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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水合]五蠹/五重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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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04:52
第九章

  “哎呀呀,這吃稻粱與吃糟糠長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樣,”回滎陽的路上,安眉騎在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長卿仍是魂不守捨地歎息,“哎,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盧燾升挽著韁繩,忍不住在一旁笑話她:“這一路都聽你贊了多少遍了,你倒說說,我是吃什麼長大的呢?”

  安眉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望著盧燾升道:“你是吃黍米長大的!”

  “哈哈哈……”盧燾升聞言大笑,沖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謝誇獎,謬贊謬贊!”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頭認真打馬前行。

  二人轉天回到滎陽向姜縣令復命,姜縣令仔細聽過安眉的描述,很是滿意:“呵呵呵,這麼說,苻刺史他很高興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著收下的,還說肯定會照顧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興。

  姜縣令當即賞了安眉一貫錢。當安眉領著賞錢從後堂出來,自然又被差役們團團圍住,沉甸甸的賞錢當晚就化作酒肉填進了各人的肚腸,正所謂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換來親兄弟。

  糊塗的安眉就這樣過了幾天逍遙日子。當初姜縣令收下“安眉”的賄賂,又因為被她捧得高興,於是聘請她做了滎陽縣衙的錢谷師爺。現如今做官離不開幕僚,當縣令的總得有五六個師爺才辦得好公事,師爺們分別在衙中領著刑名、錢谷、征比、掛號、書啟等職。安眉就是錢谷師爺,而盧燾升則負責撰寫書啟,是姜縣令的書啟師爺。

  錢谷師爺顧名思義,就是負責主管縣衙的錢糧會計。安眉從前跟著婆婆操持家計,算賬還是會的,在去洛陽辦事的來回路上她又請盧燾升教了點常用字和算術,如今遇到難題也靠他照顧,勉強算打發了師爺的差事。

  安眉一適應生活就開始往大興渠打聽,借著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勞役中找到了來自扶風縣的勞役頭目,順籐摸瓜如有天助,她順利見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當安眉在勞役們震天的號子聲裡走進大興渠,她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泥濘的土坡,把裝滿肉餡饅頭的白布包塞進徐珍手裡。她雙唇哆嗦著,跟隨丈夫進入無人的工棚後,立刻惶惶下跪流著淚承認:“我……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丈夫徐珍將饅頭放在一邊,歪頭吐出嘴中泥末,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臉上滿是干裂的泥漿,上半身穿著骯髒單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褲腿一直擼到膝蓋以上,露出傷痕累累精瘦的小腿。這一身的襤褸與衣著整潔的安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使她越發惶恐,一邊抽噎一邊為自己辯解:“是婆婆要將我改嫁給小叔,我不願意,就跑出來了。我是為了來找你的……”

  “嗯,”這時一直面無表情的徐珍終於開了腔,他雙眼直瞪瞪盯著安眉,卻很平靜地發話,“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識字又沒錢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這麼過著吧。”

  這一句話的效果堪比一顆定心丸,安眉總算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感激地朝丈夫點點頭:“我如今,我如今在縣衙裡有了差事,他們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錢了,一定會經常來送吃的給你,你跟同村的人說說,叫他們不要對外說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問安眉為何會有這樣的際遇,只是點點頭道:“你放心,我們都有分寸。”

  安眉沒想到丈夫會這樣順從自己,真是如同做夢一般,想想都要樂得笑出來。她覺得快樂,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幾乎每一天都是快樂。縣衙的活計做熟了就不難,還能撈到油水三五不時往大興渠那裡送;縣令很和氣同僚又熱情,凡事還有盧師爺幫她;隔段日子她會借著尋歡上春風酒肆,實則是掩護盧師爺與康古爾見面,在康古爾淙淙流水般的琵琶聲裡,安眉有時會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個被安眉鐫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經全然忘記他那些深奧的開場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記得他的神氣,像雨後滑過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樣的一個人,還能再見嗎?

  然而現實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與苻刺史見面了,並且距離初見不過短短一個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氣已至,北風朔朔夾著雪花,冰涼涼襲人臉面。午後安眉去渠上看過丈夫,剛要回縣衙,卻忽然被迎面來的兩名官差攔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從衣著上辨認出來,一臉詫異地望著他們問道:“二位大哥,有什麼事麼?”

  “您是縣衙的安師爺吧?趕緊跟我們走一趟郡府,上面來人問話了,”兩名官差客客氣氣說完便將安眉挾住,手下的力道卻極為狠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安師爺,得罪了。”

  安眉整個人被震懵住,當下只能稀裡糊塗跟著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將手勁一丟,她順勢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聽到身後有人報了一句:“滎陽縣衙錢谷師爺安眉帶到——”

  安眉一怔,跟著聽見一聲淒厲地慘叫,這才心驚膽顫地抬起頭。她發現自己身旁正立著四名官差,被官差圍在當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氣昂的縣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兩名官差狠狠收緊,她身後有兩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無法掙扎,只能渾身發顫地慘叫。姜縣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烏紗,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淚淌了一臉。

  安眉渾身一顫,這時便聽見堂上醒木一響,她趕緊掉轉過臉,恰恰看見苻長卿雙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不理解一個人怎麼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見如神仙般的人,怎麼會在這一刻冷酷得像數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後,一名官差如此問滿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卻是虛弱地搖頭,發白的嘴唇囁嚅道:“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哼,”堂上傳來一聲輕哼,接著是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安師爺,你來幫著季夫人認認,這個是什麼?”

  安眉怔怔抬頭,看著郡府的刑名師爺將一隻錦盒遞到自己面前,內裡是十顆光華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驚,立刻明白是出了什麼事——苻刺史來問罪了!

  安眉不知該站在什麼立場,惟有選擇老老實實回話:“這是……珍珠。”

  “還有呢?”苻長卿在堂上冷笑,“當日你說的,可不止這麼多吧?”

  “這是……進上的北海貢珠。”堂上人無情的聲音,使安眉不自覺眼中發熱——此刻她終於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個什麼意味。

  心中不知為何會莫名地難受,比直接遭人羞辱還要難受。

  苻長卿凝視著跪在堂下的人,沉聲發問:“姜縣令是如何得到這藩邦貢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個大舅子,在朝中有什麼門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鴻臚卿季大人?”和緩的嗓音幾乎是在誘導——他需要這個答案。

  “這……”安眉不知道鴻臚卿是什麼,一時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個……‘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長卿的唇角意味深長地勾起來。

  “對,就是那個。”安眉驀然想起姜縣令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怔怔點了點頭。“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這句話,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謊,他撒謊!”這時季夫人在一旁大聲叫嚷起來,“這人來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贓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贓陷害,還得問了才知道,”苻長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簽筒,指尖輕輕點過白、黑、紅,終於抽出一隻紅頭簽,拋在了堂下,“十杖,還是打姜季氏。”

  一支紅簽代表十杖,但力道會比兩支黑簽更狠,每一杖都會使人皮開肉綻、分筋錯骨。

  姜縣令立刻殺豬一樣叫起來:“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後不加杖’,這是規矩啊大人……”

  “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規矩早該破破了,”苻長卿冷冷瞥了眼還在猶豫的官差,慢條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內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縣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麼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麼?這理由找得還真不錯。”苻長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絕無虛言!大人請穩婆來一驗便知!”姜縣令對著苻長卿不停磕頭,哀哀告饒。

  “嗯,准了,”苻長卿點點頭,示意差役去找穩婆後,竟是話鋒一轉,“穩婆來之前,給我打。”

  兩名差役當即將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央一架,季夫人頓時絕望地哀嚎起來。面對冷硬無情的苻長卿姜縣令終於崩潰,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萬念俱灰後氣若游絲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了……”

  十月孟冬,滎陽縣令行賄事發,豫州刺史苻長卿親往訊問。縣令姜某於刑訊中供認自己貪污受賄、徇私枉法、勾結暗商販運私鹽,又牽出鴻臚卿季子昂瞞藏藩國貢品一事,數罪並罰,即判問斬,另有幕僚隨同涉案情節嚴重者,亦被問罪下獄、判罰流配。滎陽縣因此積弊一清,人鹹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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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安眉手腳冰涼地縮在牢房一隅,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自從那日過堂認罪後,她一直被單獨關押在一間號子裡,日日接受密集的審問已使她不堪應付。好在最後苻刺史終於認可她只在縣衙任事了一個月,問也問不出什麼來,這才放棄了對她的盤詰。安眉無法想像,為了將姜縣令的罪狀連根挖起,這幾天其他的師爺們會遭受怎樣的折磨。

  她憔悴地將身體蜷成一團,正想閉目小睡,忽然牢房盡頭卻傳來卡卡開鎖聲。安眉抬起頭,發現竟是康古爾前來探監,她慌忙爬起來湊到欄桿邊,目光閃亮地盯著康古爾蒼白的臉。

  康古爾,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著食盒無力地跌在地上,一雙碧綠的眼珠被淚水浸得濕亮,她痛苦地望著安眉喃喃道:“安眉……”

  這是康古爾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睜大眼,也第一次結結巴巴喚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爾。”

  在異鄉相逢相認,這一刻,兩人心中卻不存喜悅。康古爾哭著將手伸過木柵欄,絕望的眼中盡是悲涼:“安眉,安眉……”

  安眉見她哭得傷心,心裡也有點兒悚了,連忙抓了她的手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康古爾六神無主地看著安眉,含淚告訴她剛剛得到的消息:“安眉,我們該怎麼辦?你,還有盧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頓時一片茫然。她雙眼直愣愣目視前方,聽著康古爾細碎的哭訴緩緩念來:“我們該怎麼辦?安眉,我們好不容易才相聚。還有盧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著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賤籍……安眉,我是不是應該逃走?”

  安眉怔怔回過神,盯著眼前梨花帶雨的嬌美女子:“你想從酒肆逃走?被抓到會給打死的!”

  康古爾聞言卻驀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撫過安眉的鬢發,隔著柵欄用冰涼的腦門抵住她的額頭,接下來道出的話竟帶了一絲甜蜜:“安眉,我也許,已經有寶寶了。”

  安眉渾身一顫,驚愕地舌頭打結道:“那,那你,打算怎麼辦?你不能……”

  “安眉,這個孩子注定不會有父親,”康古爾仍在唏噓,語氣中卻透著一股突厥人的堅定,“但是,我至少要帶他去他父親所在的地方,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哪怕只能遠遠地躲著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話倏然掉淚,慌忙擦了擦臉深吸一口氣:“康古爾,我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康古爾看著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驚。

  “你設法到縣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裡面有一段槐樹枝,把那樹枝帶來給我。一定要帶來給我,要盡快,千萬別耽擱!”安眉吸吸鼻子,央︻張望著推推康古爾,悄聲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頭我都打過交道,他們沒有為難我們,也不會為難你的。”

  康古爾雖然納悶,卻仍是乖乖點了點頭,收拾了東西匆匆離開。安眉在她走後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爾帶來的饅頭狠狠塞進嘴裡,目光中第一次透出執拗。在她頭頂上方的那截木柵欄正巧被蟲給蛀了,她盯著那蛀洞喃喃自語道:“槐神,求你保佑……我從前吞了蠹蟲就什麼都不管,但這一次,我要我和盧師爺都不會被流放……蠹蟲,你一定要記得為我辦到……”

  ……

  “少爺,宮中送橙子來啦。”阿檀笑嘻嘻地闖進苻長卿的書房報喜,雪白的羅襪簌簌擦過花紋繁復的大食氈毯。

  苻長卿闔上案頭尺牘,抬起眼輕輕笑了笑。

  一筐鮮亮的紅橙帶著綠葉被家奴送到案頭,撲鼻的清香頓時在室內彌散開。阿檀喜滋滋跪在苻長卿跟前,與他附耳悄聲道:“來送橙子的公公說,十二月辰日臘祠清祀,聖上已經欽定苻貴嬪作陪了,真是個好兆頭,看那季淑妃以後還神氣什麼……”

  苻長卿正要揭開隨著橙子送來的灑金紅箋,聞言便拿挺括的箋紙敲了阿檀腦門一記,輕聲責備道:“多嘴多舌,還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頭,忙不迭轉身逃跑。苻長卿笑著睨了他一眼,低頭打開信箋:

  “阿兄,今日初嘗新橙,不勝歡悅,特特送與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癬藥方頗為靈驗,小兒麒麟今已蹣蹣學步,憨態可掬、足慰人懷。幸甚謝甚。妹苻道靈字。”

  苻長卿看罷微笑,彈彈箋紙低語道:“傻丫頭,又得意忘形。”

  闔上信箋,苻長卿特意起身熄滅爐中龍涎香,在清新的橙香裡靜靜沉思。苻道靈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宮,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貴嬪,與今年秋天剛誕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宮之位最適宜的人選。初嘗新橙——初償新成,當然是個好兆頭。

  苻長卿再次微笑起來,回到坐榻上打開先前看的尺牘,那是他的計吏今日送來的密信。按本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駐地,奏事可以派遣計吏代行,不必親自到洛陽御史中丞處奏報。苻長卿是豫州刺史,駐地正在洛陽,所以雖名為刺史,倒更像個天子腳下的京官。

  苻長卿展平尺牘,冷冷看著信中所奏:

  “查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徐家報走失人口,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國人氏。成婚當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興渠,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於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

  苻長卿饒有興味地冷笑起來,從案頭信札中抽出幾日前收到的密報,兩相比照著看:

  “滎陽縣錢谷師爺安眉,來歷不明,僅可查此人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以一貫錢購得〈地藏經〉一百卷,冒名孝子於毗盧寺斂財五十餘貫;後買斷滎陽縣三家藥鋪所售人參,當街嘩眾取寵制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經人告發,被滎陽縣令緝拿審訊,於獄中賄賂縣令白銀二百兩,得聘滎陽縣錢谷師爺,期間阿諛奉迎,左右逢源,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闔上兩封信,苻長卿閉目沉思。

  七日前在滎陽,這位已判流放的師爺竟點名要求見自己,當時他抱著看笑話的態度前去,沒想到見面得到的第一句話竟是:“昔日蘇秦張儀同學鬼谷先生,辯說剖毫厘、變詐入無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傾聽。苻大人,您可想聽聽我能說些什麼?”

   一個身陷囹圄蓬頭垢面的人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坦白說的確令人吃驚。之前賄賂他時連話都說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後判若兩人?苻長卿百思不得其解,卻能夠確信一件事——這樣的一個人,他必須收歸己用。

  當今時局未穩,西北邊疆的突厥和柔然,一直都是大魏的心腹之患。如今大魏的第二任皇帝剛即位六年,資質只堪守成,因此便想出了個和親的主意,要將親妹妹嫁到突厥去。這計劃早在年初便已擬定,和親前派往突厥談判的使臣卻遲遲沒有任命,苻長卿隱隱覺得這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而這只怕是朝中宿敵搞得鬼。畢竟他的父親在涼州做了十幾年的封疆大吏,這理由,真是比什麼都好使。

  前往突厥為和親談判,兩國使臣面對面坐下,聊聊歲幣、納貢、疆域劃分,再約好共同對付別的國家,連橫合縱寸土必爭,最後往可汗大帳裡送一個大活人,真是有意思。苻長卿冷笑——他需要一個縱橫家來為自己做這些事,正為此發愁時,老天就為他送來了一個安師爺。於是他用了點手段將安眉從大牢裡撈出來,順帶一個人情,也應她要求放了一個叫盧燾升的師爺。

  苻長卿將安眉帶回了洛陽,暫時安置在苻府裡做他的幕僚。結束了滎陽一案後聖上必然會有所表態,苻長卿靜靜等待著接下來朝中的人事更迭。不論如何,這份等待已經比先前有底氣得多。真是幸甚至哉?呵呵,再幸甚至哉也不會頭腦發昏。

  任人或唯親或惟賢,苻長卿當然不會貿然信任來路不明的安眉,所以他派人花了幾天時間在滎陽查探安眉的身份,結果第一封信卻是個有點意思的謎團。他確信自己從“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這一處抽絲剝繭,派人往秦州扶風縣追查安眉的身份,這個方向十分正確,然而這第二封密信還是不足以解釋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來源於何處。會和西域安息國有關麼?不,斷斷不應該,一個女人,說到底不應該有這樣的能力。

  至此苻長卿決定先放一放這個疑問。他既然已確定要利用這個人,不如將計就計靜觀其變。

  正在這時,書童阿檀又將梳著總角的腦袋探進了書房,嘻嘻一笑:“少爺,老爺請您去他那裡呢!”

  苻長卿聞言立即皺了皺眉,卻還是淡淡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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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苻公在堂中正襟危坐,嚴肅地下拉唇角,盯著長子來到自己面前。他微咳了一聲,等苻長卿行過禮坐定後才緩緩開腔道:“你知道麼,最近關於任命使節赴突厥談判一事,聖上已經擬定了人選。”

  “孩兒不知。”苻長卿淡然回答,不動聲色地接過婢女奉上的熱茶。

  苻公瞪了兒子一眼,沉聲道:“蒙聖上不棄,皇恩浩蕩,這重任將會安排給你。明日早朝時聖旨應該就會宣布,望你一路克已守道,不辱使命。”

  “只要不是明升暗貶就好。”苻長卿垂下眼,吹了吹碗中的茶羹。

  “怎麼會是明升暗貶?!”苻公被這說法氣得拍案大吼,“豎子不治節儉、專為奢縱,一味好逸惡勞!也不想想能往邊塞鄰國走一趟,是多好的歷練!”

  苻長卿看了一眼氣哼哼的父親,微微笑起來,放下茶碗抱歉:“是孩兒放肆了,孩兒謹遵父親教誨。”

  “哼,你且好自為之罷,若是丟了苻家的臉,休怪我無情。”苻公厲聲斥完,才將一卷筆記丟到兒子面前,“這是我在涼州任職時所寫,裡面記錄了一些塞北的瑣事人情,你此去要跟胡人打交道,好好看看吧。”

  苻長卿弓身拾起父親的手稿,微微沉吟了片刻,才將手稿納入袖中,拜謝告退。

  信步離開父親所住的庭院,苻長卿半途經過一處偏院,偶然看見安眉正站在庭中擺弄一隻信鴿,便皺了皺眉走上前問道:“安先生在玩鴿子?”

  “呵呵,是啊,”安眉聞言笑著回過頭來,在冬日午後的陽光中挺直了腰,對著苻長卿吹了聲口哨,“這鴿子可是個好東西,時常放它飛飛,我們人就算站在地上看著,也能跟著它游目騁懷、修身養性吶……”

  苻長卿負手而立,對安眉笑著點了點頭:“安先生真是妙人。苻某日日憂苦於案牘之間,竟不及足下這般通透,今日也想學學安先生,游目騁懷一番,不知安先生能否割愛?”

  “這有何不可,”安眉呵呵笑起來,不料指間一動,手中信鴿竟立即撲騰飛到半空,她忙不迭驚叫起來,“哎呀呀不好不好,這鬼東西竟然飛了,大人您看……”

  她故作無奈的狡黠笑容浸在明媚的陽光裡,竟是分外光彩照人。

  苻長卿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卻不點破,只是仰首往空中淡淡一瞥,口中忽哨一聲,徑自伸手一揚,就看那見色忘義的信鴿竟然在空中轉了一圈,又撲稜稜落在苻長卿手中。安眉頓時啞口無言,只能干瞪著眼任苻長卿將鴿子收走,過了半晌方才無奈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扼腕罵道:“嗚呼嗚呼,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個不長眼的傻鳥,落在他手上,真是找死……”

  苻長卿得意洋洋地抓著信鴿走回自己的庭院,書童阿檀看見他手裡的鴿子,樂顛顛地跑上前左看右看:“哎呀少爺,這是老爺賞您的鴿子?”

  苻長卿一愣,覺得這話好笑,竟唬他道:“沒錯,正是他賞給我燉湯補身子的。”

  “哎?不是用來傳遞書信的?”阿檀歪著腦袋摸摸那信鴿腳上的銅環,憐惜道,“這可是一隻信鴿呀。”

  “呵呵,他何曾希望和我互通書信……”苻長卿嘴上說笑,目光卻黯然一沉,吩咐書童道,“去找把剪子來。”

  阿檀摸不清苻長卿要做什麼,緊趕著找婢女討了把剪子,乖乖地遞給苻長卿。卻見苻長卿卡嚓一聲揚起剪刀,將那信鴿翅膀上的翎毛齊刷刷剪光,跟著把它往院中一丟,讓那上好的信鴿只能像只鵪鶉一樣撲著翅膀到處跑。直讓阿檀瞧得咋舌不已:“少爺,你你你……”

  “我今天心情好,饒它一命,送你養著玩吧。”苻長卿漫不經心地說完,將剪刀還給婢女,轉身回內室找水洗手。

  次日早朝,天子果然降旨,加封豫州刺史苻長卿為通議大夫,授八尺旄羽虎節杖出使突厥,賜隨同三十人。退朝後苻長卿回府准備了兩天,於十一月十五日午後啟程。安眉作為幕僚自然也登上了前往突厥的錦車,然而這個節骨眼上,她又一次好死不死地、別無選擇地、無可奈何地清醒了過來。

  十六日黎明天還沒亮,安眉在顛簸的馬車中搖搖晃晃地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她被流放了!跟著她發現蓋在自己身上的羊毛毯厚實又溫暖,馬車四壁在昏暗中閃爍著織錦細碎的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恐怕又被蠹蟲推上了一層新境界。安眉閉上眼無力地呻吟了一聲,認命地爬起來摸黑穿衣。

  車外呼嘯的北風凶猛地拍打著車壁,安眉好奇地掀起錦簾,拔下車窗上的搭扣,推開沉重的車窗悄悄向外張望了一眼。只見車外是黑壓壓一片曠野,間或有車輪、馬蹄、鑾鈴聲隨著寒風隱約傳來,點點雪花由縫隙竄入車廂,鑽進安眉的衣衿惹她直打寒噤。她趕緊關上車窗,裹著毛毯哆嗦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跟著她開始摸索自己的包裹,堆在車廂角落的大氈包裡有她的冬衣和零碎什物,她順利地在錢袋一旁摸到了粗糙的槐樹枝,這才安下一顆心。

  安眉已在不知不覺中將這段槐樹枝看作護身符了。她掏出樹枝,將它貼在耳邊細細地聽,裡面應當還有兩隻蠹蟲,卻很安靜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安眉心一緊,心想壞了,不會是天太冷蟲子凍壞了吧?不由得便緊張起來,干脆將那截樹枝塞進懷裡焐著。

  車外的天漸漸地亮起來,車廂中的人也陸續從睡夢中醒來,開始穿衣漱洗吆喝著做飯。日夜兼程的車隊暫時停駐,四名伙夫最先跳下馬車,在雪地中掃開一塊淨地,搭鍋生火燒早飯。昨日從炕℅手中買來的兩歲閹羊此刻被牽了來,當場捆住四蹄放血,剝皮去蹄洗淨內髒,卸成肉塊扔進鍋裡水煮。

  苻長卿一走下馬車,看著地上深厚的積雪,一股腥膻的羊肉味鑽進鼻子,雙眉就不禁狠狠皺起——這才往西走到澠池縣,還沒出自己的轄區豫州,他就已經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真是被人算計了。

  隨行的僕役們早燒開了雪水,殷勤地伺候苻長卿漱洗。苻長卿坐在臨時架起的胡床上淨過臉,一邊將冰涼的手指貼在臉上融開面脂,一邊呵著白氣眺望四野的荒山野嶺,相當地不滿:“車隊怎麼不去驛亭補給?”

  “公子,現在我們離最近的驛亭尚有八裡,車隊趕是趕得,只是那驛亭太小,恐怕一下子供不了幾十個人的口糧。不如中午趕到澠池縣,直接去縣裡補給,可好?”隨行的高管家跟了苻公十幾年,經驗豐富,因此被苻夫人指派給苻長卿隨同前往突厥。他在苻府是德高望重的老僕,說得話極有分量,就是孤傲如苻長卿者也會盡量聽從,因此苻長卿聽了高管家的話,當下也不再多言。

  與此同時,安眉這廂正扒拉在車窗縫隙上,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個被簇擁在雪地當中的人。沒見過這樣細雪蒙蒙中,令僕從撐著羅傘閒閒喝茶的貴公子,更遑論此刻這披著鶴氅的神仙中人,是個冷酷無情的酷吏。

  安眉只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恐懼得瑟瑟發抖,她她她,和苻刺史會扯上什麼關系?正在胡思亂想間,就聽到自己的車門被人拍了拍,車外有人高喊道:“安先生,還沒起身麼?朝食已備妥,下來吃飯吧。”

  安眉不敢讓人懷疑自己憊懶,慌忙應了一聲就來就來,卻怎麼也不敢下車與苻長卿照面。她靈機一動想了個餿主意,索性抓過風帽將自己盡量包裹得嚴實,畏畏縮縮蹭下了馬車。

  車外果然風大雪大,沒有僕從遮風擋雪的包圍,別說喝茶,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面剛接到手裡就飛了一層雪花。安眉趕緊躲到避風處吸溜面條,正想著狼吞虎咽快點吃完好躲回馬車裝死,卻有個苻家的隨從撐傘走到她面前道:“安先生,公子請您過去議事呢。”

  安眉被嗆了一下,一陣猛咳後故意暗啞了嗓子,喉嚨裡拉風箱一般沙啞道:“我昨夜傷了風,不好過去,可不能把病過給苻大人,咳咳,咳咳……”

  那隨從皺了皺眉,也只好寒暄了幾句回去復命。不大一會兒就見一位老先生背著藥箱走了來,親切地請安眉伸手把脈。安眉沒料到一隊人馬中還會有郎中,吃驚之餘連那郎中捏得是自己右手腕都沒反應過來。老郎中把過脈後沉吟了片刻,笑著對安眉道:“安先生,您先回車中躺躺,待會兒我送藥來。”

  安眉只好唯唯諾諾爬回車中,以為自己已經蒙混過關,驚魂未定之餘,哪能想到那郎中已經去了苻長卿車內復命:“苻大人,安姑娘脈象平穩,並沒有生什麼病。”

  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看書,聽了倒是嗤笑一聲:“姑娘?她還是姑娘麼?”

  “沒錯,是姑娘。”老郎中見苻長卿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於是又補了一句,“完璧處子,當然還是姑娘。”

  “嗯,”苻長卿皺了皺眉,頗不耐煩地又翻了一頁書,吩咐道,“不管是姑娘還是人婦,你記得別洩露她的身份。”

  “是,小人遵命。”老郎中低頭領命道。

  這時苻長卿卻是目中精光一閃,抬頭冷笑道:“不過這人一向詭計多端,今天我倒要她領個教訓。”

  說罷便從自己身後的箱籠裡掏出一隻壓箱底的錦盒,將之遞進郎中手裡,面色古怪地陰笑道:“這兩顆人參養榮丸是我母親特意為我備的,你送去給她吧,一定要親眼看著她服下。呵呵,說起來這藥丸,與她還頗有些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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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安眉覺得自己挺遭報應,就因為扯了一個謊,結果郎中好心給自己吃的補藥,反而讓她腹瀉了整整一天。為此她每一次腹痛,都不得不冒著風雪離開車隊,一路哆嗦著小跑到遠處,在冰天雪地裡找一叢灌木解決問題,之後還得嗆著冷風追趕車隊,一來二去,倒真有點鼻塞聲重受了風寒。

  也許是三只蠹蟲多少使安眉有了點改變,或者在滎陽縣衙當師爺的日子使安眉開闊了眼界,總之如今她待人接物,終於比過去機靈了一點。比如說,當她想打聽車隊到底要去哪裡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扶著腦袋對伙夫喋喋抱怨:“哎唷,頭疼得厲害,這還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年富力強的伙夫這時就會憨憨大笑道:“哎呀小伙子不行啊,你可得撐著點兒,到烏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碼還要走一個多月呢。”

  當得知這個答案時安眉腦袋裡嗡了一聲,頭似乎真的開始疼了。

  接下來她又揣度自己的身份,這裡人人都稱呼她為“安先生”,連隊伍中備受愛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於是安眉便猜想,她會不會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師爺呢?

  事實雖不中亦不遠矣。

  當隊伍行進了三天到達雍州北地郡,安眉終於無路可退,在大冬天裡披著一身冷汗,軟腳蝦一般跌跌碰碰爬進了苻長卿的馬車。

  苻長卿的馬車是車隊中最豪華的一輛錦車,車內永遠在羊絨氈毯四角放著不會翻漏的臥褥香爐,裡面焚燒著名貴的龍涎香。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翻看著一卷手稿,當安眉在高管家的幫助下換了外衣脫了靴子鑽進車廂時,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皺起了眉:“怎麼頭發都是潮的?那邊熏籠上,找個手巾擦一擦。”

  在風雪中一路跑來,怎麼可能會不狼狽。安眉也不敢辯解,只在熏籠上揀了條看上去不那麼精巧名貴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干了頭發。這時靠在錦墊上的苻長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調侃道:“你倒識貨啊,曉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驚失色,一時捏著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擱也不是不擱也不是。苻長卿卻也沒再多說,只從奩盒裡抽了根銀簪子,用簪子尖將安眉手中那塊火浣布挑了,徑自揭開手爐撥旺炭火,將潮濕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只見原本沾著點污跡水漬的白布受了火立刻煥然一新,苻長卿這動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卻是越拘束。

  苻長卿燒干淨火浣布後,將那塊方巾又擱回熏籠上,這才靠回錦墊中說道:“安先生,大概一個月後我們就能到達突厥可汗庭,關於說服突厥與大魏聯手防御柔然一事,你有什麼看法?你認為這次大魏與突厥在疆域劃分上,要不要做出讓步?我們應該將歲幣定在多少,才能保證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這一席話聽得安眉兩眼發直,腦袋裡嗡嗡作響。苻長卿見她面色發白,便不悅催促道:“說話啊?你平素的機敏,都跑哪裡去了?”

  話一出口他的臉色卻也變了,因為聯想到與安眉的初見,知道她的失常不是偶然。

  只見安眉白著臉支支吾吾道:“對,對不起,小,小人最近傷風,腦子不大好使……”

  苻長卿緊緊盯著安眉,臉色卻已越來越難看,他冷冷道:“你那‘傷風’,用人參養榮丸大瀉一天,早就應該好了吧?”

  安眉一怔,蒼白的臉又開始發紅,她低頭攪著手指掙扎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早些認罪才好,因為就算蠹蟲的本事再高強,畢竟一星半點都不屬於她。於是安眉倉惶朝苻長卿一拜,腦門抵著厚實的氈毯坦言道:“對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其實……沒那些本事。”

  苻長卿手中一緊,差點想把懷中的手爐砸出去,他勉強按捺住怒氣,盯著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麼都不懂,大人說得那些高深的東西,小人連聽都沒聽過。”盡管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苻刺史的怒氣,車廂內壓抑的氣氛也使安眉噤若寒蟬,但她還是緊閉著雙眼,鼓起勇氣道出了真相——她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白丁,一直都是。

  這時苻長卿平靜無波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每一個字卻都像冰珠子一樣砸著安眉的脊背:“那麼,當日你所說的那些話呢?什麼‘佞言者諂而干忠;諛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決而干勇;戚言者權而干信……’這些又算什麼?”

  安眉根本聽不懂苻長卿在說什麼,只能牙齒打顫地繼續央告:“求苻大人寬恕,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只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斗膽……”

  “你騙我固然該死,但這些不是問題所在!”苻長卿心煩意亂地拂袖罵道,“當日你能將〈鬼谷子〉倒背如流,為何現在卻一問三不知?你腦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順著苻長卿的話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確腦子有毛病,而且總是一陣一陣的,發病時,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苻長卿氣結,因這話怒極反笑:“你這毛病倒是發作得好,讓我一個幫手沒找,就孤注一擲在你身上……果然是‘諛言者,博而干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還真拿你當了人才……”

  安眉無話可說,只能把蠹蟲種下的因果全認下——畢竟這些都是她自己求來的,她不能後悔:“求大人寬恕,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閉嘴,”苻長卿煩躁不堪地打斷安眉,沒好氣地對她頤指氣使道,“去把巾箱裡那本〈鬼谷子〉給我拿來。”

  事到如今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目不識丁的安眉只認識一個“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長卿,便乖乖打開巾箱翻找起來。一疊軟塌塌的巾箱本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凡是帶“子”字的書,打頭是被苻長卿翻爛的《韓非子》,接著往下是《公孫龍子》、《墨子》、《孟子》、《荀子》、《莊子》……

  《鬼谷子》因為一向受苻長卿冷遇,因此被壓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沒來及翻到《鬼谷子》,就想著苻長卿要的書名字是三個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氣就要看著解悶的,那麼必然就是最上面這一本了。於是安眉便將最上面的《韓非子》拿了出來,轉身交到苻長卿手裡。

  苻長卿看著手裡的《韓非子》,一張面如冠玉的臉已然青面獠牙,他不抱希望地最後問了一句:“你……不識字?”

  安眉渾身一顫,不得不承認道:“是……”

  苻長卿瞇起眼慢條斯理地磨牙,繼而冷笑:“呵呵,既然你說你腦子有毛病,那麼我倒要問問你,你現在的腦子,是好是壞?”

  現在的安眉當然再正常不過,但是比起說自己腦子有病時又識字又有學問,還是按常理回答比較好,於是她不大情願地回答道:“我現在,應該是在發病……”

  “嗯,很好,”苻長卿再一次笑起來,笑容裡總有點說不出的猙獰,“我收了一個病人做幕僚,為她專撥一輛馬車隨行,錦衣玉食地供著,我從小到大,還沒做過這麼仁慈的事呢。”

  總算知道了當冤大頭的滋味,很好,很好。

  “聽著,待會兒我會叫一個苻府家奴領你回去,你還是跟著那什麼姓盧的師爺一起流放去吧;不過這次要流放到什麼地方好呢?須得更遠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聽就慌了,趕緊不停給苻長卿磕頭道:“大人我錯了,您大人大量,饒過小人吧。請讓小人跟著您,也許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還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語,一定可以幫上忙的。”

  “隨行有翻譯,要你做什麼?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費車隊的柴米。”苻長卿無動於衷。

  “大人,您的隨從也不多我這一個,要麼您就留我幫傭,我什麼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發紅,她和盧師爺絕不能被流放,為此無論怎樣乞憐她都在所不惜。

  苻長卿聽到這裡反倒開始沉吟,因為此行任務重大,嚴肅的父親堅決不准他帶婢女同行,於是自己每天換下的貼身衣物只好讓聖上賜的內侍洗,真是怎麼想怎麼別扭。眼前這胡女雖然學問上一無是處,當個婢女卻還算堪用。

  想到此苻長卿便和緩了面色,當下也懶得多囑咐安眉,只對她發話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書童罷。”

  安眉如蒙大赦,連忙畢恭畢敬地對著苻長卿下拜叩首道:“多謝大人大恩大德。”

  苻長卿不耐煩地揮手令她退下,沒好氣道:“能把〈韓非子〉當〈鬼谷子〉拿給我的書童,天下也算少有了。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給我烹碗茶來,你在一旁學著點,以後這些事都要你來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領命起身,如釋重負地掀簾推開車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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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回歸本位的安眉,過上了近來最舒心的日子。

  終於無需再提心吊膽地逞強,只要做一個會烹茶洗衣疊被的書童,就算碰上的主人挑剔些,也是安眉足夠應付的清閒差事——她卻絲毫沒想到,自己這個書童干得活,卻跟一般的貼身婢女沒什麼不同。

  心滿意足的安眉日日跟著苻長卿,也明白了點這些富貴人的能耐。原來有地位並不是什麼享清福的事,鍾鳴鼎食也不是白來的,就比如她伺候的苻刺史,每天從朝食後便開始看書,一直看到夜裡吹燈睡覺,真是十足辛苦的差事。

  前往突厥可汗庭的每一天,苻長卿都在搖晃的車廂裡攻讀《鬼谷子》。車外風寒雪大不能開窗,便只好點上油燈看書。盡管車內特制的舞女銅燈可以從水袖中吸納燈火的油煙,時間一長車壁上還是被熏黑了一小片。更糟糕的是,隨著車輛顛簸不停跳動的火光也使人雙目酸澀,苻長卿每每才讀上半個時辰,墨黑的眼珠子便酸出一層薄淚,於是他只好擱下書卷,閉上眼回想方才所讀,細細揣摩書中捭闔縱橫的奧妙。

  安眉在為苻長卿端茶送水秉燭添香時常常想,如果她從小也像這樣每天都不用做活,只是盯著書本看,也一定會很有學問;但相較之下,她竟是情願做力氣活的——那些密密麻麻附在紙上蠅頭般大小的字,一個個長得都不一樣,要多早晚才能全部認識呢?

  安眉不能干擾苻長卿,窮極無聊地時候就會到處打量,每一件精致的器物都能讓她琢磨半天。比如上次被她用來擦頭發的火浣布,安眉留了心,發現原來那是苻長卿的餐巾,每次用餐後高管家都會用銅箸將沾了油漬的方巾直接撂進篝火裡,再煥然一新地拎出來——當然這個活現在也由安眉來做了,每次火洗時她想著曾用它擦過頭發,臉就有點紅。

  還有苻長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種更細更亮的材質,像白玉上浮著一層淡淡的青,杯底還鐫著一朵梅花。高管家說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只有官窯裡出很少的一批,一般只富不貴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於其他的什麼鎏金臥褥香爐啦,五色花雕漆彩繪坐幾啦,長沙窯粗獷的斗魚紋糖罐啦,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然而每次自覺不自覺地,安眉逡巡的目光總會偷偷落在苻長卿身上,沒有辦法,誰讓整個車廂內最打眼的、每天都會在不同地方變換細節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見時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經冷靜了許多。畢竟再好看的臉天天面對著,久了也會習慣成自然。安眉發現表裡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刺史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是個很講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裡嘀咕,他又換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卻情願時刻抱著個手爐也不穿綿,還要將貂皮裘敞開,露出內裡的碧紗夾袍,還有連綴在腰帶上的純金鏨刻臥鹿;一串白玉連環佩用蔥綠絲絛束著,鬆鬆搭在衣衩間,正壓著白紈合歡褲褶。

  安眉移開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麼會有那般可怕的心腸,就聽見一直埋首苦讀的苻長卿忽然開口道:“安先生,你今天朝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麼?”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沒覺得自己比平時吃得少啊,卻還是順著他的話應道,“呃……好像是因為羊肉鹹了點,小人就沒怎麼吃。”

  苻長卿聞言忽然笑起來:“我也是這麼覺得,也不知這鹽是誰放的?”

  安眉立刻臉色一變,生怕苻長卿要懲罰誰,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實也還好啦……”

  “嗯,也許只是因為羊肉吃膩了,”苻長卿竟難得和顏悅色地問安眉道,“對了,你最喜歡吃什麼?”

  安眉沒想到挑剔的苻長卿這次竟然沒計較,還問自己喜歡吃什麼,一時高興便老實回答道:“喜歡牛肉!記得三年前我們村子裡有一頭耕牛老死,後來經族長同意,被全村人燒熟分著吃了,當時燉牛肉的香味飄滿了整個村子,小人也分到那麼一小塊。”

  回想起當日全村分牛肉的盛況,安眉仍是傻笑著神往不已。

  “真不錯,我也喜歡牛肉,”苻長卿將書卷一闔,對安眉笑道,“這樣吧,你先騎馬趕去三十裡外的那座驛亭,讓亭長把木柴准備好,等車隊到達後我們燉牛肉做晚飯如何?”

  安眉聞言立即興奮起來,飛快起身拜辭道:“多謝大人,小人這就去問高管家要馬。”

  苻長卿點點頭,看著安眉推開車門眨眼間就消失在風雪中,卻是一臉疲憊地丟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語道:“最低級的‘飛箝’術,要是突厥人也這麼好騙就好了……”

  他躺在錦褥中翻了個身,煩躁的目光逐漸冷卻,剛剛安享了片刻閒暇就聽見車窗被人敲響,於是他不耐煩道:“誰?”

  這時高管家在車窗外開口:“大公子,是我。”

  苻長卿只得翻身坐起,懶懶地挪了幾步推開車門,不悅問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剛剛問我要了一匹馬,騎著奔前頭跑了,”風雪中高管家將皮帽壓得很低,眉毛鬍子上還沾著點冰碴,“是不是我們再趕三十裡路,今晚就歇在驛亭吃燉牛肉?”

  “誰說的?”苻長卿低頭攏住貂裘的前襟,以抵御竄進車內的冷風,“我討厭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對苻長卿道:“大公子,您怎麼書讀煩了又拿人解悶?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論學問,她還不如阿檀罷。”苻長卿不以為然地摸了摸懷中的手爐。

  “大公子,安先生哪裡不如阿檀?幫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說濾四遍就濾四遍,”高管家歎了口氣,對自家少爺古怪的脾性無可奈何,“安先生可是個老實人,這樣壞的天氣,您不該捉弄他冒雪跑那麼遠。”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沒有安先生做得認真?”苻長卿抬頭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後對他道,“我原也是一句戲言,因為恨她誤我大事,平日沒少刁難她。但按你這樣說,既然她有功,那麼就算疏賤也必當行賞,今晚我們就吃燉牛肉好了。”

  高管家聽了這話,卻仍是一臉苦笑:“我的大少爺,您說吃燉牛肉,就有燉牛肉了?牛肉本來就少,何況這時節……”

  苻長卿轉身從箱籠中拎出十貫錢來,對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還要吃新鮮的。叫幾個妥當和氣的人去沿途的村莊打聽,看哪家有小牛,拿雙倍的價格買,相信就算是這個時節,也會有人樂意的。”

  高管家嘖嘖咋舌,這才搖著頭笑起來。

  這日天色向晚,熱烘烘的驛亭裡柴火正辟辟剝剝燒得正旺,奔波了三十裡路後饑腸轆轆的安眉聞著久違的牛肉香,映著火光的臉頰迎著光笑得通紅。當嫩牛肉在豉鹽、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緩緩燉熟,口腹之欲終於在這一刻隨著牙齒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滿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長卿看在眼裡,使他不得不嗤之以鼻——真是小惠未遍,民弗從也,一點子牛肉就高興成這樣……

  在隨從們觥籌交錯的歡聲笑語中,苻長卿忽然覺得不快,相當地不快。這時候安眉卻端著食案向他走了過來,畢恭畢敬地跪下呈遞飲食,將一碗湯濃汁厚的燉牛肉和葵菜、面餅一起送到苻長卿面前,殷勤勸道:“大人,您還不用餐麼?”

  苻長卿皺眉斜睨安眉油亮的雙唇和發圓的下巴,忽然意識到她長胖了——在自己案牘勞形、心力交瘁地時候,這個扯他後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寬體胖?!

  “嗯,胃不舒服,”苻長卿懶懶答了一聲,本來不想理她,忽然又轉念歎道,“也許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淨……”

  “啊?”安眉睜大雙眼,很認真地望著苻長卿,憂心忡忡地焦急道,“怎麼會?雪水煮沸後小人明明過濾了四遍,怎麼辦,要麼小人以後再多過濾一遍吧?”

  “嗯,”苻長卿皺著眉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對安眉揮揮手,“你撤下去罷,我不吃……”

  “那怎麼行,空著胃不是更難受嗎?”安眉卻是真心實意地著了急,“小人去替大人做點湯面,大人稍稍清淡著吃點,好不好?”

  這句話正中苻長卿下懷,於是他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安眉轉身為自己忙碌。心情頓時就莫名地愉快起來,當苻長卿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奸笑時,他驀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在譎術方面天賦異稟,壓根就不用去鑽研什麼《鬼谷子》。

  當然,這之後勤儉節約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噴噴油汪汪的陽春面給苻長卿,將他氣得半死還不好發作的事,就是後話了。

  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長卿出使突厥的車隊一路穿過雍州、幽州、朔州;到達涼州時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熱情款待,並在重新啟程時由刺史撥駐軍一百人隨行護衛,從涼州武威郡出發,一路過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門關,終於在新的一年——大魏承興四年伊始之際,到達了突厥可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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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烏山腳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著渾義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築城郭,面積雖不大,卻是連接東西交通要道的樞紐。城中遍布寺廟佛塔,百姓以畜牧為生。每年春夏水草豐美時,人們習慣分散到各地逐水草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體壯,才收起帳篷趕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長荒蕪的冬季集結成強大的騎兵四處掠奪。

  當苻長卿一行進入可汗庭時,馬隊並沒有受到料想中的熱情款待。苻長卿手執八尺旄羽虎節杖前往可汗金帳,回來時面色卻極為陰郁,他一回大帳就脫掉卿大夫的正服,壓不住怒火地低聲道:“我說怎麼敢這樣怠慢,原來是柔然狗已經餵了他們骨頭……”

  眾人面面相覷,陪同苻長卿面見可汗的高管家皺著眉擺擺手,悄聲道:“事情恐怕難辦了,我們在去的路上,遇見了柔然使者。”

  眾人一聽就急了,一名隨同的翻譯卻火上澆油道:“我看他們兩國言談甚歡,那柔然使者來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可怎麼辦……”

  大帳內一時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壓抑。這時卻見苻長卿已從屏風後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寒著臉將大家掃視了一圈,說出的話卻令人摸不著頭腦:“還能怎麼辦,不能一來就輸了氣勢,都跟著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應該有可汗為我們舉辦的接風宴麼?”一名隨從怯怯問道,卻被苻長卿一記眼風橫掃,嚇得噤若寒蟬。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讓安眉聽見的低音咕噥道:“沒個眼力見的,發那麼大脾氣,接風宴當然是被延後了,下馬威啊下馬威……”

  雖說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確能鼓舞士氣。略有沮喪的眾人在苻長卿揮金如土的排場之下,酒壯慫人膽,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瘋鬧起來。葡萄酒、石榴酒、馬乳酒潑濕了衣襟,烤全羊冒著騰騰熱氣,雪白的囊餅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點一樣灑滿氈毯……夠餵飽十個人的尋支瓜被長刀喀喀剖開,翻露出碧綠的瓜瓤,顯然苻長卿對甜瓜比較感興趣,捧著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頭問安眉道:“這個是什麼?”

  “尋支瓜。”安眉卻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開心。

  苻長卿瞧見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嘗嘗,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許多,便問道:“這個小瓜呢?”

  “卡波,突厥語甜瓜的意思,”因為已經許多年沒有吃到,安眉甜甜地笑起來,“野外的狐狸最喜歡偷吃這種瓜,常常鑽進去吃個痛快,結果吃飽了身子卻出不來,呵呵呵……”

  她歡快愜意的笑容卻使苻長卿臉色一黯,於是他丟下甜瓜,懶懶坐在席上看著喧嘩的眾人觥籌交錯,雙目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願意娶一個漢族帝女,還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刻便老實巴交地回答,“應該是柔然公主吧?畢竟都是說一樣的話,能聽懂……”

  “不光是能聽懂,”苻長卿淡淡笑起來,“因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東西,用的東西,看過、觸摸過的東西,都一樣,這才叫作‘懂’。誰會願意放開一個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聽著苻長卿說這些話,似懂非懂,心中卻不知為誰,隱隱有一塊地方在發疼。

  苻長卿又靜靜出了一會兒神,卻驀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麼想,我都要讓他心甘情願地,把大魏公主娶進牙帳……”

  安眉一愣,想問苻長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該如何”,卻忍在了心裡沒有開口。

  突厥可汗庭沒有宵禁,受慣拘束的漢人卻已不習慣徹夜狂歡,鬧到二更時酒意闌珊,醉飽的眾人便互相攙扶著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長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籠著一層淡淡的酒氣。走出酒肆時夜寒襲人,他低頭攏了攏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輕輕踩著衰草間的碎冰,喳喳作響。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邊,抬頭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氣,輕聲哼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這裡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鄉在更遠的地方,但眼前月下銀白色的小路,能夠像現在這樣走上一走,已經足夠幸福。

  一旁的苻長卿低頭信步前行,聽見安眉的歌聲後卻留了神,等她唱完一節就開口問道:“怎麼不往下唱了?結束了?”

  “沒,其實下面還有一段的,但不會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時候隨便學的,後面的詞沒記住。”

  這首歌其實連康古爾都唱不全,當年她們只是在孩童時粗略地學了學,最後一段因為歌詞比較難,她們聽了也沒記住。

  苻長卿聞言剛要作罷,這時卻忽然聽見前方不遠處的鐵匠鋪裡傳出了歌聲:“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裸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屍布……”

  伴著那滄桑的歌聲響起的,是鐵匠鋪裡鐺鐺的打鐵聲,原來安眉的輕唱勾動了鋪子裡的鐵匠,讓他在打鐵時忍不住續完了安眉未盡的歌。安眉聽了便對苻長卿說道:“啊,大人您聽,後半段就是這個,可是沒想到竟是這樣悲傷的歌……”

  “如何悲傷?”苻長卿聽不懂突厥語,皺著眉問安眉道。

  安眉便將歌詞一句句翻譯出來,苻長卿靜靜聽完,又問安眉:“鍛奴是什麼意思?打鐵的奴隸?”

  “是的,”安眉點點頭道,“小人小時候聽長輩說過,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經被柔然征服,因為善於打鐵,所以被柔然人稱為‘鍛奴’。”

  苻長卿目光驀然一動,徑自走向幾步開外的鐵匠鋪,在那熊熊的爐火前停住腳步。深夜的鐵匠鋪裡仍然有鐵匠在打鐵,只見一位老嫗正坐在火爐旁拉著風箱,一位矍鑠的老翁竟光裸著上身掄著鐵錘,隨著高亢的歌聲一下一下落著錘頭,將砧石上赤紅的熱鐵塊鍛成長條狀。隨著那一次次的擊打起落,四濺的火星隨著夜風飄散,幾次都險險掠過苻長卿的髮梢。

  安眉見苻長卿獨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後忍不住小聲催促道:“大人,我們該回去了,不然高管家會著急的……”

  苻長卿竟不理會安眉,只是怔怔盯著那塊在鐵匠錘下不斷變形的鐵條,直到那暗紅色的鐵條被滋啦一聲淬進水裡,他才猛然回過神:“有辦法了。”

  “什,什麼?”安眉聽得一頭霧水,卻見苻長卿忽然自顧自地快步跑起來,當下也來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吶……”

  苻長卿跑回使臣大營時,醉倒的眾人早已各自回帳酣睡,只有值夜的侍衛和高管家還在等候。苻長卿衝進大帳前只來得及對高管家交代一句“夜裡有事處理”,便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案牘之中。

  高管家只得無奈地搖搖頭,將風燈交給後腳趕來的安眉道:“你進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這父子倆忙起來還真是像,只是我這把老骨頭,可伺候不起兩輩人了……”

  安眉接過燈火,掀簾走進大帳,只見苻長卿正翻著一卷手稿,這卷手稿安眉來時路上見過,苻長卿每天臨睡前都會翻看。她見帳內燈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風燈裡的蠟燭,將案頭鹿角燈台上的蠟燭一支支點燃,誰料正當湊近苻長卿時,微微傾斜的蠟燭竟滴下了一滴燭淚。

  眼見燭淚將將要滴在那卷攤開的手稿上,苻長卿急忙將手稿往後一撤,滾燙的蠟油竟剛好滴在他護著紙張的手背上。苻長卿抬起眼,一雙漆黑的眸子裡盡是怒色:“你怎麼做事的?”

  安眉頓時大驚失色,趕緊退後兩步伏在地上自責道:“小人該死,小人……”

  “行了別說了,”此刻苻長卿根本顧不上和安眉計較,他撣去凝在手背上的蠟油,復又低下頭翻看父親給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邊看著,也許我還有話要問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輕問,想做點什麼將功補過,誰知苻長卿竟再沒理她。

  翌日上午,當熬夜的安眉從睡夢中醒來,她愕然發現自己竟在苻長卿大帳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長卿這一夜壓根就沒闔眼。但是顯而易見的,苻長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換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時正執著節杖,精神奕奕地與侍從一同打點要獻給突厥可汗的禮物。

  這時他恰好回過身,看見褥子上剛醒來蓬頭垢面的安眉,於是對著她神采飛揚地一笑:“我有辦法了,待會兒跟我去鐵匠鋪。”

  安眉呆呆望著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剎那只覺得大帳內蓬蓽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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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替魏朝使臣接風的大宴當晚在可汗金帳裡舉行,安眉換了一身新衣,隨同苻長卿前往金帳赴宴。當低沉的號角嗚咽般吹響,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帳外列隊排開,安眉一路白著臉,虛軟的步伐磕磕絆絆,緊張得手心裡全是汗——不僅是因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為下午在鐵匠鋪時苻大人所說的那些……

  安眉覺得自己很難應付這場晚宴,苻大人的囑托遠遠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圍。赴宴前安眉就很窩囊地想求助蠹蟲,可奇怪的是,這一次無論安眉怎麼敲怎麼搖,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蟲竟然毫無動靜。也許是因為冬眠,或者干脆已經凍死,總之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當風靡西域的龜茲樂在金帳中響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已踏上了舞筵中心。苻長卿手執節杖行過一套繁文縟節,終於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安眉坐在漢臣一列的最末席,與苻長卿遙遙相望。

  饗宴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開席,燭光下層層堆沓的金盤盛滿了羊酪和抓飯,葡萄和無花果干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金黃的油囊餅和烤全羊一齊被抬出囊坑,剛剖開的凍梨子還帶著細碎的冰碴……鮮紅的葡萄酒隨著龜茲樂的節拍咕嘟咕嘟溢滿金杯,在碰杯時打濕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將每一顆鮮艷的寶石洗得晶亮。

  酒過三巡、歌舞暫歇,苻長卿在席上與可汗把酒笑道:“龜茲的歌舞果然名不虛傳。這次鄙人出使貴邦,途經茫茫草原時聽見一首歌謠,真是領略了何為‘蒼穹寥廓天籟悠揚’,連我的隨行都忍不住學唱。”

  “喔?”突厥可汗聞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問,“是什麼歌如此動聽?”

  苻長卿微微一笑,對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隨從獻丑,唱來給可汗聽聽可好?”

  這時末席之上,面對珍饈美味卻絲毫沒有胃口的安眉正捏著酒杯冒汗,一聽見這話,已是濕漉漉的脊背瞬時又逼出一層熱汗,連帶著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蕩蕩。

  在可汗點頭應允之後,安眉雙腿發軟地站起身,虛飄飄走進舞筵中心,鼓足勇氣卻仍是尾音發顫地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上半闕唱完,花了一下午時間才學會的下半闕卻卡在了喉嚨裡,安眉只覺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嘔出一口來。她惶恐的視線忍不住去尋找苻長卿,當看見他墨黑的雙眸一如既往地冷靜鎮定,安眉紊亂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穩下來,接著那半闕歌就無比順暢地滑出了喉嚨。

  “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裸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屍布……”安眉逐漸放鬆了身子,雙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當最後的高音到來時她甚至微微踮起腳跟,讓清澈而哀傷的歌聲傳遍大帳。

  當一曲高歌終了,直到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滿座的突厥人仍是肅然無聲。只聽苻長卿悅耳的嗓音緩緩在帳中響起:“鄙人到現在也不知這首歌的意思,只是覺得旋律動人,想必可汗與在座諸位自是聽過吧?”

  “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傳唱了百年的老歌,現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內容了,”這時可汗悠然開口,烏藍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苻長卿,“容我猜測,苻大夫此舉可是因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實你們漢人有一句老話,叫作‘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與柔然如今唇齒相依,炕℅的牛羊都混雜在一起吃草,這次柔然的使者同樣為和親而來,我待他們不能不誠懇。”

  安眉在末席聽了這話,不禁悄悄為苻長卿捏了一把汗,心想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萬分焦躁。這時卻見苻長卿唇角一挑,向可汗舉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區區一首歌謠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與柔然雖同樣和貴邦毗鄰,洛陽距可汗庭卻是萬裡之遙,只恨此番誠心尚難論輸贏,地利卻已分先後,遺憾之意在所難免。”

  突厥可汗聞言一笑,也對苻長卿舉杯道:“凡事先來後到,區區小事又何足介懷?今日我為諸位接風,苻大夫當開懷暢飲才是。”

  “可汗所言極是,鄙人先干為敬,”苻長卿仰首將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氣飲盡,望著可汗笑道,“我們漢人還有一句老話,所謂‘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來,隨行略備薄禮,還望可汗笑納。”

  “中原自古乃禮儀之邦,誠然不虛。”突厥可汗嘴上客氣,眼神中卻沒有多少興趣。

  苻長卿不以為意,徑自接過隨從遞來的錦盒,呈給突厥可汗:“這是紺珠,傳說誰將它拿在手裡,便能夠記事不忘。”

  苻長卿打開錦盒,露出盒中一顆黑裡透紅的珠子。放下錦盒後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鑲滿寶石的彎刀,在燭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見彎月刀身上暗藍色的鍛紋如水波般流動,瀲灩寒光奪人心魄:“這是出自柔然的寶刀,能夠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突厥可汗眈了寶刀一眼,沉聲道:“這是只有我們突厥人才能鍛造出的刀。”
  “不,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鍛奴所造。”苻長卿抬起黑白分明的雙眼,目光中滿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魄力,“因為我知道柔然的炕.曾擁有它,一刀能殺死十個突厥奴隸。”

  此語一出,滿座嘩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滿地扣下酒杯,對苻長卿怒道:“看來苻大夫不是為和親而來,如此信口狂言幾番挑釁,實在放肆!”

  同席的突厥大臣皆露出憤憤之色,席上氣氛一時劍拔弩張,安眉的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距她最遠的苻長卿卻是對著可汗張狂一笑:“忠言素來逆耳,可汗今日可願聽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剛要出言阻止,卻被可汗揚手攔住。突厥可汗烏藍的眼珠微微瞇起,低聲對苻長卿道:“你說。”

  於是苻長卿起身振作衣冠,對突厥可汗恭敬一禮:“可汗自即位以來威名遠播,鄙人雖身隔千裡亦有耳聞。大魏天子敬重可汗賢明,願使兩國結秦晉之好,不想卻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婚姻一事當由可汗一人決定,只是茲事體大,今日可汗雖一心與柔然結交,願締唇齒之盟;貴國在柔然眼中卻不過是一姓家奴,怎可盡同席之歡?只怕他日鳥盡弓藏,貴國反遭背棄,屆時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聽罷微微一笑,對苻長卿道:“突厥與柔然,所謂‘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雖然砥但有仇隙,但大家生長於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處多年。如今你要我捨近求遠,與大魏結盟,豈不是緣木求魚,反疏遠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親上加親;若圖霸業,當知遠交近攻,非專言地域。如今貴國與柔然言語相通、習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獲人畜,則立地即可融合兼並,毫無後患之憂。若是聯合柔然攻打大魏,即便成功,卻又要面臨胡漢種姓之爭,戰後內亂烽火綿延,何止百年?何況大魏萬裡邊關易守難攻,關內屯田千裡、糧秣充足,足夠供長年守備之需。所謂用兵之術,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後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聯合攻城,只要涼州堅守,可汗大軍有幾分把握速戰速決?屆時糧盡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後有柔然大軍控制糧秣供給,敢問可汗可有後退之地?”

  突厥可汗聽到這裡,已是兀自沉吟不語。一旁突厥大臣均面色難看,偏偏又無從反駁。於是可汗復又舉起金杯,起身對胸有成竹的苻長卿道:“苻大夫,今天為您舉行的接風宴,還是當以歡飲為先,至於其他,且容後再思。”

  苻長卿微微一笑,也舉起金杯道:“鄙人先乾為敬。”

  安眉忘了這一晚的氣氛是如何緩和如何升溫,只記得渾身充滿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快樂。她捕捉到了眾人的歡快,尤其是苻長卿的,於是她卯足了勁兒地喝酒,竟然最後也喝了個面頰酡紅。當酩酊大醉的眾人臨去時,也許只有安眉一個人還是清醒的。她攙扶著苻長卿回帳,然後看著他在燈下耍酒瘋。

  耍酒瘋的苻長卿其實仍然舉止合儀,他只是過度地神采飛揚,在明亮的燈火中對著安眉揮手道:“我有把握贏,可汗已經被我說動了,最後談妥的條件一定會對大魏非常有利,大魏英明神武,不廢一兵一卒,兵不血刃……”

  安眉抱膝坐在狼皮褥子上,一徑望著苻長卿笑。苻長卿說的話她都聽不懂,可她就是確信苻長卿醉了,因為他從不會這樣熱情地笑。

  安眉忽然非常慶幸自己這一次不曾吃下蠹蟲,否則,她怎能擁有現在的快樂呢?

  這時苻長卿不知從哪裡拎出兩貫錢,徑自跪在褥子上湊近了安眉,將錢扔在她雙腿間。

  “賞你的,”苻長卿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安眉,墨黑的瞳仁在燈下浮著一層迷離的光暈,“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真好。”

  他的氣息帶著酒香放肆地襲來,第一次沖破了士大夫的驕矜,將安眉侵略得體無完膚。安眉像被針扎了似的倉惶跳起,滿面通紅地跑出了帳去。

  帳外月色映著積雪,竟是個皎潔銀亮的世界。安眉憋著一口氣跑到一片冰凍的湖邊,那裡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圍著冰洞敲魚。安眉悄悄閃到一旁,一個人蹲在湖邊伸手撥開冰面上的積雪,厚厚的冰層在月下像一面暗黑色的鏡子,映出她驚慌失措的臉。

  她終於吁出一口氣,望著冰面抬起冰涼的雙手,小心觸碰自己不斷湧出的眼淚。

  “唉……你可真大膽,”她自語道,“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去喜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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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接下來的和談分外順利。

  雖然安眉無權參與談判的全程,但只要每一天回帳時苻長卿都能展露驕傲的笑,安眉光是看著都覺得滿足。

  來自突厥的接待因為可汗態度的轉變,對他們也明顯開始熱情起來,每日不但噓寒問暖,連馬廄裡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許多。於是便有好事的侍衛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帳張望,回來後得意洋洋地宣揚道:“如今那幫柔然狗的帳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該!”

  “嗯,過兩天可以送張鳥網給他們。”知道厚道兩字怎麼寫但是從來都不寫的苻長卿理所當然地譏嘲。

  眾人聞言立刻哈哈大笑,一頭霧水的安眉跟著眾人呵呵傻樂,樂完卻還是不明白苻長卿為什麼要送鳥網給人家。

  如此這般過了幾天,眼見和約已差不多談攏。這一晚苻長卿正在帳中草擬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時明亮的燭光卻忽然被一陣冷風吹亂,他不禁抬起頭看了一眼究竟,原來是安眉正捧著炭盆從帳外走了進來。

  “外面風真大。”安眉縮著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積雪,苻長卿聞言側耳傾聽,這才注意到帳外呼嘯的風聲。

  “嗯,”苻長卿低低應了一聲,將手爐遞給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連忙接過手爐——苻長卿在忙碌時不愛說話,發號施令總是很簡短,如今安眉已經摸清楚他的習慣,一切都能應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紅的炭盆邊,一張臉被熱氣烘得又紅又燙。她用銅箸從盆中挑揀出大小適宜的炭塊,將通紅的炭塊半埋進手爐的香灰裡,再闔上銅蓋把手爐送給苻長卿。安眉喜歡在做活時偷偷打量他沉靜的側臉,也幸虧苻長卿做事一向專注,都不曾發現安眉的異樣。

  這時帳外的風更緊了,隱約能聽見獒犬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伴隨著鼓飽︵風翻動著帳頂的毛氈。正當融洽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轉時,恬靜的相處卻霍然被震天的鼓聲打破。

  咚咚咚咚咚……伴隨著鼓聲響起的,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喊殺。苻長卿倏然站起身,雙目緊緊盯著帳前微微鼓蕩的氈簾,面色丕變。

  “怎,怎麼了?”安眉結結巴巴,對帳外猝然而至的躁動感到害怕。

  此刻苻長卿顧不得理會她,徑自沖到帳前一把掀開簾子,只見北方紅光映天,一股焚燒氈毯牛皮的味道隨著寒風撲鼻而來。

  “有人縱火!”苻長卿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寒著臉大叫,一雙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營中心,這時睡在帳中的眾人也都奔了出來,聽見鼓聲中混雜的叫殺聲後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衛呢?快去牽馬……”

  “不能走!”這時苻長卿卻在場中大喊,一張煞白的臉在火光中面目猙獰,“對方擊鼓吶喊正是要我們自亂陣腳,此時出逃,營外必有埋伏!”

  話音未落一支羽箭已擦著苻長卿的臉頰飛過,安眉臉都嚇白了,趁眾人亂作一團時她慌忙掏出懷中樹枝拼命地搖,心裡不斷祈禱著:快出來快出來,再不出來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嘯的北風煽動火勢迅速漫延,整個漢使大營遍地兵荒馬亂,只有安眉還在自顧自低頭甩木棒,苻長卿一扭頭看見她專注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地罵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將槐樹枝塞回懷中。這時高管家恰好牽了一輛馬車奔來,看見安眉就把她往車上拽,又對苻長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車!”

  “等一等,”苻長卿在侍衛的簇擁下堅持道,“我們不能貿然出營,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許馬上就……”

  “大公子!火勢這麼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沖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說地推苻長卿上馬車,果斷指揮道,“百夫長率壹貳隊打前鋒,三隊斷後!”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無遮蔽的馬車前座上,只能哆哆嗦嗦地看著侍衛們武裝戒備。這時高管家剛要上車,苻長卿卻急急喊了一聲:“節杖——”

  節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個使節必須用性命去守護的東西,如果此番和談失敗,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連節杖都丟了,只怕從此連翻身都難!正因此苻長卿根本顧不得生死安危,鐵了心要往車下跳,卻被高管家一把攔住道:“大公子!我去取節杖!您千萬別下車!”

  苻長卿紅著眼一怔,就看見高管家已是毅然轉身沖進大帳,在他找到節杖出帳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將營房柵欄和牙旗桿燒斷,燃燒的木料正辟辟啪啪砸在大帳頂上。苻長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帳門燒著前看見高管家抱著節杖沖了出來,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這時打前鋒的部下已全數倒在對手凶悍地刀下,劊子手們蜂擁進大營,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編發左衽的身影!馬車在包圍圈中左沖右突,高管家眼見奔向苻長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斷,他只得最後一拼,用盡全力將八尺長的節杖當作長矛一般擲給苻長卿。

  大半個身子探出車外的苻長卿在千鈞一髮之際接住節杖,這時柔然人雪亮的彎刀也已襲到,安眉在前座上抱著腦袋尖叫起來,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擋住,苻長卿咬牙嘶吼了一聲:“走——”

  於是安眉閉緊雙眼一抖馬韁,早已在火光中煩躁不安的駟馬頃刻間如長箭離弦,嘶鳴一聲衝出火場。苻長卿趴在車尾看著陷入火海的大營,赤紅的眼睛裡布滿血絲,卻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車軫上。

  安眉駕著馬車剛脫離險境,敵人中便立刻有四騎撒蹄竄出,跟在馬車後窮追不捨。不會趕車的苻長卿眼見追兵越來越近,只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裡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擇路,只好駕車往沒有民居的湖邊沖。馬車一路瘋狂地顛簸,碰碰擦擦穿過湖邊的蘆葦和灌木叢,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牆已經出現在不遠處,走投無路的馬車只好偏轉方向繞著城牆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的鐵騎包抄攔截。

  安眉嚇得滿臉是淚,她手足無措地攥著韁繩,當看到幾匹黝黑的大宛馬在自己面前駐蹄,柔然武士沾血的彎刀已高高舉起,情急之下她只能扯著嗓子用突厥語高喊道:“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求求你們了!”

  出人意料地是,柔然武士聽見安眉的呼喊竟當真將彎刀一收,鷹隼般的雙眼在月下打量著安眉道:“你是突厥人?”

  以為自己已死到臨頭的安眉涕泗橫流,自暴自棄地抖著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聞言相互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聲道:“大人吩咐過不能殺突厥人,否則事情會不好辦……”

  “搜出那個魏國大臣,提頭回去復命就行……”另一人一邊回答,一邊安撫身下不停噴氣的烈馬。

  安眉渾身繃緊連大氣都不敢喘,只能豎著耳朵聽他們對話,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額頭。當兩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時用刀劈開車窗、劃開車簾時,安眉忽然意識到他們要做什麼,她心下大駭,慌忙顫手阻攔道:“不——不……你們不能……”

  他是那樣高貴的一個人,絕不能這樣客死他鄉!

  當兩把彎刀銀光一閃沒入車廂,安眉驚恐地睜大眼睛,准備在苻長卿發出慘叫的那一刻拼死一搏時,事實真相卻讓在場的五個人同時錯愕——車廂中根本沒有苻長卿!

  “這……這……”安眉順著張開豁口的車簾望進去,黑地車廂內的確空空如也。

  “他躲到哪裡去了?”一名武士惡狠狠地盯著安眉道。

  “嗯……嗯?”安眉怔怔回過神,素來簡單的腦袋開始運轉——她不清楚苻大人何時離開馬車,但可以確信的一點是,她必須打發掉眼前這些凶悍的惡徒,絕不能讓他們有一絲一毫找到苻大人的可能。

  “我問你,這車裡的人躲到哪裡去了?!”柔然的武士們顯然不滿意安眉的木訥。

  “這車裡的人,剛剛逃了……”安眉終於鼓足勇氣,雙目無辜卻不失畏怯地望著剽悍的柔然武士,老老實實地……撒起了謊。

  “逃了?”一名武士狐疑地盯著安眉,揚起彎刀充滿威脅地反問,“我們都有眼睛,誰看到他逃出了車子?”

  “就剛剛……”安眉竭力思索著可以令人信服的說辭,囁嚅了半天終於靈機一動道,“剛剛經過湖邊,不是穿過了一大片蘆葦叢嘛?車裡的人就是那時候跳車逃走的。”

  四名柔然武士互相交換了眼神,沉吟了好一會兒,最後總算才接受了安眉的說法。他們不再理會安眉,各自掉轉馬頭往回走,沿途控馬緩行仔細地搜索。

  安眉待得那四匹馬走遠,這才大大鬆了口氣,精疲力竭地癱倒在馬車前座上……可是,苻大人他到底躲到哪裡去了呢?這一路馬車都在狂奔,根本不曾停下啊……安眉茫然皺起眉,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竟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醍醐灌頂——苻大人他,不會真的在穿過蘆葦叢時跳下了馬車吧?!

  恍然大悟的一瞬間安眉後悔不迭,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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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安眉決定回去尋找苻長卿。

  為了行動不引人注意,她先是駕著馬車找到一家驛站,將車停好後才悄悄沿著原路返回。安眉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一路尋找,很快就跑到了河灘邊。此時大片的蘆葦與灌木叢都已被柔然武士搜尋過,也許是不相信安眉的說辭或者擔心目標跑遠,他們並未久留便策馬離開。暗夜裡安眉躡手躡腳地撥開蘆葦叢東張西望,不停地壓著嗓子低喚道:“苻大人……苻大人……苻……”

  “這裡。”

  就在安眉一籌莫展想要離開時,苻長卿的聲音竟忽然在蘆葦深處響起。安眉嚇了一跳,慌忙撥開蘆葦向聲音來處鑽去。夜色中只見滿地葦草狼藉,苻長卿正半躺在一個草窩裡紋絲不動,手邊還放著他不離不棄的節杖。安眉慌忙湊近他身邊,小聲關切道:“大人,您沒事吧?”

  “左腿可能斷了。”苻長卿僵著一張臉,很冷靜地回答安眉。

  安眉心裡一咯登,白著臉驚慌失措道:“那怎麼辦?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找可汗?”

  “沒用,”苻長卿冷冷道,“他本就態度游移,在柔然狗縱火時沒有出手,就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

  “可汗怎麼能這樣呢?”安眉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明明今天白天還談得好好的,怎麼說反悔就反悔……”

  “這樣的事情多了,”苻長卿冷嗤了一聲,淡淡瞥她一眼,“漢朝時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麼?”

  安眉聽了一愣,搖搖頭。

  苻長卿懶得跟她解釋,只從身上解下一塊和田羊脂玉道:“這幾日我看見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財物的質庫,明天你拿著這塊玉佩去抵押些錢,替我買幾件御寒的羊皮襖還有乾糧,這幾天我暫時在這裡躲躲。現在你扶我起來……”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著苻長卿坐起,終是忍不住心虛地問,“大人剛剛是怎麼躲過柔然人的搜捕的?”

  “僥幸而已。”苻長卿低著頭嘗試挪動身體,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

  不光是因為今夜的變故,或者是腿傷,還因為剛剛聽著柔然狗窸窣撥弄蘆葦時,自己無能為力又恐懼的心情——聽天由命的滋味,已經多久沒嘗過了?

  此外還有令他更煩躁的,那就是返回尋找他的安眉。

  苻長卿不會告訴安眉,自己之前不聲不響跳車是為了撇開她——當他眼看著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馬車遲早會被攔截的時候,狂奔的馬車恰好經過茂密的蘆葦叢。他料想河灘土鬆,不如趁亂跳車另尋出路,同時正好讓她駕著馬車引柔然人離開。

  一個剛收下月餘的無能幕僚、一個隨意使喚的貼身侍女,或者說一個胡種賤民,在危難時刻他自然會選擇利用她,讓她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機關算盡,惟獨沒料到跳下時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塊石頭上,鑽心劇痛後就無法再行走。那一刻苻長卿非常絕望,他動彈不得又救助無門,想著要麼凍死,要麼被擒,卻怎麼也沒想到安眉會回來尋找自己。

  一個剛收下月餘的無能幕僚、一個隨意使喚的貼身侍女,或者說一個胡種賤民……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刻不選擇獨自逃走,而是回來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長卿素來信奉人性本惡論,他不知道維繫在主人與奴僕之間的除了一紙契約外還能有什麼——可安眉卻從未與他訂過任何契約。

  面對安眉苻長卿心中沒有竊喜,只有一種深深的煩躁,因為安眉的歸來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開始懷疑——懷疑那些自己素來驕傲的——源於高貴出身和後天智慧的優越感。

  這種優越感曾經完全支配了苻長卿,使他一度認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都無比正確,然而現在他簡直覺得自己像一枚敗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剝開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這是苻長卿第一次真正在賤民身上投注心思。這種滋味並不好,有點難堪。

  此刻安眉當然不會知道苻長卿內心正為了自己百轉千回,她只是想當然地查看著苻長卿的傷勢,滿懷心疼地問道:“怎麼會傷成這樣,大人,是不是小人駕車沒駕穩?”

  若放在平時,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台階,但這一次苻長卿到底沒有臉面順腳往下踩,於是他自己編了個謊:“是我自己沒站穩,跌下去了。”

  這世上凡是與苻長卿打過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安眉會傻愣愣地相信如果顛簸的車輛使苻長卿沒站穩,害他不但摔下車還跌斷腿,他會寬宏大量地不計較。

  安眉與苻長卿一起躲在蘆葦叢裡,從漆黑的深夜一直捱到翌日清晨,這才左顧右盼地起身獨自走出河灘。

  苻長卿留在原地等候,直到晌午才見安眉回來。

  安眉典當了玉佩,替苻長卿買來了跌打藥和固定傷腿的夾板,還有羊皮襖和幾塊肉餡囊餅。苻長卿躺在草窩裡讓安眉替自己包扎,有些不放心:“你懂療傷麼?”

  安眉一怔,紅著臉回答道:“會一點,以前有家人上山趕羊時摔斷了腿,小人跟著鄉裡的郎中學了點。”

  安眉說的是她的小叔徐寶,苻長卿聽了卻深深地皺起眉——以往生點小病都能請得來御醫的他,實在擔心腿腳會留下什麼後患,只是這境地也顧不上講究了。他胡亂啃了幾口囊餅,問安眉道:“方才你在集市上買東西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麼消息?畢竟昨晚出了那麼大的事,街頭巷尾不可能不流傳的。”

  “有的,大家幾乎都在議論。雖然小人還沒有打聽到柔然使者的消息,但是聽說可汗在派人尋找您呢!大人,您說我們要不要去投靠他?”安眉滿懷期待地望著苻長卿。

  “暫時不能去。突厥可汗派人找我並不能說明他的態度,只怕其中虛虛實實,很難分清敵友。”苻長卿搖搖頭,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大營裡那麼多具隨行官兵的屍體,突厥人是怎麼處理的?”

  “聽說都被送去‘黃坑’了,”安眉黯然道,“高管家大概也在其中……”

  苻長卿聽見這話,目光陰冷一沉,直接便說道:“我們不用去見可汗了。如今天寒地凍,屍體不容易腐爛,為何這樣急著處理掉?如果他的態度偏向大魏,此番想跟這件事撇清干系,必然會按漢俗以棺槨收殮屍體,再派人將棺槨送回魏國去請罪,而不是送到什麼該死的‘黃坑’!可見昨夜突發劇變之後,可汗已不敢再同柔然交惡。如今他必已投靠柔然,你打聽不到那幫柔然狗的動向,不過是可汗在掩人耳目罷了。”

  所謂黃坑,乃是突厥人特有的殯葬之地。不同於中原漢人的入土為安,西域胡人的風俗是在人死之後,將屍體送到城外一座專門的院子,讓豢養在院中的獒犬將屍體上的肉全吃光,最後只收拾骸骨埋葬,並沒有棺槨一說。苻長卿的隨從侍衛被突厥可汗下令送往黃坑殯葬,這才當真叫作客死異鄉屍骨無存。

  苻長卿一想到跟隨自己跋涉千裡的同伴盡數橫死,整個人的情緒就極低落——這恐怕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一切都已糟得不能再糟。苻長卿仰起頭,聆聽著北風從蘆葦間簌簌而過,靜靜出神半晌之後忽然起身撥開一小片空地,折了支蘆管在泥土上比劃:“等我養好傷,我們從這裡走……”

  他畫了一點代表突厥可汗庭,又取一點代表玉門關,徑自從兩點之間劃了一道直線,代表他們接下來要走的路線:“我大概記得地圖,這條路完全是野地,中途沒有驛站,應該也沒有人煙,但卻是最短的路線。我想冒險走一走,總之要盡快趕回涼州才行……安先生,你看你是繼續跟著我,還是另謀高就?”

  一直乖乖聽著苻長卿說話的安眉這時候一怔,很認真地回窗‥:“苻大人,小人自然要跟著您。”

  “嗯,好,”苻長卿貌似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其實心中暗暗透著點鬆了口氣地喜悅,“點點看我們手頭還有些什麼……”

  “有一輛馬車,”安眉如實報告道,“不過車窗和簾子都已經被刀挑壞了。”

  “聊勝於無,”苻長卿淡淡一笑,又問她,“玉佩你抵押到多少錢?”

  “……”好半天安眉才尷尬地囁嚅道,“兩,兩貫……”

  苻長卿墨黑的眼珠子直直瞪住安眉,尖刻的聲音不自覺便揚高:“兩貫?!你知不知道那玉佩到底值多少?!”

  “……”安眉吞吞吐吐道,“寺裡的和尚說,大人您的玉佩沒什麼雕工,他又不會看玉石,怕走眼,所以不敢給高價……”

  “蠻荒之地、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幫不識貨的!”苻長卿憤憤罵道,氣得一張俊臉發青又發白。那塊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為到手時就天然呈雞卵形狀,半邊玉料又被一塊凸出的黑油皮包住,於是苻長卿就請玉匠依勢雕了個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為奇趣——誰料如今竟被人說成是沒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銀了,玩什麼低調的奢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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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6:35:06
第十八章

  接下來的幾天安眉買通了驛站亭長請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長卿的吩咐,先是將豪華馬車的四匹駿馬分頭賣掉;又將馬胸上披的銀障泥、馬車上掛的銀鑾鈴,統統拆下來送進銀匠鋪請人熔成銀塊;此外還剝下馬車上華麗的錦衣,包括被劃破的錦簾也三文不值二錢地賣掉——就這樣在掩人耳目的情況下,零割碎剮地將值錢細軟慢慢變賣。

  安眉用統共湊出的四十貫錢買了兩匹普通馬、羅盤、羊皮褥,還有許多干糧和必需品;又用鑿子削光馬車上精美的木刻,將鑿得坑坑窪窪的馬車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請木匠修繕了窗子,買來氈毯將車篷蒙好,到最後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馬車終於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輛毫不起眼的民用馬車。

  上路的那天苻長卿望著安眉沉吟了片刻,對她道:“這一路你換上女裝跟我走。”

  安眉大驚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長卿在何時識破了自己是女子,紅著臉剛想扯出兩句理由,不料苻長卿卻道:“途中若碰見有人盤查,你作女子打扮總歸好搪塞些。”

  他這樣一說安眉頓悟,心存僥幸地認為也許苻大人只是以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沒明著質問,她不如就繼續裝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門。

  於是安眉乖乖換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頭發打成辮子,又套上厚實的羊皮襖,便徹頭徹尾成了一個突厥姑娘。苻長卿也換上樸素的突厥氈袍和皮襖,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與吊梢的雙眼卻無情地出賣了他。他索性粗服亂頭,躺在車廂裡扮作病中的丈夫,勾頭提醒車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婦人。”

  安眉的臉瞬時又紅了紅,依言將發辮攏在了腦後。

  這一路拿錢通關,他們很順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駕著馬車毅然偏離商隊踏出的通道直插東南,進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實證明,苻長卿的確可以在紙上談兵的前提下將如意算盤撥得辟啪響,然而他卻忽視了一點:所謂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無人煙,精明的商人寧願繞遠也不願直切,豈會平白無故毫無道理?缺乏生存經驗的苻長卿,難道還能比成天在土裡刨食的平頭百姓更高明?

  當馬車輪艱難地趟過草甸中泥濘的沼澤時,苻長卿才發現自己與安眉已經失去了退路。

  從突厥到大魏邊境的這片草地,被渾義河、嗢昆水、獨樂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網羅,又因地勢低窪,因此水澤長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積成稀軟的爛泥,人一腳踩下去,深度幾乎沒膝。

  這時候安眉已不敢坐在車上趕馬,她只能人在車前一步一探,牽著馬專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緩慢的速度繼續往東南方向前進。

  草甸裡危機四伏,到處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裡,馬車只能停在原地過夜。潮濕的草甸掛滿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燒的干柴,於是隨車攜帶的柴禾和木炭顯得彌足珍貴。苻長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費盡心力點得一小撮可憐兮兮的火苗,總是被呼嘯的野風輕易吹熄。到最後他們只好躲進馬車裡,將沉重的皮襖、氈毯統統壓在羊皮被褥上,卻還是被潮濕的寒氣凍得渾身發顫。

  當後半夜苻長卿牙齒格格打戰著被凍醒,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將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窩在皮毛被褥裡熟睡,褥子下的身體是熱乎乎的一團,這對於苻長卿來說真是絕妙的誘惑。苻長卿在考慮自身利益時絕不會去遵守什麼禮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當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陳倉,將安眉拉進了自己懷裡……

  安眉在苻長卿懷裡倏然驚醒,意識到目前處境,羞得是渾身火燙——她從未與一個男子這樣親暱,何況他不是她的夫君,何況她還……

  安眉僵著身子不敢動彈,能感覺頭頂上吹拂過苻長卿平穩悠長的呼吸,他是睡熟了罷?她在暗夜裡愣了一會兒,忽然就兩眼發潮,心裡惶惶滑過一絲甜意——這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這樣的一個人,竟會把她抱在懷裡。

  安眉心裡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祈禱:願眼前的苦難快些過去、願苻大人能夠早日回京、願一切都能回歸正軌……所有虔誠地告祝,都是因為眼前這份帶點罪惡感的幸福。

  苻長卿身子稍稍回暖後便很快入睡,只是左腿上的傷痛使他睡得並不安穩。或許是因為很久都沒像現在這般孤立無援,苻長卿夢見了自己無依無傍的兒時。

  那時候他五歲,父親要替他請一位啟蒙先生。從小就被教育自己將來會肩負家族榮耀與重擔的苻長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時他已經學會了驕傲,如果沒遇上後來的一些事,也許他會活得更寧和謙雅些——可誰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沒有一蹴而就,也就後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滿洛陽,也是個出身士族的高貴人,因為和品鑒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過從甚密,所以號稱“儒門魯班”,意思是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須從他“斧”下過。那是個以嚴厲治學著稱的夫子,臉孔上終年掛著霜凍,永遠都穿著一身靛藍色袍子。

  進學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內背熟《千字文》,這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三天後小小的苻長卿第一次畏縮了身子,將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飯他的手心腫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見母親嘴唇哆嗦著將淚水忍在眼裡,而父親卻是一臉嚴厲地斥責:“入學才三天,就受到這樣的懲罰,必定是你頑劣不堪!”

  “不,父親,”幼小的苻長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長跪申辯,“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來……”

  “住口!”這時苻公也拍下筷子,瞪著眼怒罵道,“背不得書還是有臉面的事麼?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長卿兩眼發直地懵住,嗡嗡作響的耳中隱約聽見母親和軟的話音飄來:“豹奴啊……快吃飯,父親也是為你好……”

  豹奴是苻長卿的小名,他怔怔低頭盯住面前細滑的黃粱飯,卻怎麼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錯——那麼長那麼難的一篇文章,難道別人都是三天就能背會?

  只聽苻公仍在座上冷聲道:“如今大魏內憂外患,須我們做臣子的殫精竭慮沐雨櫛風,所謂‘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後大魏的長治久安,靠得就是你們這一輩。你若是不學無術,想靠苻家的祖蔭在朝堂裡混個官祿屍位素餐,今後河內郡公的爵位,我絕不會傳給你!聽明白了麼?!”

  年幼的苻長卿對苻公這一番話理解不透,只知道父親的態度是極嚴厲的,他惶惶低頭抓起筷子,毫無胃口地囁嚅:“孩兒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啟程去涼州,臨行前會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學業上懈怠,我在涼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職的時候教訓你。”苻公說罷又瞪了一眼,在妻子求饒的眼神中稍稍收斂了怒氣,捧起碗邊吃飯邊對妻子道,“你懂什麼,高門子弟最不能放縱,否則他日不只他一個人不成器,連帶著還要辱沒砥、禍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陽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陽季氏府上授課,怎麼人家的公子啟蒙後就能展露早慧?我見過那孩子,為人謹慎聰敏,他日必是這一輩中的翹楚……”

  好強的苻長卿聽見父親這句話,頓時羞愧地無以復加。他原本以為夫子是在強人所難,卻沒想到真的會有別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來,當下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難過得連飯也沒心思吃。

  於是他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挨著板子,花五天時間強背下了《千字文》。之後是一個月的《論語》、四個月的《詩經》、還有《大學》、《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歲月幾乎每一天都逃不過責罰,以至於每天早上一醒來整個人就戰戰兢兢。半年後唯一可以寬慰他的母親也遠去了涼州,苻長卿失去了庇護,夫子懲戒起來就更不會收斂,銅戒尺的側稜就像沒開過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脛骨上,真是鑽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當苻長卿在受懲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發現夫子臉上透著一種古怪的快意。苻長卿終於開始懷疑什麼恪盡職守嚴厲治學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個人會有這種可怕的嗜好,可是當他不動聲色地向周管家打聽時,周管家竟這樣回答:“有,少爺,當然有。比如當朝右僕射家的主母王氏,最愛靠鞭笞婢女取樂。有一次一名婢女觸怒了她,竟然當場被打死,真是可憐……”

  那一天傍晚苻長卿逃了,他天真地揣著過年收到的銀角花錢,偷偷溜出了苻府。當手中的錢物被洛陽街頭的惡少搶走,深夜裡無家可歸的苻長卿被巡夜的侍衛發現。侍衛們從苻長卿的衣著上判斷他是一位貴家公子,於是很耐心地詢問打聽,才將饑寒交迫的苻長卿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來了回京述職的苻公。苻公進門一看見兒子就拿籐條劈頭蓋臉地抽下來,面色鐵青地大罵道:“豎子不肖!豎子不肖!錦衣玉食供著你,你倒好,讓整個京城都笑話苻家……”

  苻長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為何會在洛陽傳開,總之出走失敗後沒幾天,整個洛陽的孩子就在街頭拍手傳唱著:“苻家出了個大孝子,讀書讀得哭媽媽,跑去邊疆找爸爸,跑到城門就停下,因為竹馬忘了拿……”

  父親不分青紅皂白的籐條讓苻長卿忘了躲閃,一股深刻地委屈從心底湧上來,使他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歡打我!他要我半個月背完〈六韜〉!背不完就打我!”

  這一喊把苻公給喊愣了,因為他作為一個大人,當然知道半個月背完《六韜》對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來說有多嚴苛。於是他放下籐條,將夫子請進了自己的客堂內交談。就在苻長卿滿懷希望地以為苦日子要結束時,與夫子談完後的苻公卻將苻長卿叫進內室道:“你背點〈論語〉給我聽。”

  一心討好父親的苻長卿不敢懈怠,當即將整篇《論語》流暢地背了出來,父親聽完後卻冷著臉問道:“你背下整篇〈論語〉,花了多久?”

  “一個月。”苻長卿愣了愣,老實回答。

  “嗯,”苻公的臉色頓時又嚴厲了一分,“夫子說得果然沒錯,當年你才五歲,一個月就能背下〈論語〉。如今你已九歲,半個月背下〈六韜〉又能有多難?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說,學業上小有所進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嚴厲也是希望你成器,他還能害你不成?不過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離家,害他一上來就跟我告罪,今後又怎敢認真施教?真是頑劣難改無法無天!我已經寬慰他,請他以後無需顧慮嚴加督導,你要好好聽話……”

  苻長卿只覺得自己渾身冰涼,身心內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

  苻長卿十二歲時進入太學,才算擺脫了噩夢般的私塾夫子,也在雲集著士族子弟的太學裡遇見了當年讓自己倍覺羞愧的季子昂。誰知一番刻意的交談下來,他才愕然發現季子昂不過爾爾。雖然的確稱得上同輩中的翹楚,但他會的書比自己少了許多,哪裡有夫子誇獎得那般出色?

  直到後來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親是鴻臚寺卿,曾用渤海國進貢的千年人參救了夫子老婆一命,這才換來了夫子對季子昂的和顏悅色贊譽有加。

  苻長卿知道這件事後覺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惡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離經叛道。因此當某一年的某一天,他在《韓非子》中讀到了孔子拜魯哀公為君不是出於仁義,而是懾服於魯哀公的權勢時,年少的苻長卿頓時有種出了一口惡氣的感覺。

  “世人向來服從於權勢,鮮少能被仁義感化。”——說得太對了!“儒家以文亂法,而君主卻以禮相待,這正是國家不安定的所在……一個法治的理想國家,應當只有君臣,沒有所謂的父子、仁孝、滿口道德。”——真是說得太對了!

  年少的苻長卿欣喜若狂,捧著《韓非子》讀了一遍又一遍,只覺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許久的真相。從此法家的刑名之學就像一根鋼釬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樹般謙雅的身姿裡逐漸生長出一根根荊棘……

  十六歲踏上仕途之前,負責品鑒人才的中正大人終於為他下了一句評語:“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聽見這句話時,知道自己仕途無憂的苻長卿先是鬆了一口氣,之後嘴角便泛出冷嘲——這時候的苻長卿心裡已經非常清楚,中正大人將季子昂排在他之後,只是為了借助自己名動洛陽的才氣來提攜季子昂。然而他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當年在太學裡初見季子昂時,他笑著說的一句話:“我知道你,苻豹奴,當年你逃學出走,我還編了一首歌謠……”

  就為這一句話——他苻長卿,遲早有一天會令季子昂這個人,連排在他身後的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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