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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折火一夏]狐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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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1:09:54
20 第 二十 章

  先皇駕崩,按南朝舊制新帝需至少守孝三月。

  在反對立後的臣子中,趙佑儀的兄長趙佑臣聲音最為激烈。趙家近兩年風頭日盛,在朝堂之上成一家之言,而擁護者甚眾。雖然趙佑臣口口聲聲勸諫新帝以大局為重三思而後行,然而鑒於他那一向溺愛的妹妹三月之後就要嫁給秦斂,所以很難讓人相信他沒有私心。

  一次短暫的早朝,雙方依舊各執己見,只好暫時不了了之。

  其實我也一直覺得秦斂堅持得莫名,無法理解他為何要堅持立一個蘇國的公主為皇后。若是他先前能諮詢一下身為當事人之一的我的意見,那我一定會告訴他其實我並不十分在意那個名分。雖然這話聽起來實在有些虛假,然而這確實是我的實話。

  因為誰都心知肚明知道,這不過是多此一舉。

  這件事若是擱在蘇國,換成愛江山勝過愛美人的蘇啟,或者是我的父皇來考量,他們大概連敷衍都懶怠,必定第一時間的第一想法便是以國家大局為要義,朝臣之言為重點,順水推舟地給寵妃說幾句巧妙安撫的話,賞賜幾件貴重罕見的珠寶,或者至多建造一座新的宮殿,這件事就可以輕描淡寫地翻過去。

  然而秦斂的心思一向是海底針,我揣摩不到。想來想去,也只想到了一種勉強的解釋。他一向都喜歡準備能夠周全一些,再周全一些,直至精確計算到纖毫,事無巨細地都考慮到。

  所以,就算是做戲,那也要做到有始有終。暫時障眼出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昏君形象,以治國無方之名,行暗度陳倉之實。待到春花爛漫時,既聞蘇國哭,也聞南朝笑。

  雖然尚未冊封,但我已經被安置在了只有皇后得以入住的永安殿。秦斂不經通報悄無聲息邁進宮殿門檻的時候我正在和阿寂一起百無聊賴地喂金魚。我趴在桌子上,看著魚缸裡搖頭擺尾的金魚憂心忡忡地道:“阿寂,我這魚食是不是喂得有點兒多了……”

  阿寂溫吞地說:“那您就別喂了。”

  我說:“可是我已經小半月沒有喂了呀,我怕它們還沒吃飽……”

  “……”阿寂很忍耐地說,“那您就再喂一些吧。”

  “可是我又怕它們會撐到呀。”

  阿寂:“……”

  直到身後有人清咳一聲,我倆才回過神來。寢殿中的侍女已經一個都不剩,而秦斂的食指輕輕敲點著桌角,眸子漫漫瞟過我,一聲不吭。

  阿寂依我的眼色已經退下,我默默走到秦斂跟前,看看外面掛在樹梢的月亮,再仰臉看看他。

  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以往秦斂來的時候總是帶著一句諸如“你在做什麼”的開頭語,如今他跟貓一樣地沒聲沒息走進來,還帶著淡淡的表情一言不發,讓我一時頭腦停滯,都不曉得該做什麼才好。

  秦斂看著倒是挺氣定神閑。氣定神閑地揀起我隨手塗抹扔在桌上的水墨畫瞧了瞧,又扔掉,然後氣定神閑地環顧了一圈寢殿四周,最後轉身在床邊坐下,繼續氣定神閑地瞧著我不說話。

  “……”

  如此一來,最後的結果就是我也走過去,默默地繞過他爬上床,看著燈火被熄滅,然後默默地看著他在黑暗中舒展雙臂,兩人結結實實地貼在一起。

  過了許久,四周萬籟俱靜。我眯著眼睛,努力地在黑暗中瞧著秦斂的臉頰,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樑,雕刻般行雲流水的下頜。真的是好看又耐看的一張臉。

  其實假如回顧一下初初大婚磨合時的往事,再忽略一下存在諸多變數的未來,我和秦斂的相處如今算是越來越和睦。

  秦斂作為儲君時,出色的作為自不必說;而他作為一個夫君,大抵也算是不錯的,最起碼,比我嫁來南朝前想像的日子要好得多。

  我常常在猜測,那些被和親的公主們,在遠嫁的時候,在被夫君掀開紅蓋頭的那一刻,究竟是抱著何種的心態;而那些身負國家重任被送出去的絕色美人們,在向著他國國君盈盈跪拜的那一刻,又該是抱著何種的心態。

  我想,在這其中,我雖不算是幸運的,卻也應該不算是最不幸的。

  有時我也會不無自暴自棄地想,真希望這只是一場夢,而我可以在其中永不醒來。

  可是它終究不是夢。而有時我也會不無自私地想,名留青史和遺臭萬年都是身死形滅之後的事,而那些其實與我的自身並無什麼真正關聯,所以我為何不索性順從心願,什麼都不在乎,好好享受現在。可是再轉念一想,就算我一廂情願地願意沉醉其中,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況且我假如真的這樣自私,大概永遠都不得心安。

  秦斂呼吸平穩,我瞅他瞅了有一會兒,把手從被子裡抽^出來,指腹很輕地刷過他的嘴唇。

  有和其他地方的皮膚不同的很好的觸感。

  他沒有反應。身形的線條在昏暗中一動不動。

  我膽子大了一點兒,然後湊過去一點,再湊過去一點,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音,然後支起半個身子探過去,撐住枕頭,微微歪頭,靜悄悄地把嘴唇印上去。

  我親了一下,秦斂還是沒有反應。而嘴唇相貼較之剛才手指接收的感覺更加良好,於是我猶豫了一下,又低下頭親了一下。

  但這回力道沒有把握正確,我的牙齒差一點就磕到他的。而秦斂睡眠一向輕淺,我驚得趕緊跌回床上裝死,摒神靜氣過了好一會兒,沒想到他還是沒有反應。

  於是我又慢慢湊過去試圖進行第三次……

  這回終於沒了好運氣。秦斂在黑暗中倏然一睜眼,我嚇得差點叫出聲。他及時捂住我的嘴巴:“別叫。”

  片刻後我把他已經遊移到脖頸的手拿開,正打算枕住枕頭重新睡下,被他伸手一撈,我一下子就趴到了他身上,再定住神的時候兩隻手已經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後背上還壓著他沉甸甸的雙手。

  “你睡不著?”

  我鎮定道:“我就要睡了……”

  “你剛才在幹什麼?”

  “准,準備睡覺啊……”

  秦斂“唔”了一聲,慢慢道:“剛才好像有人親我來著……”

  我繼續鎮定道:“你一定是做夢了。”

  秦斂笑了一聲,手從我的後背一路滑到我的側臉,摸了摸,然後笑意更深,連語氣裡都帶著調笑:“那你的臉怎麼這麼燙?”

  “……”

  這人根本沒法蒙。

  記得以前在蘇國的時候,蘇啟捏著扇柄曾經對我說:“蘇熙,身為關愛你的兄長,我真誠地建議你,照你這種腦子,你以後要是找夫君,找個一般聰明的就好。太聰明的我都替你覺得前途未蔔。你說你要是跟他過招,除了吃癟丟咱們皇家的臉面,還能有什麼?”

  我:“……”

  我當時還不以為然,可如今嫁給秦斂,我便深以為然了。

  我在黑暗中無比鬱悶地瞪了他一眼,從他身上滾下去,翻身正對牆壁。秦斂從身後靠過來,摟住我的腰,在我的耳畔微微一笑:“你睡不著罷?”

  我使勁閉著眼,試圖無視身體漸起的感應,咬緊牙關道:“不,我睡著了。”

  他嗤笑一聲,手指像是五齒梳子一般梳理著我的頭髮,他梳理得又慢又輕,讓我幾乎真的就要睡著,沒想到突然有兩片溫軟的東西印在了我的後頸上,帶著力道與酥麻,讓我倏地睜開眼,整個人都沒了力氣,連話也是喃喃出來:“你……”

  聲音低得像是蚊吶,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而秦斂也真的忽略不計,從後頸親到後背,又在耳垂處輕輕地碰,兩隻手也沒有閑著,招招都是精准的力道和位置,我就像是喝醉酒一般醺醺然,又想是被高人制了穴道一般渾身不停控制,就算拼命咬住舌頭也沒能招架住,最後還是從唇角溢出一聲微弱的哼哼。

  我本以為今夜又得折騰一番,然而又在一絲清醒中意識到如今還在新君守孝期內,正打算說點什麼以體現我的端莊賢淑重大體識大局,沒想到他卻突然又收回了手。

  “……”

  我忍不住扭頭回看他,沒想到他呼吸平穩自然,就像是剛剛那雙肆虐的手根本不屬於他一樣。他又重新把兩個人裹進了被子裡,然後在被子裡拍了拍我的手臂,分外溫和地道:“睡罷。”

  “……”

  第二日醒得早了些,聽到外面的聲響才知道前一夜下了厚厚的雪。

  等我慢騰騰洗漱完畢,永安殿內的積雪已經被清掃完畢,露出一塊塊鋪就的青色方磚。我和阿寂對視一眼,她很快心領神會地捧了一個手爐過來,然後我們兩人去了不遠處尚未來得及打掃的西花苑。

  在蘇國時,鑒於每年冬天我都只能臥床咳嗽,特別是下雪那幾日,按照太醫院內各位老頭子的理論我就尤其更加不能夠邁出寢殿半步,所以導致我對雪這個可見而不可摸的東西一直都望眼欲穿。

  很小的時候我還不懂事,有一次無視太醫的千叮萬囑,趁著宮女一時不備偷跑出去,腳踩在雪上的咯吱聲響,以及雪花滴在手指尖的六角形狀都讓我覺得分外新鮮,於是一個人躲在御花園偏僻處偷玩了一個時辰。然而我沒想到的是這一個時辰竟牽引出了我以後的幾十個時辰都高燒不退人事不知,等我兩日後真正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酸痛,問了阿寂才知道太醫們幾乎是紮了我一身的針灸才把我的半條小命從鬼門關處拽回來。

  而據阿寂描述,鑒於我當時慘不忍睹的狀況,無論是身形頭腦和脾氣都已初具儲君規模的十一歲蘇啟極罕見地雷霆大怒,差點就遷怒到把整個宮殿的宮女都捅成人肉串燒串到他那把絕世好劍上。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放肆。所以十幾年以來雪對於我來說,甚至比從西域進貢來的香料還要奢侈。

  在阿寂的指導下我剛在掌心團出一個雪球,就聽到不遠處沉悶的鐘聲響了起來。那是秦斂下了早朝。

  以前我一直覺得蘇國的朝會時間很不人道,早到冬天時甚至直到下朝太陽都還沒來得及探出來,官員還要回家再睡個回籠覺才能各自去當差,如此倒騰又是何必。然而我來了南朝以後才發現這裡的朝會甚至比蘇國還要更早半個時辰,早到假如秦斂前半夜逗弄我逗弄得久了些,那後半夜我才剛睡著他就已經需要掀開被子起床。

  以前他的動作很輕,基本打擾不到我的好眠;然而這幾日秦斂的行為比較不正常,不正常的表現之一就是他變得很喜歡在每天下朝後我睡得最迷糊的時候把冰涼的手塞進我的脖頸裡,然後再操著手笑如春風地看著我驚叫一聲坐起來。那副笑容真是沒有半點做錯事的自覺,如此擾人清夢還能如此理直氣壯,我除了蘇啟再沒見過別人厚臉皮到這樣。

  我在阿寂的指導下團出一個巴掌大的雪球,然後毫不猶豫地往她脖子裡一塞,接著又迅速後退。阿寂愣了愣,然後順手捏出一個雪餅,朝我擲過來。

  我再扔,她再投。如此玩了一會兒後兩人都呵出大團白氣,眼瞅著阿寂的雪球再次直沖面門飛過來,我眼疾手快地往後退,結果沒有料到腳跟會絆住一根樹杈,我一個不穩,理所當然地開始往雪地裡歪。

  這期間我聽到了周圍侍女整齊的驚呼聲。

  然而我終究沒有磕到地面上。一雙手及時撈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從離地面一尺的地方拽了起來。

  然後我又聽到了周圍侍女整齊的抽氣聲。

  我順著那只紋著精妙雲紋的袖子往上看,最後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只是這張臉此時看起來和往常不大一樣,雖然下頜依舊線條漂亮——秦斂的額頭上粘了不小的一塊雪,而他的眉頭也因此微微蹙了起來。

  一看便知是阿寂本來打算投向我的那個雪球的功勞。

  周圍的侍女立時嘩啦啦跪倒了一片。秦斂抬起眼皮看看我,眼珠稍微動一動就有雪花從額頭處簌簌地掉了下來。他的手從胳膊滑到我的手心,然後將我提起來扶正。然後他再看看我,頃刻後我終於從呆滯中會意過來,把他頭上的雪用手托著掃下來。

  我剛剛把手心的雪扔掉,就有侍官從不遠處小跑過來,細聲細氣地道:“陛下,趙佑臣趙大人求見。”

  我清清楚楚地看見秦斂的眼角輕輕跳了跳。然後他慢條斯理地撫著我的領口,慢吞吞地道:“宣。”

  我這還是頭一次近距離地看到趙佑臣。以往他大多都是出現在阿寂向我述說的傳聞中。趙佑臣雖然身為武將,卻沒有武將那般威武高大的身軀,反倒生得幾分瘦弱書生樣,只是嘴唇看起來比秦斂還要涼薄,眼角形成一個狹長上挑的弧度,眸中銳利精光微微一閃,一看就不是一個可以輕易對付的人物。

  只不過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比秦斂還要長上三歲,單憑他的容貌看,我還以為他是一個初出二十的少年。

  秦斂背對著他,微微傾身,捏起一把雪在手心裡揉,漫不經心地開口:“趙卿家,這是今年冬天第一場雪吧。”

  趙佑臣微微躬著身,聲音和他的長相一樣年輕:“回陛下,是的。瑞雪兆豐年,明年必定是個好收成。”

  我杵在一邊,仰臉看看秦斂的側臉,明明神色平常,卻又平白生出一股讓人不敢平視和親近的清冷威儀感。

  原來秦斂在臣子面前是這個樣子。

  秦斂把雪球在手中上下顛玩,一邊悠悠道:“右相昨日提起告老還鄉的意願,你來可是為了此事?”

  趙佑臣頓了頓,還是恭敬答道:“陛下英明。宰相之位一日不可缺,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機要位置……”

  他還沒說完就被秦斂笑了一聲打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昨天你說皇后之位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照你的理論,這世上得有多少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的話明明說得很慢,語氣又溫吞,趙佑臣卻很快跪在了雪地上,頭深深地伏了下去:“臣惶恐。”

  秦斂淡淡地“嗯”了一聲,拉過我的手,把捏得極圓的雪球放在了我的手心裡,然後拖著我的手腕頭也不回地離開,只留下聲音輕飄飄回蕩在身後:“是該惶恐惶恐了。那就暫且跪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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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 二十一 章
  
  秦斂今天悠閒得很,褪了朝服後一直歪在永安殿裡閉目假寐。他睡他的覺,我看我的書,永安殿中一片靜悄悄。這種靜悄悄一直到臨近午膳時才被打破,用個侍官頂著腦門上的冷汗戰戰兢兢地奏說趙佑臣趙大人至今還跪在西花苑中沒有起來,周圍的雪都給跪融化了。

  秦斂“唔”了一聲,溫溫吞吞地說道:“以前倒沒這麼自覺過。”又斜斜瞧我一眼道:“熙兒怎麼說?”

  我被他的稱呼生生抖出一身疙瘩,學著他一樣裝腔拿調:“聖上若是體恤臣子,那就讓他回去吧。”

  他揉著鼻樑:“別說我,若是依你的意思呢?”

  “若是依我的意思,既然難得他喜歡,那就讓他繼續跪著吧。”

  秦斂看我一眼,黑玉一樣的眼睛古井無波。我又重新低頭看書,慢悠悠地道:“趙佑臣不是一直以給我使絆子為樂麼。反正我就算現在為他說好話到頭來他也不會記得,那就索性讓他更恨我一點好了。”

  秦斂笑了一聲,轉頭對侍官道:“那就依皇后的意思,繼續跪著吧。”

  趙佑臣作為當今聖上一直最為寵信的大臣,在冰天雪地裡跪了整整一天的事,當日就被添油加醋地傳開。第二天趙佑臣理所當然地感染風寒,並且又理所當然地連續七日都傷寒未愈。等到第八日他終於站回了早朝上,再面對立後這個問題時,整個人就變成了根不通氣的擀麵杖。而那些以前跟著一票起哄的老臣子們,也一個個從夏天的麻雀變成了冬天的青蛙,於是總算是暫時消停。

  他們一消停,秦斂就開始大刀闊斧。當即敲定了立後典禮的日期,然後又迅速打發了幾個前些陣子鬧騰得最歡的大臣去了邊遠地區慰問官兵視察民情。

  我估摸著秦斂這麼一做,眾臣子鬱結在心中的千言萬語就全部化作了三個字,昏君啊。

  眾臣子敢怒不敢言,唯一意氣風發的只有一個秦斂。當他已經連續五天的第六天準時踏入永安殿時,我隔著燭火,一邊給他磨墨一邊瞅著他那張特別漫不經心又難得安靜乖巧的臉,在心裡直歎氣。

  我磨磨蹭蹭一步三挪地蹭過去,小心把手指搭在他的左手腕上,結果半天都沒見他有什麼反應,於是又小心地緊了緊手指,終於讓一直埋頭在書卷中的某人轉過臉來。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我,我很誠懇地看著他:“陛下,您達成了臣妾一直不敢想像的成為皇后的夢想,真是讓臣妾受寵若驚感激涕零,臣妾該怎麼回報陛下呢?”

  秦斂撩起自己的衣袖看看,道:“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過,”眨眼間,他那點安靜乖巧的模樣忽然全都不見,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樣子,手指從我的下巴一路沿下,路過我的身前最高的那一點,然後掐住我的腰,眼角吊起紈絝子弟特有的數種風情,語氣溫柔得能哄人入睡,“熙兒要是真想感謝我,不如今晚就……”

  我努力掙了掙,沒有掙脫,乾笑兩聲:“這樣陛下也太虧了……”

  “所以今晚才要儘量尋回補償麼。”秦斂利用身形優勢把我壓在桌沿邊。我躲開他的鼻息往後摸了摸,還沒等摸到硯臺之類的東西就被他先握住雙手。秦斂騰出一隻手開始挑盤扣,我在底下踹了他一腳,他低頭看了眼,抬頭道,“再亂動就在這裡開始。”

  “……”

  我立刻不動了。然後我就看到他滿意地笑了笑,手穿過我的腋窩,把我整個人像撈面一樣騰空撈起,順便還抽^出了我頭上的發簪,頓時頭髮如瀑布傾瀉滿衣。

  秦斂看看我,又是微微一笑:“蘇國第一美女啊。我娶到你,算不算也是種福氣?”

  在永安殿以外的人眼裡,南朝陛下這些天的表現難以與之前身為儲君的德才兼備的形象相作對比。皇后典禮祭拜完畢之後的一個月,謠言四起。據阿寂的轉述,在南朝民間,我身為狐狸精的形象愈發的深入人心。古有紂王妲己,幽王褒姒,今有秦斂蘇熙。連蘇熙這名字都取得富有天意,押韻押得都同古代兩位著名後宮禍水的名字正正好。

  據說那個叫蘇熙的蘇國的第一美人,不知使出了什麼魅惑手段,讓陛下三十多天來上朝都是心不在焉,下朝亦是心不在焉,且一天裡有大半時間都呆在永安殿;而這位南朝新皇后,只是隨口說了句思鄉心切,想吃蘇國特產的紅果山楂,南朝陛下便特地命人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從蘇國國境內買了回來;不僅如此,南朝陛下還下令翻新永安殿,窮奢極欲的程度為前些任南朝國君所望塵莫及,在呈上去的長長的列單裡,光是夜明珠就花去了國庫將近十分之一的用量。

  而秦斂以前塑造的形象太高大太光輝,如今就算他的所作所為令人扼腕,人民也堅信他只是一時被美色迷了眼。

  還是那句話,假如這些謠言的主角不是我和秦斂,單從民間傳聞看,我也真的快要覺得皇后是該被千刀萬剮的禍國之人。可現在當事人是我自己,我眼睜睜看著謠言亂起,除了把我的容貌說成傾國傾城天下第一這一點比較讓人欣慰之外,沒有其餘任何好話,那種心情,五味繁雜。

  我歪在床頭邊,盯著秦斂親手遞過來湊到我嘴邊的山楂,又微微抬眼看了看他,最終還是一口咬下。

  殿中安寧,只有一縷焚香點燃的白氣,在隔著窗子的冬日日光下搖曳生姿。我瞅著秦斂放下山楂,取過絲絹慢條斯理地擦拭手指,低斂的眉眼溫柔,唇角有好看的弧度。

  我冷不丁地開了口,打破了一室寂靜:“陛下,我給你講個蘇國流傳的民間故事好不好?”

  “我倒是記得南朝有個習俗,”他沒接我的話茬,想了想接著說道,“已婚的女子若是給丈夫繡一個鴛鴦的荷包,這對夫妻不但這一輩子,連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

  我微微睜大眼:“還有這個說法?”

  他笑笑,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所以說,熙兒前兩天終於把鴛鴦荷包繡完了,為什麼不給我呢?”

  我立刻答道:“那個荷包才不是繡給你的。是我自己的。”

  “是麼。”他面色平靜,挑一挑眉,“你不是說給我講個故事麼,怎麼不說了?”

  “……”我憤怒地指控,“明明是你硬要轉移話題,我現在又不想講了。睡覺睡覺。”

  “那我給你講一個。”秦斂硬是扒開了我蒙在頭上的被子,也不管別人究竟想不想聽,就一個人悠悠地道,“有個妖怪看上了一個公主,施展法術硬是把她擄到了山洞裡。妖怪百般討好公主,但公主仍是抵死不從,尋死覓活。妖怪又苦惱又傷心,又不甘願把她就這麼送回去,有一天他為了博公主一笑,告訴她自己脖子上串著七顆珠子的項鍊其實是一條法術項鍊,捏住第一顆說讓妖怪變成什麼,只要妖怪應了,妖怪就會變成什麼。妖怪說得很誠懇,公主聽了就有點兒好奇,就捏住那顆珠子說了個老鼠,妖怪不想變成老鼠,但是為了美人一笑,還是很痛快地變了。”

  我閉著眼,耳朵卻在認真聽講:“然後公主果然笑了一下。妖怪很高興,又耐不住公主漂亮的笑容和幾句溫柔的問話,把剩下幾顆珠子的效用一股腦都告訴了她。第二顆是起風的法術,第三顆是隱身的法術,一直到第七顆,只要捏住它說一聲變,那妖怪就會停留在當時的面貌上,再也變不回去。”

  我正聽到興頭上,沒想到後面卻沒有了。等了許久身後都沒有聲音,忍不住回頭看他,正好碰上他一臉的笑容:“想知道後面的結局?”

  “……”

  “那你得答應孤一件事。”他慢吞吞地從我的脖子上拈出那個碧玉通透的墜子,“這個東西,你永遠也不能摘下它。你在哪裡,它就得在哪裡。”

  “……”

  “那孤就當你同意了。”秦斂重新把玉墜子塞回去,接著道,“那公主不是傻子。想了想,沖妖怪一笑,妖怪給那璀璨笑容晃花了眼,聽到公主捏住他的第一顆珠子說了聲老鼠,想也不想就應了一聲,然後自然是又變成了老鼠。公主又趕在他變回來之前捏住第七顆珠子,說了聲變,妖怪就永遠成了一隻老鼠。”

  秦斂看我聽得眼睛也不眨,微微一笑,接著說道:“然後公主把老鼠扔到籠子裡,在籠子下面堆了一堆柴火,妖怪就這樣被燒死了。”

  秦斂看著我,我看著他。半晌之後,他摸摸我的頭髮,開口:“睡吧。”

  他下床滅了蠟燭回來,我在黑暗中瞪大眼睛瞧著他的身影越來越近,伴隨著窸窸窣窣的被子聲,琢磨著或許該說點兒什麼。沒想到秦斂的手比我的思維要迅速,蓋上我的眼,然後輕輕往下一拂,另一隻手再把我往他懷裡一拽,聲音帶著笑:“還是睡覺罷。”

  秦斂這些天的表現不能用常理來形容,對我每一句話都相當詭異地百依百順貫徹到底。看來他打定了主意要塑造一個色令智昏的庸君形象,我趴在桌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逗弄小白貓,心不在焉地聽著阿寂平鋪直敘稟報:“聖上下令在蘇國全境為太子殿下征選合適的太子妃人選,前天已有了結果。”

  “哦。”

  “太子妃最終人選是藩王宋九韶的女兒,名曰宋繡璿。才貌雙全,聰慧識大體,聖上和太子殿下都比較滿意。”

  “哦。”

  “太子殿下的大婚典禮定在這月二十六。”

  “哦。”

  阿寂持續悶聲悶氣:“皇后娘娘。”

  “我在聽我在聽。你別叫這四個字,太瘮人了。”我抬起頭看她,“什麼叫比較滿意,是形勢比人急吧。宋王的封地是蘇國所有藩鎮中最大的一塊,聯姻這個東西,還哪有什麼才貌雙全滿意不滿意。宋繡璿就算是駝背四肢不全外加長了張麻子臉,哥哥也得不得不娶她。”

  阿寂的眼睛被劉海遮住,嘴角冷冷清清:“公主聰慧百裡挑一,屬下佩服之至。”

  我的雞皮疙瘩抖了抖,擺擺手:“你盤點一下,把還沒用過的布匹,沒有皇家標記的珠釵什麼的,平分給從我來南朝後一直服侍得不錯的侍女們。”

  “公主這是要……”

  我沖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晃了晃:“一個月,最多也就一個月,我和你就不會住在這裡了。”

  阿寂掩在劉海後面的眼珠動了動,繼續像是事不關己地說道:“不管住在哪裡,奴才都會誓死保衛公主的平安。”

  我重新趴回桌子上,瞪著小白那雙比玻璃珠子還要亮的貓眼,想了想又道:“阿寂,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比我還大四歲,至今還沒有嫁人呢。”

  “奴才以公主為家。公主在哪裡,奴才就在哪裡。”

  “可你要是真的孤苦終老,我一輩子都會覺得愧疚的。”我轉過頭去,很認真誠懇地望著她,“我讓你嫁給秦楚好不好?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不過我的阿寂這麼能幹,若是做妾侍太委屈你了,嗯,那個康王妃,正室……讓我想想辦法……”

  阿寂低聲道:“奴才不喜歡康王殿下。”

  我捏著手腕的玉鐲子,慢吞吞地道:“那你拿我的性命發誓,你真的一丁點兒不喜歡康王。若是說謊,就讓我立時而死。”

  阿寂身子顫了顫,嘴巴張了張,不說話了。

  我學著母后的樣子拍了拍阿寂的手背,笑眯眯地說:“你等著,我一定不會虧待了你。”

  阿寂抬頭看我,眉心蹙成一團疙瘩,一臉不能苟同的意思:“公主……”

  “據說秦斂現在不是很寵愛我麼,我再不趁著這時候好好利用一下,怎麼能對得起以後要受的暴風驟雨。”

  晚上,秦斂果然準時駕臨永安殿。距離趙佑儀嫁過來只剩下一個半月,宮中卻無半分喜慶的意思。我也沒有見到秦斂對這件事上心過。

  我在晚膳後故意把這事提到秦斂面前,沒想到他連眉毛都不皺一下,捏著茶盞明目張膽地轉移話題:“永安殿幾天之後就要開始翻修,你和阿寂先搬去柔福殿住些日子。”

  我癟著嘴瞪著他。

  “你不喜歡柔福殿?”秦斂露出一個笑容,“那長信殿如何?”

  我看著他低頭飲下一口茶,吸了口氣道:“陛下,安排個吉日吉時,把阿寂嫁給康王殿下吧?”

  秦斂拿茶蓋撥弄茶葉的動作停住,抬頭看向我,黑眸沉沉,古井無波:“你肯捨得?”

  “我不捨得。所以阿寂嫁過去一定不能受委屈。所以……”我再次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道:“讓阿寂做正室好不好?”

  良久沒得到回應。我半睜開一隻眼,秦斂正單手支頤似笑非笑地瞅著我:“熙兒這話,可是想讓孤把現在的康王妃廢了?可康王妃是依先皇的旨意嫁過去的,要廢怕是不容易。”

  我抱住他的一隻胳膊,見他沒有抗拒,就更緊地抱住,揚起臉,表情相當誠懇:“這件事要是能達成,普天之下辦到的人也就只有陛下了。”

  秦斂笑笑:“熙兒說個能說服孤的理由。”

  我想想,說:“阿寂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她的德行和容貌都足以把現在那個康王妃比下去的。”

  秦斂不為所動:“這話說反了罷。你是阿寂從小看到大的才對。”

  我再次癟起嘴。他伸出手扯了扯我的臉頰,笑著說:“再給你兩次機會。”

  “傳聞康王妃以善妒出名,康王夫婦相處不睦。而康王和阿寂又本就兩情相悅,康王妃嫁給康王,苦的是三個人。這樣的婚姻,不要也罷,對不對?”

  秦斂還是淡淡地微笑,既不表態也不說話。

  我憤怒地站了起來:“陛下究竟是想怎麼樣才肯答應臣妾這樁請求?”

  “還有最後一次機會。”秦斂很冷靜地把我拽回椅子裡,“你好好想想,想到了合適的再同孤說。”

  “可我就只剩下最後這一個願望了啊。”我眼巴巴地瞧著他,“君心難測,豈是臣妾可以妄自揣摩的。若是臣妾找不到使陛下信任的理由,拿臣妾此生最後一個願望就不能實現。若是不能實現,臣妾此生,也不得不死而留憾了。”

  秦斂的一雙眼睛眯起來,黑黝黝一片地望著我,像是能望到人心裡去。過了片刻,他把茶盞往書桌上一擱,淡淡地道:“我答應你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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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 二十二 章

  秦斂答應得比我想像中要痛快一些,而他答應後的行動也比我想像中要痛快一些。第二日下朝後,秦斂和我坐在御花園中,喝著熱茶吃著點心等著秦楚前來。

  我讓阿寂給我折了根梅花枝拿在手裡把玩,秦斂則在一邊慢吞吞地撥著茶水,喝一口,放在小石桌上,過了一會兒又端起來,再喝一口。

  秦斂前陣子登基後,秦旭秦宇秦楚都留在了京城。前些天秦旭以留在封地的寵妾病重為由請求離開京城奔赴封地,未被准奏。又過了兩日,寵妾因未見到心心念念的夫君,一口氣沒能續上就眼睜睜地病死在床榻上,秦旭悲不能勝,朝堂之上再次請求奔赴封地,再加上有兩個大臣幫襯,秦斂沒了硬留的理由,終於准奏。

  御花園的雪還未全化,蕭瑟寒意通過宮女低低的吸鼻聲音表達出來。我等得有些不耐煩,終於看到了不遠處侍官弓腰引著秦楚穿過枝枝杈杈,小橋冬水緩緩而來。那千篇一律的滾著貂毛邊的黑沉沉的朝服穿在他的身上,沒想到竟也很有幾分風采。

  我看看他,再看看阿寂,心中還是有幾分不捨得。

  阿寂容貌過人,智慧過人,身手更是過人。自父皇得知我還可以活過二十歲後,阿寂就被撥給了我,算一算如今已經過了十多年。昔日甘蔗一樣瘦弱的阿寂如今已經長成如雪山般筆直巍峨,我親眼看過她練武時迅如疾風的腳步,親眼見過她果斷淩厲以一敵十的身手,親亦眼見過她同蘇啟過招時毫不遜色的勇氣。我一直覺得她這樣出色的女子生來就應當被人呵護,即便無法嫁給達官貴人,也應當嫁給一個性格敦厚家境殷實的好人。可她的真實身份卻是侍衛。

  既為公主的貼身侍衛,就註定會見血。我不知道她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是什麼感覺,但她曾在一次回答我問話時曾說:“除了公主,其他人的性命均是草芥。奴才的性命也是草芥。當奴才眼中只有公主一人時,殺人也就不過爾爾了。”

  阿寂曾因保護不力,被蘇啟勒令在雪地裡跪了一夜。我當時和蘇啟求情,蘇啟慢吞吞點著桌子道:“我已經手下留情了。阿寂若是我的侍衛,此刻已經殘廢了。”

  “你是你,我是我。阿寂是我的侍衛,我有權利自己處置她。”

  蘇啟瞥我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模樣:“我這是為了你好。”

  “可是看見她跪在那裡我很難過呀。”

  蘇啟一笑:“蘇熙,你得記住你的身份。蘇國皇室從不輕易難過與高興。身為皇室成員,永遠不能心軟。”

  頓了頓,他忽然又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戳著我的腦門道:“要是有可能的話,我真想把你重新塞回母后的肚子裡面去。和蘇姿比起來蘇熙你真是除了相貌以外沒什麼優點了。”

  “……”

  秦楚躬身規矩行了禮,撩起衣擺坐下。我瞅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往我身後瞅,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康王殿下。”

  他微一拱手:“臣在。”

  “聽聞康王府近日夜裡時常能聽見陶瓷破碎聲。”

  秦楚也咳嗽了一聲,大概有點不解其意,遲疑片刻決定撒謊:“是這樣?臣近日夜間睡得甚是香甜,不曾聽到。”

  秦斂坐在一邊笑了一聲:“三哥的意思是皇后在說假話?”

  秦楚又是一拱手:“臣不敢。”

  秦楚淡淡地笑:“其實皇后的意思也是孤的意思。今天把三哥留下,只是想問一句這傳言是真是假。”

  “這個……”

  我在一邊插話:“康王殿下承認了也沒關係。正所謂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古詩有雲,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過了這家店,說不定還有別家門。”

  秦斂似笑非笑斜我一眼,又轉頭對秦楚道:“孤也贊同皇后的說法。”

  秦楚:“……”

  我揮了揮手中的梅花枝:“依我看,康王殿下面皮薄,默認就是承認了。”

  秦楚:“……”

  我指著裹得跟粽子一樣厚的秦楚,轉頭對秦斂道:“陛下,天氣冷,既然康王殿下穿得單薄,我們也問完了,那就讓他回府吧。”

  秦楚薄薄的唇一抿,微微一笑:“也好。”

  秦楚:“陛下,皇后,恕臣愚鈍,臣不大懂……”

  我道:“沒有關係,陛下和我懂了就好了。陛下,是不是?”

  秦斂點頭道:“沒錯。”

  秦楚:“……”

  我和秦斂先往永安殿的方向走,秦楚目送我們離開。路上我繼續揮著那根梅花枝,秦斂瞅瞅前面露出一個屋角的永安殿,又瞥我一眼,忽然溫吞一笑:“我背你過去好不好?”

  我腳步一停,差點跌倒:“啊……?”

  “你昨天晚上夢話連篇,一直說想讓我背你繞著皇城走三圈,說了起碼十來遍。我覺得這個任務我不可能完成,於是就沒有叫醒你。”

  “……”

  “不過雖然不能繞著皇城走三圈,背著你走到永安殿門口還是可以的。”秦斂拿過我手裡的梅花枝扔給一直以來都面無表情的阿寂,揮揮手對剩下的侍女侍官道,“你們離遠些跟著。”

  身後的人低聲稱了“是”,我瞪了瞪不斷退後目不斜視的眾人,再瞪了瞪一臉悠閒等著我趴上背的秦斂,咬一咬牙,最後還是爬上了他的背。

  秦斂很快接住我,手勾住我的小腿,走路很穩。

  我在腦海中默默勾畫著此刻我和秦斂的形象。秦斂雖微微弓著背,但他走得悠然自得,呼出的白氣都沒有見到半分增多,所以一定還是那種風雅從容的模樣;可我就不一樣了,我此刻穿著裙子趴在他的身上,就算再是個絕世美女,此刻同手同腳一起趴在同一個平面上的樣子……肯定也不是那麼好看的。

  若是愛美如命的蘇啟看到此刻我的模樣,肯定會扶額痛哭,再也不要認我這個妹妹了。

  我趴在秦斂的背上,小聲說:“陛下打算怎麼處置康王妃?”

  “嗯?”他微微轉過頭來,笑,“放心,不會令你失望的。”

  我說:“臣妾只是想知道陛下把阿寂嫁過去的確切時間。”

  秦斂頓了頓,又是笑:“你著急的話,那就十天的時間廢黜康王妃,再十天的時間把阿寂嫁過去,你說好不好?”

  我抱住他脖子的手臂緊了緊:“當真?”

  他呼出一口氣,說道:“孤的承諾一向有效。”

  “那臣妾就等著陛下的好消息了。”

  秦斂笑笑,說:“熙兒對永安殿翻修還有什麼意見,過兩天就真的動工了。”

  “一切照著陛下的意思就可以了。”我說,“倒是過陣子趙佑儀就要入宮了,怎麼宮中不見喜慶?”

  “已經在重修朱顏殿了。她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妃子罷了。”他帶著幾分調笑的口吻道,“熙兒這是在吃醋嗎?”

  我基本已經可以預見,假如我此時說了諸如“臣妾不敢”之類的話以後,秦斂將要用來堵我的話了。他有八成都會繼續調笑著說,哦?熙兒還有不敢的事情麼,連罷黜康王妃這等事都同孤提出來了。

  我看看灰暗暗的天,把腦袋貼在他的肩膀上,後腦勺對著他的側臉,慢慢地說:“我當然在吃醋啊。”

  他沒有說話,我就接著自己說下去:“聖上現在只有我一個,我也只有聖上一個。等到趙佑儀嫁過來,聖上有兩個,我還是只有聖上一個。到時候春光鎮在人空老,新愁往恨又何窮?”

  秦斂淡笑:“我怎麼記得有人以前曾經很努力地勸我納妃呢?”

  “私心歸私心,公心歸公心。在蘇國時,有人以前教導過臣妾要識大體,家國為重,己欲為輕。臣妾那時只是在盡力懂事而已。”

  “哦?彼時在盡力懂事,那此時呢?”

  我們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永安殿,秦斂旁若無人地背著我一直到寢宮。他把我放到床榻上,我抓住他的胳膊不撒手,看著他那雙墨黑如玉的眼睛,想了想說:“我說過我很吃醋了啊。而且趙佑儀很不好。上次哥哥來南朝的時候,我的腰扭傷了,便是她推的。”

  他那雙眼睛還是波瀾不興,只是彎起唇角笑了笑。半晌開口:“即使她進了宮,你也還是你,不會有什麼變化。”

  我仰臉望著他,說:“可我還是不想你娶趙佑儀啊。”

  “昨天你說阿寂嫁給秦楚是你唯一的願望。”他收斂了笑,慢悠悠開口,“可沒有說你自己。”

  “我不想你娶趙佑儀。”我又重複了一遍,“就是這樣。”

  這個要求很過分,我知道。我在蠻不講理,不管我再重複多少遍它都不會實現,我也知道。

  我很少會這樣任性,可我想,那也許只是因為之前我受的委屈不夠多。

  我也不想這樣任性,可除了這麼口頭上說一說,我也沒有其他緩解的辦法。我已經快要忍不住了。

  秦斂看著我,忽然俯下^身,偏頭在我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下一刻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已經被推倒在床榻上。秦斂的手和我十指交握,我眼睜睜看著他低下^身來,然後用舌尖撬開我的牙關,長驅直入,吮吸糾纏。

  我暈暈乎乎地還想提醒一下他這是大白天,他已經單手落下了帷幔。

  其實自上次蘇啟來南朝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行房過。秦斂尚在東宮時,有大概十幾天的時間心情莫名變得很差,那會兒我不敢招惹他,他也不來招惹我,只日日在書房度過,後來久了,漸漸不知怎麼就變成睡覺各顧各的。

  這世上謠傳太多,連真相都好像成了假的。外面都在盛傳狐媚蘇熙以色惑主,卻不知其中有段時間我們睡覺都是分開的;那些腐朽的老頭子們戰戰兢兢地唯恐蘇國公主在享受萬千寵愛之下會誕下南朝子嗣,卻不知我從嫁給秦斂的第二天就一直暗中在吃避孕的藥丸。

  蘇啟當初交給我藥丸的時候,望著我歎了口氣,臉上難得沒有慣常那種悠遊清閒的神色。我當時倒是一臉輕鬆自得,大概是因為從小除了喝藥之外再沒受過苦,所以對鈍刀割肉的感覺僅限於所謂的紙上談兵而已,簡單地以為同為活人,既有殯腳的孫子,又為何不能有誅心的蘇熙。就算到時候對秦斂是喜歡到骨子的迷戀,咬牙忍上一忍也總會過去。

  可現在我發現並沒那麼容易,我有點兒後悔莫及。

  假如早知道會是這樣,當初就不該為求逼真假戲真做,當初就不該答應父皇的要求,當初就該聰明地學蘇姿那樣停手。

  只可惜,就算真的有如果,再重來一遍,我大概還是會忍不住再度假戲真做,再度答應父皇的要求,再度食髓知味捨不得收手。

  記得算命先生在我出生後蔔過我的命理,說我及笄後必有一大凶劫,若是度過此劫便一生無憂,若是度不過便只好阿彌陀佛。我後來知曉後只顧和蘇啟嘲諷他這句看似玄妙實則廢話的廢話,只說及笄之後又未說幾時之前,難道說我直到終老之際才能知曉到底哪一次困難才真正算得上凶劫。

  而現在想想,我卻再也笑不出來。大概這一次就是我命中註定的劫難。

  蘇啟這個蘇國公認最聰明的人只教過我如何編織陰謀如何算計人心,卻沒教過我該如何躲避喜歡。不過我後來想,他就算真的教過我,大概也不管用。因為他自己都還從來沒真正喜歡過一個人,就算講也只不過是紙上談兵,他大概也不瞭解什麼叫鈍刀割肉,遍體鱗傷。

  倒是蘇姿的話此刻對我來說最有效,回憶都是徒增煩惱,再怎麼樣都不可以哭,只可以笑。若是實在笑不出來,也要清醒地牽牽嘴角。

  我和秦斂的午膳晚膳都沒有吃,在床上一直從日升中天待到夕陽西下。秦斂從未像今天這樣失態,以超出他風格的力道和技巧逗弄我。衣服和被子都掉到了床下,我被他像濕手巾一般卷來又卷去,又被他像秋風中的枯樹葉一般翻來又翻去,他的頭髮散亂在額前肩膀,呼吸聲粗重,微微抿著唇,眼睛裡滿是欲^望,最後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兩個人都像是從水中剛剛撈出來一樣。

  以前進行過的每一次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在我和他相處的半年多時間,每次床事他都習慣了克制忍耐,我因秦斂的逗弄而不得不呼叫得慘不忍睹時,他卻依舊是嘴角含笑冷靜溫柔的模樣。他和蘇啟在某些地方超乎尋常的相通,什麼時候都是一張從容淡定的臉,似乎隨時都可以抽身而退,國事為重家為輕,容不得半點泥沙。

  英明的君王就該是這樣。

  最後我昏昏沉沉地被秦斂抱去沐浴,再回來床榻早已俐落地重新鋪好嶄新的床單被褥。我又困又累,秦斂雙手一攏把我從被子裡挖出來,拍拍我的臉:“先吃點東西。”

  “……”

  “不吃東西半夜會餓醒的。”他不依不饒地繼續騷擾,聲音帶有十成十的溫柔,“熙兒就吃一口好不好?”

  “……”我就算再困也隨著他這比較特別的語調不由自主地顫了顫。勉強睜開眼,果然看到寢宮的四周都站著垂目低頭的侍女。

  秦斂一手端著一盅骨湯,一手捏著勺子湊到我嘴邊。我看了看周圍:“……多謝陛下,臣妾自己來就好。”

  我要接過勺子,他並不鬆手。我看他一眼,再試圖接過勺子,沒想到他還是不鬆手。我再看他一眼,這回他笑了笑:“乖,張嘴。”

  “……”我在他的那雙如墨的眼睛底下,真的乖乖張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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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 二十三 章

  秦斂難得有這樣真正悠閒的時候,雖然他平常總是擺出一副十足悠閒的模樣。整整兩天,我睡著的時候他躺在我身邊撫摸著我的頭髮,等我醒來他還是躺在我身邊撫摸我的頭髮。見我睜開眼,就會俯身下來,然後把我整個人像撈面一樣撈起來,拂開額前碎發,然後從額頭到眼睛到鼻子,再到嘴角,溫軟的嘴唇像是柔和的花瓣一樣一寸寸刷過,啄得十分細緻。

  秦斂還沒有這麼徹頭徹尾地溫柔過。眼神溫柔,動作也溫柔,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就像是一碗溫和的蜂蜜水,甜得恰到好處,粘得亦恰到好處。這兩天我沒有見他批奏摺,也沒有見他召見大臣,甚至沒有見他去上早朝,他一直都呆在永安殿,一步都沒有踏出去過。

  秦斂這般作為的時候,眉眼間依舊是稀鬆平常的神色。我看著他,也只好跟著做出同樣稀鬆平常的神色。

  假若身為合格的皇后,我理應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軟硬兼施千方百計甚至以死相逼地請求皇帝去主持朝政,可我也沒想當過合格的皇后。秦斂讓我坐在他的腿上臨摹字帖,教我撥弄南朝特有的錦琴,給我在窗前細細畫眉,以及領著我去西苑玩泥巴,我都一一照做。

  我曾經這樣小心翼翼地奢望過,而如今一一在眼前實現,我沒有用來拒絕的理由。

  更何況時日無多。

  蘇啟搖著扇子的時候,說的話一般只分兩種,一種是胡說八道,一種是至理真言。我來南朝之前蘇國剛剛到了可以搖扇子的時節,而蘇啟搖著扇子說出了他當年的第一條錦囊:以蘇熙你的智慧,就不要想著和秦斂比精明了。不管秦斂多麼陰晴不定詭計多端,你需要的只是以不變應萬變。

  我照做了,然後事實證明蘇啟又是正確的。

  秦斂大婚的時候,我假裝自己除了所謂的琴棋書畫之外什麼都不懂;秦斂監視我和阿寂的時候,我仍舊假裝自己除了所謂的琴棋書畫之外什麼都不懂;秦斂溫柔以待的時候,我還是假裝自己除了所謂的琴棋書畫之外什麼都不懂;等到秦斂散播狐媚謠言的時候,我還是假裝自己除了所謂的琴棋書畫之外什麼都不懂。

  太陽底下,有什麼總是比沒什麼容易發現。假裝一無所知要比假裝高深莫測容易得多。

  可是假裝得久了,差點就連什麼是真的都忘了。我只看到趙佑儀對秦斂的念念不忘,差點就忘記趙佑娥送給我小白貓的意義。若不是乍然聽到蘇啟要連婚的消息,我差點就忘了自己來南朝的意義。

  父皇曾經千叮萬囑,你嫁去南朝,不為聯姻,不為男女之情,也不為當皇后,只為殺了秦斂,擾亂朝綱,輔助大皇子秦旭登上九五之位。

  那時候我深深跪在地上,有一會兒的時間裡覺得手腳冰涼。

  在那之前,我並不曉得父皇和秦旭何時有了聯繫,我也不曉得父皇何以如此篤定我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殺了秦斂擾亂朝綱,憑一己之力為他賺得半壁江山。

  然而這世上我不瞭解的東西太多,不可能一一都問得清楚明白。

  第三天秦斂終於去了早朝。我一大早起來喂八哥逗小白,等聽到第二遍朝鐘響起後,阿寂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後,低聲說:“公主,太子殿下的婚期提前了,七天后舉行。”

  我歪了歪頭,想了想,道:“知道了。”

  等下了早朝,我又得知了另外一件事。趙佑臣在朝堂之上突然列舉余慶王結黨朋欺**受賄等十大罪狀,秦斂震怒,著三司使嚴加會審,兩日後上奏聖裁。

  秦斂下朝後沒有再過來永安殿。我趴在桌子上按照清單一點點地敲定阿寂即將需要的嫁妝,阿寂在身後忍了忍,又忍了忍,終於還是沒有忍住,低聲喚:“公主。”

  “什麼?”我頭也不抬,“你放心,余慶王這件事本來就是秦斂和南朝先皇早就想解決的案子。他兩日後的結果必定是認供,秦斂到時候一定會抄家嚴懲,田欣茹如果聰明,也許會上吊自殺,如果她不夠聰明,秦斂也會羅織出一堆罪名讓她認罪。秦楚休妻是肯定的。很快你就要嫁過去了,我再不給你準備嫁妝就晚了。”

  阿寂又低低地喚了一聲:“公主。”

  我抬起頭看她。

  “公主是為了讓我過去監視秦楚麼?”

  “秦楚有什麼好監視的?”我把手卷放下,“他不過是一個無實權的逍遙王爺而已。”

  “那公主一定要把我嫁出去是為什麼?”

  “我不是說過麼?你跟了我這麼久,我一定不能虧待你。秦楚愛慕你,又是個王爺,算是個不錯的人選。你不相信我的話?”

  阿寂垂著眉,面無表情:“公主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把我嫁過去?現在是非常時候,稍微一個差錯就會全盤皆輸。”

  “我有分寸。”

  “公主來南朝時只帶了我一個,我若是去了祿王府,公主一個人在宮裡必定無依無靠。”

  我托著下巴看著她:“那你自己說說,來南朝之後,你都幫我做過些什麼?你身為第一侍衛,可曾幫我擋過刀,殺過人?我被趙佑儀撞到假山上的時候,你又在哪裡?謠言無休無止的時候,你又可曾堵住過悠悠之口?在這裡,兩個人和一個人是一樣的。”

  阿寂良久不言語,過了一會兒低聲說:“公主到時候若是需要易容出宮,總得有人扮成公主留在宮中。”

  這回換我良久沒有說出話,過了一會兒才歎了口氣:“那你就當嫁過去是在幫我監視秦楚吧。”

  “公主……”

  “你為什麼一定要讓我說實話?”我把毛筆在雪白的紙張上重重劃下一撇一捺,撕成一條條抓在手中慢慢收攏,“父皇既讓我來,就沒有想過我有機會再回去。你呆在宮中也只不過是多死一人而已。”

  當天晚上掌燈時分,我躺在美人榻上闔著眼,腦海中全是恍惚的兩年多前。畫面裡一直有一雙瑩潤細膩的手輕輕撫動琴弦,而一人倚在旁邊的琉璃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手裡的點鼓。落紗帳被風吹得輕柔飄蕩,窗子外面的美人蕉盛開得大朵大朵。

  我半醒半寐間,眼睛忽然被人輕輕蓋住。來人的掌心微涼,湊過來的鼻息卻是溫熱,拂過我臉頰時引起一陣陣戰慄,緊接著便聽到他低低地笑了一聲:“你在做什麼夢?還皺著眉?”

  我仍是閉著眼,小聲說:“我想蘇啟了……”

  不遠處的漏壺激出一滴水聲,秦斂鬆開手,在一邊的軟榻上撩了衣擺坐下來,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你哥哥快要大婚了。”

  我歪著頭瞧著他,目光纏在他的臉上,一寸寸停留反復:“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覺得你和哥哥很像。”

  “後來呢?”

  “又不像了。”

  他微微彎了彎唇,拿過桌案上一個蘋果放在手裡摩挲,片刻後又放下,而後突然騰空將我抱過去,安置在腿上。

  他的手指在我唇邊一抹,嘴角劃過清水一樣的笑容:“你哥哥的福氣可是比我好多了。”

  我看看他,說:“那可不一定……”

  “怎麼不一定。”他微微歪了頭,手指開始繞上我的脖頸,一粒一粒解扣子,嘴唇熨帖上去,唇齒間溢出的話含糊不清,“最起碼蘇國太子妃大婚的時候就不會來葵水。”

  “……”

  老夫子當初在不得不教我“抵死纏綿”一詞的時候,躲避著我的眼神告知我,它的意思是指一種抵抗死亡的糾纏。而我那時年紀還小,尚且存有一絲知無不言竹筒倒豆子的炫耀心理,凡是學會一個自認為生僻的詞眼,此後幾天裡必定會千方百計絞盡腦汁地在日常對話中提到。然而抵死纏綿這個詞在蘇國宮中著實難以遣詞造句,一直到蘇國軍隊遠征凱旋而歸,而一位將軍為箭矢所傷,流血不止行將死亡的時候,我才有機會跑到蘇啟面前,洋洋得意地造句道:“周將軍在床榻上抵死纏綿,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好將軍。”

  下一刻蘇啟嘴裡的茶就全數噴了出來,把他那把上好嶄新的摺扇濡濕大半。待宮女收拾乾淨退下去,他才在我孜孜以求的眼神底下清咳了兩聲,道貌岸然地道:“妹妹,這個詞不是這麼用的。”

  “老夫子說它就是抵抗死亡糾纏之意,難道我用錯了?”

  蘇啟想了想,說:“老夫子對你這麼說是對的,但你自己說就是錯的。不過如果我來說就也是對的,但是如果再解釋給你聽就是錯的。你懂了?”

  “我不懂……”

  “你不懂最好了。”蘇啟一臉欣慰,拿摺扇敲敲我的肩膀,果斷堵住我接下去的話,“總之記住這個詞就是個類似人渣王八蛋之類不好的詞,你以後不要用就是。”

  “……”

  於是我就這麼被誤導了許多年,直到我終於不再以他的話為至上真理,有了自己的辨認能力,才知曉原來抵死纏綿不是什麼人渣王八蛋,蘇啟自己才是。

  我想,如果我現在以“我和秦斂今晚的房事算得上抵死纏綿”來造句,大概不會被指為錯誤。

  當今天晚上我用盡全力,反客為主地把秦斂壓住的時候,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異,而後在看到我一顆顆頗為費勁地解開他的扣子的時候,淡淡地笑了一聲:“要幫忙麼?”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往日裡秦斂在這個時候的作為。一般情況下他會手指靈巧地以快於我十倍的速度挑開一粒粒扣子,二般情況下則會不耐地用手撕開。我看看他,想了想,拿過一邊的絲綢裡衣蓋住他的雙眼,然後把剩餘部分壓在了枕頭底下。

  秦斂今晚反常的配合,我本來以為他到底會意思意思地反抗幾下,沒想到他竟然就像是乖巧的小白一樣躺在原地任我宰割。我無視他微彎的嘴唇,又接著仔細回憶往日裡秦斂挑逗我的動作。然後我照貓畫虎,手指按上他的下巴,再然後俯身親上去。

  接著我聽到有人歎了一口氣,道:“你是小貓變的?咬得真疼。”

  然後他的手在黑暗中準確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拉到他的喉嚨處,又道:“親這裡。”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輕一些。”

  “……”原來就算是現在,任人宰割的人還是我。我鬱悶地瞅了他一眼,低下頭把嘴唇貼到指定位置,既然不能用牙齒咬,只好微微張嘴,拿舌尖碰了碰。

  很快我就聽到悶哼一聲,接著便是疑似幾個磨牙的聲音,秦斂低聲道:“蘇熙,你就是我的命。”

  我愣了一下,覺得我該是聽錯了。就算是聽對了,也該是我理解的意思錯了。且不消說秦斂這個人在我面前基本不說真心話,就算是真心話,如今也沒有用了。

  我只是在疑惑他為什麼要說這多餘的一句話。就算他不說這句話,我也早已放棄殺他了,而假如我真的打算殺他,那他說這句話又有什麼用呢?

  秦斂沒給我時間再繼續想下去,他很快握住我的手腕,下一秒我就又如往常那般被他重新壓在了下麵。明明他剛才還在指責我用牙咬他,可現在他分明就在捏住我的下巴,狠狠啃咬我的嘴唇。

  他的力道著實大,讓我很快擰起眉,溜出一聲嗚咽。他停了一下,慢慢又變得溫柔,舌尖抵開我的牙關,刷過牙齒和上頜,最後輾轉在唇角處,像潮水一樣一進一退。

  “蘇熙,”他在我兩眼淚汪汪的時候終於停了下來,手指撫上我的臉,慢慢地說,“你當真沒話跟我說麼?”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想了想,道:“你能放棄算計蘇國嗎?”

  他抿唇定定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輕聲說:“不能。”

  “你能讓蘇國那些被你挑撥起來的藩鎮撤兵嗎?”

  “不能。”

  “你能不娶趙佑儀嗎?”

  “不能。”

  “你能別殺我嗎?”

  這次他停了一會兒,避開我的眼,仍是說:“不能。”

  我的眼淚掉下來:“所以你讓我說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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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1:10:55
24  第 二十四 章

  秦斂的喉結動了動,過了一會兒低下頭來,一點一點溫柔地吻我。

  今夜沒有月光,芝麻似的星星點綴了整個藍色天空盤子。我和秦斂的衣裳腰帶絞成一團,在歷經我壓住他他壓住我我再壓住他後,我終於如願以償地壓在了他的身上。

  我的手攥住他的肩膀,眼淚在掉了五六顆之後就沒有再掉下來,我安慰自己我的控制力相較初嫁來南朝時已經相當好了,我甚至在彎了彎嘴角笑了一下,然後手在他的胸膛上按了按,摸索到他跳動的心臟處,伸出指甲撓了撓,隨之便看到他微微笑了笑。

  秦斂笑起來的時候總是那麼好看。有一點溫柔,有一點縱容,還有一點不可觸摸難以名狀的風雅。

  我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我怎麼可能會愛上這樣一個冷心腸的人。然而,只是,他這個樣子,我又怎麼能不愛上他。

  秦斂在我發怔的瞬間翻身將我壓在下面,手指靈活地將兩人僅存的一點衣料都勾去。

  然後他溫軟的嘴唇覆上來,挨著我的牙齒吮吸輾轉。溫柔又放肆的感覺,如同芙蓉帳頂上那一派明紅盛放流離,天旋地轉。

  次日的事情發展和我預料的有些偏差。田欣茹的確上吊自殺,卻又被秦楚及時救下。田欣茹在針灸之下悠悠轉醒,見到秦楚的第一反應是拔刀相向,大聲呼號是他負了她。

  聽到這一段的時候我一度懷疑故事的真實性。首先,我很難想像田欣茹究竟是擁有何等神力,才能從床榻上憑空變出一把匕首來;其次,負了田欣茹乃至負了她全家的人再怎樣也不該歸罪到秦楚的頭上,若是她開口詛咒我整個蘇國皇室倒興許還能有點說法。

  秦楚和田欣茹本就是一樁緩兵之計的政治聯姻。既然聯姻的主題是政治,田欣茹就總該有一些為政治犧牲的自覺。

  蘇姿曾說,誰負了誰這種說法在大多數時候都有欠妥當。你若是付出得心甘情願,那也就不要怪罪他人接受得理所當然。情^愛這件事,原本就與下賭無異,傾盡心血之前就該計算好值不值得,到頭來若是真的血本無歸,只能說你運氣差眼光糟,卻沒什麼理由指摘別人該不該對你回報。

  田欣茹大抵沒有這樣一個姐姐對她指點過這些話,而她自己又沒能擁有如此覺悟,於是到頭來看到秦楚非但沒有寬慰她反而去了桌案前開始寫休書的時候,想到的只是拼盡全力往床頭柱子上狠狠一撞,若非有旁人拖拽著,幾乎就已經血濺當場。

  我覺得田欣茹這樣的做法有欠考慮,很不好。而退一萬步講,就算是真的自殺,最起碼也要自殺得體面。我想,若是蘇啟在這裡,他肯定會把頭搖一搖,再把唇角彎一彎,換上一副惋惜的神情,道:“南朝的人就是野蠻未開化,太衝動。白白讓情感駕馭理智,難怪都這麼愚蠢。”

  這幾日的太陽就像是書房裡的小飛蟲,只眨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經從東邊飛到了西邊。

  秦楚下了休書後不久,秦斂的詔書便快馬到了康王府。

  侍官端著架子站在院落中,把冗長的一大段念過去,到頭來的意思只有一句:六日後阿寂嫁給秦楚,是為康王妃。

  六日後,也是蘇啟大婚的時間。

  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正無趣地托著下巴看夕陽,那裡火紅一片,寧靜安詳,沒有任何要變天的跡象。

  阿寂仍是無聲無息地站在我不遠處,我回過神,對她笑笑:“你看,秦斂有多聰明。我都沒跟他提過我想把你嫁出去的具體時間,他就給你安排到了不多不少的六天后。”

  阿寂動動唇,神色漸漸攢出一片哀傷,沒有說話。我想了想,把上次蘇啟來南朝帶給我的繡囊從袖子裡摸出來,遞過去。

  “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面。”我道,“阿寂,你以後珍重罷。”

  她望著我,突然眨了眨眼,又在淚珠掉下來之前迅速別過了頭。

  六天的時間很快就過去。掌燈時分,阿寂身著紅色的婚服來同我拜別。我看看她被衣裳映紅的臉,像模像樣地歎了一口氣,道:“想當初我大婚的時候……”

  話還沒說完,身後就有人噗嗤一聲笑出來。我回頭一看,一屋子的人已經烏拉拉跪了一地。

  秦斂走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笑道:“你大婚的時候怎麼了?我虧待你了?”

  我低頭看看他的手,手指修長,從寬大的袖袍中探出來,乾淨且有暖意。我再抬頭看看他的面容,嘴角含笑,眉目清朗,依然是我最喜歡的模樣。

  我動動唇,語氣平淡:“想當初我大婚的時候,陪我來南朝的一共四個侍女,如今死的死嫁人的嫁人,一個都沒有了。到現在還陪在我身邊的活物,就只剩下了陽臺上的那只八哥。”

  我的話音落下,屋子裡剛剛直起腰的眾侍女又都無聲無息地跪了下去。

  連向來努力裝作低眉順眼的阿寂都抬了頭看向我。

  我知道不該在這樣的場合說這種話,更不該在這樣微妙的局勢之下如此無故頂撞。可我已經扮癡扮傻那麼久,著實想在被人最後收拾之前先下手為強一把。

  秦斂看看我,嘴唇微微抿起,笑容慢慢斂起來。過了一會兒,我自認很有自知之明地把手從他的掌心裡抽了出來。

  屋子裡一下子靜得只能聽到吸氣聲。

  我抬頭看看秦斂,秦斂的表情已經換做了面無表情。我垂下眼,兩手抄在身前,看他的衣袖垂下去,衣擺後退幾寸,而後拂袖而去。

  我微微歎口氣,閉上眼,又睜開,道:“吉時快過了。挑下新娘的蓋頭罷。”

  蓋頭被挑下時,阿寂仍在看著我。她扶著身邊人的手,一步步小心翼翼踩下臺階,最後一步的時候頓了頓,隔著紅色的蓋頭扭過頭來,朝著我的方向望了片刻,又回過了頭。

  我看著她離開,一直到轎輦離開視線。她陪著我活了十幾年,接下來的幾十年的日子終於能真正屬於她自己。

  而回顧我活過去的十八年,卻不曉得哪一天哪一年過得是真正舒心。我下了心血讀過的兵法,學過的琴藝,練過的書法,都還沒來得及賣弄給別人看,就要離開我所愛的人,這個世間。

  若是早知如此,便該只吃喝玩樂,縱情恣肆,也不枉我來這世上走上一遭。

  然而,命運總是比人更高一著。

  我把其餘人等乾乾淨淨打發開,阿寂離開的院子裡便只餘下一片寂清。我對著一壺清茶,摸出懷中那塊秦斂曾經親手戴上的玉墜,在手裡撚了幾十遍。百無聊賴地想,此刻除了這裡,大概許多地方都是熱鬧的:阿寂和秦斂忙著在祿王府拜天地入洞房,蘇啟和秦繡璿忙著在蘇國拜天地入洞房,蘇國的藩王們忙著閉門謝客籌謀叛亂,秦斂和趙佑臣忙著給蘇國的焦頭爛額上再添一把火,趙佑儀則忙著半月之後的拜天地入洞房。

  只有我一個人,閑得簡直是罪過。

  想當初在蘇國時,蘇姿曾經取笑蘇啟,說她身為他的妹妹都已出嫁一年多,他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搖著剛剛被別人供奉上來的象牙摺扇笑道,急什麼,不出兩年,你們就該叫秦繡璿為嫂子了。

  我那時還不曉得秦繡璿是何方人物,問蘇啟,他則繼續笑道,沒什麼,一個人罷了。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到南朝是為了挑起矛盾的,她嫁給我是為了平息內訌的。

  蘇啟閒談時極少提起政事,那日倒是肯開金口,為我和蘇姿惡補了諸多朝堂之事。他說秦繡璿的父親秦九韶知道朝廷遲早要削藩,自己先造反。不但野心膨脹,並且鬼迷心竅,竟與虎謀皮與南朝做了交易。若是秦斂能助他登極,他便允諾將蘇國的一方土地割讓給南朝。

  我垂涎於他身上那塊碧得可愛的玉佩,一動不動盯著,順口道,割讓土地?他怎麼想的?

  蘇啟將扇柄握在手中掌玩,笑悠悠道,他這是打的一本萬利的主意。等到事成之後,他的權力和領土要比侯王的時候多百倍,哪還會計較給南朝的那一塊。至於事敗……人的欲望一旦破土發芽,哪還有功夫考慮什麼失敗。

  我再道,那他就沒想過賣國可恥是要遺臭萬年的?

  蘇啟睨我一眼,道,良心這兩個字,就跟面子一樣,撕下來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對秦九韶來說,活著拿到手的東西才最實在,遺臭萬年又有什麼關係。

  自那之後,我愈發感到,男子與女子的想法著實迥異。我實在想不通,一個人若能吃飽穿暖,生活安逸,又何苦費盡心機去謀求其他利益。蘇啟如此,秦九韶如此,秦斂亦如此。而蘇啟則實在想不通,蘇國皇室向來善心機喜侵略,何以會生出我這麼一個安於現狀不思進取的公主。明明蘇姿不這樣,母后不這樣,太后也不這樣。

  再後來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對我下了論斷,我於皇室發展著實一無是處。

  然而事實證明,這是蘇啟說過的少有的幾句錯話之一。我不僅有用處,還比較有用處。不管是幫忙還是幫倒忙,總之我來南朝這件事於皇室的發展確實是起到了一定的促進或者阻礙的作用。

  蘇國皇室出美人,不過像我這種肩負使命遠嫁他國的公主倒還是第一個。然而儘管本朝尚無先例可循,可若是追究到歷史上,紅顏禍水們的名字卻可以拖出長長的一串。美人們眼波飛一飛,酒窩醉一醉,便能長得君王帶笑看,自此難能上早朝,最上頭的那一顆腦袋既然被鴛鴦被芙蓉帳裹得不知今夕是何夕,下面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便慢慢地跟著癱瘓。

  這本是最狠毒卻又最溫和的招數。若是功虧一簣,也不過是喪失了一名女子的性命,與戰場上的千萬枯骨相比來說算不得什麼;若是一招得手,那自然獲益無窮,從此美人便是本國津津樂道的紅顏和敵國唾沫星子裡的禍水,這一邊萬古流芳的同時那一邊遺臭萬年。

  我摸著玉墜,想起在蘇國第一次見到秦斂,到現在已三年有餘。

  那時候我尚不知他的身份,並且以為他喜歡的是蘇姿,還曾經好心好意提醒他,姐姐將來要嫁的人必定非權即貴,你既然無功無名又無錢無勢,還是提早闖出些聲名為好。

  他嘴角含笑,眼中卻帶著有趣,問我,那如果要娶你呢?

  他的笑容清淡雅致,修長手指掩在寬大的袖袍裡,一手執扇,微微傾身,在離我不到一尺的地方望著我,我頓時只覺臉上如雲霞翻滾般火燒火燎,低頭避開他的視線,憋了良久才道,這個問題我還沒想過。

  其實並非沒有想過。一次跟蘇啟閒談,我曾說,以後我要嫁的人,可以不必那麼權貴,但最好是長得比較好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凡事都能想著我,能和我一起烹茶煮酒,我陪他散心他陪我解悶,帶我出去玩的時候不會不情願,永遠不會利用我。

  蘇啟嗤地一聲笑出來,道,你這不是在說我麼?

  我說,你長得好看麼?只不過是蘇國男子普遍醜,顯得你長得順眼一些罷了。

  蘇啟笑道,這話要是傳出去,你連嫁人也別想了。再說,人人哪都有那麼好命,不僅你喜歡人家人家還喜歡你,這兩個只滿足一個就很不錯了。要是人家既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人家該怎麼辦呢?

  我道,那樣最慘了,我還沒那麼倒楣吧?

  蘇啟略想了想,隨即又是微微一笑,道,也是,我虧心事做多了,能滿足我一條就很不錯。但你從小病到大,又沒有沾過人命,一顆心膽小得跟團棉花一樣,也許上天眷顧,讓你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騙到一個良人也指不定。

  到現在我才懂得,最慘的不是人家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人家,而是人家喜歡我我也喜歡人家,卻不能長久在一起生活;不但不能在一起生活,反而還要互相提防,甚至不得不殺死對方。

  我最近時常咀嚼天意弄人四個字。想如果我沒有生病,便沒法出宮療養,如此也就不會有見到秦斂的一天;如果當初沒有見到秦斂,自然也就沒有來南朝的一天;如果沒有來到南朝,便也不會有籌謀要殺死秦斂的一天。

  然而如今我生了病,見到秦斂,嫁來南朝,籌謀殺害秦斂的同時卻又捨不得,只好眼睜睜坐看秦斂指使秦九韶作亂蘇國,等他明日擬旨將我拘禁,或者直接賜死。

  不論怎麼看,都沒有我和秦斂圓滿的一日,只好歸咎于為天意弄人。

  我把那塊通透碧綠的玉攥在手心,鬆開又攥緊,燈花忽然劈啪一聲,我嚇了一跳,手中玉墜應聲而落。心驚膽戰一低頭,那沒通透碧綠的玉墜竟然沒有被摔得碎裂,只是和蓮花銀框分離開來,滾了兩滾,悠悠躺在了我的腳邊。

  倒是很快有侍女聞聲而來,未經通傳直接跪下來將其捧起。我瞅她兩眼,道:“給我溫一壺茶,我要去見陛下。”

  侍女躊躇片刻,竟不肯站起。我又瞅她一眼:“我的話你聽不懂麼?”

  她的後背深深伏下去:“陛下有旨,今晚您不得離開這寢殿半步。”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怕我和人私通消息嗎?”

  她一言不發。

  “我還以為要等到明天正式下旨才會開始呢。”我把聲音儘量放柔和,“那我如果非要離開呢?你們還要格殺勿論嗎?”

  侍女的額頭貼在手背上,手背貼在地磚上,依舊一聲不吭。

  我看了她一會兒,道:“罷了,既然這樣,去給我做點芙蓉玉露糕來,這總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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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 二十五 章

  次日果然有旨意傳至柔福殿,內侍看我一眼,我站在門檻後,在他開口前截住他:“我在聽。”

  我本以為他會堅持讓我下跪,已做好了強詞奪理的準備。沒想到他卻將我的不正常看做了正常,兀自對著空氣念道:“皇后數違教法,拘於柔福殿,非令不得出。”

  我點點頭,很是識趣地轉身回了內室,一天也沒有踏出一步。

  只是軟禁總要有名堂,秦斂選的名堂卻是如此的理不直氣不壯。其實總歸我已然將媚色禍國這四個字深入南朝百姓人心,他就算真的如此說了也沒什麼大不了。

  何況我還收了趙佑娥送的小白貓一隻,謀害性命的事雖然沒有做,勾結秦旭的名目還是可以添上的,更何況這本就是我來南朝的使命之一。想來如果擬旨的人換做蘇啟,他必定不會如此優柔寡斷,肯定會一條條把能想到的都寫上,反正此時的我不過是一團麵團,要捏圓捏扁全看他的意思。

  只是我既然被軟禁,也就難以得知外面情形如何。不知道蘇啟是否已經順利大婚,秦九韶是否已謀反,秦旭是否會捺不住氣過早舉兵而起。

  唯一確定的只有兩件事,卻都不是好消息。一件便是趙佑儀應該在十五日之後嫁定了,我本來還指望想點辦法讓她再拖延些時間,如今自身難保,也只好作罷;另一件便是我一直掩耳盜鈴只做不聞的兩國紛爭終於捂不住,將要兵戎相見了。

  我逗了逗那只蘇啟專門送給我解悶,隨我從蘇國來到南朝的八哥,歎了口氣,小聲說:“我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對不起父皇和哥哥。”

  我想起我在臨來南朝之前,曾跪在蘇國皇宮最為宏偉的未央宮前,信誓旦旦地向父皇保證,我是肯定不會愛上秦斂的。我只是想要問他一個問題,僅此而已。

  而父皇問我,假如你真的愛上了呢?

  我想了想,說,即便我愛上了他,我也會以蘇國社稷為先,喂他飲下毒酒的。

  父皇看我一眼,那眼神幽暗深邃,望不到邊界一樣。最終他袍袖一甩,一言未語地轉身進了大殿。

  而蘇姿走過來,把我從青色的地磚上拉起來,深深瞧我半晌,歎了一口氣。

  我那時不懂得蘇姿為何而歎氣,便追問,就如同我多次變著法子問她為何自願嫁給了宰相之子,卻又在婚後終日不見笑容一樣。而蘇姿在我臨行南朝的前幾日終於肯開金口,將這兩個問題一起回復了我:“我嫁給宰相之子,雖不見得太幸福,但我可以生活得依然輕易。我可能不會和他琴瑟相合,卻可以做到相敬如賓。這雖然要犧牲少許幸福,我卻依然能做我自己的公主。我可以不費力氣地保持住這份驕傲和尊嚴,並且一生都可以這樣。”

  “而你嫁到南朝,你就不再是你,你就要做父皇的女兒,國家的公主,肩負重任,身不由己。你雖然口口聲聲說你即使愛上他也能喂下他毒酒,到時候卻不一定會真的這樣做。你會左右為難,輾轉反側。你如果喂下毒酒,你即使活著,這一生也不會再高興;可你如果不喂下毒酒,你卻又對不起整個蘇國。”蘇姿輕輕拂開我肩膀上的花瓣,柔聲說,“而蘇熙你,一定會愛上他。那時候你該怎麼辦呢?”

  我道:“愛上了也沒關係。你也喜歡過秦斂,不是嗎?可你到後來又不喜歡他了。我也可以這樣。”

  蘇姿望著我,良久又是一聲長長歎息。

  我那時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於是聽不進去任何勸言。我固執地要求嫁到南朝,滿心滿眼都是想要再見秦斂一面,急切得以至不願去考慮這之後可能嘗到的苦果。

  而我現在,果真嘗到了苦果。

  如今仔細回憶一遍,我想,若是能將時間推至三年之前,我情願永遠沒有見過秦斂。

  見到秦斂之前的那個冬天,蘇姿尚未嫁人,蘇啟對南朝的算計尚處在口頭上說說而已,而我在太醫院眾人的提心吊膽中,如十幾年前我剛出生時太醫所預言的那般沒有再咳嗽。

  按照御醫的說法,我只需要在接下來的兩年中好生調養,便可一生福壽安康。雖然人人都知道福壽安康就跟恭祝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一樣是句套話,但這句套話安在向來拿喝藥當喝水,慣於折騰太醫院的我的頭上,卻還是十五年來破天荒的第一次。所以當德高望重的太醫院提點唐大人顫顫巍巍地吐出這四個字的時候,連一貫漫不經心的蘇啟都稍稍坐直了身子,並且露出了一點兒笑容。

  父皇很歡喜,蘇啟很歡喜,我也很歡喜。心情一好,我便有了興致研習之前不曾研習過的一些東西。比如說我開始在自己往年養病的小院中嘗試種花種草。

  我先是命人挖了池塘,種了荷花。後來蘇姿到訪,看看牆角一溜春風吹又生的狗尾巴草,抿唇微微一笑:“為什麼這裡不也種些東西?種點薔薇花也好啊。”

  我便又聽了她的建議種了薔薇花。我把蘇啟叫來,讓他挖土,我來撒種,然後讓他埋土,我再指揮侍官抬來水桶。

  接著我又讓蘇啟澆水,這回他終於怒了。道:“你自己怎麼不來?”

  我輕飄飄地道:“我來也行啊。”說罷就要去拿舀子,一邊拿一邊還捂著胸口做出弱不禁風的孱弱模樣。

  蘇啟伸出已經髒兮兮的白靴擋在我面前,無語地望了我半天:“……算了。你要是真澆出個好歹,這罪責我可擔待不起。”

  當薔薇鑽出第一個綠芽的時候,蘇姿造訪我這小院的次數漸漸多起來,並且每次都顯然是經過精心妝扮。然而每次陪我聊天的時間卻又不長,只坐片刻就又要離去。我自認從皇宮到我這裡並不算太近,而蘇姿儘管親密如親姐,可她一向和我一樣的懶,現在突然如此勤勞起來,待的時間又這樣短,連比她愚笨的我都替她覺得虧本。後來我終於覺察出一點端倪來,和阿寂對望一眼,肯定地道:“蘇姿必定是借見我的名目出宮來見其他人。”

  阿寂點點頭,道:“那我去看看。”

  不出盞茶功夫她已回來,稟告:“大公主的確沒有直接回宮,而是拐去見了一位年輕公子。”

  我嘴裡含的水差一點漏了出來:“蘇姿喜歡上一個男子了?”

  阿寂沒有答,繼續道:“那座宅邸就在一條街外。”

  我想了想,有點兒興奮:“那你再去查查那是哪戶人家。這裡的人非富即貴,大都能門當戶對,姐姐如果喜歡,為什麼不直接稟明了父皇求親呢?”

  阿寂“嗯”了一聲,停在原地不肯走。我奇怪地望著她:“怎麼了?”

  她說:“那位公子長得很好看。”

  “這不是好事嗎?”

  “問題是,”阿寂慢吞吞地說道,“那位公子好看得過了頭。”

  我難以想像一位好看得過了頭的公子會生出什麼樣的容貌。在那之前我一直很想否認卻又不情不願地承認,蘇啟是我遇到過的僅有的一個好看得過了頭的男子,沒有並列。除去他之外的那些男子,都只能算得上好看罷了。然而當我問阿寂是蘇啟好看還是那位公子好看時,她卻皺著眉苦惱地想了半天,最後為難地告訴我,兩個一樣的好看。

  我無法想像和蘇啟一樣英俊卻又長得不一樣的男子該是什麼模樣。我抓心撓肝地想去親眼看一看,卻又被太醫們慎而又慎地囑託不得出去。我那療養小院雖然占地面積不大,守衛卻是相當森嚴。因為我小時候逃跑過太多次,而我又不懂得創新,導致我能想像到的逃跑辦法早已被侍衛們了若指掌,繼而一一堵死,除非我開發出新主意,否則不論是天上地下還是後門狗洞,我都逃脫不出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在繼火燒水淹裝死等主意都被阿寂一一否定之後,終於想出一個新方法。

  我開始向父皇請求提前學習如何製作人皮面具。

  蘇國皇室在外界一直有些神秘。有人說皇室祖先曾留給後世一份無以倫比的豪奢財富,就藏匿在大山某個角落;有人說蘇國的皇室每一代都會詭譎地誕生一位元生下來就能預知未來的皇子;還有人說蘇國的公主們擁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我卻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硬要說它有哪裡神秘,那只能勉強說,製作精妙絕倫薄若蟬翼的人皮面具,是它同其他皇室相比僅有的特殊之處。

  就像是鑄劍要分上等中等下等一樣,人皮面具也有好壞優良之分。這世上其他地方製作的人皮面具的確可以仿得面容惟妙惟肖,然而再精妙,也依然無法和蘇國皇室做出來的相提並論。皇室做出來的面具,一分一毫都相似到極點,單從容貌上以假亂真是很容易的事,不論仔細觀察還是伸手去摸,都不會覺察出任何痕跡。蘇國歷史流傳有秘密傳說,萬玄帝臨死前,因擔憂眾皇子為爭權而自相殘殺,曾令一位親信暗衛戴上人皮面具偽裝自己,直到剪除內定人選以外其他勢力後才宣佈駕崩。

  然而這項活計卻是只有蘇國帝王的公主才可以學,並且必須學。相傳這一規矩建立的原因是,萬玄帝晚年寵愛會製作人皮面具的惠國夫人,死前這一技藝又幫了他的大忙,於是他在擬旨立太子之余,又下了一道旨意,從此蘇國的公主們就被迫而無辜地陷入了這一莫名其妙又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相信,鳳闋舞同製作人皮面具一起,是蘇國皇室的每一位元公主都會切齒的仇人。這兩項技藝佔據大量時間,又勞心勞力,卻對自己沒多少用處。前者眾所周知卻難得一見,要求公主們在及笄之前學完;後者則是徹底的秘而不宣,要求公主們在及笄之後掌握。

  我想去看那位據說好看得過了頭的年輕公子時,正處於尚未及笄又將將及笄的尷尬年紀。我焦急心切,便想回宮去向父皇提出這一請求。然而上天從來不體諒我的心願,那時候正值父皇出宮祭祖,要七天之後才能回來。

  宮中能管事的只剩下監國的蘇啟一個。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向他提了出來。

  蘇啟像看鬼附身一樣地看著我,托著下巴道:“你先告訴我個理由。”

  我道:“沒有理由。”

  他不緊不慢地回我:“那就別想讓我批准。”

  我試圖以激將法令他中計:“才不是呢。一定是你沒有這個權利,不敢批准而已。”

  蘇啟微微一笑,“刷”地搖開摺扇,靠在太子位上悠悠閑閑:“那我就沒這個權利好了,你請回去等父皇回來罷。”

  我立刻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我錯了……”

  他“嗯”了一聲:“那就明天交給我一份你的道歉書和請求奏摺,你若是寫得情真意切,我就同意好了。如果草草了事的話……”

  我發愁道:“你明知道我文采不行……”

  他懶洋洋地道:“就是知道你文采不行。”

  “……”

  然而蘇啟終究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在我一字未寫的情況下——我只是假裝被他氣得咳疾復發,把太醫流水一樣地請進了我的小院去了而已。那個時候我一邊憋住呼吸裝出難受的痛苦模樣,一邊在心中總結,沒想到蘇啟監國比父皇臨政竟要好對付得多,最起碼我除了撒嬌和苦肉計之外,還敢無中生有地騙騙他。

  四月初,牆角的第一株薔薇花開放的時候,我一邊按照書中教習的那般研究面具個中訣竅,一邊令阿寂畫出那位年輕公子的具體模樣。然而阿寂的畫技實在是比我還要差,如果是她所畫成的那個樣子,方圓十裡我便可以找一百個出來。

  四月中,牆角的薔薇花次第盛放的時候,我終於按照書中描寫製成了第一張人皮面具。儘管不太熟練,面具表皮也略顯粗糙,並不能真正戴著出去,然而我還是為又接近逃跑成功近了一大步而高興。

  五月中,牆角的薔薇花招蜂引蝶無數的時候,我終於仿照一名侍女的樣子勉強做成了一張可以渾水摸魚的人皮面具。

  第二天上午,我便讓阿寂敲暈了那個侍女,再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面具,由阿寂引領著出了小院,無暇他顧,直奔街外的那座外表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甚至還有點樸素的房子。

  那一天的陽光活潑而明媚,那座房子的門前整潔乾淨,卻無人守著,連大門竟都是洞開的。

  我莽撞冒失地邁了進去,不遠處有個男子聽到動靜,抬起頭來,慢慢放下了手卷。

  那是我頭一次見到秦斂。

  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只覺得,這世上多少丹青手,大概也畫不出他的三分神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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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1:11:29
26  第二十六章

  我無法忘記那一天的模樣。他自躺椅中起身,淡裝便服,魚白腰帶,雙手交握籠于寬大袖袍中,很仔細地打量我。未過片刻,唇角微勾,指了指自己脖頸處,慢悠悠道:“小姑娘,你的人皮面具是誰粘的?這裡沒有粘牢。”

  “……”

  我立時大窘,臉上紅暈在面具底下從額頭迅猛竄到了耳朵根。見他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只能故作鎮定地扭轉身,呲著牙使勁按了按脖頸處,並且試圖拿衣領遮掩。然而蘇國女子的衣裳向來都是領口偏低一些,就算我試圖了許多遍,到頭來還是失敗告終。最後只好摸出懷裡的一塊半透明紗巾,往臉上倉促一遮,在密密的頭髮下打了結,才終於轉回頭來。

  哪知這次秦斂卻更加好笑地瞧著我,很無情地繼續揭露我:“蘇國風氣開放,女子出門與男子一樣。不知姑娘為何不欲以真面目示人,殊不知現在這個樣子,倒比之前還要更引人注目一點兒。”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是個醜八怪。不敢嚇到人家。”

  “哦?”他連挑眉的模樣都十足好看,唇角微笑淡如清水,瞧起來卻分外沁人心脾,道,“說自己是醜八怪的人一般都不怎麼醜呢。”

  我很鄭重其事地看著他:“我真的很醜。”

  他仍是唇角含笑,卻點點頭不再追究,只問:“那好罷。你是誰?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我睜著眼睛說瞎話:“我迷路了。”

  他道:“那你的家在哪裡?”

  我理所當然地道:“都說了迷路了呀。知道回家的路還會迷路嗎?”

  他的嘴角抽了抽,大概是被我的無恥程度驚詫到,只好閉閉眼,才捏著額角說道:“小姑娘,說謊是不好的行為。”

  我想了想,很肯定地說:“聽說你這裡前兩天經常有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到訪。”

  他嘴角含笑,很肯定地回答我:“沒有。”

  “一定有的。你在撒謊。”

  他臉色不改,收起躺椅上那卷半展的駿馬圖,悠然說道:“你撒謊在先,咱倆扯平了。”

  “……”

  我沒有料到他竟然達到了和我一樣的無恥程度,張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瞟我一眼,又問道:“剛才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想了想:“玉陀。”

  他又一挑眉:“玉陀?”

  “對啊。玉陀花的玉陀。”

  他笑笑:“你姓玉麼?這個姓在蘇國好像不常見。”

  身後的阿寂突然出了聲:“公子叫什麼名字?”

  他微微訝異,抬起眼:“你們不知道我叫什麼?”

  我道:“我們為什麼要知道你叫什麼?”

  “都不知道我叫什麼就敢硬闖我的宅院?”他單手撐著下巴,似笑非笑一眼,“你倆可真大膽。”

  我還是面不改色:“那你叫什麼呢?”

  他又笑笑:“你可以叫我禾文。”

  在蘇國,禾姓比玉姓更不常見,我很懷疑地瞅了他一眼:“你姓禾嗎?禾苗的禾?”

  他和我一樣大言不慚地道:“對啊。”

  “……”

  即便九成九是化名,我仍然覺得禾文這個名字相當不適合他。在我的心目中,一個男子就應該像是他這個樣子,內斂的,從容的,漫不經心的,可這個名字卻如此單薄,以至於無法承載這樣一個蘊藉風流的人物。

  我和這位禾公子的第一次見面並沒能持續多長時間。我的衣角甚至還沒有沾到石凳,阿寂就已經暗暗催促我回去。而我回頭望一眼秦斂,他的五指松松攏住茶杯,正漫不經心地掩去一個呵欠。

  明顯沒有留我的意思。

  我好歹還顧及公主這一尊位的一點顏面,只好放棄厚臉皮繼續蹭下去的想法,跟著阿寂一起回去。我在最後一步踏出去之前停住,想了想,回頭,問他:“你每天都在家嗎?”

  他微微一笑:“並不一定。”

  “那明天呢?”

  “也不一定。”

  “那……你是人還是鬼?”

  他意味深長地望瞭望我,又望瞭望天上圓盤大的太陽,緩緩地道:“你覺得呢?”

  我在回去的一路都魂不守舍,其實我覺得任何一個女孩子看到這樣一個男子都應該有一點魂不守舍。我問阿寂:“你覺得他的本名應該叫什麼呢?”

  阿寂默不作答。

  我又道:“他為什麼不說實話呢?你覺得他應該有什麼隱情呢?”

  阿寂繼續默不作答。

  當我打算向她問出第三個問題的時候,阿寂驀地止住腳步,低聲道:“二公主,大公主來了。”

  我一抬頭,正好看見蘇姿坐在正廳的中央,正低眼喝下一口花茶。

  我跟著阿寂一起停住,僵直身體,動彈不得。

  蘇姿並不抬眼,只淡淡地說:“阿寂,去領罰十杖。蘇熙,把你的面具卸下去以後來找我,我有話說。”

  我抓住阿寂的衣角:“不能罰!”

  蘇姿抬起頭,目光陡然淩厲:“我就知道你學這門技藝是為了跑出去,教習書的第一頁是怎麼說的,你都忘記了!這是皇室不傳之秘,就讓你這麼招搖過市!下次再這樣,我讓她們連腦袋都摘了你信不信?阿寂,你還杵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去領罰!”

  阿寂最終還是低著頭福身退了出去,我站在原地,蘇姿拿著已經浸好溶液的一塊絲巾走過來,冷著臉細細將我的臉擦一遍,等到幹了,又換一塊浸了酒的絲巾,再將我的臉擦一遍,待幹了,再換一塊只浸了水的柔軟棉布,再將我的臉擦了一遍。

  這一次等到幹了,面具終於細微地翹起一角。我閉著眼,感覺到她的手指把每一個地方都輕柔地按揉一遍,才緩緩把面具從下往上撕下來。

  我睜開眼睛,蘇姿已經坐在了旁邊鋪著軟墊的椅子裡,臉上還是一片冷色。她重新把茶杯捏在手裡,抿下一小口,淡淡地問:“你去哪兒了?”

  我道:“我去了前街,看見了那個你前些天一直去看的男子。”

  蘇姿的手一抖,茶杯差一點掉出手心。

  她蹙著眉抬頭,半晌道:“蘇熙,我去那裡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會想成什麼樣?”

  “你不過是以為我喜歡他。”我沒想到蘇姿眼睛也不眨地把這話說了出來,並且她繼續說下去,“我的確喜歡他,但那已經是之前。”

  我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為什麼?”

  她平靜地說:“因為沒有未來。長痛不如短痛。”

  我還是那三個字:“為什麼?”

  蘇姿把那張人皮面具一點點剪成碎片,緩緩地道:“你既然去過了,也就能看出他說話時隱瞞良多。這樣一個人,自稱沒有功名錢財在身,可談吐和相貌又是頂尖,那麼他不是既真的無錢無名,也沒有賺取功名錢財的願望,就是因為某種目的小隱於此地,實際擁有盛名和財富,但又和我們並非一池之水。”

  “你怎麼得知他跟我們不是一池之水的?”

  蘇姿笑了笑:“蘇啟和父皇的手下親信中,沒有一個人像這樣。而除了這些人,你覺得這世上還有誰能和我們是一池之水?”

  我正要辯駁指不定他是還沒有來得及被父皇蘇啟發現,蘇姿先開了口:“總之我以後不會再去那裡,你也不能再出去,更不能去那裡。”

  “我什麼都不會做……”

  蘇姿仔細審視我,過了片刻道:“我也曾經以為我什麼都不會做,我甚至還發過誓我永遠不會喜歡上他。”

  下午蘇姿還未回宮,蘇啟又造訪小院。蘇姿見到蘇啟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他在小院四周多加五名守衛,她還沒有說緣由,蘇啟捏著象牙扇風姿颯爽地搖了搖,未加思索便笑著問道:“蘇熙,你跑出去玩了?還是戴著那什麼面具?”

  “明明蘇姿也一樣……”我還沒把發現了一個美男子的事情說出來,捏著棋子的蘇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我張張嘴,只好委委屈屈地又把話尾咽了回去。

  蘇啟眯著眼瞧了瞧我們兩個,道:“你倆有事瞞著我。說說我聽聽。”

  蘇姿說:“你先跟我說說最近蘇國跟南朝之間的恩怨聽聽。”

  蘇啟只悠悠一笑:“小打小鬧月月都有,有什麼可說的。無非就是南朝派了個態度傲慢不識抬舉的使節過來,言語挑撥刻薄不知收斂,我們把他扣下了,南朝派人來交涉,我們不放人,他們就來劫獄,我們有將士武藝太高強,一時沒收住刀子,不小心把那使節的胸口戳了個窟窿,重傷不治,死在牢獄裡面,南朝就發怒了而已。”

  蘇姿用手指攏了攏衣袖,道:“你這僅僅是一種版本吧,我怎麼還聽到另外一種版本呢?說是南朝其實並沒有劫獄,而是你自己安排的人手,只是為了殺了對方使節而洩憤呢?”

  蘇啟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道:“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我是那種濫殺無辜的人麼?上個月蘇國打下盛國,被南朝趁火打劫奪走了兩個城鎮我都沒說什麼,我會為了區區一個使節幾句沒腦子的話就要殺他?笑話。”

  蘇姿道:“你在別人面前擺出這種義正詞嚴的表情就夠了,不要再在我和蘇熙面前還滿嘴的忠孝信義了。跟政治沾邊的人到頭來只剩下兩種,一種偽君子,一種真小人。而你蘇啟,在偽君子面前是偽君子,在真小人面前是真小人,至於為什麼你雖然滿口雌黃仍然有許多人選擇信任你,也只不過是因為你裝得比其他人都好罷了。”

  蘇啟摺扇一收,笑道:“你這話說得也對也不對。跟政治沾邊的人有哪個心腸還能是乾淨的?那些滿口仁義廉恥心系蒼生憂國憂民的人,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柴米貴死人的無用書生,就是一輩子做不到高官或者做到高官馬上就喪命的可憐鬼。跟權勢沾邊的都得帶著點兒虛偽,並且權勢越盛,人就得越虛偽。而他們明知我非萬能還要選擇信任我,大多是因為我又能承認我的虛偽,又還保留著一點兒浮於表面的同情心。所以我在偽君子面前是真小人,在真小人面前是偽君子,應該這樣說才對。”

  蘇姿道:“我管你是真小人還是偽君子,想想蘇國怎麼會傳出對本國不利的謠言才是正經事。”

  蘇啟懶懶地道:“南朝派來都城的細作沒有幾十也有十幾,散播一點謠言也算是他們的職責所在,過兩天就自動散了,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在你嘴裡就沒有什麼大得了的。”

  蘇啟雙手一攤,道:“否則你還能讓我怎麼說?我是一國儲君,你還要讓我滅自己威風不成?這本來就只不過是蚊蟲叮咬,難道你還要讓我大刀闊斧地砍過去?”

  我對這些政事向來都左耳進右耳出,而蘇啟和蘇姿也一致默契地在有關爭辯中自動忽略我。我懶懶趴在石桌上,忽然想到今天上午不但算是一無所獲,反倒令人沮喪地冒出更多疑問。以前我只想知道他長得會是什麼模樣,今天回來之後,卻連他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家裡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裡幾頭牛都想要瞭解得清清楚楚。

  好在這種沮喪沒有維持太久,我在第三天又偷偷跑了出去。這次我換了更為穩妥的辦法,先是讓先前那個侍女扮作我的模樣留在內室中,並讓阿寂守著她,我則扮作那侍女的模樣,在襦裙外套上寬大的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後出了門,直奔那個自稱禾文的男子所住的小院。

  這一次我的手扶上他的大門門框時,他在看一張不知名的圖;我躡手躡腳邁進門檻時,他已經將圖卷起來收回袖中,眼神也落到我身上,凝視了一會兒,嘴角漸漸彎起。

  他閒散地籠著手,笑容清淡,似有若無:“你又迷路了麼?”

  我清了清嗓子,望向石桌上的硯臺紙張,道:“你是在畫畫嗎?打算畫什麼呢?能幫我畫一張嗎?”

  他這次終於肯請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使我得以仔細認真地用眼睛描摹一遍他的面容,隨即便聽到他悠悠開口:“我是會畫畫,你想讓我畫什麼呢?”

  我回過神來,指了指自己,睜著眼睛認真地道:“畫我行嗎?”

  他捏著杯耳的手指頓了頓,才慢條斯理地道:“可你現在這張面孔不是你。我畫出來的便也不是你了。”

  我理直氣壯道:“人家不都說畫畫好的能夠透過表像抓住人的內在氣質什麼的嗎?難道你不可以做到嗎?”

  他竟然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微笑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我盡力。但我畫畫要收工錢的。”

  我低頭去找錢袋,沒想到他又很快輕飄飄扔過來另一句話:“小姑娘,我不缺錢,所以我不收銀子。我只收別的。”

  我當時已從蘇啟那裡聽過不少他故意用來嚇唬我的恐怖故事,不是以人養蠱,就是拿錢索命,或者以腿換糧,再者以命償賭,立時很警惕地望著他:“你收什麼?”

  他很好笑地望著我:“這要看你了。如果你有什麼特殊絕技能讓我覺得很好,我就作了這幅畫。如果沒有,那就很對不住了。另外,我再補充一句,拿到我的畫將絕對是物超所值哦。”

  “……”

  儘管明知他在王婆賣瓜,我還是慎而重之地考慮了一下。後來我想,大概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招架不住他那種獨特而好看的笑容。

  明明是一杯鴆酒,卻無色無味清淡如水。

  知難而退的是蘇姿,飲鴆止渴的是我。

  我終究還是跳了蘇國皇室獨有的鳳闕舞。這個舞很特權,只有所謂的天潢貴胄才可以學,並且一學就是八年以上。這個舞也很特別,看過它的人很少,知曉它是蘇國皇室特有的舞蹈的人更少。我在此之前只完整跳過一遍,便是跳給身為師傅的蘇姿看。

  鳳闕舞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舞蹈,看著美好,學起來頗枯燥。長長的水袖裹了風,細碎的鈴鐺如有靈性般直直敲擊在玉器上,可以使清靈之音繞梁三日而不絕;腳尖長時間踮起,旋轉,腿要直腰要彎,身體的平衡如同束縛在一根危險的蛛絲上。

  我當時被迫學它的時候,百般不情願,只覺得是活受罪。然而等我跳給他看的時候,我卻又覺得,當初硬生生承受的一切又都十分值得。

  臨近結尾的時候,我從拂面的袖擺後面偷眼過去,看到他的外衫是均勻的天青色,繡著幾縷花紋滾邊,月白為帶,犀玉為佩,慵懶地半靠石桌,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彈在劍身之上,錚錚作響。

  牆角有火紅色薔薇花在熱烈盛放,美得嬌貴又驕傲,可他眼角細長,嘴角含笑,輕裘緩帶的模樣,竟又要比那些顏色更好看十倍。

  等我一曲完畢,他輕輕鼓掌兩下,微笑頷首:“多謝你的舞蹈。請你明天以後來取畫。”

  我慢慢蹭到他身邊,在他不遠不近的位置上坐下,癟嘴道:“你不能現在就畫嗎?”

  他很理所當然地回我道:“我作畫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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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第 二十七 章
 
  接下來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蘇啟和蘇姿都沒有怎麼光臨我的小院。據說蘇國的邊境遭遇了某些麻煩事,而都城之中也莫名謠言四起,還有小國前來和親等等,於是朝堂上的臣子天天圍在父皇和蘇啟的身邊團團轉,一條條指令分走了蘇啟所有精力,讓他沒空再去扇店淘摺扇,也沒法擠出一個半時辰的時間花費在從皇宮到我小院來回的路程上。

  而蘇姿也變得十分忙。她已到了出嫁的年紀,父皇前幾日突然透出要為她尋覓夫婿的意思,次日各府的貴公子便開始聞風而至,穿著各式華貴衣裳,模仿蘇啟捏著一把摺扇,打著各種藉口邀請蘇姿出遊聽曲鑒賞時興歌曲,一時間拜帖幾乎遞軟了蘇姿貼身丫頭的手腕。

  他們兩個人不來,這個小院就我一人獨大。我戴著人皮面具大搖大擺走到大門口,只消給他們看看公主信物,侍衛們便會乖乖將刀戟靠兩旁,目送我離開。

  不過後來想想,我那時候去看秦斂的次數並不算太多。雖然我很想一天去一趟,然而阿寂總是會面無表情攔住我,我實在不聽話的時候她還會臉不紅心不跳在我的早膳中暗中加寧神藥物,逼著我一睡就是一整天。

  更何況秦斂也常常不在家。我去五次,總能碰上兩次他不在。比如我如他所言那般隔了一天去拿畫的時候,他的大門就一直緊閉,如何敲門也沒人應。

  我不甘心就這麼回去,又因擔心迷路而無處可去,只好就坐在他的大門口一直等。我托著下巴看螞蟻搬家,又撿了小石子圍在四周讓它們無路可走,而直到我玩到無聊時還是不見秦斂回來,後來就趴在自己胳膊上睡了過去。

  我再醒過來是因為感覺有東西碰到了眼睛。睜眼一看,一件薄薄的淡藍外衫披在我身上,再一扭頭,半尺外坐著一個人,正把我剛才圍成堆的小石子一粒粒扔到一丈之外的牆根去。

  我捏住外衫一角,正巧他回過頭來,看看我,淡淡笑了笑:“醒了?”

  我直覺應該把外衫還給他,但另一個直覺又在提醒我很捨不得,掙扎半天,還是假作依舊很冷,從而把外衫裹得更緊一些,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算很久。”

  “那你為什麼不進去呢?”

  他道:“你坐在我家門口睡,我總不好一個人進去。”

  我瞅著他,一直等他問我已經在這裡等了多久,如此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回答一句“至少已經一個半時辰了,我從前從來沒有等人等得這麼長過”,然後他說一句“對不住”,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讓他賠償給我一些東西,比如說再畫一幅畫,比如說送我一件禮物,再然後我就能以回禮的名義拎著禮物來看他,如此我就有了下一次再來見他的理由。我盤算得很好,越想越覺得合情合理,於是滿心等待他問第一個問題,未料他竟兀自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鎖打開,踏進去,又停住,回頭很奇怪地望我:“你很喜歡坐在那裡?”

  “……”

  我只有鬱悶地跟他進去。然後看他推開屋門,我正要跟進去,他卻微微一笑,不動聲色阻我進入:“我要換衣服,勞煩你在石桌旁等一等。”

  我只好在石桌旁等一等,所幸等待時間不長,不消一盞茶的功夫,他已經換了一身很輕便的墨綠薄衫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卷畫,在石桌上鋪開,上面赫然是一個女子以袖叩缶的模樣,姿態輕盈,以紗巾掩面,眉眼微彎,像是帶著笑,腰際的流蘇香囊顏色正好,每一根編結都描得十分細緻。

  我看了半天,半晌說:“這個印章……”

  “怎麼了?”

  我低頭看得更仔細一點,確認那印章的確直不直圓不圓得相當詭異,於是很狐疑地望著他:“這印章不會是你畫上去的吧?”

  他把雙手籠在袖子站在那裡,帶點兒研究地注視我,過了一會兒唇角抿出點笑容:“竟然讓你瞧出來了。”

  “……”

  接著他又很有耐心補充了一句:“我現在的化名沒有印章可以用,真名又不能告訴你,畫上少了印章又失了穩重,只好畫一個來充數了。”

  “……”

  我很想說他怎麼可以這麼理直氣壯地無賴,又想起前天明明是我先死皮賴臉闖入這裡還不肯走,理虧在先,只好又把氣憋回去,把畫卷起來很小心抱在懷裡,卻嘴硬道:“其實畫得不怎麼好看。”

  沒想到他點點頭,竟然很贊同我的話,然後悠悠道:“誰讓你現在這幅面容實在是平庸得很,我總不好昧著良心作畫。”

  我頓時怒了,賭氣轉身朝大門口作勢要走:“我走了。”

  他好笑瞧著我:“好走不送。”

  我在他的注視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走到他面前,仰臉望著他,很委屈地說:“我在門口等你那麼久,已經很餓了呀,你不可以請我吃飯嗎?”

  一炷香後,我和他坐在附近最大的一家酒樓裡,看小二把飯菜一盤盤端上來。禾文聲稱自己已經吃飽,只靠在窗邊漫不經心喝茶。我端起小碗喝湯,聽到不遠處有人在高聲談論皇室的八卦。

  蘇國一貫言論開放,再加上有蘇啟這種懶得費力掩飾隱私的人,於是人群聚集的地方便是資訊交流的地方,只要于蘇國國情無礙,大概什麼話都能說一說。此時我就聽到了關於蘇啟的那些風流事:“太子殿下做過很多出格的事,也都很有名,不過兩年前有件把太后皇后聖上都驚動的事,你們當中有人肯定不知道。”

  另一人問:“什麼事?”

  “太子殿下一年多前給花色坊的一個青樓女子贖身了,如果光是贖身也就罷了,他還把她帶進宮了,如果是偷偷帶進宮也就罷了,那女子還是光天化日之下讓轎子從皇宮大門給抬進去的!”

  “那太後跟聖上不得氣壞了?”

  “可不是,第二天早朝就有大臣上本彈劾,說蘇啟毫無儲君自覺,讀過的聖賢書大概都在溫柔鄉里泡爛了,難以擔當祖宗的千秋基業,照此下去,國將不國。結果殿下操著手慢悠悠說,第一,為青樓女子贖身,解救她們於水火之中,這本來沒有錯;第二,青樓女子一旦贖了身,照常該與平常女子無異,既然平常女子可以入宮,那贖了身的青樓女子也理應可以入宮;第三,身為百姓的父母官,本應心存仁善,對這些誤入風塵本就淒苦的女子抱有憐憫之心,盡力幫助她們,結果反而以一副鄙夷口吻出口諷刺,不把南朝的虎視眈眈當做重中之重,卻來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實在是做官做久了,做出來一副高高在上的派頭,真該貶到邊疆縣境去做兩三年的縣令,把心肝腸肺都拿粗茶淡飯清洗一遍再回來。”

  另一人插話道:“可這明明於禮不符啊!青樓女子就是青樓女子,出身擺在那裡,她出現在皇宮裡,讓那些出身士族的閨閣小姐怎麼辦?”

  那人喝一口茶,等吊足了大家胃口,才笑著說:“後來也有大臣是這麼反駁的。結果蘇啟說,如果說青樓女子出身低微,與皇宮的高貴不符,那請諸位想想我朝太祖高皇帝原也不過是一名苟活于田間的奴僕,有幸得貴人相助,才得以將胸中甲兵盡數發揮,才能打下如今這江山,得我朝如此盛世。卿家口口聲聲拿出身做文章,難道是對太祖高皇帝有什麼不滿,更甚者是對父皇有什麼不滿,以春秋之喻在洩憤?這話一說出來,那臣子舉著笏板又驚又氣,身子抖了一會兒,竟然當場暈了過去。”

  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蘇啟做得太過不合章法,當時儘管上下嚴厲封鎖,還是有小道消息吹到我的耳邊。只是我怎麼都難以相信蘇啟能是個癡情種,會單單為了看上一個青樓女子而要把她弄到宮中,果然當天下午蘇啟來看我,我向他詢問前因後果時,他挨個欣賞養在我房中的數盆玉陀花,邊漫不經心道:“那個小繁花被花魁排擠得快死了,我看她可憐,就幫她贖了身,又突然想起來我要是把她帶到宮裡去,王之霖跟陳苞肯定會借題發揮奏表彈劾,我看他倆不順眼已經很久了,早弄出去早好。等事情一了我就把小繁花送出宮。”

  我問他:“你什麼時候動機能單純一回呢?”

  蘇啟直起身,瞥了一眼我隨手扔在桌上的扇面,指著畫上的自己嘖了一聲:“畫得一點兒也不像我嘛,我什麼時候穿過白衣?臉畫得更差,王之霖才長這種櫻桃小嘴。”又翻過另一面,指著秦斂,沖我笑道,“你以為我不想動機單純麼?可我不做刀俎,就只能為魚肉。既要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得有超出萬人的心機手段和狠心腸。你問我何時動機才能單純,等藩鎮削了,貪官沒了,這個人死了,我的動機指不定就能單純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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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1:12:15
28  第 二十八 章

  我將湯喝完時,那邊的人已經從蘇啟聊到了蘇姿,說近來絡繹不絕的求婚者裡有兩大熱門,一個是宰相家的公子,一個是藩鎮廉王的親侄子,賭坊早就開始下注,押這兩人的占了九成九,也因此其他士族公子的賠率已經漲到了一比五十甚至是一比一百。

  我偷眼看了看對面坐著的禾文。他依然保持一副雲淡風輕的態度,見我盯著他瞧,笑著問:“難道你也想下注?”

  我搖搖頭,大著膽子問他:“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呢?”又立刻解釋,“你不要誤會,我只是隨便問問。”

  他捏著茶杯的手指頓了頓,眼睛瞟過來,在我的臉上定了一會兒,一直到我渾身發毛,他忽然微笑起來,悠悠道:“如果是一個文懂詩書武懂兵法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沒有誰會不喜歡吧。”

  這世上沒有比蘇姿更文懂詩書武懂兵法識情識趣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了,他的話一說出來,更加確定了我關於他也喜歡蘇姿的猜測。

  我頓時有些沮喪,旁邊那些人的談論也聽不下去了,只一塊接一塊地吃方才端上來的芙蓉玉露糕。禾文倒是聽得很有興趣,連坐姿也沒有變過幾次,以至於我得以仔細觀察他搭在桌沿上的手指,修長整潔,是一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

  過了一會兒,那雙既適合彈琴又適合練劍的手微微動了動,慢條斯理去取芙蓉玉露糕,摸了一下沒摸到,禾文的注意力終於收了回來,轉眼一看桌上,那碟糕點已經空空如也。

  然後他抬頭,正好看到我把最後一口糕點咽到喉嚨裡去。

  他握著杯身瞧我,說:“你……”

  我有些心虛,於是打算先下手為強,挺胸抬頭道:“我只是吃你幾塊糕點,你不會這麼小氣吧?你還想吃的話可以再叫一碟啊。”

  “哦?那小氣的我現在告訴你,”他輕飄飄地看著我,輕飄飄地道,“你的嘴角有東西。”

  “……”

  我一直試圖搞清楚禾文是做什麼的。雖然我有數次都是看他在作畫,卻也不能就此確認他是個畫畫的。這就像是蘇啟雖然時常擺弄摺扇,卻不能就此確認他是個扇匠一樣。我試著考慮他從事各種職業的可能性,覺得像他這樣輕裘緩帶又耍賴無恥外加對什麼都漫不經心的人,倒是很適合從事政治。

  然而後來當我拐彎抹角問他的職業時,他卻告訴我,他不過是一個富商之子,和別人一起來都城做些買賣。但我對他的回答表示相當懷疑,並指出他的家中根本就無貨物可賣,他笑而不答,只隨手拈起一塊芙蓉玉露糕塞進我的嘴裡。

  然後基於他難得在我來的時候準備了小點心,我很快就給酥軟的口味帶走了注意力,很快就被他輕而易舉轉移了話題。

  又過了半個月,蘇姿的婚事被敲定。是蘇姿親自挑選的當朝宰相之子,據說文武雙全,樣貌上佳,為人溫柔有禮,是個夫婿的好人選。父皇和蘇啟對此也很滿意,禮部很快就將日子定了下來,是在第二年的春季。

  我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二天又溜去見了禾文。又一次敲門無果,這一次我不肯再等,順著牆角緊貼的一堆爛瓦破磚踩了上去。我當時慶倖這院落所築牆圍太低,又擔心他這樣一來會不會招惹來小偷。後來我在吭哧中終於爬上牆頭,卻沒想到下一秒就有一枚箭矢破空呼嘯而來。

  “誰!”

  那聲音淩厲陰狠,我卻來不及分析。只顧及以一點花拳繡腿的本事,以及這些天憑藉勤勞走路舒展開的靈活筋骨,來避開那枚突如其來的箭矢。我用盡全力,最終到底還只是堪堪避開,那枚箭矢削去了我的兩根頭髮,在我的耳邊又呼嘯而去。

  我驚魂甫定,瞪大了眼往院裡瞧,卻見到禾文站在院落正中央,手執玉扇,雙手抱臂,正好笑地瞧著我。一身月白色長袍修長玉立,旁邊的火紅色薔薇花開得正好。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接著他先開口:“你這算不算是,一枝紅杏出牆來?”

  我看看地面,再看看他,哭喪了一張臉,道:“我下不來了。”

  “……”

  最後他溫和地道了一句“失禮了”,提著我的腰將我這枝紅杏從牆頭摘了下來。

  我的腳挨到地面,忽然便想起剛才那一聲“誰”音色粗厚語氣狠絕,無論從哪一方面都不若眼前這個人同我講話時的模樣。便抬起頭問:“我打擾到你了嗎?剛才你這裡是不是還有別人?”

  他微微一笑道:“沒有。”

  想來那時候我還實在太小,他說什麼我便認為就是什麼。他說沒有我就以為是真的沒有,甚至還給那黑影找了個樹影淩亂舞動的藉口。

  而禾文將我從牆頭上抱下來,意味著我和他之間終於邁入了一個新階段。在此之前我連他的一點衣角都摸不到,而這一次我終於夠到了他的袖子,便如何也不肯再撒手。他向前走了幾步後,停下,低頭看看衣服,再抬頭看看我,我把衣服攥得更緊,很誠懇地望著他,說:“我被嚇到了,我不拽著你腿會軟的,腿一軟就會走不動了。”

  他笑一笑,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塊雞血石,顏色鮮豔,形狀可愛,下面有密密的流蘇墜子,正是我上次在他這裡愛不釋手戀戀不捨的那一塊。

  他成心把那塊石頭晃來晃去,看我的眼神也跟著晃來晃去,最後笑著說:“你如果能從我手上拿走,它就屬於你了。”

  下一刻我就伸出雙手去搶,被他輕飄飄躲開,還是笑悠悠的模樣:“咦,你不是腿軟了麼?”

  我:“……”

  我在接下來的半天裡就一直圍著那塊雞血石打轉。禾文的武功太好,腦子也太靈光,導致我不論強攻還是智取都失敗。我把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也沒能把它從禾文的手上搶過來,最後看著他那副依然好整以暇的模樣,索性抽了抽鼻子,趴在石桌上大哭起來。

  我努力讓哭聲震天,肩膀還在一聳一聳,在心裡忐忑盤算他是否會中招。鑒於蘇啟就很不屑這個伎倆,我心想如果禾文在一盞茶的時間裡還沒有就範,那我就只得再改個法子。卻沒想到他和蘇啟的路數完全不同,我只佯哭了五聲,就從圈著的手臂裡看到有衣角出現在我腳邊。

  我抬起臉,他拿摺扇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敲,掌心攤開,滿臉無奈:“它是你的了。”

  我飛快把那塊石頭搶過來,自下而上偷偷抬眼覷他,見他臉上已換上了一副“我就知道你在裝哭”的嘲弄,思考了一下,說:“我拿東西和你換好吧?”

  他將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單手支著下頜沉吟說:“還是不用了吧。實話說,你渾身上下好像也沒什麼東西抵得上那塊石頭的價錢……”

  “……”

  我每次從禾文那裡回來後,都試圖通過回憶找出一點禾文也喜歡我的蛛絲馬跡。然而每次都只能失望地想到我在他那裡絞盡腦汁賴著不走的事,而想不出他有一點點表示想要看到我的例子。

  最後荷花盛放的時候,我再次去看禾文。這次他正在泡著清茶,於柳樹下獨酌。他微微仰著頭,神思有些恍惚,我不敢出聲打擾他,默默在小石桌前一同坐下。

  他終於歪過頭來看我,唇角一點清淺笑容:“玉陀,我要離開這裡了。”

  我放在桌沿上的手停住。抬起頭來望著他,張張嘴,卻啞住,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倒了杯茶,交到我的手上。淡褐色的茶水因我手指的顫抖而顫抖,就像是雷雨天之前不安穩的湖水。

  他的語氣溫和:“我想總不好不辭而別,所以在這裡等了你兩天。”

  我啞著嗓音道:“你什麼時候走呢?”

  他說:“馬上。”

  “為什麼要走呢?”

  “我的事情辦完了,該回去了。”

  我道:“你能不走嗎?”

  他道:“不行。”

  “那你還會回來嗎?”

  他頓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我的淚珠差點就滾了下來,趕緊扭過頭,用衣袖遮住。他好聽的嗓音又漫漫響了起來:“玉陀,喝了這杯茶,權當給我踐行。”

  我擦擦眼角,有點兒抽噎:“不喝。”

  他說:“這茶有延年益壽清心安神的作用,並且有些清甜味道,很難得的,你不嘗一嘗麼?”

  我仍然賭氣:“不喝。”

  他想了想,說:“裡面有你喜歡的清甜味兒。”

  “不喝。”

  “當真不喝?”

  我言辭堅決:“當真不喝。”

  “那好罷。”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會兒,微微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輕聲道,“小姑娘,後會有期。”

  我魂不守舍走回去,晚膳滴水未進,就寢前卻突然咳嗽不止。我咳嗽得十分厲害,連脊背都弓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上氣不接下氣,後來忽然胸腔一滯,嘔出來一口鮮血。

  阿寂大驚,十萬火急從宮中傳來太醫診脈。唐太醫被人從被窩裡光溜溜地拎出來,到我這裡來的時候連腰間的帶子都沒系好。他切完我的右手又切脈我的左手,最後忽然神情大變,自凳子上起身,跪了下來。

  他抖抖索索地道:“公主……公主似是中了慢性毒藥。”

  我的小院當天晚上十分熱鬧。先是其他太醫魚貫而入,後是蘇啟蘇姿被通傳駕到,再是父皇母后駕到。

  我咳嗽得快要暈過去。幾位太醫擦著汗水輪番診脈,又湊在一起討論方案,最後在蘇啟蘇姿一盞茶不下十遍的催促下,終於齊刷刷地跪了下來。雙手伏在地上,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他們還沒說話,蘇啟的臉色就沉了下去。

  其實也不用他們說話,行動就是最好的證詞。按照我從小到大的經驗,太醫躬身站著說話的時候,一般都代表我的病症立等可好,無關緊要;而他們若是跪下來,手垂在身側,脊背如蟾蜍那般斜向上彎,一般則代表我的病症需要假以時日,但仍能痊癒;而他們若是跪著,手伏在地上,頭亦低下去,則代表我的病症有點嚴重,需要一個月乃至一個冬天的靜養。

  然而如今我卻是第一次見到他們能把額頭低到這種程度,幾乎是緊緊貼在了手背上。

  “不知公主是如何中了慢性毒藥,只是毒性雖烈,卻仍能治好。然而這藥將公主的咳疾複引了出來,且公主本就正氣虛弱,只怕……”

  蘇啟冷聲道:“往下說。”

  “只怕日後冬天會更易外感風寒之邪,且將邪蘊於肺,壅阻肺氣,氣不布津……”

  蘇啟一個茶杯扔出去:“說重點!”

  太醫哆嗦得像個篩子,幾乎是字不成句地顫巍巍抖出最後一句:“公主,公主怕是難以活過二十歲……”

  我雖然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病怏怏,卻未曾真正想過,我會在二十歲這樣的年紀就死去。

  我本來以為我的死亡該是還遠。我常常想,一個人不能總是壞運氣。有人先甜後苦,有人先苦後甜,命運該是像一根扁擔,即便中間顛顛簸簸,也終有好壞抵消的一天。

  我忍過一碗碗湯藥,一根根針灸,一年又一年痛苦的冬天,不是為了太醫口中的這個答案。

  在別人的生命裡,二十歲理應是攀上人生第一個頂點的年紀。父皇二十歲時,囚禁了自己的親兄長,接過了象徵皇權的蘇國國印;蘇啟二十歲時,領兵出塞神出鬼沒,朝堂之上睿智又鋒芒,談笑間便能指點出一個妙計錦囊。

  我雖不是男兒,卻至少也算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雖不指望在二十歲的年紀美名遠播名滿天下,卻也希望至少能有自己的一塊用武之地。

  然而回顧我活過去的十幾年,卻好像都沒有落下什麼值得炫耀的東西。我讀過的書,學過的琴,練過的劍法,都還沒有來得及賣弄給別人,就要離開我的親人,這個世界。

  被迫倒數生命的日子,著實有幾分不甘心。

  我不甘心,蘇啟也不甘心。他用了嚴酷手段封了所有知曉內情的宮女侍官的嘴,一邊從民間延請名醫,一邊又對外宣稱我是中了毒,需要調養,並下令徹查下毒事宜。

  經此一事,我倒是順便額外知曉了蘇啟的另一面。敢情他之前同我講故事般教我的那些手段都稱不上是手段,那只能算是把戲;而如今他在做的事才能算得上手段,摺扇一收是真正的雷霆霹靂。

  我身邊的人,獸,禽鳥,乃至花草都被一一排查。我躺在床榻上嗅著寢殿中揮不去的藥香氣,對於蘇啟的詢問,回應的是閉目假寐一聲不吭。

  其實並非猜不到,禾文離開時想要給我喝的茶,大概就是解藥。

  只是仍然想不通他為何要下毒,又是如何下的毒。而既然他給我下了毒,又為什麼最後讓我喝下那杯茶。

  我想不明白,便也再懶得去想。反正來回不過都是自己的猜測,既然找不到當事人來驗證答案,那所有的猜測也只能是給自己徒增煩惱。

  我也不再過問進展情況。如果是好消息,只怕人人都爭著邀功請賞,又何必是現在這幅模樣。

  再後來,我的寢殿中,所謂的名醫來了一個又一個,又走了一個又一個,父皇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霾,蘇啟的脾氣一天比一天糟糕,人人小心翼翼噤若寒蟬,就連窗臺上那只一直歡快的黃鸝鳥都縮著脖子不敢再叫。

  又過了一個月,我的中毒症狀終於漸漸好轉,咳嗽也慢慢減少。按照太醫的說法,雖然二十歲時的結局難以避免,但若用藥石與針灸壓制,至少能保證我在這幾年內能夠過得稍稍舒坦。

  於是接下來的半年,我都在所謂的藥石與針灸壓制中度過。一直到年底,有關蘇姿大婚的各項事宜都準備妥當,我的病情也逐漸好轉,據唐太醫說,我的情況已基本穩定,藥石和針灸都可以取消,若是以後偶爾再犯咳疾,只需用玉陀花即可。

  這半年裡我不得隨意走動,閑極無聊便趴在床榻上看完了數本兵書,以及《易經》和《易傳》。後兩本占卜之書雖晦澀難懂,但裡面反反復複透露出的順其自然之理讓我漸漸認了命。而且再後來蘇啟還安慰我,說人終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而我必定是個重於泰山的。我說這話我聽著都慚愧,虧得你也能臉不紅心不跳得說出口。他把茶盞一放,肅著一張臉,難得甚是款款深情地看著我,同我說,我在他心中就是重於泰山。

  我聽了大是感動,於是想著這個世上,長壽有長壽的活法,短命也有短命的活法。假如從生命的長度來看,那我活得無疑很慘澹;但若從生命的寬度來看,也許我還可以趁著這三年,替蘇國做點兒什麼。

  恰逢那時候蘇國鄰邊的小國仗著有南朝背後撐腰,一改原先唯唯諾諾的態度,開始如一塊難啃的骨頭一樣負隅頑抗。蘇國投入的兵力如泥潭深陷,在邊境死磕下去對峙的結果就是國庫的銀子和糧草流水一樣迅速減少。父皇和蘇啟焦頭爛額,我僅僅呆在床上都能感受到宮中那股繃緊又焦慮的氣氛。

  在那之前我很不懂得蘇啟和秦斂何故為了土地相爭不斷。儘管蘇啟不止一次地告訴我,蘇國和南朝就好比是兩條狼,其他國家就好比是盤中肉,狼若是想活下去,就必須不停地剝皮食肉;而當所有的肉都吃光,再無其他食物的時候,除你之外的那一條狼便成了你不得不消滅的對象。這便是所謂的弱肉強食,你死我亡。然而我又每每同他強辯,說為何狼一定要吃葷,而不能改吃素,然後蘇啟就每每顯得很憤怒,道:“你懂得什麼叫意義吧?我不去搶不去爭,活得跟個馬夫無異,那我還當這個儲君幹什麼用?”

  之前春懶意遲不覺天亮到天黑的我一直難以理解蘇啟說的所謂意義這個詞,到了掰著手指過日子的彼時卻忽然福至心靈,父皇和蘇啟在這世上最留戀最在意的便是這江山,這兩人為了蘇國千秋心甘情願地殫精竭慮,不知不覺間便成了此生的意義。

  而我,曾經為了一個連真名都不得而知的男子放下公主身段刻意討好,潛意識以為那便是我最留戀最在意的事,是此生的意義,可到頭來反而因為他即將丟了自己的性命,重新灌下數天湯藥,如此來看,我的意義實在是沒意義,這一生過得實在飄渺無趣。

  又過了數日,蘇啟忽然拿了一小張畫像來找我,等遣走所有侍女,他把那張鋪在桌子上,對我說了四句話。

  “這個人就是南朝太子秦斂,半年前曾來過蘇國都城。”

  “蘇熙,你是不是見過他?”

  “你中的毒,是他下的?”

  “你喜歡上他了?”

  我已經因他的第一句話一片空白,後面的字一個都沒聽進去。蘇啟瞪著我半晌不能言,他自小從未打罵過我,拐著彎損我也只在我從不在意的事情上,如今即便氣得再狠,咬牙半天,也只能遷怒於手中的摺扇,把極好的白玉扇骨生生捏碎成數段。

  那清脆的一聲終於讓我回過神,用簡直能氣死人的茫然眼神問蘇啟:“他就是秦斂?為什麼和畫扇上長得不一樣?”

  說完自己都想鄙夷自己。和三人成虎一個道理,莫說作畫的畫師很可能根本沒見過南朝儲君,就算見過,一張畫像被描摹了無數遍苟延殘喘流傳到蘇國這裡來,不求樣貌八分像,便是能有本人的五分神韻已是足矣。

  我和蘇啟四目互瞪,他把碎了的摺扇往桌上一扔,坐下來抿抿唇,再抿抿唇,終於還是長歎了一口氣:“蘇熙,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

  又過了幾日,前廷大臣雲郁突然造訪我的宮殿。我對這個人的印象僅限於是父皇為他百年之後蘇啟的皇權鞏固而安排在蘇啟身邊的一名忠心耿耿的臣子,長相平庸,手腕卻十足難纏,和蘇啟兩人湊一起簡直就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

  這個人能來找我,八成和前幾日我被挖出來的那件丟臉之事脫不開干係。蘇國公主愛上了微服私訪的南朝儲君,深為其姿容氣度所折服,即便是吞了毒藥命不久矣還情深不悔嘴巴死緊,這等皇室醜事就算我能咽下這口氣,知道內情的高官重臣們怕也會代我不甘心。

  果然,雲鬱行了禮,開篇就是引經據典,從可考的亂世妖姬鼻祖妲己到杜撰的禍國紅顏話本中的李圓圓,我聽了兩盞茶的功夫,趁著命人給他添水的空當禮貌問他:“雲大人,你是想我做什麼呢?和親還是美人計?”

  雲鬱被茶嗆了一聲,道:“公主是我國第一美人,南朝太子文攻武略皆有所成,二人若能喜結連理,必定是曠世佳話。”

  我道:“那就是要我和親了?”

  雲鬱又道:“我國東南邊境至今不太平,麓族國君因有南朝支持而傲慢無禮,去年陛下大壽,不但沒有進獻貢品,反遣使者前來挑釁……”

  我真是不耐煩他這一副裝模作樣的腔調,打斷道:“那就是要我美人計了?”

  雲鬱看著我,沉吟片刻,說:“應是以和親之名,行美人計之實。”

  “……”

  嘮叨一番,雲郁的來意終於明確。他侃侃而談,當著我的面絲毫不避諱想要把我利用到底的目的:“眾所周知,我國與南朝從未真正交好,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希望我們能在對南朝的外交上占取主動。如今南朝國君身體日衰,大行之日恐不久矣。公主既然與秦斂有數面之緣,若是能嫁給秦斂,將有三點好處。”

  “其一,若秦斂為公主容貌所攝,假以時日,公主寵愛不絕,漸有掣肘之能,使秦斂沉迷美色,漸廢朝政,起義四起,民不聊生,則此為南朝之禍,我國之幸。”

  “其二,若秦斂立意堅毅,不為所惑,然公主暗中以大皇子秦旭為事端,繼而竊得南朝機密,最後殺秦斂,扶秦旭,離間內廷,使之亂象叢生,無暇覬覦其他小國,亦為南朝之禍,我國之幸。”

  “其三,若公主以上皆事敗,秦斂必殺公主以定民心。此乃下下之策,卻也得解決之法。太子殿下必會在事發之前出使南朝,務必迫南朝定下君子之約。”雲鬱說到這裡頓了頓,對我察言觀色一番後繼續道,“萬一東窗事發,請公主切切將所有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並痛陳今時今日秦斂在蘇國對您做下的卑鄙之事,屆時我蘇國將揮兵南下,為以身殉國的公主殿下您討回一個公道。”

  我聽罷沉默半晌,說:“第三條沒聽懂。”

  雲鬱俯身下去,深深地行了個大禮:“公主聰穎伶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國色天香被譽為蘇國第一美人,必不會使情況惡化到第三種地步。”

  我說:“你的意思是,如果到了第三條的境地,我只需要按你說的做好,其他的事情我都不用知道了?你這是打算讓我死得不明不白嗎?”

  雲鬱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聽聞公主出生時漫天霞光遲遲不散,天命師為公主測算……”

  我擺擺手:“別再說我吉人自有天相了。我問你,你來跟我講這些掉腦袋的話,父皇知道嗎?”

  雲鬱深深伏身下去,道:“陛下尚不知曉。”

  “真的?”

  “是。”

  我撐著下巴瞧他的模樣,就像是看到了他身後我的父皇。弱冠即位,眼光獨到深遠,手段果決淩厲,在位已有二十餘年,能臣迭出,吏治清明,民間都說他是個好皇帝。

  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格外長,直到雲鬱後背滲出的冷汗已經染濕外衫,我才坐直了,徐徐說:“我去找父皇。”

  雲鬱這些話敢和我說,卻萬死不敢和蘇國的一國之君講。他的意思,簡單來說僅是一句話,人固有一死,既然我早死是早死,晚死也是早死,還不如死得有價值一些。然而這句話實在有些難以企口,他來找我,無非是想讓我自願把脖頸送到套子裡去。若是他直接稟報父皇他已經把主意算計到一個瀕死的公主頭上去,就算是為了所謂的江山社稷,父皇也得讓他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雲家正統只這一個兒子,而雲鬱還未大婚,雲家香火還未延續,他還不能死。

  其實找了父皇也沒什麼好說的。我只不過是把雲鬱同我說的轉述了一遍,我跪在冷硬的青石磚上,父皇良久不言,直到我忍不住將麻木的雙膝微微挪動半分,他才緩緩地問我:“這是誰的主意?”

  我不答,他便又接著問:“雲鬱?”

  我驢唇不對馬嘴:“生為蘇國公主,能為蘇國盡一份力,是兒臣的責任。”

  他笑了一聲,又問我:“蘇熙,你老實告訴我,你去南朝的原因,是源于雲鬱那些虛言妄語呢,還是你自己想去?”

  我的額頭抵在手背上,大聲說:“求父皇成全。”

  父皇淡淡地說:“我成全不了,你和秦斂本就沒有可能。”

  我抬起頭,說:“兒臣也沒有想過和秦斂有可能,兒臣只是想要問他一個問題。”

  父皇並不問我那個問題是什麼,只是說:“雲鬱讓你行離間美人計,我卻覺得你只是想去那裡和親。”

  我說:“兒臣以列祖列宗起誓,此去南朝,兒臣定不辱使命。若有違背,就讓兒臣墮入十八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父皇終究還是同意。蘇啟知曉後,公子風度全失,將我大罵一通,而後指著我說:“帶兵打仗是男人的事,你去南朝幹什麼?雲鬱那個畜生,怎麼不讓他妹妹去和親?”

  我終究還是跟隨父皇來了南朝。抵達都城的前一天,我仍是未找到延緩生命的良方。

  嫁給秦斂之後的日子,照實來說,其實比我想像中的好太多。我一直想問一問秦斂,他究竟知不知道我就是那個在蘇國的庭院中為他跳鳳闋舞的那個姑娘,然而答案無論是或不是,都牽引著一個黯淡的結局。

  來到南朝後,阿寂曾經同我說,一邊是蘇國,一邊是秦斂,公主無論怎麼做都勢必對不住其中一方,還不如就順遂心意,和秦斂好好過下去。

  我說,自我成親第一天,秦斂就安排人手不動聲色地提防我。你以為我們能自欺欺人地再過多久?

  阿寂說,秦斂不義,而雲鬱亦不仁。公主總想著對得起蘇國,對得起陛下,對得起秦斂,為何不想想怎麼才能對得起自己?

  我愣了愣,才說,我就快要死了,對不對得起自己,沒有什麼關係。

  一個將死之人,看什麼都會慢慢變得極淡。對秦斂的執念,蘇國公主的重擔,只一個死字,這些痛苦都可以煙消雲散。

  原先的時候,雖然不說,對這個字卻也是恐懼不已的。不甘心這樣的陰差陽錯落到我身上,不甘心就這樣認命,不甘心幾百天之後就要離開人世,然而被秦斂關在柔福殿這十幾日,我卻漸漸想通,並且內心寧靜。

  死之一字,仿佛眨眼間變成了誘惑。蘇啟和秦斂的針鋒相對,蘇國和南朝的短兵相接,或死或傷,或生或亡,我都不會看到。

  我仰頭遙遙看向宮殿外那些月桂樹,它們都被重重上等紅綢纏住了枝椏,視線再往下一點,我只能看到柔福殿這高高的宮牆,然而卻還是可以想像到,現在的外面,會是什麼熱鬧景象。

  後天,秦斂即將迎娶趙佑儀。雖不是正妃,卻是先皇欽點,又是名門閨秀,等我一死,又極有可能將皇后的位子取而代之,這樣一個人嫁進宮來,排場是一定要做足的。

  我摸了摸頭上的鬢釵,那裡面藏有一小撮毒藥,名曰魂醉,摻入水中無色無味,服下後死狀安詳,宛如熟睡一樣。

  是我從蘇國帶來,計畫要秦斂服下的。

  卻遲遲沒有動手。

  我終究還是心軟,被動又愚蠢,犯了婦人之仁。猶豫了這麼久還不能下了決心,秦斂都已經親口承認了要殺我,他甚至已將我軟禁起來,甚至就要迎娶趙佑儀,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打開宮門,立時有宮女躬身問我想要做什麼,我儘量把語氣放平淡:“我要見秦斂。”

  她直板板地回我:“陛下有吩咐,他不會見您。”

  她這句話我每天一次地已經重複聽了十幾遍,這一次我看看她,沒有再退回房中去,而是摸出懷中一根尖銳的簪子,直接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伸手要奪,我往後一偏,簪子已經紮進皮肉裡。

  我能感受到有血順著脖頸滑下來,這個倒楣的輪班宮女睜大眼,我扶住門窗,冷聲道:“去叫秦斂過來。”

  她咬著唇看我半天,還是匆匆轉身而去。

  從某種程度來看,我身為蘇國奸細,受到的待遇還算不錯。目前為止僅僅是被禁足,尚且衣食無憂,還有多人時刻貼身伺候,比當初的預想好太多。

  柔福殿中十幾日以來一直靜寂,除了陽臺上那只八哥偶爾啞叫一聲,平日裡這裡連樹葉落地的聲響都能聽清楚。

  這裡安靜得過分,然而在這宮殿之外,整個南朝都城都應該是雲譎波詭的。當年秦斂能悄無聲息潛入蘇國都城幾個月,如今蘇啟便也能照貓畫虎把南朝都城折騰不輕。從五歲的小乞丐到面冷心狠的刺客,蘇啟的安排必定緊鑼密鼓,即使秦旭落敗,也還是能讓秦斂忙得透不過氣來。

  我仰頭看看灰得無一絲生機的天空,幾乎可以想像出來未來的模樣。

  我等了一個時辰,那個宮女還是沒有回來。這裡的宮人個個明敏,自我紮了脖子後更是步步緊跟,一寸不落。我沒什麼胃口,晚膳未進,只半躺在美人榻上半眯半寐,朦朧中聽到衣服摩擦的簌簌聲響,並且很快有只手落在我的額頭上,溫暖地徐徐地滑下,一寸寸輕緩描摹我的鼻尖,嘴唇,臉頰,耳廓,最後到了脖子。

  我漸漸清醒了,卻沒有勇氣睜眼。

  忽然想起大婚之初,在秦斂還是殿下而非陛下的時候,他常常像現在這樣。每每他公務繁忙,我撐不過先睡去時,他回來後總是先用手指對我從頭髮到脖頸的撫摸,然後是輕柔至極的攬懷入抱,等我不堪其擾地睜開眼,入目便能看到他的清淡一笑,眼睜睜瞧著他俯身下來,一番刁鑽的唇齒糾纏,以及□成免不了的大半夜芙蓉帳暖。

  而今天我等了許久,幾乎要被他的手指哄得再度睡過去,也沒能等到他的懷抱。

  我只得慢慢地極不情願地睜開眼,喊了一聲:“秦斂。”

  秦斂的動作在我的聲音響起來時停下,我看著他收回手,從塌邊站起來,身姿稍有清減,然而目光沉黑依舊,神情斂了往日笑容,直直看著我,不發一言。

  過了半晌,燈花劈啪一聲打破死寂,他終於緩緩開口:“找我什麼事?”

  我說:“你要娶趙佑儀了?”

  他說:“是。”

  我說:“後天?”

  他說:“後天。”

  我說:“你打算什麼時候殺我呢?”

  他微微別開眼,沒有說話。

  我又問:“永安殿修好了沒有呢?”

  他說:“修好了。”

  我說:“是要讓趙佑儀住進去嗎?”

  他說:“不是。那座宮殿只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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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1:12:37
29  第二十九 章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一如既往的輕柔平靜,望著我的眼中黑色如墨。我看著他,心突然像是錦瑟絲弦一般劇烈彈了一下,張口時語氣難以抑制地帶了哽咽:“秦斂,我不想你娶趙佑儀。”

  臨近暮色時分,房間中盡是昏黃。窗外有冷風呼嘯,爐火旺盛的屋中仿佛乍然冰涼。

  我抬頭看屋頂的雕樑畫棟,澀聲問:“怎麼樣你才能不娶趙佑儀?”

  秦斂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輕聲開口:“玉陀,當年在蘇國,你恨不恨我?”

  恨這個字,區區幾筆,要想雕刻在心頭,卻沒那麼容易。

  我想我真的是除了容顏之外一無是處,就算當年在蘇國知曉那僅剩三年光陰,我只怨過命運,怪過天意,卻不曾想過秦斂才是個中始作俑者。

  我心軟,懦弱,連恨意都無法凝聚。這樣一個蘇國公主,真是一無是處。

  我說:“那你呢,你當初喂毒給我,有沒有後悔過?”

  他看著我,輕輕地道:“我悔不當初。”

  這便夠了罷。

  我自從見到秦斂後,向上蒼祈求過許多東西。秦斂離開蘇國都城時我希望能再見到他,後來雲鬱真的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便希望能儘快嫁給他,再後來來到南朝,我在國宴上與秦斂重逢,又希望我們能長長久久,百年好合。

  所求過多,越來越飄渺不切實際。許是老天終究不耐,於是將一切願望一併收回。

  如今國境逼迫,我和秦斂真正陌路,我不敢再索求太多,只祈求今晚他能對我稍微保留幾分真話和良心,儘管明日禍福難定,今晚他說他悔不當初,那麼我接下去的決定也就不會後悔。

  我微微閉眼,道:“剛才你還沒來,我在想,不算蘇國那段時間,我和你相處總共才七個月。再刨去中間你領兵邊疆和會見群臣批改奏摺等等的時間,假如我睡著之後無知無識的時候也不算,還有冷戰那幾天也不算,那我和你真正在一起,只不過短短幾天光陰。”

  我如今看著他的目光想必十分貪婪,幾乎要將他的每分每毫都記在心上:“我很後悔,我們那幾天為什麼要冷戰呢?明知道會有今天,那時候竟然還有閒情閒心去冷戰。”

  我現在想,我當初就應該像小白跟在我腳邊一樣跟在秦斂腳邊寸步不離,他入睡時我也入睡,他起床時我也起床,他寫字時我就磨墨,他吃飯時我便舀湯,就算粘得再煩人,也總好過如今的回憶屈指可數,瘦骨嶙峋。

  他的眼睛背著燭火,依然是難以描摹的深邃暗沉的黑。秦斂微微動唇,忽然伸手攬住了我。

  我被他緊緊摟在懷裡,耳中傳來他極艱難吐出的兩個字:“玉陀。”

  我眼前已經被淚水模糊得看不清,嘴唇也抖動得有些說不出話,半晌才斷斷續續開口:“你是南朝的國君,我是蘇國的公主。可我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他說:“我知道。”

  我說:“我一直很想殺了你,可我一直下不去手。”

  他說:“我知道。”

  我被他抱著,緊得不留縫隙,伏在他的肩膀上看窗外,幾乎不想動。待萬里霞光也斂去,房間中搖曳的燭光漸漸顯現,我才輕輕推開他,說:“秦斂,我倒杯茶給你喝好不好?”

  他的後背猛然一凜,望向我的眼神愈發黝黑。過了半晌,直等到房間中一盞蠟燭“啪”地一聲熄滅,他才開口,只一個字:“好。”

  我很快把兩杯茶端了來,用杯蓋掩了,平平整整放在榻上的小桌上。

  我說:“這兩杯茶,一杯裡面是碧螺春,一杯裡面是魂醉。魂醉為宮廷百毒之首,世間無解,相信陛下早已耳聞。我想讓陛下先選一杯,剩下那杯便是我的。你我共飲,陛下五成生還,五成命喪黃泉。當然,陛下也可以不選,我自己將這兩杯都飲了,今日之後,世間再無蘇熙,蘇國南朝之亂,再與蘇熙無關。”

  燭光黯淡,映得房中人影幢幢。我沒有看那茶杯,只望著秦斂。看著他掃了那茶杯兩眼,定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目光卓然地看向我。

  我從未真正瞭解過他,然而這一刻我篤定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

  他必定在想,我實在是粗心大意,右手方向的那盞茶杯,杯沿上竟還留著一丁點魂醉白色粉末的遺跡。

  我也表現得仿佛真是粗心大意。

  只是這樣來選,就變得不公平。然而對於我來說,這樣卻才是真正的合乎實際。

  我不曾指望過秦斂肯去選一杯毒茶真的飲下去。

  蘇姿曾說,嫁給一國之君是最悲哀的事情。嫁給昏君,就會被指著脊樑骨罵,被說成是妲己再世,紅顏禍水,禍國殃民;嫁給明君,就算你是中宮獨寵,你還是要等著他批改奏摺召見群臣,江山為重,不可替代,更遑論以一介女子之流。嫁給一國之君,不論皇后還是妃嬪,總要將對夫君的要求降到最低,才能活得下去。

  如今,秦斂肯真的為我提出的兩個選擇猶豫,已經符合了我的預期。

  時間仿佛只過了一瞬,又仿佛已經過了許久。茶水由溫燙轉至溫熱再至寒涼,我終於等到秦斂伸手去拿茶杯。

  他去拿的是左手的那一盞。

  我扶住桌沿,跟著去取了剩下的那盞。

  他把茶杯擱到嘴邊,一時沒有喝。

  我一飲而盡。

  屋中一片寂寥,只聽得到遠遠的打更聲音。

  下一刻,秦斂手中的茶杯跌落,在桌腳摔得粉碎。他卻像是無暇理會,只倉促卻緊緊抱住了我。

  魂醉發作,時間不短不長,恰恰剛夠燃完一炷香。期間無苦無痛,唯臉上會漸漸現出酒後的醉紅,等到那淡淡的紅色蔓延到耳根脖頸,人將猝然死亡。

  我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太短,幾乎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

  臉上猶如火燒,大概是毒茶開始起效。我想了想,費力掙脫出一絲間隙,從懷中摸出一塊繡布,白色的底布,枕皮大小,上面的鴛鴦已經繡完,荷花只有輪廓,黃色花蕊的絲線還未補上。

  我遞到他的手上,說:“聽說按照南朝風俗,趙佑儀嫁進宮中,我是要以繡品為禮的。雖然我手法拙劣,難登大雅之堂,但禮總是要送的。只可惜時間太短,我又做得慢,只來得及繡了一個枕面,但還是希望你能收下。”

  話剛說完,我忽然感覺到耳後一熱,然後是一片潮濕。

  我頓了頓,有些不敢相信地試探開口:“你是哭了麼?”

  我想扭頭去看,他卻將我抱得更緊,並且按住我的腦勺,讓我連頭都無法轉動。我被摟得呼吸都困難,耳畔忽然響起秦斂的聲音,低沉更勝往常,仿佛是在強自壓抑哭聲的模樣:“蘇熙,蘇熙。”

  他說得急促,且越來越快:“你不要這樣。我不殺你,也不娶趙佑儀,我什麼都不計較了,你回來。”

  他一遍遍地在我耳邊說,重複又重複。

  我從未見過秦斂這般張惶無措的模樣。就算上一次我在蘇國被他下毒,他也是一片雲淡風輕的。他總是沉穩淡然豐神俊秀,錙銖計較從無差錯,古井無波運籌帷幄,想到幾年前在蘇國聽評書,開篇便是一句“如今天下七分,群雄逐鹿,能人輩出,唯蘇啟秦斂稱得上公子二字”,可如今他抱著我的手臂卻在發抖,他的手指撫摸到我的後頸,我只覺得仿佛和雪花一樣的冰涼。

  我突然覺得心口的酸意仿佛煙花爆破一般膨脹開來,炸得五臟六腑全部移位元,攪得內裡天翻地覆,綿延不斷生生地疼。

  難道說,太醫騙我,魂醉的功效不止在於面部,它還會像是鶴頂紅那樣讓人臨死都痛苦不堪麼?

  我的臉頰越來越熱,且那熱度已經從指甲大小蔓延到手心大小。

  一炷香的時間還剩下一半。

  我思索片刻,慢慢地道:“你現在這樣說,可如果我真的沒有死,你真的這樣做,你肯定會後悔,並且恨我的。”

  他低聲道:“我不會。”

  我感覺到四肢開始酸軟,眼前也有些發黑,而熱度已經蔓延到了耳廓,定定神,才能勉力說出話來:“可惜那樣也沒辦法了呀。以後你只好忘了我了。”

  他的臉孔依然好看一如往昔,卻浮現出深深的痛色。他攬著我,低聲問道:“忘不掉了,怎麼辦呢?蘇熙,你想不想我下去陪你?我這樣對不起你,你不恨我麼?不想我做些什麼來償還麼?”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話也斷斷續續地開始不甚連貫:“忘不掉也沒辦法了。我本來是怕你將我早早忘掉,才想做個枕頭給你。我想讓你天天枕著,白天忙於國事沒空想我,晚上睡著之前看見枕頭的時候總要記起我。我本來想著,我不敢奢求你一輩子都記得我,什麼時候等枕頭上的絲繡壞掉了,你也就可以把我忘記了。”

  我奢望秦斂做的有許多。我希望他一生只有我一個,我亦希望蘇國和南朝能相安百年,我甚至真的希望他現在就能下來陪我,可我知道,這些都無法實現。

  我所能真正希望他做到的,便是他能不要那麼快忘了我。

  我知道,從明日起,兩個國家便是真正的天翻地覆。醞釀許久的狼煙四起,蘇啟會以我為由起兵伐南,秦斂會在明日上朝時又恢復從容自若的模樣,冷靜地應對蘇國的挑釁。

  他對我的懷念大概只有這短短一晚。

  我有些悵惘,隨即又很快釋然。

  將死之人,無論多麼費勁地去想身後之事,都無異于多管閒事。

  有大顆淚水滴到我的臉上,很快還有第二滴,第三滴。

  我的眼前已經一片模糊,我想安慰他一句,卻發覺已經說不出來話。而很快我連觸感都不再強烈,臉上的灼燒已經感覺不到。

  一炷香的時間所剩無幾。

  秦斂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遠,直到徹底聽不見。

  我困極,順從魂醉的驅使,漸漸閉上眼睛。

  最後的時刻仿佛看到了蘇國的那個夏天,仍是沒有任何沉重之感,每一天都過得像是天上那輪活潑潑的太陽一般,等待,拜訪,歡笑,繼續等待,如此迴圈。

  我和秦斂相處了兩個月,卻仿佛是只待了兩天那麼短。

  而回顧我之前的十五年,我再挑不出其中一年,能比我遇見秦斂的那一年還要讓我印象深刻。

  人最無奈的事莫過於清醒地看著自己淪陷,然後一步步走向死亡。

  蘇姿曾說,如果不想為一個人傷心難過,一是忘記,一是比他先死去。

  我無法忘記,到了不得不抉擇的時候,就只能選擇後者。

  從此一切與我無關。

  懦弱,卻亦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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