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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狂言千笑]寧非[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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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7:38
    第20章【冤家路窄又相逢】

    山上男人居多,但偶爾還是會有幾個賊婆子的。偏偏有幾個賊婆娘厲害得沒話說,尤其是兩個當家還挺為女人們著想,於是就形成了個不成文的規定,公共場合沐浴要穿褲子。

    幾年下來,因為沒有出過什麼事情,於是就有人刻意地將該不成文的規定拋在腦後。也是,山上女人不多,且時常因為公差而下山辦事,女人不在的時候,男人們就成了山大王,想幹什麼幹什麼,大有「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架勢。

    不想今日寧非居然在場,以至於有的「猴大王」 被結結實實地吃了豆腐。那些規規矩矩穿了褲子的還能面不改色,只是搓泥的動作少許還是文雅了些。至於某些肆無忌憚的,偏偏為了強迫丁孝脫衣而追逐了半個山頭,致使其脫下之褲不知所蹤,一時間爭相走避,幸好山上種有粽葉,奪命似的摘下葉片摀住重點部位,夾緊雙腿倒退著藏進草木叢中。

    寧非繃著臉,各種念頭飛速地過了一遍。她實在是想不出來遇見這種情況是該尖聲驚叫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最後實在無話可說,看見丁孝被幾個男人壓在草堆裡,可憐兮兮地掙扎著,這幾個都是練家子,身上肌肉堅硬結實得很,丁孝一時間被壓得好像翻了殼的烏龜,任是他四腳劃動,也無法掙脫開來。

    寧非臉色一沉,把幾個男人盯得一陣汗顏,說道:「他都說不願意了,你們強迫他做什麼,還不把人還回來。」

    幾個大男人哂哂地爬起身來,丁孝狼狽至極地起來,猶自恨恨地說:「你們給老子等著,居然敢這樣……」他髮髻歪斜,衣衫凌亂,被大雨淋得透濕,好像標準落湯雞一樣。胸口一大片都露了出來,隱約看去居然還是有胸肌的……寧非自己汗了一把,趕緊扯住丁孝衣袖低聲道:「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說完急急忙忙扯住他轉身就走,適才揭開她斗笠的那名調皮青年維持著舉起斗笠的動作,寧非路過他身邊時說:「麻煩把斗笠還回來。」

    那人忙不迭給寧非扣到頭上,被熱水燙到一般跳走了。可憐那頂斗笠沒繫牢,被風一吹,骨碌碌地滾下山去。

    寧非乾脆不要了,速速逃離此是非之地為妙。屋子距離此處不過數十步,她把丁孝拉回到屋子裡,把門咚的一下子踢上,不論是動作之熟悉利落,還是態度之果敢堅決,都是丁孝未曾見到過的。

    門口關上的一刻,男人們終於嘩然。

    「女人,新鮮女人!」

    「丁孝什麼時候帶了女人回來?」

    「怎麼辦,我被看光了!」

    「要她負責!」

    「真遺憾,她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健壯美好的肉體……」

    寧非和丁孝在屋子裡面面相覷,尤其是寧非,她覺得門外那些男人們根本就是不知所謂。

    丁孝乾笑道:「別介意,你會慢慢習慣的。」說著接過寧非手裡的傘放到一邊,因為自己身上的狼狽之狀,不敢多說,急急忙忙回自己屋子更衣去了。

    蘇希洵蹙眉沉思,丁孝帶外人上山的事情是向他報備過了的。他當時沒在意,交由許敏去查她的身份來歷。今日看見,居然好像是認識的。去年末確實曾在淮中京見過一面,沒想到他前腳才進山寨,她後腳就跟來了。

    他記憶力甚強,僅是在燈火昏暗處見過,現在因站在山上,僅能看見寧非一個側面,還是認了出來。

    旁人覺得寒氣逼身,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

    ***   ***

    因這一件事,整個山寨都知道來了一個新鮮女人。

    丁孝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拖回屋子,不片刻就屁滾尿流般退了出來。一時間傳言四起,據說丁孝拐帶了個婆娘上山,據說這婆娘頗有姿色且性格潑辣,於是丁孝降她不住,現今她還是無主之花……

    換了一個環境,寧非不瞭解情況,覺得如同兩眼一抹黑。她隱約知道黑旗寨與淮安國是不同的,風俗習慣都不同,並且與淮安國裡的傳言也不符合。總之,是個超出了她和江凝菲常識範圍之外的地方。

    有句話叫做入鄉要隨俗,她連俗都不知道,還要怎麼隨。第一次與山寨寨眾們大規模的見面,居然遇見這種情況,寧非不由得憂心忡忡地思考,怎樣才是正常的反應,是上吊自裁還是當庭謝罪?不過中國古人有其聰明之處,有一句話是對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管外面情況如何,寧非打定主意,惹不起她還躲不起了嗎?反正她是純無辜的,躲在屋子裡不出去了,別人還能為難得了她了嗎。

    沒想到的是,山上人不但沒有說什麼諸如傷風敗俗之類的話,反而還對她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三不五時就有人在屋外探頭探腦,甚至還有人天不亮在外面唱起情歌,歌詞之大膽,人數之眾多,弄得丁孝和寧非都是一臉囧然。

    數日後,許敏尚未回山,寧非已能如常自理。為了防止「打擾」,丁孝在歸他支配的幾間房屋和曬藥場院外圍了圈一人高的圍欄,又用荊棘在欄頂圍繞一圈,既防止偷窺,又防止夜襲。他對逼迫他脫衣的男人們心存氣憤,憑借這股惡氣,一人單干居然數日就完成了這個工程。

    寧非思慮著,自己也算是在此暫居,成天吃丁孝的喝丁孝的不是辦法,多少要回報他一些才能心安,於是丁孝回來處置草藥時就跟在旁邊學著。不數日學會了制蜜丸、散劑的粗製方法,每日丁孝外出採藥,她就在廚房裡熬製草藥濃湯、煉製蜜蠟。

    這日陽光大好,丁孝要到幾個山頭外的鹿過崖採摘巖耳和早春茶葉,寧非將屋子裡掃除了一遍,暫時沒有事做,搬了把椅子,在小小的場院裡曬太陽。

    院門忽然被敲響了,寧非從院欄間隙看出去,見到是個有些眼熟的男人。略回憶就想起,是那日下雨所見的「二當家」。

    為了避免上次的慘況,丁孝這幾日給她惡補了山上的常識,得知山上的大當家姓葉,二當家姓蘇。寧非想,看來就是淮安國裡用來嚇唬小孩的「葉牛頭」和「蘇馬面」了。

    因為牛頭馬面的名號太過驚悚,此刻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心想這二當家和馬面真是半點關係都拉不上,黛眉斜飛,目如含霧,倒像是男狐精一般,偏偏邪氣裡還帶著點正氣,讓人形容不出是什麼味道。

    她趕緊起身走到院門伸手去開門閂。

    丁孝善藥,蘇希洵以前常來這裡挑揀合用的藥材。當時不設院門,可以隨意進入。如今不過來了個女人就變了樣子,讓他等得十分不耐煩。乾脆撩起下擺,直接飛身躍入場院裡去。

    一眼就看見寧非站在門口拉門閂,更生不忿。他在淮中京初見她時,就覺得這女人生性懦弱,與他很不對盤,今日再見,更是覺得她改變了丁孝的處事法則,令人生厭。

    寧非聽到衣袂響動的聲音,回身一看,原本在院外的男人正站在場院中央,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珠子動也不動地瞪著自己,神情上滿是不樂意。

    蘇希洵再不樂意,一點禮儀還是有的,說道:「你忙你的去吧,我到這裡挑幾味藥草就走。」

    寧非與蘇希洵曾有過一次面會,可惜光線昏暗,蘇希洵看清了她,寧非卻對此人沒有任何印象。當此時,她看這個男人既是山寨裡坐第二把交椅的,不好違抗,更何況她也沒有能力違抗,於是趕緊避進自己的屋子。

    她如今對這座山是抱持了敬而遠之的態度,那日雨中觀景,事後悔之不及,如果當機立斷扭頭就走,斷不會生出許多事端,只可惜悔之晚矣。

    蘇希洵先到風房裡尋了幾味風乾藥物,又到場院裡挑了一些,用皮囊分類紮好。臨走時看到寧非所在的屋子,房門虛掩,停住了腳步。
    他想起自己帶葉雲清離開淮中京時,曾經配了一小瓶調氣補血的藥物給她服用,如果按時服食,如今身體當能大好。可是適才看時,分明是印堂灰紫,唇色發白,不但沒好,反而越發加重了的樣子。

    蘇希洵好奇心起,將藥囊掛在場院的椅子上,提步推門走進寧非所在的屋中。

    寧非驚愕地從床上站起,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他進來作什麼。眼見這男子進來之後盯著她左看右看,就是不說話,弄得她莫名其妙裡夾雜了忐忑不安。

    蘇希洵的目光讓她直覺地想起「不懷好意」這四個字,真個是像盯上了青蛙的毒蛇,看上了小雞的老貓。

    不能怪寧非太過被害妄想症,實在是環境陌生,再遇上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想要安全過活實在是太艱難了,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事事都要靠自己,只有萬分小心才能確保平安一路。

    以前所看案例,有的姑娘遇到惡人,不先考慮退路就口出惡言,說要報警要報復,或者是激烈反抗激怒了惡徒,結果最後不是被棄屍荒野就是被大卸八塊。眼前這人看起來還算斯文,至少沒有滿面橫肉相,但並不代表他心理狀況就很正常。寧非可好好記得呢,《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那個斯斯文文的男人,暴力起來簡直不是人。

    她心裡翻江倒海,面上不動聲色,開始仔細思考對策。

    蘇希洵哼地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對你做什麼嗎?」

    寧非沉默地想,她都盡量不動聲色了,居然還是被看出來了嗎?

    蘇希洵半瞇起了眼睛道:「倒是個有點膽色的。」

    寧非繃緊了心裡那根弦,直覺地覺得自己這回遇到了天敵。丁孝曾經對二當家推崇備至,說山上大當家時常遭人挑釁,二當家卻是沒人膽敢不服的。究其原因,是因為挑釁了大當家的權威還能死得很愉快,而挑釁了老二,那就是想找死都沒有門路。難怪淮安國裡關於他的傳聞會那麼多,若是在她前世那個環境,這種人會在同業裡混得風生水起,隨隨便便就能陰人陰到陰溝裡,而被陰的還會以為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後的依靠。

    蘇希洵往前走來,微彎了下腰,捉起寧非的手腕。她倒吸一口涼氣,強壓下噁心沒有甩開。眼見他只是將四根手指托住手背,拇指按在關脈上,稍微放下心來。可是這觸覺,涼冰冰的,沒有人的體溫,就像是被一條鏟頭花皮的毒蛇纏繞在手腕上一般。

    蘇希洵有些驚訝地抬眼看她,直直看入她眼睛深處,過了盞茶時分才問:「你似乎很厭惡我?」

    寧非禮貌地笑笑:「哪裡哪裡。」

    蘇希洵道:「你的脈搏很快。」

    「是嗎?天生的吧。」

    「……」

    蘇希洵說不出地煩悶,和寧非說話就像打在棉花裡使不出力氣。不論如何挑釁都不見懼色,不單是懼色,連驚訝、愕然、憤怒都沒有,難不成還是個木頭人不成。

    蘇希洵看著寧非一臉警惕地看著自己,偏偏就像欲拒還迎的歌伎。

    他偶爾會下山,有時候會到煙花之地。那裡是逢場作戲的場所,他在裡面舒心愜意,如魚得水。只有在那種地方,才能真正脫離了責任,忘卻了日常煩心事,不用再想著與奸商爾虞我詐的事情,不用再想著哪批貨能下手而哪批貨是難啃的骨頭。

    歌伎們施展渾身解數,只為討得恩客歡心,有時候為了提高身價,不惜使出毒計踩在姐妹頭上。人生百態就在那種場所裡盡展,有的人看不透,有錢便去那裡尋歡作樂,一朝淪為街頭乞,便是前恭後倨的好戲連台。

    蘇希洵喜歡挑一個角落坐下,點上一壺小酒,慢慢品上一夜,單看那些粉黛釵環之下是如何醜陋的面目。

    蘇希洵只會在遇上女人時才表現得尖刻惡劣。他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不過無關緊要,不改變也沒關係。

    他不是在黑旗寨裡長大的,曾經是岳上京蘇氏宗家這一輩的嫡子。雖是正妻所生,可父親偏愛二房妾,對他和母親向來不聞不問。母親過世後,他隨葉雲清一起上了黑旗寨,至今已有十年。

    那日在徐府見到寧非,知道是徐燦的二房已生不悅。而後得知她居然讓葉雲清與她共臥一床,更是認為此女水性楊花不是好貨。前幾日大雨那會兒堅定了想法,試問,有哪個女孩兒家會呆在那種地方,還看得津津有味一般。

    此際,他心裡生了鄙夷,冥冥中冒出捉弄人的惡劣想法。忽然伸手托住寧非下顎,不待她反應,一把將人推倒在床上,壓住她,看著她烏亮亮的眼睛裡閃爍的光彩,然後噬咬一般地親上去。無聲地舔舐她的唇線,描摹精緻的唇形,染得上面一片亮澤。

    寧非如遭雷擊,她從沒有被人這麼親密地接觸過,並且是不帶尊重的褻玩。這種感覺令人非常非常的不愉快。

    可是掙扎不得,蘇希洵的力量大得不像人類,直長的腿壓制了她的下半身,單手控制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撐在她腰下。

    半晌,蘇希洵笑瞇瞇地抬起頭,看著身下人煞白的臉,問道:「喜歡嗎?」

    寧非死死地瞪著他不說話。

    真是無趣的反應,蘇希洵想。院子裡傳來有人推門的聲音,然後聽見丁孝在外面大聲問:「咦,今日怎麼沒上門閂?」

    蘇希洵想了想,還是把寧非放開了,站起身來,身上的衣服絲毫不亂。寧非的頭髮都被他壓散了。

    寧非坐起身來,沉默地整理頭髮。

    蘇希洵看著她也站起身,走到屋角找到臉盆,一路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深覺無趣,不由問道:「就這樣算了?」

    寧非就著臉盆,狠狠地吸了一口水,咕嚕咕嚕地漱起口,拉開門往外面噴出去,差點射到往這邊走來的丁孝。丁孝叫道:「你這是幹什麼,漱個口都能漱出殺氣來!」一看蘇希洵居然在寧非屋裡,又道:「老蘇,你過來是找藥的嗎,我今日採回幾種稀罕物。」

    蘇希洵掃了他一眼,扭頭不語。過不多時忍不住又去注意寧非。

    寧非此時已擦乾淨臉,把門拉得大開,往外面走去。

    蘇希洵終於忍不住,再次問道:「你……就這麼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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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1:58:00
  第21章【夫唱婦隨好恩愛】

    蘇希洵將藥囊背起,看見寧非轉頭向廚房去了,而丁孝一臉不明所以然的樣子,不便多言,拱手告辭而去。

    寧非想,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不論到哪裡都有渣男的存在。先是一個徐燦也就罷了那是江凝菲惹下的麻煩。這個蘇馬面,簡直不可理喻。她不一會兒找了把砍刀出來,丁孝一看她目泛凶光的樣子,想起那日雪地相遇,她一人一馬在前,數狼尾隨在後,也是這樣氣勢洶洶的,心裡突的一跳忙問:「你這是要幹什麼?」

    寧非看見蘇希洵已經不在,冷笑一聲:「放心,我不是去砍人。只是這柵欄可以不要了。」

    走出院子的蘇希洵只覺得背後一陣寒風吹過,頓時起了層麻麻的雞皮。

    丁孝道:「沒有這柵欄,以後又是人人可以隨意進出。」

    「沒有這柵欄照樣可以隨意進出,並且進來了還可以肆無忌憚地想幹什麼幹什麼。」

    「想幹什麼幹什麼……」

    「而且影響也不好。」

    「影響不好?」

    「還是拆了吧,家裡都沒柴禾了。」

    ***   ***

    忙碌了一整個晚上,蘇希洵好不容易終於將案台上的事情都做完了。

    他對外面說道:「事情辦完了,上來領回去吧。」不多時便有人從竹閣下跑上來,推開門口,將案台上的文書匣子搬了出去。領取文書匣子的使者下了樓,樹叢間就有黑衣侍衛跟著他往下山的路去。過不了多久,這些文書將會從水道運往岳上京,直接入宮遞呈御覽。

    這樣的生活不多不少,已經過了十年。

    十年前,他還是蘇家裡可有可無的一員,空有一身本領而無處可用。葉雲清算是他秘密的朋友。如果讓族裡知道他與皇族有關係,或許不會遭受到那樣的事情吧。可是正因為這樣,蘇希洵從不讓葉雲清公開與他的聯繫。他不願意自己的朋友也成為那些人利用的籌碼。

    山嶽國偏安於多山地帶,土壤紫黑肥沃且鹽鐵豐足,百姓安居樂業,不思外拓疆土。然而淮安國卻不滿足於江南魚米之鄉,數百年間屢屢開啟戰端,令山嶽國苦不堪言。

    就算如此,山嶽尚商,淮安尚武,這是數百年裡延續下來的,想要山嶽百姓忽然之間拋棄禮樂執刀槍參與征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若不使得全民皆兵,憑淮安國目前節節攀升的國力,山嶽國土定會被逐步蠶食。

    葉雲清已經被皇帝允許進入議事房聽議朝政,每逢與蘇希洵在一起,總是愁眉不展。

    那年正是中秋,蘇希洵與葉雲清在屋頂上對飲,酒興上來,蘇希洵忽然說:「我們去建個寨子吧。我們二十年前被大敗於槐下,議定永不得在邊界樹立軍營。既然淮安不許我們立軍營,那我們立匪寨總是可以的了吧。反正都是換湯不換藥的事情。」

    一句話引起了一夜長談,第二日酒醒後悔不迭,可惜葉雲清早已聽入心裡,深以為然,不等蘇希洵點頭同意,就稟明皇帝,將他五花大綁地綁上了雁過山,此後就過著亦兵亦匪的生活。

    蘇希洵年輕時,曾經有著各種各樣的夢想,他不需要家裡人的重視,不需要考取功名利祿。每日有三餐飯填飽肚子,有片瓦可以棲身,就很足夠了。然後他可以輕輕鬆鬆地,牽一頭小毛驢,走遍山嶽各個村寨,看遍美景喝遍美酒,渴了就找一眼山泉,餓了就獵一頭小鹿。那樣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他最喜歡的。

    而不是現在……他腦袋裡嗡嗡作響,從理想裡回到了現實。鬱悶地揉揉額頭,耳鳴的情況還是不見好轉。最近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將葉雲清接回來到現在都沒好好休息過,奔波往返於雁過山與周邊郡縣之間,實在有種一截蠟燭兩頭燒的感覺。

    周邊郡縣都是新徵的兵源,哪裡都不願意把軍隊劃撥上山。眼看這一批的匪兵快要到期返鄉,到時候青黃不接,恐怕不能抵禦新一輪的剿匪。

    他為自己沏了一杯熱茶,走到窗台前拉開靠山崖那面的窗戶,山風便呼呼的灌進來,手心裡的茶熱騰騰的冒著白霧。黑暗裡,山崖下的濃密樹叢都顯得深淺不一的烏黑濃重,彷彿巨大的破口,那一端是通往地獄的深淵。蘇希洵喜歡這樣的感覺,腳踏實地站立著,可是眼前是危險,是啊,眼前到處都是危險。

    做起這麼大一個山寨,危險重重。如果讓淮安拿到確實證據,肯定會舉兵來犯。於是蘇希洵每年都有近三分之一的精力放在了擾亂視線的工作上,一忽兒在淮安散播黑旗寨是山嶽軍營的消息,一忽兒又散播山嶽各郡圍剿黑旗寨的消息,過往商隊不論是從淮安出發的還是山嶽出發的,一視同仁地打劫,只不過所有戰利品大部分都納入了岳上京的公庫。

    他現在在擬定一個計劃。既然匪兵不能長久,那麼就乾脆建立起真正的匪幫,春末開始就向全國招納婦女上山,兵丁們有了家眷,就不會老想著下山歸家了。

    門口被咯咯地敲了三下,蘇希洵說道:「進來吧。」

    門開處,走進一個墨綠裝束的少年,將一個包裹和一柄弓一個箭囊拿了進來,放在書案上道:「二當家,你要的東西我已經拿過來了。」

    來人是蘇希洵這兩年培養的一個貼身護衛,名叫阿剛。資質上佳,輕功尤其出眾,更難的的是,他在處置事情上比其他同年齡的人要有頭腦。

    蘇希洵回到案前,將茶盞遞給阿剛道:「我還沒喝,現在溫的,你潤潤口。」說完騰出手開始翻檢案上的東西,隨口問道,「沒被人發現吧?」

    「我辦事,您放心。我進去的時候,丁大哥都沒發現,在地窖裡擺弄他的寶貝藥物呢。至於那個女人,睡得很熟,沒發現她的東西被拿出來了。」

    「做得很好,你就在這裡坐一會兒,我看完你立刻送回去。」

    蘇希洵最後在包袱裡找到一張包得整整齊齊的紙,張開一看,是一封休書,下面簽有徐燦的大名,蓋了他的花押。

    休書的內容比較熟悉,他有點印象。最後恍然大悟地想起來,他曾經因葉雲清的要求寫了一封「休書」,那天夜裡還曾就休書該怎麼寫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他當時惡言惡語地說徐府二夫人要休書是看著過乾癮,哪想到居然被她弄了一份真的休書出來。

    他仔細查驗,看不出簽名花押有不妥當的地方,心想,也許是她把那份休書謄寫了,然後激得徐燦發怒,終於同意簽押了吧。

    他將紙張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信封。再看那件灰藍的休妻服飾,戶籍遷轉文書,通關文諜,全部手續都是備齊的,更覺得不可思議。看來是真真正正被休出府來了,可是為什麼臉上不見哀戚?反而好像很輕鬆瀟灑的樣子。真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一個女人。

    最後拿起那張長弓,發現弓身上還染有乾涸的血跡,因為融入了硬木纖維之中,清洗刮除不掉。顯然是經過一番惡戰的。

    他問:「阿剛,這把弓也是她的?」

    「應該是吧,我以前去丁大哥家裡,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弓和箭囊都是掛在那女人屋子裡的。」

    「……沒聽說過她還會用弓。」

    「我也看不出來,山上的女人比她粗壯多了,能用弓的也不多。」阿剛說。

    「總之,就先如此好了。丁叔丁嬸現在都不在,我們要多幫丁義照顧一下他家裡。」

    「二當家,您放心,交給我沒問題的。」阿剛說完,忽然想起一件事,皺起眉頭十分失望地說,「看來接了這個任務,我連下山都很難了。」

    「下山,下什麼山?」

    「山上防瘴的甘膽草已經用光了,桔梗也差不多的樣子,還有綠豆也需要進了。前些日子我爹還說要跟您報備,準備進淮安文廣郡收購一些。」

    春末至秋初天氣炎熱,是雁過山瘴氣最重的時節,每年都要儲備防瘴排毒的藥物。山嶽國雖然也產桔梗和綠豆,但總比不上淮安國的質優價廉,於是總要從山庫裡拿一些銀錢到淮安購入。

    蘇希洵點頭道:「你若想去也可以,想她一個女人,應當掀不起什麼風浪。」

    ***   ***

    早春將過,天氣暖得很快,寧非的冬衣馬上就要換下來了,這又是一件難事。她這兩天有點發愁,上了山之後,她找不到自己可以幹的事情,雖然身上還有幾片金葉子,不過山上的必需用品是定時發放分配的,有金子都沒處用。

    犯愁,真是犯愁,難道從今開始,她就要靠吃軟飯維生麼。丁孝脾氣再好,她都是會覺得心中含愧,前些日子天寒水冷,連衣服都是丁孝笑嘻嘻地抱出去洗了的。

    丁孝看出她心裡有事,這日早飯和她說道:「這幾天天氣暖和了,你氣色也比前些日子好很多。不過我不指望你能挑水打柴,這些活兒都是男人做的,你幫我抄錄一下藥名,做些分類整理就是。」

    寧非點頭道:「這活兒很好,要不我真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什麼了。」頓了會兒又道,「這幾天我覺得力氣回來不少,總是躺著坐著也不是事,沒病都要養出懶骨頭病來,等天氣再暖和些,連洗衣擔水的事情也交給我吧。」

    丁孝驚奇道:「換洗衣物交給你沒問題,可是擔水你能做得來嗎?」

    寧非說:「我在鄉下的時候可是做慣這種事情的,那時候用的桶比這裡的都大。」

    丁孝半信半疑:「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這麼辦好了。可不要到時候擔不起水哭鼻子,不過你要是在山道上摔斷了腿,我倒是能幫你正正骨,外傷骨傷我最是拿手。」

    「……丁孝,你真的很欠扁啊。」

    「欠扁?」丁孝疑惑著,不明白什麼意思,寧非別了他一眼,站起身收拾碗筷去了,留他一個人迷糊。

    丁孝與其「娘子」夫唱婦隨、和諧恩愛、舉案齊眉的事跡很快傳遍了整個山寨,不少人慕名而來。

    各行各業都有「農閒」、「農忙」之分。對於山寨匪徒而言,冬天是最最清閒的時候。淮安國的商人每到冬季就成了冬眠的青蛙,縮進窩裡不露頭,匪徒們成天無所事事,只能在大小匪頭們的調教下操練操練再操練,變得皮糙肉厚個個欠扁。

    整個冬天一過去,到了草木蓬生的春天,男人們就成了發春的公貓、發情的雄狼,四處躁動著叫囂著找點兒不同尋常的發洩點。

    那日大雨之後,丁孝金屋藏嬌的事跡早已風傳,現在再聽說那位「小娘子」每日必隨丁孝在場院裡分揀藥物,丁孝幫人配藥時則幫襯著記錄取藥,個個如打了雞血一樣的激動,紛紛前往丁孝家近距離一看究竟。

    寧非很有涵養地大筆一揮,將配藥單子錄好,對眼前的男人道:「你叫什麼名字?」

    眼前男人是個絡腮大胡的壯漢,鬍鬚還有捲曲,像極了傳說中的李逵,總之是個讓你一眼過去第一印象就是「此人吃麵必有麵條流落於其鬍鬚海洋之內」感想的人。

    該人坐在丁孝那邊的方桌前,丁孝還在翻檢他膝上的傷口,可是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直盯著寧非這邊,聞言,立時拋了個飛眼,生怕嚇著人一般放輕了聲音道:「鄙人尊姓牛,大名大壯。」

    丁孝目瞪口呆地道:「牛大壯你悠著點行不,什麼時候說話這麼細聲細氣,況且『尊姓牛大名大壯』,有你這麼說的麼。」
    寧非道:「是哪幾個字?」

    牛大壯捨了與丁孝爭辯,趕緊道:「很牛的牛,很大的大,很壯的壯。」

    寧非無語,半晌方道:「人如其名啊。」

    「那是當然!」牛大壯挺胸凸肚道。

    丁孝歎:「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剛和一眾年輕人趴在窗洞前往裡面看,一幫人樂呵呵地低聲議論:「丁大哥不老實,總是說什麼事也沒有,我看他們很合拍啊,正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樣子。」

    「就你喜歡掉書袋,丁大哥不是雞也不是狗,這麼說根本不恰當。」

    「不過……啊,淮安來的女人就是好啊,看起來多溫順,又安靜又乖巧,比俺家老娘強多了。」

    「小心別被你娘聽到,否則,哼哼……」

    「是兄弟就別賣我。」

    阿剛笑嘻嘻地和一眾小兄弟混在一起,心想,這女人很陰險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大家都被騙了吧。

    他現在是被蘇希洵委以重任,要負責觀察寧非是否有異常舉動,兼且聽說她不但勾搭上了丁孝,還與葉雲清有過非尋常的往來,心中早已存了先入為主的觀念,一心想揪出寧非的小辮子,為黑旗寨掃除一個隱患。

    如此觀察了幾天,寧非卻沒有任何異動,乖乖地呆在家裡,即使出去也只是跟在丁孝後面去認路而已,根本不可能與淮安來的細作有接觸。再過數日,在一個陽光充沛的早上,寧非突然提了兩個桶和一條扁擔出了門。

    阿剛住在丁孝家附近,聽到開關門的聲音就探出了頭,出乎意料,今日出門的居然是他緊逼盯人的女人,心中一跳,暗忖道:「丁大哥昨夜分揀藥物睡得很晚,現在都還沒起來,她特地早早出門,必有蹊蹺。」

    於是一路遠遠地尾隨在後。

    遮遮掩掩走到一個岔道,忽看到有人從叢林裡走出,正是蘇希洵。

    蘇希洵看見他就道:「阿剛,你做賊呢……」

    阿剛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蘇希洵略有所覺,順他目光看去,看見寧非倒提一把扁擔,手拎兩個木桶,一晃一晃地往山溪那邊過去。因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寧非不經意地回過頭,阿剛連忙對蘇希洵說道:「我在外面耍了一夜,要趕早回家。否則要是被我爹發現了,不打斷我的腿才怪。」

    蘇希洵笑道:「那還不趕快回去!」

    說罷,拎著阿剛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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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2:06:24
    第22章【壓寨奶娘的心事】

  蘇希洵拉著阿剛躲到樹木後,一巴掌拍上阿剛後腦勺道:「你小子行啊,撒謊越來越溜了,跟誰學的?」阿剛摸著後腦勺小聲道:「還不是跟您學的嗎。」

    「她今天怎麼出來了,昨天還聽說她不生事不鬧騰,乖巧柔順的。」

    「誰知道,看樣子像是出來擔水,不過就她那小身板子,不被壓塌了才怪。我想著,或許是因為她今日要有『行動』了。」

    蘇希洵疑惑道:「不能吧,她才上來幾天,能查到什麼啊。」

    「跟著她,到時候不就知道了麼。」

    蘇希洵自從上山後,就很少親自做這種偷雞摸狗一樣的事情。他在淮中京入皇宮盜藥時,照樣肆無忌憚地鬧得滿城皆知,現在不但躲得偷偷摸摸,並且跟蹤的對象還是個女人。不過他不覺得心裡有愧,反而興起了一種興奮。跟蹤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像是吃飯睡覺一般簡單,屏息靜氣放輕腳步隱藏身形,樣樣做得頂尖兒地好。

    寧非是真的什麼都沒注意到,她要知道身後跟了兩個尾巴,冤都要冤死了。今日出來的確不是有啥異心,而是想到江凝菲以前做童養媳時,每日必到河邊擔水回家,家中粗活重活一力承擔。這個身體現在如此不濟,如果加以鍛煉,也許能夠恢復往日的利索。

    還沒到山溪邊,聽到了潺潺的水響,其中隱約有男人發出掙扎般的唔唔聲。她想起丁孝囑咐的事情,停下了腳步,對山溪那邊喊道:「那邊有人嗎?」

    不多時,就聽到那裡傳來人聲:「是女人!快快快,你這混蛋,把我衣服拿過來。」

    寧非聽到此處,知道果然有人在那邊洗澡的,乖乖兒停在那裡不動了。阿剛看得拿不定主意了,也許真的是來擔水的,不然那邊都是山上的人在洗澡呢,她過去能和什麼人接頭?

    寧非等了不多時,聽到撲騰撲騰的聲音,一個頭髮上濕淋淋的並且衣服都沒穿整齊的漢子低著頭一溜煙般衝過去了,緊接著幾個漢子炸騰著從後面緊跟了上來,又笑又鬧,經過寧非身邊時,驚奇道:「這不是丁孝綁上山的便宜夫人嗎?」

    寧非看得有趣,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前面那人好像很羞惱啊。」

    幾個男人哈哈笑道:「他打賭賭輸了,按約定……」說到此處,互相間看了一眼,仰天大笑,不約而同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又怕寧非誤會,連忙有人補充道,「你放心吧,不是對他做了什麼壞事,真的,只是在他屁股上刺了幾個字,他以後回家給他家那口子給看到了,得笑到死。」

    「你說的什麼話呢,在大妹子面前哪裡能提那屁不屁的。」

    「不叫做屁股,那還能叫做什麼?」

    「要叫尊臀。」

    寧非乾笑著道:「我沒那麼大好奇心,只是看著覺得很有意思的樣子。」

    男人們看到她拿著水桶,有人問:「大妹子是來擔水的?丁家大哥也真是,這種活兒怎麼能讓你來做,桶給我們,包管立刻給丁孝的水缸裡滿得再裝不下水。」

    寧非道:「哎哎,謝謝了,我好不容易徵得他同意過來練練手。」

    眾男人咋呼著不信她還能提起兩桶水來,寧非無奈已極,只得任他們跟自己到了溪邊,讓他們看著自己裝了半滿的兩桶水,掛上扁擔兩頭,然後上肩。

    兩桶水乍一掛上肩去,還有些不適宜。江凝菲以前擔水是幾乎滿桶的,回到家中水都不潑,現在還是退步了許多。這種生活其實真的不錯。生活本來就是辛苦的,不同的是辛苦的是身體還是心靈,寧非是寧願累死自己也不願意再回到江凝菲以前那種生活的,成天鑽營著獲取男人的寵愛哀憐,簡直太痛苦了!

    寧非那個時代,有很多話本故事,有一個賢妻故事講的就是類似於江凝菲的,有個商人納了妾,正妻看著那妾覺得很不順眼,趁男人出去行商時尋由頭將妾重重責打了一頓。等男人回來,妾順從隱忍地什麼都沒說。忽然有一天,家裡遭了匪賊,妾指揮僕人圍追堵截,自己抄起棍子把那些匪徒打得屁滾尿流,眾人方知原來她武藝超群。妾備受讚揚,成就一段傳奇故事。可是這樣活生生地把自己給束縛在三從四德的框架裡,那個妾心裡是真正甘願的嗎?至少,江凝菲臨死前,終於生出了懊悔和疑惑。【感謝讀者xiaok5757幫助查詢,這個故事出自《聊齋誌異·妾杖擊賊》】

    男人們驚呼著:「看不出來!實在看不出來!」

    山上女人被寵得娘娘一般,還真少有挑得如此利落的。這時候想起丁孝不斷跟他們重複的「殺狼事件」,盡皆大驚失色道:「丁大哥說的莫非是真的?你一個人殺了兩頭狼嗎!」

    那日寧非一人對付六狼,後來丁孝只看見兩頭倒斃在附近的,也就這麼以為了。

    一人道:「丁孝那傢伙慘了,娶了個力大無比的娘子。」

    寧非無可奈何道:「他什麼時候與我結親了?我不過是一個棄婦,被他好心揀了回來。」

    「當真?丁大哥確實與你沒有關係嗎?」

    頓時引起更大的騷動,開始有人嚎著:「嗷嗷嗷,機會來了!」然後男人們歡樂地包圍住她,不斷地詢問她諸如年齡、生地、家中父母的情況。

    寧非一隻手穩著水挑子,一隻手捂額不語,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遇到類似的事情應該緘口不言,否則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男人們途中不斷要求幫寧非接挑子,最後惹得寧非停下腳步,忍無可忍地道:「求求你們少折騰我吧!」

    阿剛看得有趣,低聲對蘇希洵抱怨道:「以前哪見過那些傢伙這麼積極,態度全都不一樣了。」

    蘇希洵則是滿懷感歎:「果然,非常有必要招許多女人上山啊。」

    阿剛憤怒地說:「被他們這麼一鬧,我們還跟什麼呀,沒戲了。」

    蘇希洵拍拍他的肩膀道:「出去吧,躲著做什麼,沒必要躲了。」說完拉著阿剛出了林子,從石階過道上趕上去。

    不多時有人看到了他們,前面圍著寧非獻慇勤的男人們紛紛道:「二當家早。」

    寧非聽到這一連串的問好,先是一怔,轉頭看時發現是蘇希洵,頓時不知道當如何反應,私心底下肯定是很不待見這個舉止輕薄的男人的,但是丁孝好歹算是他的手下,她又是托庇於丁孝家中的,正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她想自己好歹是個成年人,應該用成年人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因而暫且壓抑了厭惡,向蘇希洵問了好。

    蘇希洵越發感到訝異,一路上找不到話題,只得問道:「你擔這兩桶水不覺得重嗎,要不我幫你提一下吧。」

    「謝過二當家,寧非習慣的。」

    「……」

    有蘇希洵壓陣,那幾個大男人不敢造次,才到岔道口就紛紛找借口離開,離去時不忘對寧非大拋飛眼,有人殷切要請她閒暇時到屋中坐坐,並以性命保證「絕對不會做出非禮之舉」。其餘人均笑道:「你的性命?那是什麼玩意兒,寧妹子要那種玩意兒有什麼用!」

    聽到這種亂七八糟的對話,寧非連身後跟了個催命鬼都忘了,跟著笑起來,與他們揮手告別,重新挑起擔子時看見蘇希洵居然還沒離去,瞬間繃緊了身上的弦。

    此時只有她和蘇希洵,連阿剛都被一眾粗壯漢子嬉笑著拉走了。

    寧非眼角餘光瞟見的確是沒人,岔道口被一人多高的茅草遮得密密實實,大概叫破喉嚨都不會有人過來了,立時說道:「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求你放過我吧。」

    蘇希洵訝然道:「放過你什麼?」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前些日子輕薄她的事情,頓時緘口不言。他訥訥了片刻,忽說道,「我記得你從淮中京帶來一些丸藥,怎的沒吃?」他也是前些天翻看寧非的包袱沒找到,可是看她氣色又不像調理過的樣子才問的。

    寧非一愕:「你翻看我的東西了?」說完沉默,檢查她隨身所帶的東西是必然的,她能夠理解。可是感覺還是很不好。寧非心情不好,臉上自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長相雖然是年輕,可也能讓人產生「此女不好惹」之感。不是那種虛張聲勢實則色厲內荏的,而是確確實實讓人覺得再說下去或許雙方都會難堪了的。

    一時間氣氛更是冷凝,兩人相顧無言,最後蘇希洵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自己走了。

    蘇希洵以前是以精力旺盛而聞名,除了處理自己負責的事務外,常常連葉雲清的部分一併承擔起來,以至於在山寨裡有了「壓寨奶媽」之稱。雖然他曾經以雷霆之勢鐵血手段鎮壓過數次,總是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

    就算公務再繁忙,每日所佔時間最多不過一兩個時辰,剩下的精力就都放在好好操弄山寨兒郎上面了。這些天,剩餘的精力似乎有了其他的轉移點,心裡像掛了什麼東西放不下來。

    寧非絕非美色,並且蘇希洵也是對美色沒有興趣的人。只是幾次見面的情況都很特別,想起那種潛藏針鋒的感覺,心情就止不住高昂激盪。

    這種症狀愈趨嚴重,終於有一日,蘇希洵憤而一拍書案,將文書推開,起身大罵幾句粗口,繼而小聲疑惑道:「莫非是染了欠操的病症不成?這可得好好看看。」

    門外的嘍囉聽到,嚇得一個踉蹌,趕緊拿樁站好,免得被殃及池魚。

    蘇希洵心事忡忡的樣子很快在山寨裡傳遍了。

    有人說他常常吃著飯,筷子伸出去半天都沒夾上一根草來,凝立在半空一動不動,像是在練武林絕學「筷子功」;有人說他出去遛鳥,有時候把鳥放出去幹脆就不收回來了,一個人站在山頭吹風發愣。有人說他常常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深山老林裡狂奔一通,殺得滿山野狼苦不堪言。

    當事人對這些傳言聽而不聞,弟兄們問他究竟在發什麼瘋,他高深莫測,笑而不言。

    ***   ***

    時值陽春三月,草木蓬生。淮安和山嶽的行商們開始了一年中最為繁忙的往來,山寨買賣的旺季終於到了。

    這日天剛亮,寧非就被屋子外面的一陣喧嘩吵醒。丁孝的屋子接近後山,清晨時分少有人來,一般到了晌午才會陸續有傷員前來要藥。這倒是不尋常,外面似乎來了不少人,壓低聲音的說話裡還夾雜了偶爾的金屬碰撞聲。

    過不多久,聽到丁孝在叫她,忙從床上爬起身來,粗略圍了長裙和短圍裙,拉門出去。

    看時方知有十數名粗壯漢子包圍著丁孝在說話,那些漢子身披牛皮甲,腰扎籐編裙,腰帶上掛著或大或小的砍刀,手臂上面孔上都抹了泥巴,顯得灰乎乎的。丁孝比那些漢子都矮了一個頭有餘,努力從人群中探出頭來對寧非說:「你接一下手。」

    寧非走過去,人群趕緊自動讓開道路,丁孝終於把手裡的野菜交給她:「我有事要出去,這是方才出去摘的,你洗剝一下,我中午回來炒。」

    寧非疑惑地一圈看過去,眾漢子皆是面帶笑容,半干的泥灰撲簌簌地往下掉,剝蛋殼一般露出鮮嫩的皮膚,連忙收起笑臉抱怨:「糟糕,又得重新塗泥巴。」

    「你們這是準備去做什麼,塗得滿面泥灰的。」

    這些日子的相處,人人都知道丁孝屋子裡養了個好脾氣大力氣的姑娘,牛大壯恰巧也在裡面,對寧非說道:「寧妹子別擔心,我們不是把他押去見阿妹,不必擔心他會見異思遷。實在是咱們今天的生意有些……有些那個困難,請丁大哥給我們壓陣呢。」

    旁人幫腔說:「葉大當家不日即歸,咱們要干幾單大的給他看看,省得他老以為山寨缺了他不行,成天屁顛屁顛的瞎威風。」

    寧非答應道:「葉大當家要回來了麼?不過你們沒必要解釋,丁孝爹娘都為他婚事老操心了,要是他主動看上哪個阿妹就好了。」

    丁孝哭臉道:「我有爹娘看著已經夠麻煩的了,現在還多了個阿姐似的人物,明明比我還小,卻成天惦記我的婚事,苦死我也!」

    眾人又笑,再落一地泥灰不提。

    丁孝臨走囑咐:「廚房的柴禾正好用完了,我都忘了劈。如果我午前沒回來,你就去阿剛家吃飯,他飯菜做得多,吃不完也要倒去餵豬,多一雙人用的筷子沒問題。」

    寧非連連點頭。
    「記住啊,別自己亂弄,劈柴不是開玩笑的,別把你自己腳丫子劈了半塊去,我再能耐都治不了。」

    漢子們笑道:「行了,丁大哥,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在寧妹子面前說得如此鮮血淋淋,都不怕把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給嚇著。」說完連推帶哄地把丁孝拉走了。

    寧非站在曬藥的場院上,總覺得丁孝似乎忘記了什麼東西。過不多久,果有一賊頭賊腦的小子從丁孝被押走的方向匆匆跑來,對寧非躬身問個好,將掛在樹丫上的藥囊給提了,撒丫子奔跑回去。

    山寨、土匪……隨丁孝山上至今,住得越發習慣,今日方有處身於匪徒中的自覺。寧非抓著手裡的野菜,想想,還是先到後院劈柴去吧。

    日頭漸漸升高,寧非將一個院子的家務都做完了,始終不見丁孝回來,心中不由有些發急。丁孝的武功如何她是沒見識過,可是匪徒所做的營生聽說已多,黑旗寨在淮安的名氣大,她入寨之前都以為個個都是身高兩米、腰如酒桶、膀若磐石的阿諾施瓦辛格樣。今日一見,雖然有點參差不齊,好歹還算是質量過硬,丁孝往裡面一站就成了扎堆巨人裡的小矮人,想不擔心都不成。

    這邊不比她所在的時代,發個燒感個冒都能夠弄死人,被銳器弄破點兒皮都很可能感染了破傷風不治身亡。丁孝自己是跌打大夫,可他要是自己出了事,現場還有誰能去照顧他。

    一直等到了正午,都沒回來。白米粥熬成了粥糊,撒了野菜芽兒進去,白白綠綠的煞是好看,可仍然沒見人影。

    寧非蹲在灶台前心神不寧,等灶火都變成了柴灰,依然沒個聲響。

    寧非坐在屋子裡,水缸的水也挑滿了,柴禾劈好了,廚房弄乾淨了,沒事可幹。忽然屋子外遠遠傳來著急的叫喊,越來越近,寧非驚得站起身,耳中聽得分明,是阿剛在叫救命。

    她急急開門出去,外面恰是陽光燦爛,甫開門就被照花了眼睛,好不容易漸漸能看清了,方看到阿剛從山道上繞來,身上俯著一人,不知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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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2:06:45
    第23章【追風逐影過山門】

    阿剛未將人扛到近處就大叫道:「丁大哥呢,叫丁大哥來!」他身後跟了幾個聞訊出來的男人,一群人簇擁著來到丁孝排屋的前面。

    寧非趕緊讓出自己居住的屋子,讓阿剛將人放下。待看時,是阿剛的爹,因平素常常四處打柴供應各家,山上都叫他打柴老焦。

    此時見他臉色紅白相間綮綯綻網,銆銌銊銨眼眸血腫,嘴角紫漲,阿剛氣喘欲死,仍不忘問:「丁大哥呢?」

    「今日恰巧不在,你爹這可是中了蛇毒?」

    阿剛急得話都說不出來,喉頭上下顫抖,一張臉憋得紫漲,兩眼泛出水光來。後頭有老人替他答了:「山上毒蛇多,老焦自己都會治幾種常見的蛇毒,今日居然這番淒慘樣子,恐怕是遇見了金線大王。」

    「金線大王?」

    老人道:「金線大王乃是山上特有,平時十分難見。成蛇僅有拇指粗細,通體漆黑光滑,唯有頭尾環繞三條金絲,因而得名金線。它劇毒無比,普通眼鏡王蛇都不是對手,因而有大王之稱。」

    阿剛一步上前,揪住寧非的前襟哭道:「父親已經處理過了,還是無法阻住毒性上延。山上只有二當家和丁大哥能治,二當家今日下山迎接大當家去了,唯有丁大哥能夠救命。」

    寧非眼見床上躺著的男人扭動掙扎,似乎渾身劇痛無比,偏偏喉嚨水腫,發不出聲音。跟著焦急,將丁孝的去向說明了。

    老人說道:「牛大壯他們今日是要劫一批從山嶽前往淮安的錢貨,約是在西邊山腳。我聽我兒說過,只需沿西邊山道下去就是。」

    寧非道:「多久的腳程?」

    「快的話大約一個時辰。不過那是按照牛大壯他們來算,我們這些不會輕功的,只有慢慢下去,約要走上大半日。」老人忽而大喜道,「阿剛,我記得你輕功曾得二當家贊為上佳,可以自去求救。」

    寧非往阿剛身上看去,他身上衣衫多被泥土污損,兩膝更有破口,恐是方才背負父親上山求救太過心切,以至於連路都沒辦法顧好。阿剛雖然意動,但眼見父親狀況不穩,唯恐在自己離去時嚥氣,而自己竟不能盡孝於老父身旁,兩眼含淚,進退難擇。

    阿剛還是少年,站在寧非面前略矮些許,抬眼茫然地看著寧非,樣子極其可憐。寧非咬牙道:「騎馬要多久?」

    「什麼?」老人問。

    「騎馬,不會輕功,可以騎馬下去。」

    老人面有難色:「山道崎嶇,控馬技術極好才敢騎馬上下。在場眾人恐怕沒有辦法騎馬下去。」

    寧非道:「我問需要多久,沒問有沒有人會騎馬。」

    「這個不知,應該不會很久。」

    寧非抓起阿剛的手,他還握著她的衣襟。她道:「你在此照顧父親,我代你去找丁孝就是。」

    說完轉身出門,來到馬廄,正見有丁孝的卷毛黑騾和自己的棗紅大馬。西邊山道步行下山約有半日,得牽了這兩匹坐騎出去交替使用方可速達山腳。

    她將毛氈往騾馬身上各搭了一塊,心想山道崎嶇,難免有點磕磕碰碰的,江凝菲的騎術算是頂尖的,但也要防個萬一,尋來布條往騾馬胸前腿後簡略做了捆紮,算是能夠固定雙腳的蹬子。

    牽馬出去時,聽到阿剛在屋前叫她道:「山道上有明崗暗哨,沒有許可,是不會放你過去的。」說著將一塊腰牌掏出遞給她道,「這是我的腰牌,可通山上七關,但到山下兩關,或許……」

    寧非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說不得,通不過難道還打不過了?」甩韁進屋,伸手取下牆上長弓箭矢,拿了一個牛皮水囊,方回去翻身上馬。

    阿剛等人見她如此氣勢,飛身上馬的姿勢更是熟練得如同翻掌之功,俱是驚訝無比,寧非早已打馬下山去了。

    ******

    丁孝曾說阿剛從小沒娘,全靠一個爹給拉拔大的。阿剛那孩子平日沒少在丁孝身邊徘徊,或許是缺人疼的緣故吧。今天出了這事,那孩子方寸全亂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寧非也認得阿剛爹,平時多靠他從山裡打了柴過來給丁孝備著。阿剛爹是個老實人,山上山下的跑,面上老得都能開出花了,辦事熱心,山上人都很待見他。有時在深山裡遇到了好的藥苗子,都會小心翼翼連土一起挖了,擱背簍裡帶給丁孝。因這一層關係,看到被毒蛇咬傷的阿剛爹,寧非不能不急。

    她人瘦身輕,伏在馬上幾如無物,棗紅馬在階梯上縱躍自如。她不過一條厚毛氈,猶能感覺到□馬匹肌肉伸展收束,手中牽了卷毛黑的韁繩,那頭騾子很溫馴地跟隨她一人一馬縱躍向下。雁過山高不過兩千米,而西邊山道也至少要走七八里地。寧非一路下去,多是石鋪的階梯,馬匹下行更為不易,難怪老人會說騎馬下山需要極其高超的馬術。

    江凝菲身處徐燦府上時,對於行軍打仗略有耳聞。當世還以步兵為主,淮安國每次出戰,均有戰車數千乘,其作用只是為了打亂敵軍步兵方陣。正所謂「衝陣者戰車,殺敵者步兵」。而騎馬打仗更是少見,徐燦曾對江凝菲描述戰場情況,只說騎兵都是騎馬到了敵軍軍陣面前,當即下馬揮刀作戰,無人於馬上直砍直殺。究其原因,蓋因時人騎馬均無鞍韉馬鐙,在馬上無法固定自己,無法調換姿勢,控馬尤其艱難。

    寧非在馬身胸前肋下束了布條,雙腿插入進去,如此下山既快且穩。山上不乏明崗暗哨,看見她居然能夠縱馬下來,均覺得驚異之極。路上遇到多少個崗哨都不記得了,所幸阿剛的腰牌是挺好用的,再加上寧非粗略一說,大家都催促她趕緊往西山趕,有的地方還出人將她引到下一個崗哨去才返回。

    太陽過了天中漸漸西偏,山裡面的空氣是潮濕而悶熱的,寧非身上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最裡面一層衣裳濕了,風都吹不幹。她漸漸支持不住,眼前的坡道飛快地倒退,變成了一格格震盪著的場景,額頭鬢角除了許多汗,可是留不住,一忽兒就被顛簸的馬匹給蕩掉了。
    快到山腳時,終於再度被人阻住。

    寧非轉過一個山角,隱約注意到十丈開外就有一個半人高的竹架子,形狀類似民國時期的三腳柵欄,還沒到近前,跳出幾個身著墨綠短打的大漢,手上皆持有精鋼砍山刀,大喝一聲:「婦人,往哪裡去!」

    此處道路狹窄,閃避高懸,確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遇到險情,幾個大漢殺不了多少敵人,卻能在敵人破關之前發出警告。寧非左右顧盼,發現附近的確還有零落的山洞或樹屋,應當還有其他寨眾在此居住。現在日橫當空,可能正在補眠。

    她勒緊韁繩,雙腳夾緊馬腹,棗紅馬停了下來。一個粗眉大眼的方面大漢走上前,從旁扯住韁繩問道:「這位妹子往哪裡去?」

    寧非道:「敢問這位大哥,今早是否有一隊人從山上過,要去西路『做買賣』的嗎?」

    那漢子道:「有。」

    「丁孝可在裡面?」

    「丁先生也在裡面。」那漢子道,「你找丁先生有事?」

    寧非大喜,頭一段路無人帶領,她生怕自己選錯了岔道,現在終能鬆了一口氣。她生怕阿剛爹撐不過去,三兩句話把事情說了。那漢子半信半疑道:「阿剛爹我見過一兩次面,但山下不同山上,此處乃是攻山要衝,隨意不得出入,你有沒有通關的文書令牌?」

    寧非遞過阿剛的腰牌,半忐忑地道:「只有阿剛借與我的腰牌。」

    漢子反反覆覆地翻看後交還與寧非:「腰牌的確是真的,阿剛是二當家身邊的人,可是即便是他,平日上下出入都要攜帶出入文書作為憑據。莫說是你,就算阿剛今天親自來此,沒有文書也是下不了山的。」

    眼見怎麼說都說不通,寧非心急如焚,她並非是無理取鬧的女子,也不會認為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要圍繞她來旋轉,山上山下採用兩套規矩的確能夠嚴防奸細,幾個守關漢子如此堅持並無錯誤。

    但是阿剛爹呢?難道都已經到了此處只能折返了嗎?

    寧非抬頭看看天色,也許只過了一個時辰,也或許已經將近兩個時辰。她心裡忽然出現一種無力感。如此拚命有什麼用,就算丁孝回去了,阿剛爹是否還活著都是個問題。

    眼前那名守關漢子又在要求通關文箋。

    寧非逐漸平定了呼吸,從山上下來換了兩次馬,她已經很累了。累又怎麼樣呢?更累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她搖頭道:「那我不過去了,阿剛爹死了就死了吧。」她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說了幾句阿剛爹的慘狀,又歎道,「天可憐見的。」

    幾個守關的漢子頓時心有慼慼焉一般說不出話。

    寧非道:「或者誰能下山去告知丁孝此事,讓他速速回來。」

    漢子面有難色道:「我們都是輪值在此,不能擅離崗位。」

    寧非笑道:「寨裡真是紀律嚴明。」她其實也就這麼一說,並無打算讓他們前去,這幾個漢子再強,腳程也及不上馬匹。

    她說完,騎上丁孝的卷毛黑,掉頭似要返回山上。

    與她說話的漢子狠狠咬牙,說道:「妹子安心上去,我替你下山。」

    寧非回轉騾頭:「你的腳程可及得上馬匹?」

    「雖然相去甚遠,但黎守三願意奮力一試。」

    寧非仰頭望天,忽問道:「此處關隘叫做什麼?下處關隘叫做什麼?」

    「此處名曰松樹門,下行半里就是下水獺。」

    寧非笑道:「如此就多謝了。」

    話音方落,卷毛黑突然撒開四蹄,從山道上奮力躍下。

    黎守三見狀大驚,急切間探手去取寧非,哪料到她居然身子一歪,倒臥於卷毛黑的身側,晃眼間從他身邊掠過。

    寧非大喝道:「棗子跟上!」棗紅馬無人騎引,跟在她後面起步奔跑,

    阻擋在山道上的三腳竹馬雖有半人多高,但那主要是為防山下的突破,卷毛黑算是騾子裡的神駿,臨至三教竹馬前奮力躍起,硬是跨了過去。棗紅馬身無負重,瞬間跟上,速度奇快,端的是如影隨形。

    幾個大漢初時因心有愧疚,對於寧非的突破反應不及,他們哪裡知道那一番對話的末尾,寧非字句誅心,都是在轉移他們的注意力。等她衝了下去,眾人面面相覷,忽有人發一聲喊:「她過去了!」才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手忙腳亂地舉起報警銅鑼,空空匡匡地一通狂敲起來。

    這就是山下的第一個關口,因為有阿剛的腰牌讓他們放鬆警惕,過得算是順利,下兩關必不好過。

    寧非不知道她這樣會引來什麼後果,她的身份本來就夠尷尬的了,弄出這場亂子,她的立場肯定更尷尬。據說山上紀律嚴明,肯定會受到非常嚴厲的處罰,也許拋山,也許沉塘,阿剛爹能不能得救還不確定,她自己沒救了卻是確定得了的。不論在哪個世界,寧非總是為自己找麻煩。但是她認了,這樣的人生充滿了危險,隨時面臨絕境,會被大多數人評價為不幸的人生。可是寧非覺得,如果不這樣就不是她了。

    面臨什麼樣的處罰到時候再說,大不了告知丁孝後立即離開,連給山上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什麼事都不做,眼睜睜看著自己認識的人死去,今後肯定不會幸福。

    胡罕是下水獺口的關長。下水獺將近平原,因坡頭連接平原部分形似正在潛入水下的獺頭,故有下水獺之稱。黑旗寨中,各個山頭各有山長,山上山下則分有關長。從山地進入平原的關口乃是最被看重的要衝之道。接近山腳的關長必須每年一輪,以防混入奸細內外接應。

    胡罕接任下水獺關長之職近歲,年中就要交接述職,值此時節更為小心謹慎,不願出任何問題。他聽到松樹門關口的鑼聲立即從樹屋裡出來,看到自家弟兄都在關口前嚴陣以待。

    松樹門據此約有半里余,鑼聲穿透層層疊疊的灌木枝葉,從上往下傳來,而人聲隱約模糊不能辨知。過不多時,終於看見狹窄的山道上,一個女子縱騎狂奔下來,身後緊隨一匹紅馬。

    眾弟兄大喊道:「停步!」

    寧非高高舉起阿剛的腰牌,彷彿那就是聖旨綸音,大喝道:「松樹門示警:松樹門混入奸細,山上內亂,著我下山通報二當家!」
    眾人先是一愣,寧非已經擦身而過。

    胡罕忽想到「上當了」,連喝:「扯緊絆馬索!扯緊!」

    空蕩蕩的絆馬索刷一下從地下彈起,在半空裡繃得死緊,繩索上的灰塵在陽光下抖落,恍如消散的金粉。

    如果再早一線光陰,寧非就是落馬摔傷的下場。

    然而,晚了畢竟是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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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2:07:08
   第24章【隔山相望人不識】

   葉雲清憋悶了好久,終於能夠長出一口氣,他看著屬於禁軍的紫金色旌旗沒入了濃密的叢林小道裡,轉回頭來,看向自己的弟兄們。比起岳上京那種地方,還是黑旗寨適合他,這邊才像是人呆的地方。

    黑旗寨和皇家禁軍,就像涇水與渭水,旗色分明互不交往。他遠遠看著蘇希洵率了一隊人馬在另一邊等候,策馬迎上,大笑道:「弟兄們,葉雲清我回來了!」當真有「胡漢三我回來了」之猥瑣氣勢。

    他策馬行到近前,雙目膠凝似的黏在蘇希洵身上上下打量,終於咧嘴一笑,張開雙臂在馬上給他來了個凶狠的擁抱。

    蘇希洵顯然是被他的怪力弄得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掙扎開來,葉雲清出清霉運一般舒眉展目地說道:「還是雁過山好,在那倒霉地方簡直把我嘴巴淡出鳥來。」

    蘇希洵才道:「我以為你很是失望,回到這個只有臭男人的地方。」

    葉雲清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呸!那邊還都是臭女人呢。」

    蘇希洵問:「據說陛下要為你指婚,派了一堆彩描卷軸,你看得樂不思歸。」

    「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連京城三大名花的尚坤將軍獨女都位列其中任你挑選,你居然還嫌不滿意?做人不能太離譜,否則會遭天打雷劈啊!」

    蘇希洵帶來的十數人都是各山頭的山主,對葉雲清的身份知根知底,聽聞兩人的調侃,哄然大笑,連連咒罵葉雲清做人太離譜。

    還有人說:「二當家身在千里之外,京城裡面什麼動靜都打聽得一清二楚,連陛下派給老大的畫軸裡有什麼人都打聽到了。」

    葉雲清道:「他要是沒有這點能耐,能當上咱山寨的老二嗎?」

    蘇希洵微微一笑,一馬鞭抽在馬臀上:「你才是老二。」老二這個詞語在許多地方都是罵人的黑話,指的可是男人身上的某部分器官。眾人聽到都樂了,趕緊拍馬跟隨上去。

    葉雲清目光銳利,在人群中發現一個黑面漢子,驚奇道:「習黑,你不是回家討老婆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

    那個黑面漢子臉上微紅,乾咳數聲沒有說話。

    旁邊有與他交好的男人替他道:「那婆娘嫌他皮黑貌惡,跟一個小白臉跑了。」

    葉雲清同情道:「這樣也好,省得拜過堂後,給他戴了綠帽子。」

    眾人均忍笑不言,追在葉蘇二人身後快馬加鞭往山上趕。奔過一程,葉雲清發覺無人答話,後知後覺地道:「莫非……被我說中了?」

    「老大英明!習黑與她拜了堂,不過月餘,就與那婆娘和離了。」

    「真是豈有此理!」葉雲清大怒。

    「老大莫氣,那婆娘自知理虧,嫁妝都沒帶走,還白白贈與習黑良田百畝,自願為他修繕祖墳。」

    葉雲清想想,歎道:「習黑,你多結幾次親,定能趕上京城首富。」

    「老大你瞎想呢,再結多百次親,也不夠京城蘇家九牛一毛。」說到這裡,那人忽覺說錯了話,趕緊對蘇希洵道,「是我錯,突然就提起那一家了。」

    蘇希洵笑道:「你還當我是十年前的毛頭小子嗎,哪能一聽到那一家就火冒三丈的,以前是我沉不住氣,現在你們放心說話就是。」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蘇希洵又補充道:「這些話也就只有我們幾個時才能說,大家都是一撥上山的,都算知根知底。對外,我是不願意使人知道我與那家有關係的。」

    「曉得,二當家放心。」

    山風拂面,充滿松脂的馨香。葉雲清渾身舒暢,正是一行人正到近山,忽聞密林裡隱約傳來兵刃交擊之聲,葉雲清抬起手臂,身後諸人立時抽緊馬韁,駐足於當地。

    眾人仔細傾聽辨別,不片刻都瞭然地笑了:「看來是自家兄弟在做營生。」於是復又前行,再過了將近一里,聲音越來越大,其中不乏呼喝之聲。

    葉雲清詢問地看向蘇希洵,蘇希洵答道:「今日從雁首山上派了一隊弟兄下來,領頭的是牛大壯。」

    葉雲清露出懷念之色:「許久沒有見他,這些日子他可有闖禍?」

    蘇希洵歎道:「牛大壯長進了,但是山上卻多了更能闖禍的人。」

    「哦?」葉雲清疑惑地問,注意到身周諸人相顧竊笑,更是疑惑。

    其中一人說:「老大你都不知道那人在山上有多麼風光,咱第一次見她就是在山上,嚇得多少弟兄屁滾尿流。」

    葉雲清轉向蘇希洵道:「你又招納哪位高手前來助陣?」

    「沒有。」

    「既然沒有招納高手,怎會將山上兒郎嚇得屁滾尿流!」

    蘇希洵直直地看著葉雲清,良久不語,最後總結道:「在這裡說話不方便,你回去見到人就明白了。」

    一邊說,眾人一邊穿過一片格外茂密的闊葉林。百年樹齡的雨林榕枝幹粗大,橫出半空的枝椏掛滿絡腮大胡似的根須,葉雲清撥開氣須,戰場展現在眼前。

    不能不說此處是十分利於埋伏的要地,選在此處伏擊,證明帶隊的牛大壯在他不在的時間裡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過此刻戰局已定,被劫的商隊不過苟延殘喘。

    葉雲清一看便知商隊是從山嶽出發前往淮安的,車廂翻側在地,一些不甚結實的木箱碎裂,散出川中所產的麻紙來。葉雲清看向蘇希洵:「這批貨該不會是你特別指定的吧。」

    川中麻紙價格高昂,所用材料乃是川中獨有的亞麻,揉搓成細絲後在絲網上慢慢積澱,揭下來時柔如布帛,韌不能撕。眾人都知道蘇希洵有那麼一點兒小毛病,遇到文房四寶就會心癢難耐,故而葉雲清有此一問。

    蘇希洵道:「麻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正說著,身後諸人奇道:「怎麼丁家老大也下山了?」

    蘇希洵定睛看去,果真見到了丁孝。他記得自己簽發下山文卷時,寫明了下山人數,現在居然多了個丁孝,不知道是誰偷懶沒來,或者是山上戍守疏忽大意,沒有清點人數,不論事實真相如何,都在說明一個問題,寨中紀律需要再度提上日程了。

    話說丁孝站在戰場外圍觀戰,自己並不出手。這個商隊比起以前所見商隊人數眾多,並且重金請了山嶽金錢鏢局的總鏢頭壓陣,的確是難啃的骨頭。兩撥人馬相遇才頓飯時間,商隊半數人染血,而黑旗寨寨眾身上也血淋淋的不好看。

    只有在有人出現險情時,丁孝才出手相助,或是於遠處投石擾敵,或是乾脆出劍近身截殺。他是旁觀者清,往往出手必有傷亡。偶有鏢師不勝其擾,返身前來狙殺,都被牛大壯怒吼著驅趕寨眾前來截擊回去。

    他專注地觀察戰場,忽覺得渾身不對勁,往異常處看去,方知居然是葉雲清與蘇希洵一同回來了,正要出聲招呼,見到葉雲清揮手阻止,對那邊點頭,繼續默然旁觀。

    葉雲清怪道:「將近一年沒見到丁家老大,怎麼覺得他變化頗多,現在連神情都溫柔多了。」

    一人哂道:「家裡娶了女人,能不溫柔才怪,都透出水來了。」

    葉雲清大驚。

    蘇希洵別他一眼:「回去還有你更驚怪的事呢。只希望你得知真相後,不要對丁孝痛下毒手。」

    「我和他無冤無仇,親近還來不及,怎會痛下毒手。」

    蘇希洵沒好氣地道:「世上就是有好人,別人給你戴了綠帽子還在感恩戴德的。」

    習黑正在喝水,聞言一口氣不通暢,嗆得臉都黑裡透出血紅,蘇希洵閉嘴不提,他算說錯話了,誰讓習黑也是個被戴綠帽的。

    一行人正替習黑感到尷尬,從西山下水獺處遙遙傳來告急鑼聲,引得眾人抬首張望。

    ***   ***

    狹窄的山道將至盡頭,兩面高聳的古木枝葉忽然盡去,寧非終於脫離了山地密林。自此而下再不是狹窄獸徑或是階梯,都是泥土坡道。

    眼前頓時開闊,面前是道十餘丈的矮崖。寧非臨崖勒馬,極目眺望,斷崖處往谷間平原方向一片開闊,濃綠的樹冠連片,如同起伏厚重的波濤。她看到崖下不遠處的林蔭間偶有雜色衣角出現,聽見兵刃交擊之聲。

    身後追兵不少,與騾馬速度相去甚遠,被她遠遠地落下,猶自不甘心地追趕。寧非忽而一驚,聽到後方有馬蹄足音,顯是那些人披掛上馬追趕過來。

    她再換一次坐騎,空出了卷毛黑,用力一抖韁繩,棗紅馬撒開四蹄從土坡上奔下。此際視野開闊,她縱聲大喊:「丁孝!」

    丁孝身處戰場外,一干人等叮叮噹噹的打得甚為熱鬧,他恍如不聞,不時拖出戰場裡受了重傷不能動彈的漢子,就地施救。不一會兒,也有寨眾自覺在他身邊圍起一道人群,阻止亂事殃及到他。

    丁孝正為一個傷員捆紮布帶止血,忽聽有人在叫喊自己的名字,一時間分辨不清從哪個方向傳來,傻愣愣地左右顧盼。

    對面的葉雲清道:「我怎麼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丁孝的名字?」

    從人答曰:「老大您沒聽錯,是有人叫他呢。」

    葉雲清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聽到的居然是個女人的聲音。」

    「老大,的確沒錯,丁大哥家裡養了女人,他偷偷跑出去大半年,帶了個伶俐妹子回家。」

    蘇希洵不解地望向下水獺方向,疑惑道:「沒有下山文書,她是怎麼下來的?」告急鑼聲一陣響過一陣,蘇希洵大驚道,「莫非是一路闖過來的!」

    葉雲清愣了片刻,驚喜之極:「丁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找了位女俠上山麼。看他性子柔柔弱弱的,以後被欺負了怎麼辦。不過不管怎樣,能夠一路安然闖關至山下,可見此女武藝高強且耐力驚人,以後可培養為我黑旗寨一大戰力!」

    蘇希洵聽他越說越離譜,尤其自己還是知道事實真相的,暗忖:「老葉妄想症越發嚴重,得好好治治。」又想,「聽聲音很像是那個女人,但就憑她那樣子……不可能的吧……」

    道路好走,棗子不斷加速,到後來,幾乎四蹄離地一般。寧非身體緊貼馬背,眼前一花,再度從空闊的山道進入平地的密林。她縱馬往聲音傳出處馳去,終於看到正在四散奔逃的商人,然後是攜帶不及而散落地面的貨物,於是到了黑旗寨寨眾與鏢師打鬥的地方。

    地上傾側的馬車與貨箱造成了一定的阻礙,寧非稍微放慢速度,快速地掃視戰場,復又叫道:「丁孝,再不出來就死人了!」

    丁孝終於看到了她,大驚失色,眼見一個鏢師似乎將她認定為女匪,舉刀要砍,失聲叫道:「小心!」

    寧非撥轉馬頭,腳踝扣緊束於馬身上的布條,右手所執長弓惡狠狠地揮出,抽擊在鏢師的臉頰上,辟啪的清脆嘹亮,宛若抽了人家一個大耳刮子。

    鏢師眼前頓時黑暗,被抽得昏頭轉向。他長這麼大,規規矩矩的站馬步練膂力,好不容易成了獨當一面的鏢師,可什麼時候見過如此詭異的兵器,寧非手中長弓尚未上弦,弓身硬木是直愣愣的挺著的,比起金環砍山刀尚要長出一臂以上,一次抽擊就把人推出了攻擊距離。

    寧非不敢多趟渾水,眼前這群野男人們是打打殺殺的行家,在他們面前,江凝菲是個規規矩矩練騎射的丫頭,寧非自己也只有頭腦和反射神經比較好使。繞指柔能夠以柔克剛,靠的絕對不會是硬觸其鋒,而是要審時度勢,避免以己之短遇敵之長。

    她看準了亂鬥間隙,策馬一步步往丁孝處靠去,一邊喊道:「阿剛爹遭了金線大王的咬,你快回山上!」

    在場眾人無人不識得阿剛爹和寧非。帶隊的牛大壯尤其對寧非倍感親近,他揮舞大刀,連劈兩個要去找寧非麻煩的鏢師,叫道:「寧妹子快帶丁大哥走,這裡不需要他了。」

    丁孝看向地上躺著的五六個傷員,頃刻裡感到難以決斷。金線大王之毒極其特殊,被咬者能活半日左右,他此刻離去,阿剛爹或許能夠得救,但地上這幾個傷員如果不能及時止血,結局如何也很難說。

    蘇希洵顯然是理解了事情的,暫時將看到寧非的驚訝壓下,對那邊道:「你回山上,這邊有我照顧。」

    在寧非駕馬從茂密的林木枝葉裡衝出的瞬間,他彷彿看到一條美麗的錦鯉衝破了平靜的水面,再一晃眼,絢爛的畫面消散,而她破出茂葉時斷葉紛飛的景象猶如刀刻似的,深深留在了腦海裡。

    手腕忽然一緊,蘇希洵看向身邊的男人。便見葉雲清雙眼緊緊盯著向丁孝靠近的女子,難以置信地問:「蘇二,莫不是我眼花了,那不是徐燦府上的江凝菲嗎!」

    丁孝得了蘇希洵的話,心中安定,看到寧非已到近前下馬。她將卷毛黑和棗紅馬的韁繩一併交給丁孝,說道:「今日我闖了大禍,繼續留在山上恐會給你添麻煩,不如就此拜別,後會有期。」

    此番下山,寧非本來還是想要回去的,但是越發的沒有再回去的念頭。在馬背上,各種念頭飛轉,她其實想了很多。黑旗寨比淮安要適合她,這裡的生活輕鬆愉悅,可是偶爾有幾道懷疑的目光窺伺在側,讓她無法生出在此久居的心。

    既然到了這樣一個時代,前世那種平等自由的生活是遠離了的,就連想要隨心所欲地四處流浪也不可能辦到。那麼退而求其次,她如今想要的生活至少是沒有陰謀詭計打壓排斥的。離開黑旗寨,繼續往山嶽的方向走也好,繼續在深山老林裡徘徊也好,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找到遠離郡縣的小村小落。樹挪死,人挪活,她對此是深信不疑的。

    丁孝先是不能置信所聽到的話,繼而震驚生怒,不等寧非鬆開韁繩,一把抓住她手腕:「你這是什麼意思?」

    寧非面覺得危險愈來愈近,有憂色地往西山上看,快速說道:「你快些回去,阿剛爹等不了人。卷毛黑和棗子現在累了,你最好換一匹馬回去。」

    說完,寧非用力抽出手,往一輛停靠在戰場外圍的馬車靠近,丁孝大喊:「那邊危險,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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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2:07:30
    第25章【衣帶漸寬人憔悴】

    寧非主意打定,哪裡是幾句話就能夠拉回來的,她避讓過幾對打鬥正酣的人,從地上一具屍首手中搶過砍山刀,兩下斬斷馬車束具,卸下車轅,翻身上馬。

    地上四散著商隊的物件,不乏行囊包裹,手中長弓就近挑起一個包袱,心想不管裡面有什麼,如果能有點安身碎銀也好。

    新得的大棕馬雖然精力充沛,可是早被驚嚇得精神緊張,忽有人騎上背去,頓時激發了壓制已久的野性,不耐煩地人立而起,猛甩頭要把韁繩束縛都撇去。寧非牢牢夾緊馬身,待它前蹄落地,長弓揚起,鬆開的弓弦如同馬鞭,抽擊在馬股上。

    丁孝叫道:「寧非,回來!」

    葉雲清再無懷疑,將蘇希洵用力一推:「蘇二去將她追回。」

    蘇希洵道:「你自己為何不去?」

    葉雲清下得馬來,抽刀出鞘,向蘇希洵搖頭苦笑道:「我雖想去,奈何馬匹疲憊不堪,追不上她。」說完撲入戰群,如餓虎撲羊一般,砍瓜切菜地解決起猶自頑抗的鏢師。

    蘇希洵看看寧非離去的方向,又看向丁孝附近的傷員:「目下救治自家弟兄為要務……」話方到此,思及寧非下山通關過隘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停下說話,回頭吩咐隨他下山的人說:「勞煩你們先去照顧他們,我去去就回。」說完打馬出隊。

    寧非已馳出里許,忽聞身後傳來馬蹄聲。她找到的這匹馬是商隊中最為矯健的棕馬,身高腿長胸脯壯碩,比起她自己的棗子略有勝出,驚奇下回頭張望,茂密叢林的錯落枝葉中隱約可辨一人一馬追在她後方。寧非快馬加鞭,仍然無法脫出他的追逐範圍。

    蘇希洵眼見已經看到寧非的人影,卻是短時間內無法跟上。

    他此時從後向前遠望,寧非馭馬的姿勢看得格外清楚,她體瘦身輕,帖服在馬背上格外契合。趨馬很有講究,岳上京富貴大戶會將幼年孩童送入少學,其中一門課業就是專門學習御馬之術。有的人終身不知法門,不能與馬匹合二為一,在馬試中落後許多。

    蘇希洵此刻看去,終於知曉寧非與他先前所想有那麼大的差異。在他的常識裡,將軍府上的妾,應當是弱不禁風,時時等著要人保護的。而不會是像現在這樣,遠遠在前,讓他追趕不及。

    葉雲清所乘的馬連日負載,疲憊不堪,他自己所騎的也是自山上騎下,好不到哪裡去。

    還沒追得上人,速度就漸漸慢下來。他叫道:「你停下,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寧非一聽是蘇希洵的聲音,終知身後追著她的是什麼人,更不願意停下。說到底,她在山上住得好好的,丁孝操持家務十分利落,寨眾對她大都很友好,沒事做什麼要離開。究其原因,十有七八是因為這個品性惡劣的男人。想到那個令人渾身顫抖的強吻,寧非氣得有口說不出。是可忍孰不可忍,遇到一個徐燦已是夠了,她可不想終生籠罩在渣男的光輝下。

    蘇希洵見她不但沒停,反而快馬加鞭,道:「你若是不停,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寧非暗忖:「莫信他信口胡柴,他現在都追不上了,等會更要落後,要不客氣什麼的是萬萬不能。」再不頻頻回頭目測馬速,只一心一意地趨馬向前。

    如此才過了盞茶時間,寧非覺得蹄音越來越遠,暗想都到這個程度了,蘇希洵應該到時候知難而退了吧?

    她鬆了一口氣,放鬆了姿勢從馬背上抬起上身,卻在回首張望時驚得倒吸一口長氣,那一瞬間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一分驚恐略有慌亂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總之腳都發軟了。

    原來蘇希洵下馬而來,他速度快極,足下一點便飛出丈許,隨即再度躍起,正是穿林過葉,片塵不能沾身。不片刻即將自己馬匹拋在身後,而那馴良的坐騎不離不棄地追隨在他後方。

    寧非看著他越追越近,所想居然是《天龍八部》書中所述的一段故事,那正是段譽與木婉清回大理的途中,路遇「窮凶極惡」雲中鶴,雲中鶴愛慕木婉清美貌,追在兩人身後,不論木婉清如何趨馬疾馳,就是無法脫出,只見「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飄,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如今情形,她雖未入書中故事,卻在書外見到了如此相似的情形。只是蘇希洵絕對不會像雲中鶴那般是因為貪慕女色而來,也不是「一根竹篙」,倒有點像是……

    寧非一晃神,蘇希洵的身影已然不見。忽的棕馬吃痛一般往側旁一傾,縱聲長長地嘶叫出來。因是被寧非隨手牽來的,這匹馬身上並無固定身體的束帶,寧非被它狠狠地甩離,猶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轉瞬之間,她被拋上丈許高空。

    身體失重的感覺讓人頭暈目眩,寧非心想,這回該不死也要重傷吧,也許摔折脊椎今後就殘了,若是摔折頸椎或是來個頭破血流的,更是乾脆速死。但是心底猶有強烈的不甘,求生是本能,在她身上,這種本能更加強烈。什麼也不做就死了,絕不是她能忍受的。

    瞬息之間如同經年,她眼見那匹棕馬似乎拌到了什麼,膝蓋軟倒,向前翻滾,從那處滑出老遠,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眼前情景被一些枝葉遮擋,如果能夠抓住那些阻礙物,或許不用死得很慘,就算受傷都不會是下肢癱瘓之類的。

    她蓄勢待發,腰上忽的一緊,似被什麼柔軟事物纏住。只見一墨青色的布帶纏捲上她的腰部,寧非還沒想到那究竟是什麼,猛的被那條寬厚的布條向後扯去。

    再回神時,寧非已是在一棵巨樹上,繁密的枝葉遮掩了地上的景物。

    身後柔韌溫厚。

    她醒過神來,胸口緊繃得不行,至此終於知道自己逃無可逃。

    蘇希洵的呼吸撲在她髮髻間,一隻手臂橫過她腰前,墨青色的布帶垂落在樹幹上。蘇希洵平定了呼吸說道:「樹上危險,你如果不想掉下去就不要隨意亂動。」

    至此境地,寧非知道自己終於還是逃不過了,從午時就緊張焦慮的心情鬆懈了,方才經歷的險境才在她身上顯現了出來。剛才被拋在半空時,該如何阻止自己下墜都在腦海裡重複了幾遍,可是現在塵埃落定,反而後怕上來了。

    身體似乎是在發抖的,寧非看著眼前的景物變得昏黑,似乎透過枝葉的陽光都變淡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略側了頭,貼在蘇希洵肩前暈了過去。

    蘇希洵感到她的頭疊在自己肩上不動了,微皺了眉,將她換一個位置想要躍下樹去,發現人是昏過去了的,他呆呆抱著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如何反應。最後看到手上還拿著腰帶,無可奈何歎口氣,單手將寧非抱緊過來,往上提了提,覺著手臂裡的那具身體很輕很弱,心裡更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摟緊了人,身子向樹枝外傾側,墜落下去。繁密的枝葉在身邊刮過,他都用身體遮擋了,所撞上的細小橫枝盡數震斷。他在半空中輕輕地翻了圈,穩當地落在地上。

    烏翎馬走到他身側,垂頭站在一邊。

    蘇希洵將馬上厚氈鋪到地上,又把寧非扶坐上去,靠在一棵樹幹上。他半跪在旁邊,探手去查她鼻息,雖然微弱,並不紊亂。他稍放心了一些,看著手中墨青色的衣帶,再深深地透了口氣,站起身,將散開的外袍繫緊。

    手邊並無合適的藥物,地上潮濕得很,根本不適宜久留。他將人抱起,騎上烏翎,縱馬回去。

    葉雲清好不容易看到蘇希洵帶著人回來了,遠遠的,看見他騎在烏翎上,懷裡抱著人,於是鬆了口氣。可是等蘇希洵走進了,卻見他面色並不好。葉雲清奔過去,抓住烏翎的韁繩問道:「怎樣了?」

    「昏過去了。」蘇希洵答道,將寧非遞給葉雲清,自己才下馬。他看了寧非一眼,似乎想做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往受傷弟兄休息的地方走去。

    此刻戰局已定,蘇希洵所帶的人與牛大壯的人合流,砍瓜切菜般將一干鏢師制服,押上戰利品,呼喝開道上山去。這些鏢師都不會被放過,性命是無礙的,但是卻要被押在半山腰,做兩個月的苦力才被放走。

    雁過山在這一點上很有聲譽,不殺俘虜,更懶得拿普通鏢師去要求贖金。要求贖金太麻煩,動輒等上半年一年,且容易生出變故,於是很早之前,蘇希洵就提議以苦力代替贖金,讓他們在山上做一些開山辟石或搬運貨物的苦力,等他們活著回到家鄉後,就會「不遺餘力」地為黑旗寨的邪惡恐怖添油加醋。

    蘇希洵一邊為傷員用藥止血,一邊止不住的思緒在往外飄。想些什麼,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有過去的,也有不久前發生過的。一幕幕的亂人思緒。

    牛大壯站在他身後讚不絕口:「二當家,你療傷越來越利落了!」

    蘇希洵回過神,在他神遊天外的時候,自己的手好像自有意志似的,將正在治療的傷處包紮得妥妥帖帖,技術與速度似乎尤勝從前。
    他站起身來掃視四周,問道:「葉大呢?」

    「先回山上去了。」牛大壯奇道,「老大走時明明跟你說了的,你不可能沒聽見吧?」

    聽見了,但是從一邊耳朵進去,從另一邊耳朵出來。

    蘇希洵頭疼地摀住額頭,心想自己這可不對勁,幸好沒有遇上什麼緊急事情,否則多耽誤事。他看向牛大壯,問道:「有水嗎?」

    「啊?」牛大壯愣了片刻,連忙答道,「有啊有啊。」遞過一皮囊的水來。

    蘇希洵接過,咕嘟咕嘟地灌了幾大口,沁涼的泉水讓他冷靜下來,仍覺得不過癮,乾脆提高過頂,餘下的水都倒在了頭上。

    如果在一起劫道的時候,蘇希洵和一干弟兄沒甚差別,於是眾人看到他這樣的動作並不驚奇,而是鼓噪著叫囂起來,豪氣沖天一般的感覺。只有牛大壯看到他似乎被什麼事情困擾,問道:「二當家今天好怪異,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嗎?」

    「你才怪異,平時都不見你有這麼細心的。」

    牛大壯後語不搭前言地道:「你輕點塞木塞,要是把水囊口塞壞了,我怎麼向寧非妹妹交待。」

    蘇希洵正要將水囊遞還給牛大壯,聞言問:「又關寧非什麼事?」

    牛大壯往那匹棗紅馬一指:「這是她騎下山的馬,水囊自然是她的了。」

    蘇希洵像被雷劈了一樣,伸出去的手不自然地一鬆,牛大壯還沒接到手,水囊就掉在了地上。

    ***   ***

    回到山上正是深夜,丁孝屋子周圍飄著濃重的藥味,屋裡不時傳出阿剛的低泣。蘇希洵將烏翎拴在一棵樹上,走了進去。只見床上躺著阿剛爹,仍然人事不省,但胸口氣促地起伏著,至少還沒死。丁孝忙得焦頭爛額,不斷支使旁人幫他去地窖或風室中找藥。

    蘇希洵走到床邊,拍拍阿剛的腦袋,說道:「堅強一些。」

    阿剛從床邊抬起頭來,淚汪汪地看著蘇希洵,哽咽地問:「我爹是不是救不會來了?」

    蘇希洵說道:「你如果想繼續留在室內,就別說話,要是說話擾了我們的事情,我就把你趕出去。」

    阿剛聞言,再不敢說話,只緊緊抓著他爹的衣角,睜大了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

    丁孝感激地看向蘇希洵,他是忙瘋了,連勸慰阿剛的時間都騰不出來,蘇希洵一來,三兩句解決了他的心腹大患。

    蘇希洵道:「你太心軟了,再遇到這種事,能威脅的就威脅,威脅不了的就武力排除。」

    阿剛聽到他這麼說,抬起頭來,眨眨眼間,大粒大粒的眼淚掉了下來。

    丁孝汗了一把,這麼禽獸的事情他做不出來,再怎麼說,阿剛是擔心他爹才這麼傷心哭泣的,不是有意干擾,他怎麼忍心趕人。

    蘇希洵接過他手中金針,說道:「你煎藥比我行,施針由我來,藥物就拜託你了。」

    丁孝大喜道:「如此甚好。」

    阿剛止住了哭,茫然地看著蘇希洵掀開被子,將他爹扶坐起來。他爹的上衣與長褲都被丁孝除下,身上塗了延緩毒性發作的藥物。丁孝回來得晚,金線大王的毒蔓延至全身,治療十分不易。蘇希洵將粗細不等的金針分揀開來,一針一針的落下。按捻揉轉,渾厚的內力順著針尖迫入阿剛爹的穴道。

    天漸漸亮了,丁孝將蘇希洵推出屋子。

    裡面傳出阿剛的哭泣聲,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痛痛快快的哭一場了。

    雁過山破雲矗立,山上的陽光格外清澈明朗。值此清晨,朝陽的紅光灼得人眼睛疲累,蘇希洵站在丁孝屋前,不言不語地揉著眉間。
    丁孝站在他身後道:「你也累了,先回去吧,這裡有我看著。」

    蘇希洵站在那裡,有些事情想問他,但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總之覺得這是讓人尷尬的。

    丁孝忽然走了,蘇希洵回身看見他是往廚房那邊去,不多時拿了個葫蘆瓢來,裡面是清澈的泉水:「你累了一夜,連一口水都沒喝。」
    蘇希洵接過瓢子,咕嘟嘟地牛飲了進去,速度太快,不少水沿著下巴流下來,沾濕了衣服。

    丁孝輕鬆地笑道:「真是虧待你了,昨天走了一整天的路,回來還如此消耗內力,居然連一瓢水都忘了給你備。」

    蘇希洵喝完,將瓢子塞回丁孝手中,鼓足勇氣問:「你和……寧非是什麼關係?」

    丁孝眨眨眼睛,「啊」的低叫一聲,之後十分懊惱地道:「你該不會也聽信了山上的傳言吧。天,謠言止於智者,我一直相信你的品性。」

    蘇希洵道:「這麼說沒有關係?」

    「你以為能有什麼關係,人家是徐燦的二夫人……前二夫人,我在他府裡盯那麼久,她如何愛慕徐燦我都是知道的。現在雖然隨我上山,但時時鬱鬱寡歡,還是想著那個男人吧。」

    蘇希洵蹙眉,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你是這麼想的?」

    丁孝連連搖手道:「哎哎,二當家你別拿我開玩笑了。我以前不都向你們表明心跡了嗎,我心中的那一位,一定要身體健壯,能耐得了翻山越嶺的生活,能與我一同攀山找藥,能與我一同孝敬父母。寧非人是挺好的,不過我覺得她是那種兄弟一般的好,更何況她是那樣的身體,我想照顧好她都有心無力。」

    蘇希洵說道:「她的身體是得好好調調,你醫術太糙,這段時間先在我那裡照顧著吧。」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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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2:07:50
   第26章【殺雞拔毛不作聲】

    且說葉雲清昨夜將寧非帶回山上,感慨良多。他沒想到才離了幾個月就重逢了,當初想是後會無期因此唸唸不捨,現在居然同在一山,並且她似乎和丁孝相處甚好,讓他放心不少。

    當日在徐燦府上,葉雲清多次聽聞下人在背後詆毀,還曾見過銀林公主對她施虐,而徐燦被蒙在鼓裡,不但不幫她,反而責怪她不懂事。那時候葉雲清氣壞了的,離開時最擔心的莫過於她會被一直欺負下去,那樣的人生未免太過悲催。在山下時,多次聽到丁孝喊她寧非,起初以為是情人間的暱稱,牛大壯居然也叫她寧非,葉雲清方知原來是她拋棄了江姓,自此後只以寧非為姓名。是想要改名換姓重新做人吧,葉雲清想想覺得一定是這樣的,嗯,一定是重新做人。

    她離開了那個狼窩虎穴來到了雁過山,有他這個當大哥的在,不至於讓她受欺負。誰敢欺負她,葉雲清冷笑,聯合他與蘇希洵之力,定能滅得那人哭爹叫娘。再怎麼說,江凝菲對他有大恩,先前不辭而別實在心中懷愧。

    回到山上,暮色沉沉,他與蘇希洵共居的竹樓漆黑一片。看到那片地方,葉雲清肩膀都放鬆下來,這才真正是回到家的感覺。他走上去,讓人將桌上壁角的燈燭都亮了,才將寧非放到床上。

    燈光下,看清了寧非的臉色,比之在徐燦府上還要糟糕幾分,並且額上滿是虛汗。丁孝在給阿剛爹拔毒,蘇希洵上來後也要到那裡去幫忙的,黑旗寨雖有八大醫怪,可惜山頭太多,每個山頭分一個都嫌不夠,此際想從別的山頭調人過來,奈何天色太暗,行走不便。

    所幸上山時蘇希洵說過於性命無礙,等一個晚上應該沒關係的。葉雲清想到此處稍微安心,正要從床邊離開,忽看見寧非醒了過來,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瞪著自己。

    葉雲清倒吸一口氣,他第一個感覺就是心虛。要怎麼跟她解釋自己的身份?他可記得還在徐府時,她曾用黑旗寨的牛頭馬面來嚇唬秋凝,由之看來,她必定是對黑旗寨心存反感的。

    兩個人木頭般僵持在那裡,盞茶時分過去,葉雲清終於覺出情形不對,寧非雖然是看著他,卻沒什麼表情,似乎不認得人。

    他試探地叫了幾聲,沒反應,正想她莫非睜著眼睛睡覺,寧非忽然低低地呻吟起來。葉雲清著急地問:「很難受嗎?」

    寧非模糊地回答:「衣服……濕了……難受……」

    葉雲清想也不想地探手伸進她頸後,觸手處是濕淋淋的一片,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急得站起來:「這可不成,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乾衣。」

    寧非人雖然昏沉,理智還在,說道:「我不要你的衣服。」

    「為什麼?」

    「你洗了澡都還能搓出泥丸。」言下之意就是,洗過的衣服不見得會乾淨到哪裡去。

    葉雲清歎氣道:「我以為你迷糊了,沒想到還能認得出人。」

    「不要你的衣服。」寧非不屈不撓地重複道。

    「好好,聽你的,不要就不要。」

    葉雲清出去轉了一圈,拿了一件漿洗得雪白的中衣回來放在床邊:「需要我幫手嗎?」

    寧非瞪眼看他半晌,還是說道:「你要把衣服洗乾淨些。」

    「啊?」葉雲清終於知道,寧非腦子現在是糊塗的,不敢跟她多說了,正沉默著,看見寧非很努力地撐坐起來,伸手去解身上的衣服。

    「喂!等一下!」葉雲清叫道。

    寧非動作緩慢,還是把衣帶解開了,青藍色的外衣下是白色的中衣……葉雲清心中大念我的娘啊,逃也似的一蹦老高,竄出房去。

    ******

    蘇希洵拜別了丁孝,沿著山道走上去,心情是躊躇的,腳步有些加急,過了一會兒就慢下來,如是再三。忽然聽到山道旁邊的沙地裡有母雞咯咯的叫聲,回頭看去,見是四五隻黑臉母雞聚在沙堆裡洗羽毛。

    它們全身黑毛,偶有羽毛帶了金邊,臉頰本是通紅的顏色,但因為有兩撮細小的絨毛長在上面,就變成了黑臉。山上的黑臉雞要養上七八個月,平時放它們在山上找蟲子吃,味道不是普通的好。

    蘇希洵盯著它們,臉色陰鬱。那幾隻雞一點都不怕人,自顧自地在沙中耍樂。山上紀律嚴明,不會有人去招惹這群雞,它們生活得自由自在慣了,根本不知道人的可怕猶如洪水猛獸。

    蘇希洵左右張望,現在還早,而且越臨近山頂居住的人越少,山道上下能見處都再無他人。他拿了主意,抽開衣帶的活結。外衣的帶子要纏繞數圈才能夠繫緊腰封,因此能有丈許長度。他揮手輕甩,墨青色的衣帶飛展出去,捲起一隻皮肥肉厚的老母雞,不等它叫喚,扯進了抽拉回來。他眼疾手快地將老母雞抓住,老母雞這時候知道怕了,在他手裡掙扎亂跳,高聲鳴叫。蘇希洵對此覺得很困擾,不過還是倒提過來,努力地用單手將衣帶繫好。

    他記得廚房的方向,往一條岔道上快步走去。

    廚房此時還在忙碌,山頂的廚房要負責從半山腰到山頂寨眾的伙食,現在包子饅頭剛剛出籠,廚房小工們熟練地往各關遞交的木桶裡按數目添裝。

    正忙間,靠近門口的人聽到外面由遠至近,一聲聲淒厲的雞叫在接近,不由罵道:「哪個缺德鬼居然敢偷雞!」

    立刻有人奇道:「不會吧,我上山這麼久,都沒見有人膽敢偷廚房的雞。」

    說話間,蘇希洵拎著老母雞走了進來。眾人看到居然是他,驚訝得合不攏嘴。

    毛大廚將手中鐵鏟交給副工,在身上圍裙擦乾淨手,迎了上去:「二當家要買雞?」

    蘇希洵看向毛大廚剛才站立的地方問:「今早熬的是什麼粥?」

    山上人多,熬粥用了兩個足有一人高的大缸。毛大廚適才要站在長石上才能用鐵鏟攪動。也因為如此,站在蘇希洵的位置是看不到缸中內容的。

    毛大廚答道:「高粱混小米的粥。」

    「白米粥有沒有?高粱太硬了。」

    「那要另外熬才行。」

    「幫我弄一小鍋。」蘇希洵道,然後往後進走去,「我要了一隻雞,記在我的賬上,從月餉裡扣除。」

    毛大廚跟上去,要去接雞:「殺雞拔毛的事情還是我們這裡的小工做吧。」

    「你們忙你們的,我要找些事情冷靜冷靜。」

    「啊?」毛大廚停步在廚房內,第一次聽說殺雞能夠讓人冷靜。

    等蘇希洵用粽葉包了那只被去了毛的老母雞走出廚房往山上去,裡面的小工頓時炸鍋了,紛紛議論二當家買雞去做什麼,莫非是暗示廚房最近做菜太素了,嘴裡淡出鳥來了?

    當蘇希洵回到竹閣時,正是葉雲清感到鬱悶無比的時候。他頭一晚上被折騰得夠嗆,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一個神志不清楚的女人,乾脆在竹欄前吹了一晚上的風。看到蘇希洵回來,頓生解脫之感,從竹閣上躍下,幾步飛奔過去,到了滿臉驚異的蘇希洵面前,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道:「你終於回來了!」

    不等蘇希洵回答,再劈頭道:「我拿了你的一件中衣,現在和你說清楚了,以後別說是我偷的。」

    蘇希洵上下打量他道:「我記得曾經和你說過幾次,你我衣物絕不共用。既然你看中了那件衣服,就不必還回來了。」他一邊說一邊往葉雲清的房間走,葉雲清剛想反駁,聽到他問,「她睡你房裡了?」

    「是的,你昨日說她沒有大礙,可是我越看越覺得她病得不輕。」

    蘇希洵已經推門進去,空曠的屋子裡擺滿了各式桌椅書架,在靠裡的地方,一扇屏風隔出了一張床的位置。

    蘇希洵回頭狠狠瞪了葉雲清一眼,鬧得他心中不安,忐忑道:「這不怪我,我剛回來,還來不及收拾物件。」

    蘇希洵指著碼放在書桌上的書籍和雜物低聲道:「你自己還知道亂啊,離開之前怎麼不收?」

    葉雲清當日離開山寨是留書出走,心中有愧,不敢反駁。

    蘇希洵不再去理會他,繞過屏風到了後面,看見葉雲清的床上被褥凌亂,寧非整個人陷在其中,半截身子露了出來。她折騰了葉雲清半個晚上,現在睡得很沉,睫毛沉寂地蓋下來,臉半側地陷在厚厚的棉被裡,一隻手垂在旁邊,似乎鼻息都能拂到的位置。被褥都是棕褐色的,顯得她的皮膚白得連血色都不見了。

    葉雲清跟在後面,蘇希洵回頭瞪他道:「你會照顧人嗎,被子絞在身下,半截都沒蓋上來。」才說半截沒聲了,他再度看回床上去,注意到寧非身上所著衣服與她的身形不相符的大。蘇希洵目光掃視,在窗邊看到了掛在架子上的寧非前一日所穿的衣服。

    他猶疑地問道:「她穿那衣服是你的?」問完就怒了,「你那衣服也敢給人穿!」

    葉雲清忙說道:「冤枉死我了,那是你的衣服。我本來是想貢獻一下的,奈何她格外挑剔,打死不願接受,於是我只好去翻了你的衣物來。」

    蘇希洵頓時啞聲。

    葉雲清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表情變來變去,驚道:「有什麼不妥嗎?」

    蘇希洵低垂了眼看著地面,斜斜飄到床上,又像看到了不該看的事物繞了開去,嘴裡道:「你真是好意思說,去年我在你床腳發現的那堆衣服都長出蘑菇來了,你還好意思給別人穿。」

    「怎麼會長出蘑菇,你冤枉我,明明是木耳。」

    「……」

    葉雲清看見蘇希洵藐視與鄙視兼具的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終於感到羞恥了,轉開話題:「現在放心了吧,你的衣服不是我穿,不嫌髒了吧,可以拿回來了吧。」

    蘇希洵不答話,走過去給寧非整理好被角,拉出一張竹椅,在床邊坐下。

    氣氛有些微妙。

    葉雲清忍不住說道:「不是吧,不就一件衣服嗎,把你心疼成這樣。」

    蘇希洵沒說話,他坐在那裡,手搭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慢慢揉搓,衣擺出了褶子都沒發覺。葉雲清加大了聲音:「蘇二,神遊太虛了?」

    床上的人被他的話驚擾,不安地動了一下,葉雲清嚇得住了嘴。蘇希洵被寧非的動作驚起,從椅子上站起來,扯住葉雲清走出去。

    直到出了屋子,葉雲清才長出一口氣:「幸好幸好,差點把人吵醒了。」

    蘇希洵在竹欄旁站定,回轉身來,與葉雲清直面相對。

    「你和她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蘇希洵停下問話,斟酌著該如何詢問,視線如有實質地在葉雲清臉上掃來掃去,掃得對方老大不自在。半晌後終於明白地問出來:「在徐府裡,你不是與她同居一室嗎?」

    「是啊。」

    「還和她睡一張床上……」

    「嗯。」

    蘇希洵氣結,問到這個份上還沒有自覺嗎?

    「你……你看到她上山感覺如何?」

    「很高興。」

    「以後打算怎麼辦?」

    「……為什麼我聽不懂你的問題?」

    「你打算什麼時候娶她?」

    葉雲清陡然聽到這樣的問題,驚嚇不是一般的,如果口中有水,指不准噴十萬八千里外了。他被自己嗆得喘不上氣,咳嗽半天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責怪道:「蘇二,你過分了。昨天還跟我說京城三大名花的尚坤將軍獨女,現在又想撮合我和寧非了嗎?」

    「你想始亂終棄?」

    「蘇二!你頭暈了?我和她清清白白,談什麼始亂終棄。」

    蘇希洵不看他,去看不遠處的竹林,過一會兒才喃喃道:「都同床共枕,還說什麼清清白白……」

    葉雲清梗得一口氣上不得下不去,這誤會太大了,如今方知什麼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說道:「你不要胡亂說話,害了人家寧非妹子的名聲。」然後將事情前前後後詳細說了,尤其強調晚上睡在一床上,中間明確隔了個枕頭的,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最後葉雲清懺悔道:「全怪我,貪圖床上舒適,且想到和她共床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不會壞她聲譽,哪想到那天一時口快和你說了這事。」

    蘇希洵低聲自語道:「怎麼辦……」

    葉雲清似乎聽到他這麼問了,可是沒有下文,問他:「什麼怎麼辦?寨子裡出了難以決斷的事情嗎?」

    蘇希洵停在那裡不再說話,看著遠方,神思不屬的樣子。

    葉雲清越發覺得他今日怪異之極,思前想後,驚覺他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得好好休息過,也許是這個原因造成他的異常,憂心地道:「蘇二,我看你還是先去休息吧,你這個樣子真讓人擔心。」

    蘇希洵這時回過了神,一雙眼睛晶亮亮地盯著他,葉雲清像是被蛇盯上了的青蛙,渾身上下的皮全緊了,多年共事的經驗告訴他,遇到這樣的神情絕無好事發生。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蘇希洵燦然笑開,說道:「那件衣服,她若問起來,就說是新的好了,隨她處置,別和我扯上關係。」

    「對啊,這才像你嘛,男子漢大丈夫,不就是一件衣服嗎,至於你剛才魂不守舍成那樣。」

    蘇希洵收起了笑,正色道:「還有一件事情。」

    葉雲清不敢再調笑,還以為是什麼正經事,聽蘇希洵說:「你的房間太亂,不適合養病,把她移到我那屋裡去。」

    葉雲清尷尬之極:「我知道了,以後會改正的。……不過她搬你那裡,你住哪裡去?」

    「還有幾間空房,我整理一下,搬幾張桌椅進去就可以了。」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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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2:08:15
  第27章【人比黃花瘦十分】

    銀林公主一覺醒來,覺得頭疼欲裂。她往身邊一摸,床上卻是空的,往窗外看去,天色還未亮。睡在塌下的使女見她醒了,輕聲問道:「公主是否要起身梳洗?」

    銀林道:「什麼時辰了?」

    「已是過了辰時。」

    「這麼晚了,怎麼我看天還不亮?」

    使女笑道:「哪裡是天還不亮,今早將軍起身時,見您睡得香甜,叫我們在外面蒙了黑布的。將軍說,就要立夏了,現在天亮得越來越早,因此要想辦法讓您多睡些時辰。」

    銀林聽到徐燦還是如此照顧她,心中輕鬆了一些,至少方才觸及床上空位時的那種失落去了大半。可是依然有所不安。前幾日接到母親梨壺嬪的書信,信中言及皇帝兩個月未曾揭牌召寢,恐是失寵的先兆。銀林對於宮中諸事所知甚深,後宮三千佳麗,有品位的妃嬪都有百餘人,皇帝就算日日召寢,都不見得一年能輪上一次。她幼年時記得,母親容顏美麗,且很會討皇帝的歡喜,因此一月能得兩三次揭牌,連皇后都對她頗為忌憚。從元宵至今,母親未得召見,恐怕以後日子會非常難過。

    但書信中又說皇帝現在對徐氏一門很是倚重,不久就要升任徐燦為大將軍,有著這個倚靠,梨壺嬪在宮中還能說得上話。

    不管怎樣,為了母親和自己今後的生活,銀林決意一定要牢牢地抓緊徐燦的心。

    使女打開房門,陽光從外面射進來,晃得銀林眼花。她嫌惡地偏過頭去,不多會兒,捧著梳洗用具的丫鬟魚貫而入,服侍她起床著衣。外面掛著的黑布被扯下,陽光映在窗紙上,室內變得明亮。

    她被扶起床,站在厚厚的鹿皮地氈上,伸開手臂,貼身使女將天衣坊織錦的長衣給她套上,跪在她身前幫她打理繁複的衣帶飾物。丫鬟站在矮凳上,在她背後為她梳順長髮,動作小心翼翼,還不敢太慢,生怕弄痛了她或讓她等得不耐煩。

    有時候,銀林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厭煩,不過僅僅是有時候。更多的時候,她對這種生活是滿意的。她是皇親貴胄天家公主,夫君十分出息,夫妻間很是恩愛。要是讓她失去這一切,變成平頭老百姓,穿著粗糙堅硬的麻布褐衣,每天為一日兩餐發愁,對收入支出斤斤計較,那才是不可想像的淒慘。

    銀林無法想像江凝菲居然自己出府了,且是無所不用其極,同時愚弄了徐燦和府衙,逃到了天涯海角,至今不聞音訊。

    出去了能幹什麼,靠什麼過活,這個天下是男人們的,江凝菲一個女人,不會有好下場的吧。說不定在哪裡被匪徒拖到無人荒野劫財劫色,好的話能留得下半條命,不好的話,現在也許成了荒野裡的孤魂野鬼。

    銀林對她心生憐憫,那個傻姑娘,就算生一時之氣也不該拿生活開玩笑。徐燦對這件事情什麼都沒說,可是銀林看得出來,他很生氣,甚至有一些遷怒於自己。幸好,他對她的寵愛根深蒂固。

    自從難產之後,產後虛症及各種病狀困擾著她,迄今未能痊癒。每每思及那個死在腹中的孩子,她都感到心痛難忍。那個孩子如她所願是個男孩,可是卻沒能活著降生。對於頭胎是不是男孩的問題,徐燦並不看重,為了安她的心,那時候時時在她耳邊溫柔地勸慰:「如果不是男孩就繼續生,咱們的日子長著呢,不必急於一時的。」

    銀林不這麼覺得,心裡想的是,能夠盡早解決一個心病是最好的。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個孩子,希望他生出來能夠健健康康,長大後成為當仁不讓的繼承人,這個願望終歸落了空。那樣的痛楚,經歷過一次就不想要再受一次苦。可是如果不生下一個兒子,她的將來怎麼辦,還能依靠誰?銀林打了個寒戰,這不只是一次兩次苦的問題,曾聽母親說過,有些命不好的女人,連生三四個都是女孩。

    對那樣的苦楚實在是怕得緊了,她不由自主膝蓋發軟,這一動頓時牽扯了長髮,頭髮被梳頭丫鬟抓在手裡,扯得她頭皮劇痛。銀林不由分說從那丫鬟手裡奪過發尾,回身狠狠甩了那丫鬟一個耳光,罵道:「蠢貨!」

    她力氣不大,仍是把丫鬟打得站立不穩,從矮凳上跌滾下來,丫鬟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銀林心裡本不快活,看到她這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賤樣,想起江凝菲來,抬腳踢在她臉上:「滾出去,暫且記下你這頓打,明日換個梳頭丫鬟。」

    貼身使女低頭道:「是。」

    丫鬟忙謝道:「謝公主不打之恩!」

    銀林心情好了些,罵道:「還不快起來,先給我梳好頭再說。」

    衣服整理完畢,她隨便找張椅子坐下,丫鬟連滾帶爬地膝行到她身後,接過旁邊遞上來的梳子,繼續梳理。外面進來一個小丫頭,通報道:「公主,宮中章太醫到了,是讓他在前廳等著,還是現在過來?」

    銀林聽得是章太醫到了,不敢怠慢:「先在前廳奉茶,待我梳洗畢後傳他進來就是。」她催促著使女丫鬟將她打點整齊,等不及先用飯就傳了章太醫進來。

    章太醫此時和銀林公主已很熟絡,銀林因有求於他,對他格外另眼相待。只是此次前來卻顯得愁眉不展,銀林將下人屏退,章太醫就說道:「將軍讓太醫院查明之事有了別的結果。」

    銀林心中咯登一下,有了不祥的預感。徐燦讓太醫院查明的就是紅花的效用,銀林出事後不到半月有了結果,紅花果有落胎之用,見效時間因人而異。銀林確是長期服食紅花,因同時服用其他名貴的安胎藥物,直到臨盆時才出現症狀。銀林當時就讓太醫院封鎖消息,對外只宣稱時間倉促無法查實。

    現在章太醫又提到這件事,或許是因為還有其他害處,當時未能查出。

    章太醫撚鬚半晌,見銀林公主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知她有了心理準備,說道:「公主當日甦醒之後,臣既已查出脈象與往日有異。因事關重大,一時不敢確診。數月以來,臣在幾名婦人身上做了驗證,因紅花落胎之後,或會產生不孕的症狀。」

    銀林聽到此處,頭腦裡一陣暈眩,差點不能維持。她握緊了拳,指甲幾乎要將手心掐出血來。

    半晌後方能回神,尚抱有一線希望問:「章太醫所說的是『或會產生不孕的症狀』,也就是說,並非人人都會遺下不孕之症……」

    「確是如此,但是數月來,臣屢次為公主請脈……至今並無好轉。」

    銀林深吸一口氣,當即作出決斷:「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章太醫直視她道:「宮內所做查驗均是秘密,那些婦人已交由內府處置,目前尚無人知曉。」

    「很好,這件事先壓著,能拖一時就是一時。記住了,萬萬不能讓將軍知道。」

    「公主放心,臣定不會讓公主為難。」

    銀林鬆了口氣,身子軟下,慢慢靠在椅背上。

    「臣今日還有些事情……」

    銀林公主起身對外面道:「來人,送章太醫出府。」

    不片刻,既有貼身使女進來,走到銀林身邊,抬手從袖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囊。依慣例,裡面裝著的都是金錠。章太醫對此習以為常,從使女手裡接過,口中道:「謝公主恩賞,臣先去了。」

    銀林心亂如麻,臉上仍帶著微笑將他送出門去。她拿不準主意,如果讓徐燦知道,勢必要再納一妾進門。可紙包不住火,現在能壓一時是一時,徐燦以後終究會知道的。她咬牙,一定要牢牢抓著徐燦的心,縱使以後納妾,也可以將妾所生的孩子交由她撫養。

    她慢慢地定下神,心裡沸騰翻滾的都是今後的行事步驟。她的母親將她教養得很好,讓她現在能夠面對任何困境。她相信,只要能夠說服徐燦讓她帶孩子,她的今後就有了保障。如此一來,孩子是不是她生的都無所謂了。

    ***   ***

    徐燦辰時未至便已到了正陽宮門的候議房中歇息,兩百多個京官在外廳低聲耳語,因為人數眾多,聽起來就成了嗡嗡的連綿一片。他厭煩那種烏煙瘴氣,進了裡屋,裡面只有幾個帶兵的大員。正一品的軍宰成殊看到他進來,熱情地招呼他坐到他身邊去。

    因為上將軍徐社楣的關係,成殊與徐燦互相都有往來。徐社楣與成殊的品級一樣,卻比他大上十來歲,如今徐社楣已是垂垂老矣,而成殊正是人生得志的壯年。他招呼徐燦坐下後,先詢問了徐社楣的近況。

    前幾日,徐老晨起練劍偶感風寒,至今未好。這種情況在徐社楣年輕時是不可想的,當年帶兵打仗上山下河那是等閒事,冬日裡凜冽寒風尚不能吹得倒他,如今一點兒春風就將他吹出病來。

    徐社楣戎馬生涯數十年未曾有人及得上他的聲望,等他退下後,淮安國軍中恐有一番動盪。因此他的身體狀況人人都在側目窺探。

    成殊歎道:「當年上將軍帶兵之時,我還曾在他帳下效力,將軍回府後定要將我的問候帶到,年初軍務繁忙,過得幾日我定帶上禮物前去探望。」

    徐燦謝過之後,成殊察其顏色,似有鬱鬱不歡,便側身靠近他道:「人怕出名豬怕壯,京中雖對將軍多有詆毀之言,還是不要往心裡去的好。以我看來,將軍為人誠摯,這件事恐怕是淮中府尹和御侍丞那邊要整治你。清者自清,將來必會水落石出。」

    徐燦先是一愣,繼而想到成殊所說的是江凝菲偽造休書自休門一事,苦笑道:「多謝成大人關心。」

    正在說話間,外廳安靜下來,一個尖嗓子高聲道:「皇帝口諭。」

    成殊與徐燦對望一眼,均在對方臉上看見了瞭然的神色,看來今天又是免朝了。

    果然出去後,見到常在皇帝身邊隨侍的太仕,他看眾官員整齊跪伏於地,方開始宣口諭免朝。文武官員從地上爬起身來後面面相覷,淮安朝廷每隔五日早朝,皇帝近來連續免朝,自從封了御侍丞養女為嬪,迄今止已月餘不朝了。

    躲在雜亂的隊伍後,成殊低聲罵道:「御侍丞那個該死的老傢伙,獻了條狐狸入宮。」

    旁邊一人說道:「他們那些文官就喜歡弄歪門邪道。」幾個人向御侍丞看去,他滿面紅光,十分得意的樣子,絲毫不為皇帝不勤政事而憂慮。

    周邊都是武官,紛紛搖頭不語。徐燦夾雜在人群中,低聲安慰道:「邪門歪道就是邪門歪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他們現在得意,遲早有遭罪的一天。」

    幾個人點頭道:「將軍說得是,現在軍中事務都要倚靠我們,那群文人蹦躂得再厲害能成什麼大事,不就送幾個女兒進宮麼,他能養出幾個女兒來?」說完悶聲而笑。

    成殊忽然咳嗽起來,眾人警覺地掃視四周,看見太仕正往這邊過來,文官們紛紛讓道,他們都停了耳語,笑臉相迎地與太仕客套起來。

    太仕笑道:「咱家一個為陛下跑腿的,成天裡動腿不動腦,哪敢受諸位大人們這般禮貌。」

    諸人都是客套,太仕又說:「不閒話了,陛下宣成殊成大人、徐燦徐大人於崇慶殿等候召見。」

    成殊與徐燦忙跟他去了。

    路上,太仕瘦條條的身子在前面晃啊晃地走,成殊與徐燦跟在他身後十數步開外,低聲議論。

    成殊道:「你看是什麼事?」

    徐燦低聲回答:「聖意不敢揣測。」

    說話間到了崇慶殿,兩人被讓進去。崇慶殿是皇帝的寢居之處,周圍巡視的隊伍來往頻繁,但人人皆穿軟底靴,刀劍束以布帛,殿裡殿外落針可聞。殿內以漆石鋪地,褐木為柱,深暗的大殿裡,唯有正中的紫檀屏九龍寶座上鋪了明黃的緞子,色澤奪目。

    兩人被安頓在殿中的圈椅上,就有宮女近前來奉茶。成殊看到這陣仗,捧茶揭開蓋子慢慢撥開浮茶:「看來今日要等上好一陣子了。」

    果然,直到過了午時,通往皇帝寢室的偏門才終於打開,皇帝跨過漆檻,慢騰騰地走進來。成殊與徐燦等得眼睛都昏花了,終於盼來了他,心中大呼萬歲,跪趴在地等待他在寶座上安坐。

    皇帝懶洋洋地打了幾個呵欠:「愛卿請起,隨便坐了便是。」

    成殊與徐燦坐好後,抬頭直視寶座上的人物。暗想一月不見,皇帝胖了不少,氣色卻差了許多,面色蒼白神情漂浮,好像精氣都被抽乾了。

    皇帝說道:「此次召你們來,是想說說征討黑旗寨一事。成殊,你前幾日上的折子我看過了,你言及黑旗寨其實是山嶽養兵的地方,可是如此?」

    成殊說道:「正是這樣。臣派去山嶽的探子說道,山嶽民眾並不認為黑旗寨是山賊,且有不少服滿三年兵役的丁漢歸鄉後宣稱是去了黑旗寨。」

    「山嶽距離淮安千里之外,也許這些消息做不得準。」皇帝隨手在桌面上翻找,大概忘記了東西放在什麼地方,翻找了一陣後,才終於從折冊下翻出了兩本冊子,讓太仕遞交給成殊,「你把這些看完再說。」

    成殊接過仔細看了,神色變幻不定。

    徐燦不明所以,皇帝說道:「山嶽在黑旗寨附近秘密設立一處大營,山嶽長皇子雲王常年不在淮中京,正是因負責大營的防務。黑旗寨是山嶽放出的幌子,騙的就是你這種笨蛋。」

    成殊哽在座上說不得話。

    徐燦趕忙問道:「陛下,這消息從何而來?」

    皇帝轉向他時,面色稍霽,緩緩笑開道:「御史丞也有探子打入山嶽,據說潛伏了十數年,終於取得山嶽的信任。現在看來,不論是資料還是地圖,都是御史丞提供的更為詳盡啊。」

    徐燦與成殊面面相覷,又是御史丞那個老東西。

    皇帝命太仕取出聖旨卷軸遞給徐燦:「既然山嶽玩這種戲碼,淮安自然也奉陪到底。朕封你為千乘大將軍,今年秋後,率精兵五萬、戰車千乘,前往西南討伐黑旗寨。」

    徐燦跪下接旨,匍匐在地時,耳中聽皇帝說:「明面上宣稱是解決黑旗寨山賊之患,到時候,重點打擊山嶽的秘密大營,好好來一招聲東擊西——當然,如果能夠順便將黑旗寨解決了那是更好。徐社楣上將軍當年為我淮安創下汗馬功勞,你是他看中的人,朕對你寄予厚望,到時馬上功成,朕也封你為上將軍。」說完,得意大笑不止。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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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2:08:34
   第28章【清泉水流浣人衣】

    一覺睡醒,寧非睜開了眼睛,首先發現這裡並不是自己的屋子。

    沒有熟悉的架子床隔板阻擋視線,正面相對的就是屋頂。屋頂也不對,丁孝家是茅草房,橫條間能夠看到整齊的茅草捆子,這裡則全是竹編的。

    慢慢地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意識裡最後的一幕,是被一條布帶捆住了。哪裡來的布帶?她頭疼地回想,就是無法記起來。四肢百骸酸痛異常,軟軟麻麻,她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看到這是一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屋子,四面都是竹子搭成的,一柄青鋼劍和一截長鞭掛在牆上。

    猛然間,看到一個人坐在牆前,寧非嚇了一大跳。從醒過來到現在,屋子裡靜悄悄的,呼吸聲和衣料摩擦的聲音都沒有,以至於她誤以為屋子裡是沒人的。可是有個人一直都在,面對牆壁坐在竹椅上,手裡拿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物件。

    寧非這一被嚇,忍不住輕輕動了動,那個人回過頭來,寧非倒吸一口氣,居然是蘇希洵。不是冤家不聚頭,她這回落到這個人手上,不知道要遭什麼罪。她悲哀地想起,自己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她打定主意下山不回,並且在離開時為了賺取一點兒盤纏,隨手挑起了商隊遺落在地上的一個包裹。

    往好裡預計,蘇希洵會認為她只不過是想要順手分一杯羹;往壞裡預計……該不會以為她是奸細,那包裹是她的目標物件吧!寧非背後出了一陣冷汗,她是純無辜的,那個包袱是她隨手拿的,裡面千萬別放國寶級文物或是情報之類的東西。

    蘇希洵站起身來時,寧非明確地看見他臉色是陰沉的,手裡拿著一沓元書紙,以及一把濕淋淋的刷子。他臉色變幻莫測,最後把東西都放在牆角里。 那一瞬間,寧非居然覺得他是在掩飾那些東西的存在?

    蘇希洵走過來,寧非繃緊了身上的弦,做好八年抗戰準備。沒想到他居然只是站在床邊,然後什麼也沒做,眼睛斜飄到床頭。寧非隨著看過去,發現是一身乾淨的衣物。蘇希洵說道:「你出了些汗,自己換衣服。」說完走出去了。

    「啊?」就這樣了?沒別的要說的?

    寧非呆躺半天,覺得事情必不會如此簡單就過去,想方才蘇希洵站起身時,臉色陰鬱異常,不知道在打什麼變態主意。她目光瞟到牆上掛的那截鞭子想,如果說刑訊,這條鞭子通體漆黑且骨節嶙峋,是件好物,可論及種類未免單調。

    外面傳來蘇希洵的聲音:「還不動作!」

    寧非皮緊地一顫,他居然還在外面,腦子裡首先想到的就是對青蛙虎視眈眈的毒蛇,這個該死的蛇男!她撐坐起來,先看見的是自己身上穿著一件中衣,寬大潔白,衣裳裡逸出若有若無的藥草熏香,但顯然不是自己的!

    寧非手指都顫了。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測,解開衣帶,下面果真什麼都沒穿,她無聲地趴倒在自己腿上,別提多沮喪了。外面忽然又傳來蘇希洵的聲音:「是你自己換的衣服。」

    寧非震驚之極,他這話怎麼說得如此及時,莫非是捅破了窗紙偷偷看的?可轉眼去看門口,立即發現門上糊了厚厚的元書紙,莫說是要瞧見什麼東西,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莫非是傳說中的聽音辨位……她將衣裳換好,正好合身。後知後覺地想到這衣服莫不成還是打劫打回來的。

    門口被敲響了,寧非回過神來:「請進。」可是半天沒人進來,她疑惑地拉緊衣服下床,走到門口拉開,外面靜悄悄的半個人都沒有。低頭一看,一個蒙了布巾隔熱的藥鍋放在門外,旁邊擱了個食屜,裡面放有碗筷湯勺。

    陶制的藥鍋蓋子上打了個小眼,白色的蒸汽從裡面噓噓地往外冒,還是剛剛出爐的樣子。

    她疑惑地探頭出去,的確沒有人。蘇希洵方才明明是在走廊上的,現在卻不見了。她想了半天,隱約記得葉雲清似乎是住在這裡。她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還沒有來得及與他打個招呼,天涯何處不相逢,這件事也太巧合了。細思起來,泥丸君居然葉雲清,是山寨裡說得上話的人。

    寧非站在門口,低頭看那個小小的陶鍋,心思轉來轉去。臉上表情同樣地變來變去,也許她的處境不至於像她先前想像的那樣糟糕,即使二當家十分不待見她,泥丸君不至於會讓他痛下毒手吧。

    不過此時此地,上上之計是乖乖呆在這裡哪裡都不去,山寨事務繁忙,她就不信蘇希洵能夠一天到晚地惦念折騰她的事情,說不定過兩天就能把她忘到那邊天去了。

    她提起地上的鍋子和食屜,回到房間放在桌上。送湯來的人很用心,鍋子的提手上包了厚厚的紗布,寧非取下紗布揭開鍋蓋,頓時白騰騰的霧氣散開,一股雞肉湯汁的香甜味道充滿了房間。她餓了一整日,先前能夠忍受,到此時終是食指大動,臨下筷前首先想起一事——裡面該不會下了藥吧,下了吐真劑這種高科技的玩意兒她不怕的,可是如果是毒藥呢?

    她愣愣瞪著不冒油花的湯水——應該不至於吧。並且這個做派倒很像是丁孝的手法,寧非見過他照顧病人,簡直是無微不至,湯水上飄的油花全部都被弊去。這個時代,肥肉是好東西,窮人家三年兩頭見不到半點油花,所以有的病人對於油津津的湯水十分執著,偏偏丁孝不顧被人罵小氣,都要把油膩之物去了,說是為了病人可憐的腸胃。於是寧非安心了些,既然是丁孝經手之物,應當可以放心。

    她從食屜裡拿出湯勺和一個海碗,只傾倒了小半碗的湯水出來,湯水被熬得渾濁,顯然燉了不少時間,雞爪子的膠質都出來了,看上去軟軟嫩嫩的,口感很好的樣子。她小小喝了一口,吐了一口氣,瞇起眼睛來了。

    簡直就是太享受了……

    鍋裡還有很多東西,蓮子、薏米、枸杞,都是些溫補之物。這種味道的東西,就算在徐府裡都不是經常能夠吃到的。丁孝雖然在徐府當大廚,不過一般只負責銀林公主的吃喝事宜,江凝菲這邊得飽口福的機會只有幾個大節日裡的團圓餐。

    她捨不得喝,把碗捧在雙手心裡,膝蓋縮上椅踏來。熱騰騰的蒸汽潤了下巴,暖融融的感覺讓人很幸福,就像以前不用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在陽台前捧一碗檸檬紅茶可以呆坐上一整天。

    離開了前一世,從徐府逃開到了黑旗寨裡,寧非對於吃食越來越珍惜,不但把肉吃得乾乾淨淨,並且還花了好大的力氣把骨頭都嚼碎吃了。不知道從哪裡找的雞,骨頭硬得像石頭一樣。寧非雖然抱怨,卻是高興的,骨頭硬的雞才是好雞,一年到頭在山上山下跑來跑去,小雞都能練出銅筋鐵骨,哪像K伯伯和M叔叔的雞塊那樣,全部都是軟骨頭。

    寧非享受了許久,不過才吃了幾個雞塊和小半碗湯水。看著剩下來的大半鍋東西,雖然心懷不甘,但還是決定留下給葉雲清和蘇希洵兩人都分一點。如果真是丁孝偷偷送過來的,肯定得給幾個領導分一杯羹。寧非曉得所謂「領導」大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碰上葉雲清那樣的還好說,人家做事乾脆爽快,是個直性子的。碰上蘇希洵那樣的就難搞了,平日諸事得小心打點。說起來,寧非覺得蘇希洵和她在某些程度上是一路貨色,專門喜歡算計別人的,只不過她最近遇事太多,十分力不從心,與蘇希洵正面交鋒恐要敗下陣來。

    還是……都留著吧,這是為了丁孝好,不至於顯得他目無當家。寧非眼饞地嚥下口水。把東西收拾乾淨,鍋蓋蓋上,用紗布堵嚴實了,不讓香氣冒出來。真是折磨啊!寧非滾回床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摀住自己,背著那鍋美味而睡。真太折磨人了,她努力數了幾百隻雞之後,終於成功入眠。

    ***   ***

    蘇希洵在竹閣外開闢了一小塊藥埔,平時不需要多費功夫打理,只種植了一些十分濫生常見的草藥。因為無需打理,於是藥埔同時成為了具有各種功能的空閒地塊,比如熬藥燉湯都是在藥埔裡完成的。

    他從下面將藥鍋提上來就是沉默不語的。

    到了自己房屋門前,聽到裡面大概已經換好衣服了,還是沒有出聲。他站了有片刻,心中細數是否需要拿其他東西,乾脆一起去拿了回來再敲門進去……省得麻煩。

    可是想了數遍,的確沒有需要的東西了。他自己的房間打理得很整齊,常用的物件全都收束利落碼放在床下和案下的抽屜裡。

    想到這裡,他反應過來一件事,葉雲清的房間裡已經好久沒有動靜了。他明明交待他先把自己房間收拾好才能睡覺的,現在是偷懶嗎?

    想到這裡,手裡提著東西轉去葉雲清的房間,仔細傾聽,裡面毫無聲息。不要說翻箱倒櫃的聲音,連呼吸吐納聲都是沒有的。

    蘇希洵與葉雲清仗著修為深厚聽覺靈敏,竹閣平常都沒人能夠上來,因此就算竹木間有縫隙都是不管的。他從縫隙裡往屋內看了一眼,臉色更為陰沉,裡面果然是沒有人的。不但沒有人,並且亂得如同遭劫了似的,物件七零八落地到處堆放,顯然葉雲清從衣櫃、抽屜裡清出了一大堆不明物體,由於不知道當如何歸類而暫且堆放在地下。

    如果不是雙手都提了東西,他很想以手扶額。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不能不注意的事情,這些雜物中,唯獨沒有衣物。

    蘇希洵抬腳頂開房門,視野清晰了,他站在門口處上下左右四處張望,更加明確了那個結論,葉雲清大概先去洗衣服了。葉雲清打小被伺候習慣,完全是個生活白癡,離開宮女太仕的服侍等同於家務事無能,什麼都做不好。就連主動抱衣服去洗都是八百年難得一見的!以前往往是蘇希洵實在看不過眼,用鞭子在後面抽他去洗,實在懶得抽他了,乾脆洗自己的衣物時順便把他的都包辦了。這也是蘇希洵一直格外在意自己「奶媽」、「奶娘」之稱的原因。

    他暗道不好,趕緊返身出去,將雞湯與食屜都放在自己屋門前,敲門之後即行離去。寧非會不會出門取湯暫且先不管了,等他回來再說。

    蘇希洵一路疾走,他依稀記得葉雲清洗漱最愛的去處,距離竹閣約有百步之外,是一處泉眼。黑色的石頭被長期沖刷顯得光滑圓潤,成了一片很大的石岸台階,葉雲清如果要洗衣服,肯定是要到那裡去的。

    往下斜行不多久,山溪的聲音潺潺地穿過樹木雜草。蘇希洵加快腳步,卻突然停下來了。因為聽到了說話的聲音。隱約夾了「江凝菲」三個字眼。

    他猶豫著放緩了腳步,抬頭四顧,有幾棵枝葉濃密的大樹。蘇希洵撩起衣擺,提氣縱身上了櫸木橫枝,在橫枝上借力之後,再躍上另一棵樹,這棵樹上就停下來,再靠前他就不能保證會不會被發現了,並且,從這棵樹上可以看到黑硯台石那邊的情景。

    葉雲清把袍子脫了,衣角紮在腰上,褲腿拉上膝蓋,蹲在黑硯台石上揉搓衣服。山溪裡泡了幾個男人,和樂融融地沐浴,圍在水中抬頭對葉雲清說話。

    「葉大再這樣揉,衣服肯定會被揉壞的。」

    葉雲清從善如流地停止揉搓的動作,從籃子裡掏出一截大棒,對衣服捶捶打打起來。

    眾人都笑他把工具準備得齊全,葉雲清小聲道:「我只說給你們聽,你們回頭看見蘇希洵別跟他說。」

    眾人忙問他什麼秘密,葉雲清賊兮兮地回答:「我本來有一根洗衣棒槌的,不知道被我弄哪裡去了,現在用的這一根是偷偷拿了蘇二的,待會還回去毀屍滅跡。」

    眾人低聲驚呼:「老大,你千萬不要被二當家發現!他要知道自己的洗衣棒槌被你拿來用過,肯定會發飆的。」弦外之音是,您的衣服髒得不是人穿的,把人家棒槌給污染了。

    葉雲清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做得很有經驗了,絕對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這東西他放在樓下隔間中,取用很方便。」

    蘇希洵聽得嘴角犯抽,眼睛在葉雲清身周堆放的布料殘骸中搜尋,忽而瞳孔一緊,發現了寧非換下的一套衣物被淒慘地混在其中。他閉上眼睛搖搖頭,咬牙再看,果真不是幻覺。

    寧非前一日奔波往返,又是闖關又是墜馬,衣物不算乾淨了,肯定是要清洗的。可是她的衣服再怎麼糟蹋都比葉雲清的好。要知道,葉雲清偷偷下山近一年,沒有洗曬乾淨的衣物塞在竹櫃裡生蟲,現在完全就是殘渣的淒慘模樣,散發著腐敗的扭曲味道。居然混在一起!

    要說世上還真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一幫以葉雲清馬首是瞻的弟兄們圍在那堆東西周邊洗澡,居然都不覺得惡臭難聞的。蘇希洵眼尖地發現,似乎有一件褲子上長了長長的白毛,白毛頂端成長出橘黃色類似魚籽的物體。

    他一陣眩暈,幾乎要從樹上跌下。這身衣服看來是絕對要不得的,以後寧非要是問起,乾脆推說讓葉雲清不小心弄丟了。

    眾人此時催促葉雲清:「老大,剛才的故事你才講了個前奏就不講了,急得人心慌,趕緊講完了吧。」

    葉雲清用力地捶洗衣物,一邊繼續將在徐府如何與江凝菲相遇的事情說了。

    蘇希洵曾聽過一次,此刻聽來又是不同。葉雲清今天話癆犯了,說得眉飛色舞,簡直差點沒色予魂授了。他對蘇希洵說事時中規中矩,蘇希洵到現在再聽,心情變得大有差異。可惜以前因他先入為主弄出了許多尷尬,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才好。

    他慢慢在樹枝上坐下,將自己蜷在樹影裡。腦袋枕著樹幹,睜眼看天上的流雲,耳裡不斷傳來葉雲清或激昂或陰森的說書聲。

    葉雲清這傢伙是塊說書的料。眾人對他的描述聽得驚歎不已,如今方知淮安國內也有如此彪悍女子,紛紛詢問葉雲清是否有意將她招作壓寨夫人。

    葉雲清瞪眼道:「胡說八道,我要是自個兒把事情定下來,回家能被父母姐弟們扒皮。」

    洗浴的人眾之中頓時有發出歡呼的:「弟兄們聽見了沒,老大發話了,那女人他不要,並且也不是丁大哥的。所以,那女人現在是咱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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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15-9-15 02:08:57
    第29章【烏雲罩頂印堂黑】

    直到眾人都沐浴完畢,蘇希洵才從樹上下來。那群寨眾勾肩搭背地離去,嘴裡哼著歌,顯得興高采烈。

    ……有點過於精力充沛了,需要多下功夫好好調教……蘇希洵想。他心裡計較著,寧非一人闖下各處關口,雖說關口主要人物是防外不防內,雖說事後聽說經過,覺得那手段果斷利落令人防不勝防,但被通關就是被通關,的確需要在防務上多下功夫了。

    葉雲清抬起頭,看到蘇希洵站在自己旁邊,驚奇道:「你怎麼來了……而且印堂發黑,烏雲罩頂,哪個不要命的招惹你了。」

    蘇希洵愣住,不由抬手撫摸自己的眉心,苦於沒有鏡子,不知所謂印堂發黑烏雲罩頂是怎生模樣。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緩緩道:「早知如此,當年我就算拚死都應該幫你留幾個使女下來。」

    剛剛上山那會兒,葉雲清父親曾苦苦勸說他帶幾個使喚丫頭,全部被他推拒。家裡快馬加鞭把人送來,他全都快馬加鞭地送回去。如今看來,還不如當初勸說他留幾個下來,就算只留一個洗衣服的都好。

    葉雲清撇嘴不屑,眼見太陽西斜,不知不覺之間都過了這麼久了,而那一筐子衣物才洗滌了不到一半。他歎氣道:「早知如此,我當日就應該留一兩個下來,否則怎會如此淒慘。」說完將洗滌好的衣物裝進背簍,站起身揉開酸痛的腰背:「天晚了,咱們回去吧。」

    蘇希洵問:「那一堆呢?」

    葉雲清順他目光看去,石台上還有幾件未來得及清洗的:「明日來再洗吧,今天累得我腰酸背痛的,別苛求我了。」

    「我不是問你什麼時候洗,是問你就這麼放在這裡?不怕野狼給你叼走了?」

    葉雲清不屑道:「算了吧,狗都不吃的東西,誰會巴望著有野狼來叼走?」

    蘇希洵一想,果真是,這些衣服悲催得連狗都避之唯恐不及。

    一路返回,不時遇見寨子裡的人,蘇希洵臉色始終沒有好轉,惹得葉雲清惴惴不安,路人退避三舍。

    來到竹閣外,看到阿剛在竹林外躲躲閃閃地探頭,可是又不敢靠近,蘇希洵在他身後問道:「阿剛,你在這裡做什麼?」

    阿剛要躲的人恰恰就是這位二當家,他不知道蘇希洵出門了,正尋思該如何接近又不被他發現,哪知道要躲避的人會在自己身後出現,當真駭得他渾身劇顫,幾乎沒有驚跳起來。

    就這樣,連葉雲清都看出他有蹊蹺了,把手裡提的背簍往背上一扛,三兩步走到阿剛面前攔住他:「我看你鬼鬼祟祟的,一定是要做壞事。你身後遮遮掩掩的藏著什麼,拿出來給我驗明正身,否則格殺勿論。」

    蘇希洵瞪也陰森地瞪著他,那目光是阿剛沒有見過的詭異,只覺得背上涼氣籠罩,寒毛一根根地豎起來了。

    葉雲清不容分說地抓住他,將他收在背後的手臂扯出來,看見阿剛手裡提了一個小壺。葉雲清奇道:「這是什麼?」說著把壺蓋揭開,裡面飄出食物的味道,略帶苦澀,更多是回甘的草香。葉雲清晃了晃那個小壺,裡面全是粘稠的糊糊,白白的,還夾雜了青綠色的絲縷,如同在乳泉裡浸泡的青蔥水草。

    阿剛滿是擔憂和委屈,直直地看向蘇希洵,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生怕長輩翻臉。他今日來此其實是受人之托,當然,他自己也很有意願要過來。

    他的父親毒傷未癒,胃口十分不好,丁孝便向大寨廚房要了一頭老山羊,將最後一個胃囊和小腸裡的白濁融物刮了出來,做了一鍋百草白補湯。阿剛爹吃了一半,尚有一半留著,因想到寧非也需要滋補之物,就拜託阿剛送過來。

    一日一夜裡,阿剛眼見自己父親在生死邊沿沉浮,煎熬痛苦得無法可說,就在幾乎絕望時,丁孝與蘇希洵先後回來了。他聽說寧非在最後兩個關口時連唬帶詐,守關的關長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衝過去,簡直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如果是他自己下山求救,也許會耗費更多的時間。

    對於寧非,雖然還帶著懷疑,可是現在感激的成分更多。阿剛記得蘇希洵說過,最可怕的敵人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而是會用腦子的小人,屠夫殺人還用刀,小人殺人於無形。如果寧非打入寨子裡不懷好意,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從中破壞,無疑是個不可大意的敵人。阿剛想,至少在正面為敵前先要把這恩情給報了,以後殺起來才不會那麼愧疚。

    一邊這麼想,一邊害怕被蘇希洵發現。在他心目裡,蘇希洵就像是他的第二個爹,甚至說話比他爹還有威信。因此,蘇希洵叫他好好防著寧非,阿剛不敢不聽,即使現在要回報,都是不希望被蘇希洵看見的,只敢偷偷地對寧非好。

    「你是要拿給寧非的?」蘇希洵問。

    阿剛低下頭,幾根手指攪在一起。

    「既然這樣,自己拿上去吧。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不要扭扭捏捏的,會被人笑話。」

    「啊?」阿剛驚訝地抬起頭,可是蘇希洵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他看看葉雲清,問:「大當家……」

    葉雲清一巴掌拍到阿剛肩膀上:「聽見沒,彆扭扭捏捏的,走啊。」

    阿剛愣了會兒,然後變得很高興,開心地笑著,用力地點頭,接過葉雲清遞過來的小壺,和他們一起走進竹閣。

    寧非乖乖地坐在房間裡,顯得無比的乖巧。她這副模樣,即使葉雲清也是不曾見到過的,就算在徐府裡,只要認真地看,表面對公主很恭順的寧非,眼底還是會閃動反抗的火光。可是現在,她從頭到腳只能用兩個字形容——賢惠!

    葉雲清揉揉眼睛,十分不能置信。他哪裡知道寧非打點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要博取蘇希洵好感,免得被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弄個人間蒸發。銀林公主那廝雖然脾氣不好且小心眼,但腦力不足,尚不夠資格引起寧非重視。

    面對蘇希洵時,她則是渾身警鈴大作,本能地感覺出這個人如果從事律師業,絕對是扯皮互黑設陷阱害死人不眨眼的超級大鱷。於是,從頭到腳的恭順,從頭到腳的服從,以期在蓄勢積力之後能夠一舉反擊,能避多遠避多遠。

    蘇希洵對她的狀態是莫名其妙的,首先覺得她好像換了個人。昨日應該沒有摔著她啊,難道沒摔著都會變傻嗎?

    正疑惑著,寧非站起身,恭順地柔聲道:「大當家、二當家,你們回來了……」

    葉雲清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死,如果因為這個走火入魔,那就可以寫入山嶽國史書了。蘇希洵臉色變來變去,阿剛在他們身後,十分不明所以,不知道突然之間氣氛怎麼就變得那麼奇怪了?

    讓他更覺渾身冒汗的事情還在後面。

    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分,以往蘇葉二人會自己到寨中公廚取回食物,今天因為回來得晚,沒來得及下去。葉雲清把背簍放好,要出去領取飯食,被寧非叫了回來。

    葉雲清不明所以,寧非卻道:「已經有人送過來了。」說著指向牆角放著的一個三層食屜。

    「有人上來了?」葉雲清問道。

    蘇希洵則快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對外面叫道:「白蘆。」

    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一個墨綠打扮的青年出現在附近的樹上,蘇希洵側身讓開,讓他穿窗進來。白蘆年約二十,比葉蘇二人都年輕,卻比阿剛大上幾歲,阿剛見到他,高興地叫出來:「白蘆,今天是你當值嗎?」

    白蘆掃了一眼阿剛,不說話,轉頭直視蘇希洵。

    自從上次從馬背上甩出,半空中愣是被蘇希洵用一條布帶撈起來之後,寧非對於之類的飛簷走壁都是保持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態度,此刻見到白蘆應聲而出,唯獨有一點十分感歎,蹲暗崗真不是人作的活兒,要時刻保證能夠隨叫隨到,如果期間突然有屎尿之急,不知當如何處理。

    蘇希洵問白蘆道:「剛才有人來了?」

    「廚房的王巫前來送吃食,只在樓下停了盞茶時間,送完東西就走。阿剛來送吃食,在竹林外徘徊半個時辰,沒有進來。牛大壯送吃食,在東林外徘徊一刻,鬱鬱離去。此外尚有虎口關宵守劉奇包在竹林外探頭探腦,下水獺關長胡罕在樓後猶豫不決,另有四五撥路人言曰要看妹妹,但均無人有膽量進入竹閣。」

    白蘆面無表情地緩緩說完,寧非心裡拔涼拔涼的。竹閣內大概收藏了一些機密文件,為防機密洩露,因而在葉蘇二人不在時依然有人看守。她今後的小日子難過了,首先一定要抽緊了自己的皮,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其次,她這回難以逃脫,她絕不是能飛簷走壁的高人的對手。這一招好狠,等於是將她圈禁在竹閣裡了。

    聽完白蘆的話,葉雲清頓時哈哈大笑,聯繫起洗衣時所見所聞,他不做二想,立即斷定雁過山上忽如一夜春風來,群狼心花朵朵開。他對寧非說道:「你在這裡有福了。我就說嘛,徐燦那廝算什麼鬼鳥,怎能為他葬送一生呆在那個囚籠裡。現在多好,跟你葉大哥在黑旗寨裡混,不愁後半生沒有男人。」

    忽聞卡嚓一聲響,葉雲清停下說話往聲音發出處看去,只見站在那裡的是蘇希洵,可是他毫無異常,柔柔看著自己的捻在一起的手指,彷彿在思考旁的事情。

    「剛才是什麼聲音?」葉雲清問。

    「沒聲音吧。」阿剛看了一眼蘇希洵,然後小心翼翼地回答。阿剛只能裝聾作啞了,他很感激寧非的恩情,可更是愛戴二當家。二當家對寧非存有疑心,現在看到寨中弟兄為寧非的女色所迷惑,心裡自然會不高興。阿剛看看蘇二當家,又看看寧非,暗想如果她真的是清白無辜的就好了。

    白蘆眉目低垂再不做聲,許久不見指示,於是自己穿窗走了。

    「難道是我耳朵出了問題……」葉雲清自言自語道。

    不知不覺之間,短短的幾句對話過後,屋子裡陷入無聲的寂靜。

    寧非脖子後一寒,神經過敏似的起了一脖子雞皮疙瘩,心想這是個悲催的世界,趕緊讓我把飯吃了吧,否則這樣下去都要冷死了。她把起雞皮疙瘩的原因單純地歸結於飢餓之上。

    「再不吃飯菜都要涼了。」她說,然後張羅著讓眾人坐下,從食屜中掏出飯菜。

    阿剛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留下,抬眼去看蘇希洵,高興地看到他點了頭,趕緊加入幫大家布菜的行列。

    蘇希洵是等其他人都在桌邊坐下後才走過去的。屋子裡點了油燈,外面已經全暗了,所以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地面上的竹子斷折了好粗的一根。

    寧非慇勤地為他拉開椅子,取過抹布擦乾淨手:「大家先吃,我出去一會兒。」說完快步走出屋子。

    葉雲清看著她的背影,似是有疑惑不能解決。他猶豫許久,問道:「蘇二,你不覺得她接受得太快了嗎?」

    「接受?接受什麼!」蘇希洵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刺著他。

    葉雲清道:「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其實何必呢。她雖然以前一心一意要跟著徐燦那傢伙,可是絕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她不是懦弱無能的人。況且,雖說徐燦迎娶銀林在前,可你不知道,她原先就是徐燦家裡的童養媳,說起來還是銀林橫插一足的。你看,她現在都上山了,連以前的名字都不要了。你也該改改觀,對她寬鬆一點如何?」

    「我問你的話還沒回答。」

    「啊?」

    「接受什麼?」

    葉雲清撓頭道:「這個啊,我記得她在徐府是挺不待見黑旗寨的樣子,沒想到她見到我之後,還當我是泥丸君那樣對待。蘇二啊,寧非真是個好妹子,你就改改你的偏執,以後啊,對她寬鬆一點如何?」

    蘇希洵疑惑不解:「你覺得還不夠寬鬆嗎?」

    葉雲清掐住他面頰用力拉扯:「你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苦臉,看到你都倒胃口了,寬鬆?寬鬆你個頭咧!」

    阿剛低頭看飯,不敢看他們。

    正這時,寧非推門進來,手裡提著一個東西。葉雲清放開手站起來,快步過去幫她拿到桌上,一邊問:「什麼東西,燒得這麼熱,連提手都燙了。」

    寧非說道:「是一鍋雞湯,好像是丁大哥送過來的,我試過一小碗,沒下毒,可以放心喝。」為了加強這個玩笑的效果,寧非特地獻上傻傻的一笑。

    在油燈的照明下,葉雲清看清楚了那個提鍋,十分的眼熟。如果沒記錯,白天出去洗衣服之前,他還看到過這個小藥鍋子連著爐子被擱在藥埔地裡,鍋子裡的東西被燒得咕嘟嘟的慢慢翻滾,淡淡的白色水霧從粗陶蓋子的氣眼裡冒出,竹林裡散發著竹葉的清香,還有雞湯的香甜味道。

    阿剛也是認得的,他常常要到蘇希洵這邊報到,偶爾會見到蘇希洵用這個小鍋熬藥。於是鍋子裡的東西自然不可能是丁孝做的了,難道會是二當家親自動手?阿剛驚訝萬分,二當家說過藥鍋不能沾葷腥,否則油花沾在鍋壁上去不掉,再熬藥時會減藥性。

    燈芯忽然爆出個火花,火光劇烈地跳了一下,落針可聞的房間裡,再度出現了卡嚓的物體斷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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