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十 章
我沒睜眼都能聞到血腥味。剛剛酒樓裡一片兵荒馬亂,如今倒是靜得出奇。我回頭一望,發現酒樓裡果然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倒了一片,碟子盤子碎了一地,而在場的除去刺客暗衛秦斂與我以外再沒有其他人。如果我是這家酒樓老闆,大概我都快哭了。
地面七七八八橫陳著數多刺客屍體,此外在一名暗衛的刀下還有一名活著的。只是這一個雖活著卻並不是完整的,臉上鮮血淋漓,滿身血肉模糊,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我再環顧一圈,才發現此刻站著的人裡除了秦斂和我之外,每個人身上都沾著或多或少的血跡。於是我很懷疑秦斂和暗衛是否是這樣分工的:秦斂負責用摺扇像拍黃瓜一樣把刺客拍暈,暗衛則負責像切西瓜一樣對著脖子切下去。
場面實在太慘烈,我雙手捂住眼睛不忍再看下去。接著感覺到秦斂繞過我腰際的手收了回去,然後是腳步離開的窸窣聲。我把指尖張開一條縫,光線透進我的眼睛,我看到秦斂在那刺客前面停下來,斂聲問:“誰主使的?”
刺客眼中很怨毒,這很可以理解。沒人能在同伴被砍死自己被活捉的時候還是有什麼好心情。他很努力地一掙,想要掙脫暗衛橫在他脖子上的刀,與面前不到一尺遠的秦斂拼死一搏,然而終究沒能成功,最後還是只能恨恨地瞪著他。
秦斂站在原地輕輕一笑:“不說也沒關係。我本來還在發愁,現在真該謝謝穆國國君,光天化日之下敢於行刺南朝儲君,這罪名可足夠出兵的了。”
所以說,秦斂這個人真的很討厭。不懂見好就收,還要得寸進尺。那刺客顯然受了他刺激,瞳孔驀地睜大,又要和秦斂拼命。
只不過他自然又是失敗。很快又被暗衛踢了一腳,下巴磕到地上,臉上流血更甚。
我曾聽蘇啟說,身為一名合格的刺客,如果不幸被活捉,那他最該做的事應該是像被逮住的麻雀那樣一頭撞牆決絕而死。我從這個刺客的眼神和表情來判斷,他應該是一名合格的刺客。而很快他也驗證了我的想法,他終於認了命,並且轉變了想法,直起腰,用迅雷不及的速度湊到了刀沿邊上,眼睛一閉打算抹脖子自殺,只是……再次沒有成功。
身後的暗衛一記手刀很痛快地砍在了他的後頸上,他於是很痛快地暈了過去。
我們終於離開酒樓回宮。秦斂在馬車裡又恢復了閉目假寐的模樣。我如上次一樣再次被迫坐在他的腿上,他的一隻手松松攬住我的腰,另一隻屈起手肘支著額頭,長長的睫毛一根根地彎翹不動,姿態慵懶放鬆,仿佛剛剛那場刺殺早已如浮雲遠去。
我很仔細地看他的那只手。手腕清瘦,手指修長,此刻正用食指中指指節抵住額角,無名指小指曲出一個懶散的弧度。客觀來講,實在是很優美的一雙手。
可是除了優美,我實在無法把它跟力量和速度聯繫起來。我可以想像秦斂嘴角含笑慢搖摺扇的模樣,也可以想像他收起扇柄敲我頭頂的模樣,但無法想像他用一把摺扇主持殺戮的模樣。
不過按照話本定律,秦斂既然身為有品有貌又有名的風度翩翩佳公子,那麼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瀟灑和精彩的,更遑論用摺扇收拾刺客這樣想一想就覺得優雅和脫俗的事。所以他當時的表現必定是無懈可擊的,必定是面色從容鎮定,不發則已一發驚人,出手必見血,見血必見屍的。
只是說到底我終究還是無緣得見,所以越想就越覺得遺憾。我看看他的手,又看看我的手,忽然我的手被一把握住,手心還被捏了捏,一抬頭,秦斂已經睜開眼,又恢復了似笑非笑的慣常模樣。
他醒了就沒有什麼好事,開始把我的手當成麵團一樣翻來覆去地揉來捏去,我吸了一口氣,忍住要發作的想法,道:“剛剛那些刺客……”
“嗯?”
“那些刺客真的是穆國國君派來的麼?”
秦斂漫不經心:“不會有錯。”
我弱聲道:“可是你仇人那麼多,怎麼就肯定……”秦斂抬起眼皮不冷不熱瞧我一眼,我立刻改口,“好吧,那你怎麼知道今天會有人埋伏在酒樓要殺你?”
秦斂好笑看著我:“我就是知道。”
他分明不肯正面回答,我放棄繼續問下去的欲望,扭過身去撩馬車簾子,被他一把撈回去,道:“馬上就到宮門了。”
他的話音落下,十多聲馬蹄聲響起,接著果然隔著車簾傳來了宮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秦斂在我的手心使勁一捏,我“呀”了一聲,扭頭怒視他,他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想知道內情?”
我亦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對內情才不想知道,公主殿下就是想知道太子殿下明明知道那裡有刺客,為什麼還非要一起拖上個武功半點不懂的公主殿下去當個拖油瓶。”
秦斂接著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公主殿下現在不是好好的?”
我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重重“哼”了一聲,梗著脖子仰頭看車頂,被秦斂又捧著臉頰掰了回來。
我繼續怒視他,沒想到秦斂開始解我領口的扣子,他的手指真靈巧,我只是睜大眼的功夫他就已經解開了兩粒,我頓時結結巴巴道:“你,你想幹什麼……”
秦斂瞥我一眼,湊近一步,唇角似笑非笑道:“你說我想幹什麼?”
我拼命向後仰:“這,這是馬車……”
秦斂忽然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塊銅錢大小的東西,攤開在手心,但還沒等我看清就又收回去,接著他忽然鬆開了撈住我後背的手,我失了平衡,嚇得立刻抱住他的脖子,然後很快就聽到悶笑聲。
我眼前一花,隨即感到脖子一涼,沁得我立刻低下頭,把秦斂塞進脖子裡的東西重新撈出來。是一塊翡翠玉墜,半透明,鮮豔又溫潤的綠色,紋著流雲百福的圖案,嵌在蓮花銀框中,光是看著就讓人很想上手摸一摸。
秦斂單手支額瞧著我,眸子微彎:“還不錯。”說罷又傾身過來幫我重新系上扣子,又道,“不准再摘下來。”
這一套動作他做得著實行雲流水,自然得仿佛心跳和呼吸一般。我的嘴巴張了張,他瞧著我道:“想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麼。只是本能地覺得既然古語有雲“來而不往非禮也”,那我這個時候也應該有所表示。但這塊玉墜是秦斂送給我,而秦斂從身份上來講是我的夫君,這便又與平常的朋友互贈禮物或者是父皇賞賜獎勵不同,所以如何禮尚往來又成了一件難事。雖然古語又有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可是它後面畢竟還有另外兩句,“匪報也,永以為是好也”。
然而我和秦斂目前為止,應該只能稱作是“匪為好也,以為報也”。鑒於此,這條古語我依舊不能採用,於是不得不再度從我讀過的書籍話本甚至是皇家禮儀裡搜刮有關“男,女,禮物”的關鍵字,然而我搜刮了許久,結果還是沒有。
所以單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死讀書讀死書真的是沒前途的一件事。
秦斂還在等著我答話,我瞄了他一眼,只好老老實實道:“對不住,我想不出應該送你什麼東西。”
他臉上的表情我實在無法形容,看起來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咬牙切齒,又像是在無奈。但我覺得大概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因為這三種表情任何一種出現在秦斂的臉上都應該算是奇跡。秦斂平時一塊三尺冰凍臉,極少能彎起嘴角真正笑一笑,就更加不會忍笑;他又是當世出了名的風度翩翩貴公子,身為低眼斂眉間醉倒一半南朝女子微微一笑間就醉倒另一半南朝女子的人,絕不會做出咬牙切齒這樣有失身份的事;並且秦斂一向既懂得以德服人也懂得以法懾人,表面談笑風生斯文淡雅私下陰險狡詐手腕多端是他最擅長做的事,所以最不可能做出的就是無奈表情。
他低頭瞧了我半晌,話說出來似歎非歎:“你倒是挺誠實……罷了。”
第三日,秦斂出征。聖上和皇后親自送行。
我亦站在城牆之上看著他。秦斂身著鎧甲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往日慣常持扇的手此刻正松松地握住韁繩,面色肅然,只一揚手,前一刻還陳在地上的刀戟便已被整齊劃一排列的兵士們整齊劃一地握在了手中。
秦斂今天的這個樣子與往日大相徑庭,而一如既往不變的是他依舊鎮定從容。
理論上來講,這並不會是一場很艱苦的戰役。南朝大兵壓境,穆國成為囊中物只是時間長與短的問題。然而我在此刻依舊可以看到皇后眼中隱隱的淚光。
我想我隱約可以明白那是因為什麼。穆國地勢易守難攻,山地崎嶇,對於習慣了水路和平地的南朝人來說,這實在不算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並且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大概還是秦斂第一次領兵山區。
但是秦斂昨天晚上告訴我,他會在二十日之內回來。
父皇曾評價秦斂,說他是個目標明確意志堅定頭腦冷靜思想睿智的人,也是個無論做什麼都可以做得很風生水起的人。生為太子,是他的幸,大概也算是王室的幸。而倘若天意並非如此,倘若秦斂是生為外戚,那南朝大亂也並非沒有可能。
父皇看人鮮少有錯。那麼既然秦斂說會在二十日之內回來,那就必定可以相信他會在二十日之內回來。
秦斂出征前一晚,他從身後攏住我,手指一寸一寸撫摸我的皮膚,遇到肉多的地方就會停下來輕挑慢撚,我想躲,反倒愈發貼進他懷中;而他的鼻息拂過我的頭髮我的後頸,溫熱而均勻,我儘管十分昏昏欲睡,但這一切都讓我睡不著覺。
我在心中叫苦不迭,但不敢反抗,因為他這分明就是變相的懲罰。都是因為他在睡前多嘴地問了一句“我出去穆國你會想念我麼”,而我更加多嘴地回答了一句“應該不會吧”,於是秦斂就開始了一整個晚上的折騰。
臨近天明的時候,他即將出征,而我已經困得眼皮都睜不開,我抓住他的手虛聲道:“太子殿下……”
秦斂懶懶地應:“嗯?”
我翻過身,努力睜大眼,很誠懇地望著他,很誠懇地對他道:“你此去穆國,我會想念你的,我一定會想念你的。我說到做到。”
秦斂一夜沒睡眸子依舊清明湛然,此時單手撐起額角,手指卷上我的頭髮,漫不經心道:“那你打算怎麼想念我?”
我想了想道:“我會日日夜夜都向佛祖祈禱,祈求你早日平安歸來。”
秦斂笑了一聲:“別跟我談佛祖,我不信那個。換一個。”
我又想了想,道:“關於夫君出征,妻子在家若想念,就該日日燒香拜佛盼君歸,話本上就是這麼講的啊。哦對了,還有一種,就是日日拈針女紅,可惜我不會女紅,沒法給你織錦袍。這就沒有辦法了。”
秦斂瞧我一眼,微訝:“你竟不會女紅?”
“不會女紅又不在七出之內,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啊……”我理直氣壯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覺得咱們還是跳過去吧。”
秦斂瞧著我不做聲,我再接再厲:“哎呀,你聽外面有公雞在打鳴,你要起床了。”
秦斂瞥我一眼,道:“宮中沒有養雞。”
我:“……”
我本以為這個話題就討論到那一晚為止,但我沒想到秦斂如此的鍥而不捨,他出征後的第二日我便收到了一隻信鴿,腳踝處綁著秦斂的來信,打開來是沉穩內斂的漂亮字跡,全信寥寥幾字,全部用來囑咐我好好抄寫四書五經,以表達我對他承諾過的思念之情。
我無法想像出抄寫四書五經和想念秦斂有什麼聯繫,想了半天想出的唯一共同之處就是這兩件都是我不想做的事。並且我覺得很奇怪,秦斂在千里之外呈給聖上的奏摺走的都是八百里快馬加急的陸道,為什麼他不能將給我的信件也一併交給信驛,偏偏還要另外委託信鴿這樣的航空道。
並且我一直覺得信鴿是一個很神奇的物種,於是我提筆回復時,絕口不提四書五經,而是滿篇都關於信鴿的種種疑問:這個信鴿飛那麼久就不會覺得餓嗎?它怎麼知道要飛到哪裡去?如果你蒙著面改了裝它也能像狗一樣把你從人群裡認出來然後把信件交給你嗎?……
如此種種寫了一整頁,我托信鴿再送回去以後,秦斂大概被我的行為閃到,連續五日都沒有再送信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