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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折火一夏]狐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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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0:55:34
10 第 十 章

  我沒睜眼都能聞到血腥味。剛剛酒樓裡一片兵荒馬亂,如今倒是靜得出奇。我回頭一望,發現酒樓裡果然一片狼藉,桌子椅子倒了一片,碟子盤子碎了一地,而在場的除去刺客暗衛秦斂與我以外再沒有其他人。如果我是這家酒樓老闆,大概我都快哭了。

  地面七七八八橫陳著數多刺客屍體,此外在一名暗衛的刀下還有一名活著的。只是這一個雖活著卻並不是完整的,臉上鮮血淋漓,滿身血肉模糊,實在有些慘不忍睹。

  我再環顧一圈,才發現此刻站著的人裡除了秦斂和我之外,每個人身上都沾著或多或少的血跡。於是我很懷疑秦斂和暗衛是否是這樣分工的:秦斂負責用摺扇像拍黃瓜一樣把刺客拍暈,暗衛則負責像切西瓜一樣對著脖子切下去。

  場面實在太慘烈,我雙手捂住眼睛不忍再看下去。接著感覺到秦斂繞過我腰際的手收了回去,然後是腳步離開的窸窣聲。我把指尖張開一條縫,光線透進我的眼睛,我看到秦斂在那刺客前面停下來,斂聲問:“誰主使的?”

  刺客眼中很怨毒,這很可以理解。沒人能在同伴被砍死自己被活捉的時候還是有什麼好心情。他很努力地一掙,想要掙脫暗衛橫在他脖子上的刀,與面前不到一尺遠的秦斂拼死一搏,然而終究沒能成功,最後還是只能恨恨地瞪著他。

  秦斂站在原地輕輕一笑:“不說也沒關係。我本來還在發愁,現在真該謝謝穆國國君,光天化日之下敢於行刺南朝儲君,這罪名可足夠出兵的了。”

  所以說,秦斂這個人真的很討厭。不懂見好就收,還要得寸進尺。那刺客顯然受了他刺激,瞳孔驀地睜大,又要和秦斂拼命。

  只不過他自然又是失敗。很快又被暗衛踢了一腳,下巴磕到地上,臉上流血更甚。

  我曾聽蘇啟說,身為一名合格的刺客,如果不幸被活捉,那他最該做的事應該是像被逮住的麻雀那樣一頭撞牆決絕而死。我從這個刺客的眼神和表情來判斷,他應該是一名合格的刺客。而很快他也驗證了我的想法,他終於認了命,並且轉變了想法,直起腰,用迅雷不及的速度湊到了刀沿邊上,眼睛一閉打算抹脖子自殺,只是……再次沒有成功。

  身後的暗衛一記手刀很痛快地砍在了他的後頸上,他於是很痛快地暈了過去。

  我們終於離開酒樓回宮。秦斂在馬車裡又恢復了閉目假寐的模樣。我如上次一樣再次被迫坐在他的腿上,他的一隻手松松攬住我的腰,另一隻屈起手肘支著額頭,長長的睫毛一根根地彎翹不動,姿態慵懶放鬆,仿佛剛剛那場刺殺早已如浮雲遠去。

  我很仔細地看他的那只手。手腕清瘦,手指修長,此刻正用食指中指指節抵住額角,無名指小指曲出一個懶散的弧度。客觀來講,實在是很優美的一雙手。

  可是除了優美,我實在無法把它跟力量和速度聯繫起來。我可以想像秦斂嘴角含笑慢搖摺扇的模樣,也可以想像他收起扇柄敲我頭頂的模樣,但無法想像他用一把摺扇主持殺戮的模樣。

  不過按照話本定律,秦斂既然身為有品有貌又有名的風度翩翩佳公子,那麼他無論做什麼都是瀟灑和精彩的,更遑論用摺扇收拾刺客這樣想一想就覺得優雅和脫俗的事。所以他當時的表現必定是無懈可擊的,必定是面色從容鎮定,不發則已一發驚人,出手必見血,見血必見屍的。

  只是說到底我終究還是無緣得見,所以越想就越覺得遺憾。我看看他的手,又看看我的手,忽然我的手被一把握住,手心還被捏了捏,一抬頭,秦斂已經睜開眼,又恢復了似笑非笑的慣常模樣。

  他醒了就沒有什麼好事,開始把我的手當成麵團一樣翻來覆去地揉來捏去,我吸了一口氣,忍住要發作的想法,道:“剛剛那些刺客……”

  “嗯?”

  “那些刺客真的是穆國國君派來的麼?”

  秦斂漫不經心:“不會有錯。”

  我弱聲道:“可是你仇人那麼多,怎麼就肯定……”秦斂抬起眼皮不冷不熱瞧我一眼,我立刻改口,“好吧,那你怎麼知道今天會有人埋伏在酒樓要殺你?”

  秦斂好笑看著我:“我就是知道。”

  他分明不肯正面回答,我放棄繼續問下去的欲望,扭過身去撩馬車簾子,被他一把撈回去,道:“馬上就到宮門了。”

  他的話音落下,十多聲馬蹄聲響起,接著果然隔著車簾傳來了宮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秦斂在我的手心使勁一捏,我“呀”了一聲,扭頭怒視他,他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想知道內情?”

  我亦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對內情才不想知道,公主殿下就是想知道太子殿下明明知道那裡有刺客,為什麼還非要一起拖上個武功半點不懂的公主殿下去當個拖油瓶。”

  秦斂接著不急不緩道:“公主殿下言重了。公主殿下現在不是好好的?”

  我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來。重重“哼”了一聲,梗著脖子仰頭看車頂,被秦斂又捧著臉頰掰了回來。

  我繼續怒視他,沒想到秦斂開始解我領口的扣子,他的手指真靈巧,我只是睜大眼的功夫他就已經解開了兩粒,我頓時結結巴巴道:“你,你想幹什麼……”

  秦斂瞥我一眼,湊近一步,唇角似笑非笑道:“你說我想幹什麼?”

  我拼命向後仰:“這,這是馬車……”

  秦斂忽然不知從哪裡摸出來一塊銅錢大小的東西,攤開在手心,但還沒等我看清就又收回去,接著他忽然鬆開了撈住我後背的手,我失了平衡,嚇得立刻抱住他的脖子,然後很快就聽到悶笑聲。

  我眼前一花,隨即感到脖子一涼,沁得我立刻低下頭,把秦斂塞進脖子裡的東西重新撈出來。是一塊翡翠玉墜,半透明,鮮豔又溫潤的綠色,紋著流雲百福的圖案,嵌在蓮花銀框中,光是看著就讓人很想上手摸一摸。

  秦斂單手支額瞧著我,眸子微彎:“還不錯。”說罷又傾身過來幫我重新系上扣子,又道,“不准再摘下來。”

  這一套動作他做得著實行雲流水,自然得仿佛心跳和呼吸一般。我的嘴巴張了張,他瞧著我道:“想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想說什麼。只是本能地覺得既然古語有雲“來而不往非禮也”,那我這個時候也應該有所表示。但這塊玉墜是秦斂送給我,而秦斂從身份上來講是我的夫君,這便又與平常的朋友互贈禮物或者是父皇賞賜獎勵不同,所以如何禮尚往來又成了一件難事。雖然古語又有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可是它後面畢竟還有另外兩句,“匪報也,永以為是好也”。

  然而我和秦斂目前為止,應該只能稱作是“匪為好也,以為報也”。鑒於此,這條古語我依舊不能採用,於是不得不再度從我讀過的書籍話本甚至是皇家禮儀裡搜刮有關“男,女,禮物”的關鍵字,然而我搜刮了許久,結果還是沒有。

  所以單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死讀書讀死書真的是沒前途的一件事。

  秦斂還在等著我答話,我瞄了他一眼,只好老老實實道:“對不住,我想不出應該送你什麼東西。”

  他臉上的表情我實在無法形容,看起來像是在忍笑,又像是在咬牙切齒,又像是在無奈。但我覺得大概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因為這三種表情任何一種出現在秦斂的臉上都應該算是奇跡。秦斂平時一塊三尺冰凍臉,極少能彎起嘴角真正笑一笑,就更加不會忍笑;他又是當世出了名的風度翩翩貴公子,身為低眼斂眉間醉倒一半南朝女子微微一笑間就醉倒另一半南朝女子的人,絕不會做出咬牙切齒這樣有失身份的事;並且秦斂一向既懂得以德服人也懂得以法懾人,表面談笑風生斯文淡雅私下陰險狡詐手腕多端是他最擅長做的事,所以最不可能做出的就是無奈表情。

  他低頭瞧了我半晌,話說出來似歎非歎:“你倒是挺誠實……罷了。”

  第三日,秦斂出征。聖上和皇后親自送行。

  我亦站在城牆之上看著他。秦斂身著鎧甲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往日慣常持扇的手此刻正松松地握住韁繩,面色肅然,只一揚手,前一刻還陳在地上的刀戟便已被整齊劃一排列的兵士們整齊劃一地握在了手中。

  秦斂今天的這個樣子與往日大相徑庭,而一如既往不變的是他依舊鎮定從容。

  理論上來講,這並不會是一場很艱苦的戰役。南朝大兵壓境,穆國成為囊中物只是時間長與短的問題。然而我在此刻依舊可以看到皇后眼中隱隱的淚光。

  我想我隱約可以明白那是因為什麼。穆國地勢易守難攻,山地崎嶇,對於習慣了水路和平地的南朝人來說,這實在不算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並且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大概還是秦斂第一次領兵山區。

  但是秦斂昨天晚上告訴我,他會在二十日之內回來。

  父皇曾評價秦斂,說他是個目標明確意志堅定頭腦冷靜思想睿智的人,也是個無論做什麼都可以做得很風生水起的人。生為太子,是他的幸,大概也算是王室的幸。而倘若天意並非如此,倘若秦斂是生為外戚,那南朝大亂也並非沒有可能。

  父皇看人鮮少有錯。那麼既然秦斂說會在二十日之內回來,那就必定可以相信他會在二十日之內回來。

  秦斂出征前一晚,他從身後攏住我,手指一寸一寸撫摸我的皮膚,遇到肉多的地方就會停下來輕挑慢撚,我想躲,反倒愈發貼進他懷中;而他的鼻息拂過我的頭髮我的後頸,溫熱而均勻,我儘管十分昏昏欲睡,但這一切都讓我睡不著覺。

  我在心中叫苦不迭,但不敢反抗,因為他這分明就是變相的懲罰。都是因為他在睡前多嘴地問了一句“我出去穆國你會想念我麼”,而我更加多嘴地回答了一句“應該不會吧”,於是秦斂就開始了一整個晚上的折騰。

  臨近天明的時候,他即將出征,而我已經困得眼皮都睜不開,我抓住他的手虛聲道:“太子殿下……”

  秦斂懶懶地應:“嗯?”

  我翻過身,努力睜大眼,很誠懇地望著他,很誠懇地對他道:“你此去穆國,我會想念你的,我一定會想念你的。我說到做到。”

  秦斂一夜沒睡眸子依舊清明湛然,此時單手撐起額角,手指卷上我的頭髮,漫不經心道:“那你打算怎麼想念我?”

  我想了想道:“我會日日夜夜都向佛祖祈禱,祈求你早日平安歸來。”

  秦斂笑了一聲:“別跟我談佛祖,我不信那個。換一個。”

  我又想了想,道:“關於夫君出征,妻子在家若想念,就該日日燒香拜佛盼君歸,話本上就是這麼講的啊。哦對了,還有一種,就是日日拈針女紅,可惜我不會女紅,沒法給你織錦袍。這就沒有辦法了。”

  秦斂瞧我一眼,微訝:“你竟不會女紅?”

  “不會女紅又不在七出之內,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啊……”我理直氣壯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覺得咱們還是跳過去吧。”

  秦斂瞧著我不做聲,我再接再厲:“哎呀,你聽外面有公雞在打鳴,你要起床了。”

  秦斂瞥我一眼,道:“宮中沒有養雞。”

  我:“……”

  我本以為這個話題就討論到那一晚為止,但我沒想到秦斂如此的鍥而不捨,他出征後的第二日我便收到了一隻信鴿,腳踝處綁著秦斂的來信,打開來是沉穩內斂的漂亮字跡,全信寥寥幾字,全部用來囑咐我好好抄寫四書五經,以表達我對他承諾過的思念之情。

  我無法想像出抄寫四書五經和想念秦斂有什麼聯繫,想了半天想出的唯一共同之處就是這兩件都是我不想做的事。並且我覺得很奇怪,秦斂在千里之外呈給聖上的奏摺走的都是八百里快馬加急的陸道,為什麼他不能將給我的信件也一併交給信驛,偏偏還要另外委託信鴿這樣的航空道。

  並且我一直覺得信鴿是一個很神奇的物種,於是我提筆回復時,絕口不提四書五經,而是滿篇都關於信鴿的種種疑問:這個信鴿飛那麼久就不會覺得餓嗎?它怎麼知道要飛到哪裡去?如果你蒙著面改了裝它也能像狗一樣把你從人群裡認出來然後把信件交給你嗎?……

  如此種種寫了一整頁,我托信鴿再送回去以後,秦斂大概被我的行為閃到,連續五日都沒有再送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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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0:56:00
11 第 十一 章

  秦斂雖然真的很討厭,但是他不在東宮而信鴿也沒有回信的這幾日,我又覺得日子過得很無趣。

  琴棋書畫詩歌茶酒那些東西都是用來給外人顯擺的,用作消遣就會很無聊。而東宮的女官內侍們都被秦斂□得一板一眼,低眉順眼得比八哥鳥還要安靜聽話百倍,除了差遣他們服侍之外什麼也不能做。

  阿寂也不是一個好玩伴。阿寂從小到大比我過得還要死板,每天除了習武認字就是吃飯睡覺,她甚至連水漂都不會打一個。並且從以前在蘇國到現在來南朝,只要我稍微露出那麼一點想要逾矩的苗頭,只要被她提前發現,她必定會恭恭敬敬又清清冷冷來一句:“公主殿下,請不要這樣。”或者是另外一句:“公主殿下,你該這樣那樣那樣這樣了。”總之若和她講話,就一定要做好欲哭無淚的準備。

  以前在蘇國,我並沒有這樣無聊。因為每天都有一個“要成為多才多藝的公主”這樣的目標壓在頭頂,除去喝藥休息的時間便是在學習。女官會抱來一摞摞的相關書籍,內侍會引著我去見形形□的老夫子。而每當學得太枯燥的時候,蘇啟總是會帶著陽春白雪的笑容適時出現,不動聲色地支開鬍子眉毛一大把的迂腐老頭子們,然後領著我一起去那些下里巴人的地方玩一玩。

  然而自我來南朝,細想一下,雖然秦斂實在陰險狡詐,但我這些日子裡可以說得上話的人好像也只有他一個。所以現在秦斂不在,我自己呆在東宮就變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

  秦斂出征第八日,聖上在朝堂之上命內侍宣讀了秦斂八百里快馬送達的奏摺。穆國國君原本妄圖命一隊輕騎兵走小路縱火燒掉南朝大軍的糧草,結果反倒是中了埋伏,被安插了細作預先得知狀況的秦斂一舉殲滅。隨即穆國軍心大亂,秦斂乘勝追擊,如今已經揮兵直逼穆國都城之下。

  我一直都認為,人若是想好好活著,就不要試圖和秦斂比心計;而假如非比不可,就不要試圖占秦斂的便宜,能不吃虧就已是極不錯的結果。在我看來,這位穆國國君大概是急昏了頭。這本就是一場預算不過二十天的戰爭,即便是真的燒光了南朝的糧草,也不會迫得南朝撤兵。除了逼得南朝將士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讓自己的國家加速滅亡之外,一點好處都沒有。

  由此可見,穆國國君大概也是個讀死書死讀書的人。歷史上以少勝多讓人津津樂道的戰役雖不是很多,但也不是沒有,可他偏偏就挑了一個最不適合的來作範例,並且這個範例恰巧以前還被秦斂模仿並且大獲全勝過。

  這就好比是玩捉迷藏,第一次第二次都藏在同一個地方,第三次再藏在那裡就不管用了。所以偷襲糧草這件事,也是具有有效次數的。第一次已經記載於史書之上,第二次為秦斂所效仿,那它第三次如果還能成功,那才是怪事一樁。

  奏摺被念到最後,收尾的一句話讓秦斂的形象在聖上和臣子的心中又光輝了一層:七日後父皇壽辰,祝父皇福壽安康,兒臣定不辱使命,在此之前必拿下整個穆國國境。

  內侍尖細的嗓音一落,一群老臣子們也嘩啦啦跪下開始跟著秦斂一起祝賀南朝千秋萬代,聖上福壽安康。

  今天的大殿之上,真是一派玉宇呈祥。

  按道理講,秦斂若想萬無一失地在七日之內拿下穆國,那這幾日必定是要忙碌之至分^身無暇的。然而我卻在當天下午收到了第二封來自秦斂的信,依舊是綁在信鴿的腳踝上,依舊是閒庭信步般只見清貴優雅不見匆忙淩亂的字跡。

  本來我因他這樣忙碌還肯撥冗掛念東宮感到了欣慰和高興,然而當我拆開信箋流覽完畢後,我那些欣慰和高興頓時就化成了一地枯黃隨風而逝了。

  秦斂在信中寫道:“我出征七日,某人一天之內把明珠公主養的金魚喂死五隻;撕壞書房書架上手抄孤本一本;私自出宮四次,期間還去了賭坊一次;還從別處抱來一隻貓養在東宮。這些事情還請某人殿下好好解釋一下?”

  我:“……”

  我看完後一下子就泄了氣。眼角余光瞥到趾高氣昂站在窗臺上一臉無辜的信鴿,很有種把它拍暈了給貓咪當晚膳的衝動。

  敢情秦斂即便遠在千里之外,也還是能遙控這邊的一切。那個混在東宮之中給秦斂通風報信的探子一定不要讓我知道是誰,否則我連他也一併拆了和鴿子肉煮來吃。

  這個探子顯然不是合格的探子。通風報信又不是寫話本,講究的是全面真實,且詳略得當。而他明顯既沒做到全面真實,也沒做到詳略得當。我雖去了賭坊,然而並沒有賭錢;我雖喂了金魚,然而金魚是一夜之間被凍死的,跟我無關;至於抱來貓和撕壞書這樣芝麻粒大的小事,還至於和秦斂這樣的大忙人彙報嗎?!

  然而偏偏就是因為這些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我若是真的提筆一件件解釋又會顯得我太計較。並且秦斂想聽的明顯不是我的解釋,他就是想要我一個認錯的態度而已。

  我決定不予回信以示抗議。把信鴿扔給一邊的女官,摸了摸柔柔弱弱“喵喵”叫的雪白小貓,叫來阿寂吃晚膳去了。

  只是鑒於秦斂的這封來信,讓我次日打算再度摸出宮的計畫不得不擱淺。不過我卻沒有感到太無聊,因為三皇子殿下突然駕臨東宮,讓我得以觀摩了一次話本裡男追女經典橋段的現實版。

  花前柳下,微風拂面,秦楚一身月白華袍,捏著摺扇繞到阿寂面前,眼含脈脈語帶花香地道:“阿寂姑娘,吃了麼?”

  阿寂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面色涼如水地道:“回三皇子殿下,公主尚未用膳,奴才沒有先用飯的道理。”

  秦楚的一雙桃花眼亮得就像是碧波粼粼的湖水一般,又向前邁了一步,輕快道:“正好我也還沒用膳。乾脆我帶你一起出宮去吃,你說好不好?”

  阿寂又後退一步,依舊恭敬低著頭,語氣寒得可以凍成冰:“謝謝殿下好意。宮有宮規,奴才不得公主允許,不能私自出宮。”

  “你家公主自然不會不允你。”秦楚搖搖扇子,又跟著進一步,一雙眼珠一瞬不瞬地粘在阿寂的身上,柔聲道,“東宮規矩多,你和你家公主千里迢迢來到南朝,可有不適應的地方?”

  阿寂再後退一步:“多謝殿下關心。奴才沒有不適應的地方。”

  她的話說完,我在秦楚再度情難自禁地跟著邁上去之前閉上了眼,然後在心中默念了一二三,然後果然就聽到了大物件落水不小的“噗通”聲音。

  阿寂太狠了。她就這麼不動聲色地把秦楚引到了池邊,眼睜睜地把他從風騷狐狸變成了落湯公雞。連我都不敢這樣對秦斂。

  秦楚個頭不小,如此一頭紮進去,壓壞了池裡好幾株開得正亭亭的荷花。南朝男子基本都識水性,但鑒於秦楚沒有防備,所以從池中站直的時候,手中的摺扇已經不見,腦袋上還頂著半片荷花葉,仍舊顯有幾分狼狽。

  阿寂依舊站在池邊,冷眼看著宮女內侍們一窩蜂湧上去噓寒問暖,依舊站得筆直巍然,一動不動。

  我忍不住歎口氣。男追女隔座山,這話還真是半點沒錯。只可惜我沒有這份幸運,還沒有享受被愛慕的過程就已經嫁給了秦斂。

  秦楚的脾氣實在很好,比秦斂蘇啟之流要好上不知多少倍。阿寂做到這個份上,他都還沒有惱羞成怒。先是慢條斯理地出了池子,再慢條斯理地摘下頭頂上的葉子,然後慢條斯理地拎起已經濕透的前襟,再然後慢條斯理地撚了撚自己的指尖,最後慢條斯理地抬步離去。走到門口還不忘停下腳步,對著快站成一尊雕像的阿寂回眸一笑。

  我幾乎要對他表示敬意。如此落魄之下還能做到這樣的瀟灑,這樣的風度,這樣的泰然,實在是很能配得上風流貴公子這樣的稱號。

  我原以為是我原來低估了他,到次日才發現我只是前一日高估了他。秦楚秦楚,朝秦而暮楚。我本以為這個名字就是他的性格,次日才發現秦楚這個名字就和後半夜做的夢一樣,都應該是反著理解的。

  秦楚在第二天大清早又不請自來,捏著一把嶄新摺扇,扇骨雕琢得頗精巧,玉冠和服飾也換得更為華麗,踏進門來的那一刻,讓我立刻就想到了只有在求偶時節才肯放下身段開屏起舞的雄孔雀。

  秦楚搖一搖扇子,嘴角帶笑客套道:“太子妃殿下好。”

  實話講,我是真沒想到他的自信心能重塑得這樣快這樣好,僅一夜之間就能恢復到足以傷心地重遊。只好跟著客套:“三皇子殿下好。”

  秦楚道:“阿寂姑娘在麼?”

  我就知道他會問這個,於是很利索地撒謊道:“她不在。我放她出宮去了,大概夜裡才會回來。”

  我本以為這樣說了秦楚就會告辭走人,沒想到他後面跟著的話卻是:“如此甚好。我正有關於阿寂姑娘的事想同太子妃殿下請教。本擔心她在場會不方便,如此甚好。”

  我:“……”

  秦楚沒有注意到我的內傷,自顧自坐下,然後一臉虔誠求知欲地道:“敢問太子妃殿下,阿寂姑娘喜歡什麼花?”

  我道:“這個問題你親自去問阿寂比問我要更好一些吧?”

  秦楚道:“沒辦法,她不肯說嘛。我昨天已經問了她,她說她從來都不喜歡花。女孩子家家的,怎麼可能不喜歡花呢?謊話,謊話。”

  然而事實是,阿寂從不說謊話。她說不喜歡花,那便是真的不喜歡花。一者是她對花香過敏,聞多了會頭疼;二者她從小就被教導要清心寡欲,在她的習慣裡,一直以來都沒有很喜歡,只有不喜歡。

  我把這些說給秦楚聽,秦楚“啊”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阿寂她昨天那樣對我,原來是我問錯了方式惹她惱怒。”

  我撐著腮望著秦楚,心中很感慨究竟是何等的皇家教育才能既培養出像秦斂那樣獨斷專行睿智冷靜的英明儲君,又能培養出像秦楚這樣寬于待人嚴於律己的傻孩子。明明阿寂就是純粹嫌棄他這個人,與他究竟做了什麼事沒有什麼關聯。

  我道:“三皇子殿下,阿寂為人直接,不懂客套,也沒有那些七七八八有的沒的心思,她要是真的嫁進了康王府,肯定應付不來那麼大一家子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到時候自己受個委屈或者讓別人受個委屈,雞飛狗跳什麼的估計也是少不了的。”

  秦楚理所當然道:“阿寂既然嫁給我,自然不會讓她操心那些煩心事。康王府比東宮簡單多了,肯定不會讓她受委屈的。這個太子妃殿下不用擔心。現在咱們還是討論一下阿寂她平日裡都不喜歡哪些事物吧。”

  我心道目前為止好像阿寂最不喜歡的事物就是你。但這話無法明說,只好斟酌著詞句道:“俗話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寂現在不願意,就算是我也不好勉強。三皇子殿下,你看,你是不是給她那麼半年一年的時間獨處,讓她再好好考慮考慮?”

  秦楚凜然道:“那怎麼行。男女相處就像是風箏和線。我若是一直松著線,那風箏不是跑了就是掉在地上。我對阿寂一片真心,天地可鑒。”

  我瞧著他的表情,分明很像是“我感動天感動地,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感動到你”的無聲怨念與咆哮。我默默地想,秦楚不愧為南朝辣手摧花第一人,虧得我知曉他臉上的表情不可能是真的,但如果是被不瞭解他平素性格的人看了,估計都會覺得這位元三皇子殿下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癡心。阿寂不肯嫁給他實在是被豬油蒙了眼糊了心。

  我尚在蘇國時,當蘇啟又一次把一位喚作秀秀的大家閨秀甩掉之後,對於他自己的這種抽刀斬麻般瀟灑俐落的分手行為,他是這樣為自己辯護的:“關乎男女□的時候,拖延就是一劑慢性毒藥。長痛不如短痛,我這也是為了秀秀好。”

  我道:“鬼話連篇。明明只是因為你又盯上新目標了,還說得你多有難言之隱一樣。”

  “你不能這麼冤枉我。我最近比以前除了多養了只黃鶯以外,你哪只眼睛還見我又瞅上了什麼新目標?”

  我梗著脖子道:“我怎麼會清楚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反正你就是鬼話連篇。”

  後來蘇啟被我煩得不行,索性把摺扇一收,抱起雙臂,眯起一雙狹長的鳳眼懶洋洋地睨著我,懶洋洋地無賴道:“好吧我就是鬼話連篇。反正我就是分手了,你能怎麼地?”

  “……”

  但蘇啟如何的鬼話連篇,他的那句“長痛不如短痛”我覺得還是很對的。鑒於我對秦楚和阿寂未來的不看好,以及阿寂目前的態度,我深吸一口氣,決定實話實說。

  “三皇子殿下,”我瞅著他的臉色謹慎地道,“阿寂對你並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她現在不喜歡任何人,所以自然……也包括你。你看,她既然不願意,就不要勉強了吧?”

  秦楚把茶盞一撂,臉色卻半點沒變,只是道:“那太子妃殿下喜不喜歡我?”

  我瞬間瞪大眼:“哈?”

  秦楚滿目悠然地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我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確認沒有聽錯,小心地道:“我不喜歡你,但又不是不喜歡你,當然也不是喜歡你,但也不是那個方面的喜歡你……”

  秦楚嫣然一笑,截斷我的話:“我懂的。既然公主殿下對我不反感,那就代表阿寂也對我不反感。只要她對我不反感,我就有自信讓她喜歡上我。我相信假以時日,阿寂必定會懂我的。”

  “我和阿寂有什麼關係……”

  “那就這麼說定了。”秦斂不等我說完就站起身來,執起摺扇在手心敲了敲,笑得滿眼甜蜜:“我改日會再來叨擾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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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0:56:25
12 第 十二 章

  南朝大軍出征第十四日,秦斂先於其他將士連夜趕回南朝都城。然而我並未第一時間見到他,因為他進了宮的第一件事不是回東宮,而是尚未更衣便風塵僕僕地去了聖上的寢宮探望父皇。

  古往今來孝道總是被擺在第一位,無論是在蘇國還是在南朝。聖上在秋冬交替時節偶感風寒,一夜之間變得咳嗽不止頭昏腦脹,又一日之間變得低燒不退難以下床。在秦斂到達寢殿之前我和一干皇子女眷已經先行探望一回,然而我們除了交疊的帳幔之外什麼都瞧不見:聖上的床前早已被皇后和側妃圍得水泄不通;一干御醫們或擦汗或跪地,是在場所有人的出氣筒;而在我們身後的寢殿之外,還另有一眾大臣和大臣女眷們排隊等候傳報。

  在這樣多人都急著表忠心的時刻,我們這些皇子的女眷就顯得不是那麼顯眼和重要。所以只是呆了片刻便出了寢殿,只是我臨走之前突然被大皇子秦旭的正妃叫住,這個叫趙佑娥的女子把指尖柔柔地搭在我的手腕上,臉上亦是柔柔的笑容:“太子妃請留步。”

  總的來講,我和這位大皇子妃的交情僅限於東宮那只新添的寵物貓。幾天前我在御花園看到它的時候,我本以為那是一隻孤獨又寂寞的野貓,見它儘管背上沾了幾片草葉但仍不損玉雪可愛,便抱在懷中逗弄。然而事實證明在皇宮這個規矩繁雜紀律嚴謹的地方,便是地上一灘水也是有人負責的,更何況是一隻貓。我逗弄沒多久大皇子妃便在一群婢女的簇擁下光彩照人地出現,帶著溫婉的笑容向我行宮廷禮,以及認領這只貓。

  我猜測我當時的神態肯定就和秦楚每回離開東宮時表現出的那種依依不捨差不多,否則趙佑娥也不會把這樣一隻可愛的貓十分痛快地送給我:“太子妃喜歡的話,直接抱走就好了。”

  “那怎麼能行呢。”我堅決地推辭,然而堅決推辭的同時眼珠又捨不得離開小貓的身上,“我可不能奪人所愛。”

  實話講,這只貓算是我到南朝以來見過的最可愛的物種了。八哥金魚秦楚秦斂等等都及不上它一半乖巧。

  趙佑娥笑道:“怎麼不行呢?太子妃從蘇國來,太子殿下又很忙,有時也許會很寂寞。有這只貓陪伴,有什麼不好呢?況且姑姑雖然把這只貓送給我,但以祿王殿下的性格,必定是不想養的。還不如就在這裡做個順水人情,現在就轉送給太子妃吧。”

  我當時滿心滿眼都是這只小白貓,一直忘記東宮裡的那只八哥鳥前幾天被一隻花貓咬了以後連續幾夜都在晚上學烏鴉叫的後怕心態,並且一直等我把那只貓抱回去之後才想起來。然而事實證明,八哥鳥患了典型的“白貓非貓”認知症,貓皮顏色換一換,它就不認識了。只在原地懶懶地睜開眼,瞄了一眼便再沒了興趣。

  “我是聽說太子殿下已經連夜趕回都城,忽然想起一件事,”趙佑娥笑意盈盈,“昨天偶然聽祿王說太子殿下不喜歡貓,所以覺得還是有必要提醒太子妃一下。這是我之前的疏忽,對不住了。”

  我倒是沒有聽說過秦斂還有這樣的習慣。於是點點頭:“多謝祿王妃提醒。我記住了。”

  “太子妃殿下在東宮若是覺得悶了,可以隨時來找我玩。”趙佑娥淺淺地笑,“或者傳我過去也可以的。”

  我點頭說好。這位祿王妃讓我想起了姐姐蘇姿。儘管她不常笑,然而禮數總是這樣周全的,永遠的溫柔嫺靜,是我永遠無法企及的典範。

  我只曉得秦斂今日會回來,但不曉得他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按照阿寂的說法,我需要沐浴更衣端莊賢淑地等待他踏進東宮門檻。我在她的注視之下無法動彈,只好規規矩矩地趴在桌子上等他回來。

  等待的過程實在是很無聊,無聊到我最後都在同阿寂說話。我道:“阿寂,你真的不喜歡三皇子麼?”

  阿寂抬抬眼皮,清冷地回道:“公主,你真的不喜歡秦斂麼?”

  我:“……”

  阿寂又道:“那天下雨的時候公主蹲在地上哭,是因為什麼?”

  我:“……”

  阿寂繼續道:“奴才認為,當初從蘇國啟程前,太子殿下對您講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望公主三思。”

  她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以前曾千萬遍告誡自己能不同阿寂講話就不同阿寂講話,想來現在我是好了傷疤忘了痛,於是老天再次懲罰我受罪長記性。我重新趴回桌子上,有氣無力擺擺手:“阿寂,我已經思過很多遍了。問題是這又不是我說了就能算的,所以怎麼思都沒有用。”

  一直到晚上就寢時分,我還是沒有見到秦斂的身影。我困得稀裡糊塗地去睡覺,然而第二日清晨我一睜開眼,秋天乾淨明朗的光線卻沒有如前一日一般直接照到我的臉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腰被人牢牢摟住,手指觸到的地方光滑而有彈性,後腦被按住,嘴唇也被迫貼上某種溫熱事物,整個人就像是被釘住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我勉強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聽到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輕飄飄道:“今天醒得倒是挺早。”

  我的束縛終於被稍稍鬆開幾分,抬起頭便看到一張熟悉面孔。依舊是美好的下頜好看的唇,依舊是挑起狹長眼角,依舊是以手支頤,依舊是似笑非笑。

  他僅著中衣,身上有好聞的味道。

  沒想到昨晚我睡得那樣沉,秦斂是什麼時候到了床邊我都不知道。更沒想到的是阿寂竟也沒有叫醒我,她一向恪守規矩,也拉著我一起恪守規矩,所以按道理講這種狀況之下她本該鍥而不捨地揪著我的耳朵道“太子殿下回來了”的。

  我訕訕地把不知什麼時候扒在他胸前的手悄悄拿開,哈哈笑了兩聲:“一般早。其實你不在的這些天,我每天都起得這樣早……”

  秦斂瞟一眼我的手,又瞟一眼我的臉,唇角微微勾起一個笑,搭在我腰際的手微微施力,我便不得不重新貼緊在他的身上,下巴枕在手背上,手背鋪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眼底蘊著調笑,手指一寸寸描摹我的眉毛,懶懶道:“是麼。可我怎麼聽說你每天都是早膳午膳湊成一頓吃下去的呢。”

  我很認真地望著他道:“你必定是聽說錯了。”

  秦斂道:“那你這些天每天早膳吃的什麼?”

  我扭過半邊臉,努力瞅著帳頂道:“還不就是平常那些……”

  他“嗯”了一聲:“那說說昨天早上,你吃的什麼?”

  我視線右向上傾四十五度,做出回憶的神情,道:“燕窩南鮮粥,豆湯,香米飯,羊肉絲……”

  我好不容易把能想到的都念完,秦斂聽完後一笑,悠悠道,“那前天呢?”

  “……”我硬著頭皮繼續道,“泡茶,芙蓉花糕……”

  “大前天呢?”

  ……

  如此秦斂一直問了最近七天內所有的早膳。鑒於皇家菜譜博大精深,廚子總是在絞盡腦汁地推陳出新,所以我也不得不跟著絞盡腦汁地推陳出新。好在七天問完之後他終於不再繼續,手指順著我的眉尾滑向我的鬢髮,像撫弄琴弦一樣來回遊移,墨玉眼睛微微眯起,然後握住我的肩膀,我只覺得吃力,下一刻他便傾身覆上來,遮住了我眼前大半。

  他的頭髮流水一樣順著脖頸滑下來,在枕頭上與我的絞在一處。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耳垂,淡定道:“好了。下面你再把剛剛告訴我的那七天早膳菜譜倒著說一遍。”

  我:“……”

  天子御國門,君王死社稷。據說穆國國君在得知南朝兵士攻破都城之後,毅然自高高的城牆墜下,死狀極慘。然而在玩弄政治的人眼中,大概向來就應該成王敗寇,這本就是一場賭博,所以也怨不得什麼。我曾經問蘇啟,如果他不是生在蘇國,而是生在其他任何一個即將被滅的小國家,身為一個即將被弒的小皇子,他該怎麼辦。而蘇啟的回答是,他很懷疑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同胞妹妹。如果我是他的同胞妹妹,為什麼就這麼願意想他掛掉。我為什麼就不能假設他是個江北第一富商或者江湖第一高手的兒子,而一定非要假設他是那個千萬人裡也難挑出一個的沒落皇族倒楣蛋。

  而我的想法是,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蘇啟窮盡此生,大概都不可能再成為一個富商或者武林高手的兒子,但也許在幾年或者幾十年以後,蘇國真的會因零零散散七七八八的各種方式沒落下去,而他真的就有可能成為我說的那樣。雖然這樣的淒涼景象現在看起來根本不可能,也難以讓人想像。

  只是這樣的想法不可能說出來,所以我只能把所有的話都默默地咽回肚子裡。

  過了兩日,聖上精神好了許多,對秦斂的賞賜開始源源不斷地送入東宮。而臣子們也是紛紛盛讚秦斂的足智多謀,稱這次戰役實在是贏得果斷漂亮。

  如果我沒記錯,前些天秦斂就南邊水患提出治理方案後,老臣子們稱讚他的詞彙也不外是多謀足智,將問題解決得果斷漂亮。這實在是沒有新意。而秦斂面色一直淡淡,聽完恭維後甚至愈發低調,還寫了一篇總結此次戰役經驗教訓的奏摺呈了上去,字字謙遜句句中肯,毫無炫耀之意;並且接連幾天都是呆在東宮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得到的賞賜也轉手就都送給了我。

  這實在是一個聰明儲君的聰明做法。懂得如何熨帖聖心,收服臣子心。雖然我無從知曉當今南朝聖上是如何在三皇子秦楚誕下之後八年才又同皇后生下了四皇子秦斂,但若單單從結果來看,于南朝未來看,這實在稱得上是一個十分英明的做法。

  秦斂並未像我想像的那樣,剛剛放下穆國地圖就又揀起岐國圖志,這就代表他最近還沒有打算要再攻打岐國。而我在無聊之餘總是忍不住猜測最後一點岐國的土地到底會怎麼分割,究竟是一國吃獨食還是兩國見面分一半。然而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究竟會是什麼結果。

  最後倒是想起了蘇啟在我臨來南朝前對我說過的一堆于秦斂有關的兵家戰事。他以往一向看扁我在軍事方面的理解能力,然而那幾天卻是填鴨般把秦斂慣用的兵家計謀連帶心理和手腕都好好地對我分析了一遍。

  蘇啟那天不辭辛勞地從天明說到天黑,我終於好歹聽懂了其中幾件事。記憶深刻的事件之一便是在南朝已經把攻打鄰國的行為養成了一種習慣的時候,與南朝毗鄰而居的五個小國人心惶惶,不久之後終於找到了合縱連橫的方法,糾集了五國幾十萬兵士與南朝對峙。而秦斂對此的對策是,將攻佔的三個小國的四座城池重新歸還,小國從未受過南朝如此禮遇,受寵若驚之下毫不猶豫便撤兵,於是聯盟不歡而散,再於是南朝把鄰邊當成了一塊芙蓉玉露糕切成五小塊,最後慢慢一口一口全部吃掉。

  這法子就像是裹著砒霜的蜜糖,吃的時候甘甜清涼,咽下去後方知痛苦難當。所以說,陰險二字,于秦斂實在是般配得不能再般配。

  本來既定的壽辰因聖體欠安而不得不延遲半月。半月後我穿著秦斂自穆國帶來的絲綢做成的衣裳前去壽辰宴。這次碰巧趙佑娥與我並排而坐。她的衣裳依舊是明紅的顏色,從袖口到裙擺繡著大團大團的牡丹花,胸前好幾束瑪瑙瓔珞,儀態雍容華貴,豔麗無雙。察覺到我扭頭看她,也轉過頭來同我笑著問好。

  秦斂和秦旭已經離開坐席,趙佑娥笑著同我道:“太子殿下對太子妃真是好。專門從穆國帶來的絲綢,這樣獨特的絲織紋路遍尋整個南朝也再找不到的。”

  “而且聽說太子殿下愛屋及烏,對那只小貓也容忍了下來,讓它繼續呆在東宮。”趙佑娥微微歪著頭,“我本來剛聽說的時候還有點兒不敢相信,今天見到太子妃,終於是徹底相信了。”

  她說話的時候嗓音溫婉輕柔,在這樣蕭瑟的秋涼中可以讓人想起初春暖意。然而傳聞總是會與事實有出入。秦斂之所以肯留下小貓,全在於我連續兩天寸步不離的央求。見鬼的愛屋及烏。

  趙佑娥又道:“對了,還有一件事。我昨日剛剛聽說三妹趙佑儀找過太子殿下,還被太子妃撞見過。她行事莽撞不懂禮數,我在這裡代她賠罪了,希望太子妃不要放在心上。”

  我在心中歎口氣,至今沒有找到趙佑娥說話的重點。假如她前面的大段鋪陳只是為了給妹妹趙佑儀開脫,那未免也太低估了我。趙佑儀甚至都沒有同我講過話。就算她真的嫁入東宮,那也只是秦斂點點頭的事情,我無法阻止也沒有想過阻止。而如果她嫁不進東宮,那就更加同我無關,哪裡來的賠罪之說。

  我們的談話因秦斂回來而終止。他捏著彎耳形的酒杯坐下,伸出手指撥去我頭髮上的小片落葉。不遠處樂姬奏了新的曲目,舞姬們妖嬈的身段包裹在重重紗裙下,臉上是魅惑的面紗。

  秦斂看看大皇子妃,再看看我,掌心一翻,多出一枚精雕細刻的蓮花印章。純淨細膩的白玉,上面有深淺花瓣,或層層疊疊,或含苞待放。

  我默默地看了一眼,默默地抬起頭:“這個印章,應該不是給我的吧?”

  秦斂彎唇笑笑:“你怎麼知道不是給你的?”

  我小聲道:“你送我印章有什麼用,不能吃不能穿不能戴……這一點也不符合你實用功利的風格啊……”

  秦斂涼颼颼地瞟我一眼,道:“確實不是給你的。這是三皇子殿下要送給你那個婢女阿寂的。”

  我道:“那他為什麼不直接送呢?對了,這印章底下刻的是什麼?”

  秦斂將印章翻轉,只見上面一對比翼鳥,共同棲息在兩株環抱合生的樹上。

  我默默地把評價收回喉嚨裡。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秦楚的夢想真好真飄渺。

  秦斂道:“三哥覺得他直接送給阿寂的話,她決計不要。所以托我轉交。”

  我很懷疑地看著他:“三皇子被阿寂拒絕的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怎麼這麼膽小……”

  “不是膽小。是他急於成功一回,所以患得患失。”秦斂瞅我一眼,忽然唇角翹起一個弧度,“我聽說蘇國公主擅長兩種技藝,是她們自出生起就要學會的。一個是眾所周知的鳳闕舞,而另一個卻是秘密。”

  我睨他一眼,道:“你想知道?我就不告訴你。”

  秦斂輕飄飄道:“不告訴我也沒關係。蘇啟最近要來南朝,你知不知道?”

  我猛地睜大眼:“什麼時候?”

  秦斂慢條斯理地斂起眉眼,慢條斯理地撫弄袖口,慢條斯理地捏起茶盞抿茶,慢條斯理地道:“我就不告訴你。”

  我抱住他的胳膊道:“我們交換答案好不好?”

  秦斂笑笑,看起來真是要多懶散有多懶散,要多可惡有多可惡。明明是他比較想知道我的答案,還要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就好像我才是最想知道真相的那個人。我在心中默默腹誹,忍了忍道:“蘇國公主可以用自己的骨血生死人肉白骨(1),但每位公主一生只有一次機會。就是這樣。”

  “蘇啟下個月初十到南朝。”秦斂歪頭看我,又笑笑,一副“你就使勁編吧”的樣子,“什麼生活人肉白骨,騙人的鬼話罷?”

  “啊,就是騙你的怎麼樣。”我面不改色地道,“反正蘇啟下月初十過來也是騙人的,對吧?”

  秦斂再笑笑:“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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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0:56:50
13 第 十三 章
  
  聖上的壽辰宴與秦斂的慶功宴一起舉行,場面就變得很熱鬧。我看完秦斂手中的印章又去看秦楚,發現秦楚正在看著阿寂,而阿寂正在不遠處一如既往地看著我。

  我默了默。秦楚的眼珠仿佛已經釘在了阿寂身上,長久以來一直一動不動,讓我幾乎都要相信他真的是對阿寂情種深種。然而不論怎樣,皇家向來講究尊貴端莊,不輕易喜怒形於色,秦楚如今癡癡捧著下巴看阿寂的模樣,我卻還是平生第一次見。

  我正想著究竟是要撮合還是拆散他和阿寂的緣分,忽然聽到聖上在高高的皇座上威嚴道:“秦楚。”

  只可惜秦楚依舊在瞧著阿寂,如上次宴會那般沒有聽到。秦楚沒有回應,周圍反倒是漸漸寂靜下來,寂靜到我都在替他脊背泛涼,忽然聽到身旁的秦斂不緊不慢地開了口:“三哥。”

  他的聲音不大,然而秦楚終於有所反應,扭了頭看他,秦斂又淡淡地說道:“父皇在叫你。”

  聖上的臉色已經能夠媲美此刻夜晚墨汁一樣的天空。秦楚總算徹底反應過來,立刻翻滾著跪到了地上,伏首顫悠悠道:“父……父皇……”

  聖上一臉恨其不爭的模樣,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而這次竟然罕見地沒有動怒,而只是沉聲問道,“你今年二十有九了罷?”

  “回父皇,是的……”

  “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紀了,前幾日你的母妃同孤商量了一下,決定給你定一門親事。”聖上接著道,“余慶王的千金,田欣茹,也是余慶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天生麗質,端莊典雅,如今正好是到了出嫁的年紀,你母妃也看了你倆的生辰八字,覺得很般配。明兒找禮部定一個好日子,你們倆就把親結了吧。”

  秦楚猛地抬頭,幾乎要站起來:“父皇,兒臣已有心……”

  聖上沒等他說完就尾音上揚地“嗯”了一聲,冷冷道:“你難道對這門親事不滿意?你是嫌棄人家才疏學淺姿粗容鄙還是怎麼?她是哪裡配不上你?”

  秦楚道:“不是……”

  聖上揮揮手:“你風流快活了這麼多年,招惹下多少事端,難道還要孤一件件地給你提?再這麼下去整個皇室的顏面都快給你丟盡了!今晚之後你就給孤好好反省一下以前的錯誤,明日你就去張羅聘禮。行了,退下罷。”

  秦楚肩膀垮下去,那一刻的臉色面如土灰。他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如今卻像是霜打的茄子,徹徹底底蔫了下去。

  我回頭看看阿寂,她還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樣。連眉毛都不曾動一下。

  只是據我所知,余慶王的女兒似乎今年似乎和我一樣年紀,嫁給整整大一旬的秦楚,我實在是看不出哪裡很般配。然而般配二字卻是是帝王一貫的托詞,他既然說般配,那就算是山雞配鳳凰,野鴨配天鵝,也是一樣的般配。

  記憶中姐姐蘇姿在被皇命嫁給宰相之子之前,父皇說的兩個字也是般配。即便他明知姐姐有心儀之人。

  然而姐姐答應得比我想像中要快得多。她在答應的時候向父皇恭敬地行禮低頭,看不清楚神色。

  我在她出嫁的前一日去看她,用玉檀牛角梳一下下地梳理她那頭柔順烏黑的頭髮,問她究竟遺憾不遺憾,後悔不後悔。她坐在鏡子前面,淡淡地對我說:“蘇熙,你應該知道,在皇家談感情是十分奢侈的一件事。”

  我道:“可是你那麼喜歡他。心裡揣著這種感情去嫁給一個根本不瞭解的人,你不會難過嗎?”

  她淺淺地笑了一聲:“難過?沒有什麼好難過的。你知我知父皇也知,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他。所以,再難過有什麼用呢?這世上再沒有比利益更誠實的東西,也沒有比感情更虛無的東西。”

  蘇姿是一個真正聰明的人,估計窮盡我這一生,也永遠及不上她十分之一。她也是一個真正適合在皇族中生活的人,懂得如何保全自己,懂得如何用身為一個公主該有的態度去取捨。

  秦楚大概是這場慶功宴上最鬱悶並且也是唯一鬱悶的一個人。其他人得到的賞賜都是金銀珠寶,唯獨他的賞賜最特別,是不能推拒的夫人一枚。

  我在回東宮的路上對秦斂道:“那個余慶王,最近被陛下捏到了什麼把柄?”

  秦斂側頭看我一眼,道:“你怎麼知道有把柄。”

  “這不明擺著嘛。”我睨他一眼,“假如我有且只有一個女兒,我肯定不會同意嫁給秦楚這樣又花心又年紀大的人。現在既然陛下連招呼都不打就做主把他的女兒給嫁了,肯定是抓住了他的小辮子。並且我猜他也許前不久還得罪過陛下,陛下現在是一箭雙雕。陛下真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你背著父皇拍馬屁他又聽不到。”秦斂慢條斯理道,“那些都不是現在你應該操心的事。你現在急需辦到的事就是,在不長的時間裡最好擁有且不只擁有一個女兒。”

  我:“……”

  秦斂又接著慢條斯理道:“不用擔心,我會幫你的。”

  我:“……”

  秦斂實在是言出必踐過了分,當天晚上又是痛苦的折騰。我伏趴在被子上,他一寸一寸吻上我的背,我整個人像是被剛剛從水裡撈上來一樣的濕漉漉,汗濕的頭髮粘上皮膚,卻不及他手指輕輕的一挑撥來得更難受。

  芙蓉帳裡喘息聲音起起伏伏,秦斂最後在我腰際兩側來回打圈。下滑幾分又上游幾分,就像是一根針懸在頭頂,卻遲遲不肯掉下來。

  這種時候還能講什麼骨氣的人肯定都是聖人。我閉著眼低聲求他,秦斂卻充耳不聞。他彎下腰,手指滑進我的頭髮,下面一個用力,我再次嗚哇出聲。

  我淚眼汪汪地無聲指控他,而秦斂撐在我頭頂上方,唇線優美,眉眼英俊,然而再優美再英俊也無法掩飾他此刻的狼子野心。我順手抓過一邊的布料想蒙到頭上,仔細一看才發現是今晚晚宴上穿的紫色宮裝。因為一直壓在下面,現在已經皺巴得不像樣。

  一想到兩個人今晚是怎麼回到這個臥房的,我就有了憤怒的勇氣,正打算扭過臉理直氣壯地瞪著他,然而一對上他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所有的勇氣頓時又都像是冰塊化成河水,隨江而逝了。然後他又稍稍動了動,我就再次嗚嗚呀呀叫出了聲。

  大概是我裝哭裝得太過了,他用食指在我眼角抹了抹,眉目不動地道:“乾打雷不下雨,你是想怎樣?”

  “……”我小聲地打商量,“你就不能快一點嗎……”

  秦斂瞧我片刻,悠悠地道:“等你兌現了今天晚上的承諾,以後就如你所願,你說好不好?”

  “我承諾什麼了……”

  秦斂笑笑:“在兩年裡有且不只有一個女兒。”

  我瞬間瞪大眼:“什麼兩年啊?你明明說的是不長的時間裡好不好?不對,你又蒙我,我什麼時候承諾這個了……唔……”

  秦斂的唇角貼上我的唇角,聲音開始變得含糊不清:“話太多。”

  到底還是一直到了丑時才消停。第二天我睜開眼的時候秦斂又不在,我睡得太沉,連他什麼時候走得都不知道。

  不過秦斂與其他紈絝公子相比有一個比較好的優點,就是他一向喜歡親力親為。更衣這種事也難得會假手他人,以至他每天早起的時候,房中都可以保持一貫的安靜。

  用完早膳,我在院子中看到了站在樹下正捧著琉璃皿發呆的阿寂,微微歪著頭,喊了她兩聲卻不自知。

  我還是頭一回撞見她發愣的樣子,遠遠看上去覺得那情狀莫名很迎合她的名字,寂寥如秋。

  然而阿寂終究是阿寂,很快就又恢復了平常顏色。見我站在門檻邊,幾步走過來,清冷地道:“公主,您不應該站在風口上,這樣易染風寒。”

  我把衣服上的一根頭髮捏下來,用手心托著給她看:“你看,紋絲不動。這都沒有風,哪裡來的風口。”

  阿寂道:“還是注意一些好。”

  我單手叉腰看遠處:“沒有關係。”

  阿寂道:“公主,恕奴才多嘴。雖然您的咳嗽兩年沒有犯了,但是南朝秋冬比起蘇國要陰寒潮濕得多,您才來第一年,還是謹慎一些為好。”

  我想了想,看著她慢慢地開口:“阿寂,你確定一定要和我說這個嗎?”

  阿寂的睫毛猛地刷了一下,立刻跪下道:“奴才知錯,請公主責罰。”

  “……”我最沒轍的就是她這一招,索性就依她所言回到了屋子裡。

  當天中午,我才咬牙切齒地意識到我昨晚又被秦斂誆了。秦斂真的是太討厭了,蘇啟真的要在下個月來訪南朝,時間也真的就定在初十前後。

  實話講,我自來到南朝嫁給秦斂後,就再沒想過此生還有機會回到南朝,也沒想過蘇啟會來南朝,所以也就沒有想過我還會見到蘇啟。我本來已經打算把蘇姿蘇啟以及蘇國的一切都好好收藏在記憶裡,然而現在我卻突然被告知記憶裡的人物即將鮮活地出現在我面前,雖然只有一個,可是胸腔中滿溢出的那種滋味,仍然讓人難以形容。

  不過蘇啟這次前來,明顯不是來看我這個妹妹的。下月初十,距離穆國向南朝投降整整一個月。目前天下僅三分,一分蘇國,一分南朝,一分岐國。然而就我所見,如果不會突生意外變故的話,最遲到今年春節之前,三分天下就又會變為二分,岐國那一小塊地方就像是一塊容易拿捏的芙蓉玉露糕,棄城投降明顯是拱手相讓,負隅頑抗無異於以卵擊石,被蘇南兩國捏圓搓扁只是一件遲早的事。

  以前的時候,蘇南兩國攻佔疆土劃定邊界就好比是兩個人吃一隻梨。一人在半面上咬一口,另一人在另一半面上咬另一口,咬來咬去咬到最後,整只梨子終於避無可避地只剩下最後一口。蘇啟這回來南朝,大概就是為了商討未來兩國邊界問題。提早商量好,就可以避免到時候兵戎相見傷了和氣。

  不過岐國未滅,兩國就已開始劃分邊界。這就像是國君尚未駕崩,篡位的人就已披著龍袍耀武揚威站在了他面前。也不知道岐國國君知道後會不會氣得暴跳如雷。

  我覺得蘇啟如今要做的這件事說得官方一點叫做商討,說得俗氣一點就叫討價還價。一小塊芙蓉玉露糕,本來不成文的規矩是一人一半,然而這個人說我這邊芝麻多你那邊芝麻少,一人一半不公平;而那個人說我這邊壞了一個角你那邊完好無損,一人一半也不公平。於是誰都不肯一人一半。總歸政治有的時候也是做生意。雖然這生意明擺著只是兩人在撿白食的時候各自撿得多一點還是少一點而已。

  也不曉得是阿寂烏鴉嘴還是最近被秦斂得著實不輕,當天傍晚的時候我果然開始咳嗽。最初只是輕微的咳嗽,再後來就演變成了大聲的咳嗽,等到秦斂回到東宮的時候,我已經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

  其實這已經比在蘇國的時候要好太多。當時幾乎咳嗽得暈過去。然而秦斂大概不曾料到過咳嗽還可以達到喘不過氣的境界,邁進門檻看到我的那一刻身體甚至晃了一下,然後流星大步地走過來坐在床邊,接過婢女手中的水,聲音嚴厲:“這是怎麼回事?怎麼不宣御醫?”

  我揪住他的袖子,呼吸勉強平復了幾分,道:“不用宣御醫,估計是舊病復發,明天就好了。反正宣了他們也沒有轍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秦斂蹙起眉,一邊揮手吩咐婢女遵命行事,一邊不改嚴厲神色地道,“不宣怎麼能行。”

  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角,又咳嗽了幾聲,在他不停歇的拍背之下慢慢轉好,趁著呼吸順暢的間隙道:“御醫們都很討厭的,比你還要討厭……”

  秦斂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渾身都散發著涼颼颼的氣息,包括話語:“哦?不宣太醫就吃一個月的胡蘿蔔。”

  我怒道:“我又不是兔子!我為什麼要吃胡蘿蔔!”

  秦斂一邊把我的頭髮撫到耳後一邊慢悠悠道:“那你究竟叫不叫御醫診治?”

  “……”我弱聲道,“我幹嘛一定要聽你的……”

  秦斂漫不經心道:“既嫁從夫,蘇國好像也不是沒有這規矩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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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0:57:24
14 第 十四 章

  看來國家有別,太醫與太醫也是不同的。又或許是因為南朝的太醫只是單純地認為我是偶感風寒導致咳嗽,所以儘管來東宮的腳步匆匆忙忙,面皮上卻還是很鎮定從容的。

  在蘇國的時候就不會這樣。每一回踏進我寢宮的太醫無一例外不是愁著眉苦著臉的,就好像病重的不是我而是他們一樣。他的臉色一苦,就代表我的味蕾即將跟著苦,我跟著苦,父皇就會跟著苦,而父皇跟著苦,太醫們的臉色就更苦,如此年復一年的惡性循環,我沒給太醫紮巫蠱娃娃父皇沒給太醫治罪而太醫也沒給我在藥中喂毒,真不可不稱得上是一個奇跡。

  秦斂一直握住我的手腕,一直到太醫到了床前他才鬆開,道:“太子妃突然咳嗽不止,周太醫給她診治一下罷。”

  我試圖把手縮回被子裡,結果被秦斂眼疾手快地又重新一把抓住,不動聲色地問道:“想幹什麼?”

  我小聲道:“能不能不診治……”

  秦斂皮笑肉不笑:“你覺得呢?”

  我試圖扭過身子面朝床內,結果在秦斂那雙幾乎可以觀天象洞未來的眼睛底下沒能成功。我作最後一絲僥倖掙扎,弱聲道:“反正我從小都是這樣的,再診治也是一樣的……”

  秦斂瞥我一眼,慢吞吞道:“你是在懷疑周太醫的醫術麼?”

  “……”我決定對他不予理會,轉頭問太醫,“南朝有沒有玉陀花?”

  這位周太醫看我一眼,躬身道:“回太子妃,玉陀花是止咳良藥,雖然不是稀罕之物,但它適合在寒冷乾燥的天氣生長,南朝氣候潮濕又溫暖,玉陀花恐怕是難以生存的。但是治療咳嗽的藥物有很多,也許可以找些藥材代替玉陀花也說不定,太子妃不如先容微臣切一切脈。”

  他既然也這樣說,我只好伸出了手。

  切脈也是一項技術活。切得太快易被懷疑成醫術不高,切得太慢也易被懷疑成醫術不高。而這位周太醫明顯也沒能把握到個中火候,在秦斂的兩聲催促下才終於收了手。

  他道:“太子殿下不必太過擔心,太子妃只是偶感風寒,微臣這就開方子,服兩天藥就好了。”

  他說到做到,馬上就揮筆開了藥方。這位周太醫的字跡已經潦草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我看了兩遍也沒看明白,只是看著寫了滿滿兩頁的藥材,頓時就覺得頭皮發麻。

  藥童隨即跑去煎藥。秦斂坐在床邊出了聲,問太醫:“裡面有沒有玉陀花?”

  太醫躬身道:“回太子殿下,太醫院已經很久沒有備過玉陀花這種藥材了。臣用了其他草藥代替,效果也是一樣的。”

  秦斂“嗯”了一聲,隨即太醫行禮告退。我捂住帕子側身靠在床沿咳嗽,本來覺得這個動作並沒有什麼,但是在秦斂長久的注視下,再正常的動作我也慢慢覺得不正常了,抬起頭來看看他,發現他還在看著我。

  秦斂的眼神很詭異,就像我是一個引魚上鉤的誘餌一般,明明是在看著我,但給人感覺又好像是沒在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忽然聽他輕聲道:“你剛剛說這是舊疾,以前就有?”

  我“啊”了一聲,道:“其實這是從出生就隨著的,每年冬天都會咳嗽,不過咳啊咳得到了春天也就不咳嗽了。前兩年其實已經不再犯了,不知今年為什麼會這般。也許是因為我初來南朝水土不服,又或者是……”

  秦斂道:“或者什麼?”

  我閉著眼睛道:“或者是平時太受你壓迫,我的心疾過深導致的……”

  我聽到一聲哼笑,隨即整個人連同被子一起被裹在了某人的懷中。他的眼眸近在咫尺,我都可以看清那上面一根根長長的彎彎的濃密睫毛。瞳孔中有我現在滑稽的樣子,秦斂淡色的嘴唇抿成一個相當好看的弧度,又或者其實可以說,無論他什麼時候做出什麼樣子大概都是十分好看的。

  他慢慢靠過來,我嚇得緊緊閉了唇。又覺得不對,於是拼命向後仰,低嚷:“你你你,你想幹什麼?我病著呢,你不能欺負病人……”

  秦斂看看我,終於把我重新放回床上,隔著被子拍了拍,泰然自若道:“誰讓你話太多。”

  我祈求時間過得慢一點,然而到底藥還是被準時煎好送了來。秦斂把阿寂揮退,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扶著我坐起來,我看著那只盛滿黑汁的藥碗,頓時就往後縮了縮。

  秦斂一邊攪著藥汁一邊漫不經心道:“躲什麼?躲到床角也是一樣要喝。”

  說完半晌察覺到沒回應,又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怎麼不說話?”

  我理直氣壯道:“不是你嫌棄我話太多的麼?”

  秦斂:“……”

  過了一會兒,我輕聲道:“太子殿下……”

  秦斂慢悠悠地舀起半芍藥湯,湊到我嘴邊,慢悠悠地道:“嗯?”

  我喉嚨一陣幹癢,別過臉咳嗽兩聲,又往後退了退,很誠懇地看著他:“我自己喝就好了,你不是還有事情要忙?書房裡還有人在等著吧?你把阿寂叫過來就好了。”

  秦斂看我一眼,端著藥匙的手還是穩穩地,一動不動。我盯著他,他盯著我,最後我望望天花板,終於還是微微低下頭,大義凜然地把藥一口咽了下去。

  ……真不是一般的苦。比之前在蘇國嘗過的還要苦上一倍。我痛苦得捂住嘴巴拼命吸氣,眼睛裡還盛著一汪水,依照以往的經驗,我相信這幅表情雖然稱不上楚楚,但一定很可憐,可是秦斂依舊不為所動,藥匙再次湊到了我的嘴邊,他的表情甚至沒有改變半分。

  我一把抹掉眼淚,撐著床,挺起胸膛義正言辭道:“我不喝了,我就是不喝了!”

  一般來講,我如果這樣做,如果物件是父皇,那父皇一定會輕聲地哄,然後端出帝王的威儀,勒令太醫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藥來;如果是物件是蘇啟,那蘇啟一定會涼悠悠地看我一眼,然後歎一口氣,然而最後他也會變成是輕聲地哄,再痛斥一頓太醫,讓他們再去煎一碗稍稍不苦的藥來。

  如今我這樣做了,秦斂的反應和我想像的差不多。先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我擺出更加面無表情的表情看著他,片刻後他也妥協,藥匙跟著收了回去。

  我本以為這就已是結果,卻沒想到這只是個開頭。我還沒來得及慶倖,他突然舀起一芍藥含在了口中,隨後又擱下了藥碗。我看著他的動作,眼睛立時睜大,嘴巴也跟著不可置信地微微張開,沒想到他一向大方,今天怎麼這樣節省?

  沒想到的還在更後面。他探過身,捏住我的下巴,四唇相貼的那一刻我終於反應過來,但我還沒來得及閉上嘴巴,就已經有一股苦味順著舌尖蔓延開來。

  “……”

  我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秦斂已經退了回去,又重新拈起藥碗,慢條斯理道:“繼續?”

  他的嘴角還留有一點淡褐色的藥痕,微微偏著頭,側臉平靜得過分,也好看得過分。我一陣手軟腳軟,連帶聲音也一併發軟,顫悠悠地道:“不,不了……”

  秦斂於是重新把藥匙端到我嘴邊,我這回連眉頭都不敢再皺,毫不猶豫地大口咽了下去。

  我有史以來第一次喝藥喝得這樣快,連半盞茶都不到的功夫藥碗就已經見了底。

  太醫的藥當晚沒有見效,我在秦斂離開去書房後仍舊咳嗽不止,最後一邊咳嗽一邊努力睡過去。然而我的眼皮剛剛合上,就覺得身邊柔軟的床鋪下陷,勉強睜開眼,果然是秦斂。

  “吵醒你了?”他悠悠地道,“正好往裡靠一靠,我被你擠得只剩下床沿了。”

  我揉揉眼睛道:“你不是要在書房睡麼?怎麼跑回來了?”

  秦斂道:“我什麼時候說要在書房睡了?”

  我道:“阿寂沒有跟你講?一般來說,我半夜會咳嗽得很厲害啊,到時候肯定會吵醒你的。你最近不是很忙嗎,還是去書房睡吧。”

  秦斂看我一眼,道:“書房不如這裡暖和。”

  我翻個身面朝裡,含混不清地道:“那就讓人給你多添一些火。”

  我的身後一時沒了動靜。過了片刻突然覺得周圍比剛剛更暗了幾分,睜眼一看,秦斂已經把帷帳解了下來,燭火半明半暗地隱在雙重帳子外,秦斂跟著躺下來,雙臂一環一攏,兩個人便貼得極近,偌大的床面頓時就騰出了多半的空餘。

  他的嘴唇貼近我的耳朵,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你可真是體貼啊。”

  我咳嗽了兩聲,道:“殿下謬贊了,這不過是身為太子妃的責任。”

  他的手心捂在我的心口上,隔著布料熨帖著皮膚,比錦被還要溫暖幾分,我的咳嗽竟也跟著漸漸好了一些。隨後聽他低聲道:“如果只是風寒,怎麼會在半夜裡鬧咳嗽?”

  “庸醫嘛。我都說了我是舊疾,周太醫還硬要以風寒診治。”我打了個呵欠,閉著眼道,“俗話說的好,世上本無病,庸醫自擾之……”

  秦斂頓了一下,打斷我的話:“既然是舊疾,你在蘇國的時候,找到了合適的藥方沒有?”

  自然是沒有的。蘇國也是庸醫的天下,不比南朝好到哪裡去。醫生診斷就像是和尚抬水,一個醫生有水喝,兩個醫生抬水喝,三個醫生就沒了水喝。據阿寂說我小的時候病情初犯,太醫們聚集在一起曾鄭重其事地商議過治療方案。然而商議來商議去,最後的結果卻是沒有結果。因為他們各執一詞,又不能在我身上做無頭實驗,與此同時又找不到和我同樣病症的人,所以到頭來只好採取最溫和的治療方式,於是十幾年來最難受的還是有且僅有我一個。

  秦斂一時間沉默不語。我趁機道:“太子殿下,我們商量一件事好不好?”

  “哦?”秦斂懶懶地道,“你要講什麼?除了跟喝藥有關的,其他的說說看。”

  “……”我怒道,“那個周太醫本來就診錯了,我為什麼還要繼續喝藥?”

  秦斂壓根不理會我的話,兀自道:“也就是說,你從出生開始,一直到前兩年,基本每年冬天都得這樣咳嗽?”

  我“啊”了一聲,道:“所以你現在是不是很失望很想退婚啊?”

  他“咦”了一聲,很有興致地問:“怎麼說?”

  “你肯定會覺得我很麻煩啊。就像是本來買了個很順眼的繡花枕頭,結果回家拆開一看,才發現裡面是麥麩不是棉花,是麥麩就算了,還是陳年老麥麩,粘得滿地都是,連枕頭皮都不能要了。你肯定失望透了。”我接著道,“其實我不是故意要瞞你的,我本來真的以為我的病已經好了的。”

  秦斂在我身後“嗯”了一聲,慢吞吞地道:“你不說我倒是沒有想到。不過退婚暫時就算了。你雖然確實很麻煩,但還不如退婚更麻煩。再者,南朝歷代儲君裡還沒有過退婚的先例可以參照。”

  我突然腦筋清明下來:“啊,是了。我忘了南朝的傳統,你還可以再納側妃的。自然可以省去退婚。”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納側妃?你想得倒是比我還遠。”

  我又咳嗽了兩聲,然後清清喉嚨,義正詞嚴地道:“這不過是身為太子妃的責任。”

  秦斂的一隻手擱在我的小腹上,一邊輕輕揉捏一邊道:“那你說說看,我該納哪個?”

  “英明的儲君納妃呢,自然是出於兒女情長納妃為下策,出於政治考量納妃為中策,如果既符合政治考量,又符合兒女情長,那就是上策了。不過自古天下好事難成雙,就算成雙也難以共長久,所以誠實來講,成上策的機會不算太多……”我的話戛然而止,眼睛驀地睜大,“你……”

  “我怎麼了?”

  我帶著哭腔道:“你別揉了……”

  結果他還是我行我素,我簡直欲哭無淚:“我要叫阿寂,快叫阿寂……”

  他咬了咬我的耳垂,呵出來的話又輕又低,在夜色中就像是凝脂一般柔和:“你叫她做什麼?”

  我望望帳頂,渾身已經僵成了一根木頭:“我來葵水了……”

  “……”

  次日大皇子妃趙佑娥到訪,還帶著她那個天真爛漫的妹妹趙佑儀。

  秦斂正在懸腕畫扇面,還沒來得及停筆,臂彎就已被一團嫩黃色牢牢抱住,他握著的毛筆抖了抖,於是豆大的一滴墨汁堪堪掉了下去,正正好洇到扇面正中央。

  趙佑儀整個人幾乎都掛到了秦斂身上,仰起一張漂亮的鵝蛋小臉,嬌滴滴地道:“秦哥哥,你已經好久沒有去人家府上玩啦。”

  趙佑娥款款走進來,輕斥道:“太子殿下日理萬機,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無所事事嗎?”

  趙佑儀訕訕地從秦斂身上脫落下來,撅著嘴沒吭聲。秦斂把扇面收到一邊,趙佑娥微微福身,道:“臣妾聽說太子妃前夜咳嗽不止,正好祿王府中有治療咳嗽的良藥,今天便拿了過來。不曉得太子殿下也在,叨擾了。”

  說完又抬眼掃了掃趙佑儀,不動聲色道:“佑儀,過來。”

  趙佑儀不情不願地走過來,又在她姐姐的眼皮底下不情不願地向我福了福身,聲音大得如同蚊叫:“見過太子妃。”

  這一幕還真像是當時在蘇國,我和姐姐蘇姿在一起時的情形。蘇啟曾經拿我倆做比對,說蘇姿就像是夏日芙蓉,近看遠看,左看右看,白天看晚上看,怎麼看都是恬靜溫柔,端莊典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而我就像是秋天裡的枯樹葉,只可遠賞不可近觀,秋風隨便掃一掃,我就能嘩啦啦露出多半馬腳。

  蘇姿聽完他這樣破爛的比喻後只是微微一笑,繼續回過頭悠悠品香茗。我當時緊了緊肩膀上的狐裘,鄙視道:“你才是秋天裡的枯樹葉,你長得就像是秋天裡的枯樹葉。”

  蘇啟“嘖”了一聲,把茶盞一放,指著我對蘇姿道:“你看,我說的對吧。”

  看樣子因為秦斂在,趙佑娥的許多話似乎都說不開,坐了不一會兒便告辭離去。倒是趙佑儀一副戀戀不捨的態度,跟在趙佑娥身後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秦斂,還差點因為一步三回頭而忽視了跟前的障礙物而跌倒。

  我似乎遠遠聽到了趙佑娥數落妹妹的聲音,在心中默默地歎了口氣。民間有傳聞說第二個孩子總是不如第一個孩子聰明,以我的親身經歷以及如今的親眼所見,大概這話十有□正確。這麼一炷香的時間裡,秦斂對趙佑儀連正眼都不曾有過一個,然而後者卻依舊念念不忘,從來到走都一直把癡情兩個字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

  如果是趙佑娥,就應該不會這樣做。假若換做姐姐蘇姿,她也一定不會這樣做。她身為皇室的女兒,一向把尊嚴驕傲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可以為社稷生為社稷死,卻絕對不會為了兒女情長掉眼淚。

  趙家姐妹一走,秦斂又把扇面拾掇了出來,盯著那團拇指大的黑墨,蹙著眉若有所思。我趴在桌子上咳嗽了兩聲,道:“可惜了一把好扇骨……”

  秦斂握著毛筆舔了舔墨汁,頭也不抬地道:“你什麼時候開始和大皇子妃有了交情?”

  “那只小白貓就是她送給我的……”我抬起頭道,“有句話叫拿人手軟,吃人嘴短,知不知道?”

  “可是還有句話叫禮尚往來,知不知道?”秦斂慢慢地在那圈汙跡上渲染,漫不經心道,“大不了再回送她一隻更漂亮的。祿王府上的人,還是離得遠一點比較好。”

  我沒問為什麼,秦斂也沒有解釋。一會兒的功夫他已經把扇面完成,那塊墨漬被他補成了一個在假山碧池旁側臥的小姑娘。他把毛筆擱回筆洗上,捏著扇骨側過臉看了看我:“怎麼樣?”

  我睨了一眼,很不屑地說:“這個小姑娘畫得真醜。”

  秦斂默了一下,道:“我畫的這個小姑娘是你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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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0:58:00
15 第 十五 章

  兩天過去,沒想到周太醫的處方竟然起了效果,我連著頭腦昏沉地睡了兩天,第三天清晨起床後竟然奇跡地沒有咳嗽。為此招致了秦斂的好一頓明褒暗貶,說我這明明就僅僅是一起偶然的風寒,還偏偏信誓旦旦地保證這是舊疾。周太醫身為太醫院的長官,怎麼可能會診斷錯。

  我對他這番連消帶打的鄙視表示異常憤怒,質問他為什麼在開始的時候不明說了周太醫是院長,等到他的藥物有了療效了才又把功勞歸到了他頭上,擺明瞭就是馬後炮仗。

  秦斂對我這樣的毅然抗議表示了一點點驚異,但驚異也僅僅是一瞬而逝,很快他就恢復了正常神色,唇角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兔子急了也咬人?”

  “你才是兔子!”

  秦斂飽蘸了筆墨,慢吞吞地翻看書冊,在上面圈圈畫畫,連頭也不抬:“過來看看這個。”

  我正義凜然地道:“我才不過去呢。”

  秦斂瞧我一眼,輕描淡寫道:“你哥哥要來南朝商定新邊界,我還以為你會對岐國地形感興趣。”

  “……”我默默地把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他旁邊,結果被他一手撈過去抱在了腿上。他翻開一邊的冊子,又重新掐住我的腰把我固定好:“亂動什麼。”

  “你不會覺得我很沉嗎?我還是下來好了……”

  秦斂好笑看我:“你要真這麼溫柔體貼,還不如給我捏捏肩。”

  “可我不會捏肩,我只會撓癢。”

  “女紅不會捏肩不會,琴棋書畫自大婚後就沒怎麼用過,我娶你還真是虧。”秦斂單手支頤敲敲桌面,“看看這個。”

  我沒想過秦斂會主動給我看岐國的地形圖,但他的心思本就百轉千回,以我的本事一向都難以揣摩到,所以無論他做什麼我也不會覺得驚異。岐國的整塊國土細長得就像是一條蚯蚓,在中間地方畫了一道標記,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蘇南兩國未來的分界線。

  秦斂懶懶地說:“你覺得,如果這麼劃分土地,你哥哥會滿意麼?”

  我道:“你們的事,我怎麼會知道……”

  秦斂的唇角很快翹出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把我看得心中直發毛。我試圖掙脫他,卻被他摟得更緊,他把我的手指屈起又伸直,伸直又屈起,淡淡地道:“蘇熙,你哥哥來,你怎麼一點興奮的意思都沒有?”

  我亦淡淡地道:“聽說昨天岐國把它當朝第一美人和裕公主送了過來,陛下本來打算將她賞賜給你,你怎麼一點興奮的意思都沒有?”

  秦斂又笑笑:“你不是說過儲君納妃分上中下三策麼,這個和裕公主哪一策都算不上,我幹什麼要興奮?”

  我也笑笑:“所以說啊,蘇啟來南朝又不是為了來看望我,我幹什麼要興奮?”

  秦斂撐著額角,笑容漾起更深,目光深邃辨不明切,又帶著一點詭異,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霧中花水中月。我被他看得越發忐忑,從他腿上跳下去,轉身迅速往外跑,一直到跑出書房,他竟然也沒有攔著。

  初十的早晨,我剛剛洗漱完畢,婢女便來通報正廳裡來了貴客。

  然而等我急匆匆趕到正廳,卻沒有見到人。倒是院中的桂樹下一個長身玉立的翩翩人影,虹玉橫腰,錦弁華服,斯文又清雅。此刻正斂起眉眼,低頭逗弄著手心裡滾成一團的小白貓。肩膀上落了兩片桂花瓣,察覺到有人來,微微側過頭,隨即淡淡笑開,手腕一動,小貓隨即輕盈跳到了地面上。

  蘇啟直起身,環了環拇指上的玉扳指,笑容清淺如光風霽月,聲氣清朗如冬雪消融,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妹妹。”

  他笑得如春風拂面,我瞄他一眼,福了個身,也儘量輕輕柔柔道了一句:“哥哥。”

  蘇啟道:“久別無恙?”

  我道:“一切安好。姐姐與父皇別來無恙?”

  蘇啟道:“尚可。”

  我道:“哥哥大婚否?”

  蘇啟道:“尚未。”

  我道:“行了,拽來拽去得你不怕咬著舌頭啊?回屋去說話。”

  蘇啟:“……”

  蘇啟落座,首先就從衣袖中摸出一小袋東西,我估摸著他很想習慣性把那個繡囊甩手就扔給我,但是鑒於周圍婢女在,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把它輕而柔地放到了我手上。

  我聞到了熟悉的玉陀花的香氣。剛剛“咦”了一聲,蘇啟就解釋道:“據說前幾天你又咳嗽了。這裡面都是玉陀花瓣。”

  我盯著那個錦囊好一會兒,不得不表示鄙視:“你就帶來這麼點兒?”

  蘇啟橫我一眼,道:“這本來就是順手帶來給你做香囊用的,哪知道你會又犯咳嗽。我又不是搬運工,難不成還給你扛兩麻袋過來不成?”

  “……”我把繡囊放到袖子裡,道,“那你是什麼時候到南朝的?”

  蘇啟擺弄著桌子上那套紫砂壺,慢悠悠地道:“就是今天清晨。我這不是想念你麼,還沒來得及正式面聖就來瞧你了。”

  我說:“那你什麼時候走呢?”

  蘇啟一臉恨鐵不成鋼:“聽聽這是什麼話。皇帝給我辦的國宴我還沒參加呢,你就這麼希望我走啊?”

  我說:“我希望不希望有什麼用,父皇肯定不希望你在這裡逗留太久啊。”

  蘇啟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茶,半晌才不緊不慢地道:“我都沒操心,你操的什麼心。只不過,”他語氣忽然一轉,冷聲道,“門口那個偷聽的婢女又算什麼?”

  我還來不及反應,蘇啟手中的茶杯蓋已經直接迅疾地擲了出去,隨即便聽到一聲低低的吸氣。蘇啟坐直身子,眼睛漫不經心地掃過去,肅聲道:“出來。”

  果然有一個宮女從門前花叢後畏畏縮縮地走出來,我趴在椅子扶手上見怪不怪,對那快要哭出來的宮女擺擺手,努力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溫婉態度,淡定道:“我都沒哭你哭什麼。沒有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蘇啟側過臉瞅我,看樣子餘怒未消,眼神在一瞬間像是變換了數種複雜意味。我捏著茶盞慢慢喝茶,權當沒有看到,半晌之後聽到他歎了口氣:“……真是敗壞興致。”說罷不由分說就把我從椅子中拽了出來,“別喝了,你跟我出宮走走。”

  一個時辰後,我們靠窗坐在都城最大的酒樓二層,面前是好酒好茶好菜色,然而我這個兄長明顯沒有想要動筷的意思,一個人斂著眉眼思索一會兒,終於還是出聲問:“難道說,你自從嫁過來,就一直受監視?”

  “哥哥你的話說得好難聽。”我咬了一口鮮脆的紅蘿蔔,說,“誰都心知肚明蘇國和南朝本就不是什麼友好鄰邦,互相有猜忌也是正常的。如果秦斂的妹妹嫁給你,你不也是照樣想知道她的一舉一動麼。”

  蘇啟沉著臉:“這些人都是秦斂授意的?”

  我想了想,道:“東宮本來就是秦斂的地方啊。不過秦斂都是正大光明的安排,今天正廳上站著的那些婢女都是他的,但是那個偷聽的,大概是其他人安排的吧。”

  蘇啟聽完以後臉色更陰了。我隔著桌子拍拍他的手背,好聲好氣安撫他:“你不要生氣啊。你想想看,哪個人身邊沒被安插幾個耳目呢,就連哥哥你不也是一樣麼?反正我還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不怕的。嘗嘗這裡的蘿蔔絲,很好吃的,你在蘇國肯定沒吃過這個味道的蘿蔔絲。”

  “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吃。”蘇啟瞟我一眼,還是沒好氣,“蘿蔔絲再好吃也就是蘿蔔絲,你有點兒追求行不行?”

  “哦,”我點點頭道,“你和父皇攻打岐國就叫追求,我吃飽肚子就不叫追求是不是?我才是從始至終的受害者啊,你不安慰安慰我就算了,還沖我發火?”

  蘇啟的臉色終於勉強緩了緩,捏著筷子不說話。我道:“幹嘛這麼嚴肅,笑一個啊。”

  “笑不出來。”蘇啟緩緩籲出一口氣,冷聲道,“晚上還有宴會呢,現在你吃這麼多做什麼?兩邊臉蛋上這麼多肉,像頭豬。”

  我頓時怒了:“蘇啟!”

  蘇啟涼涼道:“我以前沒告訴過你吧?去年冬天你在蘇國大吃大喝,我當時沒忍心說你,其實你那個時候是以人眼能夠看得見的速度向豬的形狀看齊的。現在倒是比之前瘦了些,但依舊是豬一樣的臉蛋,基本沒怎麼變。”

  我差點要跳起來謀殺親兄,結果又被蘇啟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重新按回在椅子裡:“熙兒,其實父皇的話你可以不必全聽,還有我在呢。”

  我怔了怔,扭頭望瞭望窗外天色,笑了一下,慢慢地說:“可我終究算是個公主啊。”

  陛下近日聖體抱恙,但晚宴依舊按時出席。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單手撐著下頜,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儘管無人敢提及,但今年南朝皇帝的身體狀況愈發不佳已是一個默認的事實。

  宴會上觥籌交錯,半點未曾提及與岐國有關事宜。那個前幾日被岐國國君忍痛拱手送上的傳說中美豔不可方物的和裕公主,也不知道此刻被安置到了哪裡。而蘇啟一直在淡淡的微笑,他是這場宴會上最尊貴的客人,又長著一張易與人親近的面孔,所以自打宴會奏樂一開始,他就異常的忙碌。

  蘇啟對待女子的投懷送抱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招數。想當初在蘇國國宴上,我就曾見到他紮在姹紫嫣紅的美人堆裡,等一炷香的功夫他脫身出來,竟然身上連半點皺褶也找不到。而南朝的女子比蘇國要含蓄得多,就算讓蘇啟同時消受著數位美人恩,大概他也是能做到的。

  秦斂忙著對父皇噓寒問暖,我趁機從宴會上溜了出來。不遠處有座假山,只是我還沒有走近,就有一個俏麗身影擋在了我面前。

  趙佑儀跟我一樣高,但氣勢卻比我高出不少,脖子上掛著的串串珠寶在隱約光線下忽閃出晶瑩透亮的光芒,下巴高高揚著,正色道:“我要和你談談。”

  我從上到下打量她一眼,道:“按照南朝的規矩,你難道不應該先叫我一聲太子妃麼?”

  趙佑儀逼近一步,恨恨看著我:“你才不配做太子妃!”

  我“哦”了一聲,歪起頭,悠悠道:“可我現在就是太子妃啊。”

  根據從小到大我和蘇啟鬥氣的經驗,吵架的時候即使憤怒得心口都要吐血,表面上也務必要做出一副淡定漠視的態度。並且吵架的結果跟你淡定漠視的程度成正比,越淡定你就越可以氣得對方吐血,把胸中悶氣連本帶利還給對方。我這十幾年來和蘇啟鬥來鬥去,吵架的水準在互相較量中不斷升級,如今我和蘇啟有關吵架的本事基本都已經臻於化境,可以面不改色地聽完別人從祖宗十八輩問候到身體某些部位再到精神疾病以及能力質疑,連眉毛都不帶動一下的。

  趙佑儀果然更加憤怒,惡狠狠道:“秦哥哥娶你之前就說過了,攻佔蘇國只是南朝遲早的事,等南朝把大陸統一,你就再也不會是太子妃了!”

  我在袖子中握了握拳,遲遲沒有說話。而我的態度明顯鼓勵到了她,趙佑儀說得更痛快了:“你是不是覺得你們蘇國有多強大?你不知道吧,蘇國的漏洞可多了,上到黨派紛爭的朝堂下至割據一方的藩鎮,以秦哥哥的能力,要是想惹起內亂,簡直易如反掌。是個人都知道,他娶你只不過是權宜之計。”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盯著她很認真地問道:“你從哪裡知道這些的?”

  趙佑儀得意洋洋地看著我:“你管不著!”

  “那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暗暗吸了好幾口氣,忍住想要掐住她脖子的欲望,“有些話還是不說出來比較好?”

  接下來的事態發展證明我的理論經驗似乎需要修進。蘇啟勉強稱得上是一個先禮後兵的君子,所以跟他吵架只需要動口而不需要考慮動手。然而趙佑儀身為姑娘家,也就無所謂是什麼君子不君子,並且她明顯也沒有想做君子的自覺,只是用一雙憤怒的眼睛瞪著我,然後突然伸手重重一推,我一時沒有注意,噔噔後退兩步,一下子就撞到了身後的假山上。

  這一面假山上只有一處尖利棱角,偏偏我好死不死正好撞到上面。我痛得眼冒金星,蹲下來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半晌之後終於清醒了些,抬頭去看趙佑儀,她竟然一副比我還吃驚的樣子,怔怔上前一步,聲音裡帶著點失措:“你……沒事吧?”

  我張張口,聲音卻搶先一步自趙佑儀身後冷冷地響起來:“佑儀,你在做什麼?”

  趙佑儀的身子顫了一下,立在原地不動了。趙佑娥從樹影后面走出來,繞過她把我扶起來,眉目蹙著,一副擔憂態度:“太子妃,你沒事吧?覺得怎麼樣?”

  我皺著眉搖頭,痛得直吸氣,心中直後悔為什麼今晚要把阿寂留在東宮沒有帶出來。如今背後腰際碰一碰就一陣疼,而趙佑儀顯然沒有做好為這次打人事件承擔責任的準備,見到她姐姐後,她的小臉刷地白成冬雪一樣,好半晌了都沒能融化。

  趙佑娥扭頭去看趙佑儀,厲聲道:“佑儀,你現在越來越不像話了!向太子妃道歉!等會兒我稟明父親,不把你禁足一月兩月你不知道輕重厲害!”

  趙佑儀明顯委屈,絞著手指道:“可是……”

  “沒有可是!你打人就是你不對!快些道歉!”

  趙佑儀看看我,突然指著我大聲道:“明明是她故意撞上去陷害我!我沒有錯!我才不道歉!”

  我有點兒驚訝地看著趙佑儀,她這個人還真是……難以形容。趙佑娥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突然放開我上前一步,高高揚起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個清脆耳光。

  趙佑儀怔怔地望著她,“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

  “哭什麼哭?現在都懂得撒謊了是不是?父親和兄長究竟是怎麼教你的?趙家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趙佑娥數落完,回頭又來扶我,趙佑儀哭得更大聲,我被她哭得頭更加痛:“你別哭了行不行?”

  趙佑儀狠狠白我一眼,壓根不想理會我,我思索著以前偷窺過的蘇啟安撫女孩子的招數,想了想道:“你再哭臉上的妝容都花了。”

  這一招還真是靈。趙佑儀依舊抽抽搭搭,但眼淚竟然真的奇跡般的止住了。我回頭看了看趙佑娥,她正繃著臉盯著趙佑儀,一副秋後算帳的神色,全然沒了以往溫柔婉約的模樣。

  我的眼皮又跳了跳,趙佑儀忽然猛地抬起臉,怨憤地看了我們一眼,扭身飛速跑開了。

  妹妹一走,姐姐轉身又要跟我道歉,我擺擺手,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祿王妃殿下,秦斂前幾天告訴我,讓我離祿王府上的人遠一些。”

  趙佑娥看看我,漸漸又恢復了端莊冷靜的王妃舉止,輕輕柔柔地笑了一聲:“我知道了,以後不再叨擾殿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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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 十六 章

  我僵著腰回到宴會上,找了兩遍都沒有發現秦斂的蹤影。而蘇啟被美人簇擁著,顯然樂得逍遙,基本已經忘了還有我這個妹妹。

  我提前回東宮,等進了臥房,才發現竟有人比我回來得還要早。秦斂已經端然坐在了床邊,微微側著頭,雙腿交疊,手裡難得沒有操著扇子書籍等物件,只是懶散地搭在腿邊。一雙眼眸顯得幾分漫不經心,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了我一眼,又打量了一番,才慢慢地說:“你怎麼了?”

  其實秦斂說話語速一向偏慢,帶著深刻的長期在宮廷中養尊處優嚴格訓練出來的痕跡。一言一行都是標準的禮儀範本,即便他是在動怒,旁人也無法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到。這就是他比較討厭的地方之一。只怕是等到他真正動手的時候,旁人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得罪了人,但可惜吉時已過,悔之晚矣。

  我道:“昭明殿后面那個假山的構造一點也不好。明明是好好的光滑齊整一個平面,偏偏在中間多添出一個棱角。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因為天黑撞到那裡的,也肯定不會是最後一個。”

  “不知道夜路走多了,總會摔幾腳麼。你不在大殿好好呆著,跑到外面做什麼?”秦斂朝我伸出一隻手,“過來我看看。”

  我被他拽過去,他在我的腰後面不分輕重地按了按,我立刻“嘶”地吸了一口氣,在心中默默腹誹了幾句,擰著眉頭道:“太子殿下,你身份金貴,讓阿寂來幫我就好了……”

  秦斂就像是沒聽見我的話,兀自撩開層層衣裳,我頓感腰後一涼,他的手指比空氣還要涼,彈過那一塊的皮膚,立時引起我簌簌的戰慄。

  秦斂沒什麼感情地說:“很疼?”

  我自覺面孔扭曲得不像話,恨恨道:“要不你去拿頭撞撞床角試試看?”

  他笑了一聲,又放下我的衣衫,揚聲對門外道:“雪燕,拿藥酒來。”

  我今天晚上受寵若驚地享受了一回高規格的推拿。秦斂自稱這是領兵行軍時積累的經驗,力道拿捏得剛剛好,淤青的一塊漸漸發熱發燙,我趴在被子裡幾乎要舒服得睡過去,卻冷不丁聽到他開口:“今天那個偷聽的宮女,已經逐出宮去了。”

  我“哦”了一聲。

  秦斂似笑非笑,一雙狹長眼眸在燈火下黑如墨玉,熠熠生輝:“你倒是挺鎮定。”

  他的手指滑到我的腋窩,微涼的指尖帶著柔韌靈活的力道,讓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秦斂俯身下來,頭髮拂過我的臉頰,在我的耳邊低聲道:“那個宮女不是我安排的。”

  我“唔”了一聲,閉著眼睛道:“我知道。”

  “哦?”他輕笑一聲,直起身似真似假地道,“你要是真的知道就好了。”

  宴會之後,蘇啟和秦斂就變得十分忙。大概是要就岐國的土地進行談判,國家利益當頭,誰都不敢懈怠,所以東宮裡就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逮不到可以問問具體情況的人,只能自行猜測。本來認為岐國應該就像一隻梨子一樣,先下手者為強。然而細想之下又不應該是這樣,大抵更合適的形容應該把它看做是一枚金幣,不管是如何火燒炭烤油污泥掩,它終究也是一塊價值不菲的金子。所以也難怪蘇啟和秦斂會為之忙得焦頭爛額。

  然而等到蘇啟終於騰出空過來喝茶,我問他有關邊界的事情,他卻不肯對我具體講。他的說辭繞得不得了:“我告訴你有什麼用?我要是吃虧了你操心我,秦斂要是吃虧了你擔心他,你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呢。”

  我抓狂:“如果你是一隻貓,在你面前掛著一條魚,卻讓你只能看不能吃,你會甘願嗎?既然讓我知道你們劃分了邊界,又不讓我知道究竟是誰虧誰贏,你怎麼能這麼殘忍呢?”

  “我就是不告訴你。”蘇啟輕飄飄地道,“想知道的話去問秦斂,看他告不告訴你。”

  我恨不得一爪子撓向他:“蘇啟!”

  蘇啟“嗯”了一聲,說:“叫聲哥哥來聽聽。”

  我心裡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面上還是得道:“哥哥……”

  蘇啟頗拿喬地應了一聲,捏著茶蓋漂了漂茶葉,慢條斯理地又重複了一遍:“可就是叫哥哥我也不告訴你。”

  “……”

  只是他雖不告訴我,我終究還是知道了一些有關談判的細節。朝廷上那麼多雙眼睛看著,這等國事的消息流傳得還是十分快的。蘇啟有理有節地在朝堂上公然耍無賴,一張舌燦蓮花的嘴皮子把一干老臣子糊弄得團團轉。他詭辯的口才師承當世最傑出的說客決武子,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是他的對手。而我平時能跟他鬥嘴十句以上,一般都是因為他肯讓著我。

  雖說這是國事,但是沒有人規定國事就不可以八卦。我很想親眼看看這兩位當世翩翩名公子究竟是如何鬥智鬥勇的,然而大概是談判的時間過長,中間的許多情節眾人都已記不住,我只打聽到秦斂的狀態出乎意料的不佳,幾乎就是站在那裡一邊聽著蘇啟漫天胡侃一邊自己神遊天外。後來蘇啟都已經把臣子們辯得啞口無言面紅耳赤,秦斂卻還是在神遊,最後他神游得連皇帝都看不下去,重重咳嗽了一聲才終於把他從天外拽了回來,然後秦斂皺了皺眉,淡淡地說了一句話:“蘇啟,獅子大開口這句話,就是專門為你量身定做的。”

  玩弄政治,講究的要點之一就是厚臉皮。而蘇啟顯然已修煉成為個中高手,當場面不改色道:“那尊敬的南朝太子殿下,請問您的想法是什麼樣的呢?”

  秦斂道:“還是那句老話,岐國國土各分一半,以鳴嶺為界,以北歸蘇朝,以南歸我國。”

  蘇啟道:“鳴嶺以北全是山區,且荒無人煙,開墾土地是有多難相信是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把這樣的土地劃分給我們,是想讓我們守著山堆做什麼呢?沒事的時候爬上去曬曬太陽嗎?”

  秦斂道:“不要把那裡說得好像寸土不生。岐國的都城就設在鳴嶺以北,一座蘇國都邑的大小,還不夠滿足你的胃口?”

  蘇啟道:“既然您把鳴嶺以北說得那麼好,那我們交換一下,我們要鳴嶺以南,給你們鳴嶺以北,怎麼樣?”

  秦斂道:“相互隔界而治,相信是個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這不是聰明的做法。”

  如此僵持不下,偏偏兩人的耐性還都十分好,從太陽東邊升起一直說到太陽西邊落下,最後終於還是皇帝發了話:“一國分一半是最公平的。無論如何說下去,結局也都是一樣。”

  蘇啟微微一笑,慢慢道:“那如果我們偏不呢?”

  我得說,蘇啟的膽子還真是大。孤身來南朝深入虎穴也就罷了,還敢在虎穴裡公然踩虎尾巴。如果南朝皇帝就此大怒,背信棄義就地將蘇啟扣押乃至弒殺,以如今蘇國的情勢,大概亂成一鍋粥也是有可能的。然而等我後來對蘇啟說起,他卻是很懶散地笑了笑,食指中指拈起一粒墨玉棋子,在棋盤右上方落下,很肯定地說:“不會的。”

  我對他這種智珠在握的姿態表示鄙視:“萬一呢?要是陣仗不對真的不對怎麼辦?”

  蘇啟用比我還鄙視的眼神看著我:“你怎麼就不念著我點兒好呢?談判就是一場**,你只要押我贏,就肯定不會輸。我美麗可愛的妹妹殿下,你就放心吧。”

  然而雖然蘇啟似乎對結果胸有成竹,秦斂卻也一樣沒有絲毫失敗者的態度。他們兩個人掩飾情緒的功夫都是一流,面皮上表露得毫無破綻,如果硬要說秦斂最近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他愈發喜歡折騰我。

  那天他和蘇啟從天明談到天黑,回來的時候都已過晚飯時間。我歪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冷不防有個冷浸浸的東西伸到了我的脖子裡,讓我一下子驚喘醒過來。

  我半撐著身體瞪他,秦斂已經換了便服坐在床頭,慢吞吞地收回作惡的手,拿過床頭一隻柑橘,慢條斯理地剝開,又捏了一瓣湊到我嘴邊。

  我說:“我不想……”

  “吃”字還沒說完橘子就已被他塞進了嘴裡,我努力咽下去,正想說話,結果被秦斂瞅準時機,又把另一瓣橘子塞進我的嘴裡。

  “……”

  他的手指流連在我的唇畔,一遍遍摩挲,眼眸一動不動,很是沉默詭異,於一片漆黑深邃中隱了許多的東西。我在他的目光下把橘瓣艱難地咽下去,秦斂終於大發慈悲地把橘子扔回了小桌上。我還沒來得及慶倖,突然眼前一暗,一道陰影壓住我的手腕貼了上來。

  半夜,我有氣無力地陷在被子裡,道:“你剛剛明明說好今天只一次的,言而無信真小人……”

  秦斂似笑非笑一聲:“那是前半夜,算昨天。現在是後半夜,算今天。”

  “……”我連跟他辯駁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幽幽道,“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手腕鬆開……”

  “不行。”他依舊單手握住我的兩隻手腕按在床頭,俯身下來,咬了咬我的唇瓣,一本正經道,“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我努力側頭向床裡:“可是我困……”

  “熙兒。”

  這兩個字被秦斂念得格外綿長呢喃,驚得我立刻睜開眼:“你請講。”

  “突然又不想講了。”

  秦斂翻身躺下來,將我攏在懷中,把我脖頸上的玉墜子擺端正,又一遍遍順著我背後的頭髮,過了一會兒突然慢聲道:“如果有朝一日,蘇國和南朝兵戎相接了,你會怎麼辦呢?”

  我抬頭看他。秦斂依舊眼神沉靜淡然,就像是在說與之無關的天氣一般。而我的額頭貼著他的心跳,那裡的跳動此刻既沒有變快也沒有變慢。

  我說:“你這是在故意為難我。”

  秦斂笑笑:“那就不為難你了。”他湊上來親了親我的眼睛,“睡吧。”

  三日後,兩國終於敲定了未來邊界問題。蘇啟憑著一口鐵齒銅牙,硬是咬開了一個小豁口,終於讓南朝不情不願地同意了蘇國的邊界在原來基礎上多加了一個郡,但前提是蘇國同意兩國通商,且十年內不得向南朝主動發動戰爭,違者即是毀約。而毀約就意味著背信棄義,失去了輿論的支持,兩國又國力相當,這也就意味著失去了戰爭先機。

  然而按照南朝已經精打細算了一輩子的老臣子們的說法,就算是簽訂了這樣的文約,蘇國依舊是得了便宜。且批評蘇啟實在是口舌太利,利得油滑,一點也沒有年輕人該努力學習的持重老成。然後又免不了將蘇啟同秦斂對比,然後就越發誇讚了自家儲君是如何的沉穩鎮定,如何的睿智大度,這樣的儲君將來不是個明君簡直天理不容。

  只不過在我看來,這些話說出來的原因大抵多半是因為老頭子們在朝堂之上比不過蘇啟的口才,受的悶氣太多,啞口無言之餘只好散播一下這樣的謠言來泄洩憤。但是估計他們沒料到的是蘇啟的臉皮其實已經厚到了一定程度,想讓他對這些事有所留意也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蘇啟明顯是不以為意,該聽曲就聽曲,該玩樂就玩樂,遇到個美人還會不動聲色調戲一番,日子過得和在蘇國一樣愜意。

  而面對這樣的契約,秦斂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他的神色如常,行動如常,起居如常,一切如常。沒有評價究竟是盈還是虧,而其實事實是他根本連文約簽訂都沒有提及。同蘇國簽訂文約的當晚他回來,我正在閑極無聊到開始調試一把古琴,那是我那傳說中無比豐厚的嫁妝之一,特地從蘇國千里迢迢運過來,從我學習彈琴的第一天開始陪伴我,至今已曆十二個春秋。

  我輕輕一撥弄,立刻有錚錚的琴音響起來,餘音許久才平息。就像是梅花花瓣飄零落入水中,漾起些微波紋痕跡。

  我把手指按在琴弦上,想起在蘇國時學習琴棋書畫,修習時間最短的便是古琴,然而至今為止,我最擅長的卻也是古琴。

  我不如姐姐蘇姿,沒有她那樣修長優美的手指。蘇姿的手指十分好看,真正的美人如花素手如玉,彈琴時指法繁複得令人眼花繚亂,便是在下棋,纖細白皙的手指拈著黑棋落子的那一刻,也一樣的讓人印象深刻。

  而我的手指卻要比蘇姿短一截,由此天生造成我學琴比她困難一些;下棋雖然不算不好看,但也絕對稱不上好看;便是在跳舞,那些需要用手勢比出各種細膩柔美的形狀時,我也常常把雙手藏在袖中草草了事。

  不過自三年前開始,我自己同自己賭氣,開始不分酷暑寒冬地研習古琴。精妙指法複雜音律以及從古至今各種琴譜,兩年內均被我從十分生疏彈到十分熟悉。如今手指撫上琴弦,就像是水澤漫過山丘,自然得沒有一絲猶豫。

  我漫無目的亂彈了一氣,等到最後一絲顫音收在空氣中,身後的秦斂開了口:“你彈的這是什麼?”

  我轉過身,很認真地道:“《蘇氏絕弦》,很好聽吧?”

  秦斂挑眉道:“好聽?我只覺得白白可惜了一把好琴。”

  “……”我憤憤道,“俗話說曲高和寡啊曲高和寡,必定是因為你不懂樂曲才聽不出好聽呢。”

  秦斂嘴角噙了笑,跟在我身邊坐下來:“那咱倆要不要比試比試?”

  於是又搬出了一把琴。秦斂正襟巍然坐在我對面,修長手指撥了撥琴弦,平心靜氣看向我:“開始罷。”

  琴聲乍然響起的那一刻,我恍惚眼前看到了蘇國那座宮外我獨自居住的宅院。夏天的陽光分外刺眼,不遠處荷花畔幾片亭亭冠蓋的蓮葉,而幾步之外的火紅色薔薇花開得正旺,美得炫目又囂張,幾乎就像是被日頭烤焦了一般,豔麗晃著人眼。

  我在那個院落中呆了兩年,唯一能明晃晃記住的卻只有那一天。

  等我慢騰騰回過神來的時候,音符已如素色月光一般流淌過整個宮殿,而秦斂的右手已經變換了十數種指法,他的手指在靈活輕巧地勾搖剔套,玄紋的袖袍,鏤花的襟邊,垂眼淡然。

  等秦斂收了最後一個音節,我趴在桌幾上無力道:“我認輸。”

  秦斂笑了一聲,道:“你都還沒好好比劃,怎麼能認輸?”

  我道:“你不就是想讓我承認你琴藝比我高超麼?這也沒有什麼難的,我承認就好了啊。”

  秦斂道:“我可沒有這麼想。”

  我道:“你內心深處肯定就是這樣想的。”

  秦斂又笑了一聲,今天晚上他好像很好興致,又道:“要不比比別的?”

  我警惕道:“我才不和你比呢。”

  秦斂尾音上揚“哦”了一聲:“為什麼?”

  我看著他自古琴後面站起來,一本正經道:“我如果輸多了,我不高興,今晚肯定睡不著覺;我要是贏了,你不高興,今晚肯定也不會讓我睡著覺。怎麼算都是我虧,才不和你比試呢。”

  他走過來,把我從椅子裡撈出來,一邊拎著我往床邊走一邊道:“其實有一樣,你要是勝過我,我肯定不會不高興。只可惜你太不爭氣,自己把機會放棄了。”

  “是什麼?”

  他單手落下帷幔,帳頂上紅色的芙蓉花頓時開了我滿眼,秦斂捏了捏我的臉,慢條斯理道:“女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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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 十七 章
 
  蘇啟在南朝逗留了六天,每天都過得十分悠游平安。原本我擔心的刺殺行動並沒有開展。阿寂告訴我,父皇的飛鴿傳書前一日已經抵達蘇啟手中,大體是責令他談判完畢就立即回去。然而蘇啟明顯沒有太乖,星夜趕路於他這種懶散成性的人來說太困難,據說他看完信箋後便扔到了一邊,繼續不緊不慢地把玩著那把他剛剛從兵器鋪淘到的一把銳利匕首。

  第七日蘇啟晃悠悠來到東宮,見我手中正捏著一枚繡花針,“嘖”了一聲,感慨道:“我們的二公主就是模仿什麼像什麼,這要是擱別人看見你現在這幅模樣,恐怕還真的會以為你有多麼懂得刺繡呢。”

  我立刻作勢要紮他,被他輕飄飄躲開,過了會兒又湊過來,仔細研究紋路,道:“這是繡給秦斂的?”

  我清清喉嚨,道:“反正不是繡給你的。”

  “你就是真給我我也不要。”蘇啟反唇相譏,接過阿寂奉上的茶放到一邊,捧起腳邊一團小白球,托在手心摸了摸,道,“你學刺繡做什麼?蘇國皇室的女兒從來不學這東西。多沒勁多傷眼的一項活計啊。”

  見我不答話,又轉而問道:“你這是打算繡什麼?這是什麼花樣?好像是……鴨子鳧水,蘆葦蕩漾?”

  我又要紮他,蘇啟退了退,低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還不行嗎?不是鴨子是鴛鴦,不是蘆葦是芙蓉。你不就是想讓我說這個?可你這繡的的確不像啊。”

  我惡狠狠地說:“我只不過才紮了幾針而已,你就能看出繡得像不像了?你可真是能幹啊。”

  蘇啟把小白貓抱在懷中,捏起茶盞喝茶,慢吞吞道:“就你的女紅水準,還用我看嗎?你告訴我,你現在不是該用直針麼,怎麼就用了盤針?”

  “……”我抬頭,誠懇地望著他,很是虛懷若谷地道:“什麼是直針?什麼又是盤針?”

  蘇啟一口茶幾乎嗆出來:“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呢就敢搗鼓刺繡?”

  我有點兒惱羞成怒:“反正,反正這宮中有人知道啊,學學就會了。身為蘇國儲君,遇事這麼大驚小怪,真是有失君子風範。”

  蘇啟道:“我明天就要離開南朝了,你就不能跟我說些好聽的?否則等日後我想你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你兇神惡煞的模樣,你就覺得挺好了嗎?”

  我頓時停下來,抬頭看向他:“……明天?”

  我有些回不過神來,耳朵裡灌進蘇啟的聲音,腦筋卻無法跟上,只看到他的嘴唇在一張一合:“我的事該辦得都辦得差不多了,父皇已經催促了。你有沒有什麼要帶的話或者書信什麼的?比如說給蘇姿的……”蘇啟叨叨的話戛然而止,聲音一下子變得有點兒慌亂,“哎你別哭啊……”

  他這麼一說我才猛然覺得臉上有些濕漉漉,胡亂用手背抹了一把,然後就見到蘇啟的帕子遞過來,再然後又被我毫不猶豫地推開,最後他歎口氣,撐著下巴瞧我:“這麼捨不得我啊?想當初你嫁來南朝,可是半滴眼淚都沒掉。”

  我又抹抹眼睛,終於把臉上擦乾淨,抬眼道:“那有什麼好哭的。父皇安排我同意,分明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啊。”

  蘇啟很快捏了捏額角:“你情我願好像不是這麼用的……”

  雖然我聲稱我掉眼淚只是在哀怨早上被秦斂強行灌下的肉糜粥太難喝,導致現在嘴巴裡還殘留一股難喝的味道,但蘇啟還是堅持認為我掉眼淚是我對兄長深厚情誼的真情流露,只是我面皮薄不肯承認罷了。然後他就表示了很大的感動,感動之餘就承諾給我一年之內我肯定還可以再見到他,並且讓我好好照顧自己。

  按照以往慣例,蘇啟雖然平日裡行為漫不經心,但他既然給出承諾,那就一定會兌現。然而我還是忍不住想,這一次我得以見到他源于蘇南兩國關於邊界的糾紛,那麼等下一次我見到他,不知道又會是因為哪一類機會。

  秦斂晚上回來,眼睛瞥到我手中的半拉刺繡時,我已經做好了和他辯論的準備。如果他還是像以往那樣含著似笑非笑的唇角說句諸如“真是可惜了一塊好布料”之類的話,我必定會回敬一句“你不是也不會女紅嗎,不會女紅的人就不能評論學習女紅的人,你還不懂什麼叫直針什麼叫盤針呢吧”,可是秦斂這回的表現又出乎了我的預料,他那十分好看的眉毛挑了挑,笑道:“你就這麼繡了一天?”

  我說:“啊。”

  秦斂道:“這是……鴛鴦?”

  我說:“啊。”

  秦斂道:“繡得不錯。”

  我說:“……啊?”

  翌日,蘇啟返程。時臨初冬,南朝都城降了薄薄的霧,我目送他在馬上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水杉林外,只留下清脆而漸滅的馬蹄聲,想起剛剛他臨別前的話:“熙兒,你得記住,你不光是父皇的女兒,還是我親妹妹。”

  他說這話時還真是難得肅穆,一雙鳳眼收起所有調侃,無視不遠處神色淡淡的秦斂,握住我的手腕,神情一絲不苟。我想了想,道:“其實這沒有什麼區別吧?”

  蘇啟笑了笑:“區別大了。我跟父皇可不一樣。”

  我說:“好吧,我記住了。那你告訴我,你們預備什麼時候向岐國正式宣戰?”

  “嗯?”蘇啟想想道,“應該是等我返回蘇國以後罷。”

  “你會親自出征嗎?”

  “應該不會。”蘇啟抿唇笑笑,“秦斂應該也不會。”

  我點點頭,蘇啟沉吟片刻,又道:“要不我給你留兩個暗衛罷?”

  我仰臉看他,目光直視,正色道:“哥哥,你不要害我。”

  蘇啟瞟了眼秦斂,想了想之後總算勉強答應:“也罷。但是沒事的時候不要讓阿寂輕易離身。你自己珍重。”

  蘇啟向北,我和秦斂自宮門向南回東宮。他的神色一直沉靜,看不出任何情緒。如今這位南朝儲君情緒愈發內斂,較之我初見他時,面皮上露出的表情幾乎少了大半。

  他在馬車中漫不經心地把玩手中一塊鴿蛋大小的翡翠圓玉,手指瑩潤修長,襯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雅無雙。半晌之後我的目光從他的袖口移到他的臉上,小聲道:“秦斂……”

  他抬頭看我,我清清喉嚨,道:“你最近是有什麼心事吧?”

  他挑一挑眉:“何以見得?”

  我道:“總感覺你最近表現比較不正常……”見他危險眯起眼,趕緊倒退一步審時改口,“不是那種不正常,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腦筋不正常……我的意思是,你最近是不是對什麼東西比較怨恨?不過好像也不對呀,以你的行事手段,怎麼會有東西敢擋你的路……”

  秦斂瞅著我,又恢復成了似笑非笑模樣:“是不是南朝風水好,我怎麼覺得你比乍來的時候聰明多了?”

  我咳嗽一聲,一本正經道:“近墨者黑,只是近墨者黑罷了。”

  秦斂又笑笑,把手中的翡翠揣進袖子裡,說:“過來。”

  我警惕地望著他:“我不過去。”

  他很快眯了眯眼,清悠悠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後清悠悠地道:“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這馬車中空間太小,我眼睜睜看著他的雙臂張開又合攏,到底還是把我捲進勢力範圍裡去。伴著衣服簌簌的摩擦聲音,我聽到他的清越聲音自我的頭頂上方響起,再次口齒清晰地喚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後慢悠悠道:“你們蘇國皇族一脈,就是一窩狐狸。”

  我抬頭去看他,不巧碰到了他的鼻子。他低下頭,手指搭在我的手腕處,靈活得就像是爬山虎,順著我的內肘蜿蜒而上。他的指腹在那裡輕輕刮了刮,一陣酥麻顫過,如果不是他及時封住我的嘴唇,我差點就要叫出聲。

  我睜大眼看著他,看著他終於後退幾分,顫聲又虛弱地道:“你,你想怎樣……”

  秦斂說:“你猜我想怎樣?”

  “我怎麼知道……”

  他的手指又繞上去,撚著那一小寸肌膚,我在出聲之前及時咬住嘴巴,恨恨地看著他,而他笑得特別心平氣和:“我在嚴刑逼供。”

  “……”

  他說:“既然想知道什麼時候跟岐國開戰,怎麼不來問我?”

  “……”

  他又說:“蘇啟還想留兩個暗衛給你,他是把南朝當成什麼了?”

  “……”我張了張口,半晌喃喃道,“原來你有順風耳……”

  “錯了。”秦斂悠悠道,“我是有千里眼。我會讀口型。”

  “……”

  “所以,”他還是平心靜氣瞧著我,“你要不要說點兒什麼呢?”

  “……沒有。”

  “沒有?”

  “嗯。”我瞧著他,“一個字都沒有。”

  沒想到他並不逼迫,倒是單手支頤合了眼,慢聲道:“那好罷。”

  蘇啟返回蘇國後,果然即刻調兵遣將攻打岐國。而確如他所言,他與秦斂也果然並未親自出征,南朝派遣了趙佑儀的哥哥趙佑臣前去督陣。

  傳聞岐國亡國的最後一日,冰冷北風吹得旗子獵獵作響,而岐國國君站在城牆之上,義憤填膺地痛斥蘇南兩國貪得無厭。他從祖宗如何獲得這塊封地說起,一直說到秦斂和蘇啟為了利益拋棄信義,為了目的無所不用其極,此乃當世禮崩樂壞之前奏。聽到最後趙佑臣都已經不耐煩,揮揮手說了兩個字:“放箭。”

  於是岐國國君就這樣被亂箭射死在城牆之上。死狀著實慘烈,甚至據說屍體還被兩朝將士帶著血跡的靴子數次踏過。

  客觀來講,政治這個東西,本就沒有公平可言。岐國國君在其位謀其政,而秦斂和蘇啟亦然。所以評價他們拋信棄義實在有些過火,雖然他們有時候做得的確太囂張。

  捷報傳來時,秦斂正在臥床休息,面容平靜,帶著些微疲倦。這半年來聖上健康狀況每況愈下,體力不支連日臥床,秦斂近日以儲君之位監國,又兼操心父皇病情,已經連續幾日沒有合眼。如今細細看去,眼底甚至還已有淺淺青色。而他的皮膚一向偏白,於是就愈發明顯。

  他難得能像今天一樣睡個囫圇覺,此時收了眼底所有咄咄逼人的架勢,呼吸平穩,面色恬淡,溫潤如玉。

  只是讓人比較鬱悶的是,秦斂最近日夜顛倒,這樣安靜的時候著實是太少,並且他最近又添了一項惱人的新習慣,只要醒過來,伸手往床榻一摸沒有摸到人,還沒睜開眼魔音就已經傳了出來,清清淡淡兩個字卻讓我感覺自己被戴上了緊箍咒:“蘇熙。”

  我自認做人要大度,所以他若僅僅是這樣喚我也並沒有什麼。但是每回他把我喊到身邊後就開始拿我當宮女使喚,幫他更衣幫他磨墨幫他捶肩更有甚者還要幫他讀臣子們歌功頌德的諂媚奏摺,並且一使喚就是一整天,把我逗花逗貓逗八哥的時間都給占沒了,長此以往,我再大度也忍受不了了。

  一日我拒絕接過他遞來的奏摺,憤憤道:“為什麼要讓我念奏摺!”

  秦斂雲淡風輕道:“我看了一天眼睛都累了,給夫君分憂,難道不是身為太子妃的責任麼?”

  “……”我站在桌案一角居高臨下看著他,表示憤怒,“可是作為英明的儲君,遇到明顯拍馬屁的奏摺你本應該看也不看就扔到一邊的!”

  秦斂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說,我身為一個儲君,卻是一個昏庸的儲君了?”

  “……”我瞬間氣短了。

  秦斂瞟我一眼,又打蛇隨棍上地道:“難道你哥哥蘇啟沒有告訴過你,正經奏摺看太多了,也是需要這種溜鬚拍馬的人來調劑一下的?”

  “……”我本想順著他的話往下說“蘇啟才沒這麼做過呢”,但想想蘇啟平日裡的行為,這句話恐怕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於是話到嘴邊又不得不改了口,“蘇啟才沒讓人念過奏摺呢。”

  秦斂把我的手心重新攤開,把奏摺重新放上去,漫不經心道:“別轉移我話裡的重點。接著念。”

  “……”

  秦斂醒來後得知消息,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伸直手臂由我套上給他衣袍,然後他捏了捏我的下巴,笑道:“剛剛打了勝仗,你怎麼反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我說;“勝仗不勝仗和我沒有關係。你讓我出宮走走,我肯定立刻精神了。”

  他摸了摸我的鬢髮,又笑道:“等你把那副刺繡繡好了,我就帶你出宮去,好不好?”

  然而就在得勝捷迅傳來的第二日,兩個戰勝國之間就起了內訌。岐國覆滅,國庫被蘇南兩國將士一掃而空,中間或許有些分財不均,但並未出現大的紕漏;但兩國將帥在爭搶記載有岐國所有土地戶籍山川的文書和典籍時出了分歧,蘇國堅持先到先得,想把所有記錄收歸己有,而南朝顯然不同意,於是當著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吵起了架,先是言語爭執,又是群體械鬥,到最後不知是誰竟點了把火,將岐國所有重要文書都付之一炬。

  本就看不對眼的兩個國家起爭執,不論是多小的事都能窺成極大的事,更何況是焚燒文書典籍這樣嚴重的事。然而我還是松了口氣。我本來有些擔心蘇南兩朝是否會有將領一個衝動,趁其不備偷襲對方,由此先引發傷亡再引發兩國戰爭。然而事實證明我杞人憂天,之前簽訂的那個劃界文約,看來兩個國家都還想再遵守一段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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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第 十八 章

  近日來聖上身體狀況時好時壞,但以壞的時候居多。不過趙佑臣班師回朝的那一日,聖上的精神難得的十分好,不僅慰問嘉獎了出征諸將士,還剩下了額外精力用來賜宴趙家一家人。

  秦斂這一日很早就出去,一直到夕陽西下都沒有回來。我本來以為這只是一場平常皇家賜宴,但挑燈時分,有關聖上給秦斂再次賜婚的小道消息像北風一樣迅疾地刮進了東宮,讓本來裝模作樣臨帖的我愣了愣。

  阿寂一貫不假虛言,既然她告訴我秦斂將要納側妃,那消息應該已經十拿九穩。

  平日裡,有關秦斂的消息一向都傳得很精彩,更何況是婚娶這樣的大事。據說賜宴吃到一半,聖上被趙家不動聲色的奉承話哄得很是高興,高興之餘就愈發覺得趙家一家是忠門烈將,加上又聽了如今最受榮寵的貴妃趙雙宜的話,於是萬金之手一揮,隨口就許諾給了趙家一個獎勵,問他們想要什麼。

  一時間大殿裡一片寂靜,沒人料到聖上會如此嘉獎,每個人都盤算著這塊天上憑空掉下的餡餅究竟該怎麼接才合適,趙佑儀卻率先站了起來,福了一個標準宮廷裡,臉蛋染了一層暈紅,脆生生地說道:“佑儀失儀,想懇請聖上給佑儀賜婚。”

  然後她把目光轉到秦斂身上,看一眼又迅速收回眼,頭埋得更低,聲音也輕了不少,比剛才更軟更糯:“佑儀從小的願望就是嫁給秦哥哥,不在意名分高低。望聖上成全。”

  這話一出,大殿裡更加寂靜了。

  阿寂講到這裡,我忍不住又愣了愣。真不知她哥哥是不是從邊境給她帶回來一顆豹子膽,這樣不計後果的話她竟然也可以如斯大膽鎮定地當著所有家人的面,當著全國最尊貴威嚴的天子的面講出來。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真是我目前為止見過的最率直的貴族**。如果我當時在場,如果趙佑儀想嫁的人不是秦斂,那我大概都會忍不住給她鼓掌。

  我聽完良久沒說話,阿寂瞧著我的臉色,斟酌著輕聲喊了句“公主”。

  我“啊”了一聲,回神,擺擺手:“我曉得了。我有點餓了,你去把芙蓉糕端上來吧。”

  “公主,”阿寂沒動,依舊顏色淡淡,“您不想知道秦斂是什麼反應麼?”

  我說:“他還能怎麼反應呢?如果換做是我,我也絕不會不同意的。我很餓了,你去找些糕點來吧。”

  阿寂瞅著我,還是沒動。

  我把臨帖推開,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地道:“這是明擺著的。不論秦斂現在如何反應,趙佑儀終究都是要娶進門的。嗯……現在有傳言說太子妃蘇熙善使巫術,狐色惑人,使太子日漸決斷優柔,在處理兩國關係上也不復以前雷厲風行。這些我都知道的。反正不管我怎麼做,反正我擱南朝大臣的口中肯定就是禍水一個。聖上如此英明,又自知大限將至,聽到這些風言風語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啊。趙佑儀敢在大堂之上這麼說,也許說不定就是有人暗中授意給她撐腰的,而她既然這麼講,聖上必定也是順水推舟的。就算這舟真的被秦斂擋著一時推不動,但是他一人又怎能擋住眾人之力?再者,秦斂如果不想做個未來的昏君,他自己也該知道應當找個側妃娶娶的。”

  阿寂上前一步,目帶憂色:“公主……”

  我擺擺手,斂正神色:“我餓了,去端糕點。不要讓我再說第四遍。”

  我早早就寢,但一直沒睡著。燭火終於燃盡,燈芯“劈啪”一聲,隨即房間陷入黑暗。我自黑暗中聽到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隔著帳子縫隙可以看到窗子上映出重重樹影,地面泛著清冷月光,就像是蒙了層霜一樣。而秦斂踏著月光走進來。

  等他撩開帳幔,我已經閉上眼。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之後,他挨著我躺下來,伴著清淡酒氣。他的頭髮有一綹蹭過我的脖子,發梢似有若無拂過,就像是他靈巧的手指,那一瞬□得讓我差點叫出聲,好歹算忍住,繼續閉著眼裝睡。

  我的背後隔了很久也沒有動靜,秦斂的呼吸平穩,像是已經睡著。我不動聲色往床裡滾了滾,沒想到很快他跟著也往裡翻身。我又滾了滾,結果他離我較之剛才更近。最後我滾無可滾,而秦斂就在我身後,近得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鼻息。

  我一直維持著側身姿勢,最後整個人都僵硬。終於忍無可忍地翻了個身,無奈空間太狹小,一不小心就翻滾進身後的某個懷抱中。

  隨後整個人都被鎖住,伴著一聲輕笑:“繼續裝?”

  “你好大的酒氣。”我索性睜開眼,連狡辯都省了,“不洗漱就要睡覺,小白都比你懂衛生。”

  小白就是那只小白貓。蘇啟來南朝以後得知它還沒有名字,就讓我取一個。我說叫小白,他說叫小雪,我鄙視說小雪俗不可耐,他回嘴說小白不解風情。爭吵不休之後的解決辦法就是蘇啟說要讓小貓自己決定才公平。於是阿寂奉命把小貓抱到我倆中間,我叫一聲小白,他喊一聲小雪,小貓四腳著地看看他再看看我,然後朝我軟綿綿地喵了一聲跑過來舔我的手指頭。再然後蘇啟辯解說這是因為它和我比較熟於是不公平,最後我倆按照最古老的辦法剪刀石頭布,結果還是我贏。於是最終還是叫小白。

  秦斂“嗯”了一聲,唇瓣含住我的耳垂,抿了抿,在我驚叫出聲之前又放開,笑道:“生氣了?”

  我說:“你哪裡看到我生氣了?”

  秦斂抓了抓我的腰,我一閃躲,一下子撞到牆壁上。他反倒笑起來:“僵得像根木頭一樣。”

  我咬咬牙,閉著眼努力睡覺。

  他低低地笑,聲音低沉悅耳,手指繞到我的下巴處,微弱的月光下,我勉強可以看到他袖口銀絲的滾邊,舒展搖曳如自在的菟絲草。

  我等待他說話,沒想到他竟沒有再開口。只是摸了摸我的頭髮便停止了動手動腳,然後就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等秦斂出了東宮,我也拽上阿寂不著痕跡地溜出了宮。阿寂頭一次看到我逾矩沒有反對,反而是默許得十分爽快。聽到我說要出宮,二話不說就準備了銀兩協助我出了宮。

  出宮太順利,讓我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秦斂從中有意放水。但是就算出了宮也沒有地方好去。我領著阿寂去了上一回秦斂帶我聽儒生舌戰的那個茶館,那裡依舊人聲鼎沸客人滿堂,依舊是毫無遮攔地品評時政。並且我發現這裡的消息竟比我想像的還要靈通,前一日趙佑儀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意圖強嫁秦斂的事情他們也已知曉。

  我和阿寂撿了旮旯裡的一張桌子坐下來,聽到不遠處一人道:“聽聞近來陛下病重,太子殿下奉旨監國。趙家本就位高權重,如今若是二**再嫁給了太子,那趙家可謂權傾一時,無出其右了。並且據說太子殿下和趙家二千金本就兩情相悅,到時候趙家**再吹吹枕邊風,趙家未來當真前途無量啊。”

  “兩情相悅?”另一人嗤了一聲,“你打哪兒聽來的兩情相悅?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趙家的枕邊風哪能有太子妃厲害?”

  聽到了有關我的事,我稍稍坐直了身體,那人正好瞟過我,我下意識縮了縮,但顯然我是高估了自己,人家的目光沒在我身上多作一刻停留,看到已經吊足了眾人胃口,就又懶洋洋地接著道:“太子殿下自大婚以來,為美色所惑,已經做了不少糊塗事。前幾日蘇國儲君來南朝,有人建議將其直接扣押,再略微挑撥一下蘇國藩鎮關係,現今的蘇國國君又垂垂老矣,如此造成內亂的話,至少能讓蘇國國力衰弱一半。這建議聖上也是默許了的,但偏偏太子殿下據理力爭,固執地不肯採納。不但不採納,還拱手讓出前岐國的一座城池給蘇啟,讓蘇國白白撿了大便宜,讓人極是扼腕不已。”

  很快有人附和:“這個我也略有耳聞。據說太子妃是蘇國第一美人,生得出水芙蓉之貌,沉魚落雁之姿,一顰一笑都光豔動人,太子殿下在初見她的當天就陷了進去,婚後更是對太子妃寵愛無比,事事遷就,賞賜不斷,出兵打仗都沒忘記宮中佳人,不僅日日飛鴿傳書,還特地從前穆國帶回了極品夜光綢送給太子妃。”

  阿寂聽得頗不動聲色,我咽到喉嚨的茶水則差一點就要嗆出來。直覺很想沖上去問問他確定他在說的是秦斂嗎,為什麼我聽著一點也不像呢,反而更像是歷史上那個烽火戲諸侯的著名昏君呢。

  緊接著便有人義憤填膺地高聲道:“早就知道蘇國不會安什麼好心!送了這麼一個狐狸精來,意圖昭然若揭!太子妃在一日,我朝便不太平一日!太子殿下再這樣執迷不悟下去的話,我大南朝未來情何以堪啊!”

  這話很快贏得了眾人慷慨激昂的附議,人人臉上都現出一種憂國憂民的神態出來,就好像真的見到了南朝末日一樣。

  我默默地潛伏在角落,跟阿寂一起一聲不吭。聽著別人毫無顧忌地談論自己以及同自己有關的事,這種感覺還真的是……複雜得太難描述了。總算親身體會到了謠言的偉大。以前只是在紙書上讀過所謂的紅顏禍水,回眸以傾城,一笑以覆國,低眉淺笑間就足以顛覆一國的興與滅。當時懷著夢幻想著那得是一個多麼美的女子,才能有這般以柔克剛的無倫力量。現在結合自己,終於有些回過味來,敢情美不美並不是最主要,只要不小心攙和進所謂的民族國家矛盾中,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不是成為所謂敵人口中狐媚惑主的禍水,就要成為所謂國人口中通敵賣國的叛徒。

  我故作沉著淡定地坐在位子裡聽著他們整個下午都在對當今南朝太子妃口誅筆伐,一直聽到夕陽西下。旁邊一位青年忽然轉過頭來,捅了捅我的胳膊,笑得斯文:“這麼熱鬧的場合,兩位小兄台怎麼一直不說話?”

  他嗓門不小,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到我的身上。我回頭看看阿寂,後者立即會意,粗著嗓子道:“我家公子最近聲帶受損,不便開口。慕名前來,聽聽就好。”

  那人瞅了一眼我倆面前的瓜子皮,笑得頗清淡:“聲帶受損還能吃這麼多瓜子?”

  我:“……”

  阿寂:“……”

  晚上我沒有提回宮的事,阿寂也沒有提及。我倆在客棧的客房裡等了半天,也沒有官兵搜人的跡象,最後松了口氣,洗漱就寢。

  阿寂替我掖好被角,看我還在睜著眼,道:“公主殿下睡不著麼?”

  我點點頭,沉默了一下,指尖抓緊被子,在心中思量半晌,最後閉上眼,還是一鼓作氣脫口而出道:“昨天在宴會上秦斂究竟是怎麼反應的?”

  我連貫說出來沒有停頓,說完自己都在鄙視自己。昨天阿寂主動提的時候我非不聽,不聽就不聽,現在還要巴巴地特地問。阿寂卻是清冷著眉眼,像是對我的問話早就預料到,聲音古井無波,不緊不慢道:“聖上金口玉言,諭旨無可更改。太子殿下以趙佑儀年紀尚幼為由向聖上請求婚期延期,但聖上沒有答應。宴會過後殿下似乎又去面見了聖上,但直到今天早晨賜婚的旨意也沒有任何更改。”

  我看著她,半晌之後“哦”了一聲,張了張口沒出聲,阿寂看看我,面無表情順利流暢地把我心中想問又不想問的問題的答案說了出來:“在聖上的旨意裡,殿下迎娶趙佑儀是在一個月之後。”

  心思被人猜出來,我心中很有撞牆的衝動。但真實的反應卻是眼皮跳了一下,把自己在被子裡裹得更緊,嘴角抿出一個笑容:“和春節一起過麼?好日子。”

  第二日我和阿寂又去了那個茶館,這些讀書人士又有了新話題,只不過是關於水患汛期,我不感興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來,卻沒想到在對面的布店裡見到了趙佑儀。

  我估摸著我雖和阿寂一起著男裝,但很容易就能被人認出不是正常男子。一般人看到我這般身高相貌的第一眼,肯定會認為我是戲樓伶人,要不就是宮中侍官;而假如那人像秦斂那般陰險狡詐,大概就已能想到我只是女扮男裝的女子。

  不過著了男裝仍有好處,就是走在大街上人家頭一印象還是會認為你是男子,只不過是個從事著不尋常職業的男子。鄙夷一下也就擦肩而過,不會再看第二眼。不像之前著了女裝的時候,穿著普通衣服仍舊被人不住打量,那眼神讓我覺得好像我就是一棵開了牡丹花的包穀一樣。

  並且現在還有個好處,那就是趙佑儀也沒有認出我。又或者可以說她只是在專心挑選布匹,無暇顧及旁邊任何人,自然也就包括我。

  挑選完一大堆紅豔布料,她揚長而去。依然是昂首挺胸的貴族**模樣,眉睫上沾染喜色,顯然昨天的事還在讓她興奮不已。

  阿寂皺皺眉,清清冷冷地道:“真傲慢。”

  我回頭瞅她一眼。她很快低下頭,不再說話。

  第三天我還是拖著阿寂去了茶館。今日又有新話題,說是趙佑儀蕩秋千的時候不小心摔斷了腿,哭鬧不休一直到秦斂趕到趙府。傷筋動骨一百天,如此一來,想要讓婚禮無缺就不再可能。只能在婚期延期和單腿拜堂選一樣。據說趙佑儀本來想按期舉行單腿拜堂,被姐姐趙佑娥狠狠批評缺少矜持,吶吶之下只好通知禮部婚期延期到三個月之後。

  三個月之後就到了乍暖還寒的春分時候。按照現在的狀況發展,不知屆時又會是個什麼光景。

  茶館中每天都有新鮮事。第六日提到蘇啟前些天似乎有了大婚的意向,於是目前蘇國皇親貴胄裡凡是有個待嫁女兒的個個都摩拳擦掌,安排各種不經意的巧合偶遇。蘇啟從早到晚都可以遇到環肥燕瘦且投懷送抱的各色美人,最後他煩不勝煩,索性閉門謝客。但饒是這樣,還是有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鑽進了他的寢宮,等他晚宴微醉歸來,就看到有一個波光瀲灩的美人堪堪躺在了他的床上,並且捂住櫻桃小口,倒打一耙地高聲喊“救命”。

  我聽罷笑得前仰後合。蘇啟曾經跟我抱怨蘇國的美人都是母老虎,還是吃人不剩骨頭的那一種。現在看來與之前相比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第九天輪到了和我出宮有關的消息。傳聞中我的形象更加壞,不僅美色害人,還是妒忌成性。一聽說秦斂要納側妃,第二天便賭氣離宮出走。而且出走之前還和秦斂大吵一架,秦斂氣極之下任我在宮外飄蕩,不管不問也不接我回宮。

  傳言描繪得有鼻子有眼,細節描述令人浮想聯翩,讓我不禁感慨這真是劇作家們的一塊風水寶地。那些話本哪有這些文人書生們講得引人入勝。

  十天過去,我仍舊沒有回宮,而秦斂也沒有派人尋我。第十一日入夜,我尚未就寢,聽到外面一片喧嘩。推門去看,發現客棧一樓大堂已經聚滿了嚴陣以待的官兵。

  我扶住樓梯扶手,看著底下的人烏拉拉跪了一地。而秦斂一襲黑衣,背手站在大堂中央,姿態帶著我極少見過的清峻冷淡。

  然後他像是有所感覺,微微轉身抬起眼睛,一下子就極精准地盯住了我。

  燈火通明之下,他的眼眸深邃難摹,面容輪廓棱角分明。即便現在地勢我高他低,我卻依舊還是覺得他在居高臨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我連稍微的拖延都覺得是在犯罪,一邊腹誹一邊不敢怠慢地下樓,走近他身畔時被他抓住了手腕,他背著燭火,用一種清淡又難辨的目光從上到下審視我一番,最後什麼表情都沒有,只是微微動了動唇角,吐出兩個字:“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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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 十九 章
 
  從我今天見到秦斂第一個時刻起,到我們回宮途中,他的表情一直不太好看。寬闊的馬車中我倆並排而坐,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相距一尺遠。而秦斂自拖了我進馬車後就一直單手支頤閉目養神,有微弱的光線描摹過他的側臉,映出他微鎖的眉心,挺直的鼻樑,以及涼薄的嘴唇。

  不得不說,側顏當真端得無雙的好風致。

  我和蘇姿以前閑著無聊研究各國皇室八卦那會兒,曾經總結過有史以來英俊又英明的君主,而蘇國和南朝榜上有名。隨後我倆又偷偷總結這些英俊又英明的君主的情史,發現了許多好玩的事情。

  這麼多任君王,倒是沒有發現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反而個個都是走的極端,不是風流倜儻就是情根深種。而不論從正史還是野史看,我們蘇國顯然都屬於前者。從開國到現在歷任五位帝王,個個都是倜儻人物,從宮中倜儻到宮外,又從宮外倜儻到國外,鬧出來的所謂的才子佳話數不勝數,只是子息卻是一直不旺,到了蘇啟這一代就只剩他一個男兒長大。

  而南朝正好相反。從開國到現在,除去當今的這位以外個個都是癡情種,並且癡情的程度還逐漸加深,到了當今聖上這一任戛然而止。歷代帝王做過的癡□也數不勝數,可以為了所愛之人同大臣拈酸吃醋;為了寵妃一場風寒從戰火沖天的前線一路星夜加急趕回來;為了美人的一句無心話興一個家族,或者亡一個國家。

  我那時候總是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南朝皇室該是一個多麼神奇的皇室。自古美色如禍水,而南朝的禍水自開國以來光明日大地流了將近三百年,竟也沒有早就出一個昏君,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我們討論這話題的時候正是陽光明媚春暖花開,誰也不曾料到我有朝一日會嫁給秦斂,誰也不曾想到我或許就有機會變成南朝的一鍋禍水,而蘇姿美眸微垂,語氣淡淡地說:“也不知誰會嫁給他。”

  這個“他”指代秦斂。我和蘇姿那時候已經把他的生平事蹟研究得十分深刻,熟悉得就好像秦斂真的和我們熟識一樣。而我當時拍拍蘇姿的手背,試圖安慰她:“其實也不一定啊。既然當今這位君主不癡情,那他的兒子或許就已經把南朝歷代帝王癡情的傳統給廢掉了,所以說嫁給他也沒什麼好的啊。”

  當時蘇啟也在場,難得他能同意我的話,指了指團扇背面秦斂的畫像,很一本正經地道:“你們一定沒見過南朝以前那些帝王的畫像。我見過,嘴唇都厚的很。只是從這一任君主才開始變化,你再看看這個秦斂,嘴唇薄得就跟兩張餃子皮一樣,自古薄唇多薄情,這一定是個無情之人。”

  我當時望著蘇啟,決定實事求是:“哥哥,其實你的嘴唇也挺像兩張餃子皮的。”

  蘇啟臉皮厚得很,雲淡風輕地連眉毛都沒動一動,只是“哦”了一聲,平靜道:“你的嘴唇倒是不像餃子皮,圓滾滾的就像是碾餃子皮的擀麵杖。”

  “……”

  我回憶往事的時候一直都在盯著秦斂的嘴唇看,他一直合著眼,無動於衷,仿佛真的睡著了。我靜悄悄湊過去一點,眯起眼,手指隔空描摹著他側臉的輪廓。從發頂的玉冠,到頸間的衣領,秦斂的容貌精緻而不陰柔,當真當得起南朝團扇扇面上的第一頭牌。

  我描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正打算退回原位去看窗外,手卻被他握住。

  如今的南朝已到了寒冷的冬天,秦斂的手還是很溫暖,甚至連拇指上的那只幽綠的玉扳指都是暖的。我抬頭看他,秦斂正一臉似笑非笑。

  他漫不經心地問我:“在宮外玩得好不好?”

  我往後退了退:“比,比較好。”

  秦斂道:“十一天不回宮……”

  他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糾正:“十天半。我是早上離宮,現在才晚上,所以第十一天還沒過完,只能算半天。”

  秦斂涼颼颼地瞟我一眼,仍是說道:“十一天不回宮你還有理了?我幾時說過你可以在外面待這麼久了?”

  我小聲反駁:“可是,你也沒說過不能呆這麼久啊……”

  “我確實沒說過。”秦斂語鋒一轉,冷笑一聲:“所以合著你離宮不歸倒還是我的錯了?”

  “……”

  秦斂又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摸出一個物件,攤開掌心,白色的絲綢面料立即舒展開,中間露出一枚銅錢大小的醒目紅色。

  見到這個東西的第一刻,我就開始不動聲色往後縮。

  秦斂說:“這是你繡的鴛鴦罷?”

  我乾笑了一聲,猛地發力,想從他手中搶過來,結果還是被他輕飄飄躲開。

  秦斂瞥我一眼,繼續說:“我有沒有說過,你繡完了以後才能出宮?”

  我又乾笑了一聲,點點頭,雙手開始撐著座位往後退。

  秦斂身體前傾,似笑非笑道:“所以,蘇國的鴛鴦只有一個腦袋就算是完整的了?還只有鳥嘴沒有眼睛,你以為鴛鴦和你一樣,只知道吃不知道看就能活著是不是?”

  我的身後已挨到了馬車一角,退無可退。而秦斂堵在我面前,我試著推了推他,可他一動不動。

  他一臉嘲弄,我看著他,最後索性閉上眼,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脖子一梗,大聲地道:“反正我就是出宮了,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秦斂哼笑一聲:“怎麼,想造反?”

  我緊緊閉著眼,昂著下巴,過了一會兒四周變得寂靜無聲,我睜開半隻眼,還沒看清面前事物,一個重重的彈指就落到了我的額頭上。

  秦斂一點手勁也沒省,我頓時痛得東倒西歪,眼淚都差點不留神蹦出來。結果他又施施然退回去,施施然坐端正,撫弄著袖口鑲著的那一圈狐狸皮毛,慢悠悠道:“在外面這麼多天,都做什麼了?”

  我捂著額頭沒有好聲氣:“什麼都沒做。淨聽茶館裡那些酸書生講故事了。”

  秦斂挑挑眉,問:“都聽到什麼好故事了?講來聽聽。”

  我想了想道:“那些人把南朝當今太子妃誇成了天上有地下無的第一美人,並且還是開天闢地第一禍水。禍國殃民,就沒幹過好事。”

  秦斂眉目不動地“哦”了一聲:“然後呢?”

  我不平道:“我以前在蘇國的時候風評明明很好的。即使比不上哥哥和姐姐,但總歸也沒什麼壞評呀。誰想到來了南朝就突然多了這麼多人仇視我,明明我和他們根本就不認識,可他們那些話說得嚴重得就好像我真的是現世妲己一樣。”

  秦斂輕笑一聲沒說話。懶散地靠著身後軟墊子,過了一會兒才彎了彎唇角,懶懶道:“你如果是妲己,那誰是紂王?”

  秦斂拖著我出客棧的時候我就在想,他為什麼要來接我回宮。這回出宮同上一次不同,按照我瞭解到他的個性,以及他慣常用的教訓人的手段,他本該直接任我在外面自生自滅,最好是被小偷偷光了財物,落魄潦倒無處可歸之下再冷眼旁觀我乖乖回宮。如今這樣親自接我回宮,實在不該是他平日裡做出來的事。

  而等我回了宮,我才終於瞭解了原因。宮中已經傳言紛紛。當今聖上連續兩天昏迷不醒,晏駕之日或許就在這兩天了。

  秦斂把我押回東宮,自己卻連門檻都沒踏進就去了他的父皇那邊,並且自此兩天內都沒有回東宮。第三天的清晨我還在睡覺,阿寂推醒了我,低聲說道:“聖上薨了。”

  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並無多少驚訝。待我們趕到時,身披孝服的人們跪了一地,哭聲震天。趙佑娥率先看到我,和她的夫君大皇子秦旭一起向我致意。隨後久未謀面的已婚丈夫秦楚也看到了我,很快眼前一亮,立即往我身後找阿寂。

  看來他既娶了王妃,對阿寂還是不死心。我瞅他一眼,低聲提醒他現在的場面狀況:“三皇子殿下。”

  “嗯。”秦楚漫不經心地應了聲,還是在找阿寂的身影,可惜找了半天沒找到,只好回過頭來悶悶地看著我,低聲問道,“太子妃殿下,聽說前兩天你身體不適,這兩天可是轉好了?怎麼不帶侍女一個人就過來了?”

  我身後明明站著兩個小丫頭的。我看他一眼,心中無語。況且這次不知道又是誰的傳言,我明明身體健康得很,胃口好又不咳嗽。秦楚身邊的三皇子妃明顯臉色已經變得有些不好看,但仍舊是忍住。回過頭去看丹陛之上。

  我也順著她的眼神往上瞧了,看到了不遠處的秦斂。背著手長身玉立,面色肅然,有種我不熟悉的氣場在從內而外地散發。我低下頭,小聲對秦楚道:“小毛病而已,已經不礙事了。多謝殿下掛心。”

  秦楚見我不搭茬,悻悻作罷。過了一會兒還是不甘心,扭過頭低聲對我道:“太子妃殿下,我很想念阿寂姑娘。”

  我正色提醒道:“殿下,先皇駕崩了。”

  “啊,是了。”秦楚作恍然大悟狀,道,“所以四弟登基,我現在是否該喚你一聲皇后了呢?”

  “……”我和他的思維方式不在一個物種上,只好默默閉嘴。

  先王駕崩,人人忙碌。而其中最忙碌的大抵要算是秦斂。接下來一直到他登基前的十幾天,我見到他的次數不超過兩回。

  先皇大行之後兩天,宮中傳出傳聞。據說先皇那一日迴光返照,稍稍清醒之時召秦斂單獨覲見。秦斂進去後,過了片刻竟然隱隱傳出了爭執聲。這對一向和睦的父子倆不知為何爭吵起來,後來聲音越來越大,以先皇摔碎了藥碗而重新歸入寂靜。

  侍官們趕緊進去收拾,見到秦斂跪在床邊,微微垂頭,辨不出神色。而先皇倚靠在床頭,揮揮手疲憊地道:“我管不住你了。我當初就不應當同意你們兩人的婚事。你好自為之罷。”

  先皇給儲君允諾的婚事,除了趙佑儀和秦斂,就只剩下我和秦斂這一樁。而據今情勢判斷,明顯先皇後悔的是我和秦斂這一樁。

  這故事由阿寂轉述,我聽完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算好。我抱著小白,低頭一下一下摸著它的皮毛,阿寂看著我,慢慢考慮著說出來:“公主,我們要不要……”

  我猛地揪緊了小白的脖子,它立刻拿爪子撓我表示抗議。我把它放回地上,拍拍身上的幾根白毛,輕聲說:“不。”

  我們即將搬離東宮,阿寂忙著收拾整理,餘下我一人無所事事地逗貓哄鳥喂金魚。我把小白放到魚缸旁邊,看它眼帶好奇地試圖去抓水裡的魚,又怯于流動的水,於是白色的爪子碰一碰又趕緊縮了回去,如此循環往復數次,竟也沒覺得膩。

  小白這架勢讓我想起了自己和秦斂平日的相處。我平時受他壓迫慣了,也曾想過奮起,不撩撥一下我就不甘心,但偏偏我有膽量撩撥沒膽量承擔後果,於是就遭到了無恥之人更深重的壓迫。如此惡性循環,而詭異的是我在每個下一次竟也都沒有長記性。

  登基的前一天我終於見到了秦斂。他踏入東宮的時候挾著一股外頭的寒氣,端莊嚴肅的衣服把他那張無表情的臉襯得更是面如冷玉。他站在那裡看我一眼,我立即很上道地上前幫他更衣。

  “還是這裡暖和。”他歎了一聲,仰起脖子讓我解開扣子,隨後拿冰涼的手指勾了勾我的下巴,“明天就要搬去新的宮殿,東西都收拾好了麼?”

  “差不多……”我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聽到身後“砰”的一聲脆響。

  我嚇了一跳,趕緊回頭看。桌子上的魚缸不翼而飛,桌腳處倒是散落了一地碎片,水沿著縫隙蜿蜒開,一條金魚正在地上半死不活地掙扎,另一條金魚則正在貓的嘴裡奄奄一息地拼命蹦躂。

  小白叼著魚身,看我的眼神頗驕傲。想想也是,它對這兩條魚已經虎視眈眈了許多天,在這一晚孤注一擲一擊得手,也難能不驕傲。

  我放下秦斂衣領處尚未解開的扣子,正要過去解救,被秦斂一把撈住腰:“碎片紮破了手怎麼辦?”說罷喚來先前被他打發到門外的兩名侍女來收拾。

  兩名侍女合身撲過去,小白身姿輕盈地想跑掉,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尾巴。當下捏住貓下巴就要撬開它的牙關,被挑戰了原則問題的小白顯然相當不悅,尖利的爪子不客氣地一抓,侍女的手背頓時現出一條長長的紅道子。

  兩人一貓在那裡僵持,秦斂倒是沒所謂,一邊自己解扣子一邊悠悠開口:“那條魚估計也活不了了,隨它去吧。”

  他講得這麼大方,我卻十分心疼:“那條魚比剩下那條好看多了……”

  秦斂極鄙視地看著我:“你故意把魚放貓跟前,現在又想著假慈悲?”

  我張張口:“……”

  我還在琢磨著他話裡是否有話,他已經頭也不回往屏風後面走,漫不經心又飄過來一句話:“明天讓人再去給你弄兩隻來。”

  當天晚上我做了噩夢,大口喘息著醒過來,覺得胸口千斤重。微微側了眼,才發現是秦斂的手臂橫過了我的心口,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稍稍動了動,發現想要把秦斂的手臂甩下去十分困難。只好捏住他的衣袖往下拖,沒想到這一拖順便也驚醒了秦斂,有個沉沉的聲音在黑暗中驀地出聲,語速平穩,聲調平常,嗓音不帶絲毫睡意:“你在幹什麼?”

  這聲音給我的驚嚇程度跟剛剛夢裡那一雙奪人心魄的貓眼有的一拼。我倒吸一口氣,被秦斂及時捂住嘴,想要發出的尖叫聲被他全數憋在了喉嚨口。

  我嗚嗚地掙扎,他終於放開我。我拍著驚魂甫定的胸口,看著他睜著的眼睛惱怒道:“半夜說話也不給人心理準備的!”

  秦斂換了個姿勢,把我往懷中一攬,重新閉上眼,聲音又漸漸低下去:“誰讓你不老實。好了睡覺,我很困了。”

  次日登基大典,再過兩日即將是冊封典禮。在此之前阿寂曾說我被冊封為皇后是天經地義,我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天經地義。結果事實果然印證我的理論正確,大臣們果然以各種亂七八糟的理由開始反對我被冊封為皇后。

  朝堂之上幾乎是一邊倒的趨勢,搜刮了長達十數條的理由阻止秦斂冊封,甚至不惜直接指出我身為蘇國公主,又一副禍國殃民之貌,嫁來南朝必定心存謀逆之心,以一個異族女子做皇后,難安天下人心。況新帝登基,冊封之禮也不必急在一時。

  據說當時言論激烈,臣子們義憤激昂的高聲話語幾乎要掀翻大殿的天花板。而秦斂一直一言不發,單手支頤,眼睛隱在十二毓的帝冕後頭,神色難明,越發的高深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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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9-10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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