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重逢僅咫尺】
淮安國現在是外鬆內緊,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來,實際上各州郡軍營都在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調度。在淮安軍府的調令下,各州郡精銳在淮安西南的廣安郡集結。
夏初之季,徐燦也率領京週六郡的三萬徐家軍往廣安郡開拔。
一路顛簸讓銀林公主十分不適,但是她從來不會抱怨,此番同行是她多次向父皇求情才求得的,為了這件事,她父皇還發了好大的火。對於這點兒旅途必有的不適,她不敢抱怨什麼。
即便獲得了父皇的同意,銀林也只能是以去廣安郡禮佛為由,在輜重隊裡遙遙地贅在綿延數公里的隊伍尾部,平日不能接近中軍,到達廣安郡之後,就再也不能隨徐燦再往前去。
沿途除了顛簸之外,有那麼多事情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在克服了前幾天的胃口不調之後,銀林公主的注意力漸漸被車簾外的世界所吸引。
她自幼看慣了宮中的金瓦水磚,下嫁徐燦後,偶有出門,所見也大都是達官貴人的園林別坻,哪裡見過木柵為牆茅草為頂的茅草民宅。不知道住進去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滋味呢?
跪趴在路邊迎送徐家軍的平頭老百姓們滿面塵灰、頭髮蓬亂,小孩們身上的衣服鬆鬆垮垮的,以前聽府裡的丫鬟們傳說,京城外有很多不開化的平民,為了節省幾文錢,小孩的衣服是不丟的,大兒穿不下的衣服繼續給二兒穿,二兒穿不下的衣服繼續給三兒穿。有的家只生一個孩子的,乾脆就直接買大人的衣服給他,一穿能穿好幾年。
銀林覺得這些平頭老百姓真奇怪,幾文錢有什麼好省的,不就是幾件衣服嗎,都捨不得給孩子買,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會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想到孩子,她不免又陷入了鬱鬱寡歡的情緒之中。
行了半個月,廣安郡遙遙在望。這日正近午時,隊伍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銀林對此覺得很是奇怪,這些天來,徐燦一直在中軍帶隊,她的車馬在後軍的輜重部隊之中,因糧草重要,周邊有重兵保衛,她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何事。
掀開車簾,車旁騎馬隨行的戴熙立即策馬到窗前聽候吩咐。
戴熙是三品帶刀御前侍衛,武功很是了得,比起御前侍衛總教頭蔣衡的武功而言只高不低。整個淮安國裡,當朝皇帝只封了三名三品帶刀御前侍衛,戴熙就是其中一名。
銀林是皇帝看著長大的女兒,且皇帝非常看重徐家,一同意銀林隨軍之後,當即調派戴熙跟隨在銀林身邊,聽候公主節制。戴熙今年年方二十八,肩寬腰窄,平日裡在京中走動不知道俘獲了多少官家小姐的芳心,此時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年齡,皇帝讓他出來,多少也存了讓他拓廣視野的意味在裡面。
銀林問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屬下不知。」
「去看看。」
戴熙坐直起身,抬頭往前看去。道路狹窄,行軍擁擠在一團,如果騎馬前行,必然要踩踏到管道兩旁的農田。徐家治軍很嚴,踩踏農田者當眾鞭二十,不論是否皇親貴胄,徐家一向執法如山,因這多年積威,才在淮安聲名赫赫。
戴熙不敢觸徐家軍的逆鱗,很乾脆地下了馬,一撂袍角,在稠密的士兵中穿插前行。
銀林心裡忐忑不安,自從啟程後,她很久沒有能見到徐燦了。侍女安慰她說這是正常的,軍中畢竟不同徐府,徐燦自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但是隨著大軍南下,這種不安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嚴重。銀林看著遠方開始出現的隱約的連綿山脈,雖然只是在天際出現了一片連綿的陰影,在她眼中卻如即將到來的風暴,她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
這種不安的預感隨著等待時間的延長愈演愈烈,戴熙已經去了半個多時辰了,仍然沒有回來,並且隊伍也依然沒有繼續前行的徵兆,反而從中軍下達了原地休整的命令。
直到銀林坐不住想要親自上前的時候,她身邊的侍女才驚喜道:「戴侍衛回來了!」
銀林定睛看去,果然是戴熙越過人群,不多會兒就到了車前。
他的神色有些怪異,銀林不及多想就問:「中軍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有刺客?」她現在擔心的就是徐燦的安全。
戴熙道:「公主多慮了,並無刺客。」
「那大軍是因何事耽擱?」
戴熙道:「蔣教頭回來了。」說完閉口不言。
銀林則是心下一驚,因為她出京,父皇派給她一隊宮中侍衛隨身保護。徐燦前些日子借去了幾個好手說是要提前探探雁過山的風聲,其中就包括了蔣衡。
她連忙問道:「蔣衡回來了?……你是說,只有他一人回來了?」
戴熙點頭應是。去的一干侍衛的實力不弱,可是只有蔣衡一人回來了。他們領的命是暗中刺探,既然是暗中,那麼就不會刻意地挑起對方的注意,會著意避過對方的大部隊,然而居然只有蔣衡一人回來,並且身上傷痕纍纍,使得他們不得不對雁過山的實力重新做一個評估。
銀林有些失神地道:「我一直以為民間傳說黑旗寨的可怖,傳說有進無出,只是誇大其詞。黑旗寨再怎麼說也不過是一群山賊組成的烏合之眾,原來居然如此厲害。」
戴熙忽然說道:「屬下還見了蔣教頭,親耳聽見他說了一些奇異的話。」
「奇異?什麼話?」
戴熙看了銀林一眼,低下頭去:「他說,似乎是徐府的二夫人在雁過山上。」
銀林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戴熙所說的徐府的二夫人是何人,她狠狠地一拍車壁怒道:「胡說八道!」
這一聲著實響亮,震得周邊不少兵丁奇怪地看了過來。銀林頓知失態,咬牙忍了衝動,低聲問道:「他確實看清楚了?」
「確實看清楚了,對方還叫了他的名字。」
「江凝菲……她現在怎麼樣了?」
「蔣教頭沒有說清。」
戴熙離去後,銀林在車中坐立不安。她沒有想到江凝菲還活在世上,江凝菲離開徐府之時正是寒冷的天氣,京城裡不見蹤影,好些人傳說她單人獨騎地從城門出去了,她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沒有人呵護的女人怎麼能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裡活下去。
既然現在是在黑旗寨裡,也許是被俘獲上山的吧,現在的生活一定很淒慘吧。銀林惡意地想。她曾經對江凝菲抱有一絲愧疚和可憐,但是在聽到她還活著的消息,並且很有可能重新融入她的生活之後,那一丁點兒的愧疚和憐憫立即變成了惡狠狠的怨毒。
她好不容易捍衛了自己的地盤,好不容易把她趕了出去,為什麼江凝菲那個可惡的女人卻像冤魂一般陰魂不散地纏著她,不給她一個安生日子過。
在銀林因為擔憂而生恨之時,徐燦卻心情煩悶得慌。
他從蔣衡的帳篷裡出來,因為他的傷勢不輕,且又連日奔波,不得不暫時駐紮在這裡給他半日的休息。
蔣衡方才對山上情況的描述對他的幫助很大,但是最讓他失神的消息還是那一個——江凝菲在山上,似乎過得不錯的樣子。
他不經意地往遠處那片連天的山脈看去。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上山,是被俘獲的嗎?可是蔣衡說不像,因為她主動地拿起了武器,保護山上的匪賊。
她究竟怎麼了?她怎麼能夠下得了手去殺人?徐燦覺得痛心欲絕,江凝菲何時變成了這樣,她明明曾經是那麼美好可愛,在他的懷裡祈求他的保護。他曾經以為他並不在意江凝菲的離開,在她變得讓他更加無法忍受之前放開她,他至少還能夠永遠記住她善良可愛的樣子,而不是一個被妒忌變得醜惡的毒婦。
徐燦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噩夢,命運在他面前,兇惡地把曾經地美好撕碎。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 ***
寧非現在正坐在自己房中的床上,蘇希洵將裝著藥物和紗布的籃子擱在床沿邊,正準備給她換藥。她忽覺一陣惡寒,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確定房間裡再沒有其他可疑人物,不由心中驚怪不已。剛才那陣感覺就好像是被誰在背後詛咒了似的,渾身雞皮疙瘩直豎。
她身旁一人咳了一聲,寧非回過神,感覺正襟危坐,乖乖地把手伸出去,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蘇希洵見她如此,無奈地道:「你做這一副表情給我看作甚,反正藥還是要換的,你如果知道痛當初就不該那麼衝動。」
寧非苦起臉:「當初覺得爽了,哪知道會留下這種後果。我真寧願被多砍兩刀,都不要換一次藥。」
「你就繼續堅持你的謬論好了。」蘇希洵嘴裡說得狠,手上動作則很是輕柔,把圈在她手臂上的繃帶一層層地繞下來,露出了裡面包裹的一層藥棉,輕輕地掀開一角,可是沒能揭開來,就如他預計的一樣,藥棉毫無懸念地被血漬凝固在傷口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寧非的臉色:「疼嗎?」
其實寧非已經覺得疼了,卻搖頭道:「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蘇希洵沉吟片刻:「你稍等會兒,我去煮一碗湯藥來。」
「什麼湯藥?」
「給你緩解一些疼痛。」
寧非對此敬謝不敏,蘇希洵熬的那種緩解疼痛的湯藥她記憶猶新,又酸又苦奇臭無比,她寧願把自己舌頭嚼了吞了,都不想再嘗一次那種味道,於是連忙用完好的右手扯住蘇希洵衣角:「你回來!」
蘇希洵愕然停步,瞪著她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不說話。
寧非方注意到,她這回太激動了,噌一下就把人家的袍腳拉了起來,裡面雪白的褲子都露出來了。她驚得幾乎就要翻了白眼,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開。
蘇希洵一下子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氣氛尷尬得緊,直到寧非說:「那個……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見。」不能怪寧非羞愧,就算她是閱盡千帆的現代人,現在面對的卻是別具特色的古代褲子。寧非在前一世一直以為古人的褲子和後來是很相像的,直到自己到了這個破時代,才知道兩根褲管之間根本沒有辦法縫合,是開了縫的。
就算這時候的褲子用的布料多,粗劣一眼看過去根本看不出端倪來,但是隨意掀了人家袍腳看褲子也是極為不禮貌的事情。寧非剛才是真的沒有看到,並且也在心中念叨著自己絕對沒有看到,可是這等尷尬事情又如何能夠說得清楚?
平日裡寧非或是裝得恪守婦道的樣子,或是表現出生人勿近的狠樣,很難看到她還會有這副模樣。蘇希洵覺得有趣,乾脆順勢逗起她來:「你沒看見什麼啊?」
寧非連翻白眼,話根本接不下去。她發現最近幾天來,蘇希洵逐漸得寸進尺。他可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兒,見風使舵的功夫很高,給他點兒好顏色看就開始調戲起人來了。
蘇希洵乾脆坐在床沿上,和她並排在了一起,重新執起她的左臂:「是不是不想喝那藥?」
「寧死不喝。」
「可是直接換藥很疼的。」蘇希洵一邊說一邊拿拇指蹭她手臂上的肌膚,說話裡分明帶了笑意。
寧非咬牙切齒道:「你換吧,難道我還能疼死不成?」
蘇希洵歎了口氣,從竹籃裡取了剪刀和棉花出來:「你可要忍著別動,戳進去了就是傷上加傷了。」
他用棉花蘸了清水,一點點地沾濕被血漬黏在傷口上的藥棉,小心地用剪刀把脫離的部分剪開。
比起受傷而言,換藥的時候是更為痛苦的。受傷只是片刻的爽快事情,而換藥卻要看著別人拿了鑷子剪子在傷口上磨來磨去,就好像活生生地被揭了一層皮。寧非不是不知道,而是實在沒那個臉要蘇希洵為了這點破事還要再花上一兩個時辰去熬藥。這算什麼啊,本來就是在山上白吃白喝的,還要欠人家的情,還要越欠越多。
蘇希洵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下手很是謹慎,也很利落。他專注於手中的動作,盡量快速的解決問題,沒有餘力去注意寧非的情況。好在她很聽話地把手放著,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他膝上。
一番功夫下來,他固然是弄得滿頭大汗,寧非也是唇色青白,但依舊硬氣地沒有吭聲,一雙手都握了拳頭狠狠地忍耐著,沒有半點動彈。
蘇希洵長出了一口氣,默默地收拾好物件,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回過頭來看寧非時,發現她還呆坐著,眼神有些茫然的樣子,大概是有些脫力了。他迅速地收拾好了零碎,坐到她身邊,想了一想,然後伸手把她拉了過來。
果然是痛懵了,寧非一點反應也沒有,乖乖地被他拉到懷裡。蘇希洵歎息著,既是惱她倔強,也是慶幸有這樣的機會能夠順理成章地拉她入懷,否則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一隻手從後面攬著寧非,將她枕到自己肩上,緩緩地拍撫著她的後背。這時候沒有其他人了,安靜得無法形容。一種奇怪的情緒慢慢地侵染了上來,蘇希洵越想越覺得五味雜陳。他以前哪裡會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天,被個女人弄得一顆心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酸甜苦辣鹹一道兒地嘗過了。
寧非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蘇希洵覺得很是不可理喻。他敢保證,就算尋遍整個淮安國,哪怕是山嶽國,都不可能找出第二個寧非來了。他真沒想到過事情變化得如此順理成章。寧非根本就不像個被休出家門的棄婦,甚至還像沒有成過家不諳世事的女孩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