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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水合]五蠹/五重緣[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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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7:00:05
第四十九章

  自刑場上匆匆回家,苻府上下盡是一片哀淒之色,苻公面色鐵青地下令,命僕從將澄錦園的箱籠細軟一律抬到院中焚燒。連日來纏綿病榻的苻夫人聞訊趕到澄錦園,卻搶不過一意孤行的丈夫。

  “他好歹是你的兒子,你又何必做絕,這些遺物留著給我做個念想,都不行嗎……”苻夫人攔在苻公面前,哭得幾乎要肝腸寸斷。

  “我沒他這樣的兒子,”苻公冷眼看著妻子,硬是將袖子從她手中拽出來,兀自站在庭中耿介放言,“今天燒了這些,從此以往,我沒他這個兒子!”

  “你好狠的心!往日你那樣嚴厲對他,我何曾阻攔,早知你如此無情,我就該一直護著他,也好過你斷送我兒子的性命!”苻夫人一邊哭罵,一邊扯著丈夫的衣襟又抓又唾,直到哭昏在地上。婢女們慌手慌腳地將她扶進軟轎,庭中霎時亂作一團,惹得苻公怒火更熾。

  “你護得他還少麼!孽障闖下彌天大禍,苻氏滿門都險些不保,這些東西還留著做什麼!不如一把火燒了求個干淨!”苻公氣急敗壞地在院中大罵,這時苻長卿的筆墨紙硯都被僕人搬來擲在地上,一卷手稿隨著散落的物件滾到苻公腳邊。他低頭一看,發現上面寫著“北荒記略”四字,不禁心念一動,將手稿拾起打開。

  原來紙上所書,正是自己在涼州任職時記錄的塞北風物。苻公知道自己的筆記原稿在突厥散佚,卻沒想到兒子會將它重新謄寫一遍,其中隱含的拳拳之心,迫使他苦苦壓在心底的劇痛,瞬間再度翻上心頭。

  他匆匆將手稿往後翻,直到在自己原稿的結尾處,看見這樣一段話:

  “嘻!餘少時背誦典籍,數日可成,到而今亦只字不忘;反觀家父筆記,餘手不釋卷誦讀月餘,差可強記八九,何也?可知家父之學與聖賢之書,委實相差千裡,嗚呼哀哉,撫膺竊笑!”

  苻公對著這一紙的嬉笑之言,一直強撐的面孔終於無法不動容——這就是他的兒子,他與他的兒子,連平心靜氣的對話都沒有幾次,又何曾見過他這樣頑皮的面目。多年的父子為何會相處到這個地步,他明明,他明明就認定他是自己最出色的兒子!

  苻公一瞬間愴然淚下,強撐著往下看,原來苻長卿在謄寫完父親的手稿後並沒有收尾,而是徑自往下寫了自己在突厥的所見所聞,最後又以這樣一段話作結:

  “餘千裡迢迢奔赴突厥,中途遽然遭難,窮途歧路、內外交困,而胡姬安氏授手援溺,振我於危難之中,此等深情厚義,刻骨銘心,雖結草銜環不能報也。然患難之情鮮有人知,餘不求世人寬容,惟有搦管操觚暗寄相思,以求時時自省、沒齒不忘安氏之情而已。”

  苻公讀到此處,捧著手稿的十指簌簌發顫,撐不住接連後退了好幾步。大驚失色的僕役們立刻圍攏上前,苻公在眾人的攙扶下卻只是虛晃著無神的雙眼,失魂落魄地喃喃道:“這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這怎麼會不是我的兒子呢!”

  為什麼他的兒子,從來都不將這些苦衷告訴他?又或者為什麼他自己,從來都不屑去聽一聽兒子心底的聲音——他明明,一向都認定長卿是他最出色的兒子!苻公萬念俱灰地發出一聲哽咽,一口氣接不上,只覺得心中一陣絞痛,跟著喉中一甜,嘴裡竟噴出一口血來。

  家丁們唬作一團,手忙腳亂地扶持住頹喪的苻公,此時滿庭紅槭颯颯婆娑,細爪般的葉片在午後刺目的陽光裡劃出線線亂紅,心力交瘁的苻公看在眼裡,更覺觸目驚心。這時張管家卻急急忙忙跑進澄錦園,臉色煞白地向苻公稟報道:“老爺,今日在刑場監斬的季鴻臚從兵部調了一隊人馬過來,現在就在府外……”

  苻公費力地睜大眼睛,盯著張管家如喪考妣的臉,頹然歎了一口氣:“他來做什麼?”

  “小人不知。”張管家唯唯諾諾低下頭,也摸不清季子昂的來意。

  苻公只得無可奈何地打起精神應對,由著家丁簇擁自己往澄錦園外走,昔日清矍硬朗的身形,此刻總顯得有些佝僂。

  季子昂的目的當然是杜淑。苻公在弄明白季子昂的意圖後,並未橫加阻攔——如今苻府正值多事之秋,當苻長卿身死之後,一個遺留在白露園裡的胡姬,實在是無足輕重。

  於是被幽禁多日的杜淑終於重見天日,她穿著素服施施然走出白露園,在眾人驚疑猜測的目光下,面色平靜地走出苻府。

  “賤妾此行離去,應當拜別老爺與夫人的。”杜淑站在苻府影壁下,抬頭望著塵煙中高大華麗的馬車,唇邊噙著一絲盈盈笑意。

  這時披麻戴孝的阿檀從府中追了出來,含著淚的眼睛怨毒地盯住她,咬牙啐道:“你這無情無義的賤婢,少爺才剛走,你就另棲高枝,虧少爺那樣對你……”

  “哎,你這小娃娃倒有趣,”杜淑不以為忤地笑了笑,修長的蛾眉高高挑起,霎時間顧盼神飛,“我有今日,也要多謝你。”

  她語焉不詳地說完,伸手想要摩挲阿檀的頭頂,卻被他一臉厭惡地躲開。杜淑滿不在乎地昂起頭,這時紛亂的樹影混著飛塵一齊撲在她皎潔的面龐上,初夏的蟬鳴撕心裂肺,她在熾烈的陽光裡微微瞇了下眼睛,徑直從全副武裝的士卒間穿過,微笑著將右手擱在季子昂的掌心。

  “季郎,我們終於又能相見,”杜淑凝視著季子昂的雙眼,眼中淚光盈盈欲語還休,“天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有多久。”

  季子昂聽了這話一言不發,只將滿心的自得化作驕矜一笑,與杜淑相攜登上了馬車……

  ……

  此時秦州扶風縣一處山坳裡,占山為王的槐鬼正霸著一處山洞,洞中赫然停著一口巨大的柳木棺槨。苻長卿的屍體被放置在其中,分離的屍首已被拼接在一起,安眉伏在棺材邊細細端詳他,想伸手替他抹去臉上的血漬,卻無能為力。

  她半透明的手指觸碰著苻長卿的面頰,指尖卻感受不到冷暖,也沒有任何實質的觸感。如此徒勞了許久,她不禁癡癡望著棺中的苻長卿,悵然自語道:“做鬼雖然自由自在,卻什麼也抓不住。如此看來,真不知道是做人好,還是做鬼好了……”

  “這就是所謂的人鬼殊途,”這時老柳悄然來到安眉身後,手拿著槐樹枝對她開口,“你若是現在放棄,未來還有千萬年的自由鬼可以做;若是堅持要救他,將來他即便能重生,你也只是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永遠無法再見到他。就算這樣,你仍要堅持?”

  “嗯。”安眉沒有回頭,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苻長卿,輕輕點了點頭。

  老柳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時槐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爽朗一笑道:“她要救就救吧,這樣的因果也算不錯,老柳啊老柳,你怎麼反倒變得婆婆媽媽了?”

  柳鬼沒好氣地瞪了槐鬼一眼,拍開他的毛手,徑自走到柳木棺材邊,將拘著苻長卿魂魄的槐樹枝用力釘進苻長卿的心口,跟著闔上了沉重的棺蓋。

  素色的柳木棺材沒有上漆,通體雕琢著鴛鴦雙喜的紋樣,柳鬼若有所思地撫過棺蓋上精美的花紋,最後才抬起頭問安眉道:“你可准備好了?”

  “嗯,”安眉仍是點點頭,隨後靦腆地笑起來,雙眸在昏暗的洞穴中璀璨晶亮,“多謝神仙搭救,你們不是鬼,是我的神仙……今後我就算做了鬼,不,就算是變作連鬼也算不上的灰塵飛煙,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的恩情。”

  槐鬼聽了這話卻是笑著搖搖頭,豎起食指比在唇上,示意安眉噤聲:“別說啦,你快去吧。”

  隨著他話音一落,安眉的魂魄立刻變作一道青光,直直貫入了二鬼面前的柳木棺材。這時只聽老柳掐指念道:“夫魂魄者,附氣之神為魂,附形之靈為魄。其魂有三,名曰胎光、爽靈、幽精;其魄有七,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念念有詞的老柳每說一句,柳木棺材裡便發出一次青光,等到他念完口訣時,巨大的柳木棺材已是通體透亮,青光映著洞穴上碧綠的苔蘚,到處都在熒熒發亮。

  這時槐鬼也掐起手指,念起還魂咒來替老柳助陣:“三部生神,八景已明。吾今召汝,返神還靈。一如律令。天蓬符命,追攝魂儀。陽不拘魂,陰不制魄。三魂速至,七魄急臨。從無入有,分明還形。急急如律令!”

  幽暗的洞穴中一時風起雲湧,二鬼念罷咒語,瞬間皆有些悵然。這時老柳微微喘著氣,對著棺材徑自道:“我這原形本是千年神木,出於機緣巧合打了這口棺材,才有機會幫你救這個人。只是要他返魂,需要一個至親之人的魂魄為棺木作給養,我將你的魂魄注入了棺木,一個月的時間,他的三魂七魄就會依次從槐樹枝慢慢渡進肉身,屆時你的魂魄也會被神木消耗殆盡,你明白了嗎?”

  “嗯,我明白了。”這時棺木中傳出安眉低柔的聲音,平靜從容的聲線下,竟隱著一抹淡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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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7:00:21
第五十章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秦州扶風縣雖沒有名山大川,槐鬼在山坳裡物色這一處神仙洞府,又設下五行八卦迷魂陣,使得深澗裡長年霧氣彌漫,連村野樵夫都無法涉足,這一來倒也算人跡罕至、月朗風清。

  此刻昏暗的山洞中,從柳木棺材裡發出的青光忽明忽滅。時間隨著青色光暈的衰微一點點流逝,而附身在棺木中的安眉,也隨著苻長卿的還魂,被柳木棺的靈力漸次虛耗掉三魂和七魄。

  連日來遠離人間,渾然不知山外世界瞬息萬變,安眉一心一意守護著苻長卿,只盼他能夠再度醒來。這些日子裡,她的視野一片冥蒙,但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正像輕紗一般覆住他,他們再一次像從前那樣密不可分,而他人事不省,也讓她可以說出許多以往不敢說的話。

  “大人,大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麼?那時我好緊張,可也覺得您長得真好看。您和我們都不一樣,穿的用的,每一樣都好得叫人說不出話來。哎……”她的聲音頓了頓,忍不住因為羞澀而微微發顫,“您人矜貴,又有學問,有時候稍稍想想都覺得臉紅,我這樣一個粗人,怎麼會得到大人這樣的垂愛……”

  這一刻她的靈魂幾乎正對著他的鼻尖,而他卻聽不見她帶著自得的吹噓,也看不見她羞赧的紅臉。在臨近分離的最後時刻,他無知無覺,才能容她這樣放肆——真是她的幸事。

  “還有在去往突厥的路上,您每天坐在馬車裡瞇著眼看書,我都在一旁偷偷地看您,您當時沒有發現吧?現在您知道這些了,可別笑話我……”她沒日沒夜喋喋不休地說著,好像要在這一個月裡,把生生世世的話都對苻長卿說盡,從來沒發現自己是這樣的嘮叨,“您學問好大,還教我在可汗面前唱歌,我當時真是害怕得要命呢,但這還比不上您喝醉了酒逗我,那時你的眼睛比火苗還燙人,把我嚇得只想逃……”

  “有時候想一想,我這樣無能的一個人,活著能有多大用處呢?所以比起我這條賤命來,大人,我覺得您比我更應該活下去,所以我想救您,我要救您……”哎,為什麼說著說著就會這樣累呢?安眉在一片黑暗中懨懨閉上自己的雙眼,發出輕輕幾聲呢喃,“大人,大人啊,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像她那樣叫叫您……”

  在人間時,她礙於尊卑有別,總是不敢與他平視,也無法訴說衷腸;而在槐樹枝中的那一夜,她口不能言,卻聽著杜淑口口聲聲稱他苻郎,心中除了驚疑苦澀,也有滿滿地羨慕。而現在他們都做了鬼,總該自由些了吧……

  “苻、苻郎……”安眉終於緊張又生澀地喊出來,簡直錯覺自己的牙齒正咯咯打戰。她知道、她知道無媒無聘,這樣的稱呼對他而言就是大不敬,可是一旦錯過了,從此生生世世,只怕就再也不能這樣冒昧地叫上一次。

  安眉在黑暗的虛無中茫然睜大雙眼,可是什麼也看不見,久而久之她想發出一兩聲哭,卻也流不下一滴眼淚來。她的神智在不知不覺中模糊下去,覺得四周越來越冷,卻一直執拗地張開雙臂,想像苻郎在自己的懷抱裡漸漸恢復生氣,也許還能有一點點呼吸。

  安眉側著臉頰,在亦真亦幻半夢半醒之間,彷彿真的感覺到苻長卿有了些微弱的喘息,那氣息輕輕拂過她面頰,帶著微微的潮濕。

  “苻郎,苻郎……”她在倦極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隨著呢喃聲一點點消失,昏暗的山洞也終於歸於沉寂。

  恰在這時,卻見昏暗的山洞裡青光一閃,槐鬼一身青衣的虛影赫然出現在柳木棺材之上。

  “哎,一連說了兩旬終於說完啦,這麼多天,都不忍心打斷她,”槐鬼皺著眉抓了抓胳膊,若有所思地訕訕道,“體己話聽著真肉麻……”

  “所以才叫你非禮勿聽,和我出去避一避,”這時老柳也在山洞中現身,繞著棺材仔細看了看,點了點微微冒出髭須的尖圓下頜,“差不多了,再過幾天等她魂魄完全消失,棺材裡這男人就能復活。”

  槐鬼聽見這話,卻神經兮兮地抱以一笑,低頭望著棺木故作神秘道:“等他活過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怕真要覺得滄海桑田,恍如隔世了。”

  這一次愛說冷笑話的槐鬼可沒打誑語,山外的世界誠如他所言,正以驚人的速度淪陷。

  短短一個月內天翻地覆,大興渠流寇在攻陷揚、兗二州之後,更是勢如破竹地包圍了京都。明堂上的天子火速頒布勤王令,各地駐防的郡王與刺史紛紛集結兵馬奔赴洛陽。各路人馬在京城四周安營扎寨,像一股魚龍混雜的漩渦盤踞在京都周圍,讓人心惶惶的洛陽孤舟一般飄搖在風浪之中。

  千裡快馬不斷將壞消息送進洛陽城,郡王與刺史們面朝天子時忠肝義膽,一轉身背地裡卻是勾心斗角;各路駐軍一方面戒備森嚴,另一方面也為了營盤和物資紛爭不斷。龐大的軍費消耗使富庶的京城不堪重負,良莠不齊的勤王兵也開始尋釁滋事打家劫捨,到了晚間,京畿城郊雞犬不寧,到處都可以聽見婦孺的哀啼聲。

  很快禍不單行,濕熱的天氣又使民間鬧起了瘟疫,民不聊生之下,更多的流民加入到流寇大軍之中,中原的境況不斷惡化,到處都是一片喪亂之象。

  相形之下,靜謐的扶風縣山谷儼然成了一方世外桃源,槐鬼趴在冰涼的柳木棺材上消暑,愜意得直打滾:“做配角最爽的事,就是能把男主壓在身下,由著我隨便打滾,老柳你說是不是?”

  “可不是麼,”老柳在一旁微笑著附和,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在我原形上打滾,我看著也很高興。”

  他“原形”二字說得太含糊,聽起來竟像個“身”字,嚇得槐鬼趕緊爬起來正襟危坐,偷偷覷了老柳一眼——這兩天他總是無端覺得老柳很肉麻,說話肉麻笑臉肉麻,連一舉一動都很肉麻!

  於是不大的山洞裡,老柳的微笑越來越微妙,槐鬼的干笑越來越尷尬,而悶熱的空氣也忽然燥熱起來。槐鬼驚覺自己的一方洞府已經全然被老柳盤踞——原形占他的地方,而元神更是獺‥的眼、鬧他的心。槐鬼肚裡甚覺委屈,也口干舌燥,於是只能吞吞口水,悻悻咳了兩聲。

  “咳咳咳……”

  誰知這一咳竟似沒完,山洞裡驀然響起兩聲沉悶的篤篤聲,像是有什麼重物打在了木板上,槐鬼閉著嘴瞪了半天眼睛,內心帶著一股子打破尷尬氣氛的竊喜,攤開手望著老柳無辜道:“不是我。”

  老柳正低頭盯著棺材,聞言隨意打發他一句:“我知道。”

  槐鬼趕緊從柳木棺材上跳下來,也有樣學樣地同老柳一起盯著棺木,嚷嚷道:“他詐屍?!可時辰應該還沒到呢!”

  “我知道,”老柳無暇顧及一驚一乍的槐鬼,徑直盯著棺木自言自語,“她的魂魄還殘著一息呢,按理他不應該在這時醒來。”

  槐鬼盯著棺木中隱隱泛出的微弱青光,心知那是安眉奄奄殘存的一息,沉吟了片刻後才明白過來,不禁悵然得又是長歎、又是苦笑:“老柳,對這兩個癡人,你還能用常理度之嗎?”

  老柳聞言笑著看了槐鬼一眼,與他心照不宣。

  “你對自己也夠狠,三魂七魄還沒全部歸位,就敢這樣鬧騰,”槐鬼說罷,俯身敲了敲棺材,試著和棺中人交流,“我猜你脖子上的刀口還沒養好,根本說不了話吧?這樣罷,我問你話你就敲棺材答我,是就敲一聲,否就敲兩聲,如何?”

  棺中果然依槐鬼之言,輕輕響了一聲。

  槐鬼噗嗤一笑,覺得有意思:“你不安分待著還想怎樣?現在就想出棺?”

  棺中竟再次發出一聲輕響。

  槐鬼愣住,轉身與老柳面面相覷。這時老柳也皺起眉,不悅地奉勸棺中人:“我勸苻公子你還是耐心點,免得一個對你至死不渝的人為你付出魂魄,一腔苦心卻功虧一簣。”

  不料棺中這一次,竟篤篤響了兩聲。

  “呵,真是有意思,”槐鬼拍了拍棺材,很是感慨地回頭沖老柳一笑,“老柳,開棺不?”

  “嗯,開吧,”老柳一雙鳳眼緊盯著棺材,片刻後也只得無奈地笑起來,“我倒要看看,他還能怎樣折騰。”

  說罷他彈指一揮,沉重的棺蓋立刻無聲地滑開,數不清的游塵飄搖而上,浮動在淡淡的青光之中。槐柳二鬼湊近棺材,看見了躺在其中的苻長卿,皆是微微怔訝——只見他面色青白,精致的五官仍舊保持著舊日的傲氣,頎長的脖子上赫然拉著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口,雖無鮮血滲出,卻的確未曾愈合。

  扎在苻長卿心口的槐樹枝也已被他自行拔下,胸口上黑森森的窟窿與脖子上的刀口,都被滿不在乎地暴露著,令他看上去像個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也的確算是一個怪物。他幽黑的眼珠毫無生氣,直瞪瞪睜著,好半天才微微動上一動,像在仔細回憶著什麼。隨後他聽見了槐鬼的招呼聲,於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脖子緩緩坐起,卻像飽含了深仇大恨似的,直直盯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槐柳二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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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7:00:37
第五十一章

  槐鬼靜靜看了一會兒苻長卿,不自在地笑了笑:“兄台好氣魄,脖子還斷著,就敢出來了。”

  苻長卿無心也無力去反擊他的調侃,只是緩緩抬起手臂,手指在棺蓋的浮塵上輕輕劃出兩字:“救她。”

  “哎,我說你們煩不煩?!”即使心裡再有數,槐鬼終是忍不住抱頭痛呼,實在受不了這兩個人翻來覆去的折騰。

  苻長卿聽著他的呼號,連眼珠都不曾動上一動,只是盯著大呼小叫的槐鬼,久了讓槐鬼都覺得心裡瘆得慌。

  “你不用這樣瞪著我,我也是鬼,我不怕。”槐鬼沖苻長卿虛張聲勢,抽風的說辭令老柳十分齒冷。

  “好了槐鬼,你也並非不想見安眉復活,還是先閉嘴吧,”老柳瞥了槐鬼一眼,等他噤聲後,才改拿正眼望著苻長卿道,“也虧了你有魄力提早出棺,才吊住安眉的一絲魂魄,你若想救回她,就趁現在趕回洛陽去找她的肉身吧。只是她這一縷魂就算復活,也是個半殘之身了,你還決心要找這個麻煩麼?”

  苻長卿從老柳的話中聽出轉機,於是從棺材中緩緩爬出來,一手掩著脖子在槐柳二鬼面前站定。他的身體極其虛弱,簡直連站穩都顯得勉強,因此彷彿順勢似的往槐柳二鬼面前一跪,低著頭雙手長揖。

  老柳豈能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將救回安眉的方法悉數告知了苻長卿:“這辦法陰毒,心慈手軟的人反倒用不得,就看你能不能狠下這條心了。”

  苻長卿聞言抬起頭,幽黑的眼珠這時已恢復了一點光亮,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了些生氣。老柳將他復雜難測的目光看在眼中,眉心不由地一蹙,卻也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將救回安眉所需的道符和一塊柳木遞進苻長卿手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蹣跚地起身,無聲無息地走出山洞。

  “我去送他一程,否則他一個凡夫俗子,不在山谷裡迷路才怪。”這時槐鬼歎了一口氣,跟在苻長卿身後邁開步子,卻在出洞前回頭望著老柳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會傻乎乎地多幫他,我就把他送出山。唉,想不到現在我贏了賭局,卻落個跟你一樣的下場,等到一切結束後,恐怕我也要把原形挪到這山中來了。”

  “你知道就好,”老柳望著槐鬼微微一笑,語帶無奈道,“你也知道他恨我們,就算我們成全了他二人的緣分,可五蠹致使天下大亂這件事,卻求不得他的原諒。”

  假使有朝一日那苻長卿翻了身,秦州扶風縣小澤村裡的老槐樹,必定也無法再存活——這就是法家名士的做派,殺伐決斷、毫不留情地鏟除一切可能破壞社稷的罪孽,哪怕自己引火燒身,就像死不悔改的撲火飛蛾。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看,槐鬼的原形能夠遷入山中與他朝夕相處,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老柳想到此不禁溫暖地笑起來。他還記得在槐鬼得道前,曾經的自己年復一年站在柳樹梢上,都能遠遠望見一棵槐樹沒心沒肺地沖自己搖動著樹梢。他從一開始的納悶,到悄悄留了心,直到那棵槐樹隨風蕩漾了幾百年後終於修出了一個元神,他才有機會問他一句,為什麼總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對他搖晃樹梢。

  “啊?沒什麼啊,我就是喜歡這樣在風裡搖樹梢,”剛剛成型的槐鬼揚起雙臂,依舊沒心沒肺地在風中搖晃起來,沖著老柳嘻嘻笑,“在太陽底下這樣搖搖真快活啊!我就喜歡這樣搖來搖去,怎麼被你給發現了?哈哈哈……”

  他這才知道槐鬼幾百年來的無心之舉,卻給自己種下了深深的因果——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們柳樹,從來都是這樣多心的。

  ……

  從鬼門關繞了一遭的苻長卿重返人間,所要面對的,卻是比陰曹地府更加混亂的人間煉獄。

  不過短短一個月,昔日繁華的洛陽已是面目全非,到處都是一片兵荒馬亂的蕭條景象,當他駐馬橋頭,遠遠望著洛陽城恢弘的輪廓,哪裡看得到半點他曾經熟悉的優雅風致。

  他從秦州一路趕到洛陽,期間漸漸恢復得像個活人,也能吃點飲食,卻仍舊不能說話;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須用布帶狠狠纏緊了,才不致於在騎馬的顛簸中將腦袋掉下來——想到此苻長卿緊抿的唇角便忍不住冷冷一笑,他現在不人不鬼的樣子,襯著這生靈塗炭的人間世來看,倒當真相配得緊。

  此刻他身無長物,又無法開口打聽,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陽中找到安眉,或者確切的說,是找到杜淑?手邊唯一的線索只有槐鬼告訴他的一句話,那個舉止怪誕的樹鬼在護送自己出山時曾經提到過,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裡。

  “我只知道她現在住在一座相當氣派的府邸裡,比你的府邸還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們人間那些彎彎繞繞的,你自己去找吧。”

  苻長卿琢磨著槐鬼最後對他說的話,冰冷的雙眸中更是添了一層懾人的寒意——他不在世上時,那妖孽借著安眉的身體,不知又攀附到了誰的身邊。

  不過他不在乎她攀附了誰,只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須奪回來!

  苻長卿策馬緩緩靠近洛陽城,一路上遇見的人無論是官兵還是百姓,都充滿敵意地盯著他。作為一個曾經專門斷治冤獄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風塵僕僕,又騎著一匹還算膘肥體壯的馬,正是眼下這個時節最可疑的人物。因此他不急著進城,而是繞著城牆打馬跑開,打算等到黑夜再尋找進城的機會。

  苻長卿在策馬路過每道城門時,雙眼都會謹慎地瞄一眼城門口的官兵,而當他經過洛陽南門時,一具懸掛在城門上的屍首霍然闖入了他的視野。那惹眼的屍身令苻長卿有種似曾相識的怪異感覺,他漫不經心地撇開視線,下一刻卻在電光火石間反應出那是誰!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馬,在駿馬長嘶人立的間隙,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個被暴屍城頭的人!

  那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當他們風頭無兩時,何曾想到這兩個名字會有如今的際遇?此刻他們一個被開膛破肚掛在城頭,另一個在城下隱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卻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萬種風華譬如煙雲過眼,人生大抵,不過如此。

  苻長卿伸出手指撫弄著脖子上纏繞的布條,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傷口浸著黏濕的汗水,發出絲絲難耐的痛癢,卻也不斷提醒著他自己已經復生成人的事實。他這條命是安眉給的,在棺木中她的離別之言,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時至今日尤在耳畔不斷地回響。

  他手中只有這一次機會去救回她,只有這一次機會。

  盛夏的天色總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來,空氣依舊悶熱得使人煩躁不安。盤踞在洛陽四周蠢蠢欲動的流寇,這一夜終於發起突襲,在沖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殺聲中,銳不可當地沖開了一隅城門。

  就在兵匪兩方殺得不可開交之時,但見一人鋌而走險,竟然趁亂單槍匹馬地沖進了城門,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尋找機會進城的苻長卿!他靈巧地挽韁駕馬,三兩下便越過亂匪,覷空撥轉馬頭直奔城東的昭王府邸而去。而與此同時,潮水般的流寇也湧進了洛陽,一隊顯然訓練有素的人馬向東直奔,所走的路線竟與苻長卿所選不謀而合。

  城東昭王府外,昭王的家兵正戒備森嚴,將昭王府武裝得水洩不通。當沉悶的吶喊聲像悶雷般平地而起,凶猛的亂匪潮水一般瞬間席卷了整座昭王府,與昭王的私兵們纏斗在一起。王府裡大量的物資固然是亂匪覬覦的目標,而他們今夜除了搶掠,實際也肩負了一項秘密的使命。

  此時在昭王府深處的一座庭院裡,沐浴過後的杜淑正懶洋洋躺在水晶簾下,搖著團扇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變數。早在前幾日她已經用鴿子將消息投遞了出去,也許就在今夜,或者再遲個一兩天,她的人馬就會來接應她了吧?

  驀然,她聽見府外出現了騷動聲,於是搖著扇子的手一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之後又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搖得更加輕快——所有的計劃都在順著她的心願一步步實現,一切都是那麼完美無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詩: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哎,舉目四顧,這般美麗的庭院也沒能住上幾天,便又要動身離開了。隨著嘈雜聲越來越近,她索性從湘妃竹榻上起身,想最後再看一眼這個供她臨時歇腳的地方。

  下一站她會去哪裡呢?也許是徐珍的大營,也許,就是皇宮了。杜淑雙目微微低垂,將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輕輕地轉——青蚨、花言、虎符、龍淵,我們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無天日的苦修,最後時刻的精心謀劃,計劃一步步完美無缺的實現,他們就快要成功了——總算不愧禍亂天下的“五蠹”之名。

  杜淑剛要抬起眼笑一笑,不料一道黑影竟突然闖入庭院,像撲食的鷹隼一般,將她狠狠按在了地上。杜淑心中一怔,萬萬料不到這一刻竟會冤家路窄,不,不對,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麼?”

  眼前的不速之客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一雙幽黑的眼眸被水晶簾細碎的光映著,射出森冷的寒光。杜淑從那目光中禳—他對自己刻骨的恨意,不覺心下一陣慌亂。

  一切拜你所賜,我的確已死過一次。苻長卿冷冷一笑,越發狠厲地桎梏住身下的美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著,卻不知我可以搶在徐珍之前,恰是因為我曾經的身份可以出入這座王府,也比府外任何一個無知的貧民,都更熟悉這富貴大家的門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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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繼苻長卿之後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軍,近日又在亂匪的包圍中以身殉國。豫州刺史府沒有等來新任的長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駐軍的滋擾下府門緊閉,顯得十分蕭條。

  苻長卿挾持著杜淑,一路機敏地避過昭王府兵亂,在巍巍京都中策馬直奔刺史府。他在紛亂的局勢中根本無處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選擇了自己過去的府邸落腳。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雖無差役戍衛,卻仍有一名計吏留守府中。這位過去身為苻長卿心腹,始終對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計吏,夜半被戶樞移動的吱呀聲驚醒,披衣秉燭出房察看,卻在搖曳朦朧的燭光裡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當看清楚那立在角落裡蒙著臉面的人,留守的計吏一愣,冷汗瞬間便順著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陰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舊能發出熠熠寒光,擁有這雙眼睛的人,只有他的舊主人!計吏只覺得眼底一熱,當即雙膝無聲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長卿。

  苻長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渾身發顫的舊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沒有敘舊的情緒。在如今這魑魅魍魎四處出沒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問陰陽、罔顧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苻長卿調回視線,徑自脅迫著被五花大綁的杜淑往刺史府深處走,直到進入刑房才將她輕輕放下,松開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繩索。

  一直被蒙住雙眼的杜淑揣度著苻長卿打算暫時落腳停歇,於是抬起手來,挑開了遮眼的布帶。此刻她只有手腕依舊被捆,整個人並沒有因為之前的顛簸而受傷,在被綁縛時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勁拿捏著輕重,這份憐惜就算不是給她的,至少也能令他投鼠忌器。

  只要他還會心軟,她就有脫困的機會。

  “苻郎……”杜淑帶點討好地望著一臉冷漠的苻長卿,小心翼翼地笑著。盛夏的刑房裡空氣窒悶,她整個人汗津津地半躺在地,像一條不慎上岸試圖求生的魚。

  苻長卿沒有理會她,只是徑自牽著她的手將她拽起,又從吊囚犯的木架上嘩嘩扯過鐵鐐,利落而仔細地銬住了杜淑。

  “苻郎……”杜淑動彈不得,身子徒勞地掙了掙,有些驚惶地望著苻長卿在刑房裡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氣嗎?為什麼不對我說說話?”

  苻長卿依舊沉默地垂著雙眼,他在房中找出炭盆將炭添滿,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著打火石將炭盆點燃,全神貫注地盯著火勢直到炭盆燒得通紅。刑房裡因為炭火頓時越發燥熱起來,杜淑看著苻長卿將炭盆移到自己腳邊,心中越發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聽我解釋好嗎?當初我離開苻府也是不得已的,在你遇難後季鴻臚他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也不願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從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見你沒事,我比誰都高興……”

  杜淑的辯白苻長卿置若罔聞,他只是一徑盯著炭火出神,彷彿在想著什麼要緊的心事,清亮的雙目也被火光映得通紅。杜淑被炭火烤得口干舌燥,汗水順著她的額頭不斷淌下來,滑進她略顯深邃的眼窩,刺得她眼角一陣陣生疼:“苻郎?苻郎……”

  她摸不清苻長卿的意圖,卻也漸漸覺出些端倪——為什麼他始終一言不發,為什麼他的脖子上緊緊纏著布條?他早該身首異處命歸黃泉,為什麼……

  許多問題杜淑還來不及想通,這時一直沉默的苻長卿卻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倏然抬起頭來看了杜淑一眼,接著伸手拽過她的一隻腳,替她除去鞋襪。

  “苻郎?!”杜淑驚叫一聲,不待掙脫腳底便傳來一陣劇痛,她尖利地慘叫了一聲,一邊掙扎一邊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的腳心竟被苻長卿用鐵簽扎穿——他一定是瘋了!哪怕他恨她入骨,這具肉身也不是她的……這一閃念便使杜淑霍然明白過來,苻長卿這一次,是鐵了心地要她死。

  面無表情的苻長卿手下不停,同樣用鐵簽扎穿杜淑另一隻腳,又用腳鐐扼住她不斷掙扎的雙腿,將穿透她雙足的鐵簽插進了通紅的炭盆。他一直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操作,為了使酷刑能夠順利地將蠹蟲逼出,也為了使安眉的雙足在受刑之後還能夠保住,他竭力將過去對犯人施刑的經驗在這一刻發揮到最極致、最精妙;於是一瞬間杜淑血肉模糊的足底皮焦肉爛,她淒厲地慘嚎了一聲,渾身本能地篩糠般顫抖,目眥欲裂:“苻郎,苻郎饒我!”

  她不停哀求,雙目中淚如泉湧,再一次竭盡全力去打動苻長卿:“苻郎何苦置我於死地?就算我離開……她也不會回來,還是看著我成為一具屍體你才能解恨嗎?苻郎,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三百年的磨難成為一個錯誤?我對你的情為什麼你從來都不願放在眼裡,苻郎……今天你若一定要取我性命,我也沒有怨尤,只是你今後能否將我記在心裡?記得這世上曾有一個我,在黑暗裡盼了你三百年……我對你的情,真的從來沒有輸給她,沒有輸給過她……”

  她淒楚地凝視著面前這冷酷的男人,浸在淚水中的眼珠一瞬不瞬,最後連珠般的話被痛苦的呻吟打斷,又在嘶啞的喘息中斷斷續續。苻長卿在她蠱惑人心的話語與逼視下巋然不動,然而漸漸地他的眉頭越蹙越深,汗水也順著額頭潸潸滑下——要抗拒杜淑無休無止的哀求實在太難,尤其在他口不能言的情況下,連一句反駁都成了奢望。

  泣不成聲的杜淑令苻長卿忍無可忍,最後他霍然起身沖到杜淑面前,拿起之前蒙她眼睛的布條狠狠勒住她的嘴,又從懷中取出柳鬼贈的道符貼上她的額頭。

  “啊——”充滿靈力的道符使杜淑一瞬間再次劇烈地掙扎起來,此時她貼身的夏衣黏在被汗浸透的慘白肌膚上,令她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炭火將她足底的鐵簽燒紅,她的雙腳在抽搐中皮開肉綻,一股令人作嘔的焦糊味逐漸充斥了窒悶的刑房。

  面對這慘不忍睹的酷刑,苻長卿始終挺直了腰身站著,墨黑色的雙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厲似乎又將他帶回過去——昔日他在做刺史時,曾對流竄在豫州各郡行凶劫掠的重刑犯施用過炮烙之刑,那時刑房裡的慘狀,至今想來仍令人不寒而栗。而如今,他卻對……兩行清淚遽然從苻長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淚水淬洗過的墨黑色瞳仁卻更加堅毅,發出狠厲而冰冷的寒光。

  今次誠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過狠毒,心慈手軟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夠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長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長卿。

  刑室裡幽暗恐怖的氣氛令人窒息,苻長卿任由眼淚湧出眼眶,只一徑高傲地抬著下巴,靜靜等待著杜淑的魂魄抽離安眉的身體。杜淑被緊緊勒住的唇齒無法再吐清一個字,然而她在數聲嘶啞的呻吟之後,竟驀然發出了一聲長歎:“苻郎……”

  那聲音穿透她慘白的皮膚,竟像是隱隱從腹腔中發出來似的,驚得苻長卿猝然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瞪視著杜淑。

  “苻郎,你何苦這樣對我,可憐可憐我……”杜淑的雙眼在鮮紅的符紙下直直望著苻長卿,直到最後一刻仍試圖喚起他一星半點的垂憐,淚盈盈的眼底盛滿了哀色,“苻郎……你有沒有試過在黑暗中掙扎三百年?有沒有嘗過那種為一絲希望就可以九死不悔的絕望?如果有,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擲的心了……”

  她最後這一番話終於不再是全然的謊言,其中包含了她與同伴們秉持的信念,只是到死都要堅持到底的偽裝,使她直到最後都沒有機會讓苻長卿知道,這些刻骨銘心的絕望與對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亂真正的肇因。

  熾熱的炭火不斷烤著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氣不由自主地上竄,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窮途末路的杜淑懨懨闔上雙眼,這時在她的四肢與中樞上隱約透出了幾條青線,那幾道青線漸漸向上匯聚到她的天靈,最後貫入了貼在她額心的道符。

  苻長卿見狀立刻將炭盆飛快地撤走,雙目始終謹慎地觀察著杜淑,直到她咽氣後許久,才氣喘吁吁地後退了半步,渾身伴著大汗淋漓的虛脫——如果不是當初在刑場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語?苻長卿只知道自己不會改變救回安眉的初衷,卻不能確信自己會不會動惻隱之心。

  他並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說是蠹蟲們的信念;恰恰是因為自己經歷過生死,也在黑暗中體味了從痛苦到絕望的過程——不過短短一個月,他便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安眉,那麼不難想像如果換做漫長的三百年光陰,自己又會醞釀出多深的執念。

  不斷鑽營的蠹蟲或者強硬冷酷的法家,也許本身就是殘忍與執著的一體兩面。

  苻長卿悵然走出刑房,從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亂潑在自己的頭臉上,又一氣喝下好幾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熱。接著他卻忽然察覺到脖子上出現異樣的濡濕,這令他在心中低咒了一聲,洩恨似的將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皺著眉伸手拭了拭緊抿的雙唇。

  跟著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貼在安眉額頭上的醒魂咒,將那張符紙與寄存著安眉魂魄的柳木一並燒成灰,又將灰燼拈在一碗水中細心調和,這才站起身來走到安眉面前。刑房裡空氣悶熱,因此在杜淑離魂後安眉的肉身並沒有立刻僵硬,苻長卿輕輕托起安眉的下頜,解開勒住她唇齒的布帶,用拇指撬著她的牙關將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緩緩灌進了她的口中。

  當碗中水盡,他一直動作平穩的手指方才遽然顫抖起來,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幾塊。充滿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淚水蒙住,苻長卿終是忍不住從胸腔中發出一聲悶悶地哽咽,低頭將臉埋進了安眉的肩頭。

  開通天庭,使人長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嬰。滅鬼除魔,來至千靈……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蟲的精氣,帶著柳木灰中的魂魄滲進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須臾之後,便聽安眉的喉頭開始咯咯作響,她的胸口終於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長卿聞聲立刻又驚又喜地抬頭盯住安眉蒼白的面龐,直到她口中逸出一絲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張開眼睛。

  “大人……”她的視線散亂,望著苻長卿的眼睛裡充滿了不確信,被布帶磨到潰破的嘴角輕輕抿了抿,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大人,是你嗎……”

  是他,當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麼會不是他!苻長卿雙唇顫動著張開,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間的刀創卻對他報以一陣毫不留情的劇痛——這份疼痛生猛而真實,竟使苻長卿笑逐顏開,也令安眉茫然的臉在他的淚眼中越發模糊起來,於是苻長卿只好湊近了安眉的臉,直接用自己的雙唇來回答她,好使他們再也不會錯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長睫掃過安眉撲閃的睫毛,鼻尖輕輕蹭過她柔軟的鼻翼,雙唇終於也印上她的,用這兩個字不停地輾轉作答,不惜借眼淚蟄疼她唇角細小的傷口,只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窮碧落下黃泉,今後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會再放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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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大人……”安眉在苻長卿纏綿的親吻下呢喃了一聲,下一刻竟倏然閉上雙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苻長卿驚了一跳,慌忙伸手試探安眉的呼吸,直到確信她的鼻息悠長而平穩,這才稍稍鬆下一口氣。

  是了,如今她的身體中只剩下一分魂魄,當然會這樣脆弱。苻長卿小心翼翼地將安眉從刑具上解下,輕柔地將她打橫抱起,一路走進刺史府的後堂內室。豫州刺史府內到底已經換過一任主子,因此室內的布置雖與往日大致相同,細微之處卻也有了不少改變。

  苻長卿將安眉抱上榻,依照著往昔的記憶,去後堂的藥房尋了些成藥、帛紗,來替安眉包扎傷口。此刻府內的郎中早跟著上任刺史一同隨軍離京,苻長卿所需的金瘡藥和燒傷藥,都需要他自己拎著油燈翻找。

  這時苻長卿的計吏在驚魂稍定後,又悄然尋到了燈火昏暗的藥房,在他身後噗通一跪,滿臉是淚地抱拳長揖道:“大人……”

  苻長卿立刻回過身,在昏暗中與他冷冷對視,面無表情。

  “大人,是您回來了對不對?卑職沒有看錯對不對?”計吏跪在地上仰望著苻長卿,連聲哽咽道,“大人,自從那日您在刑場上消失,卑職心中就一直藏著一線希望;果然天可憐見,今日您又重還陽間!大人您可知而今天下大亂,天子昏聵,苻府已是內憂外困岌岌可危。望大人您能夠東山再起,出手重振苻氏!”

  計吏說罷已是泣不成聲,苻長卿將他的話靜靜聽完,卻只是無動於衷地拿著藥轉身離去,始終不曾表露一言。計吏眼睜睜看著昔日主人漸行漸遠,終是無奈地掩面哀歎一聲,頹然伏地失聲痛哭。

  苻長卿回到後堂內室中時,榻上的安眉已再度醒來——她被雙腳上的創傷痛醒,此刻正輾轉不安地呻吟著,不明白腳心的劇痛是因何而起。當苻長卿來到她身邊坐下時,她才稍稍安下一顆心,卻仍是疼得面色慘白。

  “大人,我這是……”安眉囁嚅著,因為無力起身看個究竟,只好任由苻長卿回身包扎自己疼得像火燒一般的雙腳,“大人,我……我的腳,疼得受不了……”

  苻長卿眼看著安眉疼得滿身大汗淋漓,連掙扎都顯得無力而勉強,慌忙在敷燒傷藥的同時,將羊躑躅和茉莉根研成的止痛藥敷上安眉的腳心。安眉咬著牙呻吟了許久,漸漸藥性發作麻痺了她的雙腳,疼痛稍止,她才如釋重負般虛脫地吁出一口氣。

  苻長卿一直小心觀察著安眉的反應,直到確定她不再痛苦難當,才又開始仔細地替她包扎傷口。安眉看著苻長卿悉心護理自己的雙腳,心底溢滿了羞澀與不安,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口,直到他上完藥又打來涼水想替她擦身時,安眉才又羞紅著臉掙扎起來:“哎,大人,這不合適,我……”

  苻長卿根本不理會她的掙扎,只抬眼靜靜地凝視著她,目光深邃,盯得安眉不由自主地噤聲。於是他繼續動手將安眉汗透的夏衣除去,讓她細膩白嫩的肌膚裸露在幽暗的夜色裡,用半濕的帛巾緩緩擦拭過她的臉頰、鎖骨與胸口……

  “哎,大人……”安眉禁不住瑟縮了一下,然而在略微的驚惶之後,卻是濃得化不開的喜悅,“大人,我是怎麼能活過來的?我明明聽槐神他們說,我是不可能再活過來的……”

  安眉的話越說越小聲,然而苻長卿始終都沒有開口回答她,最後她只好閉上嘴唇,用清澈的雙眼疑惑地望著苻長卿,直到發現他纏在頸間的布條,卻訥訥做不出任何反應。

  很快身體的虛弱讓安眉不由自主地再度沉睡,也讓苻長卿鬆了一口氣——他還沒有想好該怎樣與安眉交流,在他無法開口說話之後。

  苻長卿將足夠的藥物打成包袱背在身上,抱起安眉悄聲走出後堂,一路繞到了府後的馬廄。然而當他將安眉安置在馬上之後,卻又不禁遲疑起來——在此刻兵荒馬亂的時節,自己帶著一個無法行走的弱女子,該往哪裡去呢?

  放眼天下之大,卻沒有他的立錐之地;還有苻府……他“生前”的家,如今已是歸不得。

  苻長卿雙眸一黯,下一刻便抱著安眉折返,決定暫時留在刺史府等待時機。這時天已經蒙蒙發亮,苻長卿將安眉在榻上安頓好,自己整個人也疲倦之極;於是他禁不住抱著安眉和衣躺下,依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這一眠帶著如釋重負的輕松,竟使苻長卿酣然睡到了落日西偏,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就看見側臥在自己身邊的安眉,正用手輕輕觸碰著他脖子上緊纏的布帶。苻長卿心中微微一凜,順勢便抓起安眉的手,不想讓她再往下探個究竟。然而安眉的眼中早已布滿了疑雲:“大人,您的脖子……大人,您現在是不是、沒辦法開口說話?”

  苻長卿凝視著安眉惶惑的雙眼,沉默了許久才輕輕點了點頭。安眉立刻將他緊緊抱住,無法自抑地哽咽起來:“怎麼會這樣,大人,怎麼會這樣?”

  他的身體不該無法復元,而她,也不該活過來,這其中,一定發生過某些她不知道的事。安眉一想到此就抬起頭來,目光閃爍地望著苻長卿:“大人,您會這樣,是不是因為我?”

  苻長卿聞言笑起來,鼻尖親暱地蹭了蹭安眉的頭發——他會這樣,當然是因為她!是她將他從鬼門關裡拽回來,這一份嗯,叫他如何才能酬報?苻長卿沒法開口回答安眉,只是將她摟得更緊,用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她發顫的雙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願她從此再不會與自己分開,也願她能夠心甘情願地陪伴自己,一同在他選擇的那條路上走下去……苻長卿一邊想一邊輕啄了一下安眉的嘴唇,接著便起身尋了紙筆,研開墨錠泚筆寫下了幾行字。

  那是他准備交給自己計吏的文書,既然決定了留在刺史府,那麼往後的交流,當然都得憑借紙筆。苻長卿徑自低頭寫得專注,不料這時安眉卻努力坐起身依偎在他身旁,兩隻眼睛盯著紙面上的墨字,竟喃喃將文書中的內容念了出來:“吾與妻子安氏將在此地盤桓數日,汝當守口如瓶,勿將此事外洩……”

  安眉一邊小聲往下念,一邊已是驚愕得睜大了雙眼;這時苻長卿也在一旁滿臉訝異地望著她,直到她無辜地喊出一聲:“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怎麼會突然識了字,”安眉對苻長卿攤開手心,局促地笑了兩聲,“可我就這麼順口念出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苻長卿聽著她無頭無腦的說辭,腦中一閃念,便隱隱生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也許安眉突然間能夠識字,正是拜杜淑所賜。安眉的復生借助了她的靈力,何況之前她在這具身體裡寄住了很久,也許潛移默化間給這具身體帶來了一些影響,亦未可知。

  這時只聽安眉又略顯遲疑地咕噥道:“奇怪,要說我認識這些字,可看著又有些糊塗,非要把這些字一氣念出來,我才能明白一點意思……”

  苻長卿聽罷覺得疑惑,忽然又靈機一動,抽過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幾行字,送到安眉面前示意她念。

  “施氏食獅史……石室詩士施氏,嗜食獅,誓食十獅。適施氏時時適市視獅……”安眉干瞪著眼將那段文章念了三遍,卻仍是不解其意,又成了一個睜眼瞎,“哎,大人,您寫的這段話,我又看不懂了,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苻長卿笑著摟住她,換張紙將心中的猜測提筆寫來:“我猜,你之所以能夠認得字,是因為那第五只蠹蟲在你身子裡待得太久了,它是儒士之蟲,難免就將一些習性染給了你。不過你剛剛又看不懂我寫的那段話,可見你只能靠直覺將文字連禳—來,才能明白意思,並不算真正的識字。”

  安眉在心裡默念完苻長卿寫的話,羞赧地點點頭,紅著臉對他低喃道:“大人,我以後會好好用功,一定把這些字都認全了。”

  苻長卿聞言卻是一笑,對著安眉輕輕搖了搖頭,在紙上寫道:“不必。”

  接著他看見安眉臉上露出遲疑的表情,於是又泚筆添上一句:“你已經夠好。”

  霎時間安眉臉紅起來,她不禁低下頭,蛾眉上宛轉流動著青色的光華;苻長卿看著她不勝嬌羞的模樣,雙唇徑自笑著吻上她的眉。這時幾縷金黃的斜陽從窗外軟軟投進屋中,靜靜地見證著這一對璧人無聲的溫存。

  ……

  向晚留宿刺史府的苻長卿將計吏招進內室,以紙筆與他對談。面對自己激動不已的屬下,苻長卿卻只是簡略地將自己死而復生的經歷一帶而過,接下來便白紙黑字地告訴他自己未來的打算。計吏在知曉了苻長卿的信念與抱負之後,不禁跪在地上深深地一拜,慨然對主人陳情道:“只要大人您決心東山再起,卑職願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苻長卿坐在上席傲然頷首,直到計吏告退離開後,躺在屏風後的安眉才悄悄撐起身子,探出頭來望著苻長卿,目光中含著些許驚疑:“大人,剛剛您都對他‘說’了些什麼?”

  苻長卿從容一笑,一張臉卻顯得比平日蒼白,多少透露出了他的緊張。他將寫給計吏的文書都遞給了安眉,請她逐一過目,也將事關未來的某一項決定權,交進了她的手中。

  未來的路漫長而又布滿荊棘,他情願將安眉小心珍藏在某個地方,可私心底卻也希望她能夠不離不棄地陪伴自己。央︻兩難的局面使苻長卿躊躇不安,也使他下意識地放開手,索性將一切交由安眉決定——畢竟未知的風險的確太大,如果此刻她心生退意,他反倒能夠安下一顆心。

  我果然是一個自私的懦夫,苻長卿無奈地在心底自嘲,俯身摟住了安眉,雙唇竭力在她後脖頸上無聲地念道:我們、暫時、分開吧。

  還是暫時分開吧……他有自己的理由再去拼殺,而她,卻應該好好活著。

  不料就在他沮喪之時,安眉卻忽然放下了字紙,回身緊緊依偎在他懷中:“大人,您的話我有些地方還看不太懂,但是我只曉得,我不想再同您分開。我們好容易才又團聚,大人,我們不要再分開吧,我願意陪著您去‘東山再起’。”

  她不習慣說這樣四個字連在一起的詞,赧然笑了笑。

  苻長卿聽了安眉的話,頓時咬著牙狠狠將她摟住,竟然激動得渾身微微發顫。他們苻家的男子,到死都不會停止奮斗,只要有一口氣都會力爭上游——無論生死都不會消極避世,是酷吏的作風;而擁有一個敢陪自己沐雨櫛風的伴侶,又是人生何等的幸事!

  二人就這樣靜靜依偎了許久,苻長卿才稍稍退開身子,伸手捧住了安眉的臉。他幽黑的眼珠始終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視她如寶如珍——這一刻他們都在信守著當初的誓言,無論命運如何在風浪中跌宕,都要不離不棄、永不相負;這一刻他們無聲相擁,卻比金聲玉振更加有力。

  此誓一出,可斫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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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7:01:29
第五十四章

  苻長卿與安眉在刺史府中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然而這所謂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前最叫人心神不定的“平靜”罷了。

  眼下亂匪已經攻占了京城,各路人馬魚龍混雜,將洛陽攪得烏煙瘴氣。混戰聲日夜都不曾停歇,皇宮首當其沖成為了亂匪進攻的目標。富貴人家的朱門被昔日貧苦的人們用鐵鎬砸開,他們帶著仇恨與興奮,像突然闖進了一座新奇的桃源仙境,可以在其中肆意地燒殺搶掠、焚琴煮鶴,綾羅綢緞與金銀珠寶是老天賜給他們的軍餉;昔日藏在重重樓閣中的美女嬌娥,也可以任他們恣情染指。

  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醉生夢死光怪陸離,對他們來說,正是作亂最大的樂趣。

  在這樣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大門緊閉的刺史府即便再冷清蕭條,遲早也會被人撞開。

  苻長卿選擇按兵不動,每日只是和安眉一起靜養身體,心中卻是每一刻都在運籌帷幄,小心計算。他有時會把一些想法透露給安眉,然而更多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捉摸不透時下的局勢,於是他只好與安眉緊緊相擁,似乎如膠似漆的時光,可以暫時像迷離的濃霧一般,遮蔽掉四周滿目的瘡痍。

  “大人……”此刻安眉攥著苻長卿的衣襟,將羞紅的臉埋進他的懷中,“這麼說,在柳木棺中的時候,你……你都聽見我說的那些話了?”

  苻長卿不能答她,只一徑笑著,從袖中抽出那張早准備好的字紙,促狹地在安眉面前展開,要她讀:

  “叫我苻郎。”

  “哎……”安眉軟軟呻吟了一聲,像喝醉了酒似的,雙頰燒出兩抹紅雲,星眸中閃爍著點點淚光,卻就是不敢定睛看他,“苻,苻郎……”

  苻長卿聽著安眉這般親暱地稱呼自己,一雙幽黑的眸子裡映出她含羞帶怯的模樣,不禁抬手撫過她的鬢發,雙唇在她細嫩的額角落下點點碎吻——她終於能夠這樣稱呼他,而他在有生之年,也終於能夠像現在這樣看著她,真是出生入死後何等的幸事!

  如今他只盼著喉嚨可以盡快復原,否則積壓在心中的千言萬語,何時才可以對她盡情吐露?這兩天他時常覺得喉中發癢,似乎藏在布帶下的傷口正在逐漸愈合,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像個正常的活人了。

  苻長卿尤在默默沉吟,這時依偎在他懷中的安眉卻忽然不再動彈,他低下頭,看著懷中人再次陷入沉睡,不禁滿是眷戀地又落下一吻。少掉半條命的安眉極度虛弱,一天中總有大半時間在昏睡,苻長卿就趁著這時與計吏議事,並不會耽誤照料安眉的時間。

  正如此刻,他在安頓好安眉之後,便獨自一人前往刺史府的前堂議事,聽計吏稟報洛陽最新的局勢變化。

  “大人,聽說今天負責把守神武門的羽林軍右衛府,已經向亂匪投降了。”計吏愁眉不展地對苻長卿道,“再這樣下去,皇宮遲早也守不住的……”

  意料中事,苻長卿暗自心道,卻將一切險惡的打算,統統藏在幽暗的雙眸之下。

  ……

  這一日午夜,洛陽城依舊是哀鴻遍野火光沖天,苻長卿徹夜無眠地傾聽著窗外的動靜,因此當震天的喊殺聲猝然包圍住豫州刺史府時,他立刻搖醒安眉,將她抱出後堂。

  安眉正睡得迷迷糊糊,朦朧中感覺到苻長卿將自己急匆匆地抱起,於是她半睜開眼睛,咕噥了一聲“苻郎”,接著就被那震天的喊殺聲嚇得滿面蒼白:“苻郎,發生什麼事了?”

  不用苻長卿回答,很快安眉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立刻緊張地攀緊苻長卿的脖子,任由他將自己一路抱向馬廄。這時作亂的匪寇已經砸開了刺史府的大門,苻長卿立刻翻身上馬抱緊了安眉,提韁策馬,由刺史府的後門搶了出去。

  安眉縮在苻長卿懷中半睜開眼睛,乍一出刺史府,便看見了熊熊火光下一張張猙獰的人臉,她不由得揚聲尖叫起來,在鐵器刺耳的碰撞聲中緊閉雙眼,不敢想下一刻命運會發生怎樣的遽變。

  這時苻長卿已拔出腰間佩刀,拼盡全力格擋開亂匪的襲擊,他身下的駿馬在敵人的包圍中踢騰著馬蹄,卻不知該往哪裡撒開步子。在與亂匪的近身纏斗中,苻長卿寡不敵眾,胳膊上冷不防就挨了一刀,他在劇痛中咬緊牙關狠踢馬腹,身下的駿馬終於噴出一口粗氣,嘶鳴著沖出了重圍。

  然而四周亂匪如麻,眼前總是不斷閃出人影試圖攔下奔跑的駿馬。苻長卿在紛亂的火光中雙眸圓睜,不斷舉起佩刀左劈右砍,最後忽然有人將一支燃燒的火把擲向了他們,苻長卿護著安眉側身躲避,拼盡全力,卻終究還是被受驚的馬兒顛下了馬背。

  他護著安眉在地上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好容易頭暈腦脹地穩住身子,這時候只覺得眼前銀光一閃,一把長刀已向他頭頂劈來。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苻長卿只覺得喉中一痛,下一刻已是嘶聲大喊道:“慢著——”

  他的聲音沙啞怪異,卻又充滿張揚跋扈的威嚴,使得正要痛下殺手的匪寇竟一時愣在了當場,鋒利的刀刃就險險懸在了離苻長卿鼻尖三寸遠的地方。

  “你這廝,都死到臨頭了,還敢囂張!我操你祖宗……”那寇匪不甘心自己被苻長卿的喊聲震懾,待回過神時,就開始怒目圓睜地罵罵咧咧起來。

  苻長卿對那寇匪的辱罵不以為意,只是摟緊了懷中震驚不已的安眉,徑自嘶啞地開口道:“你們的首領徐珍,與我是舊識,我手中有他想要的東西,你帶我去見他,必能獲得重賞。”

  “大膽!我們大王的名諱也是你能亂叫的嗎?!”那寇匪瞪著眼往地上啐了一口,可又聽苻長卿能夠直接報出徐珍的名字,心裡已是將信將疑,“你說的倒輕巧,就憑你這一句話,就想要我帶你去見大王?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誆騙我去送死呢!”

  苻長卿氣喘吁吁地一笑,伸手將安眉抬起的頭按回自己胸前,徑自對那寇匪道:“我騙沒騙你,你試一試就知道,這樣吧,你就想辦法去徐珍的大營遞一句話,說找到了一個自稱是大王夫人的女人,姓安名眉,就行了。”

  那寇匪轉了轉渾濁的黃眼珠子,將刀尖往安眉脊背上一指,甕聲甕氣地問道:“你說的大王夫人,難道就是她?”

  苻長卿立刻將安眉摟得更緊,又伸手撥開了寇匪明晃晃的刀尖,從容不迫地回答道:“不管是不是她,此刻我們二人你誰都傷不得。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好處,不妨就按照我說的路子試一試,如何?”

  那寇匪果然猶豫著收了刀,滿臉橫肉地對同伙們下令道:“把他們捆起來看好咯,我去大營那兒打探打探,若是得了好處,少不了兄弟們的!”

  “好勒,大哥盡管快去,這兩人由我們看著,包管一根毛也少不掉!”

  很快苻長卿就被亂匪們五花大綁,安眉因為腳傷行動不便,又哭得厲害,亂匪們忌憚她也許真的是大王夫人,因此倒不敢為難她,只是用繩子在她手上鬆鬆纏了幾圈。苻長卿受傷的脖子此刻又遭麻繩緊勒,令他喉間一陣刺痛,只能仰著頭氣喘吁吁地咳了幾聲,咽下幾口血沫。

  然而就在苻長卿連呼吸都困難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安眉湊到了自己跟前,緊接著脖子上就是一陣輕松。於是他垂下雙目瞄了一眼,才知道是安眉用牙齒咬鬆了他脖子上的繩結。

  “苻郎,苻郎……”他聽見耳邊響起安眉的呢喃,哽咽的聲音裡飽含著難以置信的喜悅,“苻郎,你……可以說話了?”

  苻長卿仰著頭無聲地笑起來,像是想叫安眉放心似的,不顧喉間被牽連出的劇痛,重重地“嗯”了一聲:“對,現在我能說話了……”

  “太好了,太好了……”安眉喜極而泣,將額頭抵在苻長卿的肩上,越發哭個不住。

  “只是聲音太難聽。”苻長卿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暗暗又咽下一口帶著腥味的血沫。

  安眉立刻搖頭,抽噎著吸了吸鼻子:“不會,只要能說話,就比什麼都好。苻郎,你說徐珍他現在做了大王?距我上一次在滎陽見他,不過才短短幾個月,他怎麼會變得那麼……”

  苻長卿看著安眉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不禁在心中暗暗冷笑了一聲——那徐珍之所以會當上大王,恐怕都要拜那五只蠹蟲所賜,一切的謎底,在見到徐珍之後就會解開吧?於是他輕聲寬慰惶惶不安的安眉道:“別怕,他有了你的消息,一定會派人來接你,到時候……”

  “不!”安眉打斷苻長卿氣喘吁吁的話,滿臉蒼白地抱住他啜泣起來,“他恨你,他一定恨你!你忘了你曾經對他的同伴做過什麼嗎?——車裂!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怎麼辦……”

  “別怕。”苻長卿笑著輕哄,卻將玩世不恭的嘲諷藏在心中——當初他車裂匪首,只怕正中了徐珍的下懷,也只有他懷中這個傻女人,才會將世人都想得那樣單純。

  “苻郎……”安眉仰起臉看著從容不迫的苻長卿,猜不透他的心思,於是只是將臉再次埋進他的懷中,暗暗下定了決心——無論生死她都要陪在他身邊,只要這樣就夠了。

  須臾之後,幽暗的街巷忽然人聲嘈雜,數十支明晃晃的火把次第排開,照得街巷亮如白晝。坐在街角的苻長卿和安眉一時無法適應這亮光,瞇著眼睛望向這份喧鬧嘈雜的來處。這時整條街巷忽然又安靜下來,每一個舉著火把的寇匪都煞有介事地挺起胸膛,等著迎接某位即將到來的大人物。

  當整條街巷安靜得只剩下松明輕輕的爆裂聲,街巷的一頭驀然響起一陣肅然有序的馬蹄聲,十幾匹馬先後踏入了並不寬闊的街巷,而當中為首的一人,正是與安眉闊別已久的徐珍。

  如今的徐珍依舊像曾經那樣沉默寡言,臉上布滿嚴肅的紋路和溝壑,又被風吹日曬出黑紅的顏色。他比過去更加壯碩,此刻威風凜凜地騎著馬上,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地俯視著苻長卿和安眉。

  安眉渾身篩糠般發抖,面色慘白地看著徐珍翻身下馬,一路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走到自己面前。

  “的確是她,”徐珍面無表情地盯著安眉的臉,對部下們下令,“帶她回去,男的就地梟首。”

  “不——”安眉立刻驚叫起來,雙手死死抱住苻長卿不放,兩隻眼睛像被火灼燒一般,赤紅地盯住徐珍,“你不能殺他!你不能殺他!”

  徐珍聽著安眉的尖叫,雙眼不禁流露出看瘋子一樣的目光,透著點憐憫和好笑:“我不能殺他?”

  他輕咳了一聲,一邊轉過身子,一邊對部下言簡意賅地下命:“動手。”

  這時一直沉默凝視徐珍的苻長卿,卻全無懼色地輕笑了一聲:“大王殺我容易,只怕第五只蠹蟲,大王就沒辦法找到了。”

  已經背轉身子准備上馬的徐珍立刻停住動作,回身緊盯住仍在微笑的苻長卿,滿臉狐疑地問出一句:“你說什麼?”

  “我說,大王如果殺了我,就沒辦法找到第五只蠹蟲,或者說,是沒辦法找到能夠附在安眉身上的……另外一個人了。”苻長卿意味深長地彎起唇角,幽黑的雙目緊盯著徐珍,與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徐珍果然因他的話而陷入沉默,片刻之後才又開口道:“帶他回去。這兩個人,都給我帶回大營。”

  苻長卿徑自胸有成竹地一笑,在晃動不定的火光中望著徐珍的背影道:“安眉的雙腳受了傷,大人最好再撥一匹馬給她。”

  徐珍回頭望了苻長卿一眼,又看了安眉一眼,示意手下照苻長卿的意思辦,這才再次動身上路。安眉滿臉蒼白地被寇匪們扶上馬,發顫的雙手緊緊抓住鞍韉,驚惶地望著在馬下步行的苻長卿問:“苻郎,現在這又是怎麼回事?”

  “噓。”苻長卿微笑著示意安眉噤聲,只是側過臉望著她,輕聲道:“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只要知道這點就好。”

  安眉聽了苻長卿的話,不禁眼底一熱,咬著唇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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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7:02:13
第五十五章

  亂匪在洛陽城中選擇的駐扎的地方,竟然是洛陽城東的昭王府,苻長卿當日

  正是從這裡將杜淑擄走,而遍尋杜淑不得的徐珍又選擇在這裡落腳,真是絕妙的諷刺。

  故地重游,苻長卿哭笑不得地踏進王府,這時只聽安眉驚呼一聲,目光駭然盯著一具懸掛在側門上的屍體,

  忍不住捂著嘴嘔吐起來。苻長卿認出那具殘不忍睹的屍體正是昭王,立刻皺起眉囑咐安眉,“閉上眼睛,不要看!”

  安眉依然閉緊雙眼,卻面色蒼白趴在馬上,對苻長卿囁嚅道:“可是苻郎,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個人看著有點眼熟……”

  苻長卿聞言臉色一變,咬著牙沉默了片刻,才對安眉輕聲道:“大概他曾到苻府做客,你無意中見過他……”

  “哦,這樣啊……”安眉閉著眼點點頭,這時馬匹再次前行,將她馱進了王府深處。

  如今諾大的昭王府早被拆得七零八落——珍貴的木材被人從門窗上卸下來當柴燒光,窖藏的美酒和食物也被分搶一空,婢女和妃嬪們混在一起伺候著吆五喝六的亂匪們,她們皆是衣衫凌亂,神色淒楚。

  當安眉被扶下馬時,呈現在她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幕令人辛酸的畫面。她不禁側過臉,不忍看那些亂匪門不堪入目的丑態,自然也就無從發覺當昭王的女眷們看見她,眼中流露出的古怪的神色。

  幾名包著黑色頭巾的亂匪將苻長卿與安眉狼狽地進入客堂,相當寬容大量地命人給苻長卿鬆了綁,又在屏退眾人後請他們入座,“苻刺史,請。安眉,你也坐吧。”

  苻長卿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在側席上從容坐下,抬起雙手對徐珍作了一輯,“想不到大王在這裡落腳。”

  “嗯。”徐珍不動聲色輕哼了一聲,刻意對苻長卿輕描淡寫道,“那天我們沖進洛陽,一路尋到這座王府,直到把那個昭王拷打死了,都沒能找到安眉,後來干脆就駐扎在這裡了。”

  苻長卿刻意忽略身旁安眉驚疑的眼神,徑直對徐珍笑道:“只怕大王你想找的,並不是安眉本人吧?”

  徐珍見苻長卿一語道破自己的心事,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面色鐵青地盯著他問:“你知道我想找誰?你為什麼會知道?”

  “大王,難道你忘了我是一個刺史嗎?”苻長卿面對徐珍氣勢洶洶的質問,依舊從容不迫地淺笑道:“天下事但凡是我想查的,就沒有查不明白的。”

  “是嗎……”徐珍聽了苻長卿的話,若有所思地轉身回到塌上坐下,嚴肅的面容在燭光下顯得陰郁而詭異。

  “既然刺史你都已經知道了,那我們倒可以敞開天窗說亮話了。”

  “沒錯。”苻長卿低下頭,抱拳輕咳了一聲,才又抬眼緊盯著徐珍,緩緩開口道,“就在你起兵造反的時候,我大致查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有幾點我不太明白,比如當日被附身的安眉,最先是什麼時候找到你的?”

  “這事說來話長。”面對苻長卿的逼視,徐珍別開目光,緩緩道,“既然事情始末你都已經知道,那過去的事,我也不妨對你說一說……”

  “自從我被抓到大興渠服役,一年來算是吃夠了一輩子的苦楚,和我同來的一干鄉親,在渠上也都快要活不下去了。直到去年九月初九,我的婆娘安眉找到渠上來——我之所以到今天都還記得那個日子,是因為那天正是重陽,她給我帶來了許多重陽糕。可是略略聊過幾句之後,我就知道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是我的婆娘。她的身體裡附著另一個人,那個人口齒伶俐,精明得可怕。”徐珍說到此處稍稍頓了頓,沉浸在回憶裡的面色不禁浮現出一抹興奮的潮紅,“她告訴我,她已經賺到了很多錢,多得我這輩子想像不到。這些錢她已經轉到了一些私鹽礦和私鐵礦上,雖然這些舉動觸犯了王法,但能迅速地地利滾利,即使她不親自去經營,也可以把本錢積累得更多。我問她要這麼多錢做什麼,她說以後可以用這些錢去做一件很的事,到時候我就知道。她還說,以後還會有其他人借著安眉的身體來找我,但安眉本人遲早也會找到我,所以要我小心甄別,切勿洩露機密……”

  苻長卿聽到此處,不禁苦笑了一聲,然後對徐珍道:“是不是沒過幾天,又有一個人附在安眉的身上找到了你,而那時她的身份已經是滎陽縣的師爺了?”

  “沒錯。”徐珍點點頭。

  “你知道他們是蠹蟲嗎?”苻長卿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難道就沒有別的想法?”

  “沒有。”徐珍聳聳肩,“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蠹蟲,我也沒有問。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婆娘中了邪,但當她掏出大把的金銀的時候,我就信了她的話——只要她能為我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我又何必問那麼多呢?”

  苻長卿在燈下靜靜看著徐珍的臉——那是一張麻木無情的臉,無論命運的改變是好是壞,都只會麻木的忍受或者享受,不可救藥。

  “這一次附在安眉身上的人,花錢買通了大興渠的守備,天天晚上與我們聚在一起密談。這一次可了不得。她竟然要我們舉兵造反!但奇怪的是,我們聽了她的話,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她說的那些話,我學不來,可就是覺得句句在理——就象她說的,大興渠天天都有人累死,我們再這樣下去,肯定也只有死路一條。與其坐著等死,還不如拼一拼,那樣才對得起這世上一遭;何況那人已經為謀反准備好了本錢,之前盤下的鹽礦鐵礦,一本萬利,將來造反時不愁煉不出好兵器,也不怕沒鹽吃!再說過不了多久,自然有人來指點我們兵法戰術,如果那個人沒來,一切計劃都算作廢,對我們也沒有任何損失。這樣一合計,我們不做白不做,大家也都很興奮!”徐珍說到此處,不禁瞥了一眼滿臉蒼白的安眉,“只可惜,就在我們盼著她再來幫我們造反的時候,來的竟然是安眉本人。我心裡急得很,但也只能按照先前那人的囑咐,一切順著她的心意,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早點被其他人附身,可是盼了足足一個多月,我們竟然只盼來了一封信——渠上哪裡有人識字?最後還是由我辛苦了一趟,把信上的字拆開來分別請教先生,才算弄明白信裡所寫的內容。原來那信上寫的全是兵法戰術,一個比一個更厲害,可惜附在安眉身上的那個人沒法親自來教,我們都學得半生不熟,誰知就是這樣憑著信中所說自學,學了沒幾天,竟連信也斷了。”

  苻長卿聽到這裡不禁唇角微翹,面上不動聲色,卻在心裡暗道:你們的信箋當然會斷,因為我扣下了她的鴿子。

  “就這樣盼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好幾個月吧,我們始終等不到進一步的消息,可是我們學了那麼多兵法,不試上一試,叫人怎麼甘心呢?”徐珍說到此,面色不禁又是一變,回想當日的時光仍是心有餘悸,“也就是那一次,我們決定不再等待,自己動手和那幫官兵斗上一斗!誰知時機的確不夠成熟……我也在那一次被官兵活捉了,要不是先前聽從了“安眉”的囑咐,沒有搶義軍頭領的位置,想來被車裂的那個人,就是我了吧?“

  “想不到蠹蟲還不知道勸大王你韜光養晦,的確本事了得。”苻長卿聽到此,不禁冷笑了一聲。

  徐珍聽出苻長卿語帶嘲諷,卻並不在乎他的不恭,只是徑直對他揮了揮手,“我不知道你文縐縐說的是什麼。不過,我現在的確做上了大王,這讓我越發相信,只要我找到了那個附在安眉身上的人,我就可以做皇帝!沒錯,你別以為我狂妄,當初把我從天牢裡救出來的那個安眉,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她說安眉一共會被附身五次,而她第四次,最後那個附身的人擁有天下第一的才智,會永久地附在安眉身上,輔助我當上開國的皇帝,成為一代聖君!”

  徐珍激動忘形得一氣說完,亢奮的身子疲軟下來,氣喘吁吁地歪在塌中盯著安眉,似乎恨不能看穿她的身子,尋找那個他迫切需要的靈魂,“第四個人會用劍,她幫助義軍的鐵礦作演煉出了鋒利的武器,比官兵要鋒利的多!

  並且她教會我我們更多的兵法戰術,還有近身格斗的技巧……現在我只差第五個人來幫助我了。在攻進洛陽之前,我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她說她就在這座昭王府裡,可是當我們沖進昭王府時,卻怎麼也找不到她;就算把那個昭王拷打到死,我都沒有問出她的下落……不過現在好了,我總算找到了這個女人,可能,好象並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此時安眉滿臉慘白,聽徐珍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已駭得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原來在她昏迷的日子裡,蠹蟲竟然做了那麼多可怕的事情;而當這些一件件事情聯系起來後,竟然顛覆了整個天下!那些足以顛覆天地,十惡不赦的大罪,原來都是在她無意中犯下的!

  她是這天下的罪人。

  苻長卿看著安眉失魂落魄的摸樣,知道她已經被真相嚇破了膽,慌忙俯身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別怕,我們有辦法挽回的……”

  挽回?現在還有辦法挽回嗎?安眉滿臉是淚地抬起頭,看著苻長卿無比從容的講事實告訴徐珍,“很遺憾,大王,你找得那個人,已經消失了。”

  “你說什麼?”徐珍瞪大了眼,一時無法消化苻長卿的話。征楞在當場。

  “我說,你要找的那個人,已經永久得消失了;而安眉,將永遠是安眉,她無法輔助你成為一代聖君。”苻長卿無情得打破徐珍的美夢,笑意中透出露骨的嘲諷。

  “你說什麼?”這時徐珍終於醒悟過來,他霍然起身拔出腰刀,狠狠地沖到苻長卿面前,“你說安眉,今後永遠都只能是安眉?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

  “因為你要找的那個人,已經被我逼出安眉的身體,然後,被我殺死了。”

  苻長卿挑挑眉,輕描淡寫地道出事實,一雙幽黑的眼珠在燭光下閃閃發亮,滿是挑釁地看著徐珍。

  “你——”一剎那徐珍目雌欲裂,恨不能將苻長卿和安眉碎屍萬段,“你們,你們壞了我的大事!”

  說完他揚起手中的腰刀,頭一個想劈的,竟然是贏弱無辜的安眉,“你這個無用的蠢女人,為什麼不讓她附身來見我?”

  “慢著!”苻長卿劈手攥住徐珍的胳膊,咬著牙對他冷笑道,“如果你現在殺了她,那麼連最後的半點指望,你都不會再有了!”

  “你說什麼?”徐珍氣喘吁吁地瞪著苻長卿,氣急敗壞地罵道,“你已經殺了我想要的那個人!現在只有這蠢女人活著,我還能有什麼指望?”

  “難道你以為,天下就只有那一個人能輔佐你媽?”苻長卿嗤笑了一聲,緊緊盯著徐珍的雙眼,猛地推開了他的胳膊,“你把安眉給我,由我來幫你得到天下,如何?”

  他這一句話,讓在場的另外兩個人全都被震懵,只是傻傻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半個字來。直到許久之後,徐珍才緩緩回過神,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來幫我?嘿,就憑你?我憑什麼相信你?”

  “就憑我有辦法殺死那個人,你就無須質疑我的能力;而現在我和安眉兩個人的姓名都捏在你手裡,難道你還擔心,我會做出什麼對你不利的事情?”苻長卿冷冷一笑,然後起身踱開兩步,回頭望著徐珍道,“如何?這筆交易,你也可以選擇不做。”

  徐珍皺起眉頭,將信將疑地盯著苻長卿看了半天,對著這塊天上掉下的餡餅小心猜測了許久,最終卻低沉地開口道:“你是一個士大夫,我不需要一個士大夫……你隨我來。”

  苻長卿點點頭,用眼神示意安眉留在原地等候自己,隨後便從容不迫地跟在徐珍身後,一路走到了昭王府的後堂庭院。盤踞在後堂的亂匪們一看就苻長卿,立刻怪笑著拍起了巴掌,對著他陰陽怪氣地大喊起來,“來了來了,又一個……”

  “嘿,這人的頭可真漂亮,可以放在塔尖上,哈哈哈……”

  苻長卿淡淡瞥了一眼周遭的牛鬼蛇神,根本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徑直跟著徐珍踏入後庭,在剛一跨國後庭月洞門的時候,就看見了堆在庭中的人頭塔!

  原來徐珍與苻長卿不知不覺就說到了天亮,此時晨光熹微,蒙蒙的天光照亮了足足堆成高塔狀的一排排人頭,看上去煞是猙獰恐怖。徐珍以為苻長卿肯定會被嚇得手足無措,於是得意揚揚地走到人頭塔邊上,仰起頭傲慢地對他道:“現在你看見了吧?這座人頭塔,是我們義軍攻破洛陽後,從戰敗的俘虜裡割下來的,這裡面沒有五品一下的官!你是不是在其中看到熟人了?呵呵……帶你來看這個,就是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們士大夫,和我們壓根就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們怎麼可能信任你,和你做交易?”

  苻長卿聽了徐珍的話,默默望了一眼那座慘絕人寰的人頭塔,然後徑直上前繞著它轉了兩圈,忽然指著其中一個人頭說:“這個人是朝中的御史大夫,他可以在你登基後,幫你起草詔命文書。”

  徐珍聞言一怔,然後看見苻長卿又伸出手,指向人頭塔的另一層,“這個人是車騎將軍,他可以幫你統率是有的戰車營,並且至少可以幫你招降三千羽林軍;而在他上一層的這個人是龍驤將軍,他原來在朝中統率全國的戰船和水軍……可是你知道嗎?大王,你卻把他們全殺了,僅憑這一點,你就做不了皇帝。”

  徐珍被苻長卿的一席話堵得啞口無言,他沉默了半晌,抬起頭盯著冷漠的苻長卿,過了好半天才喃喃開口道:“好吧,那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這是為什麼?”苻長卿挑眉盯住徐珍,微微地笑起來,“就是因為原本可以任用的人,都在戰亂中被殺光了。大王,你圖一時之快講所有的士大夫全都殺光,這樣做毫無意義——天下的土地那麼多,改朝換代後必然還是會出現新的士大夫,而這批人講會由你現在的部下來充任,可以想必你也清楚,你的這些人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對不對?出來瓜分一下戰利品,他們又怎麼幫你坐穩江山?”

  這時徐珍不安地望了一眼月洞門外,壓低了聲音道:“你說的這些,我也知道……”

  苻長卿抿起唇,又是淺淺一笑,“沒錯,這些淺顯的道理大王你肯定都知道。此刻就算你換了你想要的那個人來輔佐你,她也必然會同我一樣說出這些勸諫的話。大王,你要知道,你這座人頭塔裡的人才,至少抵得上兩個足智多謀的她。”

  他的口氣帶著十足的傲氣,與生俱來的氣勢讓徐珍不由自主地信服——盡管此刻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是徐珍,但貴為士族的苻長卿,依舊對貧民出身的徐珍有著無法言說的威懾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許久之後,徐珍喘著粗氣舔了舔嘴唇,“這樣吧,我會任命你當我的軍師,如果你能像你所說的那樣給我帶來好處,我就不會為難你和安眉,事成之後,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多謝大王。”苻長卿聽了徐珍的許諾,恭謹地欠了欠身,輕聲道,“我只要安眉就好。”

  “哈哈哈哈。”徐珍聞言大笑,像終於找到了苻長卿的軟肋似的,舒心而又愜意地嘲笑起來,“苻刺史,我可真是沒想到,那樣一個傻乎乎的女人,竟然會被你捧在手心裡當成寶貝。”

  苻長卿笑而不答,一是因為此刻喉嚨已痛得火燒火燎,另外的原因便是……安眉的好處,沒必要讓別的男人知道,何況這男人如今實權在握,還是她的前夫。

  徐珍看著苻長卿沉默無言的模樣,越發認定他是被自己說中了心事,於是更加放肆地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你放心吧,那個嫌貧愛富、見異思遷的女人,我懶得再看一眼。既然苻刺史已經決定輔佐我,那就請你先到我住的屋子裡坐坐,和我談談你的計劃吧。來,苻刺史,這邊請。”

  苻長卿瞥了徐珍一眼,不動聲色地隨他離開了庭院。

  這一晚,虛弱的安眉在連驚帶嚇之後,再次無法自發地陷入昏迷。她在沉沉的夢鄉裡連連做著噩夢,但又像被粘稠的沼澤困住四肢的小鹿似的,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可怕的夢境中脫身。知道最後她終於從暑熱中大汗淋漓地醒過來,在空無一人的客堂裡睜著雙眼不停驚喘。

  此刻已是昃日偏西,安眉掙扎著半坐起身,卻遍尋不見苻長卿的身影。她的雙腳無法走動,因此心裡更加著慌,不禁戰戰兢兢地低喊了一聲,“苻郎……”

  空蕩蕩的客堂中無人回應,片刻後才有一名婢女從堂外一路小跑進來,跪在安眉面前道:“杜夫人您醒了?讓女婢來伺候您吧。”

  從婢女口中冒出的“杜夫人”三字,令安眉不由得一怔,一股寒意便無端從心底湧出,她忙顫聲問道:“剛剛你叫我什麼?”

  這是婢女抬起頭望著安眉,雙眼中掩不住的怨恨和仇視就像兩把刀子,刺得安眉不寒而栗,“奴婢叫您‘杜夫人’啊,杜夫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才數日不見,您就忘了我們嗎?”

  安眉聽了婢女的話,整個人如墜霧裡,心中的不安卻是越來越濃。這時只見那婢女竟霍然站起身,一連往後退了三四步,伸手指著安眉低聲罵道:“你是個妖孽!只要跟著誰,誰就會死於非命!先是苻刺史被斬首,接著是季鴻臚因為你找來殺身之禍,還有我們王爺,被那些賊人拷打致死,也只是因為招不出你的下落……你這個妖孽!”

  婢女的每一句話都像帶刺的鞭子,鞭鞭見血,令安眉頭腦發懵。最後她只能圓睜著雙目,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氣若游絲地對那婢女囁嚅道:“你……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這下賤的胡女,是個人盡可夫的妖孽》”說話的同時,那婢女又直直盯著安眉毫無血色的臉,神經質地冷笑道,“還有,那個跟你一同來的人是誰?是苻刺史嗎?他是人還是鬼?你是會妖術的吧……”

  婢女顛三倒四的瘋話躥入安眉的耳朵,讓她腦袋嗡嗡作響,亂成一團——人盡可夫是怎麼回事?季鴻臚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座府裡的王爺,又是怎麼回事?

  她被杜淑附身的這段日子裡,到底都發生了什麼?她是不是,做了許多骯髒可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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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眉用力捂住耳朵,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在恍惚中看到那個刻薄的婢女被人一把推開,又看到苻郎沖到了自己面前——他臉色蒼白,一雙黑眸中盛滿了對她的擔憂,卻讓她更想退縮!

  “苻郎,苻郎……”安眉慌亂地伸手想抓住苻長卿的衣襟,卻在指尖觸及他的一剎那,自慚形穢地逃開,“大人,我……我不干淨了……”

  這一刻安眉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曾經的某一段時光,苻郎在嫌棄她指甲裡有泥時,眼中露出的鄙夷之色——她生怕不潔的自己再一次面對他的蔑視,這種不能承受的痛苦讓她忍不住痛哭失聲;可是就在安眉背轉身子極力逃避苻長卿的時候,她整個人竟被他從背後緊緊摟住。

  “傻瓜,你這是想要做什麼……”苻長卿用力攬住安眉的腰,將臉埋在他頸側,聲音沙啞地埋怨。

  安眉將身子縮成一團,在苻長卿毫不動搖的堅持中,泣不成聲,“大人,我,我是不是……”

  “是什麼?”苻長卿嗤笑一聲,溫柔地在安眉耳邊低喃,“現在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要因為一些莫須有的原因同我分開?你不許再哭了,還有,叫我苻郎。”

  縮在苻長卿懷中的安眉止住哭泣,卻仍一邊啜泣著一邊回過頭,雙眼通紅地望著他搖頭,“可是,苻……苻郎,在我被附身的時候……”

  “原來你也知道,那是在你被附身的時候啊。”苻長卿望著安眉,沒好氣地一笑,“聽著,那個不是你,那只是一隻蠹蟲而已。如果你的身子就是你,我有何必費盡周折……”

  “可那到底是我的身子啊。”安眉淚眼朦朧地垂下頭。

  苻長卿漸安眉仍舊不能釋懷,便再一次摟住她,一邊吻著她柔軟的耳垂,一邊輕柔地低聲道:“何必再糾纏這一點,難道你忘了,那個時候……你自己在做什麼了嗎?”

  他的吻細密如雨,落在安眉的耳邊、脖頸處,將安眉吻得意亂情迷,令她只能在恍惚中呢喃道:“嗯……那是我在說什麼?”

  “當時……”苻長卿順勢讓安眉躺倒,帶著得逞的笑意吻住她的唇,模糊卻有清晰德吐出一句,“你在救我。”

  苻長卿的話讓安眉剎那間淚如泉湧,她的聲音再度哽咽起來,卻因為他霸道的擁吻,讓所有哭腔統統被封緘。然後她朦朧看見苻長卿幽黑的眸子,那雙眼睛深情地凝視著她,目光專注而溫柔——她忘不了自己曾經那麼渴望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渴望到想都不敢想,而今,她覺得人生從未如此這般完滿,完滿到下一刻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都讓人覺得死而無憾。

  安眉終於帶著淚笑起來,她伸手抱住苻長卿因為雙腳的不便就那樣軟軟躺在他身下,像一隻身在巫山雲深之處、伏在花葉下閉著眼睛多雨的鷓鴣,帶著惶惶無助的驚怯卻又乖順地一動不動,讓苻長卿的手伸入她淡薄的夏衣……

  指腹下細嫩的肌膚,帶著令苻長卿熟悉的溫暖和細膩讓他的欲念也隨著手指的撫觸一寸寸高漲。他在安眉急促慌亂的呼吸中壓下身子,像溯流而上的行舟緩緩深入桃園,靈巧的竹蒿在水澤不斷點出迷亂的漣漪,而兩人彼此應和的呻吟又是那樣低啞,就像搖過巫峽的歸舟,欸乃一聲,山水綠……

  身在亂匪大營的提心吊膽,讓他們兩個人就像晨光裡的霧水,帶著一意孤行的任性也往了身外的紛擾,只顧著急切地貪歡。

  當縱情過後雲收雨住,苻長卿在喘息中睜開雙眼,只覺得腦中有一剎那的空蒙,而心中唯一的念頭卻又是那樣清晰,就像在曠遠的空山中吶喊那般回腸蕩氣——如果他不曾遇見她,人生會是個什麼樣子?而他又是何其幸運,可以有她陪著自己,在命運的風浪裡跌宕起伏。不管這是老天的安排還是蠹蟲的惡作劇,他都無法再回避自己的心意——他愛她,無論生老病死,出身貴賤,他都愛她!

  苻長卿這樣想著,不禁就依偎在安眉耳邊,對她輕聲低語道:“安眉,我愛你……”

  安眉頓時張大雙眼,不敢相信苻長卿竟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一時間只能望著他結結巴巴道:“苻、苻郎?”

  倒是苻長卿看著安眉不知所措的反應,居然忍不住快活的笑起來,“怎麼?被我嚇著了?”

  “不,我沒……”安眉紅著臉剛要強辯,卻到底因他的話而笑起來,雙頰通紅,雙眼又黑得發亮,處處洋溢出幸福的顏色。

  苻長卿的性子一向不肯吃虧,此刻自然要不依不饒的與安眉廝纏,在她耳邊佯裝不悅地低語道:“哪……現在該你說了。”

  “哎呀?”安眉被苻長卿無賴似的撒嬌鬧得不知所措——也難怪她錯愕,她的苻郎,從前怎麼會路出這樣的面目?

  這時得不到安眉回應的苻長卿,竟故意雙眼乜斜地看著她,壞笑著先發制人道:“難不成,你還想耍賴嗎?”

  安眉被苻長卿鬧得雙頰發燙,只能在他﹛熱的目光中暈乎乎地閉上雙眼,聲如蚊般對他耳語,“苻郎,我愛你……”

  苻長卿感覺到安眉在自己懷抱中的站裡,終於如願以償地笑起來,低頭吻了吻她的鬢發,“現在好了,安眉,往後的日子,我們一起闖吧……”

  “啊?”安眉一時無法領會苻長卿話中的深意,不禁疑惑地驚歎一聲。

  這時就聽堂外忽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正是徐珍領著大批部下沖進唐來,不懷好意地望著苻長卿與安眉大笑道:“苻軍師,我說怎麼找不到你,原來你在這兒快活呢。走,出去喝酒!”

  安眉此刻看見自己的前夫,嚇得臉色煞白,一個勁地想往屏風後躲。苻長卿安撫著她緊張弓起的脊背,然後對徐珍朗聲道:“大王,既然你已任命我為軍師,是否方便安排一間廂房,以供我與拙荊棲身?”

  徐珍聽見苻長卿稱呼安眉為“拙荊”,就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又仰著脖子哈哈大笑了好一陣,才假裝慷慨大方地對苻長卿揮揮手,“苻軍師,撥一件廂房這樣的小事,還用得著這樣客氣嗎?你放心吧,我這就安排。”

  安眉不知道苻長卿與徐珍私下做了什麼交易,此刻只能惶恐不安地看著他們相互吹捧,冠冕堂皇地說些場面話。倒是徐珍親口許諾的廂房很快就安排妥當,苻長卿抱著安眉一路走進房中,將她安置在榻上後,才附在她耳邊輕聲道:“現在我暫時給徐珍做事,你什麼都不要擔心,就乖乖躺在房中養傷好嗎?我離開時會把門窗鎖好,沒人能闖進來,你只管安心等我回來。”

  苻長卿的口吻平穩沉靜,可是安眉怎麼能放下心來?她不禁泫然欲泣,可還是依言點了點頭,“好,苻郎,你萬事小心……”

  無論多害怕、多擔憂,她都不能再成為他的負累。

  洛陽依舊是烽火連天,無論外界如何瞬息萬變,安眉就蝸居在風暴中心的一間小屋子裡,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這些日子苻長卿每天都早出晚歸,安眉為了能夠和披星戴月的苻長卿說幾句話,漸漸養成了白天睡覺晚上清醒的習慣。這樣她就可以在苻長卿帶著倦意沉沉入睡時,躺在一旁仔細看他的睡顏。

  他在夢中眉頭緊鎖,嘴角下抿著,看起來比以前還要狠戾——苻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麼?是不是很不順心?安眉胡亂猜想著,但心裡卻沒有一點頭緒。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他怎麼可能順心呢?為篡奪天下的逆賊謀事,他現在的一言一行,都和從前的意志是相互違背的吧?可是不管苻郎怎樣做,一定都有他的道理……

  安眉靜靜窩在苻長卿的懷中,在夜色中近乎貪婪地凝視著他,目光描摹著他略顯消瘦憔悴的臉,眼角就漸漸滑下淚來。

  安眉再度一夜無眠直到拂曉時迷糊地與苻長卿道過別,才疲倦地入睡。這一天,窗外的世界似乎格外吵,後來又似乎格外安靜,也許是夏天就快要過去,樹上的鳴蟬叫得格外淒切。在一片撕心裂肺的蟬鳴聲裡,安眉的夢境則是一片空白,她只覺得自己渾身黏糊糊出了一身汗,雙腳空落落的什麼也踩不住,卻又針刺一般痛癢難當。

  就在安眉輾轉不安,快要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有一雙手不停搖晃自己,於是她暈乎乎地睜開眼,看見了那個正在床榻邊望著自己的人,“苻郎?你怎麼回來了……”

  “快起來,我們馬上要離開這裡。”苻長卿幽黑的雙眸緊盯著安眉,臉上卻不見喜怒,只泛著一股嚴肅而緊張的寒意。

  安眉一聽見苻長卿的話,整個人立刻就清醒過來,她慌忙坐起身望著他問道:“離開這裡?難道徐珍他們要離開京城了嗎?”

  “不,是要進宮。”苻長卿言簡意賅地說完,一張臉更是陰沉,緊繃著沒有任何表情。

  安眉被結結實實得嚇了一大跳,將他的話結結巴巴重復了一遍,“進宮?”

  “沒錯。”苻長卿一邊動手幫安眉穿衣,一邊對她簡述進來局勢變化的始末,“我替徐珍招降了一批士大夫,幫他籠絡住京城的人心,這樣守衛皇宮的各路羽林軍很快也投降了。今天皇宮把守不住,正午時已經被亂進攻破,馬上我們就要准備進宮。”

  苻長卿的話聽得安眉目瞪口呆,她慌忙結結巴巴地問道:“皇宮被攻破了,那,那皇帝呢?”

  “皇帝?”就在安眉六神無主的時候,苻長卿的嘴角竟滑過一絲冷笑,“據被俘虜的宦臣說,他知道皇宮守不住,今天早晨就已經在金鑾殿裡投繯自盡了。”

  這個消息無疑像晴天霹靂將老實本分的安眉徹底嚇懵。她雖然是一個卑微的胡女,但從小就遷入中原,心中自然是將京城裡的皇帝看做是天神一樣。所以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與自己拜過堂成過親的徐珍,會將那深藏在皇宮中的天子活活逼死;而與自己有著夫妻之實、曾經身為天子寵臣的苻郎,今日卻又做了逼死天子的幫凶!

  而她、正是她……吞下了五只囊蟲,才會改變了這兩個男人的命運,也改變了天下的局勢!安眉的身子無法遏制地發起抖來,雖然她也曾隱隱料到今天這一幕遲早會到來,可是當事實擺在眼前,這一刻她任然恐懼得不敢面對。

  “苻郎,苻郎,我們犯了大罪,對不對?”安眉兩眼發直地望著苻長卿問,視野中卻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對,我們犯了大罪,而且是十惡不赦的第一條大罪。”苻長卿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可臉色卻依舊難掩蒼白,“不過你知不知道,安眉,這世上除了十惡不赦的大罪,還有另外一句話。”

  “什麼話?”安眉恍恍惚惚地問。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

  這句話如針一般刺得安眉渾身一顫,她睜大眼睛看著苻長卿,傻傻“嗯”了一聲。她失魂落魄的模樣被苻長卿看在眼裡,讓他眉心一蹙,猛然伸手將她緊緊摟住,“安眉!你仔細聽著,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我們只能往前走,你明白嗎?”

  “嗯,我明白,明白。”安眉在苻長卿懷中不斷點頭,看著他目光灼灼如堅毅的寒星,不禁伸手捧著他的臉,惶惶掉下淚來,“你也是為了我,才這麼做……”

  苻長卿聽著她自責的話,卻忽然笑著搖搖頭,“不,我這麼做,不光是為了你,也不光是為了我,你以後就會明白了……來,我們走吧。”

  “嗯。”安眉點點頭,伸手攬住苻長卿的脖子,任他將自己打橫抱起,徑直走出廂房。

  午後的陽光整烈,安眉一出房門就忍不住瞇起雙眼,懷著恐懼緊貼在苻長卿的懷中。在他們四周圍滿了目露凶光的亂匪,還有昭王府至今殘餘的、已經被折磨得神態麻木的家眷們——其中也包括那個曾經詰責安眉的婢女。此刻她正像一隻被揪了毛的野貓一樣擠在人群當中,盯著安眉的目光既露著些許驚怯,又透著一股凶狠。苻長卿與安眉靜靜地沉默著,就這樣在眾人的注視中一步步走出昭王府,直到踏上等候在王府外的馬車。

  當安眉和苻長卿在車廂中坐定,華麗的車幔便倏然落下,將安眉游移的視線與車外徹底隔絕。這時昭王府中忽然響起一片淒厲的哀號,安眉身子一顫,被苻長卿攥在掌心的手止不住地冒出一層冷汗,“外面……”

  “你不用管。”此刻苻長卿只是牢牢攥住安眉的手,堅定的視線始終直視前方,冰冷的側臉不能帶給安眉任何寬慰,“徐珍既然要離開昭王府,自然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這段日子王府中發生的所有事——包括殘殺昭王、凌辱女眷、堆砌人頭塔,還有他的死而復生和為虎作倀……統統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自然要在離開時順手掩埋。

  成王敗寇,自古皆然。如果他此行失敗,自然會得到應有的懲罰,而今,一切都已顧不得了。

  安眉望著苻長卿,一瞬間彷彿又回到那個遙遠的夢境裡——她在夢裡追逐苻長卿的馬車,而暖風輕輕掀起車簾的一角,恰好露出他俊美冷漠的側臉——就像現在這般俊美冷漠。安眉靜靜咬住下唇,在車外淒厲的慘叫聲中望著苻長卿,忽然便低下頭,將額角緊緊靠上他的肩頭。

  無論如何,無論發生了什麼,她都不要再與他分離,再也不要。

  這時馬車終於緩緩駛動,吱吱呀呀地開始向皇宮前行。苻長卿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與安眉逐漸緊挨,順勢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昭王府與皇宮距離並不遠,馬車長驅直入,很快就從已然洞開的城門中進入了禁宮。投降的文武百官次第跪在丹陛的兩側,迎接騎在馬上趾高氣揚的徐珍。

  此時苻長卿掩住臉,從馬車中掀簾向外望,墨黑色的眼珠緩緩轉動,冷冷掃視過跪在地上的滿朝武將。

  很好,苻氏舊部還剩下不少,堪為我所用……苻長卿一邊暗忖,一邊鬆手放下了車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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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背水一戰

  亂匪源源不斷地湧入了皇宮,按照當日徐珍的許諾,國庫中數不盡的財寶、後宮中數不盡的美女,都應當由他的黨羽均分。然而在數月的戰斗中,原本平起平坐的亂匪們多少也分出了一些高低品第,再加上在戰斗中悄然結成的各個派系明爭暗斗,孜然使得分贓開始不均。

  於是皇宮中亂成一團,入夜後更是顯得鬼魅橫行,到處都有宮娥猝然響起的啼哭聲,然後很快又如星殞花落,悄無聲息的湮滅在深宮黑暗的角落裡。

  是夜,苻長卿將安眉安頓在一座宮殿裡,便去找徐珍商議整頓軍紀之法,首先是要求無法無天的亂匪不得濫殺士族、滋擾後宮。另外臨行之前,他又招來幾名宦官仔細的盤問,對他們囑咐一番後才將他們放走。

  苻長卿在離開宮殿時特意叮囑安眉要好好休息,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她怎麼可能安穩的睡上一覺?安眉擔驚受怕的躺在榻上,在美輪美奐的宮殿裡一直睜著眼睛等待苻長卿,可是就在後半夜,她忽然聽見宮外響起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然後一個女子清冽的嗓音帶著驚怯的微顫,向不知什麼人輕聲的問道:“你們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安眉聽得一驚,立刻弓身從榻上坐起來,豎著耳朵傾聽。

  這時只聽到一道宦官的聲音響起,對他女子細聲細氣的道:“娘娘,小人將你帶出冷宮,也是奉了一位官爺的命令,他就住在這座宮裡,待會兒您見了他,問他不就知道了?”

  “這座含香殿,原本是我住的”那女子聲音頓了頓,雖含懼意,卻仍是壯著膽子輕輕啐了一聲,“這裡哪會住什麼官爺?你這賤奴,豈有山河才破,就認賊人做爺的道理?”

  “是,娘娘,您說的都對,小人們可不都是賤奴?”這時另一道宦官的聲音響起,尖細的音色裡頗有些不以為然。

  “你——”那女子氣極,還要說什麼,這時就聽一個孩子忽然奶聲奶氣的哭起來,嚇得女子慌忙輕聲哄道:“麟兒乖,你瞧,我們又回來住了……”

  這時殿門應聲而開,幾個人隨著殿門吱呀的響聲跨進了宮殿。安眉立刻像個做賊的人那樣縮起身子,心虛而慌亂地望向聲音的來源處。

  幾根宮燭次第被人點亮,那女子急於將懷中的孩子安頓在榻上休息,理所當然地走進了內殿,在繞過屏風時,不注意被坐在榻上的安眉嚇了一跳。

  “你是誰?”那女子立刻充滿警覺地盯住安眉,又慌亂的向身後張望了幾眼。

  安眉無從解釋自己的身份,白著臉支吾了半天,這時幸好有幾名宦官也跟著走進了內殿,看見了坐在榻上的安眉,立刻笑著上前解釋:“娘娘,眼前這位夫人,就是那官爺的家眷。”

  “呸,什麼夫人!”那女子又啐了一口,瞪著安眉怒道,“憑你也敢睡在這裡,白白污了我的床榻,還不下去!”

  安眉嚇了一跳,滿臉蒼白地望著眼前這個倨傲的女子,無端就覺得她看起來有點眼熟,很象一個人。偏偏這樣的人安眉從來都不敢反抗,於是她慌忙道了一聲歉,雙手就撐著床塌的邊沿,勉強讓受傷的雙腳著地。

  倒是一旁的宦官看不過眼,對著那女子訕笑道:“哎,娘娘,您也看見了,這位夫人腿腳不便,您趕她下塌,這不是難為她嗎?”

  “哼,她這傷,恐怕就是隨軍時落下的!怎麼造反受傷的時候,不覺得為難呢?現在倒說我為難她……”那女子抱著懷中的孩子,一雙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盯著安眉,艷麗的臉色在貴氣逼人之中,又透著一種桀驁的傲氣。

  一旁的宦官們很是心虛,害怕自家的娘娘把人給逼得緊了,一會等那官爺來了不好交差,反害得自身受連累。於是慌忙上前扶住蹣跚的安眉,對那女子道:“娘娘,小人們知道您心氣難平,可是今時不同往日,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就算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小殿下著想啊!聽說那些亂匪,最喜歡拿嬰兒往地上摜死取樂。嘖嘖,您想想多可怕……”

  這一通話果然把那女子嚇得不輕,只見她滿臉蒼白地抱緊懷中幼子,想說點什麼卻又訥訥無言。恰在這時,蒙著臉面的苻長卿竟趁著眾人沒留神時,悄然踏入了宮殿。面向眾人的安眉首先看見了他,頓時如釋重負地喚出一聲,“苻郎……”

  在場眾人立刻回過頭,趨炎附勢的宦官們趕緊跪滿一地,不住口地叫著“官爺”,而那抱著孩子的女子竟也僵立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瞪著苻長卿發怔。

  “你們幾個,都下去吧。”苻長卿屏退眾宦官,將安眉重新抱上塌,直到閒雜人等統統走干淨之後,才對那女子柔聲開口道,“道靈,我害你受苦了。”

  安眉一怔,還沒弄明白眼前這一幕的來龍去脈,就見剛剛還在那兒逞強的女子,此刻竟然雙膝一軟,抱著孩子跌坐在地上。

  “大哥?是你媽?大哥……”苻道靈捂住雙唇,一瞬間淚如雨下,“可是你的聲音,你的聲音……”

  “只是變了聲音,已經是萬幸了。”苻長卿邊說邊解下面巾,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妹妹。

  當苻道靈在昏暗的光線中看清自己哥哥的臉時,頓時有哽咽一聲,卻淚眼朦朧地笑起來,“大哥,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嗯。”苻長卿點點頭,看著在她懷中泫然欲泣的男孩,不禁又是微微一笑,“這個孩子,就是麒麟吧?”

  “嗯。”苻道靈立刻伸手抹抹眼淚,起身將孩子抱給苻長卿看,“大哥,你還沒看過麒麟吧?來,麒麟,快來見過你舅父,快叫舅父……”

  躺在母親懷抱裡的麒麟只顧著吃手指,哪能立即學會這陌生的稱呼,yinci9只是睜圓了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望著苻長卿,卻喊不出聲音來。苻道靈忍不住撲哧一笑,吸了吸鼻子向自己的哥哥抱怨道:“哎,大哥,他被我寵壞了,笨得要死……”

  “男孩子,寵不得。”苻長卿認真說完,旋即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禁苦笑。

  這時苻道靈又牢牢抓住苻長卿的衣袍,這才確信面前的大哥是活生生的人,而在眼下這國破家亡之時,能夠看見暌違三年多的大哥,真可謂不幸中的萬幸!苻道靈百感交集之餘,忍不住就望著苻長卿問道:“大哥,你不是已經被斬首了嗎?又如何能夠活到現在?還有,你怎麼會和亂匪們一起進宮呢?”

  “此事說來話長,但我來這裡,大半原因是為了你。”苻長卿忽悠宣布個往常那樣,伸手撫摸了一下妹妹的頭頂,然後又牽起她的手往塌邊走近了一步,指著安眉對她道,“來,見見你的大嫂安眉。”

  這“大嫂”二字簡直就像一根針,扎得安眉和苻道靈同時一疼,驚得她們彼此張皇對視,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此時苻道靈滿是傲氣的墨黑色眼珠,終於肯把目光紆尊降貴地落在安眉臉上,她細細端詳著安眉深邃的五官,漸漸在心中確信眼前這個女子,就是目前進宮時對自己抱怨的那個胡女!

  “大哥……”:此時此刻,苻道靈不知道該如何勸諫自己荒唐的大哥,只好斟酌著撒嬌道,“大哥,我記得目前說過,她只是你的侍妾,那我怎麼好叫她大嫂呢?”

  “過去是侍妾,如今已是發妻了。”苻長卿望著安眉微笑,似是渾然不覺妹妹的抗拒。

  苻道靈瞪大雙眼,不以為然地反問苻長卿,“何時有這樣的事?你們有明媒正娶,在苻府拜堂嗎?”

  “道靈。”這時苻長卿笑著打斷執拗的妹妹,輕聲道,“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苻府,我已經回不去了。”

  他的話聽似輕描淡寫,卻又字字千鈞,壓得苻道靈忍不住就哭出聲來,“大哥……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如果你真的要捨棄苻氏,那麼你,你笑著為什麼又來見我?”

  苻道靈一徑痛哭,惹得她懷中的麒麟不停叫著“母親母親”,最後忍不住也跟著號啕大哭起來。苻長卿看著面前大哭的母子,被他們鬧得哭笑不得,只好走上前撫摸了一下外甥的小腦袋,用沙啞的聲音寵溺地說道:“我什麼要來見你?道靈,那是因為我知道你被關在冷宮裡受苦。還有,你有了一個這樣重要的孩子。”

  苻道靈聽出了苻長卿的弦外之音,哪還敢繼續放肆哭泣,慌忙盯著自己的哥哥,壓低了嗓子問道:“大哥,你在說什麼?”

  苻長卿沒有立刻回答妹妹,只是笑著點頭贊許道:“不愧是我妹妹,果然蕙質蘭心。”

  到底和自己血脈相連,說起話來一點就通。苻長卿不禁面有得色回望安眉,果然見她一臉懵懂,忍不住就笑著上前坐在她身邊,牢牢握住她的手。倒是苻道靈在旁邊埋怨地瞪了自己哥哥一眼,低聲催促道:“大哥,你快說吧,還是賣什麼關子。”

  苻長卿望著自己的妹妹,看著她一身冷宮中儉素的妝容,身子骨消瘦,卻還緊抱著孩子不放的狼狽模樣,那還有半點昔日做苻府千金時,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嬌貴?不僅苦澀的一笑,“道靈,你可知當日御史台為我羅織罪名時,其中一條就是說我以父親大壽為名,私自與各州番將書信往來,包藏凶慝,圖謀不軌?”

  苻道靈聽見哥哥如此說,雙眸不禁一黯,抱著兒子走到苻長卿對面坐下,低聲道:“這我知道,可大哥你是被冤枉的。”

  “不管我有沒有被冤枉,總之有一點不可否認——我苻氏的實力在朝中的確影響深遠,這一點,既是當初天子想鏟除苻氏的原因,也是我今後來意鏟除亂匪的根基。”苻長卿說道這裡,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冷笑,“可笑的是,亂匪的頭目只當我是個普通的刺史,卻不知我招降那麼多將領,都是打著苻府的旗號。我們士族的力量,豈能容他小覷?”

  苻道靈聽完苻長卿所言,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聽大哥的意思,原來你是打算潛伏在亂匪營中,暗地聯合朝中各派勢力,伺機反撲?”

  “沒錯。”苻長卿點點頭,望著苻道靈低聲道,“如今亂匪魚龍混雜,烏合之眾甚多,如果說攻打天下時他們尚能齊心,突進大勢已定只等著瓜分利益,則正是他們窩裡斗之時。據我觀察,亂軍頭目突進已無力掌控全局,只要我能順利地聯合各方力量,等亂匪們軍心大亂時一舉出擊,則制勝的把握足可十拿九穩。只是我本該是個已死之人,如今不能輕易暴露身份,所以道靈,我打著苻府的旗號網羅各地舊部和朝中勢力,其實是用你的名義。”

  “我的名義?”苻道靈不禁一怔,低頭看了一眼睡在自己懷中的孩子,隱約便猜出幾分哥哥的意圖。

  “道靈,如今天下大勢已去,但大魏的國祚並非全無轉機。”苻長卿深深望了一眼自己冰雪聰明的妹妹,口氣盡量和緩地對她說,“道靈,你還記得前朝那位擁立幼主,垂簾聽政的一代賢後嗎?我想,我會把你送到那個位置。”

  苻道靈被哥哥的話嚇了一跳,然而她很快就冷靜下來,對苻長卿輕輕點了點頭,“大哥,我明白的。身逢亂世,又做了貴嬪生下麟兒,在這樣的風口浪尖,不橫下心闖一闖,又能有什麼好的出路呢?”

  苻長卿看著自己聰慧通達的妹妹,不禁面帶驕傲的點點頭,又側過臉來,凝視著一直安靜坐在自己身旁的安眉,緩緩開口道:“事成之後,我會隱姓埋名,輔佐幼主,永遠都不會再回苻府;而我這輩子,將和安眉廝守終生。所以道靈,重興苻氏一門的大任,就交給你了。”

  他這一句話,讓安眉和苻道靈同時落淚。安眉此刻被苻長卿握住一隻手,之覺得從他掌心傳來的陣陣熱力,讓她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安心;而苻道靈卻是哽咽著低下頭,伸手擦擦自己發紅的眼眶,“大哥你說這是什麼話……說是將大任交給我,其實,還不是要你幫著我和麒麟?苻家這一輩,只有靠你才能復興……”

  苻長卿聽著妹妹半帶埋怨的話,卻只是笑著不答。這是一直安臥在苻道靈懷中酣眠的小男孩,卻突然從天天的睡夢中醒來,兀自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望著母親笑笑,又向她伸出一隻胖乎乎的銷售,喃喃個不休,“母親,母親……”

  眾人被他天真的笑語惹得怔怔發愣,直到回過神時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蒙在窗欞上的細絹已變成了朦朧的亮藍色,窗外的天早就亮了。

  隨後短短一年時間,盤踞在洛陽的大興渠亂匪,因為分贓不均引發內訌,就在人心浮動之際,被京城內外的官軍聯合挫敗。匪首徐珍於亂軍混戰時因身中流失而亡,各地餘部也被陸續剿滅,於是天下局勢稍定,先帝幼子邵麒麟即位,由太後苻氏垂簾聽政,定國號重興。

  大魏朝經此一亂後元氣大傷,因為中斷了大興渠的修築,又放還勞役還鄉,獎勵耕織休養生息,終於在兩年後使得天下百廢俱興。

  黎明百姓們安居樂業,紛紛對幼主和太後歌功頌德。垂簾聽政的苻太後出生名門,乃是青齊苻氏之女,因此當她掌權之後,在先帝時被削爵打壓的苻府,也重新振興。故而也有些愛捕風捉影嚼舌根的人,說著國號“重興“二字,不但興了大魏,也興了苻氏一族。

  不過盡管苻氏驕盛日隆,苻太後的家族中,卻也沒出幾個顯赫的任務。大抵富貴之家多敗兒,至今洛陽城的百姓談論這些事時,都會連帶著想起苻氏英年早逝的長公子,論及當年“洛中英英”的風華,言談之餘無不扼腕歎息。

  據說苻太後明慧博識,頗能臧否任務,出了提拔自己家族的人之外,也倚重超重一批老臣,尤其特別信賴一個太傅。說起這個太傅,也是個挺有趣的談資。據說他身世神秘,在寇亂之時橫空出世,奔走於各路官軍陣營連橫合縱,為剿滅卵匪立下了汗馬功勞。

  翩翩他又無名無姓,除了太後,天下大概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平日他深居簡出,只和夫人居住在皇宮附近的太傅府中,連早朝都不露面。舉凡朝政大事,需要太傅定奪的,苻太後都是派人直接用馬車將他接入深宮密探;有時甚至一抬風興,抱著年幼的小皇帝親臨太傅府,一直盤桓到第二天雞鳴時才回宮。只是這苻太後雖名為太後,卻正當青春年華,久而久之,難免就傳出些風言風語。這大概就是這位賢德的苻太後,唯一可以被人詬病的地方了。說起這事還是有個逸聞,原來當日這流言在坊間傳得久了,苻府二公子苻仲卿年少氣盛,某日曾率領一干僕從騎著大馬沖進太傅府,養眼要好好找那個太傅一頓麻煩。不料他沖進太傅府後不到一個時辰,竟然就大哭著從太傅府裡奔出來,嚇得圍在府外等候主人的僕從們目瞪口呆。

  至此那太傅與太後之間的密切的往來,苻府上下便三緘其口,不再過問,由著那太傅運籌帷幄,輔弼太後治理天下。又有好事者傳說,那不拋頭露面的太傅說話聲音嘶啞,而他夫人的腿腳則有點跛。因此後來就有這樣一首童謠,時時被街頭嬉鬧的小兒們掛在口中傳唱,“啞太傅,不上朝;瘸夫人,坐大轎。一搖一搖買蒸糕,太後來了不讓道,大家一起吃蒸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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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8-20 17:15:45
第五十七章

  秦州始平郡扶風縣西南的小澤村裡,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某日,從扶風縣的衙門裡忽然來了幾名官差,竟然過問起小澤村的那棵大槐樹來!

  小澤村的長老自告奮勇地領著官差來到村頭,繞著那顆大槐樹轉了兩圈,喋喋不休地聒噪起它的好處,“差爺,你們怕是不知,這棵老槐樹已經有一千多個年頭了,它可是我們小澤村的寶貝~這棵老槐可是一個神物,神在什麼地方?就拿幾年前來說,它被一場怪雷劈得整棵都焦死啦~可是如今呢,你們瞧它枝繁葉茂,哪兒還看得出半點被雷劈過的樣子來?鄉民們每年都會在樹下舉行社祭,這些年,風調雨順都靠它,嘿嘿……”

  從扶風縣來的官差們腆著肚子,耐心聽完長老天花亂墜的一席話後,只簡單回復兩字,“要砍。”

  “什麼?”小澤村的長老聽了官差的話,嚇得差點背過氣去,簡直疑心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差爺,你們,你們何出此言?”

  官差們面面相覷,對著長老一拱手,隨口敷衍道“”對不住了,老爺子,這也是上面的命令。“”這,這不成!“小澤村的長老面紅耳赤,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嚷起來,”這老槐是村裡的神樹,你們說砍就要砍,那總得說出個道理呀……“”老爺子,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沒事還能來難為您嗎?請您老多擔待!至於為什麼砍掉這棵老槐樹,難道您還不知道嗎?“為首的官差擺出一副有話好商量的姿態,苦著臉,對長老比出一根小指頭,”誰叫你們村,出了徐珍這麼個大人物呢?如今上面發話了,朝廷裡,據說還是太傅大人,說你們村的風水不好,專出亂臣賊子。只要砍掉你們村頭的千年老槐樹,小澤村從此才能斷了匪氣,才能太平!老爺子,您就認了吧。“小澤村的長老張口結舌,瞪著眼睛對那官差道:”太,太傅大人?他怎麼會知道,我們村有棵老槐樹呢?“”要不怎麼說人家有本事,能當太傅呢!“官差們哈哈笑道,拍了拍長老干瘦的肩頭,”老爺子,只不過是砍一棵樹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徐珍那個大反賊當年都打到京裡去,把皇帝都給逼死了,如果不是太後仁厚,小澤村全村的人命都保不住!如今只是要您砍一棵樹,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官差們這一席話合情合理,說的村中長老啞口無言。然而老人家終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心裡總是堵得慌。這天夜裡他在炕頭輾轉反側睡不踏實,最後終於長歎一聲,披衣下地,摸出門往村頭走去。

  時值春末夏初,夜裡並不算涼,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就像過去的許多年一樣,屹立在小澤村的村頭沐浴著月光,在醉人的南風中招搖著枝葉,沙沙作響。

  年邁的長老繞著老槐樹轉了兩圈,無奈地歎息一聲,又將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響,”老槐,老槐,你歲數比我還大!“回窗‥的,只有風中沙沙的槐葉聲。

  ”所以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斷在我手裡呢!“長老痛心疾首,手中的拐杖又是狠狠一敲,下一刻便像下定了某個重大的決心似的,轉身顫巍巍卻昂首闊步地離去。

  “嘿,我當然比你歲數大,大得多,雖然你看起來那麼老。”這時槐鬼坐在書巔,望著長老離去的背影歎氣道,“哎,我可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現在就這樣離開,還真有點不捨得。”

  “你不離開也行,就等著原形被砍吧。”柳鬼此刻陪坐在槐鬼身邊,一同隨風搖晃著,涼涼的口氣還是和從前一樣,時時刻刻都帶著嘲諷。

  “嘿,你就樂意看著我被砍,對吧?”槐鬼對著柳鬼擠眉弄眼,齜牙笑道,“我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呢,明天我就把原形移到山坳裡去!”

  “隨你。”柳鬼不以為然地一笑,在如水銀的月光裡仰起頭,枕著手臂懶懶躺倒,睡在槐鬼婆娑搖曳的樹冠之巔,瞇著眼睛輕聲道,“瞧著月亮,真圓。”

  槐鬼被柳鬼難得的詩意肉麻出一身雞皮疙瘩,兩眼一翻,看著歇在自己頭頂的月亮,就越發覺得不順眼,“嗯,是圓。”

  兩隻樹鬼就這樣貌合神離——或者不如說是貌離神合地躺在一起,閉上雙眼汲取月光的精華,在呼吸吐納中漸漸睡去……直到第二天旭日東升時,他們才被一陣敲鑼打鼓的喧鬧聲吵醒!

  “吵什麼,真見鬼!”槐鬼懊惱的咕噥,坐起身睜眼一看,不禁出奇憤怒的大叫了一聲,“誰幹的?”

  這時,柳鬼也跟著往下一瞄,立刻幸災樂禍的大笑起來——原來老槐樹粗壯的主干上,竟然被圍了整整一匹紅絹。這樣的行為,對槐樹來說是一種咒縛,凡是被紅絹圍住原形的樹鬼,是沒有辦法移動原形的。

  也就是說,我們的槐樹此刻……只能活活等著被砍了。

  這位好心辦壞事,既替槐樹圍上紅絹,又在樹下敲鑼打飽︼集村民的人,正是小澤村的長老。只見他敲完銅鑼後振臂高呼,花白的山羊鬍子在風中不停顫抖著,“鄉親們,縣衙裡來人要砍我們村的神樹,這可不能!我活到這把歲數,也夠本了,今天哪怕我死在這裡,也絕不能讓他們砍這棵樹!”

  小澤村的鄉民一大清早就被長老召集到樹下,個個臉上都帶著睡眼惺忪的麻木,籠著袖子老大不情願的嘟囔,“長老,縣衙裡的差爺都發話了,這樹非砍不可。您老跟他們對著干,有什麼益處?若是把事情惹大了,縣裡的大官來治我們的罪,可叫我們怎麼辦?”

  長老沒想到自己的晚輩竟會反駁自己,氣得翻了好大一個白眼,“治罪算什麼?就算賠了我這條老命……”

  “那是您願意賠掉您的老命,我們可沒說願意賠掉我們的小命啊……”

  長老被村民的話噎住,瞪著眼睛顫聲道:“你們……你們怎麼這麼沒良心?要不是老槐樹保佑,去年村裡能豐收嗎?”

  “長老,雖說去年的豐收是老槐樹的保佑,可是,饑荒的時候它也沒出來保佑我們啊。再說了,當年它被雷劈焦的時候,也是您說這槐樹不吉利,叫我們撤掉祭祀的,對不對呀?”有人開始和長老翻起舊賬來。

  長老的臉霎時發白,瞬間又變紅,最後紫裡透著青,缺了牙的癟嘴囁嚅道:“話雖這麼說,可自從它復活,咱們村就沒鬧過饑荒不是……”

  這時槐鬼趴在自己的樹冠上,很是公允地接腔,“雖說是,但不鬧饑荒跟我也沒什麼關系呀。”

  柳鬼聽了在旁笑道:“所以說,該砍!”

  槐鬼白了他一眼,還沒說什麼,這時縣衙的官差就已經領著兩名伐木工,大老遠地往這邊來了。槐鬼頓時緊張起來,喉嚨裡擠著哭腔道:“他們砍我有什麼意思?我是不材之木,一不能築橋,二不能做梁,只能劈一劈當柴燒!那個男人也真夠狠心,我救了他,他卻恩將仇報……”

  說話間就看那伐木工跟著官差越走越近,樹下的鄉民們看見官差來了,立刻自動讓開一條路,兩名伐木工便一路走到大槐樹眼前,不禁歎了一聲,“嘿!好大的家伙,想砍它,還真得費點力氣!”

  小澤村的長老一聽這話就急了,望著官差凶巴巴地吼道:“這樹不能砍!”

  “老爺子,砍不砍,可由不得您啊。”官差說著就把長老挾持住,一左一右將他強行拖到一邊,對著伐木工高喊道:“砍!”

  這時伐木工便揚起斧子,坐在樹冠上的槐鬼立刻嗷了一聲,情急之下就不管不顧地拽住柳鬼,淚汪汪道:“老柳,救救我!”

  柳鬼一晃神,直覺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到來,心髒止不住一陣蕩漾,剛要掐指做法,卻見大老遠的地平線上又出現一匹快馬,眨眼間就趕到了樹下,“停斧——停斧!”

  樹下眾人一時全都愣住,傻傻看著那匹快馬長嘶一聲停在他們面前,跟著又從馬上跳下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來。那少年十三四歲的樣子,通身都是京城最時興的打扮,氣派非凡!但見他躬身向眾人一拜,朗聲笑道:“我奉太傅夫人之命而來,請扶風縣衙的差爺不忙砍樹,我家夫人的馬車隨後就到,請差爺們稍等片刻,可好?”

  鄉民們聽清了少年的話,靜默了片刻之後,立刻嗡的一聲炸開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就連樹上的槐鬼也止不住地手舞足蹈,額手稱慶,“我就說我命不該絕!我早就算過自己死不掉!哈哈,原來這事不是靠我自己,靠的是她!”

  一旁的柳鬼還在為自己的錯失良機而扼腕,沒有搭腔。

  這時樹下的官差們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那位少年,見他騎的是金獸銀鞍的大宛名駒,穿的是繡工精美的綾羅長袍,腰上還掛著塊和田白玉佩,多少便有些肅然起敬,於是客客氣氣的對那少年道:“我們是奉上面的命令,來砍這顆老槐樹,你說你是奉太傅夫人的命令來阻攔,又有何憑證?”

  那少年神采奕奕地挺著腰板兒,望著官差笑到:“無須憑證,一會兒等我家夫人來了便知。”

  “呵。”官差們被那少年胸有成竹的口氣逗樂,嘖嘖歎了幾聲,“小兄弟,就算你家夫人真的是太傅夫人,可以讓太傅的命令不作數。但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今天讓咱們砍樹的是扶風縣令,我們還等著回去向縣令交差呢,你懂嗎?”

  “我懂。”那少年嘻嘻一笑,立刻從腰包裡掏出大把碎銀子來,駕輕就熟地打點好眾人,“各位差爺放心吧,我家夫人有備而來,絕不會讓諸位交不了差的!”

  接過銀子的官差們喜出望外,剛要謝賞,這時就見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突然出現在村邊,緩緩向老槐樹這邊靠近。眾人心想這車中坐的必定就是太傅夫人了,眾人紛紛好奇地翹首以盼。

  果然待那輛華麗的駟馬車駛近後,車中人便掀開車幔,露出一張被帷帽遮住的臉來。眾人沒料到太傅夫人在車中還要戴著帷帽,因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不禁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就聽那夫人在車中發話道:“這棵槐樹,不能砍。”

  小澤村的長老立刻像接到聖旨一般,撲通跪在地上,只差痛哭流涕地感恩,“多謝夫人!”

  那夫人渾身一顫,再開口時聲音裡便滿是困窘,“長……老人家,您快起來,我受不得您如此大禮。這棵槐樹我一定會將它保住,請您先帶著鄉親們回去吧。”

  長老得了太傅夫人的許諾,喜不自勝,立刻又撿起銅鑼拼命的敲打起來,“快跟我走,都走!還傻乎乎杵在這兒干什麼?沒看見太傅夫人來了嗎,大家都回避!回避!”

  小澤村的村民們被長老連驅帶趕,只好老大不情願的抱怨著,一步三回頭地漸漸散開。當村民們立刻後,樹下除了太傅夫人帶來的人馬,就只剩下幾名差役和兩名伐木工人。於是太傅夫人便在那報信少年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下馬車。

  差役們看見這位夫人戴著帷帽,穿著一身考究的綾羅綢緞,在走下馬車時,卻步履蹣跚腰腹臃腫—原來這夫人不但身懷六甲,腿腳還有些不便。注視孕婦的體態最是失禮!當下眾人立刻尷尬地別開目光,低下頭不敢多看。

  這時太傅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枚錦盒,緩緩走到一名差役面前,將錦盒遞到他面前,“這盒中有一封給扶風縣令的信,落款之處蓋的是當今荷太後的私章。你們將這封信交給縣令大人,留下這棵槐樹,他一定不會怪罪你們的。”

  差役們聽見荷太後的名號,早就嚇得跪了一地,哪裡還敢再跟太傅夫人囉嗦,當下長跪在地上接過錦盒,口中顛三倒四地又是喊千歲,又是念萬福,叩頭不迭。

  太傅夫人慌忙請眾人起身,又對他們柔聲道:“諸位不必惶恐,今日侍兒貿然攔阻諸位,得以保全此樹,也是多虧諸位宅心仁厚,我特意備下薄禮聊表謝意,還請諸位笑納。”

  眾人一聽還有賞,笑得眼睛都沒縫了,哪還有二話?當即飄飄然地跟在侍童身後,像無頭無腦的鴨群一樣走遠。

  於此同時,太傅夫人又令隨從驅趕著馬車回避,然後自己拈著三炷香,蹣跚著走動老槐樹的跟前。這棵槐樹近2年被小澤村的人到左神樹供奉,因此樹下設這現成的香爐,太傅夫人行動不便的蹲下身子,將香插在爐中,又從懷中掏出打火石,引燃紙捻後將三炷香點燃,在裊裊的香煙中雙掌合十,虔誠地低喃道:“槐神……”

  “哎,都說了我不是神了,還受你的香火,真是不好意思。”這時就聽到槐樹後突然響起一聲悅耳的笑,接著是悉悉瑣瑣的腳步聲,似乎一個人正踏著淺草向她走來,“安眉,別來無恙?”

  戴著帷帽的太傅夫人緩緩站起身,抬手掀開帷帽,露出一張五官深邃,含著眼淚的臉。

  正是安眉。

  “你當然是槐神。”安眉望著從槐樹後繞出來的青衣男子,止不住類似的眼睛裡含著幸福的笑,“是你讓我有了今天,你就是我的槐神。”

  她顫聲說完,然後低下頭用袖子捂住雙眼,孩子氣的掩飾自己的失態。槐鬼望著他喜極而泣的憨態,忍俊不禁地笑起來,抬手扶了扶她的頭頂,“不錯不錯,飛黃騰達了,還曉得來看看娘家人。”

  他這“娘家人”三個字,逗得安眉破涕為笑。只是柳鬼也從槐樹後繞了出來,對安眉淡淡點了點頭,“丫頭,方才多謝你保住我的原形!你看你,都要生孩子了,還大老遠趕來。”

  “這都是應該的。”安眉說著又滿懷歉意地對柳鬼福了福身子,赫然道。“是苻郎他太固執,我說不過他,索性就自己跑來了。”

  “喲,你偷跑出來,你那貴婿還不知道啊?”槐鬼忍不住笑起來,順手便替安眉掐指一算,“喲,你快回去吧,你那貴婿已經追來了。”

  “啊?”安眉一怔,頓時就臉紅起來,“我……哎呀,求槐神再幫我算一算,他有沒有生氣?”

  “唔,的確有在生氣。”槐鬼壞笑著斜睨安眉,見她記得直冒汗,這才不再對她賣關子,“不過呢,除了生氣,還有心疼和著急。”

  安眉一聽這話,整個人總算鬆了一空氣,下一刻才明白槐鬼是在逗弄自己,不禁又紅臉起來小聲埋怨到:“槐神,哪有你這樣捉弄人的。”

  “哈哈哈,不捉弄你一下,以後你哪能一直記得我!”槐鬼說著就笑起來。又伸手撫摸了一下安眉的頭頂,這才倏然往後一退,與柳鬼一同消失在空氣之中,“快去吧,他已經到村口了……”

  安眉就這樣與二鬼分別,恍然如夢般怔怔望著前面的槐神,不禁眼底一熱,又悵然落下淚來。她慌忙抬手擦了擦濕漉漉的雙頰,這才轉身緩步離開,招來侍童將自己攙扶上馬車,心無牽掛地踏上歸途。當馬車剛剛駛出小澤村時,果然如槐鬼所言,安眉便看見了一輛深色帷幔的駟馬車靜靜的停在村邊。坐在那輛馬車上的侍童與自己的侍童長的一模一樣——他們是一堆如假包換的雙生子,所以此刻坐在馬車中的人,必然就是自己的苻郎。

  於是安眉只好讓侍童再次攙扶自己走下馬車,一步步來到苻長卿的車外。

  “苻郎,你來了?”安眉咬咬唇,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小聲囁嚅道,“你,你不是很忙嗎?”

  車中人沒有答她的話,只是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字,“上車。”

  安眉慌忙照辦,在侍童的攙扶下磚進車廂,雙眼還沒來得及適應車中的黑暗,整個人就被拽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

  “你好大的膽子……”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危險十足。

  安眉立刻緊張起來,趕緊乖乖依偎在夫君是懷中,結結巴巴的辯解,“可是苻郎,我不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槐神被砍掉……”

  “你還是自求多福吧。”藏在昏暗中的人冷嗤一聲,與安眉緊貼的胸膛微微一震,“說吧,你是用什麼辦法追回我的命令的?”

  “我,我借用了太後的私章,是麒麟幫我偷拿出來的。他聽了我說的故事,也覺得你不該,不該砍掉……唔……”安眉的雙唇泛著微微的光澤,在昏暗中不停的閃動,可惜她越來越弱的解釋,最終還是在某這火熱二急迫的“阻力”之下,無疾而終。

  此時車外的一對孿生兄弟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板起臉開始一本正經地駕車。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緩緩前行,漸漸離開了晨飲時分煙氣裊裊的小澤村。槐鬼與柳鬼並肩站在槐樹之巔,在初夏的南風中目送著馬車遠去,由衷笑歎了一聲,“哎,回去了,我們也回去吧?”

  柳鬼瞥了一眼槐鬼,鼻中勉為其難地輕哼了一聲,這一次的尾調裡,竟仍是暗含著一點歡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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