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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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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蔡東藩]民國通俗演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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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6 16:42: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九回     日公使保留眾罪犯 靳總理會敘兩親翁



  卻說徐總統迭下命令,黜免段系,至通緝罪魁以後,已與段系不留情面,遂又陸續下令,罷免湖南督軍,兼長江上游總司令吳光新職,並將長江上游總司令一缺,飭令裁撤,所有吳光新舊轄軍隊,由王占元妥為收束,借節軍費。同日,又褫奪吳炳湘原官,及勛位勛章,說他黨附徐樹錚等,不知遠嫌,有背職務,雖經免職,未足蔽辜,應褫奪陸軍中將原官,暨勛位勛章,以示懲儆云云。過了數天,已是八月三日,復由徐總統下令,解散安福俱樂部,令云:
  政黨為共和國家之通例,約法許集會結社之自由。安福俱樂部,具有政黨性質,自為法律所不禁。近年以來,迭據各省地方團體,函電紛陳,歷舉該部營私誤國,請予解散。政府以為黨見各有不同,自可毋庸深究。乃此次徐樹錚、曾毓雋等,稱兵構亂,所有參預密謀,籌濟餉項,皆為該部主要黨員。觀其輕弄國兵,喋血畿甸,肆行無忌,但徇一黨之私,雖荼毒生靈,貽禍國家,亦若有所不恤。是該部實為構亂機關,已屬逾越法律範圍,斷不能容其仍行存在。著京師衛戍總司令,步軍統領,京師警察廳,即將該部機關,實行解散。除已有令拿辦諸人外,其餘該部黨員,苟非確有附亂證據者,概予免究。
  其各省區,如設有該部支部者,並著各該省區地方長官,轉飭一律解散。此令。
  再進一步的辦法,就是撤換王揖唐了。徐總統不遽下令,但使國務院電致江蘇,將王揖唐的議和代表,即日撤銷,改派江蘇督軍李純,為南北議和全權總代表,與廣東軍政府接洽和議。李純本與王揖唐有嫌,遂有一篇彈劾王揖唐文,電達中央。徐總統乃申令道:
  據江蘇督軍李純電呈:「王揖唐遣派黨徒,攜帶金錢,勾煽江蘇軍警及緝私各營。並收買會匪,攜帶危險物,散佈揚州、鎮江省城一帶,以圖擾亂,均有確鑿證據,請拿交法庭懲辦」等語。王揖唐經派充總代表職務,至為重要,乃竟勾煽軍警,多方圖亂,實屬大乾法紀,除已由國務院撤銷總代表外,著即褫奪軍官,暨所得勛位勛章,由京外各軍民長官,飭屬一體嚴緝務獲,依法懲辦。
  此令。
  王揖唐寓居滬上,距京甚遠,不比那小徐等人,留住京師,一時不能遠颺,權避日本使館中。所以命令雖下,一體嚴緝,他卻四通八達,無地不可容身﹔就使仍居上海租界內,亦為中國官吏勢力所不能達到的地點,怕甚麼國家通緝呢?這叫法外自由。但徐總統承認曹、吳要求,除新舊國會未見解散明文外,餘已一律照辦。更因段派中尚有數人為曹、吳所指劾,因復連下二令道:
  前以安福俱樂部為擾亂機關,業有令實行解散,所有籍隸該俱樂部之方樞、光雲錦、康士鐸、鄭蒐瞻、臧蔭鬆、張宣,或多方勾煽,贊助奸謀,或淆亂是非,潛圖不逞,均屬附亂有據,著分別褫奪官職勛章,一律嚴緝,務獲懲辦。其餘該部黨員,均查照前令,免予深究,務各濯磨砥礪,咸與維新。此令。
  邊防軍第一師師長曲同豐,第三師師長陳文運,陸軍第九師師長魏宗瀚,第十五師師長劉詢,謙威將軍張樹元,於此次徐樹錚稱兵近畿,甘心助亂,以致士卒傷亡,生靈塗炭,均屬罪有應得。曲同豐、陳文運、魏宗瀚、劉詢、張樹元,著即褫奪軍官軍職暨所得勛位勛章,交陸軍部依法懲辦,以伸軍紀。此令。
  令申所布,徒有具文,各犯官統聞風避去,近走津門,遠赴滬瀆,津、滬均有外國租界,非中國法律所能及,鴻飛冥冥,弋人何篡?外人譏中國為紙糊章程國,端的是不謬呢。章程國尚有章程,現今中國朝令暮更,並章程國三字,尚有愧辭。惟曹、吳所最痛恨的乃是小徐,小徐與段芝貴、曾毓雋等匿居日本使館,曹、吳必欲外人交出,按法懲辦,因即迭呈徐總統請與日使館嚴重交涉。徐總統申飭外交部照會外交團,索交禍魁徐樹錚等十人。當經英、法、美三國公使分別復稱引渡罪魁事,引渡二字系含有交出意義,語本《日本法典》。各使曾開會商議,意見不同,結果由各使自復,但稱:「本國使館,並未收納此項人等」雲雲。外交部乃直致文日本使館,問他有無收留?日本公使竟據實答復,略云:
  徐樹錚、曾毓雋、段芝貴、丁士源、朱深、王郅隆、梁鴻志、姚震、姚國楨等九人,咸來本使館懇求保護。本公使鑒於國際上之通義,及中國幾多往例,以為事情不得已而予以承認,決定對於此等諸氏,加以保護。刻將此等諸氏,悉收容公使護衛隊營內,並嚴重戒告,在收容所內,萬不得再干預一切政治,且斷絕與外部之交通。茲本使特通告於貴代理總長之前。此時外交總長陸徵祥稱病請假,由顏惠慶署理。本使此次之措置,超越政治上之趣旨,即此等諸氏所受之保護,決非基於附屬政派之如何,而予以特別待遇,恰以該氏等不屬於政派之故,是以本使館不得拒絕收容。本使並信貴部對於此等衷意,必有所諒解也。八月九日。
  外交部接到日使復文,又致書日使,與他辯論。略云:
  敝國政府,不能承認貴使本月九日通告之件,至為抱歉。刻敝國政府,正從事調查各罪犯之罪狀,一俟竣事,即將其犯罪證據,通知貴使,請求引渡,並希望貴使勿令諸犯逃逸,或遷移他處藏匿為荷。
  日使得書,隔了數日,又復詞拒絕道:
  貴總長答復敝使,本月九日,關於收容徐樹錚等於帝國使署兵營之通告回文,業已領悉。據稱:「貴國政府,不能承認敝使上次通告之件,且將以根據法律之罪狀,通知敝使」云云。惟貴國大總統頒發捕拿該犯等之命令,係以政治為根據,故敝使署即視為政治犯,而容納保護之。
  敝使並聲明無論彼等將受何等刑事罪名之控訴,敝使不能承認貴總長所請,將彼等引渡也。
  自經日使兩番拒絕,徐總統亦無可奈何。就使曹、吳恨煞小徐,也不能親到東交民巷中把他拿來,只好忍氣吞聲,暫從擱置。惟直、奉兩派,既並力推倒段系,自然格外親昵。當由兩派軍官,代為曹、張作撮合山,聯為婚媾。張有庶子,為第二姨太太所生,曹有庶女,亦為第二姨太太所出,年均幼稚,好似一對金童玉女,先後下凡,特為兩豪家隱綰紅絲。後來張家行聘,曹家受聘,兩造禮儀,非常華麗,比那帝王時代的王侯,還要加倍,中外報紙,傳為豔聞,這且無容絮述。
  且看後來何如?
  第三師師長吳佩孚,因時局糾紛,連年未定,特欲公諸國民,擬開國民大會,解決時局,草定大綱八條,臚列如下:
  (一)定名。為國民大會。
  (二)性質。由國民自行招集,不得用官署監督,以免官僚政客操縱把持。
  (三)宗旨。取國民自決主義,凡統一善後,及制定憲法,與修正選舉方法及一切重大問題,均由國民解決,地方不得借口破壞。
  (四)會員。由全國各縣農工商會各會各舉一人,為初選所舉之人,不必以各本會為限。如無工商會,寧缺勿濫。
  再出全省合選五分之一,為複選。俟各省複選完竣,齊集天津或上海,成立開會。
  (五)監督。由省縣農工商學各會長,互相監督,官府不得干涉。
  (六)事務所。先由各省農工商學總會公同組織,為該省總事務所,再由總事務所電知各縣農工商學各會,剋日成立各縣事務所。辦事細則,由該所自訂。
  (七)經費。由各省縣自由經費項下開支。
  (八)期限。以三個月內成立,開會限六個月,將第三條所列諸項,議決公佈,即行閉會。並主張將南北新舊國會,一律取消,南北議和代表,一律裁撤。所有歷年一切糾紛,均由國民公決。
  看吳佩孚這番論調,本來是一篇絕好章程,不但編書人絕對贊成,就是全國四萬萬同胞,也沒有不贊成的心理。試想中國自革命以來,既已改君主為民主,應該將全國主權,授諸國民全體,為何袁項城要設籌安會,想做皇帝?為何徐樹錚等要組安福部,想包攬政權財權軍權?這種行動,都為全國民心所不願。結果是袁氏失敗,洪憲皇帝私做了八十三日,終歸無成。徐樹錚頻年借款,頻年練兵,也弄到一敗塗地,寄身日本使館。可見軍閥家硬奪民權,終究是拗不過民心,民心所向,事必有成,民心所背,事無不敗。不啻當頭棒喝,奈何各軍閥家尚然不悟?吳佩孚師長,既有此絕大主張,絕大議案,豈不是中華民國一大曙光?無如他曲高和寡,言與心違,所以國民大會四字,仍是個夢中幻想,徒托空談。又況段派推倒,權歸曹、張,曹、張也是武力主義,顧甚麼國民不國民?
  更兼西南一帶,黨派紛歧,若粤系,若桂系,若滇系黔系,倏合倏分。哪一個不想擴充地盤?哪一個不想把持權利?四川全省,地肥美,民殷富,不啻一長江上源的金穴,三五軍閥,你爭我奪,攪得七亂八糟,周道剛為劉存厚所逐,劉存厚為熊克武所擠,已如上文所述。至直、皖戰後,熊克武又被呂超排出,川軍即推呂超為總司令。熊克武心有不甘,復向劉存厚乞得援兵,再入川境。川民連遭兵燹,傾家蕩產,不可勝計。他如滇、黔、桂、粤各派,分裂以後,也是兵戈相見,互哄不休。此外各省督軍師長,表面上雖沒有如何爭擾,暗地上實都是懷著私謀。天未悔禍,民誰與治?欲要實做到民權主義,恐前途茫茫,不知再歷若干年,方好達此目的呢。
  慷慨而談,彷彿高漸離擊筑聲。
  且說段派失勢,靳閣復興,靳雲鵬復由曹、張推舉,徐總統特任,起署國務總理。閣員亦互有參換,外交總長陸徵祥,內務總長兼署交通總長田文烈等,並皆免職,即任顏惠慶署外交總長,張志潭署內務總長,周自齊署財政總長,董康署司法總長,范源濂署教育總長,王乃斌署農商總長,葉恭綽署交通總長,靳雲鵬自兼署陸軍總長,內閣又算成立了。靳氏二次登台,更欲收攬時譽,力謀和平,特請徐總統不究既往,赦免安福部餘支。徐總統乃有脅從罔治的赦文。靳氏復思履行前議,為南北統一計劃,請命總統,召曹、張兩使到京,商決時局問題。曹錕、張作霖並皆應召,各乘專車入都,與靳相見。三親翁並會一堂,和氣融融,自然歡洽。嗣經徐總統下令,裁撤四川、廣東、湖南、江西四省經略使缺,改任曹錕為直魯豫巡閱使,與張作霖職權相同,副使就令吳佩孚升任。張作霖與吳佩孚,雖未免猜忌,但此時尚沒有甚麼惡感,所以中央超擢吳氏,張亦不加異詞。獨吳氏主張的國民大會,被張作霖極力批斥,謂政府自有權衡,用什麼國民大會,因此靳氏轉告吳佩孚,就把他一時偉議,無形打消。吳氏之與張反對,激成後來之武力統一政策,實自此始。只靳氏提議的南北統一,張作霖還表同情。曹錕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物,也即同聲附和,盡令靳氏一力做去。兩巡閱使駐京半個月,分電各省督軍,採集時議。這是表面上的虛文。各督軍派遣代表,趨集天津,曹、張就此出京,由靳雲鵬送至津門,即與各省督軍代表,晤商一宵。各代表統順風敲鑼,何人敢持異議?那時曹、張喜氣洋洋,分道自歸原鎮,靳總理也即還京,各代表亦統回本省去了。
  自靳總理還京以後,便想把南北統一計劃,積極進行,無如南方軍閥,已是黨派紛歧,比前次議和時候,還要為難。滇、黔、粤、桂各成仇敵,舊國會一部分議員,離粤赴滇,自開國會,議決取消岑春暄政務總裁職務,補選貴州督軍劉顯世為政務總裁。一國中有三國會,如何致治?劉本為廣東軍政府選入,未曾就職,仍與唐繼堯唇齒相依,不願合入桂系,旋經北京靳總理,及南北議和總代表李督軍,一再電勸,敦促和平,唐、劉二人乃通電各省,表明意見。文云:
  西南護法,於今三載,止兵言和,業已二週。因法律外交兩問題,迄無正當解決之法,以致和會久經停頓,時局愈益糾紛。夫維持法紀,擁護國權,此吾輩夙抱之主張,亦國民應盡之天職。顧大義所在,雖昭若日星,而時勢變遷,則真意愈晦,是非莫辨,觀聽益淆。吾輩救國護法之初衷,將無以大白於天下,而僉壬假借,得以自便私圖,恐國家前途,益敗壞而不可挽救。吾輩為貫徹主張計,謹掬真誠,鄭重宣言,以冀我全國父老兄弟之共鑒,特立條件如下:(甲)關於收束時局之主張。
  (一)南北和平辦法,應由正式和會解決。(二)和議條件,以法律外交兩問題,為國本所關,須有正當之解決。
  (乙)關於刷新政治根本救國之主張。(一)宜將督軍以及其他特設兼轄地方之各種軍職,一律廢除,單設師旅長等統兵人員,直隸於陸軍部,專任行兵及國防事務。
  (二)全國軍隊,應視國防財政情形,編為若干師旅,其餘冗兵,一律裁汰。裁兵事宜,特設軍事委員會,計劃執行。(三)實行民治主義,雖在憲法未定以前,宜先籌辦各級地方自治,尊重人民團體,以確立平民政治之基礎,而實現國民平等自由之真精神。上列各條,繼堯、顯世,謹決心矢志,奉以周旋,邦人諸友,其有與我同志者乎?吾輩當禱祀以期。至地方畛域,黨派異同,非所敢擇也。
  據這電文,似乎有條有理,一些兒不存私見,於是北方各省軍閥家,也有復電相答,表示同情。正是:
  豈必心中期實踐,何妨紙上作高談。
  欲知復電中如何措詞,持至下回錄明。
  刑賞為國家大典,無論若何政體,要不能有功無賞,有罪無刑。獨自民國成立以來,法律已處於無權,冒功邀賞者,實繁有徒,而禍國殃民諸罪犯,則往往為法律所不逮,就使中央政府,煌煌下令,而逋逃有藪,趨避有方,烏從而緝捕之?試觀日本公使之容留九人,拒絕引渡,無論日使之是否依法,但即中國之刑律而論,已等諸無足重輕之列,有罪不能加罰,何憚而不為亂耶?吳佩孚之主張國民大會,此時尚有意求名,故倡議正大,但言之非艱,行之維艱,即令吳氏坐言起行,恐未必能達目的,況掣肘者之群集其旁也。若夫靳翼青之主張統一,計非不善,滇黔二督之發表意見,語亦甚公,但終不得完滿之結果者也,吾得而斷之曰:
  「言不顧行,行不顧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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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     廢舊約收回俄租界 拚餘生驚逝李督軍



  卻說北方各省軍閥家,見了唐、劉兩人的通電,就由曹錕、張作霖兩使領銜,復電滇黔,也說得娓娓可聽。文云:
  接讀通電,尊重和平,促成統一,語長心重,感佩良深。就中要點,尤以注重法律外交為解決時局之根本,群情所向,國本攸關。錕等分屬軍人,對於維持法紀,擁護國權,引為天職,敢不益動初心,勉從兩君之後。所希望者,關於和議之進行,務期迅速,苟利於國,不尚空談,精神既同,形式可略。此次西南興師,揭櫫者為二大義,一曰護法,一曰救國。南北當局,但能於法律問題,持平解決,所謂軍職問題,民治問題,均應根據國會,及國會制定之憲法,逐漸實施,決不宜舍代表民意之機關,而於個人或少數人之意思,為極端之主持,致添紛擾。是法律問題之研究,當以國會問題為根本,即軍職之存廢,及民治之施行,亦當以國會為根本。現在新舊國會,怠棄職務,不能滿人民之希望﹔復以黨派關係,不足法定人數,開會無期,而時效經過,尤為法理所不許。值此時局艱危之際,欲求救濟,舍依法改選,更無他道之可循。果能根據舊法,重召新會,護法之義既達,則統一之局立成,此宜注意者一也。至於中國國家,實因列強均勢問題而存在,國際關係,與國家前途之興亡,至為密切。前次滬會停滯,實以外交問題為主因,即北方內部之紛爭,亦由愛國者,與專恃奧援,不知有國,只知有黨之軍閥,為公理與強權之決戰。試問自己良心,果能愛國否?差幸公理戰勝,違反民意之徒,業經匿跡銷聲。嗣後中央外交之政策,應以民意為從違。談何容易?在南北分裂之際,無論對於何國所訂契約,皆應舉而訴諸輿論。國本既固,庶政始成,此應注意者二也。若夫和議方式,允宜以早日觀成為旨歸,軍事收束,特設委員會,尤為施行時所必要。此皆中央屢征同意,期在必行,毋容過慮者也。總之時局日艱,民困已極,排難解紛,當得其道。凡我袍澤,果能及早覺悟,不事私爭,所謂護法救國之宗旨,均經圓滿解決,則同心禦侮,共謀國是,人同此心,何敢自外?兩公主持和議,情真語摯,敬佩之餘,用敢貢其一得,希即亮察。
  看這電文,也是斟情酌理,釋躁平矜,南北兩方,應該由此接近,可望和平。及細覽語意,才知兩造仍多扞格,未盡通融。北方的主張,擬解散新舊國會,新國會為段派所組成,南方原是反對。但舊國會分徙滇、粤,方思恢復立法權,怎肯被他解散?是當然做不到的事情。段氏的武力統一主義,南方向與抗爭,此時段派雖去,曹、張猶是軍閥家,怎能使南方信服?況徐總統為新國會所產出,南方未肯承認,欲要南北和平,還須改選總統,是又當然不易辦到的。所以雙方通電,仍是兩不相下,怎能遽達和平呢?詮釋甚明。
  湖南第七師及暫編一旅炮兵各一營,突在武穴騷動,當由馮玉祥率兵彈壓,始得平定,即令變兵繳械遣散。旅長張敬湯,系張敬堯兄弟,前曾在湘敗逃,經中央明令通緝,至武穴兵變,敬湯適暗中煽動,因所謀未遂,匿居漢中,被湖北督軍王占元察悉,派兵將敬湯拘住,訊明罪狀,電呈中央,奉令准處死刑,當即就地槍斃。還有張敬堯舊部第二混成旅旅長劉振玉等,曾在寧鄉、安化、新化等縣,縱兵焚掠,被各處災民告發,由湖南總司令部,遣兵拘獲,審訊屬實,亦即處死。敘此兩事,證明張敬堯之不職。此外如保定、通縣、兗州等境,偶有兵變,多是安福部餘波,經地方長官剿撫,幸皆蕩平。惟張勛已得脫然無罪,移住天津,因從前段氏檄文,有曹錕私勾張勛出京、重謀復辟一語,便在津門通電聲辯。他由張雨帥保護,又想在軍閥界中佔據一席,所以有此辯論。其實是年力已衰,大福不再,還要乾甚麼富貴呢?復辟原屬非宜,但不忘故主,情猶可原,此次辯論,多增其丑,真是何苦?
  且說外蒙古取消自治,已將一年,自徐樹錚到了庫倫,削奪前都護陳毅職權,見一百十回。陳毅也不願辦事,索性離庫南歸。及樹錚還京主戰,事敗奔匿,不遑顧及外蒙,政府以陳毅駐庫有年,素稱熟手,仍令暫署西北籌邊使,剋日赴庫。陳毅尚未到任,那外蒙又潛謀獨立,竟於九月十三日夜間,大放槍炮,自相慶賀。幸駐庫司令褚其祥,派隊彈壓,拘住首犯二人,驅散餘眾,一面電達巡閱使曹錕,詳報情形。曹錕便轉告中央,請撥餉濟助,並促陳毅蒞任,政府自然照辦。惟聞得外蒙為變,仍由俄人暗地唆使,俄新政府雖已戰勝舊黨,國亂未平,列強均未承認,並因俄兵四出拓地,擾波蘭,窺印度,尤為列強所仇視,所以列強勸告中國,與俄絕交,中政府恃有列強為助,樂得照允,遂由外交部出面,呈請徐總統。徐總統因即下令道:
  據外交部呈稱:「比年以來,俄國戰團林立,黨派紛爭,統一民意政府迄未組成。中、俄兩國正式邦交,暫難恢復。該國原有駐華使領等官,久已失其代表國家之資格,實無由繼續履行其負責之任務,曾將此意,面告駐京俄使,並請即日明令宣佈,將現在之駐華俄國公使領事等,停止待遇」等語。查原呈所稱各節,自屬實在情形,惟念中、俄兩國,壤地密邇,睦誼素敦,現雖將該使領等停止待遇,而我國對俄國人民固友好如初,凡僑居我國安分俄民,及其生命財產,自應照舊切實保護。
  對於該國內部政爭,仍守中立,並視協商國之趨向為準。
  至關於俄國租界暨中東鐵路用地,以及各地方僑居之俄國人民一切事宜,應由主管各部,暨各省區長官,妥籌辦理。此令。
  駐京俄使庫達攝福,聞令以後,即致牒外交部,抗稱:中國背約,並責成中政府妥護僑民。政府置不答復。但飭將各處所有俄國租界,一律收還,並向駐京各國公使處聲明,各公使均無異言。俄使無可奈何,只得轉懇法國公使,代管俄產,法使不允。嗣是俄國租界,陸續由中國長官收受。天津本有俄租界,俄國僑民,雖然不能力拒,卻提出抗議條件,欲與中政府交涉。東三省、哈爾濱、海參崴各俄商,且紛紛改掛法旗。俄商道勝銀行,亦托詞歸法國保護,不容中國接收。外交部因特照會法使,提出三事,請求法使履行,大綱如下:
  (一)根據於九月二十四日法使拒絕俄使庫達攝福請求法使代管俄產之事,證明法國並非希望接管俄產之意。
  (二)哈爾濱之法旗,系出於俄人規避接管之一種作用,對於法政府,未為何等讓渡之手續,故事實上不徹底。
  (三)俄商濫用法旗,若吾國前往接收,轉涉及法國國徽尊嚴,故先行聲明,希望轉告其撤收法旗,以免因俄人關係,損及中、法完全無缺之睦誼。
  照會去後,再由交通總長葉恭綽,與華俄道勝銀行經理蘭德爾,改訂關係中東鐵路的合同。此後中東鐵路,純歸商辦,中國得加入管理,俟至俄國政府統一告成,經中政府承認後,方得另行議定。蘭德爾即作該路代表,簽字立約,於是哈爾濱道勝銀行及中東路公司所懸掛的法旗,擬即撤去。法使亦有公文關照,令他撤下法旗。若俄國人民願將法旗懸掛,仍聽他自行決定。旋由駐京公使團,照會政府,正式承認中國對俄行動,得收回俄租界,惟議定將俄使館之房屋,仍委前俄使庫達攝福管理,外交部不得不允。因此俄使庫達攝福,仍得寄居京師,不過國際上無代表資格,做了一個中國寓公罷了。
  俄事方才就緒,那東南的江蘇省中,忽出了一種駭聞,令人驚疑得很,看官道是何事?乃是李督軍突然自戕。事固可驚,筆亦突兀。李督軍純,因和議歷年未成,憤極成病,常患心疾,特保薦江寧鎮守使齊燮元為會辦。燮元方在壯年,曾任第六師師長,頗能曲承李意,李故引為心腹,遇有軍國重事,往往召入密問,不啻一幕下參謀。至段系失敗,安徽督軍兼長江巡閱使倪嗣衝,亦為段系中人,跡涉嫌疑,年亦衰邁,自請辭職歸休。徐總統乃命張文生暫署安徽督軍,並將長江巡閱使一職,令李兼任。長江巡閱使,本來是徒有虛名,未得實權,李純不願就此職銜,遂派參謀長何恩溥赴京,晉謁總統,代辭長江巡閱使一席,且並議和總代表兼差,亦願告辭,請徐總統另派重員。徐總統不允所請,但已窺透李純隱衷,特將長江巡閱使裁去,改任李純為蘇、皖、贑巡閱使,齊燮元為副使,李純始受命就任。但江西督軍陳光遠,本與李純比肩共事,驀聞李純權出己上,並要聽他指揮,當然心中不服,有「情願歸鄂,不願歸蘇」的宣言。新署皖督的張文生,久綰兵符,向為張、倪部下的健將,亦抗辭不服李純。蘇省士紳,又謂:「李純生平,素稱不預民政」,因即乘機拍電,請他移駐九江、當涂等處。電文中語含有諷辭。李純受了種種刺激,益覺煩懑不寧。高而益危。江蘇財政廳長俞紀琦,為蘇人所不喜,屢加譏議,省長齊耀琳,更與李純意見相左,呈請中央乞許辭職。李純因保王克敏為省長,蘇人大嘩,競稱克敏為嫖賭好手,如何得為江蘇長官?遂極力反對,函電紛馳。政府顧全民意,不用王克敏,好在薦牘上面,另有王瑚作陪。王瑚曾為京兆尹,尚副民望,故政府特任王瑚為江蘇省長,群議乃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純以俞紀琦未孚物議,更保張文龢為財政廳長,惹得蘇人又復大嘩。相傳文龢原籍江西,夙工諂媚,當李純督贑時,文龢得族人介紹,入謁督轅,參見後即嗚咽不止。純驚問原因,文龢泣答道:「督帥貌肖先父,故不禁感觸,悲從中來。」李純還道他真有孝思,即認為義子,委任他為煙酒公賣局局長,尋復薦任兩淮鹽運使,至此復舉為財政廳長。未免營私。蘇人向工言論,並有蘇人治蘇的意見,乘此尋瑕指隙,大聲呼斥,不但痛詬文龢,並且力詆李純,拍致府院的電文,絡繹不絕。就中有兩電最為激烈,由小子節錄如下:
  江蘇公民致大總統國務院文云:直、皖戰起,李督借詞籌餉,百計斂財,其始違法越權,委議會查辦劣跡昭著之俞紀琦為財政廳長,人民驚駭,一致反對﹔近又報載力保文龢。查文龢為李督乾兒,其為人卑鄙齷齪,姑不具論,而秉性貪婪,擅長諂媚,若竟成為事實,以墨吏管財政,恃武人為護符,三千萬人民生活源泉,豈可復問?報紙又迭載:「李督派員向上海匯豐銀行等,借外債一百五十萬,以某項省產作抵」等語。借債須經會議通過,為法律所規定,以省產抵借外債,情事何等重大?
  如果屬實,為喪權玩法之尤,此而可忍,孰不可忍?用特明白宣告,中央果循李督之請,任文龢為江蘇財政廳長,文龢一日在任,吾蘇人一日不納稅。至借債一節,如果以江蘇省產作抵,既未經過法定手續,我蘇人當然不能承認。江蘇人民,困於水火久矣,痛極惟有呼天,相忍何以為國?今李督方迭次托病請假,又報載其力保文龢,以去就爭,應請中央明令,准其休息,以蘇民命而惠地方。江蘇幸甚。
  南匯公民致大總統、國務院、財政部云:報載李督力保文龢財廳,以去就相要,蘇民聞之,同深駭異。文龢為李督乾兒,卑鄙無恥,不惜謂他人父,人格如此,操守可知。財政關系一省命脈,豈堪假手貪鄙小人?如果見諸事實,蘇民誓不承認。且江蘇者,江蘇人之江蘇,非督軍所得而私。李督身任兼圻,竟視江蘇為個人私產,並借以為要挾中央之具,見解之謬,一至於此,專橫之態,溢於言外!既以去就相要於前,我蘇民本不樂有此奪主之喧賓,中央亦何貴有此跋扈之藩鎮?應請明令解職,以遂其願。如中央甘受脅迫,果徇其請,則直認江蘇為李督一人之江蘇,而非江蘇人之江蘇,我蘇民有權,還問中央果要三千萬人民為盡義務否?三千萬人民為之豢養否?博一督軍之歡心,失三千萬人民,孰得孰失?惟中央圖之!
  以上兩電,攻擊李督,語語厲害,原令當局難受。但古人有言:「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近今的熱心利祿諸徒,多執此兩語為秘訣,李督軍果不蹈此習,獨知自好,何妨改過不吝,就把張文龢捨去,否則解組歸田,盡可自適,為什麼負氣自戕,效那匹夫匹婦的短見呢?說得甚是。據督轅中人傳言:李純元配王夫人,為民家女,伉儷甚諧,嗣因叔父無子,由純兼祧兩房,因復娶孫氏為次妻。王夫人產女不育,孫竟無出,乃陸續納入四妾,名為春風、夏雨、秋月、冬雪。就中惟春風為最寵,貌亦最勝,粗知文字,能佐純治公事,四妾亦不聞生男。惟純與元配王氏,始終和好,無詬誶聲,蘇、浙一役幾至開戰,虧得王夫人從旁解勸,才得讓步罷兵。莫謂世間無賢婦。純弟字桂山,得兄提拔,官至中將,平時友於甚篤,同牀共被,有漢朝姜肱遺風。平時純自奉儉約,頗好時譽,督贑時深得贑人愛戴,及移節江蘇,卻也按部就班,並不少改。每聞國家亂事,輒唏噓不已,尤留心京、滬各報,謂報中所載,毀譽各詞,可作諍友,不當屏諸不觀。至保薦省長財長兩席,大遭蘇人反對,詬詈百出,並載報端,純一閱及,往往淚下。十月初旬,乃弟桂山,由京返蘇,純與言家事,並將來產業佈置,詳囑無遺。內弟王某,充某旅營長,由純召他到署,嗚咽與語道:「我的督軍不能做,你的營長,亦乾不下去。現我令軍需課撥洋七千元,給汝回家,汝購置田產,亦可過活,何必在此取咎呢。」王夫人在側,聽他語帶蹺蹊,不免瑣問。純歎息道:「人心如此,世無公道,我命已活不了,何必多問。」王夫人不敢復言。唯看他氣色,甚覺有異,不過隨時防範罷了。
  十一日上午,純詢左右,謂:「我有勃林手槍一枝,曾送機器局修理,現修好否?」左右奉諭,即電詢機器局。少頃,即有局員將槍送來,經純察視,收藏小皮箱內。下午三時,純索閱上海各報,報上又載有評斥自己等事,即頓足大哭道:「我蒞蘇數年,撫衷自問,良心上實可對得住蘇人,今為一財政廳長,這般毀我名譽,我有何面目見人?人生名譽為第二生命,乃無端辱我,我活著還有何趣呢?」王夫人聞言,料知自己不能勸慰,急命人請齊燮元等,到來苦勸。純終不答一詞,齊等辭退。黃昏後,純又召入秘書,囑擬一電,拍致北京,自述病難痊癒,保齊燮元暫代江蘇督軍。秘書應聲退出。純又自寫書函多件,置諸抽屜,始入內就寢。至四下鐘後,一聲怪響,出自牀中,王夫人從夢中驚醒,起呼李督,已是面色慘變,不省人事,只有雙目開著,尚帶著兩行淚痕,急得王夫人魂魄飛揚,忙召眷屬入視,都不知是何隱症,立派人延請軍醫診治。醫士須藤,至六時始到,解開純衣,察聽肺部,猛見衣上血跡淋漓,才知是中槍畢命。再從牀中檢視,到了枕底,得著一勃林手槍,即日間從機局取來的危險品,須藤驗視脈息,及口中呼吸,已毫無影響,眼見得不可救藥了。
  嗚呼哀哉!年只四十有六,並無子嗣。小子有詩歎道:
  無端拚死太無名,寧有男兒不樂生?
  疑案到今仍未破,江南流水尚吞聲。
  李督歿後,謠傳不一,或說是由仇人所刺,或說他妻妾中有曖昧情事,連齊幫辦也不能無嫌。究竟是何緣由?容小子調查證據,再行續編。所有李督遺書,及中央恤典,俱待下回發表。看官少安毋躁,改日出書請教。
  德租界收回後,又得收回俄租界,以龐然自大之俄公使,至此且智盡能索,無由逞威,是真中國自強之一大機會。假使國是更新,黨爭不作,合群策群力以圖之,則三年小成,十年大成,張國權,雪國恥,亦非難事。奈何名為民國,權歸武人,壟斷富貴之不足,甚至互相仇殺,喋血不休,貧弱如中國,何堪屢亂?即使外人自遭變故,無暇瓜分,恐神州大陸,亦將有銅駝荊棘之歎矣。李純雖不能無疵,要不得謂非軍閥之翹楚,是何刺激,竟至自戕?就中必有特別情由,以致暴亡,若只為和議之無成,蘇人之反對,遽爾輕生,想不盡然。然如李督軍者,猶不得其死,而一般軍閥家,亦可以自反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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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6 23:33: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回     月色昏黃秀山戕命 牌聲歷碌撫萬運籌



  上回書中說到李秀山巡閱使,因感於民國成立以來,軍閥交哄,民不聊生,本人雖受北方政府委任,主持南北和議,卻因雙方意見,根本不能相容,以致和議徒有虛聲,實際上卻一無成績,心中鬱懑之極,不免常向部下一班將士,和巡署中幕僚們,吐些牢騷口氣。湊巧為了撤換財政廳長,引起各界鳴鼓而攻,甚有停止納稅的表示,李純益發懊惱異常。原來民國軍閥中,李純出身漁家,年輕時候,曾以挑販鮮魚為業,事業雖小,卻比其他出身強盜、樂戶、推車、賣藥之輩,究有雅俗之判,高下之分。漁樵耕讀,都是雅事,此李純之所以為高尚也,說來絕倒。李純生性忠厚,尚知愛國惜民,歷任封疆,時經數載,也不過積了幾百萬家當,幾百萬猶以為少,是挖苦,不是恭維。比較起來,也可謂庸中佼佼、鐵中錚錚的了。在李純自己想來,各省軍閥,何等橫暴,怎樣威福,多少人吃他們的虧辱,卻都敢怒而不敢言,一般的有人歌功頌德,崇拜揄揚。本人出身清高,凡事不肯十分作惡,平心而論,總算對得住江南人民,江南人民得了我這樣的好官長,難道還不算天大的福運?誰料他們得福不知,天良喪盡,為了一個財政廳長,竟敢和我反起臉來,函電交馳的,把我攻擊得體無完膚。這等百姓,真可算得天字第一號的狡民了。早知如此,我李純就該瞧瞧別人的樣,任心任意的,多作幾件惡事,怕不將江蘇省的地皮,鏟低個三四尺,我李純的家產,至少也可弄它三五千萬,難道這批狡民,還能趕上巡轅,把我咬去半斤五兩的皮肉不成?他想到這裡,愈覺懊恨不堪,恨到極處,不免有幾句厭世議論,發生出來。幾句空話,竟作老齊栽誣的憑據,是以君子慎言語也。人家聽了,也只有再三勸慰,說什麼公道總在人心,巡帥國家柱石,也犯不著和這批無知無識的愚民,去計較是非。這等說話,也算善於勸諫的了,無奈李純生長山水之間,久執樵漁之業,謔而虐。倒是一個耿直的漢子,心有所恨,一時間排解不開,憑他們怎樣開導,也只當作耳邊風,並不十分理會。他那方寸之間,兀自鬱鬱不樂的,不曉要怎樣才好。這時,衙門中人,和他家中幾位姨太太,見大帥如此煩惱,也都懷鬼胎兒似的,誰也不敢象平時般開心取樂,只弄得衙門內外,威儀嚴肅,寂靜無嘩起來。
  豈知天人有感應之理,人的念頭,往往和天的施行,互相聯合。那李純心有感觸,對人便說點厭世自殺的話頭兒。列公請想,民國以來,只有殘民自肥的軍閥,豈有因公自刎的長官,萬一真有其人,不但開民國史的新記錄,也且替各省軍政長官,保存一點顏面,管他死得值與不值,該與不該,誰還忍心批評他的是非得失呢?慨乎言之!然而這到底還是不易碰到的事情,李純雖賢,究竟未必有此愛國愛民的熱忱,作者立誓不打一句誑言。原來李純之死,的的確確,有一重秘密的黑幕在內。雖然李純因有自刎的謠傳,得了一個身後的盛名,但是大丈夫來要清,去要白,象李純這等冤死,反加以自刎之名,究竟還是生死不明,地下有知,恐也未必能夠瞑目咧。
  按本書上回臨了,說李純自殺,原有許多物議,須待調查明白云云。如今在下卻已替他調查得有點頭緒,那些外面揣測之詞,不止一種,實在都屬無稽之談,至於真正斃命原因,仍舊逃不出上回所說「妻妾曖昧之情,齊幫辦不能無嫌」這兩句話。繳應上回。列公靜坐,且聽在下道來。
  上文不是說過,李純因心中煩恨,常有厭世之談。他既如此牢騷,別人怎敢歡樂,只有齊幫辦燮元,因是李純信用之人,又且全省兵權,在彼掌握,在情勢上,李純也不得不尊重他幾分。那時大家都在恐怖時代,有那李純身邊的親近幕僚,大伙兒對齊燮元說道:「巡帥憂時憂國,一片牢愁,萬一政躬有些違和,又是江蘇三千萬人的晦氣。大帥是執性之人,我們人微言輕,勸說無效,幫辦和大帥交誼最深,何不勸解一言,以廣大帥之意?不但我們眾人都感激幫辦,就是公館中幾位太太們,也要歌詠大德咧。」齊燮元聽了,也自覺此事當仁不讓,捨我其誰,於是拍拍胸脯子,大聲道:「諸公莫憂!此事全在燮元身上,包管不出半天,還你一個歡天喜地的大帥。當為轉一語曰:包管不出半天,還你一個瞑目挺足的大帥。諸位等著聽信罷!」燮元說了這話,欣然來見李純。李純因是燮元,少不得裝點歡容,勉強和他敷衍著。燮元也明知其意,卻嬲著李純說:「大帥多日沒有打牌,今兒大家閒著,非要請大帥賞臉,頑個八圈。」說著,又笑道:「不是燮元無禮,實在是大帥昨兒發了軍餉,燮元拜領了一份官俸,不曉什麼道理,這批鈔票銀元,老不聽燮元指揮,非要回來侍候大帥。昨天晚上整整的鬧了一夜,累得燮元通宵不曾安眠,所以今天特地帶了他們來,仍舊著他們伏侍大帥。大帥要不允燮元的要求,燮元真個要給他們鬧乏了。」卻會湊趣。幾句話,湊上了趣兒,把個李純說得哈哈大笑,也且明知燮元來意,在解慰自己,心中也自感悅,於是吩咐馬弁,快請何參謀長朱鎮守使等人過來打牌。馬弁們巴不得一聲,歡歡喜喜的,分頭去請。不一時,果把參謀長何恩溥、朱鎮守使熙二人請到。說起打牌的話,二人自然贊成。這時,早有當差們將檯子放好,四人扳位入座。這天,因大家意在替李純解悶,免不得牌下留情,處處地方盡讓著三分,哄孩子似的,居然把這位大帥,哄得轉憂為喜,轉怒為歡。可見厭世是假。他們打的本是萬元一底的碼子,到了傍晚時分,李純已贏了兩底有餘。八圈打完,壁上掛鐘,噹噹的打了九下,大家停戰吃飯。飯後,李純還有餘興,便說:「我是贏家,照例只有勸你們再打的,不曉大家興致如何?」三人自然一例湊趣。燮元還笑說:「大帥已經把我的部下招回去伺候自己,難道還要招點新軍麼?」李純也笑道:「中央已有明令,各省停止招兵,我們怎敢違抗呢?放心罷!要是我再想擴充軍額,你們大可以拍幾個電報,彈劾我一個違令招兵的罪狀咧。」以中央命令為謔笑之資,尊重中央者果如此乎?幾句話,說得大家又是一笑。何恩溥見李純又說到國事上頭,深怕惹起他的恨處,忙著用話支吾開去,一面,催著入席。大家這才息了舌爭,再興牌戰。這一場,大家因李純贏得夠了,不願再行讓步,苦苦相持的,打了幾圈。李純卻稍許輸了一點,他便立起身來,瞧著他的秘書張某,正在寫字檯上,批什麼稿咧,便笑著招手道:「這個時候,還弄什麼筆頭兒,快來替我打幾圈罷!」張秘書只得擱筆而起,代他打牌。
  李純先在一邊瞧著,後來見他拿的牌,不甚得手,便不看了。卻覺肚子有點發痛,於是丟了牌局,獨自一人,向上房走去,想到他最心愛的大姨太春風那邊去大便。從此大得方便矣。誰知他命該告終,經過三姨太秋月房間時,猛然一陣笑聲,從秋月房中出來,趁著那微風吹送,透入李純耳鼓,十分清澈明白。李純不覺大動疑心,連肚子中欲下猶含的一大泡大便,也縮迴腸中,趣甚。竟忘了自己作什麼進來了。於是躡著手腳,索性走近秋月房門口,靠著門縫兒裡,向內一瞧。果不其然,他那三姨太太擁著一個男子,廝親廝熱的,正得趣咧。李純這一氣,才是非同小可,難為他急中有智,猛記得秋月的房,有一道後門,平時總不上閂的,不如繞道那門進去,看這姦夫淫婦,望哪裡逃。心中如此想,兩隻腳,便不知不覺的,繞到後門,輕輕一推,果然沒有閂著。李純一腳跨了進去,卻不料門口還蹲著一個什麼東西,黑暗頭裡,把李純絆了一下,一個狗吃屎,跌倒在地。這一來,不打緊,把裡面一對癡男怨女,驚得直跳起來,異口同聲的喚道:「李媽!李媽!」原來李媽正是秋月派在門口望風的人,方才絆李純一交的,便是這個東西。她因望風不著,得便打個盹兒,此之謂合當有事。做夢也想不到這位李大帥,會在她打盹頭裡,跑了進來,恰巧又壓在自己身上,一時還爬不起來。比及秋月趕過來看時,才見李純和李媽,滾在一處,兀自喘吁吁地罵人。秋月驚慌之際,趕著扶起李純,李純也不打話,順手把她打了兩個耳光,又怕姦夫逃走,疾忙趕到前面,才見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一手提拔信任極專的一個姓韓的副官。說時遲,那時快,韓副官正在拔開門閂,想從前門溜去,後面李純已經趕上,大喝一聲:「混帳小子,望那……」說到這個那字,同時但聽砰的一聲,可憐堂堂一位李巡閱使,已挾了一股冤氣,並縮住未下的一團大便,奔向鬼門關上去了。涉筆成趣,妙不可言。李純既死,這韓副官和秋月倆,只有預備三十六著的第一著兒,正商著卷點細軟金珠,還要打發那望風打盹的老媽子。韓副官的意思,叫做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送她一彈,也著她去伺候伺候大帥。倒是秋月不忍,還想和她約法三章,大家合作一下。韓副官急道:「斬草不除根,日後終要受累,我們行兵打仗,殺人如草芥,一個老婆子,值得什麼,不如殺了乾淨。」勇哉此公!說著,更不容秋月說話,又是砰砰的兩槍。這一來,才把一場滔天大禍,算闖定了。
  本來李純的上房,都做在花園之內,各房相離頗遠,可巧這天又刮著大風,樹枝顫舞,樹葉紛飛,加以空中風吼,如龍吟虎嘯一般,許多聲浪,並合起來,卻把韓副官第一次槍聲遮掩住了。那時候,他們大可以安安靜靜的,一走了事,偏偏要把無辜的老婆子,一例收拾,繼續的發了兩槍,這真是膽大妄為,達於極點。湊巧給外面一個馬弁聽見了,這馬弁卻又是齊幫辦手下的人,此馬弁當是老齊元勛。因燮元和李純交情最密,本來穿房入戶,都不避忌的,他見李純進去,久不出來,未免心存疑惑,便也拉了一人代打,自己想到他上房去瞧瞧。這時花園中風雲正黯,月色依稀,他那貼身馬弁,忙取出手電筒照著,在先引路。這韓副官槍斃老媽的第二聲,卻先進了馬弁的耳朵,不覺大驚住腳,回轉身對燮元說道:「幫辦可聽見麼?這是槍聲啦!」燮元相距較遠,又被樹木遮住,卻也隱隱聽得,似乎有點怪響。聽了這話,忙問:「你聽清楚,這是哪兒來的聲音?」馬弁引手遙指道:「那是大帥三姨太房子,槍聲是從這邊出來的。」燮元聽了,也是他福至心靈,忙喝住馬弁:「不許多說,端的機警。跟我來!」又道:「帶了咱們的手槍沒有啦?」馬弁回說:「帶著呢。」燮元更不說話,向著秋月房,急急趲行。到了門口,就聽見裡面一陣歷碌聲音,燮元早聞李純幾位姨太,只有此人不妥,卻還不明白姦夫是誰,此際心中雪亮,喝命馬弁,拿手槍來。馬弁依言,送上手槍,燮元吩咐他守住前門,自己握著手槍,也從後門而入。他是胸有成竹的人,自然不慌不忙的,躡腳而入。可笑那一對男女,正在收拾細軟,預備長行,忙得什麼似的,絕不防背後有人暗算,連著那支行兇的手槍,也丟在李純屍身上面,並沒放好。燮元眼快,一進門,就瞧見室中死著兩人,一個正是英名威望、李純封英威將軍,嵌英威二字趣而刻。坐鎮江南的李大帥秀山將軍,由不得心中一悲一喜。悲是應分,喜從何來?
  且慢!作書的自己先要扳一個錯頭兒,實在那時候,齊幫辦也到了生死榮辱關頭,老實說:只怕他那心中,也未必再有這等悲喜念頭兒。只見他跳出牀前,一手擎住手槍,直指韓副官胸中,冷笑一聲,說:「好大膽,做得好大事!」這一來,才把一對男女,驚得手足無措,神色張皇,兩個膝蓋兒,不知不覺地,和那張花旗產的大紅彩花地氈,作了個密切的接合,只一跪字,寫得如此鬧熱,趣極。不住的向燮元磕起頭來。那秋月究竟是女子性格,更其嗚咽有聲,哀求饒命。燮元見此情形,不覺心中一軟,真乎?假乎?低聲歎道:「誰教你們作死?我看了你們這副情景,心裡又非常難受的。也罷,我是一個心慈臉軟的人,橫豎大家都出名叫我濫好人兒,說不得,再來濫做一次好人,替你倆掮起這個木梢來罷!」二人巴不得這一句,兩顆心中,一對石頭,轟的一聲,落下地去。正在磕頭道謝,只見燮元又正色道:「且慢!你倆要命不難,卻須聽我調度。胸中已有成竹。我叫你們怎麼說,你們就得怎麼說,要你們怎樣辦,就得怎樣辦,舛錯了一點,莫怪我心硬。那其間,只怕我都要給你們連累呢,哪能再顧你們哪。」二人聽了,不約而同的公應一聲。燮元把手槍收了進去,喝道:「還不起來,再緩,沒有命了。」二人忙又磕了幾個頭,急忙起來。燮元把前門開了,放進那個馬弁,附耳吩咐了幾句。怕老韓掉皮也。又對韓副官笑道:「拿耳朵過來!」韓副官依言,聽燮元悄悄說道:「不怕有人來麼?」韓副官回說:「已經三姨太太打發出去,一時不得進來。」秋月房中,安得如許時沒人進出,著此一筆,方沒漏洞,文心固妙。然事實亦必如此。燮元啐了一口,因附耳說道:「如此,如此。」又對馬弁道:「你幫著韓副官,趕快把事情辦好,就送韓副官出去,懂得麼?」馬弁和韓副官都答應曉得。燮元又指那老媽子說道:「人家問起她呢,你們怎麼回答?」韓副官忙道:「那容易,只說大帥自盡的當兒,老媽子為要阻止他,大帥一急,就將她先殺了,這不完啦。」燮元點頭稱贊道:「怪不得人說風流人的思想,比平常人深遠得多呢。」比罵他還凶。韓副官聽了,不覺臉上又是一紅。燮元又再三叮囑不要誤事,方才從從容容地,緩步而出,仍舊回到牌場上,叫過一個馬弁,又悄悄吩咐道:「如此這般。」佈置完備,想了想,沒有什麼事了,於是安安靜靜的,仍回原位打牌。打到一副,驀聽得人聲鼎沸,合署喧騰,來了!來了!燮元心中禁不住弼弼亂跳,入情入理。其餘諸人,卻都大吃一驚。入情入理。正待查問,那喧嘩之聲,已自遠而近,各人耳鼓中,都已聽得明明白白,是大帥自殺的一句話兒。燮元聽了,猛可地把自己面前一副將和未和的萬子清一色,都犧牲了。絕大的牌,已經和出,區區清一色,何足留戀?順手一擄,立起身嚷道:「了不得,真個做出來也!」妙語妙筆,語是機警語,筆是傳神筆。說著,自己首先引導,帶著眾人,趕進內室去,才到半路,就有李純的當差接著,回說:「大帥已經歸天,屍身在三姨太房內呢。」燮元帶著大眾又趕向三姨太房,早見房中黑壓壓地已站滿了一屋子的人,有署中職員,有上房的太太、姨太太、奶奶、小姐,並一班馬弁當差丫頭老媽子,有紛紛猜論的,有伏屍大哭的,鬧得個聲震簷壁,人滿香閨。燮元跨步上前,見了李純屍身也禁不住一陣傷心,嚎啕揮淚。那李純的正室太太,手中拿著一大張紙頭,上面寫著許多七歪八斜潦潦草草的字兒,哭得淚人兒似的,交與燮元手中,說道:「齊伯伯!你瞧瞧,這上面說點什麼?」燮元一瞧,只見一片模糊,也沒有幾個字可以辨識,大略瞧了一遍,便大嚷道:「大家靜一靜兒,大帥還有遺言咧。」眾人聽了,果然鴉沒雀靜的,靜聽無嘩。燮元大聲道:「大帥的字,很不容易辨清,大概這是他神經錯亂之故,如今將大意宣佈一番罷。大帥的意思,是說:『國事如此,自己身為封疆大吏,一點不能救正,現在南北相持,各走極端,中央派他做和議代表,也是一無結果,都是大帥心中久已引為恨事的。眼前因省中公事,不蒙地方人民原諒,實在氣懑填膺,不但無心作官,更無顏處世,因此決心自殺,派燮元暫代巡閱使督軍之職。以上是賓,此下是主。一面請張秘書擬稿,向中央保舉燮元繼任。至於遺產辦法,大帥另有支配清單,除提出半數,分給太太和二大人及各位姨太外,以半數作南開大學基金,及直隸賑災之用。』做死人家產不著。大帥遺言,已盡於此,只有派燮元代理繼任的話,燮元委實萬分慚愧,但既蒙大帥相知之雅,委托之殷,自當以地方大局為重,暫時擔任維持,並盼各同人大家協助辦理,莫丟了大帥身後的顏面,和殉國的苦心,才是正理。」說得如許冠冕,此公才不可及。說話時,不但署中僚屬,陸續到齊,還有幾位鎮守使師長,如陳調元、朱春普等一班兒,也俱趕到。此外卻有齊幫辦的手下軍官,都全副武裝、帶領兵士們,霎時佈滿了署內署外,和上房花園等處。盡在如此這般中。據說是齊幫辦的參謀長,聞信派來,防備意外之事的。這等用兵,也可謂神速之極了。句中著眼,卻說得刻薄。
  當下大眾聽了齊幫辦宣佈的遺囑,有深信不疑的,有心領神會的,問有少數懷疑的人,見齊幫辦和幾位軍界領袖,都十分相信,他們又怎敢不信。下一敢字,句中有眼。於是又請三姨太太說明經過情形。盡在如此如此中。那三姨太是蘇州妓院出身,嬌聲曼氣,帶淚含悲的,說:「是大帥進來大便,何嘗大便,簡直未便。大便過後,坐在奴的牀上,忽然朝奴滴下淚來,奴是再三再四的問他咧,誰知大帥一味傷心,總不說話,倒把奴急的沒法安慰,奴想去報告太太哩,大帥又說,不許奴去,奴還有什麼法子呢?連用幾個奴字,真有嬌聲曼氣的一種肉麻相,可謂繪聲繪影之筆。隻眼睜睜瞧著大帥,大帥忽然命奴拿出紙筆,寫了這麼一大篇,奴又不認得字,知道他寫的什麼呢?奴又不敢問他,只坐在一邊悶想。如今奴想起來,奴可明白了,原來大帥為要寫這東西,怕別的姊妹們,都是讀書識字的,怎能由他舒舒齊齊的寫呢,可不尋到奴這不識字的地方來了。」眾人聽了,都點點頭,惟有齊幫辦更擺頭晃腦子的,表示贊許之意。深刻。正是:
  山木自寇,象齒焚身,
  恫哉李督!死不分明。
  不知三姨太還有什麼宣佈,卻聽下回分解。
  李督頭腦,較清於其他軍閥,所行各事,亦未必十分貪橫,乃慘遭橫死,死尚被誣,此有心人所為長太息也。然佳兵不祥,不戢自焚,民國以來,曷有軍閥而得好結果者?與其害國殃民,遺臭千古,尚不若死於風流之為愈。人悲李督之遇,吾則謂同一不終,此尚差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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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回     真開心幫辦扶正 假護法軍府倒楣



  卻說三姨太太秋月,又對眾人說道:「大帥寫完了字,奴又到後面解手去了。一個為大便而死,一個以小解送終,相映成趣。誰知道他會走這條絕路兒呢!當時奴只聽得李媽叫一聲,大帥要不好了,奴本是提心吊膽的,一聽這話,倒把奴急得手都解不出來了,正待問哩,就聽大帥罵了一聲,蠢東西,誰要你管。同時就聽得砰的響了一聲,已經把奴嚇得膽都碎了。奴可來不及蓋馬子兒,拉了褲,趣極。就趕去看時,不道李媽已經躺在地下,奴只叫得一聲啊呀,險些把褲子都弔下地來。趣而刻。才定了定神,啊唷,奴的天哪!誰道大帥更不怠慢,立刻又把槍機一扳,他!他!他!就阿唷唷!傳神之筆。奴回想起來,真個說都不敢說下去了。」說到這裡,三姨太太趕著趕著妙。逼緊了喉嚨,一個倒栽蔥,跌在李純身上,哀哀大哭起來,還說:「早曉得大帥這等狠心,奴是抵拚給你打死,老早請了太太過來了,奴也不致吃這等大驚慌了。」眾人聽了,料道沒有什麼可疑的了,也不便多嘴多舌的,於是由齊幫辦宣佈,人死不可復生,大帥身系東南安危,我們該趕緊商量,維持後事,電告中央,派員接替,注重在此。然後商量辦理喪事。此言一出,大眾一哄退出,齊到西花廳開起善後會議來。對於李純自刎一案,至此卻先告一段落,綜計自韓副官行兇,至齊幫辦設計,眾人共聽遺囑為止,前後不過四五個鐘頭,卻也辦得細密週到,無懈可擊。贊美一筆更妙。列公請想,這齊幫辦的手腕,可厲害不厲害呢?
  李純死後,經全體幕僚和軍界同袍,並家屬代表,大開善後會議。到了次日午後,便是民國九年十月十二日,省長以下各官,和省議會的議長、議員、地方士紳,不下數百人,得了信息,陸續晉署探問,當由齊幫辦會同何參謀長、齊省長,暨家屬人等,公同發表李純遺書並電報等,共計五件,茲為照錄於下:
  (一)致齊省長耀琳、齊幫辦燮元
  純為病魔所迫,苦不堪言,兩月以來,不能理事,貽誤良多,負疚曷極。求愈無期,請假不准,臥視誤大局,誤蘇省,恨己恨天,徒喚奈何。一生英名,為此病魔失盡,時有疑李督患梅毒,不能治癒,痛苦萬狀,而出於自殺者,即從遺書中屢言病魔,推想出來,其實於情理不合。尤為恨事。以天良論,情非得已,終實愧對人民,不得已以身謝國家,謝蘇人,雖後世指為誤國亡身罪人,問天良,求心安。至一生為軍人,道德如何,其是非以待後人公評。事出甘心,故留此書,以免誤會,而作紀念耳。李純遺書。九年十月十日。
  (二)致全國各界
  和平統一,寸效未見。殺純一身,愛國愛民,素願皆空。求同胞勿事權利,救我將亡國家,純在九泉,亦含笑感激也。李純留別。十月十一日。
  (三)關於身後的希望
  純今死矣,求死而死,死何足怨?但有四樁大事,應得預先聲敘明白:(一)代江浙兩省人民,叩求盧督軍子嘉大哥,維持蘇浙兩省治安,泉下感恩。(二)代蘇省人民,叩求齊省長,望以地方公安為重,候新任王省長到時,再行卸職。(三)蘇皖贑三省巡閱使一職,並未受命,叩請中央另簡賢能,以免遺誤。(四)江蘇督軍職務,以齊幫辦燮元代理,懇候中央特簡實授,以維全省軍務,而保地方治安。叩請齊省長、齊幫辦及全體軍政兩界週知。李純叩。十月十一日。
  (四)致齊幫辦及皖張督軍
  新安武軍歸皖督張文生管轄,其餉項照章逕向部領,如十月十一日恐領不及,由本署軍需課,代借撥二十萬元接濟,以維軍心,而安地方。關於皖省,可告無罪。此致皖張督軍、蘇齊幫辦查照辦理。十月十一日。
  (五)處分家事遺囑致伊弟李桂山中將
  桂山二弟手足:兄為病魔,苦不堪言,常此誤國誤民,心實不安,故出此下策,以謝國人,以免英名喪盡,而留後人紀念。茲有數言,揮淚相囑:(一)兄為官二十餘年,廉潔自持,始終如一,祖遺財產及兄一生所得薪公,並實業經營所得,不過二百數十萬元,存款以四分之一捐施直隸災賑,以減兄罪,以四分之一捐助南開大學永久基本金,以作紀念。其餘半數,作為嫂弟合家養活之費。錢不可多留,須給後人造福。(二)大嫂賢德,望弟優為待遇,勿忘兄言。(三)二嫂酌給養活費,歸娘家終養。(四)小妾四人,每人給洋二千元,交娘家另行改嫁,不可久留,損兄英名。(五)所有家內一切,均屬弟妥為管理,郭桐軒為人忠厚,托管一切,決不誤事。(六)愛身為主,持家須有條理,尤宜簡樸,切囑切囑。兄純揮淚留別。九年十月九日。
  列公看了這幾封遺書,須要明白,李純死後,韓副官一人一手,怎麼作得出如此長篇文章?當然這都是一班有關係的大人先生,稟承齊幫辦意旨,在事後編撰出來的,這是無庸疑議的了。雪亮。再則其中還有許多說話,或和昨夜燮元所說不同,或竟為燮元所未曾道及,那也是斟酌情形,臨時增改而成,本來難逃明眼人的洞鑒。入情入理。只有一樁,不能不替他下一個注腳,原來李純的三省巡閱,本是自己向中央要索而得,後因江西督軍陳光遠,有「寧隸鄂省,不附李純」的宣言,皖省張文生也有反抗李純的表示,因此遲遲疑疑,未敢就職﹔而且也是李純滿口厭世的主要原因。現在李純既死,論資格物望,和軍隊實力,除了齊幫辦,無第二人。燮元當李純初死之時,就對眾宣稱:「李大帥委他暫攝巡督兩篆,並有電懇中央予以實授」的說話,但這是他一時的野心,想由師長幫辦的銜頭,一躍而為督軍兼巡閱,真可謂志大言誇,而不顧利害的蠢主意。貪多嚼勿爛。
  豈知李純死耗發表之後,燮元雖持李純遺言為升官的利器,而外面空氣卻十分緊張。不但把李純遺囑置之不理,並且還想趁此機會,要求廢督,東也開會,西也集議,紛紛攘攘的,電請中央,大有不達目的不休之勢。只這半天工夫,就接得許多不好的消息。齊燮元志在進取,已非朝夕,自然處處周備,著著設防。各方面消息,都是非常靈速,一邊稍有風聲,他這裡也早得了報告。這時外面情形,尤其在他特別注意之中,更加多派偵探,四處八方的秘密探訪,所以一到午前,就得了許多報告。燮元這才曉得出位之思,過分之望,是靠不住的。全國野心家聽者!這才趕緊設法,先把遺囑中代理巡閱一事,一筆勾銷,卻專從督軍入手,待到根深蒂固,腳步站穩,然後再作進一步的計劃。這是他心中的盤算,至於對外一方面,自己先實行代握軍篆,並為見好鄰封起見,趕緊把新安武軍的軍餉,盡先借撥﹔同時怕同事中尚有不服,趁著李純治喪機會,施出全副拉攏手腕,和他們聯絡得如兄如弟,莫逆異常。
  這時江蘇共有七鎮守使,論資格,也有比燮元更老的,但燮元新和直派聯絡,得了幫辦位置,又加了上將銜,老實說一句,分明就是一個副督軍,正死副繼,自是正理。而且近水樓台,措置早妥,別人未必弄得過他。加以中央接到電報,已准李純遺言,復電令燮元代理督軍,有此許多原因,同時燮元又卑詞甘言,轉相俯就,大家也就沒有法子,只好忍著一口氣,尊他一聲齊督軍罷了。燮元得此機會,中心欣悅,不言可知,所不安者,只怕自己毛羽未豐,中央不肯實授。卻不知中央對於此事,亦正煞費躊躇,當時為安靖地方,維持秩序起見,雖已電令燮元代理督軍,同時蘇人爭請廢督,甚囂塵上,這等人民意思,原不在政府心目之中,所最難的,倒是一般有蘇督希望的人,好似群犬爭骨,哄然而起。十年來省政易人,未有不生騷擾者,中央威信失墮,此亦一大原因。有主張靳總理雲鵬南下督蘇,仍兼三省巡閱,而以周士模組閣,無奈老靳本人,並不十分願意,此時全國軍政大權,非曹即張,總統不過伴食而已,還是雲鵬因和雙方有親戚關係,曹、張都還給一點面子,他說要做,別人果然不能侵奪,他如不願,別人自更不能勉強。於是舍而求次,則有王士珍、王占元、吳佩孚、陳光遠等,論資格以王士珍為最老,論實力以吳佩孚為最盛。占元、光遠,各有地盤,亦非志在必得。王士珍老成穩健,不肯再居爐火,做人傀儡,所以數人之中,仍以吳佩孚一人,最為有望。可巧吳佩孚,此時正因奉張氣燄日盛,心不能平,且自皖直開戰,直方竭全力以相撲,奉軍不過調遣偏師,遙為聲援,而所得軍實,反比直方為多,尤其使他憤恨,這還關於公事方面。最令佩孚難堪的,因前在保定會議,佩孚自恃資格才力,足以代表曹錕,侃侃爭論,旁若無人,張作霖幾乎為他窘住,因仿著《三國演義》袁術叱關羽的樣兒,說他:「人微言輕,不配多講。」佩孚心高氣傲,哪裡耐得這等惡氣?終因自己的主帥曹三爺,正在竭意和他交歡時候,不得不作投鼠忌器之想,暫把一口惡氣,硬硬的咽了下去。但是這等怨毒,深印心胸,再也無法消滅。民國以來,許多戰事,總因權利意氣而起。所以直皖戰後,他就著著佈置,作直奉戰爭的預備。此番蘇督缺出,明知齊燮元蓄志圖謀,決不肯拱手讓人,好在他十分知趣,自代理督軍令下,即暗中派人,刻意交歡曹、吳。佩孚一想,彼既降心相從,也落得收他作個東南膀臂,因此索性做個好人,反替燮元竭力保薦。於是齊燮元蘇督一席,才算完全到手,而蘇省地域,也從此正式隸入直派。後來北方多少風雲,每與蘇、浙戰事相間而生,互有關係,實也濫觴於此呢。如今將陸軍部呈復總統,對於李純的撫恤辦法,錄在下面:
  為英威上將軍在任身故,遵令議恤事。本年十月十五日,奉大總統令開上將軍蘇皖贑巡閱使兼江蘇督軍勛一位陸軍上將李純,奠定東南,勛勤夙著,比年邦家多難,該巡閱使坐鎮江表,才略昭宣,群流翕洽,而於和平統一之大計,尤能多方贊導,悉力籌維。幹國匡時,聲施益懋。前以感疾日劇,屢電請假調理,只以時事艱難,東南大局,賴其主持,諭令在署醫治,力疾視事,方冀調攝就痊,長資倚畀。乃本日據齊耀琳、齊燮元電呈:「該巡閱使兩月以來,臥病奄纏,每以時局糾紛,統一未成,平時述及,聲淚俱下,近更疚憂愧恨,神經時復錯亂。本月十一日,忽於臥室,用手槍自擊,傷及右脅乳下,不及療治,登時出缺。手寫遺書,縷述愛國愛民素願莫酬,不得已以身謝國,惓惓於蘇省之治安,國家之統一,籌慮周密,語不及私。」披覽之餘,曷勝震悼!該故巡閱使年力未衰,猷為正遠,乃以焦憂大局,報國捐軀,枉失長城,實為國家痛惜。著派齊耀琳即日前往致祭,給予治喪營葬費一萬元,所有該故使身後事宜,著齊燮元、齊耀琳督飭所屬,妥為辦理。靈柩回籍時,沿途地方官,一體照料。生平政績,宣付國史立傳,並候特制碑文,刊立墓道,以彰殊績。仍交陸軍部照上將例從優議恤,用示篤念勛勞之至意。此令。等因。奉此,查本部歷辦成案,凡遇勛勤夙著,在職身故之員,均查照陸軍平時恤賞暫行簡章,分別給恤。此次英威上將軍蘇皖贑巡閱使江蘇督軍李純,為國捐軀,業經奉令給與各項恤典在案,擬請從優依恤章第三條第四項之規定,按恤賞表第二號陸軍上將因公殞命例,給予一次恤金七百元,遺族年撫金四百五十元,以三年為止,用彰藎績。是否有當?
  理合具文呈復,伏乞,鑒核施行。謹呈。
  呈文上去,當於九月二十八日奉批:
   呈悉。准如所擬給恤。此令。
  蘇事至此暫且擱起,先談西南方面的事情。看官們總該記得,中央因求南北統一,曾派李純為議和總代表,雖然曠日久持,毫無成績,不過李純為人,頗有長厚之名,對於南北兩方,都還能夠接近,有這麼一個緩衝人物,又巧處在南北之中,一般人心理上,總還覺得南北有些微可和的希望。再則南北如此久持,既非國家之福,究竟當軸方面,也覺不甚相宜,雙方面子上,盡是說的官話,暗地裡誰不願對方稍肯讓價,這注統一國家的大生意,民國十年來全做的蝕本生意。就有成功的可能。所以兩方和議,盡管不成,而李純之見重於雙方,卻是不可掩的事實。如今李純既死,失了和議中心,南北政府,都覺從此更難接近,未免互存可惜之意,這倒是李純死後的一種真實風光呢。
  卻說西南政府自兩李內變,滇桂失和,軍政府的內幕,也和北方政府一般,但具虛名,毫無實際。軍政府總裁岑春暄,雖有整頓之心,無奈權不在手,亦只有鎮日躲在大沙頭的農林試驗場中,做他命令不出府門的總裁,得了空,向一班幕僚們,發幾句牢騷話兒罷了。可憐。至於莫督方面,從廣惠鎮守使接陳炳焜的督軍,又用毫無作為、百事不知的粤海道尹張錦芳護理廣東省長,表面是軍分民治,實在省長不過是督軍一個二三等屬吏,除了用幾個秘書科長,委幾個普通縣缺之外,就是些小事情,不經督軍許可,是一點不能發生效力的。可憐。好在張錦芳本人,原系出身綠林,充當書記,因他為人隨和,好說話,給人瞧得可憐兒的﹔更湊著自己運氣,由連營長而縣知事,而道尹,如今索性做了一省長官,也算得心滿志足,所謂始願不及此,今及此,豈非天乎?這兩句古書,大可移贈這位張省長咧。他既如此知足,又承莫督提拔之恩,自然唯唯諾諾,奉命惟謹。在任一年,倒也相安無事。
  是一個會做生意的人。
  誰知這時卻有一人,磨拳擦掌的,要過一過廣東省長瘾頭,這人非他,便是現任財政廳長楊永泰,字鬯卿的。論廣東現時官吏,出息頂好的,自推財政廳長,因為省中正在整頓市政,開闢馬路,這市政督會辦,照例是由財政警察兩廳長兼辦的。楊永泰以一個毫無勢力的舊國會議員,因交歡莫督,得其寵信,才給他做這財政廳長,本來大可躊躇滿志,得過且過。只因永泰為人,精明強乾,是個心細才大之人,覺得區區財市兩部分事情,未能展其驥足,於是竭力拉攏沈鴻英、劉志陸、劉達慶、林虎等一班將官,求他們向莫督說項,給他實授廣東省長。也會做生意,可惜運氣不好。莫督倒也無可不可,但廣西陸榮廷方面,卻因永泰是有名政客,又為政學會中堅人物,這政學會在兩廣,卻似安福俱樂部的在北方一般,受人指摘,為各方所不滿,所以永泰的省長夢,幾乎被老陸一言打破,幸而莫督對他感情頗佳,又代他到軍政府,請出岑春暄,替他講話。同時張錦芳也知永泰志在必成,自己萬萬不是對手,倒也乖乖的,自請退職,仍回粤海道原任。是一個會做生意的人。至此永泰的省長,才算做成功了。卻不曉因此累及陸、莫兩方,大傷情感,連到桂派內部,都發生裂痕起來。他們決裂原因,雖不專為此事,要以此事為原因之最大者,這也是無庸諱言的事情呢。
  誰知楊永泰才大命窮,就職不到幾月,廣東省內又發生一樁大戰事。原來粤人特性,好動惡靜,喜新厭故,論這八個字兒,未嘗不是粤人爭雄商業、操持海上霸權的大原因。然施之政治,則往往弄得騷擾反覆,大局振動。可以作買賣營生,不能作官場生意。結果,還是粤人自己吃虧,粤人之自殺政策。所以光復以還,粤省的戰事最多,幾乎每易一次長官,便有一次戰亂。長官年年調換,戰事也年年都有,總算莫榮新做得最長,地方上也勉勉強強的安靜了幾年。論榮新本人,委實算得一個廉潔自愛、惜民護商的好長官,可惜所用非人,利用他的忠厚,欺侮他的無識,種種劣跡,書不勝書。榮新自己樸誠儉約,除了每月應支官俸之外,確實一文也沒有妄取。然而他的部屬,竟有發財至幾千幾百萬的,這要從我們旁觀的說來,自然這批部下,對不住榮新,榮新又對不住廣東人,管他本人道德怎高,究竟又算得什么兒哩。公論。這等地方,都是無形中造成粤桂惡感的主因。因為這批人十九是桂派人物,廣東人反只站在一邊,眼瞪瞪的受他們侵蝕欺凌,一句也不敢聲說,本來都是叫人難受的事情啊。總計榮新督粤五年,論維持地方,保護商業,其功固不可沒,而縱容部曲,橫行不法,其罪也自難逭。公論。再講作官這樁營生,乾的好,是他分內事,弄得不好,可就對不起地方人民,而地方人民,也未必因其功而原其罪,於是探本窮源,都說以外省人治本省,人人存一個樂得作惡之心,政事焉有不壞?為長治久安之計,非得粤人治粤,決乎不能收效。這等情態,差不多粤人已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榮新手下一班蝦兵蟹將,兀自專欲妄為,一點不肯斂跡,於是粤人治粤之聲浪,漸騰於社會,同時桂派防制粤人的手段,也越弄越嚴,雙方交惡,達於極度。於是桂粤之戰,乃一發不可遏止。桂人之自殺政策。這時粤人之較有實力者,在省中是廣惠鎮守使李福林,警察廳長魏邦平,在外面的,只有一個援閩總司令陳炯明,三人原無深交,只因桂派氣燄,咄咄逼人,大有一網打盡之勢,於是以利害關係,自然而然的互相結合。陳炯明雖遠在漳州,既得二人聲援,消息靈通,膽氣十倍。且知滇桂分裂於前,桂派內哄於後,粤人治粤,聲浪又一天高似一天,認為時不可失,遂於九年六月中,毅然決然,利用真正粤軍的牌號,回師攻粤。此公本善投機。正是: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粤桂如輔車,相攻何太急?
  欲知戰事真相如何,卻待下回分解。
  西南政府,以護法興師,宣言獨立,組織之始,非不正大堂皇,有聲有色,曾幾何時,而政府改組,真心為國之中山先生,竟被排擠以去﹔又繼而滇桂失和,軍府分離,更數月而桂系內部,亦告分裂,卒之李、魏內變,陳師反戈,護法無功,徒苦百姓,不亦大可以已哉!蓋天下事,惟以真正血忱,輔以熱心毅力,百折不回,始有成功之望。若稍存私利,競奪事權,徒襲美名,不鶩實際,與北方軍閥之侈談統一,提倡和平,有何分別?是故有皖直之交戰於北,便有桂粤之互哄於南,有安福之專欲橫行,便有政學之操縱不法,是真一丘之貉,無庸軒輊其間。所可惜者,一個護法救國大題目,竟被此輩做得一塌糊塗,不堪寓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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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回     莫榮新養癰遺患 陳炯明負義忘恩



  卻說陳炯明,字競存,廣東梅縣人也。前清時候,也是秀才出身。民國以來,以秀才而掌大兵,握軍篆,聲勢赫奕,焜耀一時者,北有吳子玉,南則陳競存,所以有南北兩個怪秀才之稱。原是一對好貨。這炯明在民國初元,也曾做過廣東都督,後來便給人驅逐下台。至莫榮新作粤督,他的參謀長郭椿森,和炯明頗有交情,湊巧此時,又發生一件警衛軍的交涉。廣東原有八十營警衛軍,自朱慶瀾氏做省長時候,編製成立,向歸省長統轄,直至陳炳焜督粤,以武力收為己有,因此粤人嘖有煩言,說是桂派收占全粤兵權之表示。及莫督繼任,不願為已甚之舉,原擬將警衛軍設法改組,以平粤人之憤。正躊躇間,忽得間諜報稱,福建李厚基,受中央密命,安福嗾使,將聯絡浙軍童保暄、潘國綱、陳肇英等,大舉攻粤。榮新得此消息,正擬派兵防禦,郭椿森便乘機替炯明進言,說他是:「粤軍前輩,素有治軍之名,又且熟於閩粤交界情勢,不如派他做援閩總司令,乘李厚基未及發動之時,趕速進兵,既以貫徹護法事業,亦先發制人之計也。至炯明軍隊,本已散淨,現正有警衛軍不易處置的問題,索性就撥二十營歸他節制,又可以間執粤人之口,此正一舉三得之事,請督軍切勿猶疑,趕快辦理為妙。」榮新聽他言之有理,又經椿森力保炯明忠忱無他,於是決計委他為援閩總司令。
  公文待發,又發生一個小小趣聞:原因炯明為人,才幹有餘,心術難恃,伏下背主叛黨事。而且高自期許,不肯屈居人下。在先,因蟄處省中,無事可為,一切皆願遷就,比及閩事發生,榮新答應用他,他又為得步進步之計,要求榮新改用聘書,勿下委令。榮新胸無城府,任人頗專,對於這等地方,卻視為細務末節,但願他肯效力,樂得給他一個面子。卻有幕府中人,再三堅持,非下委不可。他們的理由,是說:「一用聘書,彼此便成敵體,不但有乖督軍統一軍權之旨,且恐將來不能指揮炯明,自是正理。分明犧牲二十營兵士,反在一省之內,自樹一個大敵,督軍千萬莫上他這大當。」榮新聽了這話,恍然大悟,從此也疑炯明野心太甚,不肯十分信用。等他出發之後,便密令潮、梅鎮守使劉志陸,惠州綏靖督辦劉達慶等,須要暗中防備著他,勿得大意等話。那劉志陸是莫督義子,從前跟隨榮新出死入生,久共患難,倒也算得一個健將。近因安富尊榮,日久玩生,不免近於驕惰,得了這個密令,哪裡放在心中,還說:「陳某敗軍之將,有甚能為,督軍也太膽小了。」驕兵豈有不敗之理?桂系之敗,劉為罪魁,宜哉!
  一言甫畢,忽又接得督軍急電,因瓊州龍濟光,大舉內犯,林虎和他交戰,先勝後敗,所以調志陸軍隊,前去助剿。這龍濟光卻是一個狠貨,前年屠龍之役,所有桂粤兩軍,都曾吃他的大虧,後來雖被桂軍全力壓迫,將他趕到瓊州,究竟還不能消弭他的勢力。此時得了北方補助軍械,預備破釜沈舟的干他一下,來勢甚凶,卻也未可輕視。志陸正擬出發,又得省電後防空虛,適陳炯明軍隊,尚在半途,經過潮、梅,即暫令填防。志陸接得此電,心中卻大不願意,抵足恨恨道:「這又是郭椿森栽培陳炯明的妙計,他們想得我潮、梅地盤麼?只怕沒有那麼容易。」因即復電反對,甚有不許炯明軍隊過境之意。榮新已中了郭椿森之言,養虎自傷,莫氏太笨。回電申飭志陸。志陸沒法,只得和幕府商量,留下若干勁旅,牽制炯明,而自率大軍出發,會合林虎、沈鴻英之軍,三方兜剿。濟光果然不支,溃敗而逃。
  誰知這時廣東事情越鬧越凶,大有五花八門、離奇變幻之觀。當劉、林在西部二次屠龍之際,正陳炯明在東部與閩浙軍相持之日。炯明部下雖都是粤軍,只因榮新心懷疑忌,所有良好器械,都靳而不予,兼之統率方新,指揮不便,剛到潮、梅,恰逢閩軍臧致平和浙軍陳肇英會師來犯,炯明與戰於漳、泉之間,三遇三北,抵抗不住,節節後退,潮、梅大為震動。不是炯明無能,卻是桂運未絕。又幸屠龍已了,劉志陸振旆還師,適值臧、陳不睦,肇英不戰而退,志陸新勝之兵,銳氣正盛,把臧軍驅逐出境,炯明自然無顏留駐潮、梅,便以追臧援閩為名,進駐漳州,而對於莫、劉兩方,和桂派的感情,也從此日趨惡劣。只因毛羽未豐,暫行蟄伏,一面簡搜軍實,積屯糧草,購買兵火,擴張軍額,以為後日之圖。有此遠圖,也自不凡。這都是民國七八年間的事情。著者因陳炯明是一個重要腳色,將來對於國民革命軍,尚有多少糾葛情事,所以不憚煩瑣,將他的前事,補述一番,以見此公人品不端,心術欠正,所以後來叛困孫大元帥,冒天下之不韙,為全國之罪人,端非偶然之事啊。閒言少說。
  再講陳炯明在漳數年,蓄銳養精,志不在小。至民國九年夏秋之交,得了李福林、魏邦平報告,知道桂派內部離心,將驕卒惰,粤人受侮多年,渴思自治,於是認為大好機會,確是好機會。順著人民心理,揭櫫粤人治粤的商標,返戈內向。出兵之始,曾有他的部下,向著名的一個星家卜了一卦,卦象如何,小子因非內行,不及記憶,但知他的批語,有「在內者勝」四字。迷信不足憑,但這四個字,實聰明之至。人人都道:「桂派蟠踞粤省,五羊城內,幾成桂人私產,這個內字,分明指桂派而言。況且多寡懸殊,強弱不敵,以常理言,炯明此舉,未免過於冒失,深恐一敗塗地,必致退步為難哩。」這等議論,傳入炯明耳中,炯明大怒,指為反間造謠,定要嚴行查究,倒晦氣了那位星卜大家,得知消息,連夜卷卷行囊,逃到香港去了。炯明便出了一張告示,說明桂派橫暴情形,和自己出師宗旨,勸喻人民,勿得輕信謠諑,一面親督隊伍,帶同手下健將洪兆麟、許崇智,並參謀長鄧鏗等,兼程出發,一面派人進省,約會李、魏,待至相當時機,大家一齊動手,互為應援。
  也是桂派氣數合盡,消息傳到省城,莫榮新不過痛罵郭椿森介紹匪人。悔之何及?其時椿森因一樁事情,觸怒了陸榮廷,一道手諭,著莫榮新立即驅斥。榮新為顧全他顏面計,派他赴滬充議和代表,已經去得長久,盡你榮新痛罵,橫豎於他無干了。此公始終受不知人之害。至於軍界中人,早把陳炯明不放在眼內,一班領袖人物,沒有一個不在東西兩堤,征妓飲博,歡天喜地的任情胡鬧。如此荒唐,便無陳氏,也必敗亡。那劉志陸原在東堤討了一位姨太,寓居香港。此時又看中了東堤長安寨裡一個寮口婆子(蘇人所謂娘姨大姊之類),叫做老四的,一個要娶,一個要嫁,溫得膠漆一般,分拆不開(溫者粤語言要好,猶蘇人所謂恩相好也)。軍署中人原有一個俱樂部,設在東堤探花酒樓一間大廳,志陸每到省城,也是天天前去,說是俱樂,其實這班人辦公時間,還不及在俱樂部的時間更多。弄到後來,大家都以賭博冶游為重,公務為輕,即有重要公事,往往不在署中辦理,反都趕到這個俱樂部中會議起來。如此荒唐,不亡何待?榮新因省內宴安,地方平靜,也不去責備他們。
  此公實在做夢。
  當炯明發難之前,炯明部下統領李炳榮,因小事被陳炯明當眾斥責,懷恨在心,此時他卻先得知了炯明陰謀,便和參謀譚道南商議。道南勸道:「老陳雖然狠惡,究竟兵力有限,況且他既疑忌我們,即使打了勝仗,得了廣東,我們也是沾不著光的,不如乘此機會,和老莫聯絡聯絡。」炳榮甚以為然,即派道南晉省,深夜到軍署,求見參謀長傅吉士。吉士因事情緊急,連夜趕至東堤,和各軍首領相見。這時劉志陸正和老四擁在一處談心,吉士走近身去,笑道:「偉軍如此寫意,可知陳競存眈眈虎視,伺機待發,聽說有即日出兵的消息呢?你倒還有心思溫你老契麼?還是快快回去,守你老家去罷!」偉軍是志陸的字,志陸所了,呼的笑了一聲道:「吉士兄真是書生之見,陳競存也有腦子,也有思想,好好的漳州皇帝不做,倒要來潮、梅送死,敢是活得不耐煩了?」吉士笑道:「話雖如此,你也別太得意了。」說著,把李炳榮派人告變的話,訴說了。又道:「盡你兵強馬壯,勝過競存,究竟事先提防,是不得有錯的。」自是正論。志陸冷笑道:「理他的胡說呢!我們的軍隊,見過多少戰陣,還會上陳競存的當麼?」吉士未答,卻有省署的政務廳長夏香孫,緩緩踱了過來,聽他們說到這裡,便點頭插嘴道:「劉鎮守使是豪氣勝人,傅參謀長是臨事謹慎,二公之言,俱有道理。若說競存那人,我和他也曾共事,深知其人狡詐陰鷙,精明強乾。陳氏確評。聽說他在軍中,每日裡和兵士們同甘共苦,躬親庶務,一天到晚,耳朵邊插著一枝鉛筆,好似工人頭兒監督工程一般,跋來報往的,川流不息。這等精神,果然為常人所難能,這種做派,又豈志小識隘的人所能幾及?況他手下,還有……」自是正論,其如劉氏不悟何?說到這個「有」字,志陸已大不耐煩,抱著老四臉偎臉兒的,聞了一個香,口中說道:「他們只是不經嚇,一聽陳炯明造反,就怕得那麼鬼樣兒,我們還是樂我們的,不要去理他們。」說著,立起身,拉著老四,說聲打茶圍去,頭也不回的走了。隨後一批老舉,也都哄然一聲,紛紛各散,倒把傅、夏倆說得大沒意思,大家歎息了一回,各自走開,究竟也有明白人。各尋各的快樂去了。
  誰知這天過後,不好的消息,一天天追逼上來。劉志陸手下第一位健將卓貴廷,曾在屠龍、攻臧兩役,立過戰績,此時已升副司令官,率著部下三營健兒,鎮紮汕頭,事前也在省城大嫖大賭的盡興兒頑。他是一個武人,原不曉什麼叫做溫存憐愛,什麼叫做惜玉憐香,他要便不頑,頑起來,非要頑得個流血漂杵,嬌啼宛轉,說得上俗點,就是梳攏妓女,再村點,就是替姑娘們開寶。不是奇癖,是獸心。他這趟上來,因是新升顯職,更其意氣飛揚,興致百倍,呼朋引侶的,鬧了幾夜,覺得都不盡興,非要找一個琵琶仔(即蘇之小先生)來梳攏一下,總之不得過瘾。他這意思,一經表示,就有那批不長進的東西,替他東找西覓,彩寶也似的彩著了一個絕色的姑娘。這人名叫愛玉兒,今年剛十四歲,年紀雖小,資格卻是老練,凡是平康中應酬客人,灌迷湯,砍條斧,種種專門之學,卻已全副精工。她本是蘇州人,她娘小二嫂子,和天香樓老闆四姑要好,所以帶了愛玉,在天香落籍。小二嫂自己也是中年時代,徐娘半老,丰韻頗佳,她的營業方法,是用愛玉出條子,把客人拉了來,自己放出手段,和他下水,卻把愛玉防護得非常嚴密,立意要揀一個有勢有財,能夠花個一萬八千的,才許問愛玉的津。也是她花運高照,不上幾時,就給她認識了這位卓副司令,一見垂青,千金不吝,竟由幾位皮條朋友的撮合,輕轉易易的,把愛玉一生的貞操,換了許多蘇州閶門外面的產業。小二嫂果然可賀,愛玉未免可憐。趣語卻說得人毛骨一聳。卻不知更可憐的,還有那位副司令官卓貴廷先生。他自梳攏愛玉之後,早不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流連溫柔,樂而忘返,甚至把愛玉母女,帶到先施公司的東亞旅館,開了幾個房間,閉戶談情,不問外事。此之謂該死。不但軍政大計,置之不理,就連平日賭博徵逐之交,以至最近拉馬說親的大冰先生們,也不曉他躲到什麼地方去了。這等頑法,原是卓貴廷的老脾氣兒,凡是他心愛的人,一經上手,就得頑個淋漓盡致,毫無剩義,方才一揮手兒,說聲滾你媽的蛋罷。那時候,就想問他多要一個銅錢,也是萬不可得的事情。從此一別,爾東我西,再見之時,也不過點頭一笑,若說情殷故劍,回念舊情,重溫一回好夢,那也是斷乎沒有的事。真是獸欲。
  據聞他在潮、汕時候,曾有一個姑娘,蒙他愛賞,居然早夕不離的處有月餘之久。這在他的嫖史中,已算是特別的新紀錄了。一時外面的揣測,以為這姑娘大有升任卓姨太太的希望,甚至有許多求差謀缺、經手詞訟的人,不走別路,都去找這姑娘。此皆上文所謂沒出息者也。姑娘借此聲勢,居然於短時期內,也攪了千把塊錢。比及一月之後,卓貴廷忽然翻轉臉皮,下起逐客令來。姑娘怎曉他的性情,還當他是頑笑咧。少不得嬌嬌滴滴地,灌了許多迷湯,豈知這等聲音,平時貴廷所奉為仙音法曲的,此時即覺變成鴟叫狼鳴,甚至見了那副溫柔宛轉的媚態,也覺萬分討人厭惡。因她嘮叨不了,禁不住無名火起,舉起皮鞋腳兒,向她小肚子下,猛不防的踢了一下,踢得那姑娘一陣疼痛,昏暈在地。貴廷愈加有氣,拔出手槍就打,幸而有人勸止,方才悻悻而去,連客棧中一應房飯雜用都沒有開銷。可憐那姑娘除得了他一千塊錢梳攏之費外,竟是一文也沒有拿到,還要替他開銷一個多月的賬目,還要進醫院去養傷,仔細算來,除了好處不著外,還賠出幾百塊錢的醫費,白白賠了一個身體,陪了他一個多月,這也算得她十足的晦氣了。誰教你不識相。如今這愛玉姑娘,卻真有眼光,有見識,她已認定貴廷這人是靠不住的,趁他歡喜時候,陸續敲了他幾千塊錢,除了孝敬小二嫂外,餘下的,托一個要好客人,存莊生息。過不多時,竟和小二嫂提起贖身問題來,小二嫂無可如何,只好准她。這愛玉不過一個小孩子家,竟有這等手段,這等知識。至今天香怡紅各妓院中,談起愛玉兩字,還沒有一個不嘖嘖佩服咧。這是後話。
  再說貴廷迷戀愛玉之時,正劉志陸賞識老四之日,正副司令一對有情人。也正是陳炯明夜襲潮、汕之時。兩位正副司令,同在省城,享著溫柔之福,做夢也想不到這位久被輕視的陳炯明,竟如飛將軍從天而下的,大乾起來。幾天中告急之電,雪片般飛來,才把一位風流儒雅的劉鎮守使,急得走投無路,四處八方的,找尋卓副司令,好容易給他從愛玉被窩中尋了出來,大家一陣埋怨,可已無濟於事。卓貴廷戀愛愛玉之心,實在未曾減殺,熱火頭裡,硬生生將他們拆開,倒也鼻涕眼淚,千叮萬囑的,應有盡有。妙極,趣極。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此情此景,卻有七八分相像。劉志陸立在一邊,想到自己和老四情形,不免心中有感,瞧著他倆這等難捨難分情狀,妙極,趣極。又怕誤了大事,急得只是頓足。好容易才把貴廷拉出旅館,拖上火車,一拉一拖,想見匆忙著急情狀。星馳電掣的趕到前方,那陳炯明大隊人馬,已如潮水般湧進汕頭,卓貴廷匆匆趕到,急急調度,已經來不及了,給洪兆麟指揮的隊伍,包圍起來,那消一個時辰,全部人馬,溃不成軍,繳械的繳械,逃走的逃走,傷的傷,死的死。卓貴廷本人,中了一粒流彈,也就帶著一段愛玉未了之情,悠悠忽忽地飄向閻羅殿上去了。趣而刻。
  信息傳到省城,有感歎他的忠勇的,有責他貽誤戎機的,更有認識愛玉的人,作為一種滑稽論調,說女子的下身,原有一種特殊形態,男子們碰到了它,就會傾家蕩產、身死名裂的。奇談,卻有這等俗語。愛玉的下體,頗似屬於此類,卓司令卻做了一個開天闢地的客人,無怪要性命丟脫,骸骨無存了。這等議論,謔而近虐,有識者不值一笑,迷信者奉為圭臬。大凡這等新聞,不上幾天,東堤一帶,已是人人皆曉,個個盡知,每逢愛玉出來,人人要和她嘻嘻地笑個不止,急得愛玉紅了臉兒,大罵殺千刀,倒路屍。幸而不久桂派失敗,粤軍進城,省河大亂,人心惶惶,不但沒有冶游之人,就是兩堤鶯燕,也都站腳不住,紛紛攜裝挈伴,避地港滬。這愛玉業已自由,便不高興再回省城,索性北上到青島去了。後來還有許多北方健兒,關東大漢,顛倒在她的燕脂掌上,石榴裙下,因以造成多少有趣的民國趣史,那是後話。先提一句兒,作為文章的伏筆。正是:
  大將風流,姑娘恩義。
  可憐汕海冤魂,還在天香夢裡。
  欲知潮、汕失後,桂派情形如何,卻待下回再講。凡事皆有定數,數之所定,人力難回。以桂軍之橫暴,能削盡粤人兵權,而獨留一陰險狡詐、不忠不義之陳炯明,且助以兵,資以餉,因以養成尾大不掉之局,卒之覆亡於炯明之手,桂系不仁,應得此報,然以此而幾陷中山先生於危險之域,則又非識者所能預料。當引史公語曰:「豈非天哉!豈非天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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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回     疑案重重督軍自戕 積金累累巡閱殃民



  卻說粤桂戰起,劉志陸逗留省垣,卓貴廷身死潮、汕,不上幾天工夫,潮、梅全部已入陳炯明掌握之中。雖說炯明善於用兵,蓄謀有素,不難一戰勝人,但劉志陸素有儒將之名,兩次屠龍,戰績昭著,其才能勢力,又豈不能於事先下手為強,殲滅一個勢孤力弱的陳炯明?終因他恃勝而驕,把陳炯明不放在眼內,以致坐失時機,養癰貽患。及至炯明舉兵相向,猶復恣情風月,貽誤戎機,終至粤軍勢熾,貴廷敗亡,而全省精華要害的潮、梅地盤,竟這般輕輕易易的拱手讓人,這也是很可歎惋的。於是李、魏內應,全省動搖,桂派勢力,一蹷不振,從此西南方面,又另換一副局面。軍閥時代,起僕興替,無是非功罪可言,吾人演述至此,亦惟歸諸運數而已。
  慨乎言之。
  潮、梅既失,省中大震,榮新以下各軍事長官,相顧瞠目,始知陳炯明果非易與,追悔從前不該聽郭椿森之言,資寇以兵,釀成今日局面。痛憤之下,少不得調兵派將,分道防堵。其一,林虎、馬濟,由惠州出三多祝,取海陸豐為右翼﹔其二,沈鴻英、李根源由惠州過河源,分紫金、老隆兩道,會攻潮州。看官莫講這等調度,表面上似乎沒甚道理,不知榮新對此,也正煞費一番苦心。民國以來,軍事長官,升得愈高,便愈難做人,往往如此。原來莫督在粤數年,地方感情,雖尚融洽,而廣西陸榮廷,因他事事專主,目無長官,心中著實不快。因馬濟年少英俊,派他到粤辦理兵工廠,其實想叫他乘機代莫。榮新自顧年老,又不肯負老陸提挈之恩,現既意見參差,倒也情願及時下野,但對於馬濟繼任,卻極端反對。他的心目中,只有他親家沈鴻英,最為相宜。而沈鴻英又為陸氏所深惡,馬、沈相持,互不為下。其餘諸將,只有林虎、李根源是無可無不可的。因此這番用兵,將林、李二人,分助沈、馬,免得沈、馬倆到了前方,忽生火並。真是苦心作用,究亦何益。這是他們歷史上的關係,趁暇替他們補記一言,以見桂派內訌之劇烈,與失敗之原由。
  諸軍出發之後,左翼沈、李兩方,已得河源,便擬分道進攻。陳炯明連吃敗仗,大為驚惶,於是遺書省中李福林、魏邦平,動以利害,責以約言。他倆因粤人勢力太孤,久懷疑忌,兔死狐悲,應作此想。此屆炯明一敗,桂人排粤之心更甚。莫督雖無野心,部下諸將,功高望重,而無可位置,那時他倆的地位,便有點岌岌可危了。二人盡作此想,一面道聽戰況,比及接到炯明來信,邦平便去找到福林商議辦法,福林道:「桂軍內訌日甚,老頭子無法調融,失敗是意中之事,但恐競存不能久持,一旦溃散,各軍還師省城,你我兵力有限,如何支撐呢?」邦平道:「我也這般想,要做就立刻動手,否則終始效忠,聽人支配。老頭子心術純正,或者未必更動你我。不說別的,單講此番我向他要求幾艘兵艦,他竟一口答應,完全派歸節制。雖有申葆藩再三勸止,說魏某一得兵船,馬上就會獨立,而老頭子竟不為動,可見他信我甚深。補筆靈便。講到這等交誼,我們就要獨立,也不能委屈老頭子呢。」福林冷笑道:「老莫原算好人,那批莫有先生,久已嫉視我們,豈能長久相安?況且我的觀測,此番事平之後,老莫本人,或且未必能夠久於其位,何況你我。依我之見,趁各軍外出,省防空虛,更妙的省河兵艦,在你掌中,海軍老林是向來不管閒賬的,只要我去對他一說,請他嚴守中立,那時老莫無兵可調,無船可用,競存攻於前,我們截於後,不怕那批莫有派不束手就擒?古人道得好:『無毒不丈夫。又道:『先下手為強』。莫有派宰制粤省,罪惡貫盈,我們都是本省人,不將自己計,就替本省人立點功績,亦是應當的。語雖很毒,亦是實情。何必因老頭子一點小仁小義,誤卻全粤大事呢。」原來廣西人說話,沒字讀音如莫,莫有者,沒有也。廣東人深恨桂人,把莫有派三字,代表桂派,又特制一個冇字,即將有字中間,缺其兩划,作為莫有二字。冇派者,即莫有派也。這原是一種輕薄之意,後來大家傳說,竟把這個冇字成為廣東一種特別字兒。當下邦平想了一想,點頭道:「這話不錯,人不害虎,虎大傷人,我也顧不得許多了,大家拚著乾一下子罷。」議妥之後,大家便分頭進行。
  那時外面傳說紛紛,督署中也有了些風聲。參謀長傅吉士、省長楊永泰、財政廳長龔政和桂派幾個紳士,都請求榮新注意。榮新雖亦漸有覺悟,奈省防空虛,兵艦又被邦平騙去,即使曉得他們的秘密,一時也無從防備,因因循循的又是數天。至陰曆八月十五中秋之夜,李、魏佈置已完,宣告獨立。省中人心大亂,秩序也整頓不起。李福林又用飛機向督省兩署,丟擲炸彈,把督署門前炸了一個大地穴,又借中秋送禮為名,派人擔禮,分送督軍、省長、軍府三機關,卻把炸機做在籮子上,蓋兒一揭,立刻爆發。幸而軍府稽查最嚴,進門之際就被侍衛檢查,當時炸死一個衛隊長。督省兩署,聞警戒嚴,卻還沒有闖禍,因之人心愈加恐慌。莫督卻非常鎮定,因前方迭得勝利,專候林、馬、沈、李回師相援。李、魏兵力有限,未必遂敢相逼。誰知桂派氣數合終,沒興事一齊都來,正當省城吃緊之時,那虎門要塞司令邱渭南,又被炯明等運動,倒戈相向。海軍方面也被福林勾結,宣言不預內爭,這等影響,卻比李、魏獨立,關係尤大。同時湖南方面,譚延闓又派陳嘉佑、李明揚,攻襲韶關,兵至砰石,沈鴻英在前方聞信,以本人大本營所在,斷乎不肯放棄,便也不管什麼是非利害,立刻調動隊伍,星夜退回,趕到韶關去了。將領可以自由行動,大事安得不壞?鴻英既退,李根源為保存自己實力計,也只得逐步退下。於是林虎、馬濟也不願再戰,分道各退,所有奪回各地,仍被陳炯明得去。炯明又得李、魏電報,桂軍危險情形,及內訌狀況,一時軍心大振,節節進逼,勢如破竹。這為退下的兵,因主將失和,互爭意氣,再也不問自己部下的紀律,沿途劫掠姦淫,無所不為,劫奪既多,便把軍器拋棄,槍械子彈,遺棄滿道。有的發了財,四處逃散,這原是中國舊式軍隊的常態,能進不能退的。一退之後,立即溃散,再也不能成軍,大概皆然,倒也不怪桂軍。說破舊式軍隊通病,其實還是主將不良之故。不過桂軍經此一役,精華損失殆盡,數年來蓄養擴充的實力,幾於根本鏟滅,就中華國運說,這等軍閥惡勢,鏟得一分是一分,未嘗不是前途的曙光,若在桂系自身著想,只怕事後回思,也不免懊恨當時互爭意氣不顧大局的失策呢。
  再說各軍退回之後,莫榮新只急得搓手頓足,連說「糟了糟了,萬不料沈、馬二人,誤事至此,我七十衰翁,行將就木,還有什麼希戀?只是這班人正在英年,將來失了這個地盤,看他們飄浮到什麼地方去。」參謀長傅吉士在旁勸道:「事已如此,督軍盡抱怨人,也是無用。現在各軍齊集省垣,李印泉部屬最稱善戰,此次退下來時,紀律頗好,軍實無缺,可以調他守觀音山大本營,其餘各軍,速請林、馬二公,整理編配,同心作戰,危局尚可挽回,也未可定。」榮新搖頭道:「這等人還講得明白麼?我看大勢已去,我在粤五年,以民國官吏比較起來,不可謂不久,既無德政及民,何苦糜爛地方,不如早早讓賢,請競存、麗堂等快來維持秩序罷。」此老畢竟尚有天良。說時,軍府總裁岑春暄也緩步進來,榮新因把退讓之意說了,春暄生性強項,還打算背城一戰,經不得榮新退志已決,又苦勸春暄道:「老帥春秋已高,正好和榮新優游林下,以終餘年,何苦再替這班不自愛的蠢奴作牛馬傀儡呢。」春暄原無實力,見榮新如此堅決,只得點頭道:「既如此,我卻還有一言。我們組織軍府,本以護法號召,法雖未復,最初和我們作對的皖派,現已推倒,上次李秀山提出和議,我本有心遷就,不料秀山一死,和議停頓,遷延至今,誤事不少。如今既要下野,不可不有一個交代,我想拍電中央,說明下野之意,請中央派員接事,一面將軍府文卷印信,齎送北京,你看如何?」一出大戲,如此終場,可謂滑稽。榮新知道春暄意思,不過為敷衍面子起見,自然點頭樂從,一切照辦。於是春暄先回上海,榮新也派人和魏、李接洽妥當,由北江出韶關,繞道江西,也到上海作他的寓公生涯。
  據聞榮新到滬以後,在麥根路租了一幢小洋樓,安頓家屬,日常生活之費,還得仰仗一班舊部接濟。後來魏邦平打廣西時,部下誤燒莫氏桂平老屋,邦平心下大為抱歉,除申飭部下之外,還匯了五千塊錢給榮新,賠償他的損失。榮新得了這筆款項,好似出賣了一所房子,倒也借以維持了幾年用度。從來督軍下場要算此公最窘。卻也可憐。也因有此一節,所以榮新的名譽,還比普通擁財害民的軍閥差勝一籌,這倒也是一時的公論呢。
  榮新既退,炯明入省,以廢督為名,自任省長,又恐自己威望尚低,未能制服全省,對付北方,於是派員來滬,歡迎國民黨總理孫先生回粤,組織大元帥府,稍事休養,再行對桂用兵,驅除陸、譚。這時炯明部下,回想出兵時,星家之言,他那「在內者勝」的「內」字,原指粤人而言。粤為本省,正合內字之義,但怪當時大家總沒想到,事雖近於迷信,卻也真覺可怪咧。這事且暫按下。
  如今作者筆鋒兒,又要指向北方去也。這時正當九、十月間,北方軍閥,正在競爭權利的時候,乃忽然有李純的自刎,已覺駭人聽聞,不期相去數月,又有陝西督軍閻相文的自殺,尤為出人意外。可謂無獨有偶。先是陝督陳樹藩為安福部下健將,皖系既倒,奉直代興,樹藩亦經政府命令褫職,而以閻相文繼任。相文自知實力不逮樹藩,深恐被樹藩擋駕,拜命之下,且喜且悲。經政府一再催促,只得帶了部下幾營人馬,前往接事。到了西安,樹藩果不受命,厲兵秣馬,出城迎敵。樹藩在陝數年,勢力深固,加之眾寡不侔,勞逸互異,相文如何能夠支持?接連打了幾仗,損失甚多,只得電請政府,速派勁旅,前去救援。政府亦因樹藩不除,終為西鄙大患,於是調遣大兵助戰。相持許久,樹藩力怯遁去,相文欣欣得意的,進了省城。可見他的自殺,決非為國為民。接了督篆,自己也搬進督署居住,不料時過半月,忽然又發生督軍自殺的奇聞。這天上午,部下將校,齊集督署議事,相文平日頗有勤政之名,這天正是會議之期,大家等他出來主席,等了多時,不見出來,眾人都覺奇怪。問著裡邊聽差的,都道:「督軍不曉為甚,今天這般沉睡,尚未起身,我們又不敢去驚動他,怎麼好呢?」眾人只得再耐心等著,直到日色過午,裡邊卻不備飯,眾人都覺饑餓難當,有那脾氣強悍的,早等得光火起來,喊那相文的馬弁,厲聲責問。馬弁只得進去,請相文時,喊了幾聲,兀自聲息全無,情知有異,撩起帳子一瞧,不覺嚇得目瞪口呆,直聲大喊道:「督軍完了!」一語未畢,相文的家屬人等,一起趕入,大家向相文一看,只見他面色慘白,雙目緊閉,撫他的身體,已是冰冷。再一細看,脅下有鮮血潺潺流出,旁邊還放著一枝手槍,再觀傷處,竟是一個小小的槍洞,才知他是受槍而死,但還不知他被害之故。大家哭著,把他血漬揩淨,這才瞧見衣角兒上,露出一角紙頭,抽來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餘本武人,以救國為職志,不以權利縈懷抱,此次奉命入陝,因陳督頑強抗命,戰禍頓起,殺傷甚多,疚心曷極?且見時局多艱,生民塗炭,身綰一省軍府,自愧無能補救,不如一死以謝天下。相文絕筆。
  眾人見了,才知閻督早蓄自殺之志,卻還追究不出他所以自殺的原因。因相文並非淡泊之人,此番新膺榮命,意氣自豪,正丈夫得意之秋,何以忽萌厭世之心?即據他遺囑看來,其中說話,也和他的行事多相矛盾。即使臨時發生為難情事,似也不致自殺地步。所以他的自殺,比之李純,更屬令人費解。實在可怪。據著者所聞,內中卻也含有曖昧性質。因相文有一愛妾,不曉和相文的什麼親人,有了不正行為,相文一時氣憤,出此下策。又想同是一死,何妨說得光明一點,於是又弄出這張遺囑,借以遮羞顏而掩耳目。也有人說:「這張遺囑,並非相文親作,也和李純一般,出於旁人代筆的。」以在下愚見,不管他遺囑的真假,總之他肯為廉恥而自殊,究不失為負氣之人,在此廉恥道喪的時代,這等人,又豈易多得哪?謔而刻。
  相文既死,中央命馮師長玉祥代理督軍任務。玉祥為直系健將,較之相文闒茸,相去何啻霄壤?這一來,不消說,直系勢力,更要擴張得多。同時虎踞洛陽的吳子玉,卻又得了兩湖地盤,更有馳騁中原,澄清四海的奢願。原來王占元本一無賴之徒,在鄂七年,除晉督閻錫山外,要算他在位最久的了。從來說官久必富,何況王占元是專騖侵刮,不憚民怨的人,積聚之厚,更屬不可數計。我真不解他們要許多錢作什麼用?非但鄂省人民,恨之切骨,甚至他所倚為長城的部屬將校,以至全體士兵,也都積欠軍餉,怨聲載道。占元耳目甚長,信息很靈,也知自己犯了眾怒,恐怕中央加罪,那時部下既不用命,紳商群起而攻,不但勢位難保,還恐多年體面,剝削淨盡,再四思維,只有聯絡實力領袖,互為聲援,既令軍民側目,又不怕政府見罪。論眼前勢力最大者,關外莫如張,北方惟有曹,為利便之計,聯張又不如交曹,好在天津會議,正在開幕,曹、張二人,均在天津,因亦不憚修阻,親自到津,加入議團。對張則暗送秋波,對曹尤密切勾結。足見大才,佩服,佩服。又見曹錕部下惟吳子玉最是英雄,不啻曹之靈魂,於是對於子玉尤格外巴結,竭意逢迎。此番卻上當了。三人之中,惟吳子玉眼光最遠,識見最高。況平日聽得人說,王督如何貪酷,如何不法,心中早就瞧他不起。又且本人方有遠圖,未得根據,武漢居天下之中,可以控制南北,震懾東西,本來暗暗盤算,想逐占元自代。所以吳、王兩方,萬無聯結之可能。偏這占元昏天黑地,還當他是好朋友,用盡方法,和他拉攏。吳氏自然不肯和他破臉,見曹、張二人,都受他牢籠,自己也落得假作癡呆,佯示親善。這一來,把個王占元喜歡得無可不可,於是放大了膽子,跟著曹、張,一同入京,天天向總統和財部兩處聒噪,逼討欠餉六百萬。他這用意,一是為錢,一則表示自己威力,免得中央瞧他不起,也是一種先發制人之計。果不其然,政府給他逼得無法可施,只得勉勉強強,挖肉補瘡的籌給三百萬元。占元方才欣欣得意的,出京回鄂。且慢歡喜,未卜是禍是福哩。正是:
  爬得高,跌得重。心越狠,命越窮。
  人生不知足,得隴又望蜀。飯蔬食飲水,樂亦在其中。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莊子有言,山木自寇,旁火自煎,象有齒以焚其身,多積聚者每受累,吾真不解今之武人,往往積資千萬而不饜,甚至死於財,敗於利者,踵趾相接,而莫肯借鑒前車,人責其貪,我則深歎其拙矣。本回以莫始,以王終,同為失敗之軍閥,一則尚能得人原諒,一則全國欲殺。得人緣者,雖仇敵且為之佽助,至全國欲殺,則雖擁厚財,亦正不知命在何時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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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6 23:34: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五回     趙炎午起兵援鄂 梁任公馳函勸吳



  卻說王占元威逼政府,得了欠餉三百萬元,欣然回鄂,他本是貪鄙之徒,得此巨款,便把十分之七八,存入上海、大連等處外國銀行,只拿出少數部分,攤給各軍。自取滅亡。俗語說得好:「黑烏珠瞧見白銀子」,沒有不被吸引的。占元只圖自身發財,卻不曉得軍人衣食問題,比他發財更覺緊要。況且各軍欠餉已久,生活維艱,今聞王督代索軍餉,已得三百萬元,雖然不能清還,究也可以暫維生計。當他未出京時,便已紛紛傳說,嗷嗷待哺,都道督軍回來,我輩就有生路了。豈知占元只顧私囊,不惜兵士,因此激成全體官軍的公憤。自取滅亡。武昌、宜昌兩處軍隊,首先嘩變,焚燒劫掠,無所不為。可憐鄂省商民,年來受占元搜括勒索,已經叫苦連天,今又遭此浩劫,真個有冤難訴,有口難分,事後雖經占元派隊剿平,然而兩處商人,損失不下數千百萬,卻向誰人索償?人民至此,實也忍難再忍,於是聯合各界,公電中央,要求懲辦王督。
  中央見占元鬧得太不象樣,當派蔣作賓南下,調查兵變真相。作賓人頗正直,一到武昌,查得占元種種不法情狀,心中大怒,見占元時,少不得勸戒幾句。不料占元自恃有曹、張兩方聲援,竟敢反唇相稽。作賓也不和他多說,因尚有他事赴湘,會到湘督趙恒惕,談起王占元禍鄂虐民情事,因勸恒惕出兵聲討。恒惕先談兵力不足,作賓正色道:「明公英名蓋世,仁義為懷,湘鄂壤地相接,救災恤鄰,古人所許,何乃自餒若是?況且王氏罪惡貫盈,普天同憤,南北政府,均欲翦除,明公果有志救民,作賓不敏,必為公游說各方,共同援助,明公還怕什麼?」恒惕正猶豫間,湊巧王占元因湖北省長問題,又與鄂人大起衝突。於是旅京、旅湘鄂同鄉,為救護桑梓起見,分向南北政府,請願驅王。原來恒惕本心,未嘗不欲收鄂省於掌握,所以遲疑審慎者,卻因南方內變,粤桂相持,此時莫榮新已退出廣東,陳炯明又進兵廣西,並且利用桂派將官沈鴻英、賁克昭等,倒戈逐陸。桂事關係較輕,如此帶出頗巧。陸與趙有違言,戰而勝,必進窺湘南,恒惕若攻占元,豈非雙方受敵?所以不敢發兵。這時卻得粤軍平桂,陸氏遁逃的消息,對南之念既紓,而部下將士,多屬鄂籍,痛恨王占元專橫不法,一力慫慂恒惕,乘機出兵,既得義聲,又享實利,的是好生意。正千載一時之機會等語,恒惕如何不動?因即派撥一二兩師和一八兩混成旅精兵,以宋鶴庚為援鄂總司令,魯滌平為援鄂副司令,並飭財政廳長楊丙籌集軍餉,並兼兵站總監。各軍分道進攻,第一由岳陽、臨湘,向鄂之蒲圻進攻,是為正面軍,以鄂軍團為先鋒隊,夏鬥寅為先鋒司令官。第二,由平江攻通城為右路,以第一混成旅葉開鑫為指揮。第三,從澧縣進攻公安、鬆滋為左路,以第八混成旅旅長唐榮陽為指揮。分派停當,浩浩蕩蕩,齊向鄂南進迫。王占元得報,大怒道:「趙炎午恒惕字。安敢無禮?我誓必剿滅了他。」因他三路進取,也分三道抵禦,派孫傳芳為前敵總司令,兼中路司令,劉躍龍、王都慶為左右路司令,劉、王二人本在前方,當催孫傳芳攜帶山野重炮,並機關槍隊,及工程電信救護各隊,乘火車出發,至羊樓司,指揮作戰。一面分電各方,說明趙恒惕起釁情形,請求援助。果然奉張、直曹和各省同盟,均有電來,允於相當時機,助兵助餉。直曹除囑洛陽吳子玉速派蕭耀南一師南下,加入作戰外,吳氏並大慷其慨的,聲電討湘,並有親自到鄂督師之表示。占元得報大喜,卻慢開心。除趕發急電道謝外,並在署內西花廳為吳氏預備行轅。占元恃此強援,膽氣愈豪,連催各路主將,反守為攻,大有滅此朝食之勢。卻慢拿穩。不料趙恒惕本是宿將,部下宋、魯、夏等將官,也素負勇敢之名,況出師救鄂,名正言順,一路而來,商農各界,皆簞食壺漿,慰勞軍隊,因此氣勢也自百倍。暴民害商之軍閥聽者!至七月二十九日,開始向鄂軍攻擊,在羊樓司地方,與孫傳芳軍奮戰半天,那孫傳芳也是一員名將,從前王占元攻白狼時候,傳芳尚作營長,曾率所部,一日夜長跑二百餘里,破白狼數千之眾,出王占元於重圍,從此為占元所信任,累加拔擢,今復委以方面專任,傳芳感激圖報,與夏鬥寅之兵,死力相持。卒以後方佈置未完,應援不至,退敗數里,守住羊樓峒隘口。湘軍哪肯相舍?努力追趕,至羊樓峒相近,幸傳芳先命埋著兩個地雷,轟死湘兵數百,夏鬥寅才不敢追,暫且紮營相持。
  過了一天,鬥寅率敢死隊百人,再行衝鋒,與鄂軍相見於趙李橋。傳芳因昨日之敗,憤怒不可遏止,親率大兵,拚命搏戰。不料南風大作,塵土飛揚,傳芳所恃的炮隊,竟失其效用。此之謂天奪其魄。湘軍乘勢猛攻,鄂軍又敗退十餘里,湘軍占住趙李橋,兩方連日相持,互有勝負,但湘軍素稱慓悍,捷奔善走,往往鄂軍大隊到來,即四處奔散。鄂軍正欲安營,他們又四遠會集,多方擾亂。又善於晚間劫營,鄂軍大受其累。占元聞報,便欲調回傳芳,親自督師,經眾人力勸而止。一面卻紛電各省,催促援兵,一面電令傳芳,死守弗退,也不必進攻,候各處援軍到齊,再行進取。這邊趙恒惕也慮曠日持久,對方援軍大集,勝負難定,因亦遣使入蜀,運動劉湘,由鄂西進兵攻取宜昌,劉湘也知直軍得利,必將擾及川中,便出兵兩師,派胡濟舟、顏得慶分道入鄂,聲明此次出兵,專為驅王援鄂,絕無權利思想,以博鄂人的同情。
  王占元正因連失要隘,心中發毛,聞川省助湘,愈加恐懼,只得屢電吳氏求助。昏塊。這時蕭耀南駐紮劉家廟,占元又親去求他出兵,耀南本奉上命援王,此時卻按兵不動,雖經占元再三求告,又允他支給軍餉十七萬餘,並在漢廠補助快槍三千桿。請他發點橫財。耀南勉強敷衍,調度部屬,分批裝輪,出發至鮎魚套地方,忽又逗留不進。其意可知。於是各處援鄂之軍,如靳雲鶚、趙杰等,皆不肯先發,互相觀望。那邊湘軍又節節進迫,取蒲圻,攻咸寧,聲勢非常浩大,那蒲圻是武岳線最後的險要去處,從此直至省城,並無可守之地。王占元見救兵難恃,敵氛日惡,才把滅此朝食的氣燄,推了下去。好笑。難為他知機如神,還要恭維他一句,刻甚。先把家眷並全部宦囊,專輪下駛,離了這個是非之地,又把司令部中預備發餉的現款五百餘萬,托由省城票號秘密匯往山東館陶老家。這等作為,可也算他調度有方,應付得宜,不愧專閫之才了。還要恭維他一句,刻甚。措置既妥,才預備本人下台,作富家翁地步,於是連致中央兩電,一繫辭職讓賢,第二電,尚作剖辨之語,大略道:
  蕭總司令按兵不動,靳旅不受調遣,業經電陳在案。前線鄂軍因援軍不肯前進,紛紛向後撤退,大局已不堪收拾。
  孫傳芳、劉躍龍、宋大霈所部,困守十晝夜,無法再行維持。占元保境有責,回天乏術,請查照前電,任命蕭耀南為湖北督軍,或可挽回危局。蕭總司令桑梓關懷,當有轉移辦法也。
  電中語氣,明窺曹、吳隱衷,說透耀南私衷,了了數言,既卸本人之責,又諉罪於別人,言中有物,話裡有話,下台文字,如此婉曲冠冕,卻也不可多得咧。這卻是真恭維。此電到京,靳總理商同曹錕意旨,連下三道命令,一免王占元本兼各職,一任蕭耀南為湖北督軍,一特任吳佩孚為兩湖巡閱使。至此吳氏計劃,完全成功,原來上面許多事情,全是此公計劃,一語點睛。聲色不露,而得兩湖地盤。王占元一番心機,徒然為人作嫁,人說這等地方,可覘人才的高下賢愚,在下卻說民國以來,雞蟲得失,蝸角爭持,鬧得天翻地覆,日月無光,要其旨歸,大概不過爾爾,雖一律作如是觀可也。確論。閒言休講。
  再說湖北新舊兩任,一個是掩袖出門,搭輪遁滬,再無顏面逗留,一方是走馬履新,意氣豪放。東院笙歌西院哭。當由吳氏親自提出條件,派員與趙恒惕磋商息兵。本來湘中出兵,以援鄂民驅王督為名,今王督下野,吳氏又與省會商量,通電各省及中央,實行制憲,預備鄂人自治。又托蔣作賓向湘方調停,戰事似可暫告結束。無奈民國軍人作戰目的,原為權利,今湘軍血戰多時,各大將領,無功可得,無利可圖,便要就此歇手,他們各人的良心上,也覺對不住本身。此之謂良心。於是宋鶴庚首先表示,對於吳氏條件,概不容納,餘人兵力有限,卻不能不受其節制。和議既裂,戰禍重開,吳氏究竟不比占元無能,立刻通令部屬,限一星期內,克復岳州,自己復親至前方指揮,卻把後方維持之責,付諸新督蕭耀南。這時吳氏親統之軍,有第三第二十四第二十五等三師,皆久經戰陣,素負勇名的精兵,吳氏為一鼓殲敵之計,統令開赴前線,一部在金口方面,一部扼住官埠橋,雙方於八月十七日,同下總攻擊令。湘軍雖稱善戰,但一邊卻系生力軍,器械服裝,均非湘軍可比。同時又有海軍第二艦隊司令杜錫珪,前來助吳,直取岳州,兼為陸軍掩護。一時吳軍聲勢大盛,趙恒惕原與吳氏交好,至此自知不敵,只得派人前來議和。因條件不能相容,吳氏一口拒絕,督師猛戰。所有交界之處,如中伙鋪、新堤、嘉魚、簰州等要害地點,均入吳軍之手,但南軍尚死守簰州,不肯退讓,吳氏因從某參謀之計,夤夜派工程隊,將簰州北面橫堤掘開,一時江水橫溢,湘軍溺死者不計其數,輜重糧草及一應軍實,盡皆漂入江水。兩岸無辜居民,正在睡夢中,忽然遭此大劫,淹死於不明不白中者,更屬不可勝數。可憐。這一役,就叫吳佩孚水灌新堤,湘省人民從此痛恨吳氏,可恨。將前此捍衛湘南,主持公道的感情,完全抹倒。可惜。將來吳氏戰史上,少不得添上這一段水淹三軍的殘酷紀錄。可歎。吳氏常慕關、岳為人,又嘗自比雲長,雲長因水淹曹軍,後人譏其殘忍,後來被擒孫吳,身首異處。現在吳子玉卻不暇學他好處,先將壞事學會,究竟自己結局,未必勝於關羽,若照迷信家說來,豈非和美髯公一樣的受了報應麼?這等腐敗之談,頑固之論,作者自負文明,原不肯援為定論,所以煩絮不休的,也因深惜吳氏一世令名,半生戎馬,值此國勢阽危,外患交迫的時代,有多少安內攘外的大事業不好做,何苦要學那班不長進沒出息的軍閥樣兒,盡作些內爭自殺的勾當,到頭來一事無成,只落得受人唾罵,何苦來呢?這是廢話,不必多講。
  再說吳氏利用水神之力,連得勝仗,只待把汀泗橋和咸寧兩處得到,便可直薄岳城,正在計劃頭裡,忽見外面送進一信,原來是梁任公來勸他息兵安民的。此公久不出場,他的文章詞令,又為一代崇仰,而此書所言,卻與在下希望憐惜吳氏之微意相同。不過他的文章做得太好,比在下說得更為透辟明白,在下認為有流傳不朽的價值,不敢憚煩,趕緊將他錄在下面,給讀者作史事觀也好,作文章讀也好,橫豎是在下一番好意罷了。信內說道:
  子玉將軍麾下:竊聞照乘之珠,以暗投人,鮮不遭按劍相視者。以鄙人之與執事,夙無一面之雅,而執事於鄙人之素性,又非能灼知而推信,然則鄙人固不宜於執事有言也。今既不能已於言,則進言之先,有當鄭重聲明者數事:其一吾於執事絕無所求﹔其二吾於南軍絕無關係﹔其三吾對於任何方面,任何性質之政潮,絕不願參與活動。吾所以不避唐突,致此書於執事者,徒以執事此旬日間之舉措,最少亦當與十年內國家治亂之運有關係,最少亦當與千數百萬人生命財產安危有關係。吾既此時生此國,義不容默然而息。抑為社會愛惜人才起見,對於國中較有希望之人物如執事者,凡國人皆宜盡責善忠告之義,吾因此兩動機,乃掬其血誠,草致此書,惟執事察焉!此書到時,計雄師已抵鄂矣。執事胸中方略,非局外人所能窺,而道路藉藉,或謂執事者將循政府之意,而從事於武力解決,鄙人據執事既往言論行事以卜之,殆有以信其不然。君果爾爾者,則不得不深為執事惜,且深為國家前途痛也。自執事撻伐安福,迅奏膚功,而所謂現政府者,遂托庇以迄於今日,執事之意,豈不以為大局自茲粗定,將以福國利民之業,責付之彼輩也。今一年矣,其成績若何?此無待鄙人詞費,計執事之痛心疾首,或更有倍蓗於吾儕者。由此言之,維持現狀之決不足以謀自安,既洞若觀火也。夫使現狀而猶有絲毫可維持價值,人亦孰欲無故自擾,以重天下之難?今彼自身既已取得無可維持之資格,則無論維持者,費幾何心力,事必無所救,而徒與之俱斃。如以執事之明,而猶見不至此,則今後執事之命運,將如長日衣敗絮行荊棘之下,吾敢斷言也。而或者曰:「執事之規畫,殆不在此。執事欲大行其威,則不得不以武力排除諸障。執事今挾精兵數萬,投諸所向,無不如意,且俟威加海內以後,乃徐語於新建設也。」執事若懷抱此種思想者,則殷鑒不遠,在段芝泉。芝泉未始不愛國也,彼當洪憲復辟兩役,拯國體於飄搖之中。其為一時物望所歸,不讓執事之在今日,徒以誤解民治真精神,且過恃自己之武力,一誤再誤,而卒自陷於窮途,此執事所躬與周旋,而洞見癥結者也。鄙人未嘗學軍旅,殊不能知執事所擁之兵力,視他軍如何?若專就軍事論軍事,則以虀粉湘軍,誰曰不可能?雖然,猶宜知軍之為用,有時不惟其實而惟其名,不惟其力而惟其氣。若徒校實與力而已,則去歲畿輔之役,執事所部,殊未見其有以優勝於安福,然而不待交綏,而五尺之童,已能決其勝負者,則名實使然,氣實使然。是故野戰炮機關槍之威力,可以量可以測者也,乃在輿論之空氣,則不可測量。空氣之為物,乃至弱而至微,及其積之厚,而煽之急,順焉者乘之,以瞬息千里,逆焉者則木可拔,而屋可發,雖有賁獲,不能御也。輿論之性質,正有類於是。二年來執事之功名,固由執事所自造,然猶有立乎執事之後,而予以莫大之聲援者曰輿論,此諒為執事所承認也。嗚呼!
  執事其念之!輿論之集也甚難,去也甚易。一年以來,輿論之對於執事,已從沸點而漸降下矣,今猶保持相當之溫度,以觀執事對於今茲之役,其態度為何如?若執事之舉措而忽反夫大多數人心理之豫期,則緣反動之結果,而沸點則變零點,蓋意中事也。審如是也,則去歲執事之所處地位,將有人起而代之,而安福所卸下之垢衣,執事乃拾而自披於背肩,目前之勝負,抑已在不可知之數耳。如讓一步,即現政府所願望仗執事之威,掃蕩湘軍,一舉而下岳州,再舉而克長沙,三舉而抵執事功德夙被之衡陽,事勢果至於此,吾乃不知執事更何術以善其後?左傳有言:「盡敵而返,敵可盡乎?」試問執事所部有力幾許,能否資以復滿洲駐防之舊?試問今在其位,與將在其位者,能否不為王占元第二?然則充執事威靈所屆,亦不過恢復民國七八年之局面而已,留以醞釀將來之溃決已耳,於大局何利焉?況眈眈焉惎執事之後者,已大有人在。以吾儕局外所觀察,彼湘軍者或且為執事將來唯一之良友,值歲之不易,彼蓋最為能急執事之難。執事今小不忍而虀粉之,恐不旋踵而乃不勝其悔也。執事不嘗倡立國民大會耶?當時以形格勢禁,未能實行,天下至今痛惜。今時局之發展,已進於昔矣。聯省自治,輿論望之若渴,頗聞湘軍亦以此相號召,此與執事所夙倡者,形式雖稍異,然精神吻合無間也。執事今以節制之師,居形勝之地,一舉足為天下輕重,若與久同袍澤之湘軍,左提右挈,建聯省的國民大會之議,以質諸國中父老昆弟,夫孰不距躍三百,以從執事之後者?
  如是則從根本上底定國體,然後率精銳以對外雪恥,斯乃真愛國之軍人所當有事,夫孰與快鬩牆之忿,而自陷於荊棘之中也。鄙人比來日夕淫於典籍,於時事無所聞問,凡此所云雲,或早已在執事規劃中,且或已在實行中,則吾所言,悉為詞費,執事一笑而拉雜摧燒之,固所願也。若於利害得失之審擇,猶有幾微,足煩尊慮者,則望稍割片晷,垂意鄙言。嗚呼!吾頻年以來,向人垂涕泣以進忠告,終不見彩,而其人事後乃悔其吾言之不用也,蓋數輩矣。吾與執事無交,殊不敢自附於忠告,但為國家計,則日祝執事以無悔而已。臨風懷想,不盡欲言!
  吳氏看完了梁任公的信,他正在啜茗,手中握著的茶杯,忽然跌落地上,噹瑯瑯一聲響喨,把吳氏驚得直跳起來,卻還不曉得是茶杯落地,一時手足慌忙,神色大變。楚靈王乾溪之役,有此情形,惜吳氏之終不能放下屠刀耳。經馬弁們進來伺候,吳氏把神色一定,再把那信回過味來一想,方才覺得自己衣襟上,統被茶汁濺濕。此時正當秋初夏末,天時還非常炎熱,他還穿著一身裡衣,沒有穿軍服,茶汁滲入皮膚,還是不覺,卻有一個馬弁低聲說道:「大帥身上都濕了!該換衣服。外面人伕已齊,伺候大帥親去察勘地勢咧。」吳氏聽了,不覺長歎一聲,吩咐「把任公的信,妥為保存,將來回去後,可好好交與太太,莫忘了!」可見吳氏原不敢忘任公之言。馬弁應諾,把那信折疊起來,藏入吳氏平常收藏文書要件的一隻護書中。吳氏自己也已換好衣服,穿上軍裝,親至汀泗橋、官埠橋、咸寧一帶,視察一回,各處地形,已了熟胸中,方才帶了大隊,親至汀泗橋督戰。恒惕也因求和不成,十分小心,親率陳嘉佑、易震東和湘中驍將葉開鑫之軍,在官塘驛地方應戰。這次大戰,是兩軍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雙方均用全力相搏,炮火所至,血肉橫飛,自朝至夜,前仆後繼,兩邊都不曾休息片時,這種勇猛的戰法,不但湘鄂兩軍開戰以來所未見,就是民國以來,各省戰事也未嘗有此拚命的情況。相持至夜,仍無勝負。這晚,月色無光,大地昏黑,恒惕命敢死勇士五百人,組成便衣軍,從小道繞過汀泗橋側,吶一聲喊,手槍齊發,炸彈四飛,直軍方面,卻沒有防到這著,吳氏未免粗心。一時手忙腳亂,倉卒迎敵。陳旅長嘉謨身受重傷,靳雲鶚的第八師全軍覆沒,幸而董政國的一旅加入作戰,才把防線擋住。湘軍得勝,又在高處連放幾個開花大炮,向直軍陣中打來,直軍自第三師以下,和豫軍趙杰隊伍,皆受重大損失,不得已退出汀泗橋。湘軍隨即進占。吳氏得信,飛馬趕來,立將首先退兵的營長捉到,親自揮刀,梟了他的首級,提在手中,大聲喊道:「今日之事,有進無退,誰敢向後,以此為例!」說罷,把一顆頭顱,擲向半天,頸血四濺,全軍為之駭然,亦殊勇壯。人人努力,向前返攻,吳氏大喜,正在持刀指揮,驀的半空中轟然有聲,飛來一彈,將吳氏身邊衛隊,炸成虀粉。正是:
  巨款頒來,惹起蕭牆之禍,
  郵書飛降,驚回豪傑之心。
  未知吳子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吳子玉、趙炎午,皆大將才,吳、趙之兵,又皆精銳之兵也,而子玉、炎午,又為舊交,使二人平意氣,捐私心,合力對外,安知不為中國之霞飛、福煦也?乃見不及此,而竭全力於內爭,敗固含羞,勝亦何取?讀任公書,不禁為二人惜事功,尤不禁為中華悲國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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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6 23:36: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六回     取岳州吳趙鏖兵 演會戲陸曹爭豔



  卻說吳佩孚正在汀泗橋指揮各軍,猛烈進攻,驀聽得轟然一聲,半空中飛來一粒彈子,正落在他的身邊,著地開花,將吳氏身邊衛隊,盡行炸死。吳氏立處,尚差著十幾步路,居然被他倖免。真是僥倖。好個吳佩孚,面上一點沒有驚恐神色,他瞧得這等炮彈的力量,遠不及梁任公一枝禿筆來得厲害,見他從從容容,若無其事的,照舊督陣。卻也不易。他的部下,見他渾身血污,甚至面上也有許多斑斑點點的,望去似紅,又似黃,又象灰黑色。原來盡是他衛士的鮮血,以及受炸高飛的灰塵沙土之類。他卻毫不顧慮,也不肯稍稍移動地位,這一來,反把全體軍心激厲起來,愈加抖擻精神,忘生捨命的向敵陣猛攻。蘇老泉云:「泰山頹於前而色不變,方可以為將。」吳氏足以當之。湘軍方面,卻也不肯示弱,兀自努力抵抗。到了後來,兩邊愈接愈近,索性舍了槍彈,拔出刺刀,互相肉搏。這才是比較氣力,毫無躲閃的戰法。在中國古時,沒有槍炮以前,向來作戰,總是這個樣子。後來有了槍炮,便把這等笨法兒丟了。誰知歐戰以還,又把這種拚命肉搏的方法,作為最新的戰術。近來世事,往往新鮮之極,歸於反古,萬不料這性命相撲的頑意兒,也會回覆古法起來。話雖說得輕鬆,究竟這等戰法,卻是死傷的多,倖免的少。不是極忠勇極大膽的兵士,誰肯攪這萬無生理的頑兒?只恨這等好兵士,不象歐戰時候的用於敵國,卻拿來犧牲在這等無意識無作用的內爭之中,真正是我們中國一樁大可痛心的事情哪!
  這湘鄂兩軍,又相拚了幾個小時,鄂軍援兵大至,湘軍死傷殆盡,且戰且退。直軍乘勢奪回汀泗橋,統計兩天戰事,直軍得了最後勝利,卻失去旅長一人,團長團副各一人,營長二人,連排長以下,更屬不可勝記。合到湘軍方面,共死傷兵士官佐達七八千人。最可痛的,是兩方主帥盡是開口愛國,閉口保民的英雄賢哲,弄得這批忠勇的部屬,直到死亡俄頃,還不曉得自己為誰而死,為甚而亡。因為中外今古,從來沒有聽得同為愛國保民,反以兵戎相見,性命相撲的,別說當局者莫名其妙,就是作書的人,旁觀之下,也還識不透他們的玄虛詭秘咧。言之慨然。
  吳軍既得勝利,又值廿四師長張福來,同時報告前來,說已聯絡海陸軍,奪得城陵磯,從此直至岳州,險要全無。吳氏派探察勘前方,回報已無湘軍蹤跡。吳氏尚恐有詐,逐步前進,直簿岳城,早有城中紳商代表,帶著滿面慘容,前來歡迎吳氏入城。歡迎之上,係以慘容二字,是皮裡陽秋之筆。吳氏才知趙恒惕已經退保長沙去了。吳氏進住岳州,見城內商民受災狀況,心中也覺有點難過。部下將士,請乘勝進窺長沙,戡定全湘,吳氏喟然道:「人心不知足,得隴又望蜀,做了皇帝想登仙,同是中國人,何苦逼得人沒處走。況我和趙炎午私交極深,此番之事,已出於萬不得已,還能窮兵黷武,把他弄得無處容身麼?依我之見,現在湘軍已退出岳境,我們原來目的已算達到,趁此機會,還是和平解決為是。」吳氏此語,宛然仁人之言,造福湘民不淺。此言一出,三湘七澤間,登時佈滿了和平空氣。湖北督軍蕭耀南,已經到了岳州,並有南北代表張一麟、張紹曾、張舫、孫定遠、葉開鑫、王承斌等,均已到齊,便定本月三十一日,開了一個和平會議,公推吳氏主席,大家協定四事:
   第一,岳州、臨湘一帶,歸湖北軍管轄。
   第二,平江、臨湘以南,歸湖南軍管轄。
   第三,保留湖南總司令趙恒惕地位,援助湖南自治。
   第四,兩湖聯防,照舊繼續。
  協議既定,干戈斯戢。湘、鄂人民,當水深火熱之餘,得此福音,借息殘喘,倒也額手相慶,共樂昇平。那吳佩孚原主張聯省自治,今既得兩湖地方,作為根據,便想乘此時機,勸導各省,一致進行。不料鄂西方面,又被川軍侵入宜昌,危在旦夕,聲勢十分浩大。吳氏只好把岳州防守事宜,暫歸蕭督兼理,自己帶隊赴宜。施宜鎮守使開城迎接,裡應外合的,殺退圍城之兵。川軍將領但懋辛、藍文蔚等,聽說吳氏親到,不敢輕敵,一面電請劉湘派兵應援,一面召齊全隊人馬,共有萬餘,協力迎戰。川軍雖然驍勇,因久震於吳氏威名,見他自己督隊,心中先存了怕懼。大凡作戰,最貴是一股勇氣,如今吳軍是得勝之兵,氣勢正盛,川軍卻未戰先餒,這等戰事,不待交鋒,而勝負已決。果然一場交鋒,川軍大溃,但懋辛率領殘部,遁歸重慶,吳氏卻也不敢深迫,只吩咐趙榮華好生防守,自己仍乘楚豫兵艦,整隊而歸。
  這時的吳子玉威名四震,有舉足重輕之勢,本人心中,亦覺得意非凡。而且吳氏人格頗高,私人道德亦頗注意,政治雖非所長,至如尋常軍閥的通病,如擁兵害民,貪婪無厭,以至吸大煙、狎女色、賭博縱飲之類,他卻一無所犯。至於治軍之嚴,疾惡如仇,尤為近時軍人所罕見。治事之餘,惟與幕府白堅武、楊雲史等,飲酒賦詩,馳馬試劍,頗有古來儒將之風。可惜他屢戰屢勝,不免把武力看得太重,竟合了太史公論項王句,欲以力征經營天下,卒之一敗塗地而不可收拾,恰恰給梁任公說得一個准著,這也真個可惜極了。
  作者久仰吳氏是近代一位英雄,愛之望之,不殊梁公,故演義中對於吳氏,不時露出感喟之意,蓋不但痛惜其宗旨之乖深,亦所以痛戒軍閥中才德不如吳氏者,大家知所斂跡,莫再蹈吳氏之覆轍,亦猶任公勸吳氏以段派為殷鑒耳。再講吳氏功高望重,威名日盛,不但關外的張作霖,忌疾甚烈,就是吳氏的主帥恩公曹三爺,也覺有尾大不掉之勢,心中好生不快。不過曹本無能,但倚吳為魂魄,吳雖強盛,卻也不敢忘曹,雙方因此尚得互相維繫,不見裂痕。至於兩人門下,卻免不了挑撥唆惑,對甲罵乙,對乙又說甲,如此不止一日,不僅一人。曹、吳心中,都免不得各存芥蒂,而雙方表面上,卻反覺格外客氣起來。本來客氣是真情的反面,所以古人說:「至親無文」。又道:「情越疏,禮越多。」從前曹、吳情好有逾父子,誰也用不著客氣,如今感情既虧,互相猜疑,猜疑之甚,自然要互相客氣起來。可巧這年陰曆辛酉十月廿一,是曹三爺六旬大慶,民國軍政長官,借做壽以斂財,屬吏借祝壽以階進,十年以來,已成風氣。現在曹錕已做了四省經略,名義上比巡閱又高一級,只差不曾爬上那張總統的交椅。又值川湘初定,北方寧謐,民國以來,象這等日子,就算太平時世。太平時世而冠以就算兩字,辭似慶幸而實沉痛非常。以此老曹格外興高采烈,預備熱熱鬧鬧的做他一個生平未有的榮慶。這等舉動,若在平時,吳佩孚定要反對,此際卻心存芥蒂,貌為客氣,不但不敢講話,還先期電賀,並將親自到保祝嘏。曹三本也怕他講話,今見他如此恭順,不覺撚鬚長笑,對幕府中人說道:「子玉生性古怪,卻獨能推尊老夫,也算前生的緣法咧。」眾人聽了,便都奪著貢諛說:「吳帥無論怎樣威望,怎比得上老帥的勛高望重,震古鑠今?此中不但有緣,也是大帥德業所感召啊。」曹三聽了,十分開心,即命他們好好擬了電報,歡迎子玉來保,說咱們自己人,祝壽可不敢當,不過好久不見,我正懷念得很,望他早日前來,咱倆可以痛談幾天。話要說得越懇切越好,越合咱倆的身分交況。曹氏才德,雖無足錄,然亦頗爽直,與奸詐之流自異。
  幕府遵命擬發,吳氏得電,知曹三對他仍極懇摯,倒也欣慰不置。到了壽期相近,他便真個趕到保定,和曹錕弟兄,及一班拜壽團員,盡情歡聚。吳氏並格外討好,竟以兩湖巡閱使、直魯豫巡閱副使的身分,擔任曹氏壽期內的總招待員,也可算得特別屈尊、十分巴結了。只是吳氏生平,為人絕不肯敷衍面子,此番如此作為,在老曹心中,果然百倍開心,嫌怨盡釋,而以別人眼光瞧來,卻不能不疑心吳氏變節辱身之故。神經過敏者,甚至認為吳氏內部組織妥當,第二步計劃,即為對奉開戰。曹、張系兒女親家,感情雖傷,關係難斷。吳氏為使老曹毅然絕張助己,對奉開戰,不能不將自己對曹情感,比兒女姻親更堅更厚。古人說:「大丈夫能屈能伸」,吳氏此舉,正合丈夫作用,其言雖似太早,卻亦未為無見呢。這卻慢提。
  先敘曹錕此次壽域宏開,壽筵盛設,其繁華熱鬧,富麗堂皇,不但為千古以來所罕見,就論民國大軍閥的壽禮,也可首屈一指。一星期前,就由經略署傳諭北省著名男女優伶,來保堂會。此時叫天已死,伶界名人,自以梅蘭芳的青衣花旦,堪稱第一流人才,其次如餘叔岩之老生,楊小樓之武生,以及程硯秋、尚小雲、白牡丹、小翠花等四大名旦,也都日夜登台,演唱得意傑作。曹錕出身小販,困苦備嘗,而生性好淫,水陸並進﹔得意以後,京、津男女伶妓,受他狼藉者,不可數計。即如此次壽辰邀角,亦最注重名旦,賞賚之重,禮遇之隆,足使部下官兵,見而生妒,聞而咋舌。聽說演戲七天,犒賞達二十萬元。惟五旦所得,在半數以上,即此一端,可以想見曹之為人。小販子總脫不了小販子氣。但聞曹錕心中,尚不十分滿意,原因近來北京伶人,又有男盛於女之勢,女伶中又鮮出色人才,曹錕撫今思昔,不禁回想起一個舊人兒來。巫山夢杳,故劍情深,自古英雄,未有不憐兒女,洪承疇為了一個滿妃,助成清代三百年基業﹔吳三桂失了一位愛姬,斷送有明三百年天下。象曹錕之所為,也算得深情之英雄,庶幾媲美洪、吳,足為千秋佳話呢。佳話雲者,惡之極而反言之也。
  說起曹錕的情人,大概看官們都該曉得一點,其人非他,便是龍陽才子易實甫願意做她的草紙月布、冀得常嗅餘香的劉喜奎兒啊。北京某大學生,因一香面孔,拘罰五十元,喜謂價廉物美。喜奎大名久傳,南北全盛時代,幾乎壓倒梅、程,推翻荀、尚,餘子碌碌,更不足道。那時京、津坤伶勢力,駸駸乎駕男伶而上之,其實所賴者,也不過一個喜奎而已。此外雖有鮮靈芝、綠牡丹等數人,究竟無甚出色,所以喜奎一嫁,轉瞬坤伶聲勢,一落千丈,伶界牛耳,又讓男伶奪去。莫說小小妮子,舉足為伶界重輕,以視今日曹氏軍界地位,也正未必多讓啦。
  喜奎原得陸軍次長陸錦一力捧場,才得一鳴驚人,陸錦因此得為喜奎入幕之賓。其實喜奎心中,對於這位陸大人,只有厭恨而無戀愛可言。然而陸錦卻哪能看出美人深心,尚且肉麻當有趣的誇耀大眾,引為無上光榮。恰值上次曹錕壽辰,陸錦便親送喜奎,前往祝嘏,並唱堂會戲三天。誰知動了曹錕的食指,賞賜之優厚且不消講,還把她留進內院,唱了幾出秘戲。這一來,才把個陸錦弄得求榮成辱,搔首徬徨。後來又聽說曹大帥極愛喜奎,有納充下陳之說,陸錦更弄得走投無路,如醉如瘋,逢人便說:「完了完了,糟透糟透。」人家見了,都暗暗匿笑,他也不覺得羞惡。等得壽期已過,人家都告辭回去,只有陸錦,捨不得喜奎,兀自托故逗留,探聽消息。還算他的運氣,此時忽然來了一個救星,卻是曹三的正室太太。曹三生性長厚,得志後,不忘糟糠,仍舊敬畏太太,因此太太有權支配內政,查得曹氏暱嬖喜奎情形,心中大不為然。明知喜奎決不喜歡曹三,也不暇徵求曹三同意,趁他出外之時,把喜奎喊來,問了幾句。喜奎竟涕泣陳情,自言已有丈夫。曹太太問丈夫何人?喜奎一時回答不出,只得暫借陸錦牌頭一用,說是:「陸軍部陸大人。」曹太太聽了,回顧侍妾們冷笑道:「你們瞧瞧,老頭兒越發荒唐得不成話了。一則是大員的姬人,二則大家還是朋友咧,虧他做出這等禽獸行為。」侍妾們也深願太太作主,速把喜奎遣去,免她寵擅專房。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再三慫慂,曹太太竟大開方便,連夜把喜奎放出府門,還派了一個當差,押送回京。陸錦聞訊之下,喜歡得渾身骨頭都輕飄飄的,好象站立不住一般,因為他曾幾次三番向喜奎求婚,喜奎總是支吾搪塞,不肯允許,把個陸錦急得不曉要怎樣改頭換面,刮膚湔腸,才能博得美人歡心,相持至今,未得結果﹔如今聽說喜奎在曹宅承認是自己的妻小,不用說,此番回京,必能三星百輛,姻締美滿,倒還十分感激曹三爺玉成之德,綰合之功。預備成婚之後,供他一個長生祿位,早燒香、晚點燈的,祝他千年不老,才能報答鴻慈,稍伸敬意。心中這麼想著,一個身子卻早糊糊塗涂的趁車回京。一到車站,來不及回家,立刻坐上一部汽車,趕至喜奎家中。誰知一進大門,就有喜奎跟班上來,打了個千,回說,姑娘剛才回來,辛苦得很,預備休養幾天,才能見客,求大人原諒。陸錦萬料不到會掃這一鼻子灰的,早不覺怔怔發起癡來。怔了多時,忽對喜奎家人說道:「你們姑娘難道不曉得是我來了。」家人笑回:「姑娘原吩咐過,什麼客人一概擋駕。」陸錦還不識趣,又說出一句肉麻說話來。正是:
  英雄原是多情種,美色怎教急雨催。
  未知陸錦更有何言,且看下回分解。
  戰,氣也,故古人有再衰三竭之語,吳、趙汀泗橋之戰,吳氏之能勝,亦惟氣盛而已。氣愈盛則心愈虛,此成功之象也。從此屢勝而驕,遂欲以武力統一中國,而不知驕盈之極,即衰竭之征,迷夢未醒,事功已隳,讀卿子冠軍之語,不禁感慨系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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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回     醋海多波大員曳尾 花魁獨佔小吏出頭



  卻說陸軍次長陸錦,聽得劉喜奎不肯出見,那時候憑他涵養再深一點,也萬萬受不住了,心中一忿,不禁厲聲叱道:「胡說!我是你們姑娘將來的老爺,又不是客人,難道還要你們姑娘怎樣招待不成?肉麻。我和她既是自家人,原用不著你們通報的,還是自己進去,等我問清了你們姑娘,再打斷你的狗腿子。」說罷,氣匆匆地向著喜奎臥室便走。家人明受喜奎吩咐,單要拒絕陸大人,但這等說話,是斷斷不敢說出來的。如今見他自認為喜奎未來的男人,不待通報,逕自進去,只得賠著笑臉,再三懇求說:「陸大人既這麼說了,小的原不曉得陸大人和姑娘已有婚姻之約,大家本是自己人,原不能當作客人看待,所以小的倒得罪了。但是姑娘的脾氣,陸大人有什麼不曉得?她既這樣吩咐,小的吃她的飯,斷不能違她命令,就是姑娘將來跟了大人,小的也還要跟去伺候大人和姑娘的。小的今日不敢背姑娘的命令。就是將來也不敢違抗大人的。大人是明白人,有什麼不原諒小的。卻也會說。如今這樣罷,姑娘確因倦極,在裡面休息,待小的再去通稟一聲,說是陸大人到來,想姑娘一定急要見面的,她一定會起來迎接大人,那時卻與小的責任無干了。」說罷,又打了一個千,含笑說:「總要大人看在姑娘分上,栽培小的,賞小的一口飯吃。」陸錦見這人說話內行,本來自己深懼喜奎,怕她動怒。銀樣鑞槍頭。因亦樂得趁機收篷,便點點頭說道:「好!好!你快去對姑娘說,並叫她不必起來,大家一家人咧,還用得著客氣麼?」家人應命而去。
  不一時,只聽得裡邊似有開門送客之聲,陸錦不覺大疑,正思進去一瞧,早見喜奎蓬著頭出來,秋波微暈,粉臉呈紫,一面孔不高興的神氣,口也不開的,就在陸錦對面一張紅木圈椅上一屁股坐了下去。陸錦見了這副情形,又是心愛,又是害怕,早將預備作她丈夫的熱心,放低了一半。絕倒。卻一時打疊不出一句話來作開場白兒,良久良久,才迸出一句話來,賠笑說道:「我聽說你回來了,心裡急得什麼似的,趕著來瞧瞧你。聲容如繪。偏……」他這下半句,是說偏你又睡了,但是喜奎卻不願他多說,忙著大聲截住道:「哦!你倒急麼?急什麼啦?聲口如畫。我又不是你什麼親人,又沒有給人搶了去,何必勞你陸大人這般發急。老實說:我喜奎現在還沒有找到一個替我發急的資格的人咧。痛快。承你陸大人的情,倒居然替我發急得這個樣子,我是委實感激得很,只可惜陸大人枉用了這番心機,因為陸大人只配做中華民國陸軍部的次長,還不配做我劉喜奎發急的人咧。」罵盡一切,趣而刻。說著,兩隻秋水澄清的眼珠兒,似笑非笑,似瞅不瞅的,朝陸錦有意無意的這麼一睖。
  陸錦聽了這番峭刻挖苦的說話,又回想到剛才對她家人說的牛皮,兩兩參證,覺得大不對縫了,絕倒。眼見著那家人還立在一旁笑嘻嘻地伺候,送茶送煙的正好忙咧。陸錦這一來,覺得比先時遭她拒絕不見的事情,更覺下不來台。本來自討沒趣。但他是多情的人,只會對家人擺大人架子,卻沒本領對喜奎行使丈夫的威權,受了這場排揎,還是滿臉含著苦笑,一點不敢動怒。世間大人架子,惟有向此輩擺耳,若石榴裙固未有不拜倒者也。呆彀多時,卻虧好又想出一句話來。支支吾吾的說道:「這個倒不是我有什麼野心,況且我也不敢……但……但……」一語未曾說出,喜奎忙喝止道:「但什麼!但什麼!昏你的糊塗蛋!本來誰許你有甚野心!你有野心,就該用點氣力,替國家多做點有益之事,替國家東征西討,在疆場上立點汗馬功勞,也不枉國家重用你的大恩,誰許你把野心用到我們脂粉隊中來了。此語出之婦人口中,足愧煞陸錦,而無如其顏之厚也。我們又不是中華民國的敵人,用不著你來征伐。」說到這裡,又禁不住失笑道:「我們又不是中華民國手握兵符經略幾省的軍閥大人,更用不著你這般蠍蠍螫螫的鬼討好兒。」說完了話,笑得氣都回不上來,拿塊手帕子,掩住了她的櫻桃小口,只用那一隻手指兒,指著陸錦。
  陸錦這才恍然大悟道:「哦!了不得,原來姑娘為這事情惱我咧。可謂呆鳥。本來這是我的不是,誰教我拿著姑娘高貴之軀,送給那布販子曹三開心去咧。」他一面說,一面早已上前向喜奎作了一個長揖,只道喜奎一定可以消氣解冤,言歸於好了。誰知喜奎猛可地放下臉兒,大聲詫異道:「阿唷唷!你要死了,作這鬼樣兒幹什麼?我一個唱戲的人,原是不值錢的身子,誰養我,誰就是我的老鬥。曹三爺要我唱戲,那是曹三的權力,我去不去,是我劉喜奎本人的主意,與你陸大人什麼相干?怎麼是陸大人送與曹三開心的?這是什麼怪話?這話真正從哪兒說起哪。」真是何苦。陸錦聽了,只得又退至原位,怔了一歇,方才喟然長歎道:「罷!罷!總是我陸錦不好。本來姑娘吃這一趟大虧,全是我作成的,也怪不得姑娘生氣。再說姑娘要不生氣,倒反不見你我的交情了。」真是一派夢話,苦無術足以醒之。喜奎聽了,不覺笑得打跌道:「你這個人哪,妙極了,妙極了,虧你從哪裡學得這副老臉皮兒,又會纏七夾八的,硬把人家的話意,轉換一個方向兒。我想象你陸大人做這陸軍次長,也沒有多大好處,還不如到上海、天津的幾個遊戲場中,做個滑稽派的獨腳戲,或者還有人替你喝一聲彩,那時候我劉喜奎,雖然未必引你為同志,卻不妨承認你是一個遊藝行中的同道。那就賞足了面子了。」索性痛罵。陸錦見她怒氣已解,因也笑說:「能彀做姑娘的同道,誰說不是天大的臉子,強如做陸軍次長多了。」太不要臉。喜奎正在沒奈何他,喜奎其奈他何?卻有天津戲園中派來和喜奎接洽唱戲條件的人,上門求見,喜奎乘機說一聲:「對不住,陸大人!請你坐一歇,我有事情,失陪了。」不等陸錦回言,便向外而去。
  陸錦見她姍姍出去,大有翩若游龍之概,不覺看得出神起來,良久良久,才自言自語的太息道:「唉!這小妮子恁地倔強,教我也沒法子奈何她了,只有等將來嫁了過去,再慢慢地勸導她罷。」肉麻。說罷,抬起頭來一看,只見原先那家人,還立在一邊伺候呢。陸錦一張紫膛色的臉上,竟也會泛出一層紅光。還算知恥。等了一會,見喜奎還沒進來,自覺乏味,便立起身來,說道:「我走了。姑娘這幾天興致不好,你們都好好的伺候,將來過我家去,我都要重重提拔,象你這般內行,還得保舉你做個縣知事哩。」做國家名器地方人民不著,此之謂落得做人情。那人聽了,趕著打個千,再三道謝。
  陸錦回到部中,再想著喜奎相待情形,忽然記起喜奎在房中送出的客,不知究是什麼人,不要真是自己一個情敵麼?聰明極了。若照喜奎以前情形,和自己待她的許多好處,喜奎又有承認作我家眷的宣言,那麼,斷不至於再有外遇。然而事情究有可疑,非得徹底調查一下,斷不能消此疑竇。何必多心。想了一會,忽然想到一個人來,心中大喜,忙喚當差的,快去警監衙門把李督察員請來。這李督察,原是陸錦私人,是一個專跑妓院、喜交伶人的有趣朋友。陸錦用到這人,可謂因才器使。不愧大員身分。當下李某到來,便把這事委托了他。這人卻真個能乾,不上三天,便給他偵查得詳詳細細,回來從直報告。陸錦才知喜奎心中,除了本人之外,還有一個情深義摯的崔承熾兒。何見之晚也。陸錦得了報告,心中大憤,恨不得立刻找到喜奎,問她一個私通小崔的罪狀。有何罪名?並要詰問她小崔有甚好處,得她如許垂青。論勢力,本人是陸軍次長,小崔不過內務部一個小小司員。論財力,本人富可敵國,小崔是靠差使混飯吃的窮鬼。論過去歷史,本人對於喜奎,確有維持生活,捧她成名大恩,肉麻。崔承熾對她有何好處,雖然無由而知,但是無論如何,總也越不過本人前頭去。醜極。照常理論,喜奎有了本人,生活名望,地位聲勢,已經足彀有餘,何必再找別人。想來想去,總想不出喜奎喜歡承熾的理由來。笨賊昏塊。因又想到唱戲的人,免不得總有幾個客人,那小崔兒是否和喜奎有特別交誼?喜奎待他的特別交誼,是否比本人更好?抑或介於齊楚,無所軒輊?再或小崔認識喜奎,還在本人之前,喜奎因歷史關係,無法推卻,不得不稍與敷衍,也未可知,千思萬想,盡態極妍,作者如何體會出來?然則喜奎為什麼又要諱莫如深的,不肯告訴我呢?何以喜奎和我處得這麼久了,我卻總沒有曉得一點風聲呢?種種疑團,愈加難以剖解,真是不說破倒還明白,說破了,更難明白了。絕倒。
  陸錦從此也無心在部辦公了,一天到晚,只在喜奎家鬼混。喜奎高興時候,也不敢不略假詞色,要是不高興呢,甚至明明在家,也不肯和他相見。好個陸錦,他卻真是一個多情忠厚之人,恭維得妙。這一下子,他已窺破喜奎和小崔兒的深情密愛,萬萬不是本人所能望其項背。太聰明了,怕不是福。心中一股酸氣,大有按捺不住之苦,卻難為他涵養功深,見了喜奎,總是勉強忍耐,不肯使她丟臉。如此相持了一個多月。喜奎要上天津去了,照例,應由陸錦侍衛,誰知喜奎此番卻堅拒陸錦,勸他多辦公事,少貪風流。絕倒。又道:「你們做大官的人,應以名譽為重,不要為了一個劉喜奎,丟了數十年的官聲。」陸錦見她盡打官話,心中摸不著她的頭腦,但據陸錦之意,卻有寧可丟官敗名,不能不陪劉喜奎的決心,多情之至。因為喜奎豔名久噪,曾有一個北京大學的學生,為她發起色狂病來,寄了許多情書給喜奎,喜奎付之一笑,置之不理,那學生急了,竟於散戲之時,候在門口,等得喜奎出來,上車之時,竟自搶上前去,捧過她那嬌嫩香甜的一張圓臉兒,使勁的聞了一個香,趣甚。只急得喜奎大喊救命,那學生還不放手,直等得喜奎的車夫跟包們,圍將攏來,將他擒住,他才哈哈大笑的,說道:「好幸運,好幸運,今兒才償了我的心願了也。」眾人才曉得他是一個瘋子,拉拉扯扯的,將他送到警署。警官問明原因,罰了他五十塊錢,他還做了一篇文章,送登報上,說:「劉喜奎香個面孔,只罰五十元,警官未免不公,因為喜奎是現代絕色,聞香面孔,雖然不比姦淫,也算一親芳澤,區區五十金,罰得太輕了,未免輕視美人。至於本人,卻算做了一樁本輕利重的生意」云云。絕倒。從此喜奎名氣越大,喜奎也應感激他這種宣傳工夫。而喜奎的戒備,也比較嚴密。此番陸錦必欲伴送去津,就是這個意思,他倒的確是一番愛惜保護的深心。自是好心。
  無奈喜奎偏不中抬舉,一定拒絕不受。陸錦心中,也覺詫異,不期脫口說道:「那麼,你這趟去津,是用不著人家護送了。那小崔哩,他可跟你同去不呢?」喜奎一聽小崔兩字,憑她膽子再大,意氣再盛一點,也總有些不大得勁起來,登時粉臉飛紅,秋波暈碧,期期艾艾的,一時對答不出。停有幾秒鐘時,方才冷冷的道:「什麼小菜大菜?你說的我全不懂呀。」陸錦見她情虛,益發深信喜奎和承熾真有密切關係,並料定喜奎赴津,承熾必定充當隨從之職,太聰明了,怕不是福。不覺妒火大熾,五內如煎,但又不忍使喜奎難堪,只得輕輕點頭說道:「小菜自然比大菜好點。你帶了小菜,本來不必再要大菜了。」難為他如此伶俐會說。陸錦一面說,一面瞧喜奎神色十分慌張,大非平時飛揚跋扈能說慣道的情形,便覺得她楚楚可憐,再不能多說一句。畢竟多情。卻喜喜奎心中一虛,面色便和悅了許多,對於陸錦,也免不得勉強敷衍,略事慇懃。陸錦原是沒腦子的東西,受此優遇,已是心滿意足,應該感謝小菜。無所不可,哪怕喜奎對他說明要嫁給崔承熾了,煩他作個證婚,同時兼充一個大茶壺兒,諒他也沒有不樂於遵命的了。趣而刻。這倒不是作者刻薄之談。偏說不刻。只看他經過喜奎一次優待,當夜留他在家中睡了一晚,次日一早,便由著崔承熾護送出發,她倆竟堂堂皇皇親親熱熱的,同到天津去了。陸錦只大睜著眼兒,連送上火車的差使,都派他不著。可憐。要知這全是喜奎枕邊被底一番活動之功,竟能弄得陸錦伏伏帖帖,甘心讓步,此而可讓,安知其他一定不可讓呢?
  這還罷了,不料從此以後,喜奎對於陸錦,愈存輕鄙之心,應得輕鄙。同時對於承熾,也越存親愛之意。承熾本是寒士,喜奎常向陸錦索得孝敬,便轉去送給承熾。老釀人偏喜討年輕美妾,結果未有不如此如此。承熾得此,已比部中薪水體面得多,在他本意,這等差使,遠勝內部員司。就是喜奎初意,也打算請承熾辭去內部職務,專替本人編編戲,講講話,也就夠了。總因外間名譽有關,未敢輕易言辭,不道兩邊往來的日子久了,形跡渾忘,忌諱毫無,承熾穿著一件猞猁猻袍子,出入衙門,太寫意了,也不是好事。常有同事們取笑他,說是劉喜奎做給他穿的。承熾一時得意忘形,竟老老實實,說是喜奎向陸次長要求,送給我的。同事們聽了,有笑他的,有羨慕的,卻有十分之九是妒忌他的。因為那時北京正大鬧官災,各大衙門,除了財、交兩部是闊衙門,月月有薪水可領之外,其他各部,都是七折八扣,還經年累月的,不得發放。人人窮得淌水,苦得要命,偏這崔承熾,因兼了這個美差,起居日用,非常寫意,早已弄得人人眼紅,個個心妒。不是量小也,可憐。只因他的臉蛋子,原生得不差,年紀又輕,媚功又好,大似老天爺特別垂青,有意栽培,使他享這豔福財運一般。天之所定,誰能易之?掉文妙。因此大家雖有妒心,卻也沒法奈何他,此時見他公然說出陸錦贈袍一事,言下並有政府官吏,不及坤伶侍衛之意,不是小崔荒唐,卻是作者深刻。把一班窮同事說得面紅色恧,難以為情起來。於是有那深明大義的人,說:「承熾此舉有大罪三:一是瀆辱鄰部長官﹔二是傲慢本部同事﹔三是輕蔑政府神聖。說得正大堂皇,妙甚。至於他本身的品行不端,人格墮落,猶其餘事」等語。
  他這題目,來得大了,惹起許多人的注意,一人唱說,千人附和,不上幾天,早已傳入陸次長的耳中,想到自己的衣服,經過意中人的手,間接而披於情敵之身,瀆辱二字,可謂確切不移﹔而且實際上教自己無顏見人,如此一想,恨不得派遣衛隊,將小崔捉來,立行正法,以為瀆辱長官者戒。轉念一想,自己和喜奎的事,也不是什麼名正言順的國家大事,更不是陸軍部次長職務內應有之事,卻有自知之明。小崔在這上頭,欺侮本人,只能算是私人搶風,萬萬不能加他瀆辱官長的罪名兒。況且此事一經聲揚,小崔果然危險,然而充其極量,也不過削職而止,本人身為次長,位高望重,若因此而竟被牽動地位,不但事實上拚他不過,而從此名譽掃地,貽笑中外,終身留下一個污點兒,尤其犯不上算。然則要求伴送赴津時,所謂寧可丟官壞名者何耶?何況喜奎心中,只愛一個承熾,實際上本人卻還叨著他的光兒。因為承熾之事發表以後,喜奎心中愧懼,反和本人要好得多,本人正想趁此機會,為得步進步之計,若將承熾攀倒,喜奎也和本人作對,那時再想博得美人一笑為歡,可比登天還難了。可憐。如此一想,又覺承熾的地位,不但不宜動他,還該設法保全他才是。這樣兩個相反的念頭,交戰胸中,萬分委決不下,倒把個才大功高的陸次長,弄得如醉如癡,恰如染了神經病兒一般。有時雖在辦公時間,也會自言自語的說出劉喜奎可憐、崔承熾可辦的兩句話來。可憐。惹得陸部全體員司,和陸錦一班同僚,都當作一件趣史,霎時傳遍九城。幸而陸錦為人忠厚,大家不忍和他為難,也沒有人去攻訐他。
  卻有一個司長,和他最有感情,勘透他的隱恨苦衷,替他想了一個借刀殺人之計,勸他到保定走一趟,向曹三爺聲明:「本人並沒有娶喜奎為妾,本人也並無娶她為妾之意思。自從喜奎承大帥雨露之恩,本人身受栽培,尤其不敢在喜奎跟前,稍存非禮之行,致負大帥裁成之德。不料有內部員司崔某,混名小菜的,那廝自恃年輕貌美,多方誘惑喜奎,喜奎原不敢忘大帥厚恩,只因小菜屢說大帥身居高位,心存叵測,將來一定沒有好結果,還有許多混賬說話,他能說得出,某卻傳不來。聳之激之,勸之誘之,曹三應入其彀。因此喜奎息了嫁給大帥的念頭,居然和小菜十分親密起來。大帥軍書旁午,政務勞神,本不敢以小事相告,只因這廝信口造謠,膽大妄為,不但於大帥名譽有關,且恐因此惹起政府誤會,與大帥發生惡感。在大帥本身,固沒甚關係,倒怕國家大局,發生不良影響,歸根結底,大帥還是不能辭咎,所以專誠過來,稟報一聲,大帥看該如何辦法?」措詞奇妙。這番說話,委實彀得上絕妙好詞四字。一方面引起曹三的醋心,同時即借表本人之忠義,一方面為喜奎留出地步,同時又將曹三的地位,抬得十足。而且立言非常得體,措詞十分大方,了了數言,面面俱到,不但無懈可擊,簡直無語不圓。評語亦妙,作者必是閱卷老手。陸錦受教之後,真有一百二十分的欽佩,難為他不敢怠慢,在部中請了要公赴保的短假,急急忙忙,趕到保定,會見曹三。
  曹三自喜奎去後,鬱鬱不樂,忽忽如有所失,屢向各方打聽,也已深悉喜奎未嘗嫁給陸錦,不過假陸太太三字作個牌頭,並知陸錦還吃著小崔的虧。心中正在痛恨承熾、憐念陸錦的當兒,可巧陸錦到來,便立刻延見,優予禮待。陸錦更是喜悅,便將那司長教給的一番話,說了出來,果然惹得曹三又羞又怒,又妒又感,羞是羞喜奎被奪,怒是怒喜奎上當,妒是妒承熾的豔福,感是感陸錦的忠義。不出所料,句句合筍。陸錦見曹三待言。但只對於喜奎方面,猶恐結怨太甚,不能見面。可憐。因復再三要求曹三,嚴守秘密。曹三也答應了,留陸錦在保玩了三天,比及陸錦辭別回京,早有家人報稱曹經略等電請國務院重辦小崔。不料小崔聞訊逃走,據聞已跟喜奎同上天津去了。陸錦聽了,萬不料如此一來,倒成全了他們,反而正式結合起來。弄巧成拙。喜奎此去,必定嫁與小崔,本人不成了陌路蕭郎,竟連一面之緣,都不可得了麼?心中一急,竟吐出一口血來。正是:
  海棠不與梨花壓,大菜何如小菜香?
  未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堂堂經略使,陸軍次長,為了一個女伶,失敗於小小內務司官之手,誠若輩所認為奇恥大辱,雖鄰邦侵蝕,國事蜩螗,不足比其憤懑也。夫千古英雄,未有不多情者,千古有名美人,未有不傾心於真正英雄者。喜奎豔冠一時,名揚海外,洵可謂有名之美人,乃對於自負多情而英雄之曹、陸,鄙夷直同糞土,此無他,英雄固多情深,深情必先鐘於國民,而後及於戀愛。曹、陸身為大員,而惟聲色是尚,置國計民生於不顧,所謂多情,直是淫欲變相。安有淫欲之人,而能久於情者?則無寧偕寒士以共白首,猶得終身廝守不離也。嗟夫!曹、陸之失敗情場,曹、陸自取之耳,於喜奎何尤?然而喜奎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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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9-6 23:37: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八回     澡吏廚官仕途生色 葉虎梁燕交系弄權



  卻說過不多日,崔承熾和劉喜奎結婚消息,傳播京、津道上,各地報紙紛紛刊載二人的小照和結婚的消息、儀注等等。大家當作一件佳話珍聞,甚至有那消息靈敏的報館,竟連帶將曹、陸兩方情場角逐,和失敗於小菜之手的一段內幕,也盡情刊布出來。這樣一來,不但陸錦丟盡顏面,就是身居保定,貴為經略的曹三爺,也覺面上無光,心中不樂。誰教你們不知自量,須知年紀不饒人,品貌自天生,倒不是次長、經略之威,所能壓服和比擬的。但這是小事,他們既托庇於外人,匿身租界,也犯不著再去尋事,一幕三角戀愛公案,就從此作小結束,這是前數年的事情。如今曹三勢力愈盛,身分愈高,此番宏開壽域,男女名伶,群集一堂,卻獨獨見不到心上人兒劉喜奎,你教他如何不感傷追念咧?
  曹三原是一個直爽長厚的人,恭維得妙。心有所思,面子上倒遮掩不住,登時長吁短歎的,鬱鬱不樂起來。這一來,別人倒還罷了,只有他那幾位親信人物,如高凌霨、王毓芝、李彥青等,早都慌做一團,大有主憂臣死的意態。好一班忠臣。還是彥青比較密切,他原是一個廚子的少爺,廚子而有少爺,此少爺之所以不值錢也。少爺之父而為廚子,廚子之所以為廚子也,殊比眾不同。說起這廚子的來頭,卻也非同小可,因為他的東家,是外號智多星張志潭張部長的老太爺,曾有人見過他的名片,左角兒上,也寫著一大批官銜,這官銜,卻真威赫,凡是張氏父子兩代,在清朝民國歷任的各種銜頭,全都抄了上去。只於官銜之下,加了膳房主任四個小字,絕倒,此等人於今不少。下面便是這膳房主任領袖的姓名,列公別笑此公善於扯淡,委實除了少數之少數的幾位真正闊人之外,那批熱中朋友,誰不嘖嘖稱羨,暗暗拉攏?希冀借此作個終南的捷徑,可以親近張氏,營謀差缺。可歎。後來這位李主任李老太爺,終於犯了招搖納賄的罪名,被張老太爺驅逐出來,幸而他的少爺李彥青,亦已出山任事,在一家浴堂內充當扦腳專員,有此主任,才能出這等專員,雖非箕裘克紹,卻也不愧象賢。還兼理擦背事宜,本來每月收入,亦頗可觀,不料這位李專員的運氣,卻比他老太爺好得多,不曉以何因緣,見賞於這位四省經略大人曹三爺,一見傾心,三生緣訂。曹三爺一度出浴,就把這李專員帶回公館,有此闊東家,少爺的名片,當比老爺更風光。兩個人要好到了不得。不但曹三爺出浴時候,少他不得,甚至起居食息,隨時隨事,都有非他不可之勢。是正文,也是伏筆。李專員得此際遇,正是平地一聲雷的,大抖特抖起來,那時他的頭銜,又換過了,本來是普通浴室的扦腳員,現在卻升做經略府的洗澡主任。絕倒,深刻。另外還有曹大經略提拔他的什麼副官咧,參議咧,處長咧,種種道地官銜,官銜而有道地,非道地之分,語刻而奇趣。那倒真的是中華民國的薦簡職銜,並不是小子開的頑笑了。列公聽到這裡,或者有人奇怪,以為一個扦腳出身的人,怎麼能彀置身仕版呢?殊不知英雄出身,原本越低越好。妙語。趣語。以李彥青一生事業而論,此時還不過發軔之始,將來的富貴功名,真是未可意料。若照列公這等小見,只怕還要驚駭欲絕咧。
  再說李彥青做了曹大經略身邊最最寵信之人,自有許多攀附的人,一般的稱他李大人李老爺,稱他老子是老太爺,還有和他同事之人,因求他在曹三面前吹噓幾句,也有和他拜把子,稱兄弟的。彥青志得意滿,自不消說,只有兩處地方,還不能十分討好,一個是吳大帥吳子玉,生性正直,最恨這等宵小之徒,太看輕這位主任了。常說曹大帥的事情,全是這班狐狗攪壞,言下之意,還不專指彥青一人。明知其無成,而抵死相從者,子玉之長處,也是子玉之短處。惟有曹三的正室太太劉夫人,罵得最為刻毒,她曾當著許多人的面,把彥青喊去,拍案大罵,說:「老帥春秋已高,精神日壞,大帥身子壞,精神不濟,自然只有夫人曉得,何意李主任也與有勞績,此真奇妙趣史,以極不堪事,寫得極乾淨,見得作者匠心。近來身子越衰,毛病越多,全是你這妖怪東西攪壞的。」妖怪東西,也是道地官銜麼?彥青素知曹三天不怕,地不怕,單單敬怕這位太太,他也只得以曹三之心為心,跟著敬畏太太,受了罵,兀自不敢聲辯,只有唯唯稱是,諾諾連聲。等曹太太氣平了些,方說:「小的不敢,小的原不肯的,怎奈老帥沒人伺候,小的也叫沒法兒罷了。」小的原不肯,小的沒法兒,語極普通,掩卷一想,妙不可言。曹太太聽了,更其怒不可遏,叱道:「憑他再沒伺候之人,也不配你這妖鬼跑在前頭。老實告訴你,你要想在這府中吃飯,從此以後,就不許近著老帥的身體。要是不然,我就有本事,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懂得麼?」彥青只得叩了個頭,含悲帶淚的出去,見了曹三,不覺倒在懷裡,大放悲聲。曹三也知他吃了太太的虧,又見他哭得哽哽咽咽,淒淒惻惻,心中老大不忍,只得用盡老力,將他抱了起來,再三安慰道:「好孩子!快別哭了!咱們爺兒似的,你有為難,咱全知道。好孩子!我也是敬重太太,此等地方,還見曹三古道。沒法子替你出氣,只有慢慢地賞你一個好差使,受了太太的虧,橫豎好在眾人面前討回便宜,李主任這生意做著了。給你頑頑,這等人當差使,非頑頑而何?曹三妙語,作者趣筆。消消你這口氣,不好麼?」彥青只得收淚道謝。又道:「大帥事情多,精神又不濟,身子是應該保養的,小的原再三對大帥說了,大帥總是……」說到這裡,不覺把臉兒微微一紅,嫣然一笑。曹三見此情形,心中早又搖搖大動起來,恨不得立刻馬上,要和他怎樣才好。你要怎樣。無奈青天白日的,還有許多公事沒有辦,只得將他捧了起來,下死勁的,咬了他幾口,咬得那個彥青吃吃地笑個不住。過了一天,曹錕果然又下了一個手諭,著他老太爺去署理一個縣缺,人人都曉得這是酬報李彥青受罵之功。後來這位廚子縣令,調任別處,交代未清,人家問起這事,他便大模大樣的說道:「那容易,咱已交給兒子辦去,咱兒子說,這些小事情,等大帥洗澡時,隨便說一句,就得啦。」趣甚,據作者說,確曾聽見有此一說。一時都下傳為佳話,那都是後來的事,先帶說幾句兒,以見他們君臣相得之隆,遇合之奇,真不愧為千秋佳話也。如此佳話,真合千秋。
  如今卻說李彥青探明曹三意旨,知他故劍情深,不忘喜奎,若是別的事情,只消他一聲吩咐,自有許多能乾的人,奪著奉承,哪怕殺人放火,也得趕著替他辦好。只因這喜奎,是曹三心愛之人,喜奎一來,卻於彥青本身,有點關礙,礙他本身,妙不可言。因此倒正言勸諫道:正言勸諫,更有奇趣。「大帥身系天下安危,為時局中心人物,犯不著為了劉喜奎這個小狐媚子,一個妖怪東西,一個小狐媚子,迷住了一個老怪物兒。想壞了貴體。依理而論,喜奎雖已嫁人,亦可設法弄來,只消等她來華界時候,一輛汽車,迎接了來,還怕不是大帥的人?諒那崔家小子,也不敢怎樣無禮。但聞喜奎嫁人以後,已得乾血癆症,面黃肌瘦,簡直不成人樣兒了。此句吃重。大帥弄了回來,也不中意的,何必負著一個劫奪人妻的名聲,弄這癆病鬼回來。而且太太曉得了,又是淘氣。天下多美婦人,大帥若果有意納寵,小的將來親赴津、滬,挑選幾個絕色美人,替大帥消遣解悶,那時候,大帥有了這許多美人,別說劉喜奎那黃病鬼兒,應當貶入冷宮,就是小的也可請個三年五載的長假,用不著再捱太太的罵了。」說罷,秋波微暈的,嫣然赸笑,又仰起頭勾著曹三的頸項,軟迷迷地,說道:「我的親老帥!親老子!不堪至此,肉麻煞人。你瞧瞧!這話可是不是哪?」曹三不覺呸了一聲,笑道:「好胡說的小子,咱不過一句空話罷咧,又惹你嘮叨個這一陣子,你要請假,咱就派你到上房,替太太擦地板去,看你可受得住這個磨折?」彥青聽了,急得抱住了曹三,扭股糖兒似的,嬌癡央告道:「我的親親老子,要這樣子狠心時,我的小性命兒也完了一半了。不堪至此,不忍卒讀。我要死在太太口中,寧可死在死在哪裡?死在……」只說了半句,忽把臉一紅,指指曹三,裝了一個手勢兒,什麼手勢?嗤的一聲,笑起來了。纏勾多時,把個英雄領袖的曹虎威,攪得喘吁吁地,笑而叱道:「小子!虧你說得出來,滾罷,咱要出去了。」說罷,振衣而起。虧他還能彀起身。彥青忙著伺候他穿衣,帶帽,將他打扮好了。奇事奇文。這曹三自去干他的公事,從此再也不提劉喜奎三字。這曹三和喜奎的關系,總算斷絕於李彥青之口,喜奎要是得知此事,還不曉要怎樣感謝他咧。
  書中暫時按下曹錕,卻言北京政府,每逢年節,沒有一次不是鬧窮,雖然船到橋門,不過也得過去,然而鬧窮的情形,也一年凶如一年。這時已屆年終,外而各省索餉,內而各處索薪,號饑號寒,聲振京邑。可稱餓鬼道。兼之這時還有中、交兩行兑現問題也鬧得非常棘手。那靳總理雲鵬,自知無術度歲,也惟是知難而退,這時最有總理希望的,自然要推金融界中握有經濟勢力,能彀拉動外債的人,頂為相宜。以借債為能事,此中國財政之所以越弄越糟也。並且除了這一流人,誰也不敢擔這艱難的責任。若問那項資格,雖然不止一人,比較起來,尤以梁大財神梁士貽最為出色。論資格,他又做過總理,當過財長﹔論勢力,眼前卻有奉天的張作霖,竭力捧場。他本人又是一個熱中仕宦、急欲上台之人,就是總統之意,也因年關難過,除了此公,實在也沒有比較更妥的人,堪以勝任。於是梁內閣三字,居然在這臘鼓聲中,輕鬆鬆地一躍而出,一面組織新閣,引用手下健將葉恭綽等,作自己黨援,一面設法籌款預備過年。正在興高采烈的當兒,忽然洛陽大帥吳子玉,因魯案問題,拍來一個急電,攻訐梁閣,有限他七日去職之語。梁氏經此打擊,真弄得上台容易下台難。問你還做總理不做?一個才大如山、錢可通神的樑上燕,竟被一電壓倒,大有進退維谷之勢。說者謂:吳氏之勢力驚人,但據小子看來,要不是梁閣親日有據,蹈了賣國之嫌,吳氏雖凶,亦安能憑著紙上數言,推之使去呢?
  原來魯案交涉,如此帶起魯案交涉,筆姿靈動。中日兩方,相持已久,此次華府會議,中國代表施肇基、王寵惠、顧維鈞三人前往出席,日人一面聯絡英、美列強,恫嚇中國,大有氣吞全魯、惟我獨尊之概。幸而中國三代表,在外交界上也還有點小小名氣,中國人民,又怕政府力量薄弱,三代表畏葸延誤,特地公推蔣夢麟、餘日章二人,為人民代表,赴美為三代表作後盾。開會多日,各大議案,均已次第解決,只有中日兩國間的魯案,還是頭緒毫無。在人民之意,以無條件收回膠濟路為主要目的,萬一日方不允,則願以人民之力,備價贖回。無奈三代表因政府方面,宗旨游移,本人既為政府代表,一切須以政府之意旨,為交涉之目的,也自無可如何。一再遷延,至這年十二月十七日,蔣夢麟恐長此因循,愈難得有進步,因親至王寵惠寓所,詢其意見。寵惠原是一個學者,忠厚有餘,而才幹未足,對於蔣意,雖極贊同,仍以須請示政府為言,再往訪施、顧二人,也都以游移兩可之詞相對付。此等手段,對外人尚不可,況於自己人乎?夢麟無法可施,看看閉會期近,各國代表都已紛紛治裝,預備返國,夢麟只得一面拍電本國,報告情形,一面聯絡留美八大團體,公遞覺書,為最後之奮鬥。三代表不得已,才允即日提出交涉。不料到了議場,施肇基一開口,就提議贖路,並沒提到無條件收回一說。一個代表,連生意人討價本事,都沒有,可憐。日人方面,本來得步進步,當時即答應贖路辦法,但須向日本借債辦理。三代表再三爭持,又經各國調停,始於議妥,於十二年內,由中國分期贖路,但三年之後,中國得於六個月前,通知日本,一次贖回。又該路運輸總管,須用日本人,案經議決,雖然損失不資,總算將來可有收回希望。
  不料日本代表雖迫於公論,及三代表之交涉,允許贖路辦法,同時政府方面,卻暗暗運動梁閣,誘以直接交涉。此等手段,未免卑鄙,中國雖然失敗,還不致如此丟臉。梁士貽為借款便利起見,竟於二十日密電三代表,令向日方讓步。三代表得此電令,都驚得目瞪口呆,不知為計。明知服從政府,必為人民所攻擊反抗,而代表為政府所簡派,反對政府,即不啻取消本身代表資格。恰巧蔣夢麟和八團體代表過來,三代表因出示電報,問他們有何意見?眾人見了,都大罵政府賣國,勸三代表切勿宣佈,逕將議案簽字,再作道理。夢麟說話,尤為激昂。他說:「與其得罪於真正的國民,寧可得罪於賣國政府。得罪政府,抵拚不做他的官,就完了,得罪國民,我們卻連人都不能做了。」官可不為,人不能不做,快人快語。三代表亦奮然道:「只得如此拚一下子,再看。但怕日政府方面,也有訓示到來,他們代表,未必再肯簽字呢。」眾人聽了,一個個愁顏相向,無計可施。果然到了開會之時,日代表劈頭便問三代表:「得了貴國訓令沒有?貴我兩國,已經在北京講妥,各種懸案,准在北京直接交涉,不再由大會議決了。本來中、日是近鄰同種之國,貴國古人說:『兄弟鬩牆,外御其侮,』如今倒為了我們弟兄之事,反和外人商量辦法起來,豈非丟臉?如今貴政府既已覺悟,我們代表的責任已算終了,敝代表明後天即欲動身回國去也。」卻虧他老臉說得出。三代表見說,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話來。還算顧維鈞機伶,料道這事除了掩瞞以外,沒有別法,只得毅然答道:「貴代表所言,不曉是何內容?敝代表等並未奉有敝國政府何種訓令。關於膠濟一案,昨兒已經議定,今日何又出此反悔之言,不慮為各大國所笑麼?」卻也嚴正。日代表聽了,倒也紅了一紅臉兒,但對於維鈞之言,仍是半信半疑,總之無論怎樣,他既奉到本國訓令,自然不肯簽約,於是三代表並全國人民代表,和八團體等折衝壇坫,費盡唇舌,所得的一絲兒成績,幾乎又要擱置起來。雖然後來仍賴人民督促,各國調停,與代表堅持之功,仍得照議解決,而全國人民,已恨不食梁燕之肉,而寢其皮。該該該。就是華會各國代表,也都暗笑中國積弱之餘,好容易爬上台盤,對於偌大外交,兀自置棋不定,終為日人所欺。從此中國無能的笑話,愈加深印於外人腦筋中了。古人云:「人必自侮也,而後人侮之,國必自伐也,而後人伐之。」象梁氏這等謀國,端的與自侮自伐何殊?這又何怪外人之騰笑不休,侵凌日甚呢!真是自取其辱。關於魯案條約,後回另有交代,本回仍須說到梁閣方面。原來梁士貽上台第一步計劃,專在聯日本為外援,鞏固他的勢力,豈知全國上下,群起而攻,人民公論雖不在他意中,卻不料觸怒了這位洛陽太歲,急電飛來,全閣失色。梁燕之內閣命運,真成了巢梁之燕,岌岌乎不可終日起來。正是:
  內閣忽成樑上燕,人民都作釜中魚。
  未知吳氏若何作對,且看下回分解。
  曹三爺出身布販,自致高位,心目中安有所謂國家?更安知所謂政治?毋怪廚子可作縣官,澡役可充處長也。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夫曰官邪,邪而不失其為官。若曹三之官,則真不成其為官矣。哀我人民,何冤何罪。而有此似官非官之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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