯後吃喝談笑,其樂融融甚是相得。席間安眉想起來時路上所見所聞,就問盧燾升道:“怎麼大興渠上的勞役,忽然就造反了呢?”

  “噓——輕聲輕聲,”正在拆食鹵羊頭的盧燾升伸出油汪汪的手指往嘴邊一比,逗得康古爾抿唇一笑,“說起來其實也可憐,這不是朝廷為了修築大興渠,一年前在關中征了許多青壯勞力來修渠麼?結果致使土地無人耕種,加上去年春旱糧食欠收,如今才剛到青黃不接的三月,就已經聽說各地都餓死了人,消息一傳來,大渠上就亂了……”

  安眉一怔,放下筷子焦急道:“怎麼會?去年春天雨水少,打上來的麥粒是癟了些,但日子也不至於那麼難過呀?”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盧燾升對安眉道,“如今天下最肥沃的良田都被士族們劃為己有,大量的佃戶依附於他們的莊園,為他們耕種田地。這些佃戶不用去服徭役,數目又遠遠超過士族們上報的人數,因此往往一縣之民半數依附於一戶士族,又被收受了好處的官府瞞報,那麼服役的人從哪裡來?無非就是從原本只該出一名勞役的人家抽調兩人,或者由二抽三,這樣一來,貧門敝戶的生活就更艱難了。”

  安眉聽罷這才難過地點點頭道:“這我知道,我們村最好的田地都是黃員外家的,一年多前官差去我們村抓壯丁,他家的佃戶一個人都沒被抓去,我們大家都很羨慕。”

  當年只知道一門心思傻傻地羨慕,而今竟有了一點點憤懣之心,是開闊的見識讓她改變了嗎?原來站在高處看自己原本的生活,真是與從前有太多不一樣——就像看著沒有眼睛卻滿地瞎忙活的螻蟻,真是很可憐。

  安眉心中不禁一陣難過。她覺得看到了這些的自己還是一副老樣子,絲毫沒有長進,就好像……她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除了難過,沒有別的辦法。

  無能是多麼叫人難受的一件事。

  這時盧燾升卻盯著安眉掛在腰間的老鼠抱蛋玉佩看了許久,最後不動聲色地問道:“安先生,你現在……還是跟在苻刺史身邊嗎?”

  “哎?”安眉一愣,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於是點點頭道,“嗯,是的,我一直都跟著大人他……”

  “跟著苻大人做什麼呢?做婢女?”盧燾升聽著安眉敬而不畏的描述,於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我看你在苻大人面前的身份必然不低,你同他……其實很親暱吧?”

  安眉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她吞吞吐吐道:“嗯,其實也不是,是……”

  “哎?安眉,你不會和那個可怕的大官有什麼關系吧?”康古爾大驚失色地嚷嚷道,“他殺人不眨眼的,你可千萬別與他走太近!”

  “不,大人其實不是壞人,”安眉紅著臉,小聲地替苻長卿辯護,“大人他可有本事了!他懂很多書,又很會說話,長得又好,脾氣也、也不壞……他,他還要收我作侍妾呢……”

  “安眉?!”康古爾捂著唇驚呼,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那樣一個大官肯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著康古爾,雙頰飛紅高興得兩眼濕潤,“對,他願意,他說他要對我好。”

  “安眉安眉,”康古爾忍不住抱緊安眉,嫣紅的雙唇頻頻親吻著安眉的頭發,“安眉,你真幸運,那個苻大人是一個好人!”

  一旁的盧燾升靜靜看著康古爾不說話,等兩個女人眨著淚花鬧騰完後,驀然開口道:“安先生,或者說安眉姑娘,既然你與苻刺史有這樣的關系,那麼能不能請你去跟苻大人求個情,請他幫碧珠脫離賤籍呢?”

  安眉與康古爾同時一怔,兩人都惶惶松開彼此的手,各懷心思地端坐沉思。片刻後安眉最先打破沉默,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我還從沒求他做過什麼事呢。”

  “試一試呢?畢竟你們的關系……不一般。”室內三人都是無比地尷尬,盧燾升咬咬牙沉聲道,“這件事對他來說很容易,只消和滎陽郡守打聲招呼、說句話,碧珠她就自由了。”

  “嗯,嗯……”安眉當然知道苻長卿的權勢有多大,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要開口求他辦事,心頭除了怯意竟還有一種莫名地難受,“他……他如今很忙,我怕給他添麻煩,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聽我的……”

  她只是不敢,不敢去試,試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一旦開了口,不就知道自己有多輕賤了嗎……

  “只要他喜歡你,這點事就絕談不上麻煩!”話一出口盧燾升也明白自己失態了,這時碧珠已急得上前擁住他,哄他暫時離座片刻,於是盧燾升起身走出包廂前回頭對安眉道歉,“對不起,我話說重了,我只是一時情急……”

  安眉低著頭靜靜在席上坐了很久,好半天後康古爾才姍姍回到她跟前坐下,擁住她道:“安眉,對不起,盧郎他也是為了我……你也知道我的狀況……”

  “我知道,”安眉低頭看著康古爾已然出懷的小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五個多月了吧?是不是?”

  “是的,”康古爾低頭笑了笑,“我長胖了好多,我們胡人不都這樣嘛,好像頭發顏色越淺的生完孩子以後就會越胖,呵呵,安眉,以後我一定會又胖又丑……可我還得在酒肆待下去……安眉,盧郎他也是為我好,你別生他的氣。”

  “我知道,”安眉惶惶抬起眼,望著康古爾濕潤碧綠的眸子,不自禁就有些哽咽,“只是我真沒求過他,我害怕開口,我……”

  “我明白的,安眉,”康古爾擁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鬢發,“我們這樣的身份,怎麼敢開口去求他們,求他們為我們停一停留一留?我們是不屬於這裡的紅柳、不屬於這裡的胡楊……”

  當傍晚時安眉悶悶不樂地回到滎陽郡府衙,走進郡守為苻長卿特意辟出的後堂內室時,苻長卿正就著燈火翻看一本卷宗。安眉看著他沉思不語地嚴肅模樣,好半天才怯怯招呼道:“大人您還在忙?”

  “嗯,”苻長卿抬頭瞥了她一眼,隨意問了一句,“去見老朋友了?”

  “嗯,”安眉聽著他冷淡的口氣心裡就害怕,可錯過這次話題以後都不知自己還會不會有勇氣提起,於是硬著頭皮逼自己與他聊下去,“一個老朋友,在春風酒肆裡為客人彈琵琶的……”

  苻長卿的雙眉果然不出意外地皺起,斜睨著安眉道:“是個賣笑的胡姬麼?”

  “嗯,嗯,”安眉臉紅起來,吞吞吐吐道,“大人您有辦法讓她脫離賤籍嗎?她快有孩子啦,以後總不好一直在酒肆裡過活……”

  “你難道不知道我來滎陽是做什麼的?竟然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拎上案頭來煩我……”苻長卿不耐煩地從筆架上扯下一支鼠須筆,沖一臉沮喪的安眉敲敲筆管,泚筆道,“春風酒肆,那女人名字叫什麼?”

  “哎?叫碧珠,本名叫康古爾。”安眉趕緊受寵若驚地回答。

  “哪個字?璧玉的璧還是碧綠的碧?”苻長卿看著安眉怔忡的傻模樣,只得低頭沒好氣道,“算了,我叫計吏帶話罷。”

  “哎,多謝大人!”安眉不勝歡喜,臉上頓時滿是笑意。

  苻長卿皺眉看著她開心的樣子,眉頭卻仍是沒有舒展。他放下毛筆再一次拿起卷宗,望著安眉道:“你過來。”

  於是安眉開開心心走到苻長卿身邊,看著他展開手中的卷宗,手指一路滑到卷宗相當靠前的位置,指了一個名字給她看:“這是今天送到我手裡的名冊,上面都是被俘獲的亂匪的名字,這兩個字你還認得麼?徐珍。”
匿名
狀態︰ 離線
28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8:20
第二十六章

  安眉盯著苻長卿手中所指,驚愣得腦中一片空白,她手腳冰涼地癱坐在榻上,低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麼會造反呢?他為人很老實的!我逃出來的時候,家裡餘糧也夠的,不會有人餓死的……”

  安眉語無倫次的話令苻長卿頗不耐煩地將卷宗一闔,一派淡漠道:“到底是不是他,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安眉一怔,這才回過神來,捏緊了衣角望著苻長卿囁嚅道:“那,那萬一是真的,現在都已經這樣了,還要他在休書上按手印嗎?這樣會不會太無情了?”

  “你怎麼蠢成這樣?!”苻長卿聞言怒瞪了安眉一眼,墨黑的眸子裡盡是惱火,“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你當然要與他撇清關系!其實按律此時已不允許人犯在獄中休妻,但這件事我會想辦法解決。”

  “嗯……”安眉被苻長卿一通數落嚇得低下頭,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可只要一想到丈夫全家都會被處決,心中就揪起一陣陣地不忍。

  這時苻長卿在一旁看著她魂不守捨,也只好無可奈何地住了口,伸手撣撣她肩頭道:“你現在覺得自己獨自抽身不厚道,那麼他當初決心造反時,怎麼半點也不為家人考慮?幸好你碰見我……”

  “嗯,”安眉聽了這話也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很幸運,於是她抬起雙眼在燈下望著苻長卿,滿是感激地又點了點頭,“嗯。”

  盡管嘴上答應得好,這一夜安眉還是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恨得苻長卿起身罵了她好幾次。其實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無可挽回的大罪,可她就是無法安心闔上眼入睡,只要一想著天亮後就要去面對已成為死囚的丈夫,還要親手拿著休書叫他按手印畫押,安眉在心中就覺得自己真是個冷血無情的惡人。

  這一刻她的眼前滑過一張張徐家人的臉孔,這些年,公公冷漠的雙眼、婆婆尖刻的薄嘴、小叔總是沖她皺成一個球的鼻子,還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臉……盡管如此、盡管如此,可是在大荒年快餓死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拿她去換一斗米。

  安眉的眼底驀然泛起一陣酸澀,她趕緊閉上雙眼,終於在天快亮時做了一個夢……夢裡是一個炎炎夏日,她拿著休書跑遍了小澤村,到處尋找自己的丈夫。當她在奔走的中途路過村頭的老槐樹時,安眉看見老槐樹蔥蘢繁茂的枝葉正在午後熏人的暖風中搖擺,好像在對她招著手。於是她怔怔停下腳步望著槐樹出了好一會兒神,這才接著轉身快步跑向田間,最後終於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她伸出雙手向丈夫遞出休書,這時丈夫徐珍抬起頭納悶地看著她,開口問道:“好好地為什麼要弄休書?”

  “……”安眉一時無從回答,捧著休書的雙手直發顫,最後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是苻大人,大人要收我做侍妾呢!”

  “要你做侍妾你就去?你就要我休你?”丈夫徐珍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嗓門越揚越高,“哪個苻大人?”

  “就是洛陽的那個,刺史苻大人。”安眉焦灼地催促著丈夫,鼻尖急得直冒汗,“你快點按吧,再不按,苻大人的馬車就要走了!”

  “苻大人的馬車早就走了,”丈夫徐珍忽然覺得很好笑地盯著安眉,嘲弄道,“洛陽的苻大人會要你?美得你!”

  安眉聽了這話渾身一震,慌忙焦急地回過身。這時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過苻長卿華麗的馬車——那輛馬車竟是那麼高,安眉站在車下只及得上一隻車輪子,午後的暖風正輕輕掀起車簾一角,恰好露出苻長卿冷漠俊美的側臉。

  “大人,大人!”安眉見狀立即在坎坎車輪聲中追了出去,奮力朝車中人揚起自己手中的休書,“大人您等等我,手印馬上就能按好了!”

  “你知道這休書上寫得是什麼嗎?”這時不識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奪過安眉手中的休書,咄咄逼人地指與她看道,“這上面只說你犯了盜竊之罪,所以我不能再與你做夫妻。我不要你,苻大人當然也不會要你!”

  安眉當即驚出一身冷汗,倉惶地叫喊還沒來得及冒出喉嚨,整個人就被苻長卿搖醒。

  兩眼從噩夢中一睜便看見一雙墨黑色的眸子,安眉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卻聽苻長卿沉穩的聲音緩緩響起:“已經辰時了,起來吃飯。”

  安眉恍惚應了一聲,頹唐地爬起來穿衣漱洗,潦草咽了幾口早飯後就在內室干坐著等苻長卿帶自己去大牢。大約過了有一個時辰,苻長卿忙完手邊急事後才撥冗走回自己的內室,遞了一盒印泥給安眉道:“帶上休書,跟我來。”

  安眉立刻聽話地起身跟在苻長卿身後,與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

  一路行經層層關卡,安眉與苻長卿走了不大一會兒,便來到一處開敞樸素的中庭。此刻庭內滿是官兵把守,苻長卿略略與長官打過招呼後,便領著安眉走進了牢房的大門。

  拜苻長卿所賜,郡府大獄安眉也住過,今日故地重游,內心還真是五味雜陳。她惶惶走進昏暗的大牢,一路魂不守捨也不知走了幾步,就見身前的苻長卿忽然駐足回頭,下巴往一間號房裡比了比問道:“是他麼?”

  安眉睜大雙眼往暗處盯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道:“是他。”

  苻長卿聞言便立刻用手杖敲了敲牢門上的鐵鎖,朝號房內冷聲喊道:“徐珍,過來。”

  安眉被他囂張的態度弄得手足無措,她慌忙攔著苻長卿哀求道:“大人,您就讓我一個人和他說吧……”

  苻長卿動作一頓,黑亮的雙眼在昏暗中盯了安眉好一會兒,最後才語帶不悅地低聲道:“我在外面等你。”

  安眉鬆了一口氣,看著苻長卿轉身一直走出牢房,這才蹲下身子湊近牢門輕喚道:“夫君,夫君。”

  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從暗處爬出來——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他像是盼了安眉許久似的,一見到她兩眼就發出灼灼亮光,如蒙大赦一般欣喜問道:“你怎麼才來?”

  丈夫話語中的期盼之意讓安眉越發無地自容,她怯懦地望著他,好半天才艱澀地開了口:“我,我來是,求你在這休書上按個手印的……”

  她慌亂的神色和蒼白的面容被徐珍看在眼裡,讓他雙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間失望地黯淡下去,沉默了許久之後才出聲:“你來就是要討張休書的?”

  安眉目光閃躲地低下頭,卻還是鼓足勇氣低低應了一聲:“嗯。”

  “好,我按,”徐珍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很干脆地應了一聲,將手伸出柵欄抽過了安眉手中的休書,又拿過她遞來的印泥,揭開盒蓋將右手拇指伸進去按了按,問安眉道,“按在哪兒?”

  順著安眉的指點,徐珍將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放開拇指後還吹了吹鮮紅的印跡,完事後才將休書交給安眉。

  “謝謝,謝謝你……”安眉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眼底的潮氣瞬間又濕潤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落荒而逃一般扭頭就要往外走。

  這時呆坐在號房裡的徐珍忽然喚了一聲安眉。

  安眉遲疑地回過頭,看見失魂落魄的徐珍在昏暗中睜著微微發亮的雙眼,木訥訥地與她對視:“你以後,好好過日子。”

  就這樣沙啞的嗓音淡淡的一句話,使安眉的心防一瞬間潰不成軍。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直直掉落,怔怔向與自己再無瓜葛的丈夫低喃道:“會的,我會的,我們大家都會的……”

  渾身顫抖著從大牢裡出來,頓時一股春寒襲遍全身。安眉抬起頭,這才發現陰霾的天空不知何時已落下牛毛般細細的雨絲,而苻長卿正站在不遠處低頭等著她。

  安眉的雙唇在雨絲中輕輕地哆嗦,卻只能吶吶無言地望著他靜候的側影;同時苻長卿低垂的雙目在眼角餘光中掃見了安眉,於是他抬起頭來,鴉青的眉鬢浸潤在蒙蒙細雨中,竟閃過些許落寞的顏色。

  安眉緊揪的心頓時一軟,彷彿竟為他化作這三月天的春水一灘,微涼卻又無盡纏綿。她在那雙墨黑色雙瞳的注視下情不自禁地向他走過去,指尖發顫地將自己的休書送進他手中。

  苻長卿低著頭,盯著休書上鮮紅的指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問她:“心裡難受麼?”

  安眉搖搖頭,雙目中泛出的淚花卻幾乎因她的顫抖而滴落,於是苻長卿便又問:“害怕?”

  安眉臉色蒼白,遲疑了許久卻還是搖搖頭。苻長卿淡淡一笑,從她手裡拿過印泥盒打開,端詳著盒內鮮血一般的朱砂色,輕聲呢喃道:“怕什麼?一個指印而已……”

  隨著話音一落,他也將指尖落在濕潤的印泥上揉了兩下,抬手點在安眉的眉心。

  一點鮮潤的嫣紅印上眉間的蒼白,襯得兩旁眉峰如雨後青丘一脈。苻長卿看了忍不住輕聲笑道:“安眉,你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

  安眉終於因他的話而破涕一笑,羞澀地抬手捂住眉心,掩去了這點十七年才得一見的艷色。

  ……

  解決了休書一事後安眉依舊心事重重,眼見著苻長卿又開始忙碌,她一個人閒坐在室內就不免胡思亂想。

  三月春雨連綿,陰沉沉的天總也不放晴,到了午後人就容易困倦,偏偏苻長卿又愛在屋中焚香,於是更是一室春困香濃。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煩神,誰知煩到最後竟然養尊處優地睡起了午覺。

  晝寢淺眠她仍舊做了一個噩夢。這一次她夢見徐家被滿門抄斬,她曾經的丈夫、公婆,還有小叔像牲口一樣被人牽到菜市口,鋒利的彎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個個人頭。她哭著喊著求監斬的苻長卿住手,可苻長卿的雙眼中滿是睥睨眾生的傲氣,嘴角含著笑意道:這是來自柔然的寶刀,一次可以砍掉十個人的腦袋……

  安眉冷汗潸潸地從窒悶中醒來,發現胸口正被自己的雙手死死按住——難怪會在夢中呼吸困難動彈不得。她長吁一口氣,指尖微微一動,不經意間就碰到了自己懷中的槐樹枝。

  已經多久沒吃下過蠹蟲了?安眉不禁掏出樹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忽然就心念一動,令她直直坐起身來。

  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蟲救徐珍呢?安眉激動地想——槐神當初送了五只蠹蟲給自己,為得不就是讓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嗎?眼見蠹蟲才用掉三只,也許,也許剩下這兩隻就是用來化解眼下的危機的。

  安眉並沒有忘記當初在突厥草原的時候,自己搖死了樹枝也掉不出蠹蟲來,於是這一次她將信將疑地搖了搖樹枝,沒想到立刻就有一隻蠹蟲掉在了臥榻席間不停地扭動。

  安眉嚇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間又有些猶豫——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會他,卻叫他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醒來後不定得挨他多少罵呢!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將蠹蟲撿起來往樹枝上一擱,看它重又隱回樹枝中去,才將槐樹枝塞回懷中藏好。

  向晚苻長卿忙完公事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間歇便試探著說道:“哎,最近我的頭又開始疼了,也許很快就會發病。”

  苻長卿端著茶碗抬起眼來調侃她:“也就是說,很快你又能識文斷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安眉頓時臉紅起來,捉著袖子扭捏道:“我這病發作起來,是、是會比平常有本事……”

  “我倒覺得你這個不是病,”苻長卿放下茶碗,在燈下認真端詳了安眉好一會兒,卻皺著眉苦思無果,“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從不相信怪力亂神,可你這情況,又該如何解釋?”

  安眉不敢隨便說出槐神與蠹蟲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發病,就算真發作起來,十天後也就好了……”

  “嗯,若是真發病,到時候就待在屋中,別到處亂跑就是。”苻長卿不以為意地拿起一本卷宗,又在燈下就著燭光翻閱起來。

  安眉覺得自己已經與苻長卿報過備,這夜就寢前便悄悄從槐樹枝中倒出一隻蠹蟲,閉著雙眼生吞了下去。她在失去意識前不斷祈禱,心心念念想著徐家數口人的性命,便覺得自己這個決定並沒有做錯……槐神會保佑她……

  可惜這一次,當安眉從空茫的無意識中驀然驚醒時,她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當她的身體在蠹蟲的操縱下全力以赴於某一件事時,她聽見了一聲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於是她動作一僵,跟著肩頭猛然遭人痛擊,劇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來。

  嘈雜混亂的局面乍然將她包圍,使她混沌的頭腦越發茫然——她看見許多官兵,還有許多攥著兵器衣著襤褸的勞役,而她自己手中則提著一把長劍。

  安眉低下頭,看見銀亮的劍身上正有血跡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順勢她又在地上看見了方才痛擊她肩頭的武器……那竟是苻長卿的手杖。

  “不……”安眉驚惶地抬起頭來尋找苻長卿,渙散的目光茫然四顧,卻除了向她攻來的士兵外什麼也看不見。她鏘地一聲丟下手中的長劍,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擁而上將她拿下,在被五花大綁前她莫名覺得眉間有些瘙癢,於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臉,卻抓下了滿手的鮮血……
匿名
狀態︰ 離線
29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8:38
第二十七章

  六神無主的安眉被關押進郡府大牢後,混沌的神智在空氣悶濕與麻繩緊勒的折磨下,終於漸漸清明起來。

  直到現在她都不清楚自己做過些什麼事——她怎麼會出現在混亂的郡府內庭,手中還提著一把劍?她手上的血跡是誰的?為什麼苻大人的手杖會丟在地上?

  那麼苻大人呢?苻大人呢?

  安眉心中的不安像漣漪一般擴散,她的雙手被反剪著綁在身後,於是只能膝行到木柵欄邊,伸長了脖子呼喚獄卒:“差爺、差爺,請問苻大人在哪裡?他怎麼樣了?”

  聽見喊聲的獄卒晃蕩著腰間鑰匙踱步走了來,不耐煩地眈了安眉一眼,挖挖耳朵道:“喊什麼?剛剛你不是刺了他一劍嘛,接著他就被苻家的死士搶回去救治了,活不活得過來另說。”

  安眉一聽這話便怔怔呆住,下一刻又期期艾艾地哭起來。獄卒皺著眉看她哭哭啼啼,不禁厭煩道:“剛剛劫獄時不是挺狠的嘛,怎麼這會兒倒慫了?是不是害怕刺史他活不成你也要掉腦袋?得了吧,你劫獄本就是個死罪!還好只讓你們這幫亂匪救走了一個小頭目,作亂的主犯還在地牢裡押著……”

  安眉嗚嗚咽咽地搖著頭,五花大綁的她脖子上有根繩圈與背後的雙手相連,使她一邊哽咽一邊咳嗽:“不,是我該死,我怎麼就那麼糊塗呢……”

  “人嘛,一時都難免個糊塗,”獄卒見安眉哭得實在可憐,終於歎了口氣唏噓道,“安師爺,咳,我就先這麼稱呼你吧——你說你跟著苻大人好好過日子多好,過去成天看你往大渠上跑,也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曉得原來你是勞役們施在刺史身邊的美人計……嘖嘖,其實酒肆裡的胡姬漂亮多了,苻大人也真是……”

  安眉沒辦法擦拭眼淚,只能垂著頭盯住地面,淚眼模糊地聽著獄卒有一搭沒一搭的陳述:“你等著吧,什麼時候苻大人醒了,就要開堂審訊你了。哎,到時你可有苦頭吃了,苻大人是有名的鐵面無情。不如你今天就老實點,天黑前我替你鬆了綁,不然到了明天你就知道厲害了……”

  安眉低著頭沒有應聲,直到獄卒無聊地轉身走遠,她也仍是伏在原地不停掉淚。疲憊使她麻痺的雙手不自覺地後墜,於是脖子上的繩圈勒得更緊,使她呼吸都有些困難——然而安眉不掙不動,覺得一切折磨都是自己罪有應得。

  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安眉天天茶飯不思,只顧著向獄卒打聽苻長卿的消息,整個人憔悴得活活瘦下一圈。被安眉鬧得不勝其煩的獄卒終於在三日後從郡府內堂得到消息——苻長卿已安然醒來,而安眉將在隔日被提審。

  得知這個消息時安眉當場開心得痛哭流涕,讓獄卒見了鬼似的盯著她,嘖嘖搖頭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那苻大人一醒來就沒有好臉色,一張臉陰沉得跟什麼似的,你還是先自求多福吧……”

  安眉滿心的慶幸只是因為苻長卿性命無憂,卻並不是想與他照面——在發生了行刺這件事後,她是怕他的。現時自己罪大惡極,只怕再見便是死期,又哪敢奢望還能有其他轉機?她就連面對他的勇氣都沒有,因此當慶幸過後,安眉一想到隔日的審訊,便是憂心忡忡坐立不安。

  當無休無止的煩憂將緊張情緒堆疊至最高,提審的時刻也終於到來。一夜都未曾闔眼的安眉被衙役們系到大堂上,渾身顫抖地剛一跪下,便聽見身旁響起低沉地威喝:“犯婦安眉帶到。”

  “犯婦安眉,你黨同亂匪在滎陽郡府縱火,趁亂劫獄救走人犯徐珍,又持劍刺殺豫州刺史苻大人,你可認罪?”

  隨著一聲驚堂木響,安眉忍不住抬起頭來,怯怯的目光卻落在滎陽郡守身旁——她的苻大人,此刻正靜靜坐在一邊聽審,單薄的身子幾乎要撐不起那一身原本合體的官袍。但見他面色煞白,緊抿的薄唇也缺乏血色,襯得一雙墨黑瞳仁越發黝黯,像聚斂了世間所有的陰郁。

  安眉癡癡望著堂上那個無比冷漠的人,當心底明了他不會再將一分一毫的目光傾注在自己身上,絕望的雙眼便怔怔淌下眼淚——她曾經到手的幸福,還是被自己傻傻弄丟了。

  “犯婦安眉,你可認罪?!”滎陽郡守容不得她這般藐視公堂,再一次狠狠一拍醒木。

  安眉渾身一顫,終於在這一聲驚堂木中醒過神來:“我,我認罪。”

  她什麼罪都認了,因為她的確罪大惡極。

  “犯婦安眉,既然你已認罪,本官便問你,你是如何與那渠上亂匪相互勾結?中間是由何人牽頭,何人引線?”

  安眉茫然睜大雙眼,又開始一問三不知:“我……我只是想救人,怎麼會和亂匪勾結?”

  “你說你不曾和亂匪勾結?”滎陽郡守皺起雙眉,顯然是不相信安眉的話,“如果你不曾與亂匪勾結,怎麼會與亂匪同時闖入郡府劫獄?”

  “這……”這安眉也答不上來,因為她的確不知。

  “犯婦安眉,你在刺傷苻大人之前,一連擊敗了好幾個身手敏捷的捕快,如此身手絕非尋常女子可比,”郡守審問的口吻越來越嚴厲,目光更是沉肅,“你快從實招來,是否你早已是亂匪一員,一直潛伏在郡府伺機而動?”

  “不,我沒有。”安眉在郡守刻意地威逼下直覺搖頭,不料卻觸怒了一心想在苻長卿面前表現的郡守。

  但見滎陽郡守雙目一瞪,拍案道:“當日你在眾目睽睽之下犯案,如今還敢抵賴,來人啊,上竹拶!”

  安眉臉色一白,戰戰兢兢看著一旁衙役拿著竹拶向自己走來,慌忙抬眼往堂上望去——她心存僥幸地希望苻長卿可以看一眼自己,哪怕只一眼,也好叫他禳—自己滿心的懺悔。

  然而令安眉失望的是,冷漠的苻長卿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自始至終都沒有。

  安眉就這樣木然地被兩名衙役由背後按住,身前兩名衙役怕她畏怯似的扯住她的手,用力將她的十指塞進竹拶,隨著郡守一聲令下狠狠地收緊。

  “收。”

  堅硬的竹拶將安眉十指咬得咯咯作響,劇痛順著她的指骨一路燙進心裡,像火一樣灼燒漫延。安眉經不住呻吟一聲,冷汗便隨著渾身地急顫浸透了中衣。

  “再收。”

  “呃……”又一陣鑽心的疼痛使安眉不由自主地扭動起身子,她想掙脫這份可怕的折磨,這時站在她身後的衙役便用力按住她的雙肩,使她只能跪在原地老老實實地受刑。

  一瞬間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安眉雙唇哆嗦著,終於忍不住哭喊出聲。堂上郡守看在眼裡,正要趁熱打鐵再行逼供時,卻聽見身旁苻長卿忽然掩住嘴唇輕咳了兩聲。

  郡守趕緊對堂下叫停,恭謹地轉過身來問苻長卿道:“苻大人有何指教?”

  “喔,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咳嗽。”苻長卿垂著眼不以為意地回答,信手接過身後小廝遞來的帛巾,再掩住唇時面色卻越顯蒼白,“您繼續。”

  被莫名打斷的郡守只得訕訕對堂下喝道:“犯婦安眉,你招是不招?”

  安眉大汗淋漓地撲在地上,懨懨喘了幾口氣後才低聲啜泣道:“我招……”

  “嗯,你且從實招來,你潛伏在郡府伺機而動,是否早有預謀?你與亂匪的預謀於何時訂立?你可曾接觸過亂匪的頭目,他們的組織是否嚴密……”

  安眉趴在堂下靜靜聽著,眼淚禁不住滑出眼眶——郡守的問題令她完全絕望,她竟不能隨意回答是或者否,縝密的問話也使她的謊話無從可編。她不能在堂上招認自己會失憶、會平空多出一身武藝;或者吃下一隻槐神贈予的蠹蟲後就會獲得神奇的能力——她是一個胡女,這樣承認只會被人當作是身懷妖術,下場就是被神婆牽到街頭剝去衣裳活活打死。

  與其這樣還不如死個痛快,安眉低著頭怔怔道:“大人,我只是劫獄救人,其他一概不知。”

  僅是一項劫獄,就夠死罪了吧?還有她親手葬送掉的幸福——她至今都不知道苻大人到底被她傷得有多重,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罪:“小人罪該萬死,竟然刺傷了苻大人……小人認罪。”

  “犯婦安眉,此刻本官不是問你這些,”郡守怒道,出於威懾又拍了拍醒木,“我問你何時與亂匪勾結?你休要顧左右而言他,企圖掩蓋罪行蒙騙本官!”

  安眉急得哭起來,不明白為何認個死罪還要這般羅皂:“大人,小人除了認下罪名,其他實在無話可招……”

  “還敢強詞抵賴,”郡守雙目一瞠,不自覺便伸手摸向案頭簽筒,邊抽出兩支黑簽邊道,“給我打。”

  “慢著,”這時一旁的苻長卿終於打破沉默,氣息淺弱地對郡守低語,“拶後不加杖,這是規矩。”

  “可是大人,這犯婦實在刁蠻,她連您都敢刺傷,實在應當破例施用重刑……”

  “不必為我破例。”

  力圖表現的滎陽郡守被潑了一頭冷水,心底不禁滑過一絲納罕。出身寒族的他在官場打拼了幾十年,才能在年過半百時爬上了滎陽郡守的位置,因此平日極會察言觀色。既然此案須聽令於年輕的苻長卿,他當然不會有絲毫怠慢,因此當即留下心,便倏然從苻長卿蒼白淡漠的臉色中捕捉到一絲微妙。

  難怪,難怪。他怎麼能夠因為老邁,而將某些細節不當一回事,真是疏忽。於是郡守當即一拍醒木,口氣和緩地對堂下道:“一日不動二刑,今日暫且退堂,待本官明日再審。”

  安眉聽了這話立刻渾身一鬆,如釋重負地伸出腫脹的雙手,被衙役用枷鎖繫著押回獄中。受傷的手指捏不住筷子,又沒有吃飯的胃口,因此安眉一回到號房便蜷縮在稻草中,只閉目回想著高堂上的苻長卿。

  冷漠的苻大人、高高在上的苻大人、為她攔下第二次重刑的苻大人……即使明知無望,安眉心中仍舊免不了一陣悲涼——吞下蠹蟲後的她,怎麼會干下這樣的混事?!

  為什麼每一次蠹蟲現身後,都會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究竟蠹蟲是在替她解決難題,還是在制造更大的難題讓她面對……

  就這樣思緒紛亂地捱到傍晚,正當安眉在憔悴不堪中煎熬時,牢中的獄卒竟然卡卡打開了號房的鐵鎖,語帶同情地對安眉道:“出來吧,今夜刺史苻大人要私審你。”

  安眉聞言一怔,立刻惶惶睜大雙眼盯著獄卒,瞬間漲滿心頭的莫名情緒,竟不知是喜是憂。
匿名
狀態︰ 離線
30
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8:54
第二十八章

  既是私審,那麼問案就不必在大堂內進行。當安眉戴著枷鎖再度踏入苻長卿住的後堂,她的心情竟比白天過堂更加緊張。

  厚重的錦帳簾幃隔絕了料峭春寒,苻長卿獨自坐在設立著屏風的坐榻當中,斜倚著憑幾閉目沉思。當安眉被獄卒領進堂赤足跪在地上,嘩嘩響動的鐵鏈聲才使他睜開雙眼。熏籠中繚繞而出的香煙遮不住她一身骯髒散發出的氣味,然而他卻無法張口抱怨——鎖骨下的傷口太深,一牽連便是疼痛。

  由於安眉之前行刺過苻長卿,這次私審便不能解除枷鎖,因此當獄卒離開後安眉只能行動困難地跪在地上,再抬眼看一臉冷漠的苻長卿,頓時愧懼交加地哽咽起來。這一刻她甚至比白天更窩囊,一個人戰戰兢兢不停往後退縮,好似坐在榻上的苻長卿是只吃人的猛獸。

  然而那只猛獸只是坐在榻上巋然不動,一雙黑眸靜靜看了她半天,才氣息淺弱地低喃了一句:“說吧。”

  安眉立刻停止了哽咽,眼淚卻無聲地湧出眼眶,越流越凶:“對不起,我對不起大人您,當時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苻長卿看著安眉聲淚俱下的模樣,卻是輕輕扯動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你的腦子有毛病麼……別再這樣搪塞了,這次我要聽點別的。”

  安眉渾身篩糠般發抖,眼中淚花淒惶地閃動,再一滴滴落下雙頰。她壯著膽子,趁此刻無人要將一切都告訴苻長卿,再不做任何隱瞞:“我們村,我們村有棵千年老槐樹,我在離家出走前跑去祭拜,當時從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告訴我他是槐樹神。”

  若不是此時重傷在身,聽到這樣荒誕的說辭苻長卿一定會冷嗤一聲,認定安眉依舊在與自己胡攪蠻纏。然而這一次他不便開口,於是只能翻了個白眼,繼續悶悶的聽了下去。

  “那個槐神說他會幫我,所以他給了我五只蠹蟲,叫什麼‘五蠹’的,據說有三百年的精氣,讓我有危難就吞一隻下肚,問題就會解決了……”

  安眉只顧抽抽搭搭地往下說,卻讓坐在榻上的苻長卿心念一動,突兀反問了一句:“五蠹?”

  安眉一怔,木訥地點頭應了一聲:“嗯,說是這五蠹還有個什麼講究的,不過當時槐神說得太快,我沒聽懂也記不住。”

  “後來呢?”苻長卿不動神色地示意安眉往下說,心頭卻有一個荒謬至極的答案,正隱隱浮出水面。

  “後來每當我遇到難題,就會吞下一隻蠹蟲救急。雖然每次問題都會解決,可是,可是……”說到此處安眉的眼淚又忍不住泉湧,使她斷斷續續不停地抽噎,“第一次我因為又冷又餓就吞下了一隻,誰知等醒來後已過了十天,然後我手中就有了好多錢;可我接下來就被人告了,原告說我當街聚賭賣假藥,後來又說我與私鹽販子勾結……我沒有辦法,所以就吞下了第二只,哪知十天後一醒來我就成了縣衙的師爺,還被縣令姜大人派去給您送珠子。後來您抓了姜大人,又說要流放我和盧師爺,我沒辦法就吃了第三只蠹蟲,然後就一直跟著您了。我不是故意要瞞您的,我怕您當我是妖怪,那些蠹蟲真的是槐神給我的……”

  “這次你為了救徐珍,於是吃了第四只蠹蟲?”苻長卿不理會安眉的自我辯白,徑自往下問出重點,“你平空有了一身武藝,就是因為吃了蠹蟲的關系?”

  “嗯,應該是這樣。”安眉點點頭,因為戴著枷鎖沒辦法拭淚,只好任眼淚癢絲絲地風干在臉上。

  苻長卿見安眉點頭承認,便略感疲憊地閉上雙眼,倚靠著憑幾瞑目苦思:她為了自己和盧師爺不被流放吃下第三只蠹蟲、為了救徐珍吃下第四只,這中間好像差了點什麼……不,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重點是五蠹,這不是她能編出來的瞎話,如果是《韓非子》中的五蠹,那麼也就意味著她在吃下蠹蟲後會有五種人格——儒士、商賈、游俠、患御者,還有縱橫家。從手邊已掌握的情報來看,她第一次吞下的應該是商賈,而第三次吞下時自己見過,應該是縱橫家。至於刺傷自己的第四只應當是游俠,那麼還剩下儒士和患御者,這第二只蠹蟲是哪個還真不好說。

  只是還有不對勁的地方——給安眉蠹蟲的人到底是不是槐神?他到底為什麼要給安眉蠹蟲?他是出於好心還是惡意?如果安眉吞下蠹蟲變成游俠只是為了劫獄,那麼與她同時出現的亂匪又該作何解釋?這些都是疑點!

  想到此苻長卿便猛然睜開雙眼,墨黑的瞳仁緊緊盯住跪在地上的安眉,直把她嚇得噤若寒蟬:“我問你,你如何確定給你蠹蟲的人是槐神?”

  “呃?”安眉瞪大眼,回答苻長卿時遲疑的口氣連自己都沒辦法說服,“怎麼可能不是呢?當時他是從槐樹後面繞出來的,長得又像神仙,而且他都說他自己是槐神……他還會仙術呢,吹口氣就治好了我的傷。”

  苻長卿對老實巴交的安眉無可奈何,氣得身上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於是他瞪著眼沒好氣道:“好吧,就算他是槐神,他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安眉冥思苦想了半天才道,“因為他說他的原形被雷劈焦了,所以村裡都不再有人信奉他,只有我還在真心信奉,所以他要謝謝我。”

  “信奉?”

  “嗯,那棵大槐樹是我們村的神樹,以前族長每年都要在樹下舉行社祭的。”

  苻長卿瞄了眼一臉認真的安眉,很清楚這個傻女人一根筋的脾性——能夠堅持將一棵被雷劈焦的槐樹當成神仙信奉,他若是那棵槐樹,恐怕也要受寵若驚了。

  真傻啊……

  苻長卿咬緊牙,被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氣得無話可說。

  就像為了他吃草根、為了徐珍吃蠹蟲,她所做的這些傻事他統統都無法理解,所以才會有最初的驚詫莫名,才會有後來情不自禁的接近與琢磨……就好像他喜愛的羊脂玉不會出自洛陽,而是藏在遙遠的西域於闐,外表還裹著一層貌不驚人的璞——他和她,原本就不在同一個世界。

  “我們在突厥遇險時,你怎麼不吃蠹蟲?”在刻意按捺許久之後,苻長卿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我想吃的,可蠹蟲藏在槐樹枝裡,總是搖不出來。”關於這個安眉說起來還有點委屈。

  聽了這話原本煩躁的心一瞬間竟十分熨貼,於是苻長卿心想,很好,現在可以言歸正傳了:“這次你吞下蠹蟲劫獄,為何會與亂匪同時出現,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安眉趕不及地否認,不想與大興渠的亂匪沾上任何關系。

  苻長卿聽了點點頭,相信安眉所言不虞:“你吞了蠹蟲,難怪會不知道。”

  苻長卿卻沒有告訴安眉,當時劫獄的一干亂匪皆與她配合默契,當他們救出徐珍後,突圍的態勢明顯是想由安眉留下來斷後。而她翻臉無情的一劍,更是將出離驚恚的他徹底擊潰。

  因為失血過多,他足足昏迷了兩天才醒來,那一劍之深,讓他至今連呼吸吞咽都是刺骨地痛。苻長卿自問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這份痛楚,他必會成倍地報復出去。想到此傷口又開始火燒般灼痛,苻長卿忍痛皺眉,冷冷對安眉道:“出去,叫獄卒解了枷鎖,你再進來。”

  安眉忙不迭聽令,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來,跑出去找獄卒解鎖。當她手腳自由地再度回到內堂跪下,苻長卿仍是歪在榻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但看他一雙黑眸中盡是狠戾,緩緩對安眉道:“你那槐樹枝呢?”

  安眉不疑有他,立刻乖乖將懷中的樹枝掏了出來,雙手捧著送進苻長卿手裡。苻長卿接過普普通通的槐樹枝放在掌心掂了掂,微一沉吟,便將那樹枝往榻邊火盆裡一丟。

  安眉大驚失色,慌忙伸手搶在樹枝掉進火盆前將它一把撈住,自己反倒險些被燙傷。苻長卿見狀怫然不悅道:“你還真是死不悔改……”

  “不,不是,”安眉慌張得直搖頭,期期艾艾道,“我是怕萬一將它燒了,會招來什麼禍事,畢竟……這是……”

  她不敢說這是槐樹賜給她的寶物,怕再度引火燒身,於是支支吾吾道:“還,還是我自己來……”

  “此物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苻長卿嚴肅地告誡,墨黑的眼珠緊盯住安眉,看著她點頭答應自己。

  既然今夜從她嘴裡已問不出什麼來,他就會自己繼續追查下去。為何安眉失蹤了區區八天,第四只蠹蟲就會與亂匪沆瀣一氣?事情光從表面看就已疑竇叢生,他一定要將背後真相查個水落石出,此外還有另一件事……

  苻長卿在榻上淡淡瞥了安眉一眼,輕聲道:“我說過對你不離不棄,就必然會做到。這蠹蟲之說我姑且相信,既然你無心傷我,我也不會要你白白送死。”

  這聽上去有氣無力的一句話,卻是字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篤定得叫人匪夷所思。

  “可是,劫獄是死罪啊……”安眉震驚過後,便是一臉難以置信地輕聲低喃。

  “當然是死罪,”苻長卿冷嗤一聲,隨即牽動了傷口疼得臉發白,口中卻輕描淡寫地逸出一句,“除非顛倒黑白。”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9-10 07:33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