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風高定情天】
許敏正和寧非為了著裝問題拉扯著,外面隱約傳入喧嘩吵鬧的聲音。不多會兒,一個頭戴鵝毛飾物的小嘍囉興高采烈地闖了進來,大聲道:「報——攻山了,他們攻山了!」
寧非大喜道:「太好了!」立時丟開鳳冠霞帔,大步走出山洞,留下一干女子面面相覷。
山上天亮得比山下早得兩刻,出到洞口方發覺外面天色漸明,透藍色從東邊蔓延開來。一干守洞嘍囉想要把她堵回去,被寧非殺氣騰騰地兩眼一瞪:「你們敢把我怎麼樣!」之前她那是客氣,那一干嘍囉們別看都是膀大腰圓的漢子,還能把她怎麼樣,不敢硬拚,於是都哼哼哈哈地退了開去。
「蘇希洵在哪裡?」
一個漢子忙往半山腰下指去:「二當家在那裡指揮著,要把徐家軍堵截在山腳之上,大當家說一定要讓他們上不來下不去,憋也要把他們憋出個陽痿來。」
從山洞裡追出來的許敏啐了一口:「葉牛頭怎麼說話的,這話能在大姑娘面前亂說的嗎。」
那漢子苦著臉道:「大當家是當著我們面說的,沒有哪個大姑娘啊。」
「怎的突然就攻山了……」寧非疑惑地道,「而且你們好像還準備萬全,早就算到他們要攻山?」她越說越是疑惑,本來攻守大事不必知會於她,然而這個日子畢竟非常敏感,蘇希洵既說要與她成就好事,另一邊卻又偷偷把精力分給徐燦那廝,算是什麼回事。
她的棗紅大馬被拴在一棵馬尾松下,原本是預備搶親之後,她好與蘇希洵並騎巡山的,如今倒方便自己下山了。方才準備梳妝打扮,長髮未綰,寧非將一頭烏溜溜的直髮用皮繩往身後一兜,就要跨上馬去。
許敏見阻她不住,忙拉扯住她,叫人從一個黑木箱子裡取物事出來:「你別怪蘇二,他全不知情的。全怪葉雲清那傢伙,他想著要給徐家軍一個好看,前些日子著人往徐燦軍中發箭書,說他搶了銀林公主,今日要與她完婚,要公主做他的壓寨夫人。」
「……葉雲清說要銀林做他的壓寨夫人?」
「是啊,他之所以搞得十山六洞大張旗鼓,弄得人盡皆知,就是想要氣死徐燦那廝,狠狠煞一下他們的銳氣。」
「真是,真是……」
「真是胡鬧是吧,蘇二也是迫不得已的,他昨夜狠狠地教訓了葉雲清一輪,今天本想把你堵在山洞裡,不讓你摻和進來。現在可好,蘇二自己都擋不住的人,我怎麼可能擋得了啊。」
說話間,一個漢子已經取來了東西,走路的時候光當光當地響。
寧非往他雙手所捧的物件看去,但見銀白色的素淨光澤濛濛地散發,那是一副甲片既輕且薄的魚鱗護身甲。
「葉大本來想要你穿著那套鳳冠霞帔嫁給他兄弟的,蘇二則打賭你肯定不會喜歡,他私底下準備了這套甲。」
寧非拿起了甲冑,入手很是沉重,大約也有一二十斤。薄薄的金屬護甲下,還有一層鎖子甲,防護很是嚴密。只要不是重弓射出的箭,當是破不了這兩層防護。她笑了一笑:「這重量和那鳳冠差不多,可是這是穿在身上的,比鳳冠舒服多了。」
說罷當著那群漢子的面,讓許敏幫她披掛上身。山洞裡的姑娘們早都跟了許敏出來,她們以前都在那繁華之地生活,何曾見過鎧甲披掛。看著寧非綰長髮,掛鎖甲,束護腕,一番穿戴下來,英氣勃發。
那又黑又直的長髮掛在銀白色的鱗甲上,潔白的皮膚被映襯得光彩逼人,不單是山上的多年孤男,就連未嫁的小姑娘們看的都心如鹿撞。這根本就不是個要嫁為人婦的芳華女子,而是十足迫人的山中大王。
寧非將長弓一腳壓在地面,膝蓋頂起中弣,利落地掛上牛筋弦。箭囊扣上馬鞍,長弓掛上後背,踩著馬蹬微一使力翻身上了馬鞍。棗子仰天長嘶一聲,原地兜了兩圈,興奮得鼻子裡直噴氣,寧非道:「我往山下去看看。」
「你莫要去危險之處,蘇二最擔心的就是你的安全。」
「我既已是雁過山的人,遲早要習慣這樣的生活。你放心,我不會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小命給丟了的。」她一邊說一邊夾手取過掛在樹枝上的籐枝鐵盾,口中喝叱一聲,棗子便迫不及待地撒開四蹄往山下奔去。
那些姑娘們看呆了眼,半晌才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扯了許敏的袖子,欣羨地說:「我出嫁時,也好想穿著那樣一身鎧甲啊。」
有一位外國的將軍曾說過:「不要在敵人設定好的戰場開戰。」不知道這邊的世界是否有類似的哲語。但是無論如何,葉雲清使出的招數太狠了,就算徐燦明知不可為也必須為之。
銀林公主再怎麼說也是當今淮安皇帝的女兒,是龍子龍孫。被一個山賊搶去做了壓寨夫人,那便是能夠名流千古的大笑話,不但要給徐燦戴上綠帽子,皇帝自己更是臉上無光。想到更深一層,若是老百姓們聽說了,肯定會質疑當今皇帝自稱的天子身份——你不是奉天承運嗎,你不是上天之子人界權威嗎,怎麼女兒都被山賊給染指了。
寧非過了下水獺,眼前立時開闊,徐家軍被逼在山腳上一線之處,那段地方飛石如蝗,正和主峰的人馬展開激烈的交鋒。而在近平原處,徐家軍後方尚有萬餘騎兵布了陣勢,準備對關口作第二、第三次衝擊。後軍包圍裡,一面迎風飄展的紅底大旗上書了一個大大的徐字。
蘇希洵正在一處山坡上和葉雲清交頭討論著戰況,不時發出命令,讓指揮旗使發出號旗。銀林公主被押在囚車上,眼睜睜地看著徐家軍潮水般地湧上來,卻彷彿遇到了壘石大壩,濺起洶湧浪花而始終攻不上來。
葉雲清對銀林眨眨眼:「如果你丈夫救你不下,就要當我的壓寨夫人了。」
銀林咬著嘴唇不敢吱聲。她以前還可以想,如果實在不行,那還可以自盡。然而被蘇希洵戲弄了兩次,先是咬舌再是絕食,皆是無法忍受自殺的苦楚,現如今再也沒有勇氣走這最後一條路了。她駭怕之極,眼淚淅淅瀝瀝地淋下去,滴得衣襟前濕淋淋一片。
蘇希洵不悅道:「她做你的壓寨夫人,那我的寧非要叫她什麼?大嫂?」
葉雲清壞壞一笑,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我逗她玩兒的,我最怕這樣的母老虎了。」
跟在兩人後面護衛的白蘆忽然驚道:「兩位當家,大事不妙了!你們看山道那邊。」
蘇希洵心道不好,往白蘆所指的方向看去,真的看見一匹紅馬載著銀鎧箭手從山道上直奔下來。瞬息之間,他心臟急促地跳動起來,那位箭手斜背著長弓,烏油的發尾飛散四掠,一邊手臂上套著籐枝鐵盾,氣勢迫人得難以忽視。
葉雲清大呼道:「她真的不要鳳冠要鎧甲,暴殄天物啊!我不服,你夫妻二人聯合起來整治我。」
蘇希洵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賭注先壓著,我會回來和你討的。」話未說完打馬迎了上去。
寧非也看到了他,不多時便相會於山道斜坡上。蘇希洵看看有那些兵丁嘍囉在坡道裡上下奔跑,在馬上牽起寧非手裡的韁繩,兩騎都躲到山道邊上讓出道路。
他細細地看了她,寧非在巖洞裡方被許敏壓著上了淡淡的紅妝,兩眉英挺入鬢,唇上沾了薄紅,他不由說道:「現在我真有點混亂,不知道是和一位絕世美人成親,還是和一位絕世美男子成親了。」
寧非指指戰場:「你想把我撇在一邊嗎?上陣親兄弟,殺敵父子兵,這種事都不叫我一聲。」
「可是很危險,我和葉雲清都很擔心……」
「蘇希洵,不要把我當成嬌弱的花草。你該知道的,把一個人當成參天大樹來對待,那他就真會變成參天大樹;可是如果你把人當成白癡來對待,那他真的很可能變得一無是處。我想要留在雁過山,這是我的選擇,所以我需要有自保的能力,我也會有自保的能力。」
蘇希洵幫她把長弓箭囊解下:「銀色的鎧甲很配你,不過我有些後悔,這可太晃眼了,要是那些弓箭手儘是瞄著你射箭可了不得,等回去我再找人給你打一套黑色的。」
「怎樣?」
蘇希洵解下自己的披風,給她在身後,仔細地在胸前打上結扣。
黑披風,銀甲,籐鐵盾,赤馬……
蘇希洵將韁繩遞回寧非的手中,把長弓箭囊掛回原位:「我還能說得過你嗎?來吧,別離開我的身邊。」
*** ***
戰場上殺聲四起,徐燦面上還算平靜,手心已經冒出冷汗。此番攻山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騎兵對步兵的優勢巨大,在面對步兵方陣時,盡可以戰車為前鋒、騎兵尾隨其後,一舉衝散對方的方陣。淮安正是依靠車騎兵的優勢,對上山嶽正規軍屢戰屢勝。
而現在,大多數騎兵不像徐燦等人精於馬上作戰,固定不住身體,在馬上借不到力,為了登山奪取高地,只能下馬徒步進攻。
他們沒有選擇,為了帝室威嚴,為了一國榮耀,必須要阻止山賊們這一日的活動。
將領們都還抱著僥倖,希望銀林公主沒有被俘上山,但隨著一輛囚車被推上一個削平的小坡,事實真相水落石出。
銀林公主被洗刷乾淨,穿戴華麗,關在那輛囚車裡。山寨裡外的匪兵們齊聲大喊:「銀林公主在此,今日便要成我壓寨夫人!」
士兵們雖未見過公主的真面目,但那謠言卻以鋪天蓋之勢直逼入耳。他們自小至大都認為天家血脈尊貴無比,皇族被辱甚於自己被辱,當此情境幾乎氣得目眥欲裂,恨不能立刻攻打上山,將那群無恥匪徒全部縫了嘴巴,丟進糞坑裡,臭死也好熏死也好,以此另類方式盡皆坑殺。
情況混亂得無法控制,指揮不靈,徐燦在帥旗下看得憂急不已。
亂戰之中忽然一片嗚嗚聲響,山寨方向的鼓樂手陣中吹起海螺。眾將心中一凜,心知正主兒要出來了。定睛看去,但見那片山坡上包圍得銅牆鐵壁似的匪徒們左右一分,從中間衝出三人三騎來。
那三人身後撐起兩桿黑色大旗,迎風盪開,但見其中一面是金絲銀線繡出的「雲」字,另一面以金絲紋邊,正中刺了火紅的朱雀,恰是振翅欲飛之姿。
這幾個將領騎射嫻熟,目力驚人,夏侯錦難以相信地顫聲道:「雲王……是山岳雲王的旗幟!」山岳國皇長子離京多年行蹤飄渺,原來竟是在此聚眾為匪!說出來誰會相信。
徐燦卻說不出話,他的手緊緊地握在馬韁上,指甲掐進了掌心。他看到的是與那兩個男人並騎而行的女人……
他想起秋凝向他坦白的言辭,秋凝指稱二夫人江凝菲與雁過山上的匪類有染,迫她吃下三屍腦神丹,他原本以為那不過是秋凝脫罪之詞。他想起蔣衡回來後說起江凝菲在山寨裡,他先是憤恨難平,後來又安慰自己,也許是蔣衡認錯了人。
他真的被這個女人背叛了。心中深處有難以言喻的痛苦,那是他一手教大的青梅竹馬,他從小就知道她將會成為自己的妻,將會與他共度一生。但是他們的感情漸漸淡薄,她主動離開了他的身邊,她到了敵人陣營,與他面對面,看著他的狼狽。
銀林公主的囚車就在寧非身旁。徐燦看著那處山坡,她們兩人曾讓他左右難斷,在寧非主動離開的時候,徐燦以為自己已經解脫出來,原來只是上天和他開的玩笑。
「你……最毒婦人心!你就這麼不念舊情!」他恨苦難名。
徐燦憂心地看向銀林公主,相隔太遠,不知道銀林是否也在看著他。銀林才是願意並且能夠與他一生相伴的愛妻,他怎會如此愚蠢,為了江凝菲那個女人,傷透了公主的心。
銀林落在那個女人的手中,不知吃了多大的苦頭。
淮安一方銳氣漸失,山上方是第一遍鼓響。士卒作戰本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戰線在以肉眼可觀的速度往下壓回,徐家軍越發被逼迫回山下平地。
徐燦眼紅耳赤,戀戀地看著銀林。這一陣也許攻不上去,但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會回來的,他還可以聚集軍中好手趁夜摸上山寨,不論付出何種代價也要把她帶回來。
不論銀林遇到多麼可怕的事,他都不會在乎。如果朝中有人閒言碎語,他會與她攜手離開京中,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建一庭院,過上閒雲野鶴般的生活。功名利祿什麼的,不要也罷。
忽然之間,震天地一般地戰鼓被擂響,聲勢巨大,居然是包圍了徐家軍的陣營戰隊。眾將往四面看去,叢林裡不知多少人馬,密密麻麻地奔湧出來,俱是身披鎧甲腳跨駿馬青壯。烏壓壓的黑色三角旌旗如雨雲一般在他們頭頂鋪展開來,掃眼看過去,足有五六余萬人。
葉雲清哈哈大笑,那便是他連日來向山嶽國各郡調來的快馬騎隊,等這一刻可有好久了。他們中有許多是曾在山寨裡輪訓兩年,而後回到地方選任為快騎教頭或伍長什長的。
數萬人馬不再停留,高舉長刀打馬從後方掩殺過來,不片刻即將徐家軍殺得陣後大亂。
寧非心中一凜,轉頭看向蘇希洵,卻見他也笑嘻嘻地看過來:「不好意思,偷師成功。」
寧非所驚奇的並非葉雲清還埋下了一路伏兵,當她從許敏口中聽說了葉雲清的身份後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了。
她驚奇的是那數萬快馬是直接衝入徐家軍中廝殺的。
她來到這個世界後不久就發現這裡尚未出現成熟的馬具,不配鞍,不設足蹬。正規騎兵作戰都是衝到敵人面前,然後下馬砍殺。騎兵隊勝在速度,馬匹的作用除了為士兵節省體力之外,沒有帶來更大的優勢。只有很少的有天分的人,才能夠在馬背上砍殺。
就連棗子身上這套鞍韉裝備,都是寧非為了自己乘坐方便繪製出來的。蘇希洵倒是狡猾,偷了她的圖樣,短短時間內給數萬兵馬配上了成套的馬具。
寧非歎口氣:「這仗還用打嗎?徐燦該恨死我了。」
「沒事,他恨他的,我喜歡你就行了。」蘇希洵說。
白蘆跟在他們身後,狠狠地打了好幾個寒戰。太肉麻了,他真寧願蘇希洵永遠也是那個冷臉陰人的二當家。
蘇希洵叫了簡蓮過來,取了他的三石角弓,交在寧非手裡:「看到那面徐字帥旗了嗎?你把它射下來如何?」
葉雲清笑道:「婚禮中也有射花箭的儀式,把人家的帥旗當做靶子,那真是咱寨子裡前無古人也許後無來者的射花箭了。」
阿剛拍手道:「射吧射吧,沒了帥旗,他們就全亂套了。」
蘇希洵淡笑地將手掌貼在寧非背心上,他那堅定的目光像在撫慰,更是全心全意的支持。寧非以前是什麼身份,又是從何處而來,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就像現在這一刻,他看著的是她,他的眼裡沒有江凝菲,也沒有徐府二夫人。
「這一箭只是錦上添花,射不射都由得你。」他只是給了她選擇,而不願意逼迫她,「其實我覺得簡蓮的箭術比你高明,還是由他來好了。」
寧非感受著背心上那一股溫暖,他堅定的心意和悠長的戀慕好像能夠通過這樣的溫度傳遞過來。如果和這個男人共度一生,應該是很幸福的事情。
她看向那面徐字大旗,旗下一人面目模糊,依稀可辨他正死死地盯著此處——那便是江凝菲愛了一生的男人,也是江凝菲死前最後一刻所憎恨的男人。寧非舉起角弓,心道:「這一箭就算是替江凝菲與你恩斷義絕吧。」
她瞄準了那面旗上的繩索。
徐燦真的是個愚笨的男人,和他講道理就像是對牛彈琴一般白費力氣。他是否知道江凝菲的苦楚難道還有關係嗎?或許終有一日,他會突然驚覺江凝菲是多麼可憐無辜。然而寧非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兵敗如山倒,徐燦逃不過快馬騎隊的包圍,他只有三個選擇,或是被生擒,或是戰死,或是自盡。可憐可悲的,終歸是徐燦和銀林。
然而江凝菲的悲苦,卻被一個愚蠢刻板的男人,還有一個自私狠毒的女人,長久地掩埋了。
徐燦遠遠地看到兩箭地之外的寧非彎弓搭箭,弓弦扯滿,正不知她要做什麼。忽聽到噌的一聲在自己身後爆開,身後嘩啦啦的聲音亂響起來。愕然回頭上望,他那面紅底黑字的大旗,已是轟然滑落。
徐燦胸腔裡的熱血沸騰般的湧動。
她張弓搭箭的動作如行雲似流水,那一瞬之間的光影掠過眼前,深深地鐫刻在心間。曾經他手把手帶大的女孩兒,曾經他渴盼著能攜手入門的少女,曾經他與之恩愛如膠的妻,如今與他恩斷情絕,其中是非對錯誰能明瞭。
「凝菲,你……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竟然真的對我絕了情嗎?」
莫名的傷痛在翻湧,徐燦手中握緊青鋼劍,心中一點苦澀直泛入口。他決絕地閉上眼,凝聚最後一搏的氣力。而那兵器交擊之聲已然如洪水奔湧之勢,撲天蓋地地淹沒了過來……
——以下為書版部分開始——
夕陽漸落,十山六洞的山長洞主們分了片區,打掃著戰場殘局,盔甲兵器被收集起來納入兵器庫,俘獲的徐家軍們被繳了武器護具,用繩索和鐵鍊串得跟螞蟻似的拴成一群,由寨眾們押上各處山洞裡看押。
今日一番忙亂,方從戰場上退下的壯丁們尚在熱血沸騰,渾然不覺已經連續兩餐未食,現在俱是饑腸轆轆。半山上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響,繼而是男人們的歡呼聲綿綿不絕,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被俘的兵丁不知其故,以為又有大事發生,不過這也與他們無關了,如今身為戰俘,哪裡還有他們操心的餘地。
過不多時,就見有一隊布衫女子在壯丁們的護衛下下了山來,壯丁手挑肩抬扛了不少木桶,女子們手腕裡也挽了竹編籃子。尚未到得近前,米麵肉香早已隨山風飄下。沿途寨眾一聞便知道是送飯的到了,且今日還是女人們親自出動,不由得俱是興奮無比,打了勝仗沒人看多無聊,就算不能回鄉吹噓一番,能在這群小娘子們眼前露一下臉也是好的。於是一個個都昂首挺胸,也不管臉上身上都是塵土髒汙.有的連衣服都被刀劍劃得七零八散,如同檻褸。
蘇希洵和寧非下了馬,疆繩牽在手中,一同往山上走去。今日本是他們兩人成婚之夜婚之夜,他們兩個都是隨性之極的人物,認為繁文緝節什麼的都是最討厭的了,那些漢子們見了他們,都嘻嘻哈哈地上前恭喜,還有人問道:「頭兒,今晚上還有喜宴吃不?」
葉雲清在後面探出頭來道:「好好打掃收尾,自有你們吃的。」
有人笑道:「今夜的大事萬不能被一場小打小鬧給沖了,咱弟兄們等著鬧洞房呢!」
原來一場戰事被形容成小打小鬧,被俘的徐家軍兵將聽了無不有嘔血之感。俘虜分批關押入山洞,派人看守。
餘者上得山去,天色漸漸黑了,而寨裡寨外喧鬧聲則是遠近不斷。到了集英堂,堂內外早點燃了上百桐油火把。還有山寨男女沿途將火把往山道上插,遠遠觀望,如若一條細細的火龍纏繞在山上盤旋向上,漸漸沒入夜色裡,星星點點地閃亮著。
堂外早擺了百餘堆簧火,簧火上掛了吊鍋,咕嘟嘟地熬了肉塊,香味正濃。 許敏率領佈置場地的女子們給簧火堆邊佈置酒罈酒碗等物,看到他們上來,眼裡閃著歡樂取笑的光彩,卻沒把調笑說出口。
蘇希洵難得心中打鼓,湊到寧非耳邊道:「這下糟了,看陣勢,不論男女都想看咱倆的笑話呢,今夜鬧洞房一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規模。」
寧非早看出了端倪,也低聲回他,「還不是你平日做多了虧心事,定是大家被你整得懷恨在心,如今卻要牽連於我。」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由不得你不樂意了。」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今日被你牽連,早晚我要找回場子。」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你是要向我找場子還是要向這群兔患子們找場子?」
「冤自有頭債自有主,不找你這個大頭鬼,你當我稀罕別人呢。」
兩人各自竊竊私語,別人覺得他倆夫妻恩愛,哪知道這對夫妻實際上是譏諷嘲笑不斷。
徐燦一戰未死,葉雲清親自出手將他生擒,此刻被五花大綁地囚在半山練場附近的一個小山洞中。外面喧嘩熱鬧,他原本以為是歡慶戰場大捷,後來聽洞內守衛聊天,方知原是寧非與蘇希洵今日成婚。
思及過去種種,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女孩兒,今日嫁作他人妻,各種苦澀都泛上心頭。曾經以為自己捨得她走,以後無論生死都能夠不再在意,而當現實到了眼前,方知道從始至終根本無法捨得。然而走到今日這一步,無論是為名為愛,他都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使現下尚無性命之憂,亦是痛斷肝腸。
外面忽然安靜下來,似乎是拜天地的聲音,之後再度進入喧囂高潮,遠近全是歡呼祝賀之聲。
不多久,一個小嘍囉跑過來,手裡挽了一大籃烤鹿腿,給看守一人切了一大塊肉,然後歇下來和他們說前面的熱鬧。
說著說著便說到拜堂的場面,那小嘍囉歎息道:「我小時候在鄉里也見過嫁娶,可沒見過今日這派頭,寧大姐舍了鳳冠霞被,披掛甲胃,與二當家一同拜的天地,下拜之時,甲胃擊打脆響,當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幾人均是喟歎不能前去觀禮,又聊及不得觀禮者均有三倍晌金發放,方感到不甚遺憾。
徐燦自傷半日,不覺夜色更深,換了兩班崗之後,外面再無喧嘩,大概是眾人飲酒盡歡,現已各自散去。他抬頭往洞外天空看去,只能看到狹小一片天空。今日大敗於此,縱然得以生還,淮安也無他的容身之地,此後再不知命運如何。
及至第二日早間,方有人拿了葉雲清的信物前來對守衛道:「大當家命將徐將軍與徐夫人一同押運回岳上京,交京郊一間小茶鋪與他夫婦二人得以安身。」
說罷把徐燦帶到外面,早有一輛褐布為罩的馬車等在那裡,車簾拉開,銀林公主布衣荊釵坐在車上,滿臉淚痕尚未拭去,眼眶周圍紅彤彤的。看到他出來,眼淚流得更多。
徐燦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他走向銀林公主,伸臂將她拉進懷裡。心知自此後除了她已是一無所有,低聲地道:「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他正在感慨悲痛,忽聽一聲譏諷,「破鍋配破蓋,正是一對兒的好。」
徐燦轉頭看去,見一名束腰短褂的青年男子從山道那邊走過來。他卻不認得這個青年乃是在他府上潛伏過一段時間的丁孝。
丁孝到得近前,一雙眼睛直直地盯住銀林,視線裡飽含了輕蔑與嘲諷。銀林感到了針對自己而發的惡意,她這些日子被嚇得怕了,瑟縮著躲在徐燦懷中不敢吱聲。
徐燦用身體將丁孝的視線攔住,略有不悅地問:「這位兄弟有何事?」
丁孝冷笑一聲,卻沒接話,反而是直直盯著銀林公主問道:「草民今日斗膽向公主問個訊,不知公主可還記得宮女翠蓮?」
銀林公主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莫名所以,從徐燦懷中伸出頭,卻是沒有能夠回答丁孝的問題。
丁孝呵呵樂道:「我看你也應該不記得我妹妹的名字,不知道你手底下出了多少冤魂。不過你將我的妹妹折磨致死,這個仇我是已經報了。」他轉而對徐燦道,「冤有頭,債有主,公主之所以患了難產之症,並非寧非動的手腳,是我在公主的膳食中下了藥。」
徐燦腦袋裡嗡的一下炸了,他其實疑心已久,但是寧非使計自休出門卻讓他拉不下臉來仔細尋訪真相。
丁孝又道:「銀林公主私自做下的狠毒事情我便不一一敘明,反正你倆下山後就要過布衣百姓的生活,到時候再慢慢體會你的妻子是何等樣人好了。」
直到下山,徐燦猶自如在夢中。
銀林公主淚眼婆娑,低泣道:「今後再不能見我父皇了嗎?」
半晌,徐燦方答:「你我尚能留得一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他喟然低頭,武職、行伍、府邸、利祿……往日種種仿佛都已變得遙遠,心情卻是平靜之極,這樣的生活不是沒曾過過,他只是忽然很想很想能夠回到從前,與江凝菲在鄉下度過的無憂無慮的年華。
載著徐燦和銀林公主的車正在遠去。
蘇希洵懷裡攬著寧非站在半山高松之上,彼此呼吸相聞。蘇希洵忽道:「不殺徐燦,算是我謝了他的大媒。若不是他使你自休成功,我就沒有機會見到你了。」說的話雖是感謝,語氣卻是十足的冷嘲熱諷,「不殺那個公主,則是為你報仇,讓她過一過平民百姓的日子,知道一下世事艱辛。」
寧非笑道:「你越發小肚雞腸了,每日念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若是今後還要變本加厲,到老了我可怎麼受得了。」
蘇希洵抱著她高高地拋起再溫柔地接在懷中,擁抱著在樹權上坐下,良久呵呵傻笑,「你反悔我也不放過你。」
蘇希洵此前對寧非有諸多誤解,寧非也甚為看不慣蘇希淘,因此鬧了不少樂事。到後來日漸熟悉,雖然一時間還覺得有些彆扭,仍覺得現在能夠安心坐在一起是難言的甜蜜,一時之間相互依靠著誰都不說話。
正在耳鬢廝磨中,山上突然響起葉雲清震天價的怒吼,「蘇希洵你這死沒良心的給我滾出來!」每字之間拖得極長,咬字十分之重,真是苦大仇深一般。
原來昨日半夜葉雲清率領十山六洞的代表們前去竹樓鬧洞房,整個山寨裡,眾人最想看的還是蘇希洵的笑話,好不容易得此能夠名正言順調戲蘇希洵的良機,何人會讓它白白溜走?
哪知道蘇希洵是個離經叛道的沒心肝,寧非也是個視舊俗如糞土的穿越人士,對於鬧洞房壓床板等成婚習慣雙雙覺得冗雜多餘,早就相攜躲避出來。
蘇希洵這個滿肚子裡抹煤灰的黑心腸還在新房周圍下了藥粉。葉雲清等人被藥粉弄得僵在當地站了一夜,眼睜睜看著諸位好漢呆立在自己身邊動彈不得,面露痛恨之色挨到天色大亮。苦恨疊加,剛能動彈就爆發出轟天震地的怒吼。
蘇希洵對懷裡的寧非展露了一個奸詐十足的笑容,「他們醒來了,如何是好?」
寧非搖頭道:「是你胡鬧,他會生氣也是正常的。」
「好吧,讓他們消消氣,咱們歇三天再回去。以葉雲清的能耐,三天之後書面事務積壓如山,到時候就是他求著我回去了。這三天是我們的時間,誰也不能來打擾。」
「那我們準備住在哪裡?」
蘇希洵親了她側臉一口,在她耳邊道:「狼皮為枕,虎皮為蓋,有我在側,何患無安居之地。」
寧非看看天色,晴朗無雲不虞有雨,山林茂密,處處皆是容身之地。也許和蘇希洵一起度過無人打擾的三天會很有意思。況且以蘇希洵的能耐,當不至於讓山野裡的虎狼欺負上門。
遠方還傳來葉雲清的怒吼,「姓蘇的你給我滾出來!」
寧非歎了口氣,「我覺得葉雲清真可憐。」
蘇希洵抱著她不放,反復地問:「行不行?咱們兩人在山林裡過幾日,不讓他們找到,就我們。凡俗雜務,以後再說。」
寧非笑了笑,「好的,就我們倆。」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