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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1:12:59
第二卷

30第三十章           

  公子這個詞,總的來說有諸多苛刻的附加條件,尤其在一個才俊輩出的朝代,對這兩個字的競爭就尤其激烈。首先這個人必須要長得好看,要玉樹翩然,要俊朗不凡,其次還要有智慧,要出將入相,要通權達變,接著還要有德操,要斯文淡雅,要溫潤如玉,最後還要有家世,要朱輪華轂,要玉壺光轉。

  然而這些又都不能太過,要恰到好處,既要讓人覺得公子一詞是一個因姿容家世道德都超出一般人許多以致眾人不自覺敬仰的敬稱,卻與此同時又不能高出太多,將這種敬仰抬高成為敬畏。

  比如說,秦斂和蘇啟身為儲君時是人人欽服久負盛名的公子,可他們一旦做了君王,公子這頂帽子就戴得太過小氣了。

  一年前秦斂做了君王,這世上就只剩下蘇啟一個公子。而當八個月前蘇啟也做了君王之後,這世上可供人們評議臆想的人物就只剩下了三年一度的探花榜眼狀元郎。

  不過,所幸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意淫雖不能,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話題卻比往常增添許多。

  近來如果有人進茶社聽評書,基本五次裡有五次都能聽到評書先生繪聲繪色地講述半年前南朝蘇國的那場戰爭。不過區別的是,如果你進蘇國的茶社,你會發現評書先生的表情眉飛色舞,評書講得那叫一個手舞足蹈,那叫一個唾沫橫飛,那叫一個興高采烈;但你如果進南朝的茶社,你會發現評書先生的表情極度猙獰,有如神煞,評書講得那叫一個咬牙切齒,那叫一個橫眉怒目,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

  有人笑言,若是請蘇國的評書先生和南朝的評書先生坐在一起,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將房頂掀翻。

  南朝人說蘇國小人伎倆,陰險狡詐,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將一國公主嫁過來,先是挑了內訌,再是亂了軍心,最後趁虛而入,不是君子所為;蘇國人說南朝人現在懂得什麼叫君子所為,當年不擇手段囊括下眾小國時為何不想想這四個字是怎麼寫,自古兵不厭詐成王敗寇,輸便是輸,輸了之後還要逞口舌之利,假惺惺站在所謂道德制高點居高臨下,實在是既輸了兵法,又輸了氣度。

  民間吵鬧得熱火朝天,蘇國如今的年輕君王卻已經將半年前的戰事徹底遺忘,據說他步了秦斂的後塵,把皇后秦繡璿扔到一邊,四個月前新納了一名妃嬪,還是個癱腿的妃嬪,卻十分非常特別寵愛得不得了,賜號容妃,日日同寢,夜夜笙歌。

  據說這些天南朝人見到蘇國人,對話已經慢慢變成下面這樣:什麼狗屁驚才絕豔,什麼狗屁君子如玉,全都是哄以前老皇帝的吧,蘇啟骨子裡明明就是個貪圖享樂的好色之君,那容妃肯定也是個禍國殃民的主,說不定就是個狐狸精變的,妲己轉世,褒姒重生,等著瞧吧,不出三年,你們蘇國就要亡國啦。

    然後蘇國人就會一邊心中暗懷同種憂愁,一邊撲上去一陣連啃帶咬連踢帶踹。

    我也對蘇啟這樣的做法很憂愁,不過我的憂愁是:“哥哥,我是有夫之婦,你是有婦之夫,此外我們還是同父同母的親生兄妹,就算你是超然於上的一國之君,我們這樣也不大好吧?”

  蘇啟道:“你算哪門子的有夫之婦,下堂妻還差不多。至於我麼,君王都是孤家寡人的命,沒誰能敢說我是她的有婦之夫吧?”

  我道:“那你覺著寡婦和鰥夫在一起住著就合適了麼?”

  蘇啟冷笑道:“那也行,你自己來想個稱號,讓你如今憑這個樣子還能名正言順地在宮中過下去。”

  我摸摸臉上的人皮面具,思忖著道:“你可以考慮認個義妹封個異族公主什麼的……”

  蘇啟閑閑地道:“那我要是天天往義妹房中跑,宮裡不還是一樣覺得我對你有意思想納你為妃?”

  對一個臉皮厚得刀槍不入,嘴皮利得磨穿鐵皮的人,我這種段數只有啞口無言的份。

  卯時,蘇啟上朝未歸,我在蘇啟如今居住的大殿的一所偏殿醒來,在宮女的服侍下穿衣洗漱,接著被抱到輪椅上,推到膳桌前,接過食筷,開始用早膳。

  身為蘇啟的寵妃,受到的特殊待遇簡直多得數不清。早晨可以晚起,可以不必等到他回來才用膳,還可以自由出宮不忌,晚上還可以不必等到他回來就自行入睡。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四個月。前廷不是沒有大臣對我和蘇啟兩人的這種生活表示反對,甚至還有三朝老太傅長跪不起以死相諫,被蘇啟統統都用三個字打發了回去:“孤樂意。”

  蘇啟做過的最荒唐的一件事,便是替一個青樓女子還了俗,還了俗也就罷了,還擅自帶進了宮裡。然而自從把身為親妹妹的我封為寵姬安置在大殿之後,前面那件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雖然我的真實身份目前還沒有幾個人知道,但還是可以想像到了真相被挖出的那一日,蘇國的朝堂之上會如何人聲鼎沸賽過商市。

  只不過大概到時候又該同我無關。我服了魂醉死了又活過來,然而一年後大概再不能這樣詐屍一次了。

  當時我醒過來後,宮女匆匆把蘇啟叫來,他遣退眾人,對我說了五句話,其中大起大落,差點讓我重新昏過去。

  第一句話是:“兩個月前父皇賓天了,現在你要叫我一聲皇兄。”

  第二句話是:“你已經昏睡不醒了四個月。魂醉藥效太厲害,且救你的最好時辰已過,你雖然活了過來,但你的腿不能再行走。”

  第三句話是:“藩鎮平定之後,四個月前蘇國和南朝打了一仗,南朝慘敗。”

  第四句話是:“你現在雖然醒了過來,但太醫說二十歲之限還是有的,你還有一年多可活。”

  第五句話是:“雖然只有一年多,卻是拿我十年壽命換得。蘇熙,你這次可得好好地活。”

  他說第一句話時我呆了半晌,第二句話時我又呆了半晌,最後第五句話說完後,我整個下午都在眼睛發直,說不出半句話。

  前面四句話加起來都不如最後一句來得讓我心跳如擂,不敢置信。

  蘇國皇室有寶藏,可用以推斷未來旦夕禍福,亦能起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

  這話我從小就有聽說,卻一直未曾親眼得見。我曾問父皇個中真假,父皇只說逆天而行這種事需要百倍代價,即便是真的,這種事也不能做。因此我一直就當這話是假的,所謂的皇室異能不過是公主們的一曲鳳闋舞和一張人皮面具罷了,卻不曾想過,原來故事從未空穴來風,這等捂得嚴嚴實實只歷代君王儲君以及被救之人知曉的皇室秘辛綿延百年,才是蘇國真正的寶藏。

  我一直以為蘇啟和秦斂的想法應是相同的。即使他會認為用一個壽命將近的妹妹換一場期許已久的戰爭是一件很殘忍的事,但他同時也會覺得值得。而用自己的十年壽命換得妹妹一年多的苟延殘喘,這對於一個君王來說,無異於太不划算。

  並非涼薄,而是這樣的思考方式早就成為一個合格的儲君和帝王所應該具有的本能。

  卻不曾想過,蘇啟肯為我這個活不過二十歲的公主舍去十年壽命。

  我這樣一無是處,又是何德何能,擔得起這樣的厚重。

  我太過震驚,整個下午都渾身僵硬,雕刻的石人一樣癱坐在床上。一直到晚膳的時候蘇啟再來看我,我才終於緩過神來,望著他,過了片刻,撲在他懷中驟然大哭。

  蘇啟輕拍我的背,只說:“蘇熙,你真是很不聽話。我的安排全被你打亂了,偏偏你還是蓄意的。”

  我哭得說不出話來。

  “當初是誰答應得好好的,如果前兩計失敗,萬一你被秦斂處死,就會讓阿寂做替身代你赴死的?”

  我搖搖頭,嘴唇哆嗦著,仍是毫無形象的嚎啕大哭。

  蘇啟道:“你不問問我是怎麼把你從南朝皇宮裡偷運出來的?”

  我抽噎多次,才勉強斷斷續續吐出幾個字:“不敢問。”

  他眉毛一挑,問:“奇怪了,為什麼?”

  我嗚嗚咽咽地說:“如今我的命都是你給的,萬萬不敢再跟以前一樣招惹你生氣。”

  蘇啟嗤地一聲,道:“那你以後怎麼報答我呢?”

  我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蘇啟陰陰一笑,道:“那就以身相許吧。”

  “……”

  他區區幾個字就把我傷心感動兼無措的情緒打消得一乾二淨。當時我本來以為他只是說著玩玩,沒成想他真的就這樣做。

  很快我就被挑了個良辰吉時納進後宮,不但住進了帝王平日起居的晨曦殿,次日還被他堂而皇之免去了跪拜皇后之禮,所用理由十分簡單:容妃腿癱,見孤尚不跪拜,更何況皇后?

  簡直是將如今勢單力薄的秦繡璿無視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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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我後來漸漸得知了許多事情。比如說,父皇知我死訊當日,即遣二十萬大軍壓境,命蘇啟為主將,連斬邊境兩城長官,全體士兵都渾然一副囂張不可一世的模樣。

  秦斂和趙佑儀的婚姻終於還是沒能結成。秦斂給出的緣由竟不是本該最符合他的國事第一私情最末——那時候我的死訊還未來得及傳到蘇國父皇耳中,十萬蘇國軍隊還未調遣,而是用了最直截了當又最匪夷所思的理由,讓趙佑儀徹底死心,讓死而復生的我很是唏噓了一番——他說,皇后暴斃,孤甚哀痛,婚事取消。

  後來聽說了這短短十二個字的時候,我回味了不短的功夫。

  想到我當時一心赴死,問他怎樣才能不娶趙佑儀的時候,心中就曾隱隱苦中作樂地想,如果連我死了秦斂都無動於衷,仍要堅持婚禮舉行,那就算我再寬宏大量,也會禁不住要怨恨,我就算做鬼也要去騷擾他們。

  如今這樣的一個結果,好歹讓我心中稍稍安慰幾分。

  然而就算南朝慘敗,秦斂也仍是南朝的君主。即使蘇國得勝,也耗費了太多財力物力。兩國國力相差無幾,一仗損耗,都需要至少五年的休養生息。而秦斂沒了我作梗拖後腿,他只怕會更加盡心國事,日後的幾年,或者十幾年,南朝是什麼模樣,蘇國又是什麼模樣,也未可知。

  當然這種話只能在心中想想,如果我說出來,只怕要惹蘇啟大怒,直言那十年壽命給得真是輕率冤枉。

  接著我又得知了我是怎麼以一副很邋遢的樣子從南朝運到了蘇國。當時蘇啟來訪南朝給我的那個盛有玉陀的精緻錦袋,在裡面的夾層裡便有一張和我幾乎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我將那只錦袋送給阿寂,本來是覺得我既然已經決心赴死,這種東西就沒什麼用,還不如送給阿寂以備她的不時之需,沒想到真的派上了用場。

  蘇啟說,按照原先說好的,本來是需要阿寂做替,但我故意將阿寂嫁出宮去,擺明瞭就是在給他找麻煩。幸虧他隨機應變已慣,早早就在宮外尋覓與我身材相合的女子,在我死後讓阿寂帶進宮來,接著又是如何麻煩而膽戰心驚地將我替換掉,再費勁地運出宮,幸好因是冬天,又小心保存,我那時候的屍身在運抵蘇國時還沒來得及腐爛。

  我聽得完全迷茫,總覺得這等詭異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很是有種毛骨悚然之感。但聽這段故事是在蘇啟說了那五句話之後,我的承受能力已經被揠苗助長一樣拔高不少,因此雖然覺得驚悚,但也沒有迷茫很久,很快就又問蘇啟,他究竟是怎麼把我妙手回春的。

  不過對於這件事,蘇啟一直不肯回答。他很不客氣地告訴我,這是絕密,連我都沒資格過問。我只需知道,我現在確實是活生生的,真的沒有死,就已經夠了。

  他既然這樣說,我只好就不再問。

  至於蘇國和南朝的戰爭,這種事情賭坊裡倒是無人押注。先不說哪家賭坊敢不要命了在打仗時期開這種帶有幾分賣國的賭注,就算真的開了,也真的有人在蘇國押了南朝得勝,那這個人輸則招人恥笑,贏則遭人群毆,指不定連走出賭坊的命都沒有了。

  蘇啟在戰場上將他無所不用其極的路數使了個極致。他在聽說了秦斂將婚事取消的緣由之後,很快就讓蘇姿趕制了數多跟我的臉孔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接著又連夜找到了數多和我身材相似的軍妓和附近村鎮的**,給她們貼上之後,每逢兩軍對壘就會把她們拉到軍隊最前,也不說話,只無聲地把這些和我有同一張臉穿相似衣服有類似身材的女子給御駕親征的秦斂看。

  未料效果竟是異乎尋常的好。聽蘇國的評書先生說那時候秦斂臉上血色頓失,身形不穩,幾乎要摔下馬去。對蘇啟的挑釁視而不見,只是直直盯著那些女子看,目光如炬,像是要從那些女子的身上看出一個窟窿。

  可以想見,軍心一亂,南朝必敗走。第一仗,秦斂損士兵一萬,並一員大將。

  等第二次兩軍兵戎相接的時候,蘇啟更加變態,照例領了那些女子到陣前,然後眾目睽睽之下臉不紅氣不喘地隔空對秦斂喊瞎話:“秦斂,聽說蘇熙去世後,你死抱著屍身不肯撒手,口中不停喃喃她沒死。你猜猜看,這裡面這些美人裡,有沒有可能其中一個就是蘇熙?”

  這一次秦斂要比前次鎮定許多,眼睛雖還是盯著那些女子看,姿態卻冷靜了許多,很快就回了蘇啟的話:“蘇熙已經死了。”

  按照評書先生的說法,那時候蘇啟笑得極為好看,仿佛春天的暉光,冬日的暖陽:“那南朝陛下為何還要盯著這些人看?”

  秦斂道:“這些畢竟是美人,殿下把這些美人領到陣前,不就是為了讓人看的麼?”

  蘇啟道:“不,我還有別的用處。”

  接著蘇啟讓人做了一件很符合他的處事模式但同時又很讓常人難以忍受的事。他在那些美人裡挑了一個身材樣貌最像的,把她叫到跟前,當著所有人的面,讓一個將軍將刀戟對著美人的胸脯捅了下去。

  據說那個美人血濺三尺死狀極慘,據說接著蘇啟還火上澆油地添了一句:“說不定這個就是蘇熙,你信,還是不信?”

  據說這一回秦斂的臉色比上一次更加難看。並且怔忡半晌,號角吹響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看到對他瞄準的數個弓弩手。

  第二仗,南朝損兵五萬,秦斂胸口中流箭,氣息奄奄,整整十日昏迷。

  經此一役,南朝大敗,大軍狼狽後退二十裡。秦斂蘇醒第二天,不顧群臣反對簽和談協議,割兩座城池,依約殺趙佑臣和趙佑儀,將頭顱裝進木盒送進蘇啟帳內,秦斂退回都城休養生息。

    南朝自開國以來,不曾遭遇如此奇恥大辱。南朝歷代國君八成以上都是癡情好色種,但所有的君王都不曾玩物喪志,因色誤國。聽說兵敗的消息傳到南朝國內,南朝人悲憤欲絕,自殺的不是少數,失聲痛哭的就更是多。

    而秦斂,他自出生以來,首場敗績,個中苦楚,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蘇啟告訴我,南朝的探子向他稟報,秦斂在回宮之後夜夜宿寢柔福殿,懶怠朝政,緊接著一病不起兩個月餘。

  他說完這些後很是仔細地觀察我的臉色,我問:“你看我幹什麼?”

  蘇啟把摺扇一收,悠悠然道:“看你有沒有心疼。”

   “我為什麼要心疼?”

  蘇啟嘖了一聲:“瞧你這話說的,不是廢話麼。”

  “……”

  我聽完後,心中確實沒有什麼感覺。

  大概死過一次的人總會有些平常人體會不到的感慨,抑或決心,再或者以佛偈語,叫做看破紅塵,對性命愈發珍視,以及對一些事漸漸漠然。而對於我來說,在南朝的那些事情已經陌生宛如隔世,我已經足夠對得起秦斂,再不欠他什麼,也不必費盡心思再去因討好他而委屈自己,因喜歡他而不顧一切。

  當時看不透的,現在全都想通。

  在我曾經看過的話本和史實裡,歷來的細作與君王的故事,結局沒有一個善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由此可以推斷,我和秦斂這種,真是早就上天註定不得善終。

  偏偏當時不信邪,不認命,不聽眾人勸告硬是要去南朝,如今回頭來看,那些舉動都無疑是十分莽撞而愚笨的,從一開始啟程去南朝,就已經是錯了的。

  至於聽說秦斂如今的後宮無一妃一後,我則在心中很有幾分自私地想,反正以後他總會娶妻的,說不定明天他大婚的消息就會傳過來,至於今天,就當是他對我的補償好了。

  就這樣今天複今天,一連過了四個月,我還是沒等到他要舉辦婚事的訊息。我又想,大概是現在南朝剛剛慘敗,全國上下都要休養生息,勤儉度日更是要從秦斂自身做起,而婚事這種東西,參考我當時的大婚,實在是太過鋪張浪費,與南朝現今的情勢不相匹配,所以才會延期。

  我這麼想著,越想就越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於是只好打斷自己的思路,轉頭去想想別的。

  自從蘇啟提起蘇國皇室的異人之處,我突然想起,蘇國自開國以來,坐上皇位的還沒有一個是長壽的。每位君主的壽命都不會超過六十歲,而最長壽的開國君主蘇燁,也不過是活了五十七歲罷了。

  我問蘇啟,他回答我:“不論窺天還是逆天,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因此,蘇國的君王一般並不自行窺測天意,常以天命師助之,更不會輕易折損自己陽壽以延命他人,饒是如此,多數也仍然綿延床榻僅數日即莫名而詭異的暴病而亡。

  父皇便是如此,父皇的父皇也是如此。

  於是我便十分憂愁為我延命的蘇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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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三十二 章            

  我把我的憂愁告訴了來宮中看我的蘇姿,她很有興致地擺弄著蘇啟從宮外為我帶回來解悶的九連環,等到全都解開以後才不緊不慢地同我說:“蘇啟的事情他自己會操心。你著急也沒有用。”

  她這麼說的時候恰逢蘇啟邁進晨曦殿,似笑非笑的一張臉轉過屏風露出來,嘴角自帶幾分笑意:“蘇姿,有你這麼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人麼?虧得你是女兒身,你要也是個皇子,這皇位非你坐了不可。”

  蘇姿把九連環放下,笑著說:“多謝誇獎。”

  “我明明在損你。”

  “我知道。”蘇姿擺擺手,不和他插科打諢下去,話題一轉,轉到了南朝身上,“你為什麼不讓南朝送個質子過來?”

  蘇啟看我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對秦斂這個人來說,質子有什麼用?更何況他連個親生兒子都沒有。”

  蘇姿道:“最起碼質子送過來後,秦斂看在協議的份上,發兵就沒了理由。天時地利人和缺了一樣,他不敢輕易來騷擾的。多一個人吃飯而已,你不要白不要。”

  蘇啟懶洋洋地道:“人和這個東西,見仁見智。對南朝那些明顯還沒開化的人來說,這點兒協議根本就拴不住。秦斂那個人對我當年派去殺他的刺客都能利用,你真以為區區一個質子真能擋得住他?更何況,他送過來一個,我們還得送過去一個,你覺得該送誰才好呢?”

  他這樣說,便是心意已決的意思。蘇姿瞟他一眼,唯有慢吞吞地端起茶盞喝茶。

  蘇國漸漸到了夏天。薔薇花次第開放,紅紅粉粉白白,各有風味,煞是好看。

  我已經在輪椅上呆了五個月。每天都有專人來負責為我按摩腿部,蘇啟偶爾事務較少回殿早了,興致一上來也喜歡拿我的腿當柿子捏。有一日夕陽還未掉下去,他便回來,遣退眾人後按照按摩的慣例將我先抱到床上,彎下腰的時候我微一垂眼,便看到了他頭上的幾根銀絲。

  那數根灰白的髮絲混在黑色的頭髮裡,仔細看下去很是扎眼。我微微一怔,鬆開抱住他脖子的一隻手,捏住白髮給他看:“蘇啟,你都有白頭發了。”

  蘇啟順著看過去,愣了一下,隨即很快微微一笑:“一年以前我閑極無聊還檢查過,那時候一根都沒有。”

  我頓時說不出話來。

  我記得去年去南朝的時候,父皇的容貌相較於同齡人來說都算得上是很年輕,而他的頭髮也仍然全部烏黑。

  而蘇啟今年僅僅二十三歲。

  我啞巴了半天,問他:“是那十年壽命的緣故嗎?”

  蘇啟道:“我如果說是,你還不得再喝一次魂醉?”

  我吶吶:“這回命太珍貴了,我可不敢這麼浪費。”

  蘇啟在我毫無知覺的雙腿上拿摺扇輕輕一敲,道:“你知道就好。”

  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有些難受。後來又婉轉地向他表示我對他為了我捨棄十年壽命感到十分的愧疚和難受。蘇啟道:“你不妨反著想想看,如果要你舍了十年壽命換我一年半活著,你肯不肯?”

  我毫不猶豫道:“肯。”

  蘇啟道:“這不就得了。”

  雖然說是這樣說,但我還是很糾結,但又無事可做,只好抱出以前的古箏來撥弄。想想還是覺得有些無奈,小時候因咳疾整日被關在屋子裡不能出去,那時候就很盼望能長大,長大了咳疾就不再犯,我就可以自由地想去哪裡就去哪裡,親自摘朵梅花就不會再是願望。而現在我的咳疾真的不再發作,可我的腿又沒了力氣,雖說蘇啟允許我進出皇宮不忌,可一想到每時每刻都要人家站著我坐著,最基本的走路都要宮人服侍之後,頓時連半點想出去的興致都沒有了。

  我試著調弄了古箏幾下,覺得音色很有問題。開始是以為古箏許久沒用琴弦發澀的緣故,後來又漸漸覺得不對勁,恰好宮人端來了熱茶,我伸手去接,不料手腕發軟,那杯茶就全都潑到了我的衣裙上。

  宮人嚇得面無人色,我無暇理會她,兀自舉起手,費勁地動了動,發現指頭還是有些知覺的,只是有些酸軟,好歹有些放心,然而再試著將手握成拳頭的時候卻發現已經沒了力氣。

  這總不會是什麼好事。我望著手,默默地歎了口氣。

  很快太醫就被召了來,蘇啟和蘇姿也趕過來。太醫院長官唐太醫在六隻眼睛的緊盯之下急得滿頭大汗,診脈半天,才敢磕磕絆絆地說:“容妃,容妃……”

  蘇啟沉聲道:“再重複一遍容妃就把你舌頭割下來。”

  唐太醫渾身一抖,道:“這脈象十分罕見,臣等不敢妄言。若是微臣老師尚在人世,或有可能緩解。如今臣等推測,容妃在未來數月或許體內數個器官都會漸漸退化,屆時就不僅僅是雙腿癱瘓的問題……”

  “你的意思是,”我插話道,“以後我有可能吃不下喝不了也睡不著,指不定耳朵也聽不到,眼睛也看不見?”

  他雙手伏地,哆哆嗦嗦地說:“臣不敢妄斷,這只是有可能……”

  蘇姿低聲問:“有解決辦法嗎?”

  唐太醫擦擦汗,說:“臣不敢妄斷……”

  蘇啟冷聲道:“你不妨試著妄斷一下你是什麼時候死的。”

  唐太醫嚇得渾身顫抖。

  實話說,這一次我有些難過。

  不甘心的感覺倒是沒有了,兩年多來被酸甜苦辣折騰了數遍,現在告訴我什麼事我都不會再覺得驚訝和憤怒。只是還是有些難過,不知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蘇啟。

  這樣活著,很有點苟延殘喘的意思。就像是在磨針石上一點點地磨,等耗幹了所有力氣,才能死去。

  若是當時我不慎服毒之後太醫告訴我會這樣,我大概會畏懼不已,等不到同秦斂大婚的日子就直接揮脖子一刀了斷。

  我一直到晚上都沒有怎麼說話。蘇姿安慰了我幾句,見我一直發愣聽不進去,歎了口氣後便離了宮,就只剩下我和蘇啟。

  我目光呆滯地望著蘇啟,蘇啟坐在對面,眼睛清亮地只對付手中精工考究的象牙摺扇。他的臉上古井無波相當淡然,可我不一樣。

  過了半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粗啞得就像是碾過一樣:“哥哥。”

  蘇啟慢悠悠“嗯”了一聲,抬頭很認真深情地同我對望,然後道:“蘇熙。”

  我的嗓子更疼,哽咽自下而上傳過來,帶動心臟一起隱隱發疼:“哥哥。”

  蘇啟還是保持很溫柔的語調道:“蘇熙。”

    “哥哥……”

  “蘇熙……”

  “哥哥!”

  “蘇熙!”

  “……”

  如此相當詭異地重複數遍後,我終於被迫將滿腔鬱結化為無語。

  我擦擦滿臉已經涼透的眼淚,很是憤怒地道:“氣氛全都被你攪沒了。”

  蘇啟給了我一個相當鄙夷的眼神,就仿佛在說“你不但笨得可以,還矯情得無可救藥”一樣,一邊揚聲道:“來人啊,端水來,容妃要洗臉。”

  我按照太醫嘗試煎制的方子喝藥,證明還是有些效果。手有時雖然還是會發軟,但終歸沒有惡化,諸如耳聾眼瞎的狀況也暫時還沒有發生。不過太醫院中的人還是很逆耳不中聽地告訴我,現在不惡化不代表以後不惡化,這一年活著的日子裡我最好基本不要抱太樂觀希望,因為無論如何都不大會好過。

  不知是出於有意還是無意,這等不太好聽的話他們是背著蘇啟說的。但後來不知為何還是傳到了蘇啟的耳朵裡,於是以唐太醫為首的眾太醫又重新過上了我在幼年咳疾頻犯時候的生活:蘇啟變著法地折騰敲打這群人,讓諸位本來以老賣老活得還挺舒坦順心的老太醫們再度過得水深火熱苦不堪言。

  如今如果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我,可以算是恰到好處。自從連著兩次不小心摔了湯碗之後,我就成了幼嬰一個,每餐不是蘇姿喂我,就是蘇啟代勞。這種事情和腿癱不同,我覺得備受打擊,個人尊嚴很是受挫,堅決拒絕了許多次,然而終究敵不過蘇姿和蘇啟的如簧巧舌,每每發完脾氣後,該怎麼餵飯還是怎麼餵飯,該怎麼喂茶還是怎麼喂茶。

  我對這樣的情狀很有些沮喪,但同時又不敢真的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人人都在為我而努力,這種傾一國之力只為一人的榮耀尋常百姓人家根本享受不到,我如果還要燒包得去尋死,簡直是太沒眼色天打五雷劈。

  如此每天過下去,有一日突然傳來了南朝國主秦斂堅持要塞質子給蘇國的消息。

  這些日子有關秦斂的消息並不很多,然而每一件又都比較重要。比如說秦斂調養三月,終於又恢復了能騎馬能射箭還能早起上朝的自如光景。比如說秦斂恢復上朝的第一天就有南朝臣子把選秀的奏摺呈了上去,可很快又被秦斂淡淡一句“此事稍後再議”駁了回去。再比如說秦斂在輸人輸兵又輸城的情況下仍然是一副從容沉穩的模樣,與蘇國的外交不鹹不淡,但卻自始至終氣勢儼然。

  直到他突然不打招呼,將此前擱置一邊的質子話題重新提起,遣使者到訪,言辭懇切,附上親筆文書一份,還說要親自送過來。

  不過蘇啟卻對他這番行為的態度拒絕得十分乾脆,回給南朝使者只一個字:“不。”

  然而這一次秦斂一改往日清貴矜持的外交態度,變得有些死纏爛打。很快他又遣了使者回來,說為表誠意,願以一名皇室宗弟為質,並贈與蘇國一座城池,以結未來數十年邊境和睦共處。

  蘇啟本來很想對秦斂的這番話表示嗤之以鼻,無奈秦斂允諾的一座城池太富有誘惑性,到手的白肉是無論如何不能白白飛走的,即便知道這裡面必定有隱情,蘇啟也還是在集結了重臣商議兩個晚上之後,最終對秦斂的提議表示了同意。只不過蘇啟也甚是無賴,南朝要送質子過來,他卻只象徵性地送了點玉器表示謝意,絲毫沒有打算禮尚往來將質子湊成雙的意思。

  數日後,南朝的質子帶著文書和隨從來到蘇國都城。

  據說這名質子也姓秦,單字一個絡。秦絡其人,我在南朝時僅有所耳聞,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是秦斂的表弟,性別為男,至於其他,一無所知。

  不過好在還有蘇啟專門用於負責打聽各種消息的暗影樓。很快我就對秦絡這個人有了初步印象,小秦斂兩歲,尚未婚娶,是安國公秦斐的獨子。熟讀詩書而不通武功,為人安靜有禮,容貌不錯,學識不錯,品德不錯,一切都是不錯,不過這些能都是不錯也已經很不容易,加上又是皇親貴胄,如果秦絡沒有被作為質子送來蘇國,他應該也稱得上是南朝許多閨閣小姐心目中的魂牽夢縈之人,亦是眾王公大臣心目中的東床佳婿。

  只不過生不逢時,秦絡上頭還有個什麼都能拔出一籌的秦斂壓著,第一名與第二名所受人關注的程度總是相差很遠,因此秦絡不怎麼被世人所聽說,也就不足為奇。

  本來最初時,秦斂說要親自送這位表弟過來,並且順便同蘇啟會晤一番,文書的大體意思似乎是說好久不見,大家不妨一起喝喝茶,敘敘舊,再討論討論治國心得。可蘇啟不想通情達理的時候真是天殺的討厭,先是將文書故意扣下裝作沒有收到,等過了幾日秦斂已經啟程,離京二百里的時候才仿佛突然想起來一樣,無意中從墊桌腳的東西裡面找到了那封文書。。

  蘇啟在懲罰了一番大字不識一個的宮女之後,才慢吞吞回給秦斂一封言談很不客氣的文書,大體意思是說跟秦斂這種無品無德兼手下敗將的人無茶好喝無舊可敘,更無心得可與之傳說,因此請他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一路好走恕不歡迎。

  跟蘇啟這等無底線無節操的無恥之徒打的交道多了,秦斂這次乖覺不少。也同樣裝作沒有收到蘇啟的回信,直至快到蘇國地界,才慢吞吞回了一封給蘇啟,很是厚臉皮地稱自己遠來是客,更何況還是滿載而來的客人,蘇啟身為一國之君,理應大度,還是趕緊前來迎接為妙。

  接著蘇啟一邊很是熱情洋溢地開了蘇國邊境的大門,聲稱自己會在距蘇國都城五十公里的地方等著迎接他,以示東道主的厚道和好客,一邊暗中連派刺客,以每天兩次的高頻率在蘇國的地盤上行刺秦斂,且招招下了死手,讓秦斂自從進入蘇國之後便狼狽不堪,護衛暗衛統統應接不暇草木皆兵,到了第十天終於難以忍受,集體跪求秦斂回國。

  如此一來二往,秦斂終究還是沒能來到蘇國都城,在倒數第八天率眾人打道回府。

  我後來在聽說了整個故事始末後,簡直覺得這情節發展得是無語凝噎,離譜至極。這哪裡是兩個君主應該具有的風範氣度,活脫脫就像是兩個十幾歲的青年在互相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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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三十三 章               

  蘇國的夏天過了一半的時候,有一日突然傳來了秦斂堅持要塞質子給蘇國的消息。

  其實自我蘇醒以來有關秦斂的消息並不很多,然而每一件又都比較重要。比如說秦斂調養了三個月,終於又恢復了文能七步成詩武能七步穿楊的英明神武模樣。比如說秦斂恢復上朝的第一天就有南朝臣子把選秀的奏摺呈了上去,但很快又被秦斂淡淡一句“此事稍後再議”給駁了回去。再比如說秦斂在輸人輸兵又輸城的情況下仍然一副從容沉穩的模樣,與蘇國的外交不鹹不淡,並且自始至終都氣勢儼然。

  直到他突然不打招呼,將此前擱置一邊的質子話題重新提起,遣使者到訪,言辭懇切,附上文書一份,還說要親自送過來。

  那份文書恰好被我也看到,文如其人一般從容沉穩,是秦斂的親筆。

  我把那份文書反反復複看了數遍,每個字每句話我都認得,但組合成一篇文,我就不知道秦斂到底懷著什麼心思了。不過蘇啟卻不管這些,他只知道他不需要質子,更不需要秦斂過來,遂對秦斂這番行為拒絕得十分乾脆,回給南朝使者的僅一個字:“不。”

  然而這一次秦斂一改往日清貴矜持的外交態度,變得有些死纏爛打。很快他又遣了使者回來,說為表誠意,願以一名皇室宗弟為質,並贈與蘇國一座城池,以結未來數十年邊境和睦共處。

  蘇啟對質子不感興趣,但對那座十分富饒的城池很感興趣。他本來很想對秦斂這番話表示嗤之以鼻,無奈秦斂允諾的一座城池實在太富有誘惑力,到手的白肉是無論如何不能白白飛走的,即便知道這裡面必定有隱情,蘇啟也還是在集結了重臣商議兩個晚上之後,最終對秦斂的提議表示了同意。只不過蘇啟也甚是無賴,南朝要送質子和城池過來,他卻只象徵性地送了點玉器表示謝意,絲毫沒有打算禮尚往來將質子湊成雙的意思。

  數日後,南朝的質子帶著文書和隨從來到蘇國都城。

  據說這名質子也姓秦,單字一個恪。秦恪其人,我在南朝時僅僅有所耳聞,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是秦斂的表弟,性別為男,至於其他,一無所知。

  不過好在還有蘇啟專門用於負責打聽各種消息的暗影樓。很快我就對秦恪這個人有了初步印象,小秦斂兩歲,尚未婚娶,是安國公秦斐的獨子。熟讀詩書而不通武功,為人安靜有禮,容貌不錯,學識不錯,品德不錯,總之一切都是不錯,其實身為皇親貴胄,能做到這些都不錯已經很不容易,最起碼連蘇啟都沒有全做到這些,蘇啟的品德差極了,學識也僅僅是擅長治國謀略的那一部分。

  如果秦恪沒有被作為質子送來蘇國,他應該也能稱得上是南朝諸多閨閣**心目中的魂牽夢縈之人。只不過生不逢時,秦恪上頭還有個什麼都能拔出一籌的秦斂壓著,第一名與第二名所受人關注的程度總是相差很遠,因此秦恪不怎麼被世人所聽說,想想也就不足為奇。

  本來最初時,秦斂說要親自送這位表弟過來,並且順便同蘇啟會晤一番,文書的大體意思似乎是說好久不見,他對蘇兄很是想念,大家不妨一起喝喝茶,敘敘舊,再討論討論治國心得。可蘇啟不想通情達理的時候真是天殺的討厭,先是將文書故意扣下裝作沒有收到,等過了幾日秦斂已經啟程,離京二百里的時候才仿佛突然想起來一樣,無意中從墊桌腳的東西裡面重新摳出了那封文書。

  蘇啟在懲罰了一番大字不識一個的宮女之後,才慢吞吞回給秦斂一封言談很不客氣的文書,大體意思是說跟秦斂這種無品無德兼手下敗將的人無茶好喝無舊可敘,更無心得可與之傳說,因此請他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一路好走恕不歡迎。

  不過看來跟蘇啟這等無底線無節操的無恥之徒打的交道多了,秦斂這次乖覺不少。也同樣裝作沒有收到蘇啟的回信,直至快到蘇國地界,才姍姍來遲地回復給蘇啟,很是厚臉皮地稱自己遠來是客,更何況還是滿載而來的客人,蘇啟身為一國之君,理應大度,還是趕緊前來迎接為妙。

  接著蘇啟一邊很是熱情洋溢地開了蘇國邊境的大門,聲稱自己會在距蘇國都城五十公里的地方等著迎接他,以示東道主的厚道和好客,一邊暗中連派刺客,以每天兩次的高頻率在蘇國的地盤上行刺秦斂,且招招下了死手,讓秦斂自從進入蘇國之後便狼狽不堪,護衛暗衛統統應接不暇草木皆兵,到了第十天終於難以忍受,集體跪求秦斂回國。

  如此一來二往,秦斂終究還是沒能來到蘇國都城,在倒數第八天率眾人打道回府。

  我後來在聽說了整個故事始末後,簡直覺得這情節發展得是無語凝噎,離譜至極。這哪裡是兩個君主應該具有的風範氣度,活脫脫就是兩個十幾歲的青年在互相鬥氣。

  秦恪覲見蘇啟的那一天,我正在晨曦殿中十分懶散地翻看話本。據說蘇啟本要將秦恪安置在京郊的一座府邸,然而不巧的是秦恪入住第二天那裡就莫名其妙地走了水,把所有可以燒成灰的東西都燒成了灰。蘇啟一邊冷嘲熱諷說秦恪真是南朝派來的掃帚星,一邊還要另外重新給他找房子。然而放眼整個京城,太平民的住宅不適合秦恪,太豪奢的房子蘇啟又不願讓他住,找來找去一天之內竟沒有找到一個能讓蘇啟看順眼的,於是只好暫時將他安置在皇宮之中,距離冷宮很近的一處外面看起來很破敗,裡面比外面還要破敗的地方。

  饒是如此,秦恪仍然很安之若素。大家公子的氣量似乎不小,蘇啟聽說之後也有些許驚訝。不過驚訝歸驚訝,論公論私都很仇視南朝人的蘇啟仍然繼續仇視。臨近晚膳時,我正和蘇啟爭辯究竟是要喝粥還是吃肉,蘇啟堅持要我喝粥,我堅持要吃肉,兩人爭論不下時,宮人前來稟報說秦恪在外面請求覲見,想當面表示對蘇啟為他找了一天房子的感激之心。蘇啟對他這套說辭很是嗤之以鼻,然而一時又找不到理由讓他回去,只好叫他進來。

  時值夕陽西下,雖然夏季的白天總是很長,然而皇宮的宮殿總是要凸顯一下自己的華麗的,更何況是一國之君平日裡起居的主殿。所以普普通通廉價至極的太陽光就不能照進屋子裡,要用重重的帷幔遮擋著,再用層層的珠簾篩過去,直到十成日光只剩下三成,房間中黑影幢幢,再將各處雕花的高燭點燃,用精巧的紗籠罩著,三步一盞,五步成雙,直至殿內一片燈火輝煌。

  按說在這裡接見南朝質子不合規矩,然而蘇啟所做的不合規矩的事情太多,也不在乎再多這一件。我隱在屏風後面,就在這種暈黃光線中看秦恪領著隨從一步步走進來,先是由負責殿門的宮人引領,接著又很快被中門的宮女帶路,最後是一層珠簾,等到被宮人挑開,他的面貌才算徹底地露出來。

  秦恪對蘇啟俯首拜謝,我暗中觀察了他一遍,覺得這個人若與他身後的隨從相比,容貌的確稱得上不錯。但如果和秦斂蘇啟之流站在一起,那就只能算得上是尚可。

  然而,接下來秦恪在面對無恥之極的蘇啟時,所作出的反應就連尚可兩字都不能用了。

  蘇啟在聽完秦恪相當官方無感情的道謝之後,也不動怒,只問道:“聽說秦斂前些日子在宮中大興巫蠱之術,糾集了一群道士進宮,每天穿著道袍念念有詞地做法,將整個柔福殿攪得烏煙瘴氣不得安寧,是不是真的?”

  秦恪道:“這不知是誰的無稽之談。陛下一直勤政愛民,近日更是仁慈治下,斷斷不曾理會這等下作之事。”

  蘇啟笑著說道:“這種事怎麼會是無稽之談。你家陛下廣納道士進宮,雖不算昭告天下,卻也沒瞞著。孤體諒秦斂辛苦,還特地派了兩個暗衛扮成道士混了進去,前些天他們剛剛傳來消息,說你家陛下鬱鬱寡歡,思念成疾,高燒不退,好不容易上朝沒幾日,就不得不又罷了朝,難道還是作假的?”

  “……”

  秦恪大概沒料到蘇啟敢這樣光明正大地說出自己的伎倆,噎著喉嚨半晌不知道該說什麼。而蘇啟又一貫喜歡欺負遲鈍的人挑釁聰明的人,他便自顧自地說下去:“說完了秦斂,就再來說說你。你既為質子,則你認為,五年後若是南朝和蘇國再度兵戎相見,是南朝會贏呢,還是蘇國會贏?”

  或許是白天的暑氣尚未散去,又或許是房間中燭火太多導致悶熱,我雖離得不算近,也能隱約看到秦恪嘴巴張了閉,閉了張,臉上有汗水在潸潸而下。

  蘇啟的摺扇也跟著開了合,合了開,晾人晾到滿意了,才悠閒地道:“我真納悶,秦斂怎麼會沒眼力見到這種地步,居然挑中你來做質子。你懂不懂什麼叫質子?質子的意思便是即便孤現在直接殺了你,秦斂也不能對蘇國做些什麼。要想活著,就識時務一點,該彎腰時就彎腰。你的南朝陛下沒在這裡,說點好聽的又不會要了你的命,擺的哪門子清高姿態,迂腐之極。別在這裡擺起你那些所謂的骨氣,沒有用。”

  秦恪雙腿發軟,幾乎要跪下去,幸好被身後的隨從扶了一把才勉強站住,定定神,躬身道:“陛下說的是。”

  “下去。以後有事沒事都別讓孤再看到你,也最好別讓孤不得已想起你。”

  又過了幾日,太醫照例前來診脈,照例是對病情一籌莫展,只陳套地再次叮囑了一番繁冗的注意事項,接著便勸我既然閑來無事,索性出宮看看散散心。

  我雖一直認為自己並沒有什麼心煩的事,但太醫每次診斷,又都斷言說我內心鬱結不得排解,堅持聲稱我務必要減緩心中憂愁,又暗示我說雖然都是等死,然而心情愉快地等死畢竟總是要比心情抑鬱地等死要好很多,因此不如四處轉轉。我對這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語氣甚為無語。想來任誰知道將死之期不遠時,都不會如何心情愉快。再者心情愉快不愉快又不是我能決定的,我也想時時都心情愉快,可我又沒有辦法。

  只是雖然我堅持聲稱自己沒有憂煩,卻不能讓蘇啟和蘇姿也跟著相信。這兩個人都十分肯定地說我一定是有事悶在心中,只不過暫時死鴨子嘴硬。我無奈,便頗有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戚慨歎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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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三十四 章              

  太醫極力遊說,又適逢都城最大的酒樓燃香坊培育的千種繁花在今日一同開放,蘇姿便左說右說拉了我一同去觀賞。到了那裡才發現燃香坊裡裡外外都已經圍得水泄不通,我們兩個在馬車裡等了一會兒,忽聽見外面有個恭恭敬敬的聲音說道:“請大公主安。”

  蘇姿把車簾撩開小半,淺淺一笑:“任掌櫃,別來無恙?”

  “托大公主的福,一切安好。”外面一個面白無須的精瘦之人臉上掛著陪笑,說著指了指幾丈外的小胡同,“公主辛苦,請這邊走。”

  我們從後門進去,又堂而皇之地穿過細窄的空無一人的通道進了雅間。這裡視野通透,角度也好,一眼便望見了窗外花園中千萬花朵同時開放的盛景,蘇姿顯然也極滿意,任掌櫃殷勤道:“從剛才的拐角下去就能進園子,大公主要更近地觀賞一番麼?”

  “不必了。”

  任掌櫃練就了極好的察言觀色的本事,端來茶水後,又從園子裡掐來兩把最漂亮的花枝,放在盛水的花瓶裡送來才退了下去。我和蘇姿對著滿園美景吃完招牌菜,便一直討論蘇啟就沒有我們這樣的好命,此刻還得端坐在大殿中接見南朝那些不想看到的人。正討論到興頭上,任掌櫃突然敲門進來,站在門口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樣。

  蘇姿道:“什麼事?”

  任掌櫃猶豫了一下,說:“外面有個人剛才看到了大公主的馬車,此刻想求見大公主。”

  蘇姿看他一眼:“接著呢?”

  “他說有東西要給大公主您,說您看了就應該明白。”任掌櫃從袖中摸出一個東西,雙手呈上,“是一個繡有玉陀花的錦囊。”

  我只瞥了一眼那個小巧的袋子,就渾身仿佛定住一般,手裡的魏紫也掉到了地上。

  那是蘇啟前往南朝時帶給我的,後來被我送給阿寂的錦囊。

  之前觀賞景致的好心情全沒有了,只餘下心裡一片茫然。

  那個任掌櫃眼睛往我這邊瞄過來,被蘇姿一眼掃過去,又立刻低下頭不敢再看。

  蘇姿回頭看向我,我看著她,心裡不知所措到了極點。

  “慌什麼。”蘇姿淡淡地說,“想見他麼。”

  我下意識搖頭,而後又遲疑道:“可是,阿寂……”

  蘇姿沒有再說話,而是接過錦囊放在了桌子上,平穩地倒了一杯茶,又從袖中掏出一隻青色琉璃小瓶,我認識那只瓶子,那是宮廷慣用的毒藥之一,毒性不及魂醉,但二者有一個相同點,那便是殺人都只需要一炷香的時間。

  蘇姿不慌不忙地把瓶塞拔開,把裡面無色無味的液體倒進茶杯裡,又輕輕晃了晃,最後合上杯蓋,遞給隨從。

  “把這杯茶給他送過去,讓他先喝下去,我再考慮見他。”

  那隨從應了一聲,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被蘇姿叫住。蘇姿回頭又仔細觀察了一遍我的神色,最後仿佛確定出什麼來一樣,扭頭對隨從冷聲吩咐:“喝之前告訴他,既然敢來這裡,最好已經做好了別活著回去的準備。他如果不喝,就強行按著他喝下去。”

  我聽罷瞪大眼望著蘇姿,她把那個青色小瓶收回袖中,並不看我,只抿著唇一動不動望著窗子外的紅紅紫紫。我的手指剛剛動了一動,蘇姿突然一眼瞥過來,我脖子一僵,翹起來的食指連縮回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過了一會兒外面似乎響起了茶碗摔碎的聲音,隨後便是幾聲沉重的悶哼,又過了一會兒,突然隔著門清晰地響起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如淙淙而過的溪水,無比熟悉。

  “大公主的怨氣秦斂可以理解,若我喝下這杯毒茶就能帶走蘇熙,我願意達成這筆交易。若是不成,便請大公主見諒了。”

  秦斂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我已然渾身僵硬,腦海中一片空白。

  耳朵裡嗡嗡地,只剩下他的話在一遍遍回蕩。

  蘇姿卻仍然冷靜。她的眉毛都沒有挑一下,也沒有讓人打開門的意思,只隔著門字字清晰地說:“秦公子好膽量,卻是真愚蠢。我妹妹已經被你殺死在南朝皇宮,這才過了多久,您已經不記得了。她本不該落得如此下場,蓋因秦公子步步相逼,對蘇國笑裡藏刀暗度陳倉,讓我妹妹難以抉擇,才只能以死了結。如今秦公子再來問我要人,真是不妥當。秦公子不止一次的不打招呼不請自來,更加不妥當。你當真以為這裡是你的家門口,由著你說來便來,說走便走嗎?”

  外面一時沒有了聲音,我只聽到自己的心臟咚咚直跳,鼻尖開始發酸。我本不該覺得委屈,曾經臨死前我也已經想好,這並沒什麼好委屈的。我做了公主,自小享受萬千愛護,富貴榮華,自然要付出一些代價,這並沒有什麼。我本不該心軟,卻終究心軟,到頭來只能選擇自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也並沒有什麼。

  然而現在驀地被蘇姿說出事實,我卻不由自主地覺得心酸。

  不管說得多麼豁達,我也並非就那麼心甘情願地想死去。不過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想以一死來逃避。

  又過了片刻,方才淡淡響起秦斂的聲音:“只要蘇熙活著一日,我便不會再對她不好。”

  蘇姿輕輕地嗤了一聲,譏諷道:“真是可惜,她已經死了。從此以後,這世上再無蘇熙。秦公子如果真心誠意想挽回的話,不妨立刻抹脖子自殺,下去陰間去找一找她。”

  秦斂沒有再說話,也沒有離開。他這樣一動不動地堵在門口,開始蘇姿還可以勉強忍受,過了不久就大覺不耐煩,出聲趕他走:“秦公子,你堵在門口,認識的人知道你是來問我要人,不認識的人還以為你是對我一往情深,想要毀掉宰相府和我的名聲呢。”

  我的情緒稍稍好轉,正往嘴裡送一塊芙蓉玉露糕,聽了蘇姿的話差點沒噎住。

  我這個姐姐向來心計多端沒有錯,但我沒想到她說話敢和蘇啟一樣百無禁忌。

  秦斂淡淡地道:“公主的名聲自然是很好的。公主若是想要回宮,直接走就好,我又不會攔著。”

  蘇姿一噎:“……”

  我隔著門都能想像到秦斂說這話的模樣。必定是雙手籠於袖中,眉目間蘊藉清俊,姿態妥帖矜貴的。

  我一直覺得他最適合著藍色錦袍,寬廣的衣袖,再束一條流雲百福的腰帶,意態倜儻間,便是連蘇啟看了大概也要忍不住嫉妒幾分。

  蘇姿定了定神,道:“為什麼要我先走,而不是你先離開?你擋在門外還有道理了不成?”

  我知道蘇姿想讓秦斂先走的理由。她不過是不希望我再和他見面,即使是在我如今戴著面具又癱著雙腿,連自己都快要認不出自己的今天。

  我探過身在蘇姿耳邊低聲道:“走就走好了,我不會失態的。你這樣欲蓋彌彰,秦斂會更加生疑。”

  蘇姿道:“你以為你這樣假裝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就不惹人生疑了麼?我一個公主,平白無故為什麼要帶蘇啟的姬妾出宮?秦斂一貫奸詐,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出原因。這擺明瞭是給他留把柄。”

  我歎了口氣:“不管他怎樣,不管我活不活的下去,我都不會再跟他離開蘇國。我保證。這樣可以走了麼?”

  蘇姿眼神微動,審視地瞧著我好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雖然保證不會失態,然而當隨從推開門的時候,我還是一邊儘量保持鎮定,一邊忍不住看了一眼秦斂。

  他站在門外,確實是雙手籠袖,此外,居然也真的如我所想那般著了一身的藍袍。他側身玉立,微微垂著眼,在我看過去的同時,竟仿佛禮尚往來一般,抬起眼皮也看向了我。

  他的目光仍然深邃莫測,我頭一次發揮超常,連睫毛都沒有顫一顫,安安穩穩地坐在輪椅上,在他一路的注視下離他越來越近,又在僅僅隔著一尺的距離時越來越遠。

  在我離他最近時,秦斂低低地喚了一聲:“熙兒。”

  前面的蘇姿聽到了,回過頭來。我聽到了,沒有回頭。表情紋絲不動,就這樣平淡離開。

  我和蘇姿回去時外面仍然碳烤一般,晨曦殿內卻甚是清涼。等到蘇姿同蘇啟把見到秦斂的事情一說,蘇啟把杯蓋一合,我陡然覺得殿中已經變得涼颼颼了。

  蘇啟撐著下巴瞥我一眼,我頂著頭上千斤墜一般的壓力,很狗腿地把一包燃香坊獨家特產的牛肉幹捧到他面前,故作鎮定地道:“全給你吃。”

  蘇啟搖著玉墜上的流蘇,閑閑道:“我又不稀罕。”

  “那我自己吃。”

  蘇啟手腕一翻,我還沒覺察出什麼,那包牛肉幹已然脫離了我手,蘇啟握著小紙包,拈起一根小的塞進我嘴裡,又拈起一根大的喂到自己嘴裡,隨後又讓蘇姿自己拿了一根,笑著道:“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不喜歡也還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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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 三十五 章            

  事情當天被出乎我料地輕描淡寫拂過。蘇啟面上雲淡風輕,蘇姿也是雲淡風輕,唯獨次日只我一個頂著兩隻紅得鬥雞一樣的眼睛與蘇啟一同用早膳。蘇啟果然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嘲笑別人的機會,先是夾了一顆酒釀圓子湊到我眼睛處比了比,隨即不滿意地搖頭,然後又夾了一隻素色蘿蔔丸子放到我眼前,仍然有些不滿意,最後夾起一隻四喜丸子要湊過來的時候,我終於怒了。

  我把他的筷子夾到一邊,問:“好玩麼。”

  蘇啟認真地道:“挺好玩。”

  “身為君王,要一日三省吾身,時時注意自己的德行知道麼。”

  蘇啟笑著說:“可我現在不是你的夫君麼。拿丸子比一比你的黑眼圈,這也叫做一種閨房情趣。”

  我怒:“你再這樣欺負我,我就離宮出走。”

  “怎麼走?”蘇啟意有所指地瞧了瞧我的輪椅,道,“我幫你推著走?”

  “……”

  早膳吵吵鬧鬧過去,蘇啟去了儀元殿,我繼續昨晚的事情,坐在床上繼續發呆。

  我想了一夜,仍然難以想像秦斂會為了我來到蘇國。這事情太過受寵若驚,鑒於我之前所遭受的那些陰影,秦斂如此不辭勞苦耐心周旋只為我一個人的這個事實簡直就是不可想像。

  中午的時候蘇啟插空回晨曦殿,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起他的看法。蘇啟一臉“這有什麼好糾結的”表情:“你想和他回去麼?”

  我說:“不想。”

  “想讓阿寂回來麼?”

  “這個要看阿寂自己的意思。”

  “假如秦斂跪在地上求你回去,你會回去麼?”

  我嘴角抽了抽:“他怎麼可能會跪在地上求我。”

  蘇啟一眼瞥過來:“我是說假如。”

  我遲疑半天,說道:“不會。”

  “為什麼?”

  “……”我本不想說實話,然而蘇啟的眼珠凝視過來,讓我不得不開口,“我已經快要死了,不想再理會他了。”

  “那你要是突然病好了呢?”

  “……”

  蘇啟輕輕笑了一聲,意味不明:“那要是你還能活下去,長命百歲,秦斂還跪在地上求你跟他回南朝,口口聲聲說他一定不會再辜負你,你肯和他回去麼?”

  我被這個假設問得頭疼,一把抱住蘇啟的胳膊,誠懇地道:“哥哥說什麼我就怎麼做,可不可以?”

  蘇啟嗤了一聲,毫不猶豫拽開我的手,拍拍我的頭,道:“你得了吧。要是擱在以前我這麼問你,你要麼說會,要麼說不會,總之肯定會傻呆呆地給我一個確定答案,現在怎麼就變這樣了呢?”

  我謙遜道:“全是哥哥教得好。”

  蘇啟刷地搖開摺扇,居高臨下地冷笑:“少來這一套。”

  蘇啟派了暗衛去搜尋秦斂蹤跡,他下了死命令,見到秦斂不必請示,立地格殺者領黃金萬兩。這條通令他是當著我的面說的,說完還特地仔細觀察我的臉色,我其實心中著實陡了一下,然而表情依然鎮定,至少我自己沒覺察出我的表情有彼岸花,然而這種沒變化居然還是不能讓蘇啟滿意,等到暗衛退下去,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我:“蘇熙。”

  我反射性一激靈:“什麼?”

  蘇啟悠悠然坐下來,悠悠然道:“有句話叫欲蓋彌彰。你倆夫妻情分好歹還小一年呢,你如今這麼面無表情,簡直要讓我懷疑,其實你還是很擔心很緊張的,指不定手心還在出汗呢,我沒說錯吧。”

  我把手心若無其事地藏到身後:“哪裡有的事。哥哥你想多了。”

  蘇啟道:“是嘛,那把手心給我看看。”

  我死活不給看,作怒道:“我表現得擔心你嘲笑我,我表現得不擔心你還嘲笑我,你還讓我活不活?”

  蘇啟道:“……你再這麼耍賴撒潑下去就一點也不美了。”

  我很無所謂:“反正現在露著的又不是我自己的臉,美不美又有什麼關係。”

  “……”蘇啟大概被我近來愈發彪悍的言語震驚到,上下仔細打量了我半天,愣是沒說出一句話。

  除了下令追殺秦斂,蘇啟還貓逗耗子一般逗耍起了秦恪。他近來對南朝一切事物都表示出非常的深仇大恨,秦恪這麼一個質子被硬送到他手裡,按照蘇啟一貫無恥的理論,那就是送上門來的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只要弄不死,要死要殘都看他蘇啟的意思。就算真的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沒什麼關係,反正蘇國南朝之間的關係早已破爛不堪,而且秦斂又十分不要臉地再來蘇國搗亂,那他也不在乎再多這麼一件。

  我道:“你覺得你還能比他更臉皮薄一點麼?”

  蘇啟頗是鎮定地道:“當然還是有的。”

  蘇啟這樣說,也真的這樣做。次日下午趁著秦恪午睡時在他的住處門口立了數個靶子,說這裡地方空敞,是練箭的好地方,然後糾集了一群力大無窮又莽撞無比的人舉著弓箭開始比劃。而後來秦恪也的確不負眾望,天氣有些悶熱,想必他正躲在大門後午睡,聽到聲響後便也沒有喊僕人,直接莽莽然開了門,然後只聽“砰”地一聲,一支弓箭瞬眼便擦著秦恪的頭髮絲射進了大門裡,待秦恪嚇傻了眼軟跪在地上時,那白色羽毛的箭翎甚至還在錚錚作響。

  至於飯中吃出半隻肉蟲整只老鼠這些瑣碎又磨人的事基本可以不用再提。到了晚上,秦恪終於疲憊不堪地上床就寢,不料卻仍不得安寧。有宮人繞著他的房屋一圈圈地喊著火了著火了,等到秦恪出來後,外面卻又是一片安寧。如此重複三次,到了第四次有人再喊走水,早就被蘇啟搞得神經兮兮的秦恪已經睡得像頭死豬,理都不理。

  卻可惜,這一次喊的走水是真的。

  等到秦恪灰頭土臉渾渾噩噩地跑出來,又被數個宮人撞倒。他沿著救火的路迷迷糊糊一直走,然後被後面的人一推,就不小心跌進了湖裡。

  我和蘇啟就坐在湖邊的一座小亭閣裡,清晰地看著他被人推下河裡去。蘇啟疊著雙腿撐著下巴搖著摺扇,看了好一會兒才狀似滿意地問我:“還救麼。”

  我其實心裡很有點憐憫這倒楣的秦公子,道:“救吧。”

  於是蘇啟招一招手,秦恪就給昏迷不醒地救了上來。然而這個質子瞧起來文文弱弱,身體素質卻是出乎意料的好,延請的太醫還沒有到,他就已經顫了顫睫毛醒了過來。蘇啟瞧著很是可惜的樣子,微微搖頭道:“丫鬟身子**命,可惜了。”

  我:“……”

  秦恪撐著地坐起來,蘇啟清咳一聲,那邊的人立刻轉過頭來。蘇啟道:“你被人推進了水裡,孤派人將你救了上來。”

  我:“……”

  前些天我出宮時還聽路人談論蘇啟,說他什麼英明而果決,親和而謙遜,坦蕩有魄力,假以時日,必是蘇國史上值得稱道的一位君王,如此看來,簡直統統胡說八道。

  秦恪不是傻瓜,但現在傻瓜都能看出來他在強忍氣憤。他勉強站起來,相當官方無感情地道了謝,蘇啟也不在意,只問道:“秦斂在哪裡?”

  秦恪垂著眼答:“敝上自然在南朝都城。”

  蘇啟哼笑一聲,道:“是麼。前幾日我已經派三十萬大軍直搗南朝都城,破城的那一日希望你還能這麼堅持。”

  秦恪驟然抬起頭,隨即反應過來這裡面破綻良多。蘇啟走過去,拿摺扇挑起他的下巴:“說,秦斂在哪裡?”

  秦恪死死抿唇沒有說話。

  “我就喜歡你這種不識時務的南朝人。”蘇啟冷冷說,“木頭樁子一樣,砍下去格外的痛快。”

  秦恪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的臉色又白了一點,道:“任意殺害質子的國君不是明君。”

  蘇啟聽罷,忽然極是溫柔地笑了一笑,一般來說他不會這麼笑,只有打算讓某人或者某些人吃盡苦頭的時候才會露出這種笑容。我看得很是膽戰心驚,正要開口,突然周圍明亮的火把自我眼前驟然消失,我心中一緊,手伸出去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沒有,反而整個人跌到了地上。

  我觸到了地面略涼的青石板,還沒有開口,已被人抱住,蘇啟的聲音響起來,壓低聲音道:“蘇熙?蘇熙?你怎麼了?你可不要嚇我。”

  我知道今晚月色很好,可我抬頭望的時候,已經找不到那輪明亮的月亮。

  我的一顆心沉下去,終於認命,吐出一口氣,慢慢地說:“我看不見了,哥哥。”

  我知道蘇啟在最初知曉我活不過二十歲時,就已經開始遍訪天下名醫。只是那時他尚未驚動太多人,只是通過暗衛秘密進行。而今我自從成了他所謂的寵姬之後,蘇啟就開始將尋醫問藥的意思告知天下。全國各地懸賞告示只是其中一種方法,另一種則是通過官員一層層疏而不漏地傳達,切實交代,若是有人能治好我的病,非但醫生本人加官進爵榮寵無數,此人所屬州縣郡各級長官,三品一下的連升三級,三品及以上的封世襲爵位,食邑萬戶。

  這條命令在我蘇醒後不久即發出,那時候我仍沉浸在蘇啟為我續命的感動中,聽聞蘇啟如此的大手筆,心中感慨,無以言說。

  然而儘管百般奔波,能來到我面前診斷的醫生卻不多,大概是蘇啟用了某種篩選辦法,將各地獻上來的醫生層層選拔之後才准許進入晨曦殿。

  可惜這些人無一能道出個中一二,皆是搖頭。

  如此三番五次,最是能打擊人心。本就儲存不多的希望,架不住這樣的消磨。

  我坐在床頭眼前一片漆黑,聽著太醫慣例的絮絮叨叨,已經從開始的小心謹慎轉化為如今的不以為然。死便死好了,反正人固有一死,我也不在乎到底是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只要能從現在開始隨心所欲縱情活著就好。

  只是蘇啟明顯不會這樣想,我這樣自暴自棄的念頭也只能悶在心中一個人聽自己說。過了一會兒太醫似乎是又覺得周圍安靜地不正常,語氣一拐又說也許我只是暫時疲勞,休息兩天就又會恢復視力,我對這一套說辭很是麻木,蘇啟也半晌不應聲,過了一會兒眾人都告退,他也仍然坐在床邊握住我的手沒有說話。

  我覺得有些累,合著眼打算就此睡過去,蘇啟卻略略捏了捏我的手,輕聲說:“蘇熙,你對巫蠱之術怎麼看?”

  蘇啟的聲音有些異乎尋常的飄忽,我心中一驚,抬頭去看他,才察覺自己已經看不見了,便急匆匆握住他的手,問:“你為什麼要這麼說?”

  蘇啟不答,兀自說下去:“你可知道蘇國皇室的窺天和逆天之術從何而來?幾百年前我朝開國皇帝蘇燁當年征戰西疆,路過一個名喚藏郎的小國時曾給予那裡的國君極大恩惠,那位君主便破例將這不傳之秘告訴了先祖。”

  “藏郎史書上著墨不多,只知道他們的文化與我們不同,文字也不同,信仰更是不同。這個國家鮮少與外界交流,幾乎與世隔絕。但據說那個國家對巫蠱之術很有心得,奇詭無比,神秘不可測。裡面人人都會一些巫術,品階越往上,巫術的能力就越高。”

  “當年藏郎地處大漠,全國居民依靠一條彎彎窄窄的結郎河而生。那條結郎河是方圓數百里唯一的一處綠洲,每年河流改道,藏郎國也隨之遷徙。可是如今過去幾百年,藏郎國和那條河早已不知去向。我派人去那裡尋找了一年多,仍是一無所獲。”

  蘇啟說到這裡,我漸漸明白了他的意思。

  假如藥石之方無解,不如換個方式。巫蠱之術歷來被各個國家嚴禁,或者為少數人掌握,死死封鎖的原因,在於它害人的程度大於救人。然而這並不意味著它天生便是邪惡,例如蘇國皇室秘傳的通天知變與起死回生之術在某種程度上便也能說成是巫蠱之術,因此證明這個東西不只有邪氣,還帶著靈氣。

  可是口頭一說如此簡單,且不說真的找到難於登天,就算真的找到了慣用巫蠱的高人,能不能解開我的病症,又是未可知。

  我摸索到蘇啟的肩膀,抱住他的脖子,輕輕地伏了上去。

  蘇啟沉默,只是很用力地擁緊我。

  我能活到今日,已是偷生。不論老天一年後究竟會不會按時索命,已然待我不薄。可一年後若是我仍然死去,哥哥付出的心血,絞盡的法子,和十年的壽命,上蒼都必然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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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1:14:37
36第 三十六 章      

     幸運的是,這一次太醫終於說的比較靠譜。第三日醒來,我的眼前又恢復了一片光明。雖然視力不如之前那樣清晰,但還能分清一丈之外宮人的鼻子和嘴巴,好歹讓我稍稍欣慰。

  我聽從醫囑每天由宮人推著去御花園曬太陽。御花園裡的荷花大都開了,正是賞荷的好時候,那圈池塘周圍本來圍了一圈人,然而在看到我過去之後,這些人眨眼間就默默消失了乾淨。

  賞花一事,是為數不多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事物之一。眾人欣賞,花就不只是花,就成了秀色,若是再有香泛金卮,煙雨微微,遠遠望去,紅幢掩映,綠蓋相隨,便會覺得仿佛該有的都有了,沒有的不必再有,僅僅一片池塘便是世間最為銷魂之處。而獨自欣賞,再怎樣好看的荷花也不過是一朵荷花,即便再賦予它孤高品格,也不過僅僅是碧水潭畔處的一抹豔色,蓮葉也還是綠色的蓮葉,花蕊也是黃色的花蕊。

  我本來心情就不好,這下更加鬱悶。只是既然走了,就不能再找回來,找回來也不是原先自如的味道,只好一個人對著這些光禿禿的花莖發呆。蘇啟不在蘇姿不在,我懶得再擺出笑容,面無表情地往輪椅上一靠,領事宮女頓時更加小心翼翼,還要擠出比哭還要扭曲的笑容來哄我。

  我看了愈發鬱悶,索性將跟隨的人全部找了理由打發開。池塘周圍環有假山,但大都很矮,不及膝蓋。我到了跟前,看到看到最近的一朵荷花不過堪堪一隻手臂遠,似乎只要探一探身就能拿到。我的手此時又有些力氣,看到那朵荷花粉白粉白,單看也算得上珊珊可愛,而四周又無人,便索性打算自己去摘。

  我用手撐住假山,另一隻手伸長了去夠。然而沒想到廊底一陣微風吹過來,那朵荷花顫了顫,在我沒抓穩之前脫離開。我更加小心地靠得更近了一點,伸手去抓的當口眼前卻突然一陣發黑,什麼都看不見,緊接著就是撐住假山的手腕一軟,我心叫不妙,人已經不由自主地朝前翻了過去。

  心念電轉之時,我閉著眼睛心想我真是活得太冤枉了,雖說這世上被雷劈死被水淹死的人不在少數,然而我卻是用十年壽命換回來的一年延命,比本就珍貴的生命更為珍貴十倍,今天假如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交代在這裡,我下了地獄以後一定要去質問黑白無常,拒絕走過忘川河,喝下孟婆湯。

  我幾乎已經可以聞到池塘裡那幽幽蓮葉清香,腰際突而被人一撈,人已經被拽住,接著被人一用力,我已經頭昏眼花地重新坐到了輪椅上。

  我睜眼去看救命恩人,卻看到一張不算熟悉但也不很陌生的臉。

  不久之前剛剛見過的秦恪。

  他這一次沒了那天和蘇啟對話時張口結舌的狼狽,將我撈起來之後遲遲沒有撒手,而是像發現了什麼一樣用一雙眼睛烏黑深邃地只盯著我看。

  這種眼神像極他的堂兄秦斂,帶有幾分深意,但不熱烈,只是溫和地在探索,然而同時又居高臨下,仿佛唯有他掌控別人,斷沒有反過來的時候,偏偏這股氣勢仿佛渾然天生,命定如此,讓人漸漸莫名覺得心虛,不由自主地想要服從。

  我心中也跟著心虛一跳,然而很快就回過神來。

  當時看了太多次,再加上我如今左右早晚不過一個死字,天不怕地不怕人更是不怕,所以定神之後便開了口:“放開我。”

  我指了指他仍然攬在我腰上的手。

  他一時沒有照辦,仍然望著我,直到分辨出我眼神堅定,抗拒意味明顯,才緩緩放開,輕聲道:“姑娘賞花太入神,連我在身後的腳步聲都沒有聽見。下一次要是想摘花,讓宮人代勞即可,剛才那樣實在太危險。”

  我心想哪裡還有下一次摘花,明年今日十有□我都熬不到,一邊還是很認真地道:“多謝。但我不是什麼姑娘,你幾日前應該見過我,也許忘記了。我是容姬。”

  他微微一笑,只點頭,但沒有說話。

  我正後悔方才為什麼要把宮人遣那麼遠去拿東西,以至於遲遲趕不回來,現在我和眼前這個人相對幹坐,實在無話可說。

  直到我眼光一凝,驀地落在他賞花的側臉上。

  那裡一片光滑,與常人無異。平常人看過去,也不過是一張不錯的側臉而已。

  可當年我為了去溜出庭院找秦斂玩,人皮面具便越做越熟。技術好了,眼光也隨之水漲船高。雖然我很想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眼前這個人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秦恪,可我發現我竟然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人皮面具就是人皮面具,畢竟不是真的人皮,就算做得再好,給了行家看到,也能一眼看穿。

  很不幸,我就是個中的行家。

  我望著他,一時之間心跳如鼓,大腦空白。

  我想,我隱約能猜到這面具後面的人是誰。

  蘇啟的暗衛派出去已經幾天,卻頭一次缺乏效率,至今尚未摸到秦斂藏身在哪裡。

  眼前這個人,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身姿,這樣的談吐方式,在未揭穿的秦恪的面皮底下也許可以渾水摸魚,可我既然犯了猜忌,這些就都越看越像一個人,漸漸遍地生疑。

  我望著他,他手上那枚熟悉的綠玉扳指猝不及防地落進眼裡,我忽然胸口憋悶,有些透不過氣來。

  前些天在燃香坊與秦斂重逢,甚至與他擦肩而過,我雖緊張,卻仍然鎮定。如今只我獨自一人面對他,他就靜靜站在我一尺之外,如此措手不及,我便難以遏制住臉上表情的變化。

  我匆忙撇頭,眼神驚疑不定,半晌才擠出兩個字:“多謝。”

  過了片刻,他才輕聲答:“不必。”

  接著我便咬住唇默然無語,好在很快我就聽到了宮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走進了這一方小池塘。

  我終於松了口氣,像是被狼追一樣急慌慌地喊冷,荷花也沒心情賞了,待宮人為我蓋了薄錦被之後就倉皇地離開了池塘。

  一直走了幾十米,也沒有勇氣回頭看一眼。

  回去以後仍然驚魂甫定,偏偏眼前又是一黑,長久都沒有緩過來。我閉著眼沒有出聲,再睜開時勉強看到一些光亮,便吩咐宮人將茶取來,接連毫無形象地灌下好幾杯,才終於能開始思考。

  我知道今日的反應大失水準,秦斂在燃香坊那一日已然喚出了我的名字,今日又給他面對面端詳了一番,我不知道下一次再給他撞見,他還會做出什麼事。

  我趴在桌子上,揪著頭髮很有些煩惱。我搞不懂秦斂這樣做在圖算什麼,也不知我究竟該怎麼做。又不能跑去問蘇啟,他肯定會說,你一直不承認你是蘇熙,他又能怎麼辦?

  這其實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總歸還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到時候我死了,便什麼都沒有什麼了。

  然而,我卻無法忽視心底那個越來越倡狂的想法。既然秦斂已經猜到,還來了蘇國,那麼就直接告訴秦斂,他沒有猜錯,蘇熙還活著,蘇熙就是我,他會怎麼辦呢?然後再讓他知道,我的病本來很早就可以好的,卻因與他有關的兩次中毒,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就要死了,他又會怎麼辦呢?

  想到這裡,我突然被自己嚇了一跳。在這個陰毒的念頭冒出來之前,我都不知我心裡藏了這麼多怨氣,自己都要死了,還想要拖著秦斂來為我傷心難過。

  我以為自己已經無所謂了,如今才發現並非如此。假如不再見到他,沒有他的消息,也許我會無所謂,再看一遍這世間花開花落就離開。然而現在我見到他,心裡某個角落便又開始不屈不撓掙扎。

  我默念了半天,還是無法把這個詭異可怕的念頭壓下去。從我第一次見到他,到我嫁給他,再到我服毒死去,似乎都是我在一廂情願追隨他的腳步,他在我的面前總是從容而沉穩,不曾慌張不曾失態,更不要提會做出秦楚當時愛慕阿寂時那份狂熱的追求姿態。

  我都沒有問過秦斂一次,他究竟有幾分喜歡我。

  如果他不喜歡我,那就罷了。可是他顯然還是有幾分在乎我的,有了這樣的認知,我就又想要貪求更多,忍不住想要他哄一哄我,逗一逗我,抱一抱我,在我離開的時候有他能陪著我。

  我本該做一個大度寬容,善解人意,不求不怨的公主,不論遇到什麼,先人後己都是應該而且必須的。可是如今,這樣自私的想法,本該壓制下去,卻在我心裡越擴越大。

  我還是忍不住。

  我沒有把遇到秦斂的事告訴蘇啟,有了這樣的念頭以後,我明顯有些神思不屬,也不知一貫見微知著的蘇啟有沒有看出來,但他一直沒有說什麼。

  不過從第二天起我再去御花園,身後必有一堆宮人緊緊跟著,再不能簡單打發走,不但伺候周到,還有專人陪我說話逗樂。宮人一副絞盡腦汁想笑話的模樣讓我看得很是不忍,於是後來反倒成了我跟他們講一些奇聞趣事,內容省略各種稱呼和名字,也簡化了細節,但還是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再後來大家都心情放鬆愉快的時候,大概是受到了大笑聲的驚擾,有只狸花貓突然從附近草叢中竄了出來,我眼前一亮,指著貓咪逃去的方向喊:“貓!貓!快追快追!”

  宮人一哄而上,草叢頓時像是被風吹過的長髮一樣被蹂躪得淩亂不堪。貓兒徹底被嚇到,幾下跳上了樹,在上面翹著尾巴警惕地往下瞧。宮人拿梯的拿梯,爬樹的爬樹,望風的望風,煞是熱鬧,我正聚精會神看追貓亂象,忽然聽到身後一把清朗的聲音輕柔地道:“蘇熙。”

  我聞聲回頭,嘴角甚至還掛著一撮兒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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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三十七 章            

  下一刻我全身就都僵硬,笑容凍在唇邊一時沒能收回來。

  身後的秦斂操著手,直直看著我。一身與宮中暗衛裝扮相仿的深灰色素袍穿在他身上,竟也能穿出幾分內斂淡然的味道。

  依然是好看的眉,卻擰著;依然是狹長的眼,卻眯著;依然是仿若天生就有幾分溫柔的唇,卻抿著。

  有眼尖的宮人覺察出不對,趕回來,打量著他身上的暗衛素袍:“你是暗衛?怎麼會站在那裡?”

  秦斂不答,兀自一步步朝我走過來,我抓著扶手仰頭看他,一瞬間有將近正午的陽光透過枝椏沒心沒肺灑下來,刺得人眼睛生疼。

  宮人想要喊人,被他掃了一眼後不由自主地吞聲。我看著他走到我的輪椅邊,半跪下來,手掌搭在我的手指上,看著我的眼睛裡一片暗沉波光。

  我別開眼,輕輕把手抽了回來。

  我道:“你認錯人了。”

  他輕輕開口:“那你是誰?”

  我張了張口,又閉上。

  罷了。

  都已經被認出來了,承認和不承認也沒什麼分別了。

  “世上人人都知道當今蘇國國君有一寵姬,患有腿疾,又體弱多病。南朝陛下連這個都不知道麼?”我正要說話,一句慢悠悠的話橫空插過來,我一抬眼,不遠處蘇啟手中捏著一把摺扇,雙手抱臂瞧著我這裡,嘴角翹起一抹皮笑肉不笑,而眼睛裡殊無半分笑意,“閣下不打招呼逕自跑來我這御花園,還放肆調戲我的愛妃,閣下大概是在南朝那種蠻荒之地隨心所欲慣了,忘了還有禮節這麼一說了吧?”

  蘇啟前面還說得像模像樣,說到後來把“調戲愛妃”幾個字吐出來後,我忍不住嗆了一聲。

  沒想到秦斂如今的臉皮也是相當之厚,看我一眼,重新握住我的手,並且不容我掙開,才淡淡開口:“大舅子若是不甘心,可以去趟南朝把我占的便宜再占回來。”

  我又嗆了一聲。

  蘇啟嘴角一抽,很快回道:“滾,誰是你大舅子。我沒空跟你扯閒篇,你最好立刻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否則就別怪我不客氣。”

  秦斂道:“不知陛下打算怎麼不客氣?”

  蘇啟微微一笑:“自然是殺了你。”

  蘇啟這樣說著,腳下微微後退兩步,身邊兩側突然鬼魅般閃出幾條身穿暗灰色袍子的暗衛,臉上皆用半張面具遮擋,擺出一副要迎戰的姿態。

  蘇啟將摺扇展開,擱在手心一下下地搖,說:“幾個月前沒能在戰場上一箭射死閣下,我可是遺憾得好些天都沒睡好。可今天陛下既然巴巴把自己送來蘇國,蘇某就只好勉為其難地笑納了。”

  秦斂慢慢站起來,道:“可惜我還沒想死,還要帶著蘇熙一起回去。”

  “你放心,等你死了,我自會派人把你的屍骨安安妥妥送回南朝去。至於蘇熙,早就被你殺死在南朝,你跑來蘇國犯什麼神經。”

  秦斂回頭看我:“早就聽說蘇國蘇啟生性涼薄,除了對兩個妹妹呵護有加,其餘人等是死是活眼睛都不會眨一眨。所謂寵姬自五個月前蘇南一仗之後才入宮,四個月前突然被冊封,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陛下前一天還為了妹妹蘇熙的死怒髮衝冠傷心不已,轉眼就又和一個腿疾女子感情甚篤蜜裡調油甚至是大赦天下為容姬祈福,這樣的好速度,想來陛下真是神人一個。”

  蘇啟冷冷地道:“閣下真是謬贊了。我再怎樣不可思議,也不勞你操心。總好過南朝國主兩度為了所謂國家利益算計到一個弱女子頭上,最可恨的還是最終竟然還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皇后死在你面前。世上倒是還說南朝國君是一個賽一個的癡情,我看這兩個字跟你沒什麼關係,有個說法叫蛇蠍心腸,用在你頭上正合適。”

  秦斂面色僵了一會兒,慢慢地說:“我帶蘇熙回去,以任何條件交換。”

  蘇啟冷笑一聲,摺扇輕輕一頓,又輕輕一搖,身旁的暗衛霎時直沖秦斂而去。

  幾條人影迅速纏鬥在一起,驚起涼風無數。我大吃一驚,蘇啟沒有看我,只說:“我今天要他死,我沒在開玩笑。”

  我張張口,沒說出話來。又轉頭去看秦斂,他一個人手無寸鐵,對上五個頂尖的帶刀暗衛,我再不懂打鬥,也知道他有些吃不消。

  蘇啟走過來,將我的輪椅推遠一些,離著幾丈遠看那邊的以多欺寡。我緊緊盯著,眨眼都沒有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秦斂被逼得連連後退,一名暗衛飛身而起,趁秦斂沒有注意,在他身後掄起長刀,朝著他的頭重重地劈了下去。

  我不可遏制的驚叫,隨即緊緊捂住了雙眼。

  我的心口咚咚直跳,並且還有越來越快的架勢。蘇啟蹲下來,拉開我的一隻冰涼的手開始揉搓,一邊緩聲問:“怎麼,終於心疼了?”

  我立即反手抓住他:“哥哥……”

  “你不是殺不了他麼,”蘇啟說,“我來幫你殺。”

  我咬了咬唇,看見秦斂的肩膀上已經汩汩滲出鮮血,心中一顫,扭頭快速對蘇啟說:“不行。不要殺他。”

  蘇啟笑一笑,端詳我半晌,低低歎了口氣。

  我知道蘇啟歎的這口氣裡隱含的意思。蘇啟一定是想說,秦斂就算是現在當場死了南朝也不能說什麼,這個人活著對蘇國只有百害而無一利,蘇國全國都巴不得除了他死而後快,沒了秦斂一個人,可以省下將來蘇國對付南朝時的幾萬兵力和數十萬石軍糧。而至於我,我中毒一次,自殺一次,如今的殘喘,將來的早逝,全都是因為不遠處的這個人。我真是糊塗得要命,才會為這麼一個人求情。

  蘇啟若是對著其他人,一定會將這些話全都刻薄地說出來。他如今只不過念在我是將死之人的份上,對我口下留情罷了。

  我咬著舌尖緊張地看著蘇啟,看他思量半晌,仍然開口道:“不行。他今天必須得死。”

  我一下子抓緊他的衣袖,低聲說:“哥哥,我畢竟曾經那麼喜歡他,你讓我眼睜睜看他就這麼沒命,換做是你,你也不會忍心。”

  蘇啟說:“可是你留下他又做什麼?”

  我張了張口,一時啞口無言。略整理心神才說:“是沒有什麼用。可我曾經喜歡他喜歡到那種地步,如今就算什麼都沒有了,也不能看著他死。這些東西不是僅用理智就能處理掉的,感情這種東西就像是摻在飯菜裡的醋和鹽,肉眼看不見,唯有嘗一嘗才能知道味道。哥哥還沒有遭遇過這種滋味,以後便能知曉。”

  蘇啟望瞭望天,手中摺扇上的扇穗隨著他的手而輕輕搖擺,他伸手緩緩去捏平那些不安分的流蘇,我看得心都糾集起來時,聽到他又是歎了一口氣。

  他一歎氣,我便大大地松了口氣。

  蘇啟動了動腳下,將地上的幾顆石子朝著那邊踢過去,恰恰打落幾人交手的兵器,又揮一揮手,那幾個暗衛暫態齊齊停了手,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得仿若人間蒸發一般。

  正午毒辣的陽光平鋪直敘灑下來,秦斂靠在樹上低低咳嗽了兩聲,低首的面容隱在後面看不清。我猶豫了一下,想著究竟要不要推著輪椅過去,蘇啟在身後涼涼地說:“放心,他可死不了。暗衛砍他三刀都沒把他隨身帶著的那些南朝暗衛逼出來,可見離死還早著呢。南朝陛下把苦肉計做到這份上,真是十足的不要臉。”

  秦斂又咳嗽兩聲,沒理會他,目光望向我,輕聲開口:“熙兒。”

  他一說話,我本來想要自行推輪椅過去的打算隨即消彌無形。

  這種膽怯不知從何而來,卻越生越大,將我整個人都籠罩住,不得動彈。

  方才對蘇啟說得十足信誓旦旦慷慨激昂,現在一旦靜下來,卻只覺得眼眶有些發酸,那些方才沒能來得及泛上來的複雜心情,此時今時盡數翻湧上來。

  我將手收回膝上,低下頭。感覺到腳步聲走近,秦斂低下身,重新握住我的手。

  他肩膀手臂上仍有血跡滲出,卻不管,微微抿起唇,戴著熟悉綠玉扳指的拇指撫上來,像是想要揭去我臉上的人皮面具。

  我低聲說:“揭不下來的。比你的要牢固許多,一個月才需要換一次,換的功夫也很費事。”

  秦斂改為要握住我的手,還沒碰到指尖,就聽到啪地一聲,有把摺扇甩過來,直直打中了他的手。蘇啟臉色還發著青,一臉挑剔嫌棄地審視秦斂半晌,冷聲道:“這裡是孤的御花園,容姬是孤的寵姬,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拉拉扯扯,你又在找死是不是?”

  我再一次嗆了一聲。

  最後我們三人去了曾經我身為二公主時的住處明珠殿。如今我的身份還是容姬,和一個男子公然進了晨曦殿,是無論如何不行的。這等綠帽要是讓蘇啟戴大了,他會愈發勃然大怒的。

  嫁到南朝之前我在宮外小院常住,明珠殿只不過是暫居之處,嫁到南朝之後更是歸期遙遙無期,然而所幸蘇國皇宮中的人個個勤勉,我雖然快要兩年都沒有來這裡,這裡仍然乾淨有序,院子中甚至一根雜草都沒有長。

  方才我情緒波動太大,在路上時眼前一陣發黑。好轉後便察覺秦斂一直在看我的臉色,似乎很想捉住我的手,然而每一次都被蘇啟重重敲開。後來他想要替掉蘇啟來推輪椅,被蘇啟狠狠踩在腳上,撚了好幾圈才放開,接著蘇啟嘴角牽著笑容,乾脆俐落地吐出一個字:“滾。”

  秦斂自然沒滾,他一向都只有讓人滾的份,沒有主動滾的時候。結果便是三個人一起到了明珠殿,我被扶到床上倚坐著,蘇啟坐在床頭拿眼刀嗖嗖地刮向一尺之遙坐著的秦斂,秦斂完全無視蘇啟的挑釁,在屢次試圖接近床邊都被蘇啟阻擋之後,開始拿過宮人遞來的手巾擦拭血跡。

  過了一會兒,沒想到蘇姿也趕了過來,緊貼著蘇啟坐下來,一同審視著秦斂,於是一向冷清的明珠殿更加熱鬧了。

  我從假寐中偷偷睜開一隻眼,發現這陣勢儼然三堂會審,一時間頭更暈了。

  起初殿中靜得很,直到宮人端來茶盞,才響起細細的撇茶聲音。蘇姿抿了一口,歪頭對蘇啟道:“這茶香氣高爽,顏色清明,我很喜歡。以前似乎沒喝過,是今年新進貢的茶葉?”

  蘇啟頓了一下:“我這也是頭一次喝……”

  秦斂略略斂了斂衣袖,目光沉靜道:“這是我這次從南朝帶來的茶葉,只南朝一處地方特產,特地請二位品嘗品嘗。如果喜歡,可以全部送給二位元。”

  我聽罷嗆了一聲,不光是我,蘇姿蘇啟的臉色也齊齊變了變。

  這事情想想就有點憂心。雖說南朝蘇國互**細早已有之,偌大的宮中混進個人來也未嘗不容易,再者宮中人飲食之前必定是要驗毒的,所以就算混進人來也不算什麼,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對蘇啟權威的挑釁,他一向對蘇國皇宮的滴水不漏很有把握,然而現在隨隨便便一個端茶的宮女都是秦斂派進來的,就可以想像這宮中秦斂的奸細還是有很多的,這種事蘇啟只需略略一想就能讓他的臉色十分精彩。

  果不其然,蘇啟的臉色已經黑得堪比鍋底,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在後悔剛才為什麼不直接殺了眼前這個礙事欠揍又找死的人。

  秦斂還是十分淡定,仿佛這就是順理成章一樣。如今殿中四張面皮上獨獨他自己露出這種表情,這就意味著秦斂真的很有膽量。

  其實我很想感慨一句,果然這世上沒有最無恥,只有更無恥……

  蘇姿最先反應過來,把茶盞啪地一放,面帶微笑道:“哦?不知蘇熙在南朝時有沒有喝過這茶,那天你讓她自盡時,毒藥是不是就擱在這種茶裡?”

  秦斂的臉色有些變了,蘇啟再接再厲道:“說到這個,我再告訴你,蘇熙小時候身體不好,咳疾纏身,按照太醫的說法,本來長大了便會自然痊癒,然而幾年前你來蘇國,狼心狗肺地下毒給蘇熙,你甩甩袖子走得無比瀟灑,她回來後吐血吐得昏天黑地,太醫聯合診脈,說她不可能再活過二十歲。”

  秦斂的臉色微微變白,還沒有開口,話又被蘇姿堵住:“再後來她嫁去南朝,你又一次讓她服下毒藥。你不要懷疑蘇熙那天喝的是什麼龜息之藥,她那天喝的是真真正正的魂醉,喝下去斷沒有還魂一說。這藥專門用來對付權貴,那時本來是用來對付你的,可惜她心軟下不去手,只好自盡。如今她雖然僥倖又活下來,但太醫已經斷言她還剩下半年可活。”

  秦斂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而蘇啟仍然意猶未盡:“你也看到了,她現在雙腿不能再行走,幾天前又添了不能視物的病症,如果這樣下去,未來半年蘇熙不會過得很舒坦,可能還會聽不見東西抬不起手腕,最終五官衰竭而亡。秦斂,你不來便罷了,來了這裡又知道這些,你還憑什麼帶走蘇熙?”

  蘇啟的話音剛落,蘇姿清冷的聲音又跟著響起來:“如今蘇熙僥倖活下來,你尚且僥倖見到了她。假如那時候她真的被你毒死了,你做出悔之莫及的態度又給誰看?你既然當初篤定了主意要毒死她,現在就不妨當她死了。這樣反悔,實在可笑。”

  在我這裡看過去,秦斂的神情勉強還算平靜,臉上卻早已血色全失。他漆黑的眼睛突然對向我,我猝不及防地跟他對視,正不知該說些什麼,蘇啟很快又把話茬撿了起來:“看夠沒有?看夠了就站起來出去,問你的暗衛借把刀子,自行了斷得了。如果你想留全屍,我也可以好心一把送你瓶魂醉,一定讓你死得快又不痛苦。”

  “不妨再等等,”秦斂慢聲開口,“若半年後蘇熙果真離開,我自然會去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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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三十八 章               

  我瞪大眼望著他,蘇啟捏著扇柄開合的手也停下來,眯著眼睛仔細打量了他半天,才輕輕笑了笑,道:“蘇姿。”

  “什麼?”

  “你覺得他的話可不可信?秦斂突然變成癡情種我有點不適應。”

  蘇姿道:“南朝陛下金口玉牙,一般來說比你的信用好多了。”

  蘇啟:“……”

  蘇姿繼續道:“當然南朝陛下同時也詭計多端,他不會直接背棄盟約,但他會拐著彎兒陰人。”

  蘇啟彎唇一笑:“尊敬的南朝陛下,你看呢?”

  秦斂淡淡道:“二位雙簧何必唱這麼久,我從南朝過來,自然是誠心誠意。要簽訂協約,簽就是。”

  “那就好,不過話說回來,你就算肯給蘇熙陪葬,她也不能和你再去南朝。明天我命人將協議擬出來,希望到時候南朝陛下還能信守諾言。”蘇啟敲敲手心站起來,順便拖走了蘇姿的手腕,“走了。沒見蘇熙一直插不上嘴急得臉都紅了麼。給她點時間問話。”

  我一愣,伸手要去抓蘇啟的袖子:“哥哥……”

  蘇啟飄逸閃開,頭也不回地沖我擺手:“我去給你拿條鞭子,一會兒如果問得氣著了,順手抽死人也沒什麼。”

  “……”

  最終鞭子還是被無語地送了來,與鞭子一起送來的還有太醫。後者大抵是蘇姿的命令,按照蘇啟的脾氣,他才不會對秦斂手軟,倒是巴不得他現在死了才好。

  等傷口被包紮好,所有人都出去,殿中只剩下我和秦斂兩兩對望時,其實我有一點不自在。因此當秦斂坐在床邊,試圖撫摸我的頭髮時,我下意識往裡面挪了挪。不想這個動作卻給了他更加靠近的藉口,秦斂想要無恥的時候和蘇啟也沒什麼分別,我不小心在床邊留出這樣一條縫隙,他便順勢褪了鞋子上了床榻攬住了我。

  我:“……”

  他的手按在我的頭髮上,低低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熙兒。”

  “你先放開我。”我悶悶地說。

  秦斂頓了一下,仍然沒有鬆開,反而握緊了我的手,他的指尖冰涼,比我的還要涼許多,我略動了一下,便聽到他又重複了一遍我的名字,這一次帶了幾分喑啞:“對不起。”

  過了一會兒,我慢慢搖頭,說:“你有你的考量。這種事如果是蘇啟碰上,他也會這樣做。你們都是一樣的。”

  我說這話其實是有些違心的。如果真心從秦斂角度出發,我就不該說最後那句暗含幽怨的話。我在心裡一邊拼命告訴自己要做個大度的公主,要顧全大局體貼寬容,一邊巴不得索性就做個目光短淺的妒婦,受不得丁點委屈,秦斂只能是屬於我的,什麼江山,什麼謀略,統統都不值一提。

  索性我還有點理智,心裡那個委屈的聲音喊得再大,還是成功地做到了口不對心。

  秦斂將我抱得更緊,輕輕道:“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對你。蘇熙,我很喜歡你,從你的眼睛從牆頭上探出來的那一刻就開始喜歡。讓我以後都繼續陪著你,你去哪裡我都陪你去哪裡,好不好?”

  我搖搖頭,捂住眼睛,仍然無法阻止水澤大片大片蔓延開。秦斂輕輕把我的手臂掰開,我覺得這個哭泣樣子實在難看,可是又止不住,於是大力掙脫了他,鑽進被子裹住頭,咬住被角繼續掉眼淚。

  秦斂隔著被子一遍遍撫摸我的頭和背,輕聲說道:“我知道那時你不會用什麼龜息之藥,你不會撒謊,服毒就是真的服毒。當時你眼神絕望,我卻仍然那樣對你,都是我的不是。幸好你還活著,蘇熙,你還活著,沒有什麼消息比這一個更讓我高興。”

  我的哭泣毫無形象,並且更大聲了。

  他似乎是想要把被子拽開,卻被我更緊地裹住。秦斂嘗試數次未果,只好湊近被子的一點縫隙,低聲說:“不要這樣悶著,嗯?傷心的話咬我就好了,好不好?”

  又與他角力半天,這次以我力氣不足失敗告終。我一口咬住他的衣袖,聽到一聲悶哼,但沒有被掙開,反而我整個都給他圈住,兩個人一起縮進了被子裡。

  良久我才鬆開牙齒,眼淚汪汪地瞪著他。秦斂道:“夠了麼?”

  我擦擦眼淚,癟嘴道:“沒夠。”

  秦斂把另一隻袖子送到我嘴邊,我一扭頭,嗚嗚咽咽地趴在枕頭上不理他。我趴著,秦斂也跟著趴下來,過了一會兒我扭過頭來瞪視他:“我不要跟你去南朝。”

  秦斂撫摸著我的頭髮,柔聲道:“只要你不趕我走,在哪裡都可以。”

  “……”

  實話講,如此順從的秦斂讓我著實有些不適應,但看他從善如流的態度,倒仿佛這些熟極而然一般。我呆呆望他半晌,問出一直以來疑惑的問題:“你為什麼會知道我還沒有死呢?”

  他頓了一會兒才說:“玉墜。我那時候送你的那塊玉墜,和我手上的扳指是用一塊碧玉雕刻,那塊碧玉是一個道觀的道士所贈,說有尋骨辨蹤的靈異用處。從戰場上回來後我只是猜測,後來找道士辨認之後,才知道你還或者,人在蘇國。”

  “所以你在燃香坊中見到我,便能認出我來了是麼?”

  秦斂道:“我只知道你在蘇國,碰巧那時蘇啟為容姬求醫的告示貼到了邊境,探子來報,我才懷疑他們是用寵姬的方式將你藏了起來。這方法雖然荒誕,卻很符合蘇啟那種人的處事風格。再後來我在燃香坊看到你,喚你的名字只是試探,但前幾日在御花園,我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玉墜,才真正確定。”

  我瞪圓眼睛,下意識握住脖頸間的玉墜,依然幽綠如常,不見任何與其他玉相異的地方。這塊玉墜我醒來的那天本來是想扔了的,然而它的形狀和成色實在讓人愛不釋手,我思索半天,才決定把它繼續留在身邊。

  我想到燃香坊那天的相遇,便很快想起了我送給阿寂的那個錦囊,繼續問道:“為什麼那個錦囊會在你的手裡?阿寂呢?她現在怎麼樣了?”

  “阿寂過得很好。錦囊只不過是她在進宮時偶然落下的,被我撿到了。”

  我狐疑地瞧著他,道:“怎麼會呢。阿寂從小到大都沒有丟過東西,更何況是我給她的錦囊。”

  我炯炯有神地望著他,秦斂清咳一聲,別開我的注視,說道:“好吧,我承認,是我暗中從她那裡摘下來的。你在臨別前送給了她許多東西,卻只留給我一個沒有繡完的枕頭皮,我很忌妒。”

  我十分驚詫,微微張嘴:“你……忌妒?”

  秦斂突然微笑:“你想不想念阿寂,要不要去南朝看看她?”

  我認真地說:“我自然是很想念她的,也很想看看她,可是我不會和你去南朝的。我和你講,你不要轉移話題,我們來繼續討論一下,你剛才說你忌妒是不是?我沒有聽錯對不對?可是你怎麼會忌妒呢,你明明對我都一直都是任我自生自滅的樣子,我再翻江倒海也脫不出你手心的樣子……”

  秦斂又清咳一聲:“說了這麼多,你渴不渴?我很渴了,要去喝杯茶,也給你倒一杯如何?”

  “你不要這樣糊弄我……”

  秦斂不由分說下了床榻,很快端來兩杯茶,喂我喝完後又很快堵住了我的唇,然而這一次是以唇相就,等到唇瓣分開的時候,我又要開口,被他順手喂進去兩顆梅子。

  “……”

  他將我嚴嚴實實地塞進被子裡,低聲說:“是,我真的很忌妒,我也很後悔。”

  他這樣坦白,我便說不出什麼來了。

  我想秦斂捏住了我的軟弱之處。我一直都很想很想親口聽他對我說他喜歡我,他也是會忌妒的,這是我長久以來的願望,從我看他的第一眼開始,不想今天晚上一一實現,實在讓我感到安心而滿足。

  我想我也沒有什麼其他的要求了,便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然後垂下眼,假裝若無其事地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秦斂輕輕笑了一聲,反手將我整個手包裹住,似乎帶著點感慨道:“一點都沒有變……”

  我抬頭去望他,被他輕輕蓋住眼睫,緊接著他便也上了床榻摟住我,熟悉的溫熱感傳過來,他在我耳邊輕輕說:“好了,今天發生這麼多事,你也困了,睡吧。”

  我其實並不是很困,這些天儘管一直都懶洋洋地不想起床,閉上眼的時候卻一直都是清醒著的。不是不想睡,而是如何都睡不著。這大抵也是蘇啟說我面色越來越差的原因之一,然而想想我的臉色本來就十分差,再差一點也無妨,於是這一點也沒有同蘇啟說起。每每我在夜裡使勁閉眼仍無法睡著時,便不無自嘲地想,白天晚上都是清醒的,那就意味著我這半年其實是一年的時光,這樣想一想倒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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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3 01:15:32
39第 三十九 章           
 
  而如今秦斂的手輕輕拍著我的背,我不停翻來覆去,長久地沒有睡著,他便長久地一直拍下去。我很想睜開眼皮告訴他不需這樣,但想一想這樣失眠一定會讓人擔心,便忍住沒有說。後來想想索性就裝睡好了,便在他懷中尋了一個最舒適的位置,抱住他的一條胳膊,裝作呼吸綿長一動不動,這樣又過了一會兒,他果然停了下來。

  我心裡松了口氣,半邊身子早已麻木,正思忖如何才能不動聲色地翻身,忽然察覺到他的手指撫上了我的眉心,因為指尖冰涼,差點讓我下意識擰起眉毛。

  好歹忍住之後,才發現他的手指不僅冰涼,還在微微顫抖。從眉毛撫到臉頰,然後是耳垂和脖頸,他指尖的溫度一直沒有緩過來,並且可以察覺出即使再盡力控制,卻還是無法讓遊移的五指停止顫動。

  我怔了怔,想睜開眼看一看他,說一些安慰的話,然而轉念一想,他這個樣子一定不想讓人看到,便閉緊了眼沒有聲張。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停了下來,隨即我便感到額頭上落上輕輕一吻,卻帶著一些濕潤。

  很快我又聽到秦斂極力平緩卻仍然有些不穩的呼吸聲,哽咽細微,若不是在這寂靜之極的深夜,是無論如何都聽不到的。

  我頓了頓,這一次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張開眼睛。

  我終究在臨近天亮時睡了一會兒。醒來時還未睜眼便聽到對話,秦斂在壓低聲音向宮人詢問有關我的種種,從忌口到藥方再到穿衣和按摩,問到最後還有各種私密問題,我聽得都有點臉紅,沒想到他的聲音自始至終都很鎮定。

  等到他問及有關我洗浴的注意事項時,我再也忍不住,睜開眼睛重重咳嗽了一聲。

  不料睜開眼仍然是一片黑暗,我呆了呆,重新閉上再睜開,眼前仍然漆黑如暮。嘗試揮了揮手,還是瞧不見。

  有雙手很快握住我的,我低下頭睜大眼,結果卻沒有改變。這回我終於認命。

  宮人去請太醫時,我的手一直被秦斂牢牢攥住。但他一直沒有開口,我便有些忐忑,小聲問他:“你怎麼了?”

  片刻後才聽到他的聲音:“你服下魂醉醒來以後,你有沒有覺得恨我呢?你本來應該恨我的。”

  我安慰他說:“你不要多想。我雖然看起來好像活得很痛苦,但其實我自己並沒有覺得很痛苦。每天只是喝藥而已,反正我從小喝藥也喝得很多了,再多幾碗也沒有什麼很大關係。你想想看,假如我沒有被太醫斷定活不過二十歲,那我就不會千里迢迢地去南朝嫁給你。那豈不是很可惜。”

  秦斂笑了一聲:“這也沒有什麼可惜。嫁給我也沒有什麼好……”

  他只說了一半,後面聲音越來越低,我聽不分明,胃口吊起來的時候,他卻又不說了,讓我不得不催促他:“嫁給你什麼?會怎麼樣?你怎麼不說下去呢?”

  他的手掌落在我的頭髮上,輕輕摩挲:“沒有什麼。我只是在想,你嫁給我的日子那麼短,我都還沒有把以前的畫給你看。”

  “什麼畫?”

  他說:“我從蘇國回去後閑來無事畫的塗鴉。那時我還以為你會長高一點,便把你畫到了桂花樹一樣高,沒想到你嫁去南朝時仍然是在樹下。”

  “……”

  御醫來之後,也沒有什麼有效方法,照例說的還是那些話。我聽得乏味,秦斂沉默了片刻,開口道:“醫術上沒有記載,其他書上也沒有辦法麼?”

  “要辦法,自然也是有的。”太醫跪在地上尚未開口,蘇啟涼涼的聲音插了進來,“只要把南朝陛下的心挖出來,過一遍沸水再過一遍油鍋,再在火上燒成粉末,混到水裡喝下去,雖說不一定會見效,但也沒有史書說一定沒有療效。太醫,你說是不是?”

  “……”太醫擦擦汗,決定不要理會蘇啟的胡說八道,答道,“臣昨晚翻看古書,發現有一病例與如今的症狀很相似,那名病人也是五官漸衰,醫術無法,最後依賴一偏門法子起死回生,但是,但是……”

  蘇啟停了停,冷聲道:“說下去。”

  “這法子並非藥石針灸等傳統療法,而是使一種蠱蟲進入身體,蠱蟲生則人生,蠱蟲死則人死。但因方法驚世駭俗,不為中原所容,並且這僅僅為野史記載,是否真實也未可知,臣只能口頭一說,無法施行。”

  這話和當時蘇啟跟我講的沒什麼分別。蘇啟沉默片刻,讓人退下,轉而握住我的手,同我道:“怎麼會突然看不見了呢?是不是昨晚被秦斂氣到了?一定是這樣。”

  其實我的眼睛在診脈這段時間裡恢復了少許,可以霧濛濛地看到蘇啟的身影輪廓,甚至還可以模糊看到他故意踩了秦斂一腳,似乎還撚了幾下,就差被把秦斂踢下床去。

  失明本來就是太醫預測的症狀,如今只不過是在按部就班地驗證罷了。我有些汗顏,轉移話題道:“其實還可以看到一點點你的影子,這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沒有什麼。我餓了,哥哥,早膳我想吃芙蓉玉露糕。”

  蘇啟毫不猶豫道:“好。讓秦斂給你去做。”說罷又踢了秦斂一腳。

  我嗆了一聲,轉眼去看秦斂,他挑了挑眉,捏住玉扳指的手轉了轉,抬頭看向蘇啟:“大舅想吃什麼,索性我一起做。”

  蘇啟先是嘴角不可抑制地抖了抖,再是冷笑:“你會有這麼好心?”

  秦斂雙手籠袖,臉上掛起一點淺笑:“反正我的**還剩下許多。”

  “……”

  這應該是秦斂二十幾年來的頭一遭進廚房,不過也應該算是我的頭一遭。我的視力漸漸又好了一些,便搖著輪椅跟在秦斂後面,好奇地看著他無從下手的模樣,終於確認他也並非無所不能。秦斂再是淡定也被我笑得有些惱怒,抹了一個小麵團粘在我的鼻尖上,蹲下來和我四隻眼睛對望,笑了起來。

  他把一隻小豬模樣的麵團放在我手心裡:“前幾天飛鴿傳書,再過些日子阿寂就要到蘇國了,你想不想看看她?”

  我一愣,很快抓住他的手:“她什麼時候到?”

  秦斂看了一眼剛才他辛辛苦苦捏起來的小豬,此刻早已被我按成了扁的,嘴角抽了一下,說:“路途遙遠,大概還要十多天才可以。”

  我略微想像了一下我與阿寂見面的情景,心中祈禱到時候最好不要太傷感。雖然實際來說我的確離死不算很遠了,但我還是不希望別人每一次與我相處時都當成最後一面一般。蘇啟近來就常常這樣,他自做了國君,本該愈發忙碌才對,然而一天之中我卻有大半時間都能看到他在我周圍晃悠,手中奏摺一篇也無,只會捏著一把摺扇,抑或是一盞茶,坐在我身側,拐著彎逗我開心。他以往總喜歡捉弄我,現在連捉弄都沒有了,只絞盡腦汁讓我能笑一笑。而每當我回頭再扭頭時,偶爾便會看到他撐著頭思索,眼中出現罕見的苦惱,在對上我的眼神後又會換成微微一笑。

  我覺得有些傷感。而想到蘇啟做的這些都有在為以後積攢回憶的意味時,我就更覺得心酸。

  死並不是一個很讓人恐懼的詞,相反,當一個人活得備受折磨時,它意味著解脫。然而對於剩下那些活著的人來說,死亡反倒是一種恐懼。

  過了幾天,蘇姿將我臉上的人皮面具洗了下去。又過了一日,蘇啟和秦斂簡單舉行了一個儀式,按照秦斂之前承諾的那般簽訂了文書。

  那時正逢我的眼睛再度失明,便很惋惜地沒能看到當時一干大臣的各式精彩表情。不過後來聽蘇姿描述,蘇國上下果然對蘇啟將親妹妹納為寵姬的作為感到嘔血,有位保守而正直的三朝元老甚至因為太過震驚導致一口痰卡在喉嚨中,差一點就背過氣去。蘇啟倒是一直老神在在,其實他一直都很老神在在,尤其是每逢人家都在討伐他的時候蘇啟就更是老神在在,以至於蘇姿和我都懷疑他是否根本就很享受這種處在漩渦中心偏偏又掉不下去反而還主宰雲雨的悠遊感覺。

  而至於南朝的反應,相對來說就複雜得很了。大概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如今簡直比禍水還要禍水,比狐媚還要狐媚,不死的時候已經很折騰,不想死了之後更加不能消停,而且還會奇跡般地死而復生,這簡直是話本裡才能發生的事情,可偏偏就成了事實,不但成了事實,還很苦命地發生在了南朝。這就足夠讓南朝人感到憤怒了。這些人沒有立刻揭竿起義,已經很夠給秦斂面子了。

  但秦斂對這些反應統統無動於衷,或者說他簡直就和蘇啟一樣的老神在在,每日只專注於幫我穿衣洗漱喂我吃飯喝藥這等雜事上,儼然從一個國君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生命不息嘮叨不止的老媽子。

  我一開始對秦斂的這種轉變十分不適應,蘇姿卻是很冷靜地同我說:“有什麼需要適應的,既然他肯當女子給你使喚,那你當他是女子使喚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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