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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狂言千笑]寧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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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4:05
    第10章【只疼新人淚,哪聞舊人哭】

    銀林聽說近日的菜餚都大量用了西域流回來的名貴作料,每餐都努力多吃。她深知母憑子貴的道理,即便她是個公主,嫁入別家之後也要靠男人的寵愛才能立足。

    為了將來的日子,她說什麼也要為徐燦生下個男娃。這年代醫學研究有限,不知道男女孕育之事的原理,還以為都靠上天的恩賜和女人的體質,於是銀林每日逼著自己多吃。

    吃得越多報應就來得越快。

    因徐燦在寧非屋子裡呆了一個晚上,銀林公主上午就去找寧非麻煩,寧非直接上屋頂躲避,公主抓不到她,還被她將兩個老媽子都踢了,簡直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現實版本。怒氣難消地回到銀杉園,覺得肚子裡不舒服,連忙往床上躺去了。

    下午的時候,銀林公主因覺得小腿浮腫,讓高嬤嬤幫按揉。按著按著就覺得下腹疼痛。那痛來得突然,又如同巨浪撲打一般猛烈,銀林一腳蹬在高嬤嬤臉上,哎哎叫喚倒在榻上。

    銀林公主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受過這等罪,自下午開始,肚子就一抽一抽的,每一次抽動簡直就是有個東西在她肚子裡拿刀子剜她腸子。骨盆被什麼東西死死卡住了似的,硬生生地要把兩邊骨骼往外掰。

    她沒受過苦,痛來時就更受不了。那痛就像一頭兇惡的猛獸,張大了嘴巴把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噬,將她的肉一條條撕扯下來。

    高嬤嬤幫她換了寬鬆衣服,蓋上被子。她躺在床上,眼睛睜得死大地盯在房樑上,連連呼痛。

    高嬤嬤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剛進入產程就痛成這樣,她從來也沒見到過。高嬤嬤記得自己年輕時也見過幾位妃嬪生產,剛開始都是很平緩的,並不十分痛苦,只是有些像輕微痛經般的脹痛,然後才逐漸加深。並且剛開始時,每次陣痛都有一刻左右的間隔,公主這才開始怎麼就沒停過的樣子?

    銀林死死扭著高嬤嬤的衣服,雙腿亂蹬。她簡直失去理智了,也不顧平日裡高貴萬分的形象,慘痛急促地尖叫,兩條腿把床單被褥踢得凌亂不堪。

    「啊……啊!救命,救救我,我不要生了!」銀林苦痛地哭泣起來。她知道母憑子貴的道理,但那又如何,如果早知道生孩子這麼痛,她死也不要生的。

    高嬤嬤額頭都是汗了,著急擔心幾乎上火,頻頻催使女去看穩婆和太醫何時方到。

    銀杉園裡到處都聽得到東廂裡的慘叫和哭泣,下人們無不聽得心驚膽戰,都想這也太不靠譜了,生孩子又不是殺豬,堂堂一個天家公主怎能叫得如此難聽。

    不多時,太醫、穩婆和巫師都到了。

    太醫心驚膽戰地給她請脈,每每觸及不到片刻,銀林就痛得掙扎,手足亂動不肯安分。只把一眾鬚髮皆白的老太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請脈不成的太醫聚在屋子角落,看彼此神色都是深深無奈。想要把公主手足綁了又是不敢,可僵持下去診斷不了,公主的形勢更是危險。世人總以為宮廷裡面的差事好,誰能知道他們的辛苦。

    穩婆看到這種情形也覺得棘手,在床外圍了幃子遮風擋視線,才掀開被子看公主的下身。淨手後將手指探進去,才開不到兩指。羊水雖還沒有破,公主就有要翻白眼的態勢。幾個都說可能有點麻煩,趕緊加派人手去催徐燦回來。

    這時就到巫師們大顯身手了。

    淮安宮廷裡養了一干巫師,俱是地位崇高,皇子們開府建牙、皇女們嫁人生子,都要有他們在周圍持陣,據說能夠阻擋災厄鬼神的侵襲。他們擺起神壇,專心致志地祈求神祐。忽叫下人們去尋宅邸裡肖狗的,說是狗有安產之用。房門外有肖狗之人守護能保平安。

    於是不久之後,寧非被從庫房拉到了銀杉園。

    寧非來的時候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公主難產與她何干。

    待她看到園子裡還有一群宮廷巫師煞有介事的熏香拜天祭地,寧非就囧了——不愧是皇家公主,生產也別具一格。

    有人跟她說了肖狗者能有安產之效的緣由,寧非就無語凝噎了——她能說什麼?她還能說什麼!你見過能和猴子說得通道理的人嗎?

    銀林疼得更加厲害,慘叫不斷,下死力揪住被單哭叫得昏過去又醒過來。

    日薄西山之時,徐燦終於回來了。下人給寧非安排了銀杉園的一間屋子權當暫且休息之用,便沒有與徐燦打照面。

    徐燦聽那聲音淒慘,忍耐不住就往裡去,一個穩婆在門口把他攔著,苦求他:「駙馬,這於禮不合,於禮不合啊。」

    也有府中的管事拉住他袖子跟在後面勸:「將軍,婦人生產本是骯髒之事,房子裡穢氣重,您進去也不好啊。」

    徐燦揮袖怒道:「放開!」一腳把管事踢開,揮手把穩婆推走,逕直奔入公主房內。裡面的人看到他進來驚得不知當說什麼,但見他一臉煞氣,都不敢再做阻攔。

    徐燦看到銀林一張臉疼得慘白,兩手把被子扭得死緊,心裡就抽疼得厲害。他小心地在她旁邊坐下,撫摸上她冰冷的臉頰,發現已經全被汗濕了。他小聲地喚:「銀林,銀林……圭玉,圭玉……」

    銀林公主閨名圭玉,除了極親近的人之外無人叫她這個名,對於「圭玉」的反應倒大些,立時知道自己的丈夫回來了,她虛弱地睜開眼睛,淒慘地哭道:「燦郎,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徐燦心疼得無以言表,握住她的手說:「忍著點,我就在你身邊。」

    「我忍不了忍不了,真的好疼啊,我不要生了好不好,你殺了我吧,求求你給我個痛快吧。」銀林斷斷續續地說話,因下午叫得厲害,聲音異常嘶啞,可徐燦不但不覺難聽,反而覺得憐愛非常。

    銀林因發覺自己的處境沒有絲毫好轉,又嚶嚶地哭泣起來。

    驀地,她渾身繃緊,忽然之間甩開徐燦的手,一把揪上他手臂,長長地哭叫起來。如此一個虛弱的女人,居然也能使出讓徐燦吃痛的勁道,可見這波陣痛有多麼劇烈。

    伏在她身下觀察的穩婆叫道:「宮水破了……」就有人過來給銀林身下墊東西,穩婆又道,「才開了兩指,進程很是緩慢,恐怕宮水流乾之後孩子還沒出來,到時候得干生。」

    ***   ***

    公主苦熬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產下一個死胎。死胎與死嬰還不一樣,死嬰是出生後夭折的,死胎則是胎死腹中的。那孩子生出來不哭不叫不動彈,穩婆一看馬上慌了,待太醫過去看了,也覺得頭皮發麻。那孩子皮膚青青紫紫,如同一團離開人身的肉塊,沒半點活氣,死在母腹中也許早有數日。

    公主早就神志不清,胎盤還沒脫出體內就沉沉昏睡過去,也不知道自己生下了什麼。徐燦一心一意在她身上,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孩子怎樣。按說,他的孩子多麼金貴,只要誕下就有專人照顧,現在是不用他分心的。

    穩婆將那死胎用錦緞包裹了,顫巍巍地送到徐燦面前道:「是位小公子。」

    徐燦覺得奇怪,既然是個公子,按規矩穩婆、太醫都應當說些祝賀之詞,為何卻沒聽到?視線終於離開銀林,當落到襁褓上,徐燦緩緩站了起來。

    他尚分不清死胎與死嬰的區別,當此悲慟之時,更沒人會與他說清。他從穩婆手中接過自己的孩子,比起前些日子江凝菲產出的血塊,這個孩子已具人形,眼耳口鼻小巧玲瓏,皮膚雖皺成一團,但能夠預想得到當長開之後,會是多麼地討人喜歡。

    徐燦大慟,一邊是煎熬苦忍了一日一夜痛楚人事不省的愛妻,一邊是還沒有見到這世上第一縷陽光就已離世的孩子,他覺得天地間似乎昏暗,身子一晃幾乎摔倒。

    恍惚間有人從他手裡接過了孩子,有人在大聲嚷嚷什麼。徐燦定下神,努力睜大了眼睛,漸漸又能看清楚了。高嬤嬤滿面涕淚交流,站在他身前哭訴公主的命苦。

    徐燦聽到她說:「若不是二夫人口出不遜,也不會把公主氣著動了胎氣。正是二夫人的錯,才害得小公子夭折。」

    太醫聽高嬤嬤這麼說,心裡都是不贊同。所謂的「夭折」,必是孩子已經出生成活,未成年便死才能用的。公主所生的是個死胎,還在肚子裡就沒活氣了的,說是人家害得夭折?

    幾個太醫對真相心知肚明,但他們同時也是皇宮裡面混出來的人精,自己捧的是天家賜給的飯碗,高嬤嬤是公主身邊的人,要幫誰自是清清楚楚的。可憐那個二夫人身陷女人間的爭寵之戰,眼看徐駙馬雙目通紅神色大異,看來那位二夫人此次不死也要被扒層皮。

    徐燦被莫大的挫折擊潰,腦袋隨著心跳一脹一脹地疼。看人辨物都有些不清楚。

    高嬤嬤又把公主上午去芳菲苑的事情顛倒是非地說了,搬弄道:「二夫人當時就說公主是過去逞威風的——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想我們公主那是多麼善良的人物,怎會逞威風。二夫人當時哭鬧不休說她自己不能生養了,咒公主也步她的後塵。我們幾個做下人的氣不過,想要教訓她為公主出口氣,二夫人不顧身份體統就爬上屋頂。公主怕她摔傷,讓我們去把她抱下來,哪知道二夫人不但不領情,反而還將兩名僕婦一腳一個地踢了,公主見說又說不通,拉又拉不下,只能出來。回來就覺得不舒服了。」

    旁邊即有當時在場的僕婦撩開衣袖,露出手臂上一塊烏青以作證明。她們著實落力譭謗,為了銀林公主,也不在乎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不過她們幾個是粗使下人,又都到了四十歲上,對於貞潔名譽之類也沒那麼在意了。

    此時的徐燦已經不是平時的徐燦了,他雙目通紅,只覺得想要殺人,想要見血。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住高嬤嬤的肩膀,把她掐得好一陣慘叫。

    徐燦問:「她在哪?」

    「她?」高嬤嬤痛得犯迷糊。

    「現在是還在芳菲苑嗎……好,我去找她……」

    高嬤嬤這回明白說的是誰了,登時說道:「二夫人現在就在銀杉園,我叫人請她去。」

    徐燦說道:「請她?還請什麼請,你領我去看那個竟敢咒銀林不能生養的毒婦。」

    寧非被派到銀杉園裡作「安產」之用一日一夜,委實無聊,幸而房中有幾本書籍供她閱讀。不過都是些《女經》、《貞女傳》、《烈女孝經》之類的書,她權當熟悉古字筆劃之用。

    徐燦踢門而入的聲音巨大,將她駭了一跳,從椅子上站起身,手裡的書落下地,書脊朝上,乃是一本《三從四德賢記註疏》。

    徐燦看到書名,氣不打一處來。他從沒想到江凝菲有朝一日會變得如此兩面三刀,變得如此心腸惡毒,最毒婦人心這話簡直就要應在江凝菲的身上了。

    他跨過門檻,兩步就到了寧非面前,抬手一巴掌把寧非打趴在地。他心裡記著銀林苦熬的樣子,還有那早死的孩子,憤恨難消之下沒收住力,寧非被那一掌打得幾乎當場昏倒。

    她還沒有回過氣,就被徐燦拉著領口提起來,這時方覺得臉上立刻腫起,疼痛蔓延至整顆腦袋,乃至於看到的人像都是扭曲模糊的。

    徐燦道:「好你個毒婦……我真想不到……真……」

    他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再說不下去,眼前的人明明是與他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顯得如此陌生。寧非臉頰上迅速腫起的五指印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事到如今居然還會有為她而心痛的感覺。

    銀林公主受苦受難,他捨不得;可要懲罰江凝菲,他還是捨不得。

    他停了許久,淒苦地笑了,說道:「當男人當成這樣,我也真是窩囊。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去咒銀林。孩子是無辜的,你為什麼就是這麼蛇蠍心腸。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就如此惡毒?現在孩子死了,你滿意了吧。江凝菲,你好,你真好啊,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你就是這麼對我的,別忘了他們也都是我的骨肉!」

    他一隻手拎著寧非的襟口,另一隻手握拳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起,始終還是下不了手再打她。

    寧非勉強睜開眼睛,她到現在才知道公主的孩子終於也沒能成活,至於是死胎還是死嬰的問題,徐燦自己都不明白,寧非更是不知。

    她身上難受幾近暈厥,腦子裡卻迅速運轉,瞬間將日漸所見聯繫起來,早聞皇宮龍子龍孫一脈往往生產不易子嗣艱難,與他們慣常的生活習慣有莫大的關係。他們以為是奢華的、彰顯身份的東西,實際上不少都是暗藏殺機的慢性毒素。

    公主此次產下死胎,鉛毒、紅花當是罪魁禍首。可是她說的明白嗎?要不要附帶一堂生理衛生課和物理化學課?不論在古代還是現代,愚昧無知症候群的經典症狀都是一樣的,與腦袋被門夾了的男人講道理更是對牛彈琴。

    寧非的目光讓徐燦一陣心虛膽寒。徐燦從那視線中感受到了清晰得如有實質的情緒,好像她對自己失望之極、嘲諷之極。分明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女人,分明是現在虛弱地被他抓在手裡的女人,卻用高高在上的視線看他。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居然還能這樣,就連一國國母的皇后殿下也不曾如此。

    徐燦不知不覺間鬆開了手指,寧非從他手中滑落在地面。

    她頭還暈眩,扶額坐在地面上,視線始終膠著在徐燦身上。徐燦心慌意亂,說道:「閉上你的眼睛。」

    寧非嘴角勾起,不屑地笑道:「她們又在你面前搬弄什麼是非了?你也不問問我就信了?徐燦我真是太佩服你了,如此好騙,戰場上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徐燦看著她,像看一個怪物一樣。

    如果江凝菲還活著,一定會被徐燦傷得體無完膚。她活著的時候已經夠遭罪了,死了還要受這種誹謗,而徐燦居然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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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4:28
   第11章【一女出逃夜,兩男離府天】

    悲傷絕望的情緒又湧上來了,寧非其實知道的,江凝菲其實還留在這世上,她的記憶留給了她,悲哀痛苦都留給了她。江凝菲深深愛戀徐燦,這樣的感覺也留給了她。

    但是愛又怎麼樣,那是江凝菲的愛,此時的悲傷絕望都是錯覺,江凝菲的感情不曾發生在寧非身上。寧非不會愛上這麼沒用的男人,就算一時腦袋進水曾經戀過,也會強逼自己狠心踢開。

    對於自己,寧非從來都狠得下心,何況對於僅僅是留給她的一段記憶。

    她說:「你就聽公主一面之詞,你怎麼從來都不信我?」

    徐燦夢遊般地說道:「天做孽猶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我江凝菲何時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比起你這個殺人放火的將軍,比起那個在宮中不知害了多少宮女的公主,比起你府裡這一干吃人不吐骨頭的管家丫鬟,我算得上什麼。」寧非冷笑道,「我曾聽聞一個故事。愛柑者說柑橘酸甜適口,什麼都是好的;不愛柑者說柑橘要麼就是甜得發膩,要麼就是酸得倒牙,什麼都是不好的。如今倒真是好了,徐燦你真是好樣的男兒漢,愛憎分明,對公主你就是那愛柑者,對我你就是那不愛柑者。自古以來那句大俗話你不也聽說過嗎,只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銀林公主落淚你覺得是溫柔可愛,我若找你哭訴便是潑婦鬧夫。雖說可憐人也有可恨之處,但你就從來都只抓住我的可恨,銀林的可恨你是一丁一點地都視而不見。你這選擇性失明的功力委實爐火純青,讓我不佩服都不行。」

    「住口,你閉嘴,你要敢說下去,要再說下去……」

    徐燦知道自己打人理虧,想要道歉卻拉不下面子。寧非臉頰上腫起老高,五指印清楚分明,她因頭暈未退撫額冷笑,越發讓他心驚。

    徐燦自小至大,哪裡曾見過如此與他針鋒相對的江凝菲。這就是該拿出來對待丈夫的態度嗎,這就是被他生父母寵出來的兒媳婦嗎,這就是被他自小至大呵護備至的江凝菲嗎?

    他怒氣又起,恨聲道:「我真想不到你今日會變得如此,不如將你休出府去,一刀兩斷算是乾淨!」

    寧非呆怔坐在地上有些回不過神來。頭腦還是半暈眩的,既是悲哀又是高興,想不到得來全不費工夫,經此一事,徐燦是要把她給休了。

    寧非初來乍道之時,因感懷於江凝菲的怨氣,曾經打定主意要讓徐燦知道什麼是悔之莫及。可是經過近月的生活,寧非覺悟了,她的生命是如此寶貴,何必與此等混人浪費時間。莫說是與徐燦講道理,就連同處於一個屋簷下呼吸都讓她覺得憋悶無比。

    她前一日才從賬冊上扯了帶有徐燦簽名花押的紙張,想要自己偽造休書,現在倒好,徐燦自己已起了這個念頭。

    她扶牆站起,徐燦高她一頭有餘,又站得只有一步之差,於是只得仰頭看人:「既如此,請你早日把休書寫了,我們也好一拍兩散,你自與公主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去,咱倆一刀兩斷是個乾淨。」

    徐燦歎了口氣:「我那是說氣話,你何必再激我。你知道被休之妻是多麼淒慘嗎,處處遭人白眼受人鄙視,如同被人穿破的鞋子,想要另覓夫家是再不可得。你不聽說過一句話,寧娶初嫁無鹽妻,不納再嫁西施妾。我又如何忍心讓你淪落天涯沒有著落。」

    寧非啞口無言,心道我是真正想要被休的啊,你以為你現在是在行善嗎。

    正要再做奮力一搏,外面忽急急忙忙衝進一人,待看時,是公主身邊的高嬤嬤,她面白如紙神色慌張,徐燦回頭看見這樣心裡就知道事情有異了。

    他轉身要走,寧非趕緊扯住他衣袖說:「你若真還對我有一絲舊情就下休書,我是再不願與其他女人共用一個男人的。」

    高嬤嬤進了屋裡,顧不得徐燦和寧非在談事情,大喊道:「公主、公主那邊是不好了!」她扯住徐燦另一邊衣袖哭道:「太醫原本以為沒事,沒想到公主產下胎盤後居然大出血,現在血還未止,情勢危急。」

    寧非轉瞬之間就轉過幾個念頭,猶豫是要繼續抓著徐燦讓他即行休妻,還是要放開他讓他去公主身邊。因想到此時婦人生產便是與閻王殿隔層紗,或許公主真的不成,終決定鬆手讓徐燦自去。

    ——休妻的事情,只好此後再做計較。

    作此決定委實不易,她就猶豫了一眨眼的功夫,哪想得徐燦竟然直抽出懷中匕首,一刀落下斬斷衣袖。他揮刀太快,又不留餘地,刀尖頓時劃過寧非四根手指的指背。

    徐燦覺出刀尖滯澀,再一看時,看到寧非手中還執著自己的半截衣袖,手指上留下一條整齊的雪白刀痕,那道皮肉翻捲的雪白陷裂瞬間被殷紅的血液填充,血液凝聚成豆大的珠子,一滴滴滾落下地。

    寧非初時還沒覺出自己被傷了,指背上只有被指甲刮過一般的麻癢,但見徐燦視線凝固在自己手上,才奇怪地將手背翻過來。看到那道刀痕,暗叫不好,沮喪得幾乎如同高考落地四級不過工作被辭上網被磚。

    果然徐燦還是對江凝菲有著留戀的,他雖氣憤難平,終究不忍休妻,對門外的下人說:「為二夫人包紮傷口,將她關入柴房三日反省,任何人不得與她說話。」

    說罷再不回頭地走了。

    徐燦進得公主房內,太醫、穩婆忙得團團亂轉,章太醫靜心凝神地落針止血,不多時,那血漸漸止了,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徐燦從昨日早上被宮使傳去公幹,下午得知公主難產,此後就一直到現在,不眠不休地忙碌已經十八個時辰了。一日之間發生這麼多事情,孩子死了,公主命危,凝菲又給他添堵,他略感疲憊地靠坐在公主旁邊,為她擦拭額上的細汗,眼前一晃一晃的都是殷紅的血色。

    十分奇怪的是,公主明明出了那麼多血,他入房時看到都覺得可能救不回來了,可是現在想到的卻是……青蔥指背上的一道血流落地……
    他開始猶豫,可是她也太不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公主都命危了還跟他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口裡說是要休書,可若他真寫了,八成就要用上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式要他撤回了。

    心裡氣憤難平,到底心疼不過,還是吩咐下人去為她在柴房裡多添幾床被子。再想想,讓人再給她備一個手爐。

    想了想,繼續叫人來,把他房裡的狼皮褥子也帶過去。

    再過不久,還是要加上一件狐裘裌襖。

    徐燦冷靜下來,現在知道後悔了。她身子還沒大好就被他關在柴房裡,會不會落下寒症,會不會留下病根?他方才使了那麼大力,會不會把她牙齒給打鬆了。

    想到這事,他就更加難受。記起很久以前,才圓房的那一個夜晚,江凝菲在他的懷裡輕喘不休,微張的雙唇裡貝齒潔白小巧,甚是可愛。

    還有指背上的那道傷,那麼深,一定會留疤吧。更久地以前,他和她都還小,他教她拉弓射箭,握住她的手,整整比自己的手小上兩圈……

    後悔是後悔,但三日就是三日。徐燦決定讓她仔細反省一下。記憶中的凝菲小丫頭以前並不是這樣的,或許三日後就好了。

    ***   ***

    一床又一床的被褥被搬入柴房,後來還附送上一個海碗大的三層銅殼手爐,過不多久再送來了狼皮褥子,接下去還有熱湯熱飯,天色全黑的時候再送來一件狐裘裌襖,柴房外掛了大盞的風燈,燈光透過窗戶落進來,柴房裡就顯得不那麼磣人。

    寧非搞不清楚徐燦把她關起來是要起到禁閉之用還是要給她安排一次地點特殊的度假。

    柴房距離芳菲苑有一定距離,和下人居住的長房也較遠,到了晚間,四周除了風聲嗚嗚,再也沒有人氣。寧非坐在柴草堆上的褥子裡,抬頭往外看。寒冬之夜,天上澄淨無雲,唯有一輪半偏的黃月。

    寧非想起,現在已經是臘月十七了,不知不覺過去了將近一個月。

    柴房的窗洞有木欄格起,門外上了鎖,她不覺寒冷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抬頭看那輪黃色的圓月。

    今夜的冬風刮得猛烈,在樹木枯枝間,在孤零零的房屋間捲起嗚咽的嘯聲,讓她想到離弦的箭矢。多麼快樂而奔放的風,吹過山林湖海也不會覺得寂寞的吧,因為再沒有什麼能夠將它束縛。

    這漫天的風,從來就不爭什麼,於是它自由自在。

    不爭,於是自由。

    寧非神往地想著,靜待初更之後。

    許久,遠處傳來掌燈管事一屋屋查燈火的聲音,敲著梆子喊「各屋吹燈」。再不久,府外的街道上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

    她從窗邊回身,動作迅速地爬上了柴堆。

    寧非自己本來就是個擅長上躥下跳的人物,江凝菲又是江南鄉下長大的小姑娘,習過騎射,幹過粗活,身體很是靈巧。江凝菲死前被孕吐和各種妊娠症狀折磨得痛苦不堪,這個身體後來又受小產的重挫。幸而有葉雲清給她服食的靈藥,調理到了如今終於恢復了往日七八成的靈巧。
    寧非借了屋外的燈光看清房頂,從柴堆攀上主梁。

    樑上支起了連片平行的木架撐住灰瓦,按說每年都要請人修繕屋頂的,就是為了防止瓦片鬆脫。她用一根柴棒從瓦隙中用力翹開,交疊在一起的瓦片越來越松,終於吃不住力,內外交扣的幾塊全都嘩啦地往外鬆脫。

    支瓦橫條的間隙恰好能容得下她通過,她先將狐裘丟在外面屋頂,才穿出屋頂。外面的風嗚嗚地灌進腳下的柴房,同時也把屋頂上的瓦吹得嘩啦嘩啦亂響。

    四處都是黑的,僅有圍了幾處院牆挑了風燈。柴房後就是馬廄,摞有一個飼草垛子,寧非記得那處落腳點,雙手扒住房簷,努力把身子探下去,最後雙手一鬆,靜悄悄掉落在草垛上。

    ***   ***

    芳菲苑裡,還有人在等待寧非回來。

    寧非前一夜被請去銀杉園給公主鎮宅安產,當夜沒有回來,他樂得獨佔床鋪。到第二夜,葉雲清察覺不對了,從傍晚開始,下人出出進進,又是尋被褥又是找手爐,獨獨不見寧非回來。

    後來聽下人議論:「徐主待二夫人也太好了吧,關柴房還要送手爐進去。」

    「就是,剛才你不聽了,徐主居然連那件天衣坊織造的狐裘都拿過去了。」

    葉雲清聽得莫名其妙,他與寧非相處半月,漸漸生出一種用寧非的話可稱之為「革命友誼」的感情。須知最易結交朋友之時正是落難之時。他正想趁夜去看個究竟,察覺有人從後牆靠近窗子,聽聲音是蘇希洵。

    話說蘇希洵進得屋來,發現葉雲清樣子似乎有點怪異,仔細詢問之下得知了原委,怔然半晌,就去摸葉雲清的額頭。
    葉雲清左右搖頭要甩開他,嘴裡連連說道:「去去去,你做什麼。」

    蘇希洵哪裡管他掙扎,硬是上摸下弄,確定了他四肢周全五體康泰,才說:「我是看你發哪門子瘋,人家一個有夫之婦,你這麼關心,莫不是有什麼姦情?」

    葉雲清說道:「有夫之婦又如何?那小姑娘人不錯的,可惜了,可惜了……」

    蘇希洵拿眼睛不敢置信地瞄他:「我剛才那麼一說不過是玩笑話,你就真的給我上了賊船啊,你千萬別被人家正經丈夫發現,淮安國姦夫淫婦的罪名夠你受的。」

    葉雲清想了想,覺得蘇希洵說的在理。清官難斷家務事,他一個外人插什麼手。人家要是喜歡鬧「床頭打架床尾和」的那一齣戲目,他插進去算作個什麼事。

    蘇希洵說道:「你跟我們說要到北國來了結一段恩怨,出來就是數月,你若是忘了自己的責任,休要怪我辣手無情,要知道寨子裡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等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呢。」

    葉雲清苦笑道:「你說得甚為血腥可怕,難道就不怕我被嚇軟了腿畏罪潛逃?」

    「好了,說笑到此為止,你打點打點,看看還有什麼是要帶走的。」蘇希洵想想又道,「和你一番廢話害得我險些忘了,前日盜了些好貨,昨天連夜做了幾顆大蜜丸出來,正好給這個倒霉催的女人用,也算感謝她收留你這個沒人要的。」他一邊說一邊從藥囊裡取出一個油布小包,上面寫明了用法,只有一個手掌大小。

    葉雲清大喜,深知此人說話臭得出名,可手底是有真功夫的。他又想自己看來是沒有機會再見寧非的了,叨擾她這麼久卻不能為她做些事,深感不安,問蘇希洵要取了一個小瓶,勻了一枚被他盜而私吞的山南紅藥出來,塞在寧非床上的枕後。

    藥丸才倒出來,屋裡飄出清淡如雨般的香意,蘇希洵驚叫:「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你能不知道?難道是我記錯了,這並非你所配的山南紅藥嗎?」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要問。」

    葉雲清一副「你瘋了吧」的表情看他。

    蘇希洵抓起葉雲清放在枕後的瓶子,此時的他已然化身為一毛不拔鐵公雞,肉痛到了極處:「你這個敗家子,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避開了藥性相剋配出了這個方子嗎,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湊齊了藥材嗎,你怎麼捨得把它留給外人。」

    「你不先問我從何而來?」

    「……還不是從徐社楣那個倒霉催的傢伙府上偷的嗎。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當年給了他,好歹也要遵守一點信用,用在他家兒媳婦身上也不算我們很失信了。」

    葉雲清每日都會在下人進來打掃之前將床底的被窩收拾好放入櫃子,現在也不用再打理了,他夜間都與寧非在床上擠,就探身進去看看還有什麼落在床上。

    蘇希洵臉都青了:「你還真跟她上了床?你有沒有人性的,她可是半年內都不能房事的。」

    葉雲清臉也青了:「我看起來有那麼禽獸嗎?」

    蘇希洵沉默半晌:「原來你到如今都還沒有自知之明啊……」

    葉雲清雖是被那傢伙氣得不行,還是打點好了自己為數不多的物件。臨行前突然想起一事:「她曾對我說,求我為她寫一封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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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4:49
    第12章【獨走陽關道,揮袖忘前塵】

    蘇希洵這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

    葉雲清趕緊撇清:「我們並無夫妻之實!……喂,蘇希洵……我告訴你不要再惹我了。」

    蘇希洵扶額,歎息狀。

    蘇希洵平日並非如此不分輕重,甚至可以說,他並不愛說話。今日為了不讓葉雲清在徐府夾纏不清,他做了平生最不愛做的事情之一,一個勁兒地將話題往歪路上帶。幸而策略很快成功,幾句話就讓葉雲清敬謝不敏,唯恐避嫌不清了。

    葉雲清最後妥協道:「她也算是幫我一個大忙,你看外面那些明裡暗裡的捕頭探子,個個都如狼似虎的,若不是她收留我半月,讓他們尋亂了方向,你們也不能如此輕易就過得來。」

    「你這回知道什麼叫強龍不壓地頭蛇了吧,以前都把那些探子當螞蟻,須知螞蟻多了也是會咬死人的。」

    「你說她要休書做什麼?」

    蘇希洵毫不猶豫地說道:「你不是說她所遇非人嗎,我看她八成是受不了這個丈夫,又不敢跟她丈夫明說要分開,於是就讓你寫個休書,給她平日無聊看著過過乾癮。」

    葉雲清皺起眉,十分懷疑地偏頭盯他:「那小姑娘人好好的,不至於有妄想之症吧。」

    蘇希洵面不紅耳不赤,鎮定自若地分析道:「不然你以為她還真想被休?這裡不是我們山嶽國!而是淮安國!被夫家休了的女人終身都要背個卸不下的黑鍋,戶籍上寫得清清楚楚,左鄰右舍心知肚明,就連平日穿的衣服必須按照休妻的制式規範,人人將她們當作掃帚星,你真以為她願意被休?」

    葉雲清歎了口氣:「她願不願意被休,也不是我們能管得著的。」

    「你總算想明白了。」

    「不論如何,既然答應她這件事,我就是要做到的,先留了這份休書,我們再走吧。」

    蘇希洵大喜道:「我幫你研墨。」

    盞茶時分後……

    「蘇啊,休書怎麼寫啊?」

    「居然連休書如何寫都不知道……」

    「我沒休過妻哪!」  /(ㄒoㄒ)/

    「難道我就休過妻了嗎?!」(╰_╯)#

    「好像也沒休過……那我好好琢磨琢磨。」

    「等你琢磨出來天都亮了。」

    又盞茶時分後。

    「你寫的是什麼玩意,簡直是狗都不吃的內容……算了,我替你寫吧。」╮(╯_╰)╭

    再盞茶時分後。

    「真是的,過乾癮還要這麼麻煩,直接叫那笨蛋把她休了不就成了。」

    「……老蘇,勸你留點口德,否則遲早要吃大虧的。」/(ㄒoㄒ)/

    ***   ***

    寧非回到屋子裡時,發覺已是人去樓空。她原也沒指望讓葉雲清帶她出府,怕就怕出得虎穴又進狼窩,徐府已經夠讓人遭埋汰了,要是掉入不可理喻的江湖恩怨之中,豈不更是糟糕透頂?然而心裡多少有些失落,畢竟在這個世界,和她相處最久說話最多的還是那個不速之客。

    她發現床旁桌上留有筆墨,硯台內墨跡未乾。心想莫非泥丸君有什麼留書不成?幸好自己回來得早,要是讓下人看到泥丸君的留書,說不準還會以為他倆之間有不可告人的姦情。尋來找去,最後在秸枕下發現了一堆物事,一個瓶子,一個油布小包,兩張字條。

    寧非藉著月光辨認不出字跡,只好轉出去,敲開秋凝所住的房門。

    秋凝看見是她,心下大驚,轉而想到「尊使」就在二夫人房中住著呢,莫說從柴房裡面帶人出來,就算直接把院子掀了也是不成問題的。既而又想,尊使與二夫人姦情正濃,她一定要伺候好二夫人,以確保每季的解藥按時送到。

    秋凝二話不說,從自己屋內的火盆取了火種,燃起一盞油燈如今已過熄燈時分,按理是不能掌燈的,不過秋凝也算是個瘦不死的駱駝,就算日前被寧非想法子設套子打壓過,在這個院子裡照樣是老大,風頭一過就沒人敢管她。

    寧非對燈光仔細看後,發現是調理身體的藥物,以及一份休書。她看得無語至極。

    原來寧非此前之所以與葉雲清定下休書之約,是因為早已預料到自己可以弄到徐燦的簽名花押,想要讓葉雲清幫在空白處填寫修書內容。寧非想到自己生前接觸毛筆的次數可用一個巴掌算清,寫出來的字如同蚯蚓走泥紋,才非要別人代書。

    現在好了,泥丸君走了,留下一通龍飛鳳舞的休書。

    寧非再要懊惱已是無用,問乖乖坐在角落不敢過來觀看的秋凝會否書寫。

    秋凝連連搖頭:「秋凝會認幾個字,但書寫確實不會。紙張昂貴,下人們使用不起,我也就沒能練過幾個字。」想了想又翻身從椅子上跪下,求饒道,「夫人饒命,秋凝是真的不會!」

    寧非苦笑道:「我再惡毒,也不會拿這等事情拿捏你,你且起來。」

    她躊躇不語,記得江凝菲的確是會字的。寧非自己沒有實際操作過,十分沒有信心。

    她回到自己所居的裡屋,讓秋凝用黑布將窗戶蒙了,將油燈置於桌上,看著未干的墨硯沉吟不語。秋凝研開了墨就退了出去,不敢多做耽擱。寧非取出仔細收藏的幾張紙。

    徐府因多了銀林公主這號人物,賬目較為複雜,所用賬本偏大,紙張也是京城元氏屋出的熟宣。熟宣不滲墨,一頁紙上能寫許多內容。

    寧非從賬冊上取下的統共四張有徐燦簽名的紙頁,都有大半的空白。她將賬目記錄部分裁走,某人留下的休書樣板按在桌上,提筆開始抄寫。

    落筆第一縱字,尚是小心翼翼唯恐錯誤,出乎意料之外,居然是十分順手的。此時手腕運轉筆勢流暢,竟似腕指皆有自己意志,越寫越能得心應手。

    掩埋在江凝菲悲慼哀怨的戀慕之下,那些平淡日子裡的點滴記憶漸漸奔湧開來。江凝菲的生活不僅僅只有一個徐燦,更重要的是遠在江南的那兩位老人。

    徐父徐母將江凝菲訓得極是精心。一張泥黃色的元書紙價錢可比半個粗面饅頭,生宣熟宣麻宣就更不用說。,他們讓江凝菲好好地練字學書,也是想為愛子培養出賢才兼備的媳婦。

    字寫不好要跪祠堂,女紅做不好要跪祠堂,煮食做不好還是要跪祠堂。江凝菲僅有的記憶裡,跪祠堂的經歷佔了不小的部分。可是學得再好也比不上一個深諳討好男人之術的銀林公主。

    江凝菲怨徐父徐母,為何一心都只為徐燦著想。若是為她好,就應該告訴她做人萬不能太單純,就應該告訴她女人之間的爭鬥必須是暗地裡進行。

    江凝菲臨死的那一刻,還有一點點的遺憾。

    或許她連什麼是愛都不知道,愛的感覺是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從小到大都被要求成為能配得上徐燦的妻子,於是長大後也以為徐燦和她必然是相愛的。當她發現徐燦除了自己還有別的女人時,心裡覺得受了委屈受了背叛,她不知道該如何獲取徐燦的注意,只能像要不到糖果的孩子,哭鬧哀求。

    寧非終於停下了筆……四份文書全部寫好。

    江凝菲死了,怨和怒被留了下來,留下了求而不得的執念,掩蓋了另一些溫暖平靜的記憶。

    她那個會被夕陽餘暉所充滿的小小的房間,有一個架子摞滿了線裝手抄書,那是徐父徐母要求她抄錄的;牆上掛的一面滿是洞孔的木靶,那是她曾經與徐燦共用的。

    江凝菲一生所做種種,全部都是為了徐燦。

    也許對不起徐家父母的苦心,可江凝菲應該擁有她自己的人生,真的要走了。

    多寶格上擺放了一些金玉擺件,寧非挑了貴重易攜帶的塞入包袱,然後吹熄油燈,將掛在窗戶上的黑布取下。在後院裡有一個架子,掛滿了下人洗滌的舊衣服,她尋了兩套不起眼的,一套換自己身上,一套也塞入行囊備用。

    三更起,廚房已有輪值的起來操火做飯。

    五更時分,天色漸明,正是雜役起床洗漱的時間,銀杉園和芳菲苑尚且安靜,雜役所住的長房周圍一片混亂。

    寧非從後門離開徐府,沒人留意。

    ***   ***

    府衙剛開門,就迎來了第一個告事的。衙門正門平日緊閉,有人在外擂鼓告官司才啟門升堂。可衙門偏門是開的啊,辦理戶籍遷轉隨時可以入內。

    這個辦理戶籍遷轉的是個女人——專管戶籍遷轉的衙差嚴曉整一看她拿來的文書就有點傻了——還是個鼎鼎有名的女人。

    嚴衙差對於休書內容十分不信,取出各房各府的花押冊子核對,居然是真跡,他就真的歎氣了。

    面前這婦人哭得太厲害,嚴衙差很無奈。

    不多時聚集了一干衙差在他旁邊詢問發生什麼事了,居然還有人調侃:「想不到堂堂嚴曉整也會調戲有夫之婦。」

    嚴衙差無奈,拿出婦人遞交的休書一展示,大家也覺得自己很是摸不著北了。

    想當年,徐社楣上將軍過繼之子徐燦,辦個婚事是多麼轟動。他放著堂堂駙馬不做,朝堂上與皇帝陛下據理力爭,非要與個鄉下的童養媳完婚,那是發了哪門子的癲癇。

    想那徐燦也是一等一的好運,最後不但娶了公主,還得與他那童養媳圓房。羨煞好幾個同是娶得當朝公主卻被管得死死的不能納妾的大老爺們。

    結果呢,當年風光入門的徐府二夫人今日一早就嚎啕大哭著奔入府衙西偏門要辦戶籍來了。

    這是多好聽的段子啊!能在這件事裡摻上一腳是多麼有面子的事情啊!

    淮安國重武輕文,文官被武將打壓得厲害,彼此越發看不對眼。淮中府尹是文官,平素也就與徐燦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對盤,府尹手下的衙差說白了也是辦文書的,歸在文職一類,越發愛看這樣的熱鬧。

    江凝菲被賣入徐家當童養媳是有賣身契的,嫁入京城與徐燦圓房,賣身契也附在了徐燦的戶籍上,表示她生是徐燦的人,死是徐家的鬼。

    此番出走,必要名正言順,程序走完之後,又有徐燦簽押的休書為憑,他再想要翻案就是不可能的了,除非他能夠重娶江凝菲一次。此後,徐燦就是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清,誰叫他簽字花押都在呢。

    寧非被他們熱情地接待,落座在衙門偏廳裡,就有人自告奮勇速去調取戶籍文檔。她前世本就是和這類人打交道的,深知他們愛聽什麼,不愛聽什麼,聽到什麼就會樂意去跑腿,聽到什麼就會裝聾作啞煞有介事真沒看到過你來。

    她一頓淒苦訴說,徐燦如何對她,下人如何欺她,昨日無故責怪她讓公主流了孩子,將她關入柴房,半夜又起來強逼她親自寫下休書正文,以此羞辱於她。

    幾個大男人聽得義憤填膺,口口聲聲罵道:「媽巴羔子的徐燦你丫算個哪門子男人!」

    不片刻,有出外買早飯的衙差提了兩籠食屜進來,一進來就興奮難抑地說:「哎,有熱鬧了!我聽東街賣餛飩的青姑娘說,徐燦府上鬧大發了,公主生了個死胎,二夫人被關進了柴房。他徐燦當年不是情聖嗎,哈哈,也會鬧出這樣的事情給我們看熱鬧……」

    他一邊說就有衙差一邊給他打眼色,這人明顯是個反應慢半拍的,直到看到衙差們如眾星捧月一般圍在一個女人旁邊端茶遞水,而那個女人淚眼朦朧梨花帶雨……傻傻地問:「這是哪位小嫂子啊?」

    才問出口,就見那女人彷彿抽不上氣似的抖了幾抖,猛然之間一通嚎哭,這位慢半拍的終於知道自己鬧大發了……

    徐氏一門掌管重權,在文官之中就更不得人心,沒有人想要去通告一聲,更何況寧非一副羞憤欲死的神情,看得衙差們暗呼造孽,不敢再刺激她。

    這是天子腳下,平時死一兩個人沒啥問題,可是要是被政敵揪住把柄就糟糕了,而且還是徐燦府上的棄婦,要真在衙門裡觸個柱跳個樓的,那以後就別想混了。

    如寧非所願,半個時辰之內,諸如調取戶籍、銷戶、遷出、辦理遷轉文書的事情全部辦妥。嚴衙差將一套土藍色的布衣交給寧非,說道:「此後日子艱辛,你若有難處,可來找我們。徐燦不念舊情,並非人人都像他那樣。」

    寧非點頭應是。自此後,那張落有徐燦簽名真跡的休書就代替那張賣身契,附於文書宗卷之內。江凝菲生是徐燦的人,死後也該有自己的人生。從此之後一刀兩斷,再不相干。

    一干衙差將她規規矩矩送出偏門,她將披風上的套頭拉上,立時混入南來北往的行人之中。

    寧非又去當鋪將從徐府帶出的物件換成碎金和銅錢。櫃房看她年輕,生怕她是盜取哪家財物過來洗錢的。

    寧非取出第二份文書,上書:今日休妻,當年隨人入府之嫁妝悉數退還,嫁妝諸品如下……最後是徐燦的簽字花押。

    徐府此前有一些周轉大項,偶爾也要到當鋪籌措些銀錢,櫃房因之對徐燦的印鑒認得很熟,他仔細核對那簽名花押,真個是並非作偽。頓時心下大驚,徐燦看上去挺鍾情的一人,居然不聲不響就把二夫人休了。今晚回家可與自己婆娘好好講述一番,順便提醒她要老老實實為人妻,否則徐府二夫人就是她前車之鑒。

    有徐燦簽字花押為憑證,寧非將一應事情辦得妥妥帖帖。到得城門,秋凝已牽了一匹棗紅色的北方大馬站在城門裡側。

    寧非自她手裡接過韁繩和馬鞭,從包袱中取了一個盒子出來交予秋凝:「這便是『三屍腦神丹』的解藥,一共兩枚可保你半年之用。我此去只需月餘,給你兩枚是為了以防萬一,你千萬要收好。」

    秋凝尚不知道寧非已經將休妻出戶諸般事宜辦理妥帖,寧非要她去做什麼都一一做好,唯恐寧非將她丟下不給解蠱的藥物。

    寧非又將一份書信遞給秋凝:「我對將軍不告而別,將軍或許會怨怒。這世上沒有能包得住火的紙,事情若查到你頭上,你也說不明白。到時候儘管將此信交與將軍。」

    秋凝聽寧非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多謝夫人為奴婢考慮得如此周全。」

    「好了,你回府去吧,不要給人發現了。」

    寧非看著秋凝往徐府方向走,直至不見人影。她將行囊搭在馬背上,棗紅大馬十分高大,馬背都已過了她下顎,這時候還沒有馬鞍馬蹬之物,僅有一塊厚厚的毛氈鋪在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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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5:09
    第13章【人去樓已空,惶然無覓處】

    寧非前世剛出道時跟在一個資深老律師手邊當實習律師,首次就接了個馬場的案件。她當時還是事務所裡端茶遞水的小妹,到了馬場也沒少跑腿,跑馬往返的事情是經常的。整整兩年的官司打下來鄪鄮鄭鄦,碤碩碞碢她的馬術也上了不止N個檔次。但還是首次面對裝備如此簡陋的……一匹馬。

    她歪了頭去看那匹馬,它也眨巴斗大的馬眼與她對望,寧非聳聳肩,將它拉到街邊一戶人家門旁。淮中京凡有馬的戶門前都有個青石製的馬踏摬摐撦摻,熁熙熐熂她踩上去,雙手撐著馬背翻身坐上去。提韁一振,踢了下馬腹,大馬甚是聽話,大步走向城門。

    城門守看到她在府衙辦理的發回原籍的通關諜文,囑咐她回到原籍就要往當地濟善堂報備,更換休妻服色,以後諸般綵衣紗衣都是不能上身的了。最後還歎道:「你不如去與原夫說說,留在京城濟善堂也好。鄉下不比京城,像你這樣的情況,甚是不好過活。」

    寧非謝過城門守的好意,只說不願再留在傷心之地。接過蓋上出城小印的通關文諜納入懷中,抱拳催馬離去。

    城門守歎息,好好一個女子,瞧那年齡絕不過雙十年華就成為下堂之婦,此後人生不知道要多麼艱難。

    徐燦尚不知道自己的青梅竹馬已自離去,此後海闊天空再非他徐家之人。公主一整夜都噩夢連連,他忙前忙後幾乎焦頭爛額,想到先後兩個孩子都沒能活下,心底總有密麻的細痛。

    大清早就有徐社楣府上的家奴前來找他,說是上將軍有急事要尋他。徐燦衣不解帶照顧銀林,叫丫鬟幫他重新束髮,換了套外裳趕往徐社楣府上。

    徐社楣今年即將六十,兩鬢略微斑白精神依舊矍鑠,他負手站在正堂外試劍石旁等待徐燦到來。

    聽到家奴身後跟了個人,他轉身回首,看到徐燦正從青石板小道上過來。

    徐社楣揮手讓家奴下去,先詢問公主的情況。他昨夜已聽徐燦府上使者報過大略,對銀林的病況甚為擔憂。

    徐燦說道:「章太醫的藥方很有效,早上時熱度都退了。」

    徐社楣細細地查看他眉眼之間的倦怠,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太難過,只要肯努力,子嗣總會有的。」說完就將他領入書房,取出一沓卷宗遞給徐燦,「你且看看這是什麼。」

    徐燦打點精神,將卷盒揭開,取出其中書冊翻閱,越看越驚訝,最後將書冊放下時皺眉沉吟不語。

    「你可有何感想?」

    「我這些年都被派往北疆,竟不知原來黑旗寨已經囂張到這等程度。」

    原來卷宗之內,記錄的都是今年來被黑旗寨打劫過的淮安商隊,大多都是命脈物產的商運。

    「你將這卷宗帶回府上仔細研讀,皇上前日召我覲見,聽口風很有以傾國之力對付黑旗寨的意思。」

    「傾國之力?父親,那不就是一個落草為寇的烏合之眾們建起的寨子嗎,值得我們如此大動干戈?」

    「黑旗寨的勢力近年擴張迅速,到底有多大地方、多少寨眾,我們都不清楚,探子屢次潛入打探,全都有去無回。總之你先準備著,我估計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了。」

    一番細談之後,徐燦整副身心全都投入到了國事上面。到下人前來請問是否上飯時,他往正堂外的日晷一看,發覺都到了正午時分,想起銀林還病弱在床,江凝菲也被他關在柴房裡,不知道下人是否記得給她送水送食。想到江凝菲也是體虛,自己昨日不知犯了什麼瘋症,要罰她也應等她好了再說,凝菲月子還沒坐完,只不過氣色略好了些就遭他折騰,都不知道會不會再生出病來。想到此處,徐燦心裡頓時揪緊。

    徐社楣見他坐立不安的樣子,瞭然地道:「你速速回去吧,公主昨日實在是險,她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回來,你要好好照顧她。」

    徐燦點頭應是,趕緊去了。

    徐燦回到府上,銀林尚未甦醒。他唯恐將外面的寒氣帶入屋裡去,將披風與外裳除下遞與使女,低聲問道:「可記得吩咐人給二夫人送飯了?」

    使女回道:「早間已叫廚房將飯食送過去了。」

    徐燦方安心地進入屋中。

    使女吐舌心驚不已,她是公主從宮中帶過來的,凡事都以公主為先,根本記不得還有個二夫人被關在柴房裡。被徐燦問到時唯恐被責。宮侍使女之流被責是小事,可若被有心人聯想到主人管教無方就成大問題了。她對徐燦小小撒了個謊,待徐燦進屋後趕緊叫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到廚房吩咐飯食,她依舊要在旁邊小屋侍候主人吩咐。

    不多會兒,小丫鬟就回來了,附耳說道:「廚房早間已送了飯,將軍吩咐三日內不許有人與她說話,雜役也就不敢出聲,只將豆漿饅頭往門裡塞了了事。據說二夫人捲著被窩睡得很熟,壓根不理會人。」

    使女點頭道:「二夫人發瘋耍性子與我們並無關係,我們只要守好下人的本分就足夠了。」

    也因此,徐燦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寧非離府的事情。

    徐燦聞知時根本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什麼,他完全不能相信下人所說的事情。從銀杉園到柴房的路上,腦袋裡都是亂哄哄一片,想到前日與她說的每一句話,以及後來的憂心。他擔心她或許會凍病了,完沒想到居然不知所蹤。

    路上家奴下人看到他行色匆匆,紛紛避在道旁躬身迎候,徐燦不睬他們一眼,過了兩道院牆,遠遠見到柴房大門洞開,門外圍了幾個低聲議論的雜役,加快腳步過去。

    雜役聽到人聲,再看是徐燦親自來了,趕緊撤到道旁跪下,生怕被將軍遷怒。

    徐燦進入柴房,看到門內食物擺放三盤,盤盤未動。草堆上鋪了厚實的被褥,還有個狼皮褥子墊著,錦被已被揭開,裡面並沒有人。

    地上還散落了數塊青瓦,他抬頭向上看,只見屋頂開了一個洞,能容一人通過。

    徐燦憤恨難禁,撫胸喘氣。

    管事這時候才跟上他的速度進得屋來。

    徐燦深吸了口氣狠狠說道:「她自己跑不出去,一定還躲在府上,給我好好去搜!」

    徐府中頓時雞飛狗跳,半個時辰後,幾個管事全部聚集在銀杉園的外堂裡。徐燦聽到通報當即出來,看到幾個管事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臉色俱是不好。

    他心裡隱約有了些準備,然而當聽到闔府上下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二夫人行蹤這句話時,依舊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狠狠一掌拍在烏木幾上,那小桌卡嚓一下折了條腿,丫鬟剛剛放上去的茶盞當的摔下地去,熱茶潑在徐燦腿上他也恍如不覺。

    高嬤嬤趕緊從腰後抽出手絹,上前要為他擦去茶漬,徐燦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腳將她踢在一旁。他平素絕不是如此粗魯無禮的主人,今次實在是被氣得昏了神智,幾個管事的也都沒見過將軍何時有過如此大的火氣,心驚膽戰地躬身伺候,誰也不敢抬頭看他。

    徐燦心浮氣躁,一時間想到可能是自己做得太過分讓江凝菲傷了心才將她逼得偷偷跑走的,一時間又想到自己畢竟是她的丈夫,別府的男人莫說是把女人關到柴房裡,就算上鞭子動大刑也是有的。想來想去無非就是想要把江凝菲找到,懲罰一頓然後再好好勸勸,讓她以後不能再生了此等逃跑忤逆之心。

    江凝菲說不定現在還躲在府上,就算到了外面,她孤身一個女人如何生活,過不得幾日就會自己回來的。

    想到這裡,徐燦終於稍微放下心來。

    過了半晌,聽到徐燦沒有做聲,急喘的氣也平了,終於有雜役管事小心翼翼地說道:「徐主,我剛剛去查二夫人的行蹤,遇到一件奇事。」

    「奇事?」徐燦正扶在窗前生氣,口氣十分不好地問,「與二夫人失蹤有何關係?」

    「似乎沒有關係……但是……」

    「說來聽聽。」

    雜役管事從袖口裡掏出一個開拆的信封,遞給徐燦說道:「前兩日,廚房的丁師傅突然不見,雜役們以為他到外面喝酒不知道醉哪家去了,也就沒有報來。今日去查二夫人行蹤時,我們進到丁師傅房中,才發現他已經留書出走。」

    徐燦劈手奪過來,將內裡紙箋粗略看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完一遍復又返回去重新細細讀了。

    他難以接受地閉上眼,緩緩搖頭,低聲道:「原來我竟然錯怪於她……」片刻後,他對高嬤嬤道,「你去宮中一趟,將太醫房的章太醫、侯太醫請來。」

    說完無力地揮袖讓眾人退下,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呆著呆著又去看手上的信。

    信上言及公主難產的緣由,是丁師傅特意在公主食物中多添了西域進來的紅花。原來那丁師傅有一半的西域血統,父母生有他及一個妹妹。妹妹的外貌隨了她母親,長得極是貌美,不幸被徵入宮中,又遭銀林之妒,數年前被銀林下令杖斃。信末落款: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銀林善良賢淑,丁師傅居然說她下令杖斃宮女,對此徐燦說什麼也是不會相信的。或許其中有什麼誤會。

    可是丁師傅留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公主難產,罪魁禍首是那味添加在膳食中的紅花。與江凝菲沒有任何關係。

    他前些日子是如何說的了?說江凝菲惡毒,是個毒婦,然後還甩了她一巴掌,將她關入柴房。凝菲從小到大也沒有受過如此委屈吧,難怪會跑了。

    徐燦衷心祈求江凝菲能夠早日消氣,回到他身邊。天這麼冷,那小丫頭一個人在外面吃不飽穿不暖,肯定很難受了。他一定不會多做責怪,一定會好好賠小心賠不是,一定再不被怒氣沖昏頭腦錯怪於她。

    ***   ***

    寧非離開徐府的當日,她從南城門出去。沿途看見許多手持卷軸搜找要犯的城巡差,他們對寧非是看都不用看即行放行,顯然她與被緝之人的身形差異極大,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

    寧非沒能看見卷軸上的畫像,心想不知是什麼江洋大盜竟然如此勞師動眾。看他們不時將砍刀抽出來塗抹一些綠瑩瑩的毒物,可見那江洋大盜還是個十惡不赦可以就地處決的。

    當日黃昏,她在一家簡陋的客棧停腳歇息。

    掌櫃從業數十載,所見獨身上路的女子寥寥無幾,大多是江湖孤身客。寧非不理會他略帶訝異的神情,要了一間下房。這間房子價錢便宜,住一晚上才相當於一兩醬肉的價錢,不過要與四五個人打通鋪。幸而掌櫃的見她是個女子,就給她安排了一個空屋。

    江凝菲的原籍遠在江南,可是她並不想去江南度過餘生。

    一則是她想到棄婦休妻是怎樣一種生活場景,就聳肩作罷。誰會願意被濟善堂聚集在一個圍子樓裡過一輩子活,平日除了為濟善堂做事掙點度日金就沒有別的活動。

    一則是徐燦那廝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要到江南去尋她。凡事都要往最壞的情況去設想,日子才能過得安心又滋潤。好吧,寧非自熱而然地將徐燦會找她這件事當成了最壞的情況,並且已經預計到徐燦一定會想方設法將她尋回。

    世人常說寧往東北千里,莫近西南一寸,因為西南多匪徒,就連鼎鼎大名的黑旗寨也是在山嶽與淮安之間的西南門戶。可越是這種地方,「流動人口」就越易生存。官府勢力不大,不論是將精力投注於剿匪大業之中或是只求苟安,都不會有誰去關心來自京城尋找棄婦的文告。

    想到自己現今的身份才不過十七歲,就要考慮如何度過餘生,寧非很無奈。

    推開黃皮紙糊了數層的木窗,天邊夕陽已落,遠近余雪未消,混黃的天色洇染了樹丫山頭上的白雪,天上天下光霧彌蒙無邊。

    眼前所見一片寥落,到處都是細密的枯枝禿樹,一條細細的道路延伸至遠,再不見人煙。

    寧非不能不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每走出一步都要想好之後幾步的事情。

    這裡不是她所熟悉的社會,城池與城池之間是廣袤無邊的森林地帶,沒有路徑也沒有詳細的地圖,沿途不會有隨處可遇的酒店旅館。每日出發必須要計算好速度和行程,否則就會錯過宿頭落得個露宿野外的下場。

    這裡不是她所熟悉的年代,離開了城池鄉里就意味著數不盡的風險。這個年代的露宿野外絕不會像郊遊野營那樣安全瀟灑,因為森林裡到處是飢餓的野獸,還有蛇,還有毒蟲……寧非爺爺年輕的時候還獵過熊殺過狼,她明白山林裡面的危險不是城市人能夠想像的。從現在開始的一段路程,對她而言將是迄今為止最大的考驗。

    寧非在腦子裡默想,迅速給自己列了一條清單,那些都是安全通過無人區所必須的物件。是的,既然其他人能夠安全通過無人居住的荒林區域,她沒有理由不能做到。

    天色漸暗,寧非到廚房找了個炭條,在一張黃皮紙上列明諸如繩索、沖牙、雄黃酒等物,找掌櫃的幫她搜羅。如果不是還有炭條可用,連寫個字都要花上盞茶時間研墨,寫完了還要花一刻辰光洗筆。寧非心想這真是讓人煩躁得發瘋的見鬼生活。

    掌櫃得了一吊銅錢,默默一算,自己為她準備好這些物件後還能多得十數枚,樂不顛地跑後堂去尋店裡能用的物件過來。
    寧非就坐在大堂用飯的松木桌旁,手裡捧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啜。

    大堂裡突然傳來噌的一聲碎響,她被驚了一下,不過處變不驚早成了她的隨身職業素養之一,坐在松木方桌旁不動聲色地往發聲處看去,只見昏黃油燈豆大的火光之外,靠門邊坐了一個灰衣年輕人。

    大堂裡為了保暖又用棉被將門窗封了,燈光太暗,根本看不清面目。他左手上執著一柄三弦,右手捏了一片刮板,彈了一聲之後就垂頭坐在那裡,許久之後才用捏了刮板的手去取桌上的茶碗,細細喝了一口之後放回去,又連續彈了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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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5:32
    第14章【引弓雙流箭,寒血濺五尺】

    三弦這種樂器器如其名,琴身甚像二胡,卻有三根音弦,奏響時不用琴弓而用刮板或戴甲。時人謂之曰音如金戈鐵馬,與其說它是絃樂器,不如說是打擊樂器。

    可那個年輕人彈彈停停,不見戰火紛飛之意,反而有淒涼悲苦之心。寧非不時往那邊望上一眼,漸漸覺得這正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寫照。

    兩個孤身客默默無言,忽然擋門的棉被被大力掀開,走入一群赭紅穿戴的城巡差來。寧非被撲面的冷風吹得窒了呼息,掩面咳嗽。門口那個年輕人抬起頭看向來人。

    幾個城巡差正是在京外百里地內佈防搜人的其中一撥,因天色晚了,想隨便尋一地暖暖手腳。看到那個灰衣年輕人的臉面,當先那人停下腳步,疑惑地端詳數眼。

    「頭兒,怎麼?」後面一個城巡差跟上來詢問。

    「你看……像……黑旗寨……」

    寧非離得遠了,沒能聽全。但見七八個城巡差圍住了那個青年,個個都既是緊張又是興奮的樣子。

    為首的那人衣邊袞了黑色,是長城巡差一個級別的城巡使,當先問道:「你是哪裡人士?」

    青年恭謹謙卑地站起身來,溫言答道:「回城巡使大人,我乃京中徐燦徐將軍府上樂伶,姓丁名孝,此番過年得管事應允輪休,回家省親,因而在此度宿。並非是黑旗寨的匪徒。」說完就遞上一封文書。

    城巡使就油燈看了之後,神色大霽。將文書遞給丁孝:「你可是淮安人士?我看你樣貌不像,險些冤枉好人。」

    丁孝笑道:「我父親是淮安人,母親卻是西域人,因而相貌異於常人。」

    因他面對寧非這邊,吐字清晰中氣十足,就讓她將那番對答聽得十分清楚。並且終於看清楚了他的面目。細眉深目,長相極為秀麗。身高腰瘦,文人氣味十足。

    她在記憶裡面搜尋關於徐燦府上樂伶的信息,就是沒見過這樣長相的,可是不知為何居然感覺到在談吐之間有些熟悉。

    城巡使排除了對丁孝的懷疑,又走過來問寧非道:「你是哪裡人氏,因何孤身上路?」寧非沉住氣將隨身包袱取出,揭開一角讓城巡使看。

    那件從府衙中領取的土灰藍外裳十分突兀。好人家的子女,可以穿湖藍的、青藍的、蠟藍的,但就是不能穿土灰藍的。城巡們看了一眼就不再詢問,均覺得這是個晦氣女人,趕緊找個靠近爐火的地方坐了,大聲吆喝叫掌櫃的出來上酒。

    丁孝彈撥起懷中的三絃琴,琴聲漸急。寧非還是坐在原處,手中茶水已涼。

    城巡差喝完酒就離開了客棧,寧非拿到了需要的物件也回了房。

    約略休息了兩三個時辰,天色未明,寧非自己醒了。桌上的油燈還在燃著,燈油幾被燒乾。她匆匆收拾了行李,找出剪刀將頭髮斷了小半,用木簪綰了個頂髻,又取了方巾包紮實了,換上從京城帶出來的雜役短裝。

    屋子裡有一個小小的陶盆,裡面注滿了略帶混黃色的水,上面凝了半層冰渣子。沒有鏡子沒有銅鑒,她就對著那陶盆仔細觀察,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不像男性,最後長歎一口氣,只得作罷。

    打扮得不倫不類也沒辦法了,最重要的是,男裝短打比女裝方便行動得多。

    寧非敲響掌櫃的房門,與他把下房押金結了,自到馬廄牽走馬匹。馬廄裡邊還有一匹漆黑卷毛的騾子,不知是掌櫃用來拉貨的還是昨夜那個丁孝騎過來的。

    她悄悄扯馬出去,這裡連個馬踏子都沒有了,嘗試了兩次才順利地翻身上馬。

    從此處往南再不見人煙,城巡差的守備也就暫到此處為止。

    寧非很輕,加上食物砍刀的負重,恐怕還及不上一個徐燦。那匹馬行走十分輕鬆。天色漸漸亮了。在清晨的這是段時間裡,寒風蕭瑟最是寒冷。馬匹四足纏了裹布,背上也墊了厚厚的狗毛墊子,寧非仍唯恐它被凍著了,不時輕輕拍撫馬頸。

    行了大約十幾里地,寧非忽然覺得身後有異,遠處似乎有馬蹄踏地的聲響。回頭看去,在禿樹枯枝之間,有兩個騎馬的男人贅在她後方百米外,看服色應該是城巡差。

    兩個城巡差見她回頭,似乎相互討論幾句,其中一個打馬追上前來。

    作為律師,有時候會接到異地案件,獨自旅行的能力也是要在那個行當中生存所必須的。老律師總結的經驗簡單易懂: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在路上,你很安全;如果你周圍有了別人,危險就來了。

    從看到那兩個城巡差開始,寧非繃緊了身上每一根神經。左右看看,四下裡荒無人煙,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沒辦法呼救。寧非是成年人,見事極豐,絕不會像個幼稚小女生那樣,以為見到了官兵就等於安全,相反的,官兵裡恰恰有很多就是人渣。只希望這次是她多心。

    她沒有騎過這種不帶馬蹬的馬匹,預估了一下,怎麼也跑不過他們,最後選擇了停在當地,藏在披風下的手則再次確認匕首插放的位置。
    當先那個男人很快追了上來,隨後那個很快也到了,正是前一天晚上在小客棧裡喝酒的。

    為首那人臉上掛著笑接近過來,騎在馬上一把抓住寧非馬匹的韁繩,牢牢地在手中。

    不祥的預感成為了現實,寧非心臟急遽地跳動,頭臉的肌膚像是被扯皮一般緊繃著。另一個城巡差也追了上來,跳下馬來到她腳下,一把扯住她腳踝。寧非只覺得腳踝上那隻手如同令人噁心的軟體動物的吸盤,軟軟糯糯地摩挲了兩下之後,猛一使力,將她扯落下來。

    寧非悶哼一聲,撞進那個城巡差的懷裡,一時間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倒是城巡差悶笑著說話:「小娘子孤身一人上路,就不怕遇到大野狼嗎?」

    另一個騎在馬上的也下來,說道:「漂漂亮亮的一個姑娘,怎麼穿得跟個男人似的,真是倒了胃口。牟兄,把她頭巾取下來吧。」

    抱著寧非那個姓牟的男人點頭道:「霍賢弟說得是,果然是有點倒胃口。」一邊說一邊將寧非頭上方巾和木簪取了,漆黑的發直直地散落下來,牟城巡讚歎道,「這樣好看得多了。偶爾打點野食也是不錯的。」

    寧非霎時間眼前昏暗,頭暈目眩中全身上下刀割棍打似的疼痛。那是幻覺,全部都是記憶深處之痛。

    她知道的,他們最後肯定不會讓自己活著。這片森林茫茫無邊,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口。壞事做完之後將人滅口,隨便往哪裡一塞,就不必擔心會被人找到。

    古代的名案奇案之所以存在並被記錄下來寫成各種傳奇故事,那是因為被害人的屍體就那麼隨隨便便地出現在活人們的眼皮子底下。如果人死了被埋得不知所蹤,過得兩三年骨肉成泥,誰還會知道有那麼一段命案存在。

    寧非死過,她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後悔和怨恨。死前所見是一片被城市霓虹污染了的天空,黑暗的小巷裡偶爾閃過刺傷眼睛一般的銳利刀光。

    ——你殺過人嗎?

    ——如果有人要殺你,你下得了手嗎?

    ——殺與不殺之間只有一紙之隔,跨過這條坎的能夠活命,跨不過去的就只能做刀下冤魂。

    老律師說過的話,她每一句都記得,字字箴言,問題只在於能否做到。

    她死過一次,教訓慘痛。全是因為她下不去這個狠心。

    律師裡面都會知道正當防衛的殺傷不必承擔責任,可是知道又有什麼用,他們不是屠夫,人命也不是用來屠戮的,舉起屠刀本身就是一條高得無法越過的門檻。

    寧非看到過自己同事的屍體,因為受理了一個販毒案件的辯護,得知了許多秘密,最後在一個夜晚被捅死在家門外五十米的地方,血流進陰溝,蔓延了很遠。那個同事手裡握著一把半尺長的刀子,可是沒有帶血,刑警勘驗現場時說他始終沒有能夠出手。

    寧非曾經以為若是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刀子捅進哪個人的身體裡,為了自己能夠活命。可是輪到她的那一夜,她還是猶豫了。面對那三個提著鋼筋和竹竿的男人,她當時想的是,得等到最後一刻再出手,到確認無誤他們不會悔改的時候再出手。於是她死了,隨身帶著的匕首被他們奪走,用在她自己身上。

    這全部都是血的教訓。她整個人整個靈魂,全部都是在地獄裡面摸爬滾打終於熬出來了的,沒理由再犯一次如此愚蠢的錯誤。

    意識的恍惚只有眨眼般的一瞬間,寧非抽出插在靴子裡的匕首,用力睜開眼睛,看到男人的臉孔近在眼前。赭紅的披風,墨黑的頭冠,這裡並非前一世,這是她第二次的機會。

    正面接近她的那個男人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涼,緊接著視線裡到處都是血霧。他呆怔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寧非手裡抓緊了匕首,反手往身後那人捅去。可惜明顯晚了一步。手腕上一陣劇痛,匕首被打掉在地。

    ***   ***

    牟未平萬萬想不到打野食這樣的事情做得如此棘手,居然還踩了黑坑。他看到與他結伴同行而來的霍成功倒地不起,鮮血噴得兩丈之內到處都是。

    他們兩個人平常都在一起,算是關係不錯的狐朋狗友、酒肉朋友,眼見他是不活了,牟未平不免覺得恐慌,首先想到的是回去怎麼交差。怎麼解釋霍成功的死亡。

    他對聲色犬馬有著非同尋常的熱愛並不代表他是個酒囊飯袋,相反的,在城巡差一干人眾中,他排位還是中等偏上的。至少比莫名其妙被抹了脖子的霍成功要強多了。

    打掉寧非的匕首,牟未平覺得臉上有些癢,他抬袖擦過去,發現赭紅的衣袖都被新鮮的血液沾染了,這些泛了腥氣的液體激起了他骨子裡嗜血的本性。

    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直接把這女人的屍體抬回去就好了。他看到寧非彎腰去取掉落地上的匕首,抬腳狠狠往她腰眼踢過去。沒想到居然沒踢著。

    挺靈活的小丫頭,牟未平舔著自己乾裂的唇,興致盎然。

    砍刀還在馬上,可是牟未平守在馬邊。寧非被他打了手腕,立即麻了一片。她不敢再做耽擱,目光迅速地四處掃了一周,看見兩個城巡差騎來的馬上附有長弓和羽箭,轉身朝那兩匹馬奔去。

    牟未平饒有興致地跟在她身後,算計著她無論如何不可能在自己趕到之前順利騎上馬。沒想到寧非並非為馬而去,只是將馬背上的弓和箭囊扯了下來。

    他大笑道:「你拿那個能做什麼!」不怪他會有這樣的想法,女孩兒家本來就是在家裡學女紅學相夫教子的,哪個女子會使用弓箭。

    他覺得好笑極了,眼角餘光又見自己的酒肉朋友躺在地上掙扎漸弱,忽然彈跳般的抽搐起來。最後慢慢放鬆了緊繃的身體,這下是完全沒氣了。他不禁又悲從中來,大步追上去,急速接近寧非,大聲道,「連弓弦都沒上,你以為箭矢會憑空射出傷人麼?」

    寧非忽的轉回身,手中緊握的一支箭瞬間插入牟未平的大腿。她放開了所有的顧忌,儘管這個男人比她高大凶狠,但是真正的凶狠和殺傷力不是用外表就能衡量地。寧非抬頭看向滿臉驚愕的男人,惡狠狠地說道:「誰說非要用弓才能傷人!」

    說完,抬弓擋下刺向她的匕首,轉身飛也似的跑開。

    寧非的腦袋裡沸騰了一般,到處都是殷紅的顏色,冰天雪地裡只覺得渾身都是熱汗,拋卻了害怕、恐懼,剩下的就是一心一意的專注。

    身後的男人大口喘息痛罵,如果她剛才不是刺向他的大腿,而是胸部、脖子之類的要害,一定不會成功。估算了出手的最短距離、最快速度、對手的反應速度,捨棄要害而選擇腿部是最好的。並且她這樣的身高正好能阻擋牟未平的視線。

    牟未平怒火沖天,打死他都想不到自己也會有類似於老貓要被老鼠咬的一天。這就是狗急跳牆的威力?他低沉陰森地笑起來,將箭桿拗斷。

    這妞死定了,他一定要活生生地把她的皮扒下來。

    牟未平呼哨一聲,將自己的馬匹喚到身邊,轉身要上馬。

    寧非聽到呼哨的聲音就停了下來。她弄到的長弓是鬆了弦的,為了保持弓身的彈性,只有在使用時才會上弦,程序都牢牢地印記在這個身體上。停步,將長弓的一頭插在被凍結的泥土裡,用全身重量將另一頭拗彎下來,纏繞好獸筋弓弦,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三息的時間。

    持弓搭箭的時候,牟未平的馬才到他身邊。

    弓身硬度很大,憑寧非現在的身體狀況要拉開委實不易。但是引弓就像是舉重,不是力氣越大的人就能拉得越厲害,否則舉重冠軍早就被黑人們拿完了。相反,在一定的力量基礎上,更多是要憑借技巧,所以黃種人才能佔據這方面的天下。

    江凝菲吃虧在體力不足,於是對於技巧的掌握就更加純熟。

    箭矢對準了那個男人,寧非停頓了一下,滿弓的感覺竟是如此的舒暢。就算現在危機未過前路未果,當長弓拉滿,彷彿所有的惡氣都被清空。不論是徐燦的事、公主的事、現在的事……眼中心中,都只有那個目標。

    江凝菲,為什麼,為什麼明明知道這樣的感覺,滿足於自己的技藝,卻還是會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他真的這麼重要?重要得足夠讓你放棄自己的驕傲嗎?

    手指鬆開,離弦之箭呼嘯飛馳,寧非沒有停頓,從箭囊裡再度取了一支羽箭,引弓開弦。

    箭矢射中的不是牟未平,而是他身邊馬匹的馬腹。

    他正扶馬要上,馬匹吃痛人立而起,立時將他摔下地去。那匹負傷的馬長嘯著四處亂踏,好幾次險些踏到牟未平身上,他四腳朝天地被摔得不明所以,另一支箭已到,輕微的入肉聲響起,正中他的脖頸。只是脖頸而已,沒有刺破大血管,也沒有插破喉管。

    牟未平怎麼也不知道箭是從哪裡飛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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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5:54
  第15章【離虎入狼窩,單弓搏生途】

    寧非走了出來,遠遠看著在地上掙扎著,驚愕地悲鳴著的男人。他應該沒有殺傷力了吧,她不能確定。她甚至不知道這時候到底要不要再補一箭,像究竟放過他是正確的,還是趕盡殺絕是正確的,難以決定。

    這不是婦人之仁,她只是想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所謂活著,不是還在呼吸還能吃飯就能夠算數的。作為人,應該給自己畫下生活的守則,站在這些條條框框裡。無論何時何地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這樣的認知能夠給她以更強大的力量,讓她比誰都頑強地求生存活下去。

    寧非遠遠繞過牟未平,牽住自己的馬。正在此時她聽到不遠的地方發出一聲狼嘯。她看過去,只見一頭灰白相間的野狼在餓狠狠地盯著她。

    秋凝牽出來的馬是寧非要她從市場上買回來的,花了她一枚銀釵的價錢,雖然已經十分神駿,但沒經歷過大的陣仗,比之徐燦慣用的戰馬要差了幾個等次。看到一匹獨狼近在眼前,不由得慌了,左右搖晃腦袋慢慢往後退。

    寧非看看還被遺留在地上的一具屍體和一個重傷員。對於同為人類的這兩個人,她保持著能不下手就不下手的態度,但並不代表除此之外還會存有多餘的善心。更何況此刻她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狼是慣於集體狩獵的動物,之所以嚎叫,是在通訊同伴們盡快趕來參與獵捕行動。

    狼群的行動迅速,配合默契,寧非已經能看到枯林深處的雪地裡,幾隻體型巨大的灰狼迅速地奔跑出來。

    寧非從來沒有面對過野獸,更沒有被它們包圍過。看到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只亮出了尖銳泛黃的利齒,她暫時忘記了害怕。她扯住韁繩不讓那匹馬被嚇跑,隨著那匹馬後退數步,腳後跟一拌,正是拌在霍成功身上。

    寧非不敢再耽擱,雙手撐住馬背踏上屍體的胸口,跨腿騎上馬背上的毛氈。用力一踢馬腹,大喝:「走!」

    冬日的樹林並不擋風,空氣裡四處飄散了冰冷的血腥味道。越來越多的狼從積雪的山丘後與枯敗的灌木叢裡現身。它們是北方冰原狼種,體型比起藏獒都不遑多讓,成年狼輕易就能達到七八十斤的重量。這是一群在荒郊野嶺生長的群居者,她應該感謝狼群群居的特性,所以她能夠確定在這群狼居住的領地上不會再有其他的狼群。

    棗紅大馬感覺到了空氣中傳遞的危險訊號,寧非剛騎上去就放蹄奔跑,狼群裡的長嘯停止的時候,追逐正式展開。

    寧非本以為地上兩個鮮血淋漓的物體已經足以讓它們心滿意足,它們卻全部尾隨在寧非身後,顯然是確信那兩個都是它們必得的食物,而寧非則是會逃脫的食物。為了能夠熬過冬日的嚴寒,狼群們會在情況允許的時候進行大量的捕獵。兩個城巡差騎來的馬早已跑了,雖說寧非□的這匹由於馱了人,速度不快,可是那匹被寧非射入腹中的馬速度更不能快到哪裡去。

    它們大概是慣於吃人的。寧非曾聽說馬肉的味道犯騷,不如人肉的味道。據說新鮮人肉微酸中帶有甜味,且又嫩又滑又可口,於是一些吃過人的野獸記准了這個口味,遇到時絕不放過。

    寧非約略數了一下,尾隨而來的一共有六匹狼。

    風獵獵地吹過面頰,她緊緊抓住韁繩和馬鬃,完全沒有餘裕抓緊披風,兜帽被吹落下來。

    速度越來越快,樹木橫出的枝幹貼頭掃過,眼前的景物顛簸得厲害。寧非整個身體都帖服在馬背上,沒有足蹬,稍微動一下都很有可能被甩下馬去。她回頭看著,狼群越來越接近了,它們的速度本來就與馬匹相去不遠,現在紅馬身上負了人,優勢頓時變成劣勢。

    天色早就大明,溫暖的陽光從枯枝之間射入照得泥雪相間的土地一片金黃,寧非忽然看到遠遠的枝杈之間,有一個灰衣男子騎騾迎面而來。眼睛看得到,實際距離卻有一里地左右,不得不說江凝菲的動態視力非常之好,立時認出正是昨夜在客棧彈三弦的丁孝。

    迎面過去,肯定會殃及無辜。寧非連想都沒想,用力拔拉韁繩,將馬頭牽引向另一個方向。狼群雖也看到了丁孝,但它們依然緊緊尾隨著寧非一人一馬。它們之所以配合默契,靠的就是狩獵自有章程,一旦攻擊發動,除非徹底失敗,否則輕易不會掉頭去找其他獵物。

    丁孝也是一大早就起床上路了,他的騾子看上去其貌不揚,速度還是不錯的,所以落後於寧非就不是太遠。他遠遠看到一匹馬向自己奔來,一怔之下就引騾立定,後來看到馬上之人撥馬而去,身後還先後跟著幾頭狼,「啊」的一聲,不知當做如何反應。

    寧非過了好一會兒才想到,如果自己衝著那年輕人過去,說不定自己就得解脫了。此時暗歎,原來自己為了謀求生存,還真是能夠不擇手段啊。

    棗紅馬突然人立而起,淒厲地長嘶了一聲,用力地蹦了起來。寧非幾乎要被這突然的變故甩下地去,回頭一看,一匹狼咬在紅馬後臀上。它受此疼痛,四蹄落地時瘋狂地跑了開去,比方纔的速度更快。

    但那狼仗著牙齒尖利,死死扣在馬臀肉裡,整條狼身都掛在馬匹後方。

    寧非和狼是如此接近,那雙金灰色的眸子就在她身後,稍微回頭就能見到。似乎還能感覺到它的喘息。這樣下去不行,速度一定會被拖下來的。

    儘管馬背依然顛簸,在生死之間也無法可想,寧非從褡褳裡抽出砍刀,雙腿夾緊了馬背,一隻手將韁繩緊繞數圈,反身向那頭狼用力揮擊下去。

    那頭狼咬得太緊,想要鬆口都來不及,眼睜睜看著砍刀向自己頭上砍下,喉嚨裡才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椎骨就被完全截斷,狼血向後噴灑出去,淋濕了它的毛皮,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跡。

    它直到死還死死咬住馬後,寧非用刀柄才撬開了它的牙齒。

    既然已經開了殺戒,寧非也不怕了,急速跳動的心奇跡般的平緩下來。她深深地喘息,冰冷的空氣在肺部徘徊,帶走了恐懼,可是身體卻在興奮地顫抖著。

    馬臀上在流血,引得餘下五匹狼凶性大發。

    又一頭從側翼接近撲了上來。這下襲擊正是針對紅馬的喉管,恰好在寧非的攻擊距離之內,她手起刀落,在它鼻樑上開了個大口。如果僅僅是紅馬,這時候已經死定了,幸而它身上負著個持了利器的寧非,奔逃之間還能以攻為守。

    眼看四頭完好的狼還在緊追不捨,寧非將馬韁套在自己腰上,總算騰出了一雙手。肩上的長弓卸下,抽出一支羽箭搭了上去。

    血液在身體裡奔湧,江凝菲記憶中的種種都在翻騰,胸口裡漲了一團吐之不出的郁濁之氣。寧非拉開弓弦,將箭簇對準最近處的一頭。撮在箭尾的三根指頭鬆開,箭矢破風而去,那頭狼眼窩裡頓時多了一根長物,它慘嘶一聲,被弓箭之力扎得栽頭衝入地上雪裡,它的速度實在太快,前頭栽倒而後肢猶在奔行,頓時如同風車一般地在地上滾了幾圈,幾乎打在一個同伴身上。

    餘下三隻絲毫不露怯意地繼續接近。寧非抽了兩支箭在手,並列搭在弓弦上。

    它們越是見識到她弓箭厲害,仍不願意放棄,將優先攻擊的目標從馬匹變成了寧非,一頭最近的狼一躍而起,張口向寧非小腿咬去,要把她扯下馬來。

    就是這麼近的距離,寧非能夠看見它滿口泛黃的獠牙還帶著血色,它噴出來的氣息帶著腥臭。她仗著自己腰身被韁繩纏住,用力抬起小腿,那頭狼一口咬住她身上的披風,並不放棄地用力往下拉。

    棗紅馬早已喘息不已,情勢危急之極。

    寧非將身體重量全部往另一邊傾斜,反而將狼吊在馬腹旁,略換了個姿勢,早已滿弓的箭簇對準它,不待它反應,雙箭齊發,在至近距離中射入它兩個眼孔。

    盞茶時間說時遲那時快,寧非已經解決了四匹狼。這個戰績說出去,足以讓任何一個獵人汗顏,但是寧非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是一個怎樣的奇跡。

    在與自然的鬥爭中,從來都是勝者為王,不管你之前殺了幾百幾千頭狼,只要被最後一頭咬住了咽喉,你就是失敗者。走到了這一步,寧非絕不想失敗。

    然而馬速持續緩下,她不得不面對兩頭狼的左右夾擊。是非成敗在此一搏,面對左右同時撲上的野獸,她忽然扭身,將弓弦套上了一頭狼的脖子,翻身跌下馬去,恰好避過了另一邊的襲擊。棗紅馬身上輕了,頓時奮起力量,再度撒蹄而去。

    寧非落馬之前將那狼扯落下馬,壓倒在她身下,落地的瞬間,另一手的砍刀深深插入狼腹,沒有多大的阻礙,從上至下一拉到底。那頭狼在她身下扭動翻滾,可是被制住了要害,肚腹被剖,很快就沒了力量。

    寧非身上濺滿狼血,頭上臉上都是熱乎乎的一片,迅速被寒風凍結。

    她站起身來,面對最後的一頭。

    被枯燥生活所封閉的記憶被打開,那些鮮亮的無憂無慮的畫面在眼前一晃而過。那是屬於江凝菲的過去,每一日每一日,愉悅的充滿對未來的期待,等待著成為徐燦新娘子的那一刻。

    身體裡的力量在消逝,但是寧非沒有倒下去,她將砍刀握在手心,兩眼直視面前那頭孤狼。

    沒有什麼好怕的。

    寧非始終不能夠理解那個魂魄歸去的女孩,擁有那麼鮮亮的過去,為何甘願為了一個男人將自己禁錮在深府之中。思想的禁錮是那麼牢不可破麼?愛情的束縛是那麼不可打破嗎?

    面對銀林和高嬤嬤的挑釁,面對下人們的輕視,她什麼也沒有做,始終信任自己的男人會為他們的愛情解決一切障礙。是真的這樣信任著徐燦嗎?已經達到了信仰的地步,不過是幼年時短短幾年的相處,就讓那個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成為了無法推倒的支柱。

    為了那樣的支柱,將所有驕傲收起,成為憑依在男人臂彎裡的依人小鳥。可是她得到了什麼呢?

    江凝菲做錯了,她要麼就應該對徐燦完全妥協,不再妄想自己會成為他的唯一;要麼就應該針鋒相對地面對生活中的所有敵人,將她們一一解決在徐燦看不見的地方。然而不論哪一條,江凝菲都沒有做到。徐父徐母的教育無疑太成功了,江凝菲就這樣將希望寄托於一個已經變心的男人身上,遵守一個女人應該遵守的本分。

    因為害怕被懊悔和悲哀吞噬,江凝菲甚至將那些追風逐月的過去都緊緊地壓抑在記憶的最底層,忘記她本應該是個多麼讓徐父徐母驕傲的兒媳婦。

    現在,這些過去被翻了出來。隨著視線裡血花四落,徐府裡那些憋屈的日子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明朗的少年時期的畫面。
    眼前的那頭狼慢慢地退後,終於沒有進攻,轉身退到一處山丘後,依舊緊張戒備地瞪視寧非。

    寧非這時候也再沒有多餘的力氣能與它戰鬥了,紅馬回到了她的身後,經過這一次與狼群的爭鬥,它將會全心全意地信任這位新主人吧,不過這也不是寧非現在能夠考慮的事情。

    當危險不再是迫在眉睫的程度,身上的感覺終於回籠。

    寧非身上染滿了血,她敢肯定這些血並不全是狼群的,用砍刀戳死最後那一隻狼的同時,因為是正面相遇,狼爪在她的肩膀和腿部重重地扣了下去,如果不是寒冬中衣物厚重,寧非敢肯定自己一定會被扯下兩塊肉去。幸好如此,應該只是在身上留下幾道爪印,饒是如此,血液仍然從衣物破口處滲出。

    這並不是最危險的,寧非現在不能確定自己還能不能上馬。

    紅馬的鼻息在她的頸後噴著,它用嘴扯了一下寧非的兜帽,似乎提醒她此地不宜久。寧非單手持著砍刀,盯視最後剩下的那頭狼緩緩後退,視線不敢稍離地拾回了長弓。

    她不能夠出現疲態,至少不能讓它察覺,任何時候在敵人面前露出弱點或頹勢都是危險的,老虎不會攻擊正面相對的人類,道理都是相通的。

    她最後尋到了一處倒下的枯樹,踩在上面才終於爬上馬背。馬臀上的血口還在流血,幸虧天氣寒冷,血管收縮得很快,流血量並不十分多。棗紅馬等她坐穩,撒開蹄子一路小跑出去。

    寧非回頭看去,剩下的那頭狼終於出來,走到一隻同伴的身邊,低頭用鼻子碰觸它,似乎想要將它叫醒。地上的那只沒有反應,似乎已經被凍僵了。餘生者站在旁邊,忽然仰起頭嚎叫起來。悠長的,悲哀的……不論如何,它是不會過來追她了。

    它們在荒原裡有時挨餓有時挨凍,生命時刻都會被這個荒原收回。這是沒有辦法選擇的生活,可是它們生活得自由自在,它們在雪地裡相互取暖,它們忠誠於自己的伴侶。

    寧非將砍刀收回馬背上的褡褳,馬越跑越快,逐漸遠離方才血流成河的亂地。她想要回頭再看那頭餘生的狼,可是已經被亂樹枯枝所遮擋,只迴盪著嗚咽一般的叫聲,在天空下反覆不停。

    不久之後,它會不會找到新的狼群,融入它們之中,還是永遠這麼孤獨的生活下去……寧非說不出來,一種不是懊悔或內疚就能表述清楚的情感在胸口裡澎湃。在蒼茫的大地之間,她和它都一樣,無家可歸,漂泊流浪。

    但是這是獲取自由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江凝菲選擇了愛情,於是她被束縛了羽翼。寧非選擇的是自由,不願讓一個靠不住的男人掌握自己的未來,所以她要獨立面對所有的風險。

    可是這樣的代價值得,不是嗎?

    身上開始覺得很冷很累,馬背上的溫熱貼在面頰上,很是舒服。寧非雙眼漸漸閉上,想著只睡一會兒,很快就能醒來。

    她的身體漸漸傾斜,很快摔落在雪地裡。身體很痛,寧非用力抬起頭,只看到眼前一片朦朧,這會是真的……連視物的力氣也失去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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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6:15
   第16章【怒髮衝冠為逃妻】

    徐燦這天出府之後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勁,他騎馬前往友人家的途中,總是覺得有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可是當他一回頭,那些平頭布衣老百姓立即作鳥獸散,或是仰頭望天或是搖頭晃腦,沒個人給他正眼看。

    他心中煩躁鬱悶,叫來隨身侍馬去打聽城中人究竟在議論什麼。

    二夫人離府第四天,府裡都搜尋過四五遍了,任憑管事下人們掘地三尺,無論如何也挖不出那個人來。所謂家醜不外揚,徐燦不想驚動官府,只是這茫茫淮中京人口二十餘萬,要尋找一個有心躲避的婦人何其艱難。他看望友人的心情也淡了,而後掉撥馬頭匆匆回府。

    剛一回到銀杉園,就看到幾個管事又在銀杉園前徘徊,見到他回來,其中一個走上前說:「徐主,不好了,今日我去城中當鋪質物周轉,當鋪櫃房跟我說起一事……」

    徐燦看是庫房管事,知他常常與當鋪打交道,且今次的典當也是他授意的,站在銀杉園門外不再往裡進:「什麼事,不要吞吞吐吐,速速說來!」

    「當鋪櫃房說咱府二夫人於前日拿了一袋細軟物什到他櫃上當了,有將軍休書為憑!」

    徐燦站在那裡,一時間不確定庫房說的是哪家的二夫人。他疑惑著嘶的吸了口氣,始終想不明白,不確信地問:「你說是誰府上的二夫人被休了?」

    「哎呀徐主!就是咱府上的二夫人呀!」

    「混賬張貴!」徐燦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將庫房管事當胸踹倒在地,眾管家管事沒人見到他如此憤怒的,簡直是雙目翻紅目眥欲裂,趕忙跪倒在地連聲替庫房求情。

    徐燦深深呼吸了幾口,看看天色是日正當午,低頭往翻倒在地的庫房說:「你且起來,今次就饒了你,以後再不要胡言亂語。青天白日的你犯什麼瘋症,又不是撞了邪。」

    幾個管事扶著喘不上氣來的庫房悲聲道:「將軍若不信,可傳那櫃房前來對質,且我們幾個方才也去芳菲苑裡查點過了,二夫人房中果然少了許多珍貴物什,與當鋪櫃房開出來的清單一致呀!」

    徐燦正不知說什麼,高嬤嬤急匆匆從園子裡出來了,迎面就對徐燦說道:「將軍將軍!公主方才醒了!」

    他一聽之下心中大喜,把這些忤逆下人們的胡言亂語都拋在一邊,凌厲地瞪視他們一眼:「看在公主面上,今次不與你們計較。」而後急忙隨高嬤嬤回去。

    進得屋中,銀林真的醒了,正被使女扶坐在軟枕上喝燕窩粥。她還是很虛弱,身上沒有力氣。徐燦趕忙過去接手將她攬在懷裡,接過粥碗打發使女們下去,一勺勺耐心地餵入愛妻口中。

    銀林情意深深地抬頭看他,目不交睫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愛,徐燦忍不住低頭在她沒有血色的唇上吻了一下,問她:「身子還疼嗎?」

    銀林緩緩搖頭,眨了幾下眼睛,忽然悲從中來,兩滴豆大的眼淚從眼角頰側落下。徐燦抬手接下,溫暖的淚滴打在手心裡,讓他痛惜不忍。可是孩子離世的事實也讓他悵然悲傷,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如何安慰愛妻。兩人相對默默垂淚。

    良久之後,銀林終於還是熬不住體弱,昏昏地睡去了。

    徐燦將她安頓好,將粥碗放在牆旁半桌上,垂頭想事。

    日影偏斜,徐燦肚子裡傳出咕嚕嚕的聲響,才突然想起自己午飯還未吃。黯然失笑,如今這些家務事纏身,把他一顆心扯得七上八下,連這些基本的需求的常常忘記了。

    剛出得銀林的住處,忽聽到外面傳來高嬤嬤的聲音:「你這個瘋丫頭趕緊回去,莫要衝撞了公主的貴體!你若是不聽話,我也可以將你關入柴房的!」

    徐燦心中奇怪,什麼人會讓高嬤嬤變得如此犀利,走到前廳,看到一個面無人色釵環皆亂的丫鬟跪在高嬤嬤面前,哭哭啼啼地道:「高嬤嬤求你讓我見見將軍吧!您行行好,救秋凝一命!二夫人害死我啊!」

    徐燦想起這就是在芳菲苑服侍江凝菲的大丫鬟秋凝,前些日子還因與江凝菲生了衝突被責罰過的。不知此番又是和江凝菲有何關係?他心急得知江凝菲是消息,連忙上前對高嬤嬤道:「公主已經睡了,你進去看看她有無不妥。這裡我來處理。」

    高嬤嬤領命進去,徐燦對秋凝說:「你說吧。」

    秋凝看到徐燦就像吃了顆定心丸,她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直把額頭磕得青腫發脹,而後抬起頭,將二夫人在她罰跪那日騙她吃下「三屍腦神丹」的經過一五一十講了。秋凝是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平日在府中慣於搬弄是非,此刻說起那些事情來條理清晰分明。

    徐燦聽得專注,當聽秋凝說起二夫人房中藏了一名「尊使」長達近月之久,身上不知不覺顫抖起來。他沒想到那樣的江凝菲居然會背著他偷男人,還同床共枕,還……

    徐燦不敢想,腦中卻不自覺地浮現出江凝菲潔白無暇的玉體在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臂膀裡扭動顫抖的模樣。

    那麼說,她這回是真的離開了嗎?頭也不回地,悄無聲息地——為了那個男人!

    徐燦漸漸握緊了放在腿上的雙拳。

    秋凝哭訴道:「奴婢罪該萬死,實在是二夫人以黑旗寨蘇馬面的『三屍腦神丹』壓制奴婢,不得不幫他們隱瞞姦情。二夫人走時只說離開幾個月就會回來,哪知道她居然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回頭的!她說以後會不斷給我解藥,哪知道她句句都是謊言,全部都是騙人的!」

    徐燦聽到了幾個關鍵的字眼,連忙站起來兩步跨到秋凝面前問:「你說什麼,什麼再不回頭,你是如何得知的!」

    秋凝連忙掏出一封信:「徐主,這是二夫人當日留給您的書信,說是當您查到秋凝身上時才取出來給您的,秋凝昨夜越想越不對,私底下拆封看了,方知道她打定主意一去再不回頭了!」

    「該死的!」徐燦大吼道,把秋凝嚇得跌坐在地,抬起手臂摀住自己的頭面,生怕被他打得狗血淋頭。

    徐燦來回踱步,走了幾圈方想起那封信,回到秋凝面前就手抽了出來,抽出信封中的紙箋,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無非是「夫君今日休我出門,我倆一拍兩散今後再不相見」云云,還說「夫君今後要好生照顧公主,莫使她步妾的後塵」之類。

    當日寧非寫信留書時就想得很清楚,與其說些氣話慪徐燦,不如寫下諸如退一步海闊天空之類的言辭,免得徐燦拿留書到府衙拆穿休妻的謊言。

    徐燦看了,覺得她對自己還算有情,並不像是與野男人私奔的樣子。只要不是私奔,做什麼都好說。想著想著,就想到抽在她臉頰上的那個火辣辣的耳光。也許,真的是他的錯,是他太衝動了,傷了她的心吧……可是再傷心也不能說出「夫君休我」這樣的傻話啊,她一定是太傷心了,畢竟那還是他第一次打她。

    至於秋凝方才說的也不能盡信,她可能是看府上這幾日查得很嚴,唯恐自己幫助二夫人逃離的事情敗露,於是前來自首,而後為了脫罪才說出這些傻瓜聽了都會笑的謊言。

    徐燦長歎了口氣,強壓下怒火,問秋凝道:「你這個丫頭說話太不真實,怎會有黑旗寨的人在我府上。況且我在朝為官這麼多年,也沒聽說過蘇馬面出過什麼『三屍腦神丹』,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我細細說來。」

    秋凝唯恐徐燦誤認為她是為脫罪說謊,將前因後果仔仔細細再說一遍,還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錦盒,裡面盛放的是寧非離京前交給她的所謂解藥。

    徐燦接過反覆查看,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拿起來聞聞——一股男人腋下的騷臭直衝鼻腔……

    他大怒道:「你個不知死活的丫頭,這是什麼你不知道嗎!」說話中將那藥丸打在秋凝頭上,烏黑的藥丸還有些彈性,蹦得老高,跌落在數步開外的地上,蹦蹦跳跳地滾遠了。

    秋凝不知道徐燦為何生氣,只把那藥丸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樣重要,連滾帶爬地過去撿起來,也不管上面被灰塵染得亂七八糟,珍而重之地托在手心裡。

    徐燦叫人將秋凝打出府去,還不覺得解氣。

    他越想越覺得心中鬱悶難當,他近來都為家裡面兩位夫人的事情煩躁欲死,原想著小小懲罰她一下,能夠讓她今後安生過活,與銀林好生相處,可是現在她卻同他玩弄離家出走這一手。

    將那封留書惡狠狠甩在地下,用力踩幾腳還不覺解氣,大喝道:「來人!立即派人報官,通緝捉拿二夫人回來!」

    自家家丁家奴只能夠私底下找找,若要進門入戶去搜,到客棧去查生客,還得府衙按章程出公文辦理。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來報,一個男子氣喘如牛地奔了進來,徐燦定睛一看,正是他午前派去打探平民議論何事的那個侍馬。

    侍馬不及平息氣喘就說:「大人,不好了,屬下去查那些平頭老百姓說的什麼,他們居然說您已經把二夫人休了。屬下斥責他們胡說八道,他們就說是京中衙差傳出的消息,屬下原想這定是莫須有的事情,可還抱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想法,於是到府衙去,用咱府上的腰牌申請查閱了文書……哪,哪知道,文書上,文書上真的有您簽字花押的休書,衙差還說,當日就已經將戶籍遷出的文諜辦予了二夫人!」

    徐燦聽得膝蓋一軟,跌坐在圈椅上,他顫聲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侍馬又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徐燦顫手拿起茶盞湊到嘴邊喝了幾口,仍覺得口乾欲裂、心神不寧,喃喃說道:「這不可能,我沒寫過休書什麼的,絕不可能……」

    說完扶桌站起,對侍馬說:「走,我倒要去看看,府衙那邊又整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把戲來羞辱我。」

    他到現在還不相信江凝菲居然膽敢離開他,更不相信她會和一個野男人跑了。

    走到府門,看見一頂青藍色的轎子正到門口,下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正是太醫院的章太醫。徐燦想大約是昨日請他們研究紅花效用的結果出來了,可現在他根本沒有心情去聽這個,一心一意要弄清楚休書是怎麼來的,那個女人是不是真的把他拋下了,不要了……

    與章太醫寒暄幾句另定了時間見面,徐燦上馬匆匆趕往京中府衙。

    出來見他的是淮中府尹,徐燦向他說明來意,暫將查看戶籍的事情壓下不提,只說家中二夫人離家出走,想請府衙出個通緝文書,方便他們挨家挨戶搜查。

    才說出來意,府尹尚未開口,徐燦就聽到有人在自己身後小聲嬉笑道:『這驢肝肺的休了糟糠妻,現在大概發現是誤會錯怪人家,現在又在找人,真是○X#@**......』(PS:這句話是俺直接從讀者留言裡摘抄的,由於太過喜感,連標點符號都原封未動地用了,感謝熱心讀者路人君提供喜感對話原文……)

    徐燦怒目回頭,看到幾個衙差在交頭接耳,像是竊竊私語,偏偏聲音「恰到好處」地讓他能夠聽見。那幾個大男人趕緊作鳥獸散,一如今日出門時平頭老百姓的反應。

    府尹面有難色,說道:「徐將軍的要求恕本官不能做到。」

    「敢問府尹有何難處?」徐燦聽到那些衙差的議論,又是與休妻有關,他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對,臉色已經白了,手心冒出冷汗。

    府尹回答道:「徐將軍已於日前將江凝菲休出家門,有將軍簽字花押的休書為憑,將軍今日不是已經差府上侍馬前來查閱過戶籍文函了嗎,如若還不能確信,可與本官一同前往查閱。」

    直到回到銀杉園,徐燦腦袋裡還盤旋著休書上那一行行工整的簪花小楷。書塾不收女童,徐父徐母也沒有那麼大一筆銀錢專門延請西席回家開課,所以江凝菲的字是他一筆一劃親手教的,他認得十分清楚。可是休書下卻又是他自己的字跡,旁人偽造不得。

    他當時茫然許久,想起所用紙張自己是認得的,的確是府內曾經使用過的賬簿紙頁。趕緊遣下人回家找尋賬冊。直等了半個多時辰,府上管賬的才將所有賬冊用木箱裝了抬進府衙。他和淮中府尹共同翻閱了所有賬冊,並沒有發現有用紙相同的賬冊。

    賬房管事不甚確定地說起這些帳冊經過二夫人的手,並且好像少了幾本。感情是為了毀屍滅跡,連取紙的賬冊都全部被銷毀了。

    徐燦想:「難道就這樣了?她取回了自己的賣身契約,換上一紙休書,她怎麼就如此不懂事呢?難道她不知道世道艱難,她一個女子再怎麼學文習武也是沒有出路的嗎?」又想:「難道秋凝所述的私通男人的事情是真的?」

    他站在銀杉園裡,任由寒風夾面而吹,許久許久,恍惚惘然的情緒漸漸消散,被背叛的怒意終於起來。

    也罷,她要走就走好了,反正她留在這個家中也越來越不像話,不如趁著她在他心目中還是那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的時候離開,免得今後變得反目成仇。

    徐燦一掌拍在道旁小松的橫幹上,緊緊握住拗斷,低聲說道:「既然你要走,既然是你自己想要一拍兩散,那麼你就好好地走吧,將來吃了苦頭,莫要再回來尋人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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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6:35
   第17章【鍋鏟橫飛鹿倒斃】

    太陽照得熱烈,[地上的余雪開始化了,風中又是潮濕又是寒冷。丁孝在一棵樹旁看見寧非的時候,血水順著衣物流進殘雪裡染得淡紅一片。棗紅馬在她旁邊不安地轉悠,小心地用嘴撥她腦袋,可是沒有反應。

    丁孝走上前去,蹲下去推人,沒有反應。談一下鼻息,還行,半死不活著。他剛才是挺驚詫的,這女人要不是臨時掉頭,狼群可就衝他而來了。如此一看,還得讚歎她一聲心眼不壞。

    他歎口氣:「騾子大爺啊騾子大爺,今日少不得要勞煩你一趟了。」說完把人抱起來放在自家的卷毛黑身上。若有其他人在場肯定會覺得驚訝,看不出他那麼單薄的個頭,抱起一個身著冬衣的女子還能如此輕而易舉。

    他上了騾子,把寧非扶在手臂裡坐好,回頭對棗紅馬道:「你要留在這裡也行,不過話說在前面,雪地裡的枯草可不好吃。」也不知棗紅馬有沒有聽懂他的說話,不過也還乖乖地跟著他走了。

    丁孝對昏迷不醒的寧非說:「今日你碰到我算是造化,救得回來算是你的造化,救不回來也不許賴我。」

    接下去就是一路搖搖晃晃,根本不著急趕路。行到下午,總算找到一個獵人進山暫居的公用獵屋,進去後發現裡面還有一些沒用完的乾草枯枝,丁孝好大一個不樂意,心想:條件這麼好,再救不回來就顯得我無能了。

    他將寧非安頓在火堆旁,發現人都發起高燒,叫也叫不醒,又想:幸好只有我在這裡,治死了人也只有天知地知死人知和我知,寨子裡那幫沒良心的必然不會知道。——丁孝是個肆意妄為的傢伙,除了丁家大姨,村寨裡誰都約束不了他的散漫脾氣.

    寧非醒過來是又過了一日之後。

    她感覺到有人在翻動自己的手臂,傷口被扯得陣陣的疼痛,於是張開了眼睛。

    丁孝正將她的衣服卸到肩下,為她換藥。看到她掙扎兩下而後睜開眼睛,不覺得驚訝或是尷尬,心平氣和地說道:「你傷的不輕,那幾頭狼的牙口髒死了,沒有燒死你算你運氣不錯,你該感謝我的藥好。」

    寧非昏昏沉沉的,對他說的又狼又傷的事情完全不知所云,睜著一雙因高燒而顯得濕潤朦朧的眼睛盯著丁孝。

    丁孝尚不知道她沒回過神,舉起雙手作無辜狀道:「喂喂喂,徐二夫人,我可不是故意看你的,實在是你傷得不輕,又受了寒氣。這裡荒郊野嶺外的,你讓我上哪裡去找女人幫您更衣上藥。萬事從權嘛從權!」

    他在徐府中看慣了狗眼看人低的丫鬟管事,唯獨覺得這個小姑娘沒有害人之心,算得上是八百畝爛地獨一棵好苗——難能可貴,因此事到臨頭也不能見死不救。

    寧非頭腦昏沉沉的難過,咬牙忍耐傷口處的灼痛,默默地閉上眼睛。

    丁孝為她換完藥,看到她好像睡著了,聳肩暗想真是無趣,回身去繼續倒騰包袱裡的藥物。

    哪知道寧非忽然翻身坐起,嚇得他好一大跳,只見她迷糊著眼睛皺起眉頭在聞些什麼,忙說道:「你起來做什麼,天氣冷得很,你要再燒下去,我可要甩手不管了。」

    寧非低聲道:「我想了老久……你才不是樂伶,你是廚房的丁師傅吧!」

    丁孝強笑道:「你說的是什麼呢,我怎麼可能是丁師傅,你看我和他有哪點像?我可沒他的大肚腩,你看我的皮膚多白細……」

    寧非搖頭道:「隨你怎麼說吧。」

    然後翻身躺倒回去,轉個身安心睡了。留下丁孝一個人在當地冷汗淋漓,心想這丫頭都燒糊塗了怎麼可能還認得出人,對,一定是她燒糊塗了,方才說的是夢話呢。

    這點他倒是猜錯了,寧非根本不是說夢話,她完全是靠鼻子嗅出來的道道。自從被葉雲清用泥丸糊弄過一次之後,寧非對所有氣味都十分敏感,遇事遇物先仔細聞一遍,確定沒有骯髒東西(尤其是泥丸)在側才能安睡。

    她剛醒起來,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油煙味,仔細尋思之下,想起這種油煙味為何會如此熟悉——因為她曾經到廚房刮了一堆鍋底灰和油泥出來,撮成一丸「三屍腦神丹」去嚇唬秋凝。要說徐府也是很奢侈,所用燒飯的柴禾必須是香果木,所以連鍋底灰中都還有淡淡的燻肉味道。

    確定了範圍之後再認人就容易多了——廚房裡舉止有禮、四肢瘦削並且指繭厚硬的男人,只有丁師傅一位。

    這個丁孝的確就是徐燦府上的大廚丁師傅。他因與銀林有仇,偷偷離開駐地,盜取了一個江夏大漢的戶籍,易容潛入徐燦府上一幹就是大半年。憑著一手獨到的廚藝,他很快得到徐燦的青睞,被點為大廚。淮安國人對很多西域藥物並不熟悉,他卻是藥材藥性方面的行家裡手,為銀林所做的膳食中除了添加紅花沒藥,還摻了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長期服食者輕則早產難產,重則終生不能再孕。

    可憐這丁孝聞慣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以為身上沒有氣味,實則早已被寧非借此拆穿偽裝。

    寧非睡了幾個時辰之後完全清醒了,此後不時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隨丁孝,弄得他好好一個黃花大龜男如芒在背,終於忍無可忍地道:「你看什麼呢!」

    「……」

    寧非被她自己加丁孝的兩張大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好像一隻呆在繭裡只露出一點頭的大蟲子。她轉過頭去,裝作什麼也沒看。

    丁孝被她高深莫測的表情弄得沒轍,只能老老實實將她抱上騾子。那匹棗紅馬的後臀已經上了藥,不再流血了,速度仍然還有些問題。幸好這匹馬通些靈性,自覺跟在騾子後面,不需人去驅趕。

    寧非盯著丁孝的下顎看,看得半個時辰都不轉眼睛,丁孝額頭上青筋開始突突的冒,忍無可忍:「閉眼。」

    寧非歎口氣,心想她前世坎坷,今生也不平靜,看來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窩,丁大廚說不定正是傳說中的「江湖人物」,否則也不會把易容術練得如此爐火純青,如果沒有身上的果木油煙味道,她怎麼也是認不出來的。

    她取出一枚金葉子,要求丁孝將她帶得越遠越好,最好是不會被徐燦追捕到的地方。丁孝本不想答應,寧非冷冷一笑,說道:「你可欠我一個人情。」

    丁孝暗想,你有什麼人情能讓我欠的。

    寧非說:「看你匆匆出逃,必因做了虧心事。我說呢,紅花又不是絕世美味,哪會有掌勺大廚一日三餐日日不斷地當調味料——你是知道的吧,紅花是孕婦忌用的。」

    丁孝強作鎮定:「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帶著我,有你好吃好喝的。況且我因為你惹出的這樁禍事被牽連得如此淒慘,徐燦因誤會而將我休出家門,你可欠我好大一個人情。我沒要你以身相許,只要你帶我到安全地方,你該知足了。」

    此後發生的事情既可以說是非常戲劇化,又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兩個從同一處出逃的人合作一路往南行去。

    丁孝屢次想在半路上將寧非丟在客棧裡不管了,可是又屢次良心發現。他家裡統共四口人,他和養父、弟弟都是被養母欺負慣了的人,常年奴役生活積累下來,對性格強硬的女子本能地帶上了奴性。

    如果寧非還是好好地做個溫婉賢淑的江凝菲,丁孝絕對會毫不猶豫將她丟在哪個村屯裡自己上路。但是那雙灼灼逼視的眼睛時刻壓迫著他的精神,以至於他沒敢做出諸如棄屍荒野之類的決定。

    寧非如她所承諾的,路上將兩人的吃穿用度打點得妥妥帖帖,並且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出入城池都十分順當,弄得丁孝都不好意思承情了。
    丁孝每每心裡暗想:徐府的二夫人什麼時候有這般七竅玲瓏的手段,任何人與她交談都是如沐春風,差點忘了她是個棄婦。接著又想:啊呀糟糕,我豈非是最早被她言語籠絡的人,否則怎會一直帶她在身邊。

    只是城池並非隨地可見,往往好幾日才能碰見一個宿頭。寧非購置了一輛馬車,省去了與丁孝同乘一匹坐騎的擁擠。大冬天的風餐露宿,就算是健康的男人也不一定吃得消,何況寧非又傷又病。開始還能靠一股意志力撐持著,漸漸的這股力量也在消失,病況時好時壞。

    丁孝很是擔心,他善於調配藥物,尤其是治療外傷的金瘡藥。可論及望聞問切等內家診斷功夫非他所長。他有心想要留在哪個城池裡給寧非調理一下,寧非卻不同意,只想離京城越遠越好。

    一個多月後,隨著路程南下,天氣變得越發濕潤,積雪也沒有了。平原之地到了盡頭,橫亙在兩人面前的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山脈,有的山巒高聳入雲。自從五天前離開最後一座城池後,寧非煎熬不住,又發起高熱來,睡過去三日不曾甦醒了。

    隨身攜帶出來的乾糧根本無法讓她下嚥,只能喂一些水。丁孝如今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想要弄些易於下嚥的食物,周邊無人無戶,雖有鍋子可黏米早已用完,熬一碗粥都不可能。眼見病人越發面黃肌瘦,他也沒了辦法,只能快馬加鞭往那連天的山脈趕去。

    這日行至夜晚,馬車終於在一道山溪旁停下來。之前還有獸徑可走,再往前只能棄車騎馬了。

    南方的冬天,草木依舊蔥綠,深夜裡寒霧四起,草木掛珠。丁孝對這片地區熟如指掌,他挑了一處草地,將雜草清理了,升起一堆火。

    略帶濕氣的枯木在火中發出辟辟啪啪的裂響,火光照不到的深處傳來隱約的響動,似乎是什麼東西正在往遠處奔逃。

    丁孝舒了一口氣,對馬車那邊自語道:「總算有點辦法了。」

    說完隨手找出個趁手器物,閃身進入樹林草叢之中。

    馬車周圍灑了雄黃酒,又點燃火堆,蟲豸蛇蟒不會靠近。寧非在馬車上安靜地躺著,臉頰都凹陷進去,猶如一個死人,不會翻也不會動。

    冬季的夜空裡,連蟬鳴都聽不到,只有寒風刮過枝葉之間的碎響。

    良久,黑暗處的草木裡傳出拖曳物體的聲音。不久之後,丁孝走了出來,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頰,發白的皮膚被一人多高的茅草葉片劃開了數道細痕,薄薄的血色凝聚在傷口的末端。

    他一隻手緊抓著什麼東西,一直拖到火堆旁。

    那是一隻剛成年的梅花鹿,大概是去年的春季才出生,身材剛剛成型。腦袋上插了一柄銳利的鍋鏟,眼見是活不了了。丁孝把獵物往山溪裡面丟去,取出割藥草用的藥鐮,開始洗剝做飯。

    梅花鹿吃山中百草,身上有一樣物事是難得的寶貝,病人食不下嚥,可以之略微熬煮餵食,生津解毒補充體力,效果不亞於金絲血燕的燕窩。——只是這樣東西的名頭有些噁心,至少丁孝所見八成病人,若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絕對大嘔特嘔。

    他掏出鹿的胃囊,裡面還有些內容物,倒入鐵鍋裡掛在三角架上燒煮。不多久,酸澀的氣味被蒸發殆盡,餘下一鍋青白相間的粥糊。
    這種東西就算再好,丁孝自己也是不吃的,他喉嚨眼淺,比一般人還容易吐,剛才處理胃囊的時候就頻頻作嘔了。

    丁孝將白糊倒入陶碗裡端上馬車,看到寧非還是不死不活的樣子,暗想:為了救你的命才給你吃這種東西的,這是不得以而為之,千萬不要怪罪於我!

    然後將寧非扶在自己懷裡坐好,用湯匙一羹一羹地送進去。

    丁孝年少時曾吃過一次這種東西,入口時略苦,回味甘甜舒暢。吃完後,養母告訴他這是山羊的胃液,害得他連吐數日,三月不知肉味。

    有的人極為嗜食,稱之為「百草白補湯」,這類人畢竟是少數,十人裡只有一二人。丁孝以己度人,便認為寧非也像他一樣,對食物的來源十分看重。

    寧非覺得自己的舌根被壓住,暖融融的流質緩緩順食道滑入胃裡,身體也似乎暖了起來。那東西很快就沒了,壓住舌根的物體被抽出去。她意猶未盡地想要追逐,很快就吃到了下一口。

    丁孝看著這樣的寧非,長舒了一口氣。總算能夠進食了,還不算太糟糕。心情輕鬆之後,就開始仔細打量寧非的吃相。她還是沒有醒來,卻知道要自己吞嚥了。好像剛剛出生不久,還沒有睜開眼睛,就爭搶著從母鳥嘴裡尋找反哺食物的雛鳥。

    這種嗷嗷待哺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一勺接一勺送下去,丁孝不時仔細地幫寧非擦掉嘴角流出來的食物,心情漸漸輕鬆愉悅,總算不用和一個隨時會死的人上路了,擔心的感覺真不好消受。

    看寧非吃得差不多,丁孝肚子越發餓了。其實本來就很餓,趕車不是個輕鬆的活兒,何況還要照顧病人。他將寧非安置好,回到山溪邊繼續處理那一頭鹿,這些活兒都是很熟手的,村寨裡沒有哪個人能超過他的煮食製藥的手藝,很快,一塊鹿皮揭了出來,他準備帶回寨子裡再鞣制。剩下的肉架子掏乾淨內臟,塞入薄荷香草紫蘇,隨意抹點鹽巴和黃酒,整個兒架在火堆上烤了。

    很快就有令人難以忍耐的香氣四溢,丁孝早就餓得不行,用藥鐮片了細細的一塊,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裡,一邊吃一邊嘶嘶地抽氣,實在是等不了,只好邊吃邊晾涼吧。

    一頭全鹿被他片去一整圈後才算吃了個飽,實在美味,丁孝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手藝,拍著肚皮作意猶未盡狀。
    別人是飽暖思□,他是肉足煩惱多。拍著肚皮的手不知道怎麼的就拍不下去了,動作停在那裡,腦袋裡亂哄哄的。近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讓他有種難以言表的感覺。

    他回頭望望馬車,上面安靜得很,裡面的人沒有大動彈。

    怎麼就把她帶上了呢,就算山上奇缺女人,也不能把她帶入那樣的狼窩啊……理不清理不清……

    他悚然一驚,是了,怎麼沒想到這個問題——山上什麼都不缺,就是缺女人……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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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6:57
    第18章【雁過山上黑旗寨】

    馬車上忽然傳出響動,丁孝確定自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趕忙起來。拉開車門,看到寧非睜開了眼睛。丁孝暗想那百草白補湯還挺有效果,以前師傅就告訴他,若是病人虛弱不能進食,就哺之以食草動物的胃糜,它們在山上食百草,又經過了反覆消化,到了最後一個胃裡正是萬事俱備只欠吸收,最是適宜給病人進補。

    寧非躺在車上,雖然醒了,仍是覺得全身無力動彈不得,她都有些怪責自己過於魯莽了,為了逃離可能發生的追捕,日夜趕路,弄得如今如此狼狽。

    丁孝探手去摸她額頭,發現溫度還沒降下來,幸好正在微微出汗,問道:「身上哪裡不舒服?」

    寧非虛弱地問:「我睡了一整天嗎?」

    「三天。」

    「難怪啊……」

    「怎麼?」

    「麻煩你扶我起來,我想下去。」

    丁孝奇道:「下去?下去做什麼?」

    「……我想解手。」

    兩人一陣沉默,相對無言。這真是個既尷尬又不能不面對的生理需求,饒是寧非自己看得開,也是底氣不足。至於丁孝……僵立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寧非又道:「快點,要解出來了。」

    丁孝沒曾見過這樣直言不諱的女人,不由道:「你難道不會害羞一下麼?」

    寧非惱羞成怒,沉下臉無言地鄙視他。

    丁孝不敢再廢話,上得車去,雙手插入她身下打橫抱了出來。

    下車後找一處茅草茂密的地方將她放下,自去外面等候。

    寧非出來時,身上力氣恢復了一些,不至於需要丁孝抱了,不過仍需他攙扶著回去。到火堆旁時,寧非望著烤得油汪汪的鹿,讚道:「你的手藝真不錯。」

    丁孝看她精神逐漸恢復的樣子,覺得心情大好,說道:「我要是手藝很差,怎麼可能到徐府上當大廚。」

    寧非近段時間胃口奇差,直到今夜得那胃糜潤了腸胃,生出了進食的慾望,抓住丁孝袖子說:「我想吃一點。」

    丁孝猶豫,他聽朋友說過,重病之人不能突然大魚大肉,而只能以粥湯調養。寧非這個一隻腳踏進棺材的樣子,怎麼敢給她吃烤全鹿。猶豫中把自己的擔憂向寧非說了。

    寧非道:「你是看到我哪只腳踏進棺材裡了,棺材在哪裡呢?」

    丁孝想想,果真沒見過哪個將死之人有她這樣的精神的,那些病入膏肓的都是成日憂心忡忡愁眉苦臉,像寧非這樣的都是禍害遺千年的類型。他將寧非扶回車上,從車裡取出一張獸皮和油氈到車下墊好,返身回去要將寧非抱下時,發現她靠坐在車壁上,低垂著頭,又已經睡著了。

    丁孝愕然,然後失笑,仍是把人從車上抱下,在火堆旁靠自己而坐。一邊口宣佛號一邊幫她把汗濕的衣服除了換上乾爽的中衣。

    山風寒冷,但是篝火把人烤得暖呼呼的,丁孝將她抱在懷裡,心中大為苦惱,這樣看也看了換也換了,以後她要是讓自己對她負責這可怎麼辦啊!想他家中養母,成天念叨著要幫他介紹一門婚事,幸虧山上女人過於稀有而屢次未能成功,這次回去被養母發現了此間發生的尷尬事情,他八成是躲不過去了。

    丁孝大呼自己可憐,想他年紀輕輕,花費大半年時間為血親報仇,現在正是走南闖北的大好年華,他都還沒有自由夠,千萬不要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給綁住啊!

    正糾結間,忽聽到遠近傳出什麼響動,丁孝不動聲色地將寧非抱緊了,右手將一把藥鐮牢牢握緊。那聲音來得很快,不瞬間即到四五丈開外之處。丁孝神情緊繃地站起,一隻手緊緊護著寧非,一隻手藥鐮揮出。噹啷一聲巨響,藥鐮擊打在金屬器物之上。

    丁孝手中牽扯著一條精鋼鎖鏈,不待來人反應,扯回藥鐮再度擊出。灌木叢之後便傳出一個男人的慘叫之聲:「丁孝你這個怪力男!」

    然後就有一個男子跌跌撞撞地跑到火光照耀的範圍裡。

    丁孝道:「下次你再這樣不打招呼地靠近,就不是藥鐮招呼了。」

    來人最怕他的鍋鏟伺候,忙賠笑道:「我這不是大老遠的聞到肉香才過來的嗎,連招呼都忘記打了,丁大哥莫怪啊!」邊說邊打量他懷中的寧非,臉上笑嘻嘻地道:「我們都說丁大哥怎麼大半年不見蹤影,原來是去山下擄夫人去了,哈哈,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這個人是蘇希洵手下八大醫怪之一,名曰石浦,生平最大愛好就是吃,因此與丁孝走得最近。

    丁孝歎道:「你別耍貧嘴了,我大半年沒回來,家裡現在怎樣?」

    石浦自顧自坐下,撕了一塊腿肉下來大快朵頤,一邊道:「還能怎樣,你娘氣得半死,等著回去被揍屁股吧。不過看在你下山是為了去擄夫人的份上,或許會轉怒為喜。」

    那頭鹿不知不覺已經被烤熟,石浦幫助丁孝一起將它卸下,用獸皮裹了,一刀一刀的片吃。烤鹿腹中的紫蘇等香料被燻熱了,香氣由裡向外地透發出來,石浦簡直感動得雙目含淚,邊吃邊讚道:「丁老大,還是你行!真不知道你和你弟弟怎麼會是一家子的,你不在期間,真是……真是噩夢啊……」

    丁孝笑道:「他對做飯沒有興趣,你們也不該強求他,再說了,葉大哥的手藝不也是很好?你們怎麼不求他。」

    「你不知道,這半年發生了很多事情,葉大哥接到了一封信,往北邊去了,前幾日才回到寨子裡。」

    「往北邊?到哪裡去?」

    「淮中京,二寨主氣瘋了,簡直要下諜文捉拿他,後來親自帶我們幾個去淮中京把人押解回來了。」

    「……」

    「那邊的那位聽說了這件事也很氣憤,下旨要老大去岳上京請罰,我看他這次不死也要被扒層皮。」

    「不至於吧,老大至少還是那邊那位的……」丁孝說到此處停了下來,看看寧非還睡得熟,不過也不繼續說下去了。

    「嗯,大刑伺候是不可能的,不過看來又要遭受嘮叨之苦了。總之,老大往山嶽裡去了,二寨主還在寨子裡留守。是你爹娘護送著去的,你可以放鬆一些,這兩個月不會有人拿板子抽你屁股。」

    丁孝苦笑道:「但願吧。」

    ***   ***

    寧非睜開眼睛,被屋子裡打亮的陽光刺得生痛,抬起手臂遮擋那刺目的光亮,過了片刻適應了過來。放下手臂,看到這是一個很狹小的屋子,容得下一張床,一桌二椅而已。灰色的磚塊和灰色的低矮茅草頂,虛掩著的木板窗外,可以看到屋頂茅草垂落下來,一滴滴的掛著雨水。

    任何人在昏睡了一段時間後醒來,發現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都會覺得不安。寧非也是如此。她躺在床上,理不清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慢慢凝聚了力氣,叫道:「丁孝……丁孝?」

    沒人回應。

    外面遠遠傳來狗吠的聲音,也有男人們說話的聲音。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空氣裡飄來的是屋頂茅草混合雨水的清新氣息。這種感覺十分稀罕,其實應該是個讓人不安的陌生環境,她漸漸地不再覺得驚慌。

    江凝菲的往事,第一次距離她如此遙遠。女人不應該靠依附於男人生活,江凝菲曾經是那樣子的一個人,是淮安國的框架限制了她的意願和行為。如果能夠過上單純的生活,她其實也不想用手段去對付任何人的。今後再也不會見到徐燦了吧,不會再被捲入和銀林之間的齷齪事裡面去。

    離開了徐府之後,生活一下子似乎沒了目標,為了逃離而逃離,至於逃到哪裡則沒有定論。淮安國地界裡沒有她生存的餘地,她曾經想乾脆到深山老林裡自力更生就好。她寧願過著孤單的日子,也不要穿上休妻的服飾,在濟善堂的圍樓裡度過下半生。

    可是那不現實,她既然是人,就應該過著人類的生活,遠離了人固然少了危險,但是或許幾個月之後,連如何說話都忘記了。

    沒有人過來打擾,時間流逝得似乎很慢。被子裡又潮又冷,比北方純粹干冷的冬天難過多了。

    寧非覺得再這麼下去,腳趾頭都要凍得僵硬,不得已爬起身去尋找能夠代替暖水袋或者手爐的東西。她畢竟虛弱,如今也知道保養身體很重要了,起來還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坐起來一半時突然失去了力氣,斜倒在床頭,帶得撩開的帳簾一晃一晃的。

    頭昏眼花,好一陣子眼前都是黑暗的。

    就那樣維持著一個姿勢,直到眼前能夠看清楚了,身上的力氣又都消散了。

    丁孝忽然從外面搶進來,他頭上戴笠身著蓑衣,全身上下濕漉漉的一片,他叫道:「你怎麼能自己起來!」一邊把懷裡抱著的一團物事放在桌上,將斗笠和蓑衣脫了掛在屋角。

    蓑衣下的短褂濕了一些,他怕濕氣太重,先去換了身長袍。

    「我只是出去一會兒,你沒有事情就不應該亂動。」

    寧非認命地躺回原位,丁孝這才將那團物事抱過來,小心掀開被子,放到被窩裡面去。

    寧非奇道:「這是什麼?」

    「好東西。」

    寧非奇怪地將那團東西抱到懷裡,發現觸手是一片滑順的皮毛,暖融融的熱氣不斷從裡面散發出來,很快就把被窩裡捂得又乾又熱。

    丁孝說道:「這是我朋友從河裡撿回來的圓石,燒熱了用粽葉包幾層再裹上獸皮,比暖爐還保暖。怎麼樣,比徐府的暖手爐舒服多了吧。」

    弄這圓石不知道多費勁。要先燒熱了,取出來,包粽葉再裹獸皮是為了保證獸皮不被燙壞。寧非感到挺歉疚的,和他無親無故,這段時間是把他拖累極了。

    丁孝摸摸鼻子,眼睛望向別處,說道:「沒什麼的,你知道我是大廚,你在徐府應該吃過石頭魚這道菜吧,先把魚和作料下鍋放泉水,然後把燒熱的石頭擱進去,算是加熱。做出來的魚又嫩又入味。所以,燒石頭這種事我做慣了的。」

    寧非聽他這麼一說,想起還真有那道菜。那時候心事重重的,忙於應付徐燦和銀林,連秋凝這樣的丫頭都敢明裡對她使壞,生活過得沒滋沒味,成天在蠅營狗苟裡浪費時間浪費生命了。對於石頭魚那道菜,雖然記得,卻忘了味道。

    丁孝看見她似乎神往的樣子,有點不好意思,還略帶了些得意,心裡實在是很高興,就對寧非說:「山上的魚比淮中京的魚鮮美多了。這座山的山泉水很清澈,魚都養不大。我們從山下捉了大的挑上來,在山泉池子裡養得十天半個月,肉質就變得細膩雪白。等你胃口好了,我做給你吃。」

    他看見寧非要說話,忙說道:「別說話了,先睡著。你放心,我朋友醫術很好,你很快就沒事的。」

    寧非無奈地點頭,有人在旁邊坐著看自己入睡是件有壓力的事兒。可丁孝的態度太好了,她一點點質疑的願望都沒興起來。

    對於丁孝這個人,寧非覺得很是奇特。近個月來,兩人獨處時間甚長,丁孝習慣了直接把她叫做寧非或寧姑娘,她也得知了丁孝潛入徐府的原因。

    真的很怪異奇特一個人,費了千辛萬苦潛入徐府,結果不是把公主毒死,只是害她沒了孩子。

    寧非那時問起這件事,丁孝回答:「我的生身父母已故,血親之中僅剩一個妹妹。我與她雖然自幼分別,好歹還是親戚。公主害我沒了一個親人,我也要害她沒有一個親人。」

    真的,是很奇怪的人啊……聽起來好像不太在意那個自幼分離的妹妹,其實還是很在意自己的親人的吧。

    丁孝住在另一個屋子。

    傍晚的時候來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寧非聽到門外的寒暄聲就醒了,因為是在山上的緣故,光線還很充足。門被推開之後,走進一個身穿水藍色短裙的大姐。

    丁孝跟在她身後進來,對那大姐似的人說:「石浦出去了沒回來,還是要麻煩你幫看看了。」

    那大姐點頭說道:「山上來了女人,第一個就應該告訴我。你們一群大男人的能照顧得好嗎,鮮花也要被摧殘成敗柳。」

    寧非聞言,汗了一下。至於丁孝,望天無語扶牆出……

    大姐坐到床前先自我介紹道:「你的事情我聽丁孝說了,我姓許,叫敏,你叫我許大姐或者阿敏都沒關係。」

    寧非說道:「真是麻煩你們了。」

    許敏聽她這麼說,臉上掛了一絲難明意義的笑容:「不麻煩,一點兒都不麻煩。你不知道,我聽說山上來了個女人,別提有多高興了。不止我,別的人也開始摩拳擦掌了,我看小丁這回會被人找點麻煩才是真的。」

    「……」寧非不明所以,究竟是山民們太好客,還是太好鬥,為什麼她上山會值得高興,為什麼其他人會摩拳擦掌找丁孝麻煩?

    「你現在還不瞭解,過一陣子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了。」

    許敏從被子下抓住寧非的手腕,她的手指溫熱,寧非被她握在手指間覺得很舒服,不像這個身體,到了冬天就冷得不像話。

    過了好一會兒,許敏歎氣道:「都是女人,有什麼事情我就和你直說了。」她放下寧非的手腕,給她蓋好被子,仔細觀察她的臉色,算是確認了自己的推斷:「本來就產後虛弱,後來還負傷失血,之後長途跋涉,再好的人也要被弄殘。我盡力吧,希望不要留下殘症才好。」

    寧非笑道:「大姐說的可是不孕之症?之前已經有人這麼診斷過。」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不當一回事,這可不是小問題。」

    寧非奇道:「丁孝沒與你說?」

    「說什麼?」

    「我是……」寧非頓了一下,許敏態度十分熟絡,任何人都會覺得可以信任,以至於她差點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從徐燦府上出來這件事並非好事,讓外人知道也許會生出禍患。她想到丁孝也許已經說了,心中忐忑難安。

    最終只是隱晦地說:「我是被休之婦,哪裡還能再嫁他人,要不了孩子也沒有辦法的了。」

    許敏不屑道:「丁孝和我一五一十地說了,要不然誰會讓你這麼容易就上山來。在這山裡面,誰理你休不休的。不就是徐燦把你休出家門的嗎,我很早以前就看出他是個笨蛋,如今看來,果然是笨蛋!」

    寧非心知有異,問:「難道這裡已經出了淮安國界?」

    許敏扶額,連連搖頭:「丁孝做事不牢靠,居然沒告訴你這裡是哪裡!」

    「是哪裡?」

    「這裡是山嶽與淮安的邊境,這片山脈就是雁過山。你現今所處的地方,在淮安叫做黑旗寨,在山嶽則叫做拔毛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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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7:18
    第19章【滿山儘是搓澡男】

    沒名沒分的,寧非留在了丁孝家裡,他家兩老都出了遠門,據說是陪山寨大當家一起走的,兩個月方回來。丁孝還有一個弟弟,現在面都沒見到。

    寧非初始覺得很尷尬,隨時做好了準備要面對丁孝弟弟的質問,諸如「這個女人從哪裡來」,「無親無故做什麼要住在我們家裡」。也怪她可憐,前世加今生,所遇非人不勝枚舉,計數單位可以不用火車皮,至少也可用集裝箱來計量。為了確保自己的安全,只能步步小心,堅信天上沒有白掉下的餡餅,事事堅持等價交換原則。所以遇到丁孝白留她在家的情況,倒反不知所措了。

    黑旗寨,在淮安國絕對是人人為之色變的恐怖地方,而真正進入山寨,反而覺得此間生活寧靜安逸無比。沒有女人間的爭風吃醋,沒有小人裡的蠅營狗苟。

    寧非是在露宿中度過除夕和春節的,荒山野嶺中不知季節,直到入了下一個城池,看到滿地的火盆和竹筒殘燼,才知道新的一年早就過了。寧非沒有在這裡過過春節,記憶裡,江凝菲每年都會在兩老的指揮下折斷院子裡的竹子,斬斷成尺許長的竹節,除夕夜裡一堆兒地丟在火盆裡面,辟辟啪啪的響得熱鬧。江南家家戶戶都要燃爆竹的,趨吉避凶圖個好兆頭。後來到了淮中京,還是要燃燒竹段的,但那是粗使丫頭的差事,江凝菲第一年不知規矩地想去幫忙,得了個沒大沒小的評價。

    雁過山,黑旗寨,距離江南和淮中京不知幾百幾千里,不知道這裡過除夕是怎生一幅情景。直到現在,寧非還不是很明白自己來到這個傳說中人人茹毛飲血的黑旗寨代表著什麼意思。

    幾天之後,她終於能夠自己下床做些活動了,丁孝總被印象裡寧非前些日子隨時能斷氣的模樣震著,叮囑她還是臥床休息為妙。這種論調不論是寧非還是許敏都嗤之以鼻,寧非前世的觀點是「生命在於運動」,許敏也說成天躺在床上不成辦法。

    山上冬季多雨,幾乎隔幾日就要下一次,這日又淋淋漓漓下起來了,山風吹得呼呼直響,豆大的雨點子從外面打進來。雨越下越大,茅草屋頂終於撐不住的樣子,屋子裡好幾個地方的茅草被洇濕,濕跡逐漸擴大,最後屋子裡也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丁孝一大早出門採藥去,不知不覺都到了元月末,正是采收早春芽藥的季節。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被淋成了落湯雞。寧非將床頭的冬衣都穿起來,出了被窩,將床底的盆盆桶桶都翻找出來,擺在地上的水窪處,接住斷斷續續滾落的水珠子。兩個盆兩個桶很快就不夠用了。寧非前幾日發現床下有這麼多盆和桶的時候還不能理解有什麼用,現在是切身體會到了,難怪丁孝會對她的問題嗤之以鼻,感情是將她當成了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了。其實,直說不就成了嗎。

    這裡不比徐府,屋子裡很簡陋,地面就是被夯實的泥土。平時掃地都能刮出一堆灰來,雨水淋在地上,立刻就要變成泥窪。

    寧非叉著腰站在屋中央,歎服地看著唯一不會被落水殃及的地方——架子床。床頂是密封的,落雨也不會淋到床上的被褥。勞動人民的智慧果真是無窮無盡的啊。

    她緩了口氣,就去壁櫥上找水罐和海碗,好不容易把各處漏水都接住了,免了屋裡變成泥潭沼澤的慘狀。她跌坐在方凳上,捶打有些酸軟的腿,這不,幾天臥床不動,好好的人都變成了半殘,動幾下就覺得累了。

    屋子外面隱約傳來男人的歌聲,不知道在唱什麼,這種方言是寧非沒有接觸過的。

    剛開始只有一個人在很遠的地方唱著,穿透了雨聲,隨著山風飄進來。後來就有人應和,不知不覺,竟好幾百人遠遠近近地在對歌,狼嚎一樣。一狼領頭,群狼應和。

    寧非站起身來,從牆上取下丁孝的蓑衣披上,戴好他留下的斗笠,又找到一把油紙傘,拉開門走出去。

    雨點打在油紙傘上,辟辟啪啪的。寧非走得遠了些。門還留著,其實也沒辦法關,據說屋子新建時確實是配了門閂和掛鎖的,但是天長日久沒有用處,都不知道丟哪裡去了。實在有機密事情不宜為外人看見時,才會取一把筷子代替門閂。

    雨真的很大,白茫茫的蒙蔽了遠近的天地。滿眼的灰和白的色調,空闊的水墨山景,雨色連天,放眼不知何處是天際。

    這樣的大雨中,男人們的歌聲居然如此清晰。不時伴隨嗷嗷的叫喚,如同鬼哭狼嚎。

    ***   ***

    寧非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

    雨地裡,遠遠近近地不知道出來了多少男人。寧非揉了揉眼睛,不大相信眼前所見——這真是,真是有史以來最為壯觀的群體洗澡場面!

    的確是空闊的水墨山景,雨色連天,的確是一呼百應,山歌似錦……但不得不說,男人就是男人……

    山頭上下,成百近千的男人們脫了上衣,在雨下搓澡。寧非所處是接近山頂的地方,稍一低頭,就看到層層疊疊的澡友們。他們或坐或站,三五成群,有的坐在道邊石頭上用砂岩搓腳板子,有的趴在石階上任由同伴用瓜瓤使勁揉搓後背。也許因為被冷得發慌,一些人大聲嚷嚷著叫喚,山對面那邊嗷嗷地唱起語言不明的歌,山這邊也沒少回應的。

    寧非扶額想:這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問題是,寧非想,社會性動物的社交形式顯然差異甚大。中世紀西方國家的上層貴族就是喜歡舉辦舞會聯絡感情,中國唐宋時的達官貴人也酷愛夜宴春遊高朋滿座。現在這個情況肯定是更古早更原始的交流方式——洗澡!據她所知,古羅馬時期和羅馬帝國時期,男人們喜歡在溫泉裡或澡堂裡聯絡感情,到了現代,土耳其男人們還保留著這樣的傳統。

    一個人興沖沖地奔跑過去,路過寧非身邊時往她頭上斗笠拍了一巴掌笑道:「哥們,怎麼不把衣服剝了,弟兄們一起爽快爽快!」不等回應,猴子似的從山道上一溜兒地跳下去。

    寧非簡直望人海興歎了。

    原來,共同洗澡是男性生物所特有的群體交流的有效方式!

    山頭上下忽的歡呼震天,呼哨四起。寧非被震了一跳,四處張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轉身回首抬頭,看到一名身著漆黑長袍的男子正從山上走下。

    山勢很陡,雨霧蒙眼,那身黑色的長衣被雨水打濕,沉重地垂著。有時被猛烈的山風從下往上灌去,沉重的衣擺辟啪翻捲開來。

    衣黑如濕,說的大概就是如此。

    寧非尚是首次得見如此人物,仰頭看著。

    蘇希洵只是因被雨景吸引而出來散步。他開始還撐著一把傘,那雨實在是大,不片刻就被淋得衣擺全濕。低頭四望,到處是山寨的弟兄好漢,不由得心生豪情,將油傘拋在一邊,任由大雨撲頭蓋臉,氣定神閒地逐級下山。

    有人發現他從屋裡出來,忽然歡呼起來,他停步在巒石上,聽到山頭對面有弟兄氣運丹田大喊道:「二當家也是來和我們搓澡的嗎?」

    此番更是一呼百應,山遠山近,眾弟兄大喊道:「二當家一起吧,一起吧!」

    不片刻就變成:「二當家,脫一個,二當家,脫一個!」

    「脫了衣服好搓泥,搓得乾淨娶媳婦!」

    蘇希洵微微一笑,將手慢慢抬起,伸向衣帶。隨著他的動作,山上山下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氣氛愈趨熱烈。可是就在解開衣帶的前一刻,他停下手不動了。立即又是滿山遍野一片失望的噓聲。

    最近的幾個男丁叫道:「難得好大的雨,二當家不與我們共浴嗎?」

    蘇希洵道:「沒這個興趣。」

    「那你出來作甚麼啊。」

    「我?自然是出來遛鳥的。」

    周圍都是熟悉他的人,知道他養有幾頭大隼和雪梟,隔幾日都要出來練下手感。即使如此還是不信,繼續起哄。

    並不是說蘇希洵在他們眼裡沒有威信,實在是太有威信了,所以只能在共浴的場合才能夠調戲他。試想,大雨共浴之時,人人都是剝了衣服袒誠相對,都袒胸露乳了,誰還理會你當不當家。也難怪西方早期文明喜歡在澡堂裡交流思想感情,因為澡堂裡是最沒有階級差別的地方。

    ***   ***

    丁孝被淋得落湯雞一樣,從後山上來。他一隻手提著藥簍一隻手不斷地擦拭眼前流下來的雨水,這場雨害得他採藥半途而廢,身上被淋得冷冰冰的,幸好寨子裡有冬泳和冬沐的習慣,不過山風吹在身上還真是不好受。

    路上就聽見有人出來淋雨沐浴了。這群野男人,平日也有在山溪裡洗浴,不過還是覺得不過癮吧。畢竟山溪有限,水源珍貴,況且還被許敏管著,是不能隨意糟蹋的。

    其實雁過山脈上許多泉眼,山上的土層很厚,土質肥沃,山芯卻全是石頭,裡面形成了許多暗渠和地下河道,一山一山地聯絡起來。由於植被厚密,龐大的根系很能蓄水,於是一年四季都不會斷流。此前淮安國曾經數次「剿匪」,帶兵來犯的將領想要斷水截流困死山上的寨眾,可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水源地,最後只好不了了之。

    丁孝從後山峭壁繞過來,終於能夠看到人了,層層疊疊的都是人。這樣的場景他不知道見過了多少次,也見怪不怪了。然後聽到有人喊「二當家來了」,抬頭往主峰山頂上看,遠遠的地方,蘇希洵身著黑衣正在下來。

    然後就是「二當家脫一個,二當家脫一個」的叫喚聲,丁孝無語至極,寨眾們果然是色狼本質,三句不改本性啊。

    他猛然想起家裡還躺著一個女人!

    雁過山不是和尚廟,還是會有幾個女人的。比如各個山頭都有常駐的山主和兵頭,駐紮期在三年以上的,可以攜家眷上山。但是那些女人上山前都已經得到了囑咐,被告知了山上有這樣那樣的習慣和禁忌。遇到這種事情,她們不會張皇失措。

    寧非就不同了,她不是山嶽國的女人,而是淮安國的女人,據說那邊的女人個個都是小白兔似的溫順好欺,自幼學習三從四德,長大惟願相夫教子,如果見到群男共浴,不知會否嚇得簌簌發抖。

    想到此處,丁孝急急將藥簍往背後背上,一撩衣擺,大步往山上走。路上見到沐浴氣氛已經達到一個新的□,有幾個還把褲子脫了,相互之間比大小。

    這個說:「我發現你的怎麼越來越小了,該不是痿了吧。」

    另一個用手指登一下彈到那個人的那裡,痛得那人嗷嗷叫喚,才嬉皮笑臉的說道:「你說究竟是誰痿了啊。」

    先前那人痛得嗷嗷叫喚,怒罵道:「看,都被你彈腫了!」

    旁邊幾個哈哈大笑:「以前聽說過打腫臉充胖子,原來這裡也可以用上的啊。」

    丁孝氣不打一處來,大喝道:「你們幾個傷風敗俗的在做什麼!」

    那幾個人看到是他,大叫大笑地過來剝他衣服。一邊說道:「咱們這山的女人今天都不在,我們王兵頭說,許大姐回山嶽訂購油鹽,咱山頭的幾個女眷也隨她一起去的,昨日才下的山。」

    其中一個說:「隔壁山頭的女眷沒去,所以他們都穿著褲子,洗起來太不爽快了。」說完挑釁一般往對面山吼去:「嘿——對面的妹妹看過來哦——」

    丁孝焦急地抬手去封他的嘴巴,無奈對方人多勢眾,自己孤掌難鳴,力爭不被他們扒光衣服已經不錯了。

    先前那個人嗚嗚怪笑道:「你急啥,對面山頭離我們這裡甚遠,雨幕這麼大,看不清楚的。」

    又一人笑道:「況且看清楚了又能怎樣,看得到摸不到,氣死她們。」這群人寡居近一年,平日互相說些葷段子互相解解生理和心理的需要,也是正常的,並不是說真的認為被女人看光了也無所謂。

    這種場合中大家百無禁忌,最受危害的反而是人緣最好的。幾個人沒大沒小地糾纏在一塊兒,丁孝一邊努力擺脫糾纏,一邊往山上奔逃。他在寨子裡人緣好到天怒人怨,以至於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拉扯他的行列,若不是他有些功夫底子,早就被吃干抹淨不留渣了。

    圍追堵截的人越來越多,挨挨蹭蹭擠在一起,大部分還算規矩,褲子好好穿著,但有的就肆無忌憚了,山頭上沒了女人,他們就像放出山的老虎。

    丁孝遠遠看到蘇希洵看好戲似的盯住這一塊,就是不施援手,氣得他哇啦哇啦怪叫:「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看我拿到了鍋鏟,不把你們屁股打開花我就不姓丁!蘇希洵……你還有良心嗎!我 靠!放開我的衣服,王大海你記著,我要給你飯菜裡面下藥,我瀉死你個張千秋,我要給你們統統下癢藥!放開我!放開我!」

    忽聽得左近一個人似乎呆怔地道:「這是什麼情況!」

    只有一兩個人回頭去看,卻見是一個撐了傘,戴了斗笠穿了蓑衣的人。

    他們拉拉扯扯正興起,數十個人包圍一個丁孝,許多被堵在外圍插不進手,正覺得無法盡興,怪叫一聲:「還有個沒脫的!」包圍上去。

    寧非不是自願過來看熱鬧的,而是丁孝一路奔逃,擁堵的人群不知不覺到了她的面前。她身著冬衣蓑衣,十分沉重,根本比不過這群袒胸露乳的男人們的速度。

    丁孝聽到她的聲音,心知不妙,大叫道:「快跑,你快跑!」可是已經來不及,寧非瞬間就被好幾個人不懷好意地圍起來了,丁孝急中生智,又大叫道:「她是女人啊!」

    圍住寧非的幾個人停在那裡,左顧右盼,不知道哪裡有女人。

    丁孝又道:「寧非,快把斗笠摘下來!」

    不等寧非動手,已有個多手的兄弟把斗笠弄下來了,便看到寧非一臉囧然地面對眾人。

    巴掌大的小臉,皮膚白細,烏亮烏亮的瞳仁直愣愣地盯住一群人。

    寧非在目瞪口呆,附近幾個也在目瞪口呆,周圍近百個沒有參與齷齪猥瑣之戰正在專心致志洗浴兼觀戰的男人們還是在目瞪口呆。

    男人們一邊慢騰騰地搓著胸前的老泥,一邊慢半拍地想:「這丫的是誰啊,長得挺水靈的……」

    驀地,忽有一個人慘叫道:

    「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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