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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張章 -【與我歡好,好不好】《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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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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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5 18:25:47 |只看該作者
010 記我名姓(二)

  再望出窗外時,只能看到一片白。是師父常穿的白緞子滾銀邊的冬日長袍。
  
  有師父護著,連送安心。
  
  「你可曾選好繼任掌門人?」今日朗問。
  
  「已選好,我師妹淩雲武功卓著少年老成,剛進山的小弟子們都以為她是掌門呢。」莫淩煙頑皮一笑,語氣神態嬌俏若少女,「交給她我可以瞑目了。」
  
  「既然如此,恭喜你得償所願。」
  
  「留芳,記得四年前除魔大會我們遇見,那時你曾和我說想要歸隱。現在我先你一步,你可羨慕?」
  
  「自是羨慕。」今日朗微微一笑。
  
  莫淩煙滿意點頭,笑道:「你也莫著急。剛見你時,你還是個孩子,那會兒就是這淡淡的性子。我看你即便不歸隱,也總有一天會飛升成仙。」
  
  連送在窗內點頭,她也這麼認為。
  
  「成不了仙,」今日朗遺憾搖頭,「做人的樂趣,還沒享夠。」
  
  莫淩煙隨即問:「有何樂趣?」
  
  今日朗凝望院中梅花,習慣帶著淡淡笑意的嘴角,似嘗到蜜,一時之間堆滿歡喜。
  
  莫淩煙繞到他身側,抬頭看他,撲哧笑了,笑容漸淡,愁雲籠上眉間,她與他一同望著梅花,看花瓣被風卷落下,歎道:「做人有太多俗事可惱,那點樂趣終究是曇花一現。」
  
  「你忘記,我練的功夫叫留芳,能讓芳華永駐。」今日朗眼中透著堅定。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啊。」莫淩煙把拂塵換到另一隻手中。
  
  天色不早,來客起身告辭。今日朗贈了她一盒香,囑咐說:「這是佛手,忌沾酒氣。不能讓好酒的人聞,否則容易爛。」
  
  莫淩煙接過,謝道:「這些年多虧你這些香料為我駐顏。我已戒酒多時了,絕不會糟蹋你的好香。無以言謝,這裏有點寶貝,送你。」
  
  瞥了一眼窗內,莫淩煙往門外走。走至門口,她腳步猶豫,終是停下來,沒有轉身,問:「你可有思庭的消息?」
  
  等了等,聽到一聲「沒有」,她再次謝過,不作停留。
  
  莫淩煙送的寶貝是一盒胭脂。
  
  連送奇道:「道姑們也用胭脂?」
  
  「女為悅己者容,可曾聽過?」今日朗微笑遞給她。
  
  連送又遞回過去:「我不用。」
  
  「你不肯為師父用一用?」
  
  「我不會。」
  
  「有姑娘家不會用胭脂?」
  
  「我娘也不用。我們家有時連飯都吃不上,我娘從不買胭脂。」
  
  「師父偏要你用。」
  
  今日朗板起臉。
  
  連送立刻噤聲,拿了胭脂,乖乖塗上。她是真不會,胡亂用的,把口脂塗到了面頰上。
  
  今日朗失笑。接了她手中的小盒,用拇指沾一些,輕輕抹上她的嘴唇。
  
  她飽滿的雙唇像一朵花在他指尖綻放,柔嫩嬌豔似要滴出水來。
  
  在紅色的映襯下,雙眼更加烏黑,眨一下,更加明亮。
  
  劃過她嘴唇的手指,來到她耳後,微一用力,她的紅唇送過來,近在眼前。他高挺的鼻樑幾乎觸到她的面頰,火熱的鼻息比她快比她深。她莫名地恐懼,她有些吃不消了,心要跳出來,她按住他的肩膀求饒:「師父,別……」
  
  今日朗迷醉的雙眼頓時凍住,他深吸口氣,停止了想親吻她的動作,額頭抵著她的額頭,鼻尖觸著她的鼻尖。兩個人都在微微出汗。
  
  「師父,你……你這是要做什麼……」
  
  連送哭了。
  
  她也不知道她在委屈什麼。好像有人用堅硬的棍子敲打了她心中最堅貞的信念,一塊透明乾淨的水晶。破破碎碎的疼。
  
  捧著那張無辜的受傷的臉,今日朗又生氣又疼惜。還有絕望。
  
  「你不懂。你還是不懂。」他推開她。
  
  連送踉蹌幾步,咬著嘴唇忍住大哭的衝動,倔強地問:「師父要我懂什麼?」
  
  今日朗豁的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我如此待你,你還不明白?」
  
  幾日來,他對她不是師徒,不是父女,更不是母女,他用戀人一樣的方式待她,噓寒問暖,愛寵憐惜,凡有所求無所不應。她怎麼居然還不明白!
  
  耿直的脾氣上來,顧不上面前的人是最敬重的師父,連送大聲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師父對徒兒有什麼期許有什麼要求,說出來便是。徒兒愚鈍,我們才不過相處親近了四五天,你要我猜你心思,我怎麼猜的准。」
  
  連送別過臉,抹幹眼淚。
  
  「四五天……」今日朗重複著,心中繩索漸松,自言自語道,「是了,才不過四五天。那許多度日如年的日子,快讓我算不准時日了。」
  
  他回過神,對連送溫聲說:「送兒,是我忘了。你別氣。」
  
  連送聽他這樣說,心也軟了。
  
  今日朗從身後抱住她,她徒勞的掙扎淹沒在他臂彎裏,今日朗臉上又掛了笑,只是剛剛動了怒,笑容有些勉強,他說:「送兒,四五天不夠,我就等你四五年。你別忘了,你是進了我的門上了我的榻的,到哪兒你都是我的人。」
  
  連送不語。
  
  自那日爭吵過後,連送對今日朗恭敬客氣,單獨相處時總有些彆扭。今日朗旁觀她的變化,稍稍改變自己的態度。不再隨意寵她抱她,做回一個師父的樣子,教她劍法,領她拜訪上山來的各大門派。
  
  兔子被驚著了,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上好的菜葉子再度引她回來。
  
  連送對學武功極有興趣,有時沉浸在某一招式的繁複的變化中,絲毫留意不到她師父正扣著她的手導她運劍,或者護著她的腰防她摔倒。
  
  離武林大會的日子越來越近,上山的門派絡繹不絕。今日朗沒有太多時間教連送武功,每日帶著她穿梭在個門派居住的廂房之間。
  
  連送見識了很多奇人異事,眼界開闊,動了想去外面看看的心思。到了十八歲,她就可以下山遊歷了。她暗自盼望著,人群中,忽然對上師父的目光,他溫柔看著自己,好像有一整個春天在他身後。她又不想走了。
  
  武林大會開始之前,各門派把傲岸山逛遍,要訪的人訪遍,百無聊賴便坐在一起閒話武林中的軼事。連送經過時,無意間聽見幾個蒼梧派的女弟子們說話。這幾個女弟子自從進山以來便時常成為武林少俠口中的話題。武林中自來女子少,漂亮的女子更少,少俠們難得看到,雖是道姑,也難免春心動。
  
  連送聽人提起蒼梧派的閒事多,聽蒼梧派說別人閒事,倒是頭一次。她也沒什麼事,就坐下來一塊兒聽。光天化日的,她也沒躲沒藏,她們沒看到她罷了,不算偷聽吧。
  
  原來女弟子們聊的也多是男少俠。青峰派的俞三俠長的很英武就是腿太粗,靈岩山莊的陳四公子扇子耍的不錯就是字兒太醜,玄宗門的徐鉉冷著臉像誰欠他幾吊錢,北海十七截的大弟子……是個女的吧。
  
  連送捂嘴偷笑。
  
  講玩少俠,又開始講少俠們的師父,既然從師徒關係說開去。
  
  「聽說各門派之間,玄宗門對徒弟是最嚴厲的。你們看到那個每天跟在今上師後面穿白衣的姑娘沒有,她來玄宗門都六年了,還是無名弟子呢。可見,要學玄宗門的武功有多不容易。」
  
  連送對自個兒吐吐舌頭。
  
  「跟我們師父也未必輕鬆。你我練了這麼多年,不也還是學的普通,上層武功一點沒有摸到。」
  
  「你我是女子,練到這層已經夠了。又不想當掌門,要像師父一樣毀容,還不能嫁人,我可不幹。」
  
  「你這丫頭,春心動了吧。」
  
  「我都一十九了,尋常女子到我這年紀早就嫁人了。就被師父拖著不准我出山,我發小在青峰派,十五歲就被師父指了婚,現在孩子都有兩個了。」
  
  「青峰派與我們不同。那裏男子多,姑娘留大了總歸有些閒言閒語。你沒聽說空桑派的汪荷嗎,被師父留到二十歲,孩子都留出來了。」
  
  「什麼孩子?」
  
  「你沒聽說?空桑派的謝上師,呸,什麼上師,那謝老不要臉的,跟他徒弟苟且,連孩子都有了。」
  
  「乖乖,還有這等事。好險我們身在蒼梧派。」
  
  「是啊。玄宗門這樣的大派還好些。像什麼空桑派啊綠衣派啊,師父輕薄女弟子的事情多了去了。以傳授武功為名,對徒弟摟摟抱抱,動手動腳,把徒弟往床上帶。做出這多無恥之事,出門見客,依然風度翩翩滿嘴什麼道德仁義。真是讓人不恥。」
  
  「就是就是。要是遇上這些荒淫無道的賊師,我定要一刀把他切了!」
  
  「切了?切哪兒?」
  
  「好啊,你也是個小賊娘子,看打。」
  
  兩個少女在流水回廊上嬉笑追逐,天真浪漫。
  
  一旁樹下的連送,面容慘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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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5 18:26:00 |只看該作者
011 記我名姓(三)

  劍,是在他房中找到。
  
  她初次看到這把黑柄黑鞘的利劍,不相信會是師父的。這沉黑邪煞之物,怎麼配的上師父高潔氣質。
  
  如今看來,一切事物,只要是虛妄,都有他的徵兆。她一心敬重的人,徒有一副如蘭君子的外表,內裏恰如這把劍,陰沉邪惡,不知包裹著怎樣齷齪的心思。
  
  頭上罩了片惡雲,她蒙頭往外沖,平地起大石,一頭撞上去。扶著腦門才看清,不是大石,是她正要去找的人。
  
  羞憤、失望、惱恨,一起湧上。
  
  「無恥之徒!」
  
  她拔了劍,直刺他胸口。
  
  卻被他一指攔下。他指尖輕輕一推,她立刻失了穩健,向旁栽去。
  
  觸地之前,她提息而立,追上一劍,他輕巧退開。她雖武功進步神速,畢竟修煉時日短,激憤之下,連個完整的招式都使不出來,幾次變招之間,險些用劍傷了自己。而他只是退避,毫不費力,甚至抽出空隙攔下正要被她自己往自己身上送去的劍鋒。
  
  以卵擊石,勝負立下。
  
  連送看著被他用一指彈出,落在數丈開外直插入地的劍,不甘地咬著嘴唇。她太笨太衝動,這人看似溫和無害,實則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憑她三腳貓的功夫妄想傷他?
  
  此路不通,她也沒有別的退路了,恨恨說道:「你殺了我吧。」
  
  「我為何要殺你?」
  
  衣服頭髮紋絲不亂的人,俯視著地上狼狽的連送,此刻他臉上平靜的笑容,在連送看來是最大的諷刺。
  
  「你不殺我,我就殺了你。」連送握緊了拳,只要她還有力氣,她一定會再拿起劍。
  
  「你為何要殺我?」
  
  他竟裝作無辜!
  
  「你……」她說不出口。可恨可恨,恨自己太大意,居然連被人輕薄都不知。
  
  「我什麼?難道是一時興起,想殺了師父?」他倒不依不饒了。
  
  「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她只能罵,奈何姑娘家聲音柔亮,毫無威懾的氣勢。
  
  從相國公子到玄宗上師,被人用這些詞形容是頭一次,卻是出自他最心愛人之口。無奈笑笑,這場戲,還是要演下去。
  
  「我哪里卑鄙,哪里無恥?」他倒像是在哄孩子。
  
  「你教我練纏綿,難道沒有別的目的?」說到痛處,她聲隨淚下,「你為何要騙我,我那麼信任你。」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抱著你時便告訴你那叫纏綿。」
  
  「你欺我不懂。」
  
  「那你什麼時候才能懂?」
  
  「我現在懂了。」
  
  「你懂什麼?你懂師父寵你,是在輕薄你?」
  
  「你是我師父,我是你徒弟。師徒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動那份心思。」
  
  「哪份心思?」
  
  今日朗攫住連送目光,把她看透徹。
  
  有根線在心尖上顫,連送被他這麼看著,底氣消了大半。連日來的荒唐,不知真相時,每每相擁相偎都是道不明的溫暖安慰佔據胸口,現在明白了,生氣之餘,那份道不明的曖昧卻沒從心坎上抹去,反倒在他的逼問下,越是強壓越是冒進。
  
  可,他們畢竟是師徒,禮義廉恥,她要懂。
  
  她瞪著他,比方才多用了十分的氣力決絕道:「你殺了我吧!」
  
  「冥頑不靈,我真恨不得……」
  
  掌風落在她頭頂,連送反射地閉起眼睛。身上毫無異樣,她睜開眼,他已撤了掌,偏著頭看她若有所思。
  
  半晌,他輕聲地笑,笑聲低沉歡暢:「你已經懂了。」如果不懂,她不會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寧願他殺了她。「你對我動了心,是不是?」他真的笑起來時,眼角帶勾,勾人心魄。
  
  她被他笑的慌亂無措。畢竟年輕,如何能跟看透世情的成熟男子相拼。姑娘家懵懵懂懂的心事,被人貼身教了個明白,又被那人親手撕開放在光天化日之下,她難堪之極,嘴唇咬出血來。
  
  今日朗收斂了笑容,他知道她性子擰,凡事不能硬逼,只能軟磨。
  
  他勸慰她:「好了,我以後不再碰你。除非你願意。我還是你的師父,是不是。」
  
  她松了唇,不答,怒意難消。
  
  他歎了口氣,走去拔了地上的劍,劍鞘歸位,在她手邊安放。「等你能拿穩這把劍,再來殺我吧。」
  
  矛盾。
  
  連送抱著劍,眉間堆出個川。
  
  她已躲了師父三天。
  
  這三天她想了很多。她想起在家鄉時,雖然父母早逝,可她得幾位表兄弟照顧,在市井中閑晃的日子也不見得有多辛苦。孫嬸嬸送她來傲岸山,本意是想走個野路子,讓她在男多女少的地方覓個好夫婿。然她對這事並不強求,將來她下山學著街坊鄰居們做做小買賣,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她喜歡的是學武功。
  
  要真在山上遇著個可心的,她也不是拉不下臉的人。怎知道,半路出了一個天煞的師父。他雖沒有真正毀她清白,可天地神明在看著,以後面對自己的夫婿,這一筆賬如何交代,她如何心安?
  
  怪就怪她涉世不深,在山上只顧偷懶享福,不通男女世情。若是她一開始就看出他動機不良,嚴詞拒絕,也釀不成現在這後果。
  
  想來想去,只有離開。
  
  她下了決心,收拾細軟。
  
  來時也沒什麼東西,走時卻發現東西多了一大堆。幾乎全都是師父送的。
  
  他送的衣服,他送的詩書,他送的胭脂……她一概不要。
  
  換上自己破爛的裙子,她把包袱再檢查了一遍。
  
  好像少了什麼。她仔細想,少了一個荷包。當時孫嬸嬸家的麗姐姐給了她一個荷包,她本來要送給徐鉉,被他教訓了一頓她才知道荷包是不能在傲岸山隨意送人的。於是她把它收在舊衣裏,如今還在。可是她自己的卻不知去了哪里。按理說兩個荷包應該放在一塊兒。
  
  是弄丟了還是送人了?那是娘親手為她縫的,她絕不會亂丟。可要是送人了,她怎麼可能不記得。
  
  心裏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難道,她和她未來的相公當真沒有緣。
  
  愁雲慘澹,她背上包袱腳步沉重地出了院子。
  
  這會兒武林大會開的真酣,沒有人會留意到她,師父也不會中途撇了賓客回來,她要走,是最好的時機。
  
  下山必須繞過出雲殿,為了不被發現,她矮了身子沿著石壁走。殿內吵雜的人聲隱約傳來,她向來愛熱鬧,換做平時她怎麼也要去看看。可惜了,上次除魔大會沒看著,這次武林大會也沒看著。
  
  她正暗自歎息,忽聽上方大殿傳來一聲慘叫,接著刀劍兵刃交接的尖銳響聲頻繁響起。殿外駐守的弟子們紛紛往殿內沖。
  
  出大事了,她猜。
  
  在去和留之間,掙扎之時,一條斷臂飛到她腳邊。她嚇的嘔出來。肯定出了了不得的事,她身為玄宗門弟子,怎麼能一走了之。
  
  旋即,她跑上階梯,卻發現殿門緊鎖,裏面明確傳來廝殺聲。一個念頭閃過她腦中:師父還在裏面。她跑到出雲殿的後殿,從專門用來放茶水的暗門進去。
  
  站在外層的人遮了視線,連送看不清裏面發生了什麼。那些人都全神貫注盯著大殿中央,連送擠過他們身邊,他們看也不看她。
  
  擠到內層,連送吃了一驚。站在後面的估計都是一群怕死的,身上沒什麼傷,而裏面的,一個個不是斷手就是斷腳,手腳健全的身上也掛了彩。
  
  她慌忙找她師父,把自己要走以及為什麼要走的事,都拋到腦後。
  
  幸好,她師父完好如初。
  
  玄宗門的人聚集在大殿正前方。鴻慕師尊坐在中央穩如泰山。幾位上師分立兩側。其他弟子站在各自師父身後嚴陣以待。
  
  確定她師父沒事,連送才開始瞧引起此次動亂的罪魁禍首。
  
  她曾在茶館聽說書先生說紅顏禍水。果然不錯。
  
  被眾人圍在中間虎視眈眈的,前面一個是昂首挺立的偉岸少俠,後面一個是嬌滴滴的蒼梧派掌門莫淩煙。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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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 記我名姓(四)

  「殷思庭,你竟敢來武林大會擄人,也不看看玄宗門是什麼地方!」
  
  賀鑄道怒目圓睜,唇上三寸黑須跳動。武林祥和了幾年,各路豪傑難得歡聚一堂,師父正要宣佈掌門人選,他正躍躍欲試,怎奈全被這中途跳出的小子打斷。幾場惡鬥下來,連個名目也沒有。
  
  若不是淩煙師太喚他一聲思庭,他們全都沒認出,來鬧事的,竟然是十年前被蒼梧派逐出師門的男弟子殷思庭。這殷思庭原是個流亡的孤兒,機緣巧合被莫淩煙所救,帶上蒼梧山收他為開門弟子。誰知他自小心術不正,對師父存有妄想。十年前,也是像今天這般聲勢的武林集會上,蒼梧派前掌門郭齡師太把弟子淩煙許配給玄宗門已故的三弟子余澄冰,眾人齊來道賀,殷思庭卻當著眾人面道出自己不可告人的邪念,妄圖毀她師父名節。
  
  餘澄冰為保聲譽與他單打獨鬥。這初出茅廬的小子把蒼梧派秘傳的一套翻雲覆雨劍打得出神入化,餘澄冰三十年的功力只能和他打個平手。眾豪傑看不過眼,紛紛出手,以幾十抵一,殷思庭支撐了百招,全身經脈盡傷,無力對抗。莫淩煙顧念師徒之情,請眾人饒他一命,逐他出師門。
  
  鬧了這一番,武林上無人不知莫淩煙曾被門下弟子覬覦,蒼梧派顏面掃地,與玄宗門的聯姻也作罷。莫淩煙自毀容貌以表貞潔之心,當了掌門之後,對門下嚴格管教,從此不再收男弟子。
  
  武林上男不收女,女不收男的規矩也從那時興起。只不過年月久了,規矩也散了。如今,男師收女徒並不少見。
  
  而當初那倉皇出逃的少年,不知經歷了怎樣的遭遇,化為復仇的羅剎,把太平武林攪得肝膽俱裂。
  
  「賀鑄道,當年你在我背腧穴重擊一拳,今日我要三倍奉還。」話音剛落,殷思庭拋了手中的劍,人未至拳已到。
  
  賀鑄道生生受了他三拳,待要還擊之時,雙臂軟若無骨,痛絕跪地。斯放扶了賀鑄道往他嘴裏塞了一顆保命的稀來丹,今日朗和袁滄州擋在他們身前。
  
  拋出的劍不偏不倚,剛好在殷思庭出完拳伸出掌的一刻落入手中。他劍勢未收,又劃一半弧,指向人群中一臉圓鼻塌故作威嚴的華服胖子,冷聲道:「青峰派徐掌門,當年你率先向我發難,被我幾招打發了,心有不甘便趁眾人聯手攻擊我時偷襲我下盤。我倒要看看,過了十年,你三腳貓的功夫有沒有長進。」
  
  眼前白光一閃,徐騰虎連連後退。殷思庭出手之快讓他連拔劍的時間都沒有,手臉腿腳,無一處完好。殷思庭像是在耍他,不立刻殺他,只為看他堂堂一個掌門在地上連滾帶爬出盡洋相。
  
  他已無暇在乎出什麼洋相,只為保命,看出殷思庭已有殺他之意,他驚惶大叫:「我當時並未用劍,並未用劍!」
  
  殷思庭對他的垂死詭辯極是輕蔑,和小人無需爭論,他當下拋了劍,用盡全力開出一掌。
  
  就在殷思庭由劍換掌的瞬間,徐騰虎看準時機抓住離他最近的一個玄宗弟子向殷思庭扔去,隨即用了出娘胎的氣力躍過眾人頭頂,躥出不見。
  
  眾人只道徐騰虎無計可施之下要用拿手的劈山掌與殷思庭決一死戰,哪想到他使出這種卑劣手段給武林正道丟臉,又是詫又是歎,一詫一歎之間,那倒楣的替死鬼已飛到殷思庭掌前,就算有心要救也沒那快的輕功。
  
  眼看黃泉大門對她緩緩打開,連送唯一的反應是死死抓著包袱。她腦中一片白晃晃。忽的,眼前白晃晃一片。師父一手把她攔腰截下,另一手接住趙思庭致命一掌。
  
  拼掌拼的是內力,兩強相遇頃刻間震的魂魄離體。雙方內力交纏,如同立于懸崖峭壁的方錐之上,稍退一步則粉身碎骨。
  
  「我並不想傷你。」殷思庭一字一頓地說道。十年前,那些個自詡為正人君子的武林前輩對他一個無名小輩群起攻之,唯有一人暗中助他一掌,如果不是那一掌,他不可能筋脈盡傷而逃,只可能筋脈盡斷而死。
  
  「你殺的人已足夠多,回頭是岸。」今日朗警告。
  
  「憑你也想制伏我?」殷思庭加重掌力想讓今日朗知難而退。他早已聽聞這幾年今日朗枉負盛名,功力毫無長進。他自信可以勝他。他彙聚內力步步逼進,卻總一股純陽之氣阻擋在前,越是逼進,阻力越大。以他經驗,那股深厚內力是普通人練足五十年才能達到的,他不相信外表斯文如書生的今日朗有如此神威。
  
  可由不得他不信。兩人相持越久,他的內力越發稀薄,而今日朗卻面不改色。
  
  無形內力的交流,眾人看不出端倪,只憑雙目所見,殷思庭緊逼而今日朗一味防守,似是今日朗處於弱勢。怕禍及自己,無人敢上前相助。袁滄州亦有顧慮。鴻慕出關時已告知他真相,稱自己連日來氣海空虛,是將死之勢,要儘早定下掌門人選。方才混戰之時,鴻慕已吐出一口心竅血,現在聚攏最後一口元氣。袁滄州此時此刻絕不能離他半步。玄宗門的高手僅剩下斯放,而他護著賀鑄道打算靜觀其變。其他的弟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師父命令誰也不敢亂動。
  
  戰勝之心勝過一切,殷思庭傾盡餘力對抗今日朗,此時,莫淩煙從旁喚道:「思庭,收手吧。」
  
  殷思庭一怔,分了三分心神,眼角一瞥,猛然見到一個紅衣少女舉著劍刺向莫淩煙後背。他心神具亂,被內力反噬擊出數丈,口噴鮮血,硬撐著舉劍砍向那紅衣少女,劍到了少女身前已是強弩之末。
  
  紅衣少女正是丁折柔,她輕易劈開殷思庭,躲到今日朗身側,昂著頭笑的格外得意,似在等他稱讚她。
  
  今日朗眼中有怒。丁折柔微微錯愕。
  
  下有圍觀之人偷偷議論:小小年紀,如此心機……
  
  「思庭!」莫淩煙驚叫著抱住殷思庭,眼淚把面紗打濕,「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
  
  時隔十年,魂縈夢牽的人觸手可及,卻在下一刻便要咫尺天涯。殷思庭心脈具碎,笑著咳出一口血:「師父……淩煙……不,阿雪,我來帶你走……」
  
  「好好好,我們走,」莫淩煙托著殷思庭染滿鮮血的下巴,好像這樣就能阻止鮮血湧出,她顫聲說道,「我早就打算武林大會一結束就退隱山林,到時我便去找你……」
  
  「你騙我,」殷思庭握住她的手,提著一口氣說道,「你為了蒼梧派的聲譽,為了狗屁武林大義,永遠不會來找我。我只有……只有來搶走你。你放心,那些辱駡過你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很快、很快你就自由了……只可惜,我不能……」
  
  「別說了,別說了……」莫淩煙哭到顫抖,她忽然想起什麼,尖聲叫道,「今日朗,你救救他!你的留芳功不是可以讓芳華永駐嗎?你不是可以妙手回春嗎?求求你,救救他!」
  
  今日朗搖搖頭,道:「他吃了乾坤丹。」
  
  殷思庭笑了:「好眼力。」
  
  莫淩煙渾身涼透。乾坤丹被魔教封為聖物,若是有內力的人吃了,只要催化得當,功力可以數倍增長,但若是被沒有內力的人吃了,一夕之間內力猛增,但就如同高樓殿宇沒有根基,稍一重壓,土崩瓦解。傷了筋脈很難再練武功,殷思庭服下乾坤丹,根本是想破釜沉舟。
  
  「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莫淩煙喃喃自語,失了神。
  
  殷思庭捏捏她的手,喚回她神智,氣息不穩道:「讓我……看看你……」
  
  莫淩煙聞言,緩緩拉下面紗,臉上光滑如鏡,只看得到淺淡的粉色疤痕。
  
  「承蒙留芳公子相助,我不僅祛了臉上的疤,還駐了顏,怕萬一哪天見了你,認不出我,嫌我老,嫌我醜。」莫淩煙大痛之下,目光癡癡,語若夢囈。
  
  「我說過,就算阿雪哪天頭髮白了,牙齒掉光了,都認不出我了,我也不會……放開……你的手……」殷思庭緊緊握住莫淩煙的手,握著握著漸漸松了。
  
  「思庭?」莫淩煙的心智驟停。她凝視他微微翹起的嘴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隨師父回蒼梧山,在山道上撿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她以為是個孤苦無依的小姑娘,歡喜的緊,帶上山收她做第一個徒弟。怎知道,洗將出來,卻是個白白淨淨的男童。
  
  男童逐漸長大,濃眉大眼,英武挺拔,十六歲時已比她高出半個頭。他總是追在她身後,不叫她師父,叫她的乳名阿雪,他說誰欺負阿雪就殺誰,他說會照顧阿雪一輩子,他說要陪阿雪到海角天涯。
  
  他們雖不能到海角天涯,上窮碧落下黃泉,她總要跟去的,她不能再辜負他。
  
  「掌門!」蒼梧派齊聲驚呼。
  
  眾人歎息搖頭。丐幫一老乞丐不屑地哼哼:「師父愛上徒弟,還學人殉情,真是玷污了‘殉情》二字。」
  
  蒼梧派的人跪在自刎而死的莫淩煙身旁不住落淚。
  
  丁折柔不耐煩道:「快抬走,別弄髒了我出雲聖殿。」
  
  莫淩煙的師妹武淩雲紅著眼睛瞪向丁折柔,咬著嘴唇什麼也沒說。畢竟是她蒼梧派的掌門做出敗德之事在先,她們雖痛心,也不好爭辯什麼。她含淚對門下弟子招手,大家合力把莫淩煙和殷思庭的屍身抬出去。
  
  戲幕落下,眾門派在偌大的出雲殿各自尋了一處坐下休憩療傷,有餘力的還在小聲討論方才的悲劇。無非是說師徒相戀,應有此報。
  
  連送作為旁觀者,太過入戲,眼淚直直地流著,大顆大顆從下巴滴下。
  
  今日朗雙手收入袖中,負在身後,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他走到連送身邊,看看她,又看看她腳邊的包袱,微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再有下次,我便打斷你的腿。」
  
  說完,他依舊雲淡風輕,為玄宗派各人診脈療傷,命沒有受傷的弟子去藥房取藥,為其他門派供給所需,一切在他掌控之下井然有序。
  
  多年之後連送才知道,莫淩煙獨自葬在蒼梧山上,殷思庭的屍骨在歸途中被武淩雲拋棄荒野,遍尋不著。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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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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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發表於 2015-12-25 18:26:47 |只看該作者
013 記我名姓(五)

  這就是師徒相戀的下場?
  
  莫淩煙和殷思庭的屍體已被抬了出去,地上的血跡也已擦拭乾淨,連送仍是流著眼淚,不明白為何忽然抑制不住心中悲痛。
  
  「你在同情他們嗎?」丁折柔橫眉冷看著連送。
  
  連送無言以對。在他們殉情而死的那一刻,她真實地希望過,希望殷思庭能活過來,帶著莫淩煙遠走高飛。
  
  「你敢同情他們,就是心有戚戚了?」丁折柔質問。她一早看連送不順眼。連送和那個譚佳一樣,毫無實力,只憑運氣被收為弟子。她與今日朗朝夕相處,難道不會對她師父暗生情愫?今日朗是朗空之上皎皎明月一般的人物,玄宗門這幾個丫頭,有誰敢說沒對他有過一點點遐想。若是抓住這一點,她一定有辦法把她趕出師門。
  
  丁折柔的話觸到連送心中酸處。心有戚戚,難道她抑制不住悲痛,是因為心有戚戚……
  
  「你不答,就是默認了?」
  
  「……」
  
  「連送,隨我去朗風院取幾瓶活血丹。」
  
  今日朗從人群中走出,白衣上沾了鮮血,斑斑駁駁。
  
  「師叔。」丁折柔立刻收了冷厲的表情。
  
  今日朗笑著應聲,道:「你在這裏做什麼,你師父需人照顧。」
  
  丁折柔紅了臉道:「弟子立刻就去。」
  
  等丁折柔走遠,今日朗掃一眼連送:「隨我來。帶著你的包袱。」
  
  連送拿上被她揪成一團的包袱,默默跟在今日朗身後。莫淩煙和殷思庭的身影在她腦中揮之不去,長這麼大,她從未見過有人活生生在面前死去,一場慘烈的殉情在眼前上演,她真切地心痛,仿佛他們這一世的經歷是她上輩子的記憶,她陷入了別人的戲裏,拔不出。
  
  進了朗風院,四下無人了,今日朗對連送道:「你回來,是擔心我,對麼。」
  
  連送一個字也不想說。
  
  今日朗又道:「以後別再動想走的念頭,你走不了。」
  
  連送垂了眼,點點頭。
  
  今日朗看她失神的樣子,不忍心再說她什麼,從她懷裏接過包袱,拿進自己的房間。
  
  換好衣服出門時,他沒在院子裏看到連送,以為她又想什麼鬼主意跑了,一低頭,發現這沒心機的姑娘抱著膝蓋坐在他門前發呆。
  
  「怎麼了?」他拍拍她的肩膀。
  
  連送搖搖頭。等師父換衣的那段時間裏,她把莫殷二人的死又從頭到尾記憶了一遍。
  
  「他為什麼叫淩煙師太阿雪?」她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今日朗了悟,原來是方才的一場殉情對她的觸動太大。十幾歲的姑娘,還沒有嘗過人世間的況味,忽然喂她一口烈酒,難免燒心。
  
  他耐心解釋:「她的本名是莫峰雪,拜師之後依照蒼梧派的輩分賜名淩煙。」
  
  連送明白,又問:「師父拜師之前也有別的名字嗎?」
  
  「怎忽然關心起我來了。」今日朗笑問。
  
  「只是想知道。」連送的頭埋進膝蓋。其實,在之前,她對她師父的事一向很關心,要不是……
  
  「你鴻慕師尊沒有幫我改過名,我一直叫今日朗。不過……」今日朗走到廊下,勾起連送深埋的下巴,「我再對你說一遍,世人都以為我姓今,其實我不姓今。我複姓今日,單名一個朗字。你可記住了?」
  
  「師父姓今日?那為何從來不說,任由他們叫錯你名字。」連送疑惑中,下巴依舊擱在他手上。
  
  今日朗在她下巴上小捏一下,說:「名字而已,那些人如何叫我並不重要。只要你記住就好。」
  
  連送的心咯噔一下。一直以來,師父給她的感覺是高深莫測的一片海,而她是一顆被繩子綁著吊在海面上的石頭。她不想被他時而泛起的浪花捲進去,掙扎著裹緊自己。可是繩子越來越松,就在剛剛那一刻,師父說只要她記住他名字的那一刻,綁著她的繩子斷了,她清楚聽到自己掉進水裏的聲音。
  
  她眼神慌亂,忙轉過臉。
  
  「送兒,你……不敢看我?」
  
  目光的躲避,是因為厭惡還是羞怯,今日朗清清楚楚。姑娘家情竇初開的樣子,比三月的花兒還要美好。他見過一次,現在再見,恍若隔世。
  
  「師父,師徒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就像淩煙師太他們那樣。」連送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他們是辦不到,但我不同。」今日朗專注的目光,洩露了潛藏在心底的桀驁。
  
  連送仰望著師父,他身上有一種魔力吸引她,讓她忍不住相信他。
  
  「師父為什麼如此對我?」她相信他,可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她相信他。
  
  「你不是已經明白了。」
  
  「我是說,為什麼是我不是別人,比如譚佳,或者折柔?」
  
  「因為,除了你,沒有人會為了給我療傷,不惜每天劃破手臂滴血釀四十八香方。除了你,沒有人會偷偷學輕功被罰得皮開肉綻,只因為我說夏天知了太吵睡不踏實,要為我抓蟲子。除了你,沒有人會堅持守在門外一天一夜,拼了命也要幫我擋住巨蟒。除了這些,你還要我說出別的嗎?」他眸中泛紅,微風吹了桃花落春水,竟似動情。
  
  連送想了又想:「除了最後一件,其他我都不記得。」
  
  「你不記得不要緊,我記得便好。」這句承諾,他已說過兩遍。他不讓她再問,他不肯再退,進逼一步問她:「你還想殺我嗎?」
  
  連送心念急速亂轉,然而她心裏的東西簡單,歸放整齊,道路明確,亂轉的心念最終不過一條出路——她是喜歡師父的。
  
  甭管她這塊石頭是被怎麼拽進水裏,石頭就是石頭,不會游泳,只能下沉。那水是溫柔鄉還是惡水渡,她都沒得後悔。
  
  「不殺了。」她聳起的肩膀又放下。撥開烏雲見明日,雖然來了傲岸山,但她自小見慣了的那片寬廣的天、碧藍的海,一直在她心裏,她不要做別人眼中的好徒弟,她要做她性喜自由的連送。
  
  連送想甩袍子,一觸才知自己今天穿的是半截的裙子,她不去在意,左右把衣服拉正,恭敬站在她師父面前,抱著拳道:「徒兒願意追隨師父,與師父永結同心,不管將來被逐出師門也好,被武林同道追殺也好,我對師父永遠不離不棄。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誰要你發誓了。」今日朗捂住連送的嘴,嗔怪她。他們四目相視,情意流轉,到底是做師父的老練些,主動抱住那人。「夠坦率的。」他心喜。他就愛她這份有板有眼的傻氣。
  
  抱夠了,他牽起她的手:「走吧,這幾瓶活血丹取的夠久的。」
  
  久到一朵花,從含苞到開放。
  
  院外,有人從遠處走來,他們心有靈犀一起松了手。有時放開也是一種保護。
  
  來人是一名小弟子,面如白紙地停在他們面前,對今日朗疾聲稟報:「今師叔,不好了,魔教的人混進出雲殿,把各派掌門都打傷了!」
  
  連送一驚。魔教不是已經被殲滅了嗎。她還以為殷思庭是魔教最後一點殘存星火,怎會如今又跑出幾個。
  
  今日朗並不慌張,似一切都成竹在胸。他想讓連送去別處躲避,就在他話要出口的當口,前來稟報的小弟子忽而眼神一狠,抽出短刃刺向今日朗肋骨。今日朗反手擒住,一掌震他胸口當場斃命。
  
  今日朗分別查看了屍身的脖子、胸口和手臂,只見手臂處一顆銀白月牙狀印記。
  
  他沉吟:「迷仙蠱早在五年前就被師父焚盡,他們如何得來蠱種。」
  
  武林中,談及迷仙蠱人人色變。迷仙一旦發作,如果沒有解藥,中毒之人每到月圓之夜便會百脈倒流,肌膚寸寸欲裂,有如褪掉一層皮,卻又死不了,一月過去又長出新皮,月複一月年復一年的折磨,讓人痛不欲生。二十年前,魔教奪走蠱種,殘害了武林諸多義士。今日朗的三四兩位師兄就是種了此蠱又不肯向魔教低頭,最終走火入魔自絕而死。而貪生怕死的,便投靠魔教,依賴他們每月一次的解藥而活。
  
  不管他們如何再次尋得蠱種,魔教想捲土重來的野心昭然若揭。被他們控制的人,定不在少數。
  
  別處怕也不安全,珍貴的東西還是帶在身邊最放心。今日朗拿一顆蠱物們最怕的香珠給連送吃了,帶她一起進出雲殿。
  
  大殿之內,各門派混戰在一處,刀光劍影,分不清哪個是正哪個是邪。今日朗緩步步入戰局,在群魔亂舞之中細細分辨,一切分明,他身動如驚鴻,在各方人馬之間穿梭自如,如一把利劍砍去交纏的老藤枯蔓。人群中四處傳來尖叫,接著一個個應聲倒地。一一檢查倒地的屍體,果然臂上都有一顆月牙,他們命門穴上均插著一枚銀針。
  
  北海十七截死了最心愛的大弟子,他抱著弟子屍身大聲疾呼:「誰要害我!」
  
  各門派內死的都是自己的兄弟手足,被他一聲疾呼,紛紛咬牙切齒義憤難平。
  
  「一定有內奸!」丐幫的長老大聲罵道,「是哪個下三濫的,給老子出來。老子和你單打獨鬥!放蠱害我們弟子,算什麼好漢。」
  
  那灰白頭髮的長老罵到一半,胸口鬱悶之氣滯澀,痰濕內阻,一口黑血噴出。此時,眾人都覺胸口如壓大石,可丹田又空虛不濟,一個個紛紛腿軟跪倒,打坐調息。
  
  今日朗試著運氣,同樣充斥了無力感。他支撐著走到連送面前,擋在她身前坐下。
  
  「師父你中毒了?為什麼我沒事?」連送焦急地問。她環顧四周,眾人的樣子都似中毒,連師父都不支,但她卻無事。
  
  「噓……」今日朗微側過頭,對她狡黠一笑。
  
  「哈哈哈哈……」大殿之上,鴻慕忽然放聲大笑。
  
  袁滄州正打坐調息,聽他師父大笑想去看個究竟,剛睜眼,背後被人一掌打下,五內具碎,動彈不得。
  
  鴻慕一躍至大廳中央,看著如破爛棉絮塞的人偶般一動不動的各門各派笑的倡狂,「鴻慕已經被我殺了,袁滄州也被我打傷,現在你們還有誰能勝我!」
  
  有人認出他道:「你是千面佛萬千里?」
  
  「不錯!」萬千里撕了偽裝,鶴皮白須一把抓下,露出一張平凡無奇的男子臉孔,四十上下,由於長期偽裝不見天日,膚色甚白,血絲密佈。
  
  變故又生變故,眾人見了萬千里真面屏息之時,又是丐幫一黑面長老率先開口,張著無牙的血口笑道:「哈哈,沒想到堂堂玄宗門,連師尊被人殺害掉包,與賊人共處數日都不知道。你們有何面目在武林中稱雄?」
  
  丐幫對玄宗門不滿已久,形勢逆轉至此,大夥全都自身難保,也不管什麼顏面不顏面,交情不交情,有氣撒氣有怨報怨了。
  
  「這也怪不得他們。」萬千里臉上儘是虛偽笑意,他猛地拉開寬袍下擺,露出一雙黑皂銀邊的鞋,把一隻腳從鞋裏伸出。不,那鞋裏,竟然沒有腳。
  
  「你竟……」黑面長老詫異語塞。
  
  「為保此次天衣無縫,我割了雙腳以求與那鴻慕老兒身高無差。花了半年時間才練成用沒有腳的腿走路,又花了半年時間練得和鴻慕走路姿勢絲毫不差。鴻慕老兒年老體衰,心肺孱弱,我就服了冰纏子,凍傷心肺,以求說話聲音一致。並且,人人都知道玄宗門善醫,要是把脈之時被看出破綻,我就功虧一簣了。幸好幸好……」說到此處,萬千里又忍不住笑出來,笑的太厲害,牽動了心肺,他咳嗽不止,怕有人趁機攻擊,他大袖一揮,沉啞著聲音道:「眾弟子聽令,咳咳……」
  
  一聲令下,各門派均有弟子竄出,圍在萬千里身旁。
  
  最後一個竄出的,是玄宗門的催英。
  
  斯放又驚又怒,指著催英說:「催英,你……」
  
  催英冷笑著:「師父,沒想到你也有今天。」
  
  「你為何背叛我!」斯放震怒。
  
  「為何?」催英啐一聲,喝道,「你知你如何待你門下弟子,不是鞭打就是辱駡,打的我們無力練功又恨我們懶惰,罰去激雷瀑下一坐就是三日,這些年受不了你折磨而死的,你夢裏有沒有見到!前幾年我父母來看我,你竟然用我要通過冠級弟子試煉為由,把我父母拒之門外。你可知道,他們在歸途中慘死于流石之下。此仇不報,我催英誓不為人!」
  
  眾人聽他這樣說,都感疑惑。那斯放是名門之後,性情謙恭,平日裏的為人也是和氣寬厚,怎會對弟子如此刻薄。
  
  催英自然明白眾人看法,譏諷道:「你們以為他是什麼正人君子,我看不過是心胸狹窄的小人。既要我們勤練功為他裝門面,又怕我們的功夫勝過他不肯把功夫全教給我們。還讓我去為他做齷齪的勾當。為了不讓他師弟今日朗傷好之後在武林大會搶他風頭,竟讓我引蟒蛇上山。出了事,就由我一人承擔。如此為人師表,我怎能不反!」
  
  「好了催英,」萬千里握住他顫抖不停的肩,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待會兒我給你個機會,一刀宰了他。不過現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你,我讓你找的人可曾找到?」
  
  催英緩了緩鬱氣道:「我已查明,當年教主昏迷之前要找的真陽童子就在傲岸山,是個女童,只是,我還沒確定是哪一個。」
  
  「女童?」萬千里欣喜萬分,「這好辦。傲岸山現今就四個女童,我一一找過來,還怕找不到?」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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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5 18:27:01 |只看該作者
014 舊日重現(一)

  譚佳、曾甯、丁折柔、連送,是傲岸山上僅有的四個女徒。
  
  其中,連送是武功最不濟的。她幾乎沒學過幾天。
  
  萬千里要找的真陽童子,據說丹田虛若空穀,是接納純陽真氣的最佳載體。魔教教主軒轅不破在兩年前中了鴻慕的元陰五帝掌,功力盡毀昏迷不醒。他們雖有乾坤丹,但教主本身失了內力,吃了也無用。只能先以他人的內力輸送做基礎,再服用乾坤丹恢復功力。可是各人所練武功不同,內力也不同,若混雜在一起,以軒轅不破虛弱的肉身根本無法承接。而真陽童子的出現,是他們唯一的希冀。
  
  真陽童子天賦異稟,可以精純各種真氣為已所用,然而這不是最奇的地方,最奇的是,真陽童子心無雜念,純淨如水。真氣疏導的一刻,如同提煉真金,若出一絲一毫的差錯,熔鼎頃刻爆炸。只有片塵不染的真陽童子,才能在輸送真氣之時,不會讓駁雜的欲念惡念妄念干擾了真氣的運行。用真陽童子的真氣輸入軒轅不破體內,恰如久旱逢甘霖。
  
  「你們可知,真陽童子百年難遇,你玄宗門有如此良材竟然不知,真是有眼無珠暴殄天物。」萬千里說著,目光在四個姑娘身上一一掃視。曾寧被他的目光掠過,險些叫出聲來。
  
  「就讓我萬某人來為你們育此良材吧。」萬千里佞笑著走到譚佳身旁。譚佳體內毒氣翻湧,她在任何時候都不願被人看到狼狽之相,獨自頑力克制著毒發直冒虛汗,無暇顧及萬千里。萬千里探她四神聰、印堂、十宣、鶴頂四處奇穴,搖搖頭走開。
  
  走到丁折柔身旁。丁折柔忍著毒氣鑽心的痛苦怒瞪著他。他扯了扯嘴角,猛給了丁折柔一巴掌。這一巴掌打的丁折柔口角開裂,她毫不示弱甩頭再看,仇恨的目光幾乎噴出火來。這回萬千里探也沒探,直接說:「不是你。」
  
  他又走到曾寧身旁。曾寧驚恐難抑,直往後退。萬千里探了她的穴位,目光一凜,又去探了探連送。連送按師父所說靜坐不動,她並未中毒,加上吃了師父的香珠,真氣充盈體內。
  
  「是你!」萬千里驚喜地一把抓住曾寧前襟提了起來。
  
  「不是我不是我!」曾寧掙扎大叫。
  
  「哈哈,就是你。」萬千里大笑說,「教主曾說,真陽童子十四年紀,樣貌清秀,並且毫無內力。過了兩年,現今應是十六,就算經過兩年修煉內力也應尚淺。你年紀、容貌在四人之中最為相符,我探你大穴,發現你內力比你師妹還要淺薄,不是你還是誰?」
  
  「師父救我!」曾甯情急之下向斯放呼救。
  
  斯放正在運動逼毒的關鍵處,先前催英放話要殺他,他可不當他是開玩笑,他要極力在他動手之前衝破關口制伏催英,對曾寧的呼救只當沒聽見。
  
  萬千里點了曾寧啞穴交給身後弟子,環視一眼眾人,仰天大笑,笑夠了,他冷聲道:「今天讓你們死個明白。你們可知,為了讓你們這些當世高手齊齊中毒,費了我多少心思。不惜浪費了一顆乾坤丹給殷思庭,再用他的血做引子喂毒。這姓殷的小子真夠癡情,為了見他師父一面,不惜做人殉。你們砍了他,我放的毒正好隨他的血蒸發至微塵中。你們一個個可謂自食惡果。前前後後花費了我三年的時間才有今日成就。為了不讓我白白辛苦,今日我要將我的成就永留千古。」
  
  「眾弟子聽令!」他退至弟子身後喊道,「把這些格老子名門正派全都殺光一個不留!」
  
  接到命令弟子蜂擁而上。催英第一個沖向斯放。斯放還未衝破關口無力抵抗,千鈞一髮間,白衣翩翩的人影閃至身前,軟劍似銀蛇抽出,砍斷催英一臂。
  
  「今日朗……」萬千里驚愕立住。隨著弟子一個個倒下,他的驚愕更甚,臉上的血管幾欲爆裂。
  
  魔教弟子被斬殺殆盡,只餘斷臂的催英。
  
  「不,不可能。」事實擺在眼前,萬千里仍是無法相信,「若不是忌你百毒不侵,我也不必費此心思用活人喂毒。此毒可以說是為你而創,而你盡然毫髮無傷?不可能!」
  
  今日朗垂手握著劍,從階上慢步下來,姿態嫻雅悠然:「從你出關那天起,我就知你不是鴻慕。」
  
  「絕無可能!」萬千里氣急敗壞,他的易容術名震江湖,從無敗績,他不惜一切代價從不容許自己失手,現居然被人一眼識破,他怎能甘心。「你定騙我。你們中原武林全都是狡詐奸猾的小人!」
  
  今日朗毫不理會他的謾駡,從袖中取出幾粒香珠,徒手捏碎,散於空中。「你放的毒,我早有解藥。」
  
  萬千里連退三步,他不信也得信。若不是一早看出他偽裝,早做準備,今日朗不可能在一時半會兒配製出解藥。他怒極吼道:「你如何看得出?我自認做的天衣無縫!」
  
  「我與鴻慕師徒日久,他的一舉一動我怎會看不出。」他的解釋在意料之中,可說服不了萬千里。看萬千里不相信的樣子,他補充道:「往往萬無一失的事情,總有失之萬一的時候,你敗就敗在太過自信。」
  
  萬千里無可辯駁,但仍不甘心,他咬牙問:「你既然知道我是偽裝,為何到如今才揭穿我,誠心看我笑話玩我於鼓掌!」
  
  「若是一早揭穿你,怎引得來你安插的叛徒一網打盡。」今日朗笑的一臉謙遜。
  
  說話間,眾人的毒已慢慢退去,睜開眼後第一個看的就是萬千里,手腳蠢蠢欲動要把他碎屍萬段。
  
  萬千里看自己大勢已去,笑的蒼涼:「好好好,沒想到中原武林之中藏龍臥虎。是我輕敵大意,竟也犯了以貌取人的惡習。留芳公子,原以為你只是徒有外表,沒想你是心思深沉藏而不露之人。若是你看中名利,如今早已是武林至尊,我能死在你手上,也不枉此生了!」
  
  「謬贊。」今日朗客氣點頭,緩緩提劍,「得罪了。」
  
  展劍之時,門外忽倒掛一人頭下來,人頭口中吹出一顆鐵珠,被今日朗提劍擋下。剎那的工夫,人頭落地是一瘦小的紫衫人,他叫一聲:「老萬遮眼!」隨即又扔出一顆鐵珠,炸出紫煙滾滾,濃煙之中拉住萬千里使輕功飛走。萬千里被救走之前,不忘抓了曾寧。
  
  煙幕散去,只餘今日朗和催英在大殿門前。
  
  催英扶著斷臂踉蹌站起,他自知死期將至,臉上毫無畏懼神色,說道:「要殺便殺吧。」
  
  斯放拍地而起,手起刀欲落,卻被今日朗擋了下來。他說:「師兄,他畢竟是你一手教出來的弟子。送他去虛空殿吧。」
  
  「不,我死都不去虛空殿。」催英拼命掙扎被幾個弟子攔下。
  
  虛空殿是玄宗禁地,由玄宗門三位餘百歲的師尊看守,凡到了那裏,日日受萬年極苦寒冰的煎熬,直至心灰意也冷,滅情滅性,再也不對紅塵世間有任何眷戀。
  
  就算不傷性命,哪一個人願意被滅了活在人世間的快樂之源,做一個無情無性的行屍走肉。
  
  斯放考慮了一會兒,點頭同意。催英見狀,用力推開攔住他的人,向斯放劈掌。斯放一刀砍在他後背。
  
  催英吃痛,向前栽了數丈遠。一旁的連送不忍,奔上前去。催英雖總是捉弄她,可偌大的玄宗門,除了師父,他是和她說話最多的人。看著昔日英姿颯爽鮮衣怒馬的少年,如今傷痕累累不堪一擊,她當真痛心。
  
  「催師兄!」連送撲到他身上,想為他擋住接下來的一劍,卻被他忽然兇狠的眼神嚇住。催英沒來由一掌打在她額上。她瞬間失明,意識幻滅。
  
  「為什麼……」她很想問。
  
  催英的手指一根根劃過她的臉頰,他虛弱地笑了,臨死之前,腦中浮現的全是連送的摸樣。她是他在這冰冷的傲岸山上的唯一安慰。從十歲到十二歲,不管他怎麼欺負她,她都仰著小臉,不服輸地目視遠方。他很想讓她看他,只看他,可是她竟像是沒有心的,從來不懂。不懂便罷,他帶她一起去陰曹地府,慢慢教她吧。黃泉的路上,一個人太寂寞了。
  
  幻滅的意識遊走在陰陽邊界,迷路的連送四顧茫然,轉身一望,師父翩然而立,對她伸出手喚她:「送兒。」
  
  送兒……連送倏然覺醒,聽到師父焦急地聲音,她很想睜眼,可是額頭上像壓了千斤的大石,越來越沉。一片耀眼白光之後,她又沉入漆黑。
  
  是的,漆黑。
  
  那邊的除魔大會開的如火如荼,大夥兒全在出雲殿看熱鬧,後院裏冷淒淒的,連個燭火都沒有。連送扛著掃帚到迎暉苑門口,瞧裏面漆黑一片,真想掉頭就走。
  
  不過,遇難則退可不是她連送會幹的事。硬著頭皮進去,她借著初升的月光看清四周,放下掃帚時,屋裏有火光閃了一下,
  
  她張嘴僵住,有鬼?!可,鬼也會點燈?顯然不是。
  
  走近了,發現視窗有一人,手中不知弄著什麼,影子映在牆上起起落落。
  
  再走近了想看個究竟。門內的人忽然出聲道:「門外是誰?」
  
  她聽聲音就知道門內是誰了,驚喜地推開門,行了個禮:「師父,是徒兒。」
  
  師父停了手中的活兒,仔細看了她道:「你是我的弟子?」
  
  她猛點頭:「是啊,我是你兩年前收的徒弟,我叫連送。」
  
  「哦……我想起來了。」師父一手撐著頭,看著她笑。
  
  師父燭光下的臉溫暖如初。
  
  哦,她也想起來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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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5 舊日重現(二)

  連送十二歲時,玄宗門曾有一場震驚武林的除魔大典。魔教教主軒轅不破被玄宗門弟子合力擒下,綁縛在出雲殿中供天下武林唾棄。
  
  成王敗寇,誰使的什麼手段,誰又光明磊落,皆為了稱霸一方勢力。要是中原武林輸了,被綁住遭唾棄的就是鴻慕師尊了。
  
  這番話本該是心裏想想,吃了飯睡了覺就該忘掉,可連送偏就說了出來,家鄉里肆無忌憚的評說聽慣了,不知道有很多想法要藏。
  
  連送被管事的餘生教訓了一通,趕去迎暉苑掃地,以免她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
  
  誰知,還有一個人被自己罰了守在迎暉苑。
  
  高唱斬奸除惡弘揚正義,最終卻讓軒轅不破逃脫,導致武林大亂腥風再起的除魔大典,在二人的生命中,不過是他們相識的契機,那一星點的火光。
  
  拜師後的兩年,師父被派去江湖上追查魔教行蹤,連送很少見到他。就算見到,也是淹沒在一群無名弟子之中,與風采翩然的他擦身而過。
  
  怎這麼巧,這回讓她在原本以為空無一人的迎暉苑不期而遇。
  
  「前頭來了好多英雄好漢,都在找師父呢。師父為什麼一個人在這兒嗑瓜子?」連送得到允許,爬上椅子坐在師父旁邊。
  
  一顆瓜子在指尖被細緻撥開,今日朗溫聲道:「你七師叔和八師叔生前最愛吃瓜子。師父撥給他們,看能不能把他們引來。」
  
  連送腰一軟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去。七師叔和八師叔前幾日在與魔教最後一役中壯烈成仁了,死的轟轟烈烈。
  
  「師父要引來什麼?兩個鬼嗎?」連送驚問。
  
  「你怕了?」今日朗微笑,「放心,他們二人都是心思單純的人,即使做鬼也是溫和無害的鬼。」
  
  七師弟和八師弟生前最崇敬他這位六師兄,與他親厚好似親兄弟,或者也許他們是一類人,都淡泊名利醉心武學所以關係比其他幾位師兄好些。從小就是家中獨子,來了傲岸山難得多了兩位親弟,他真心且珍惜地與他們相處。
  
  誰知他們竟被師父一掌打死。
  
  他的兩位師弟被魔教擒獲時,一個十六,一個十七,正是大好的年紀,人生的絢麗繁華還未展開。他們被魔教大肆□,在一個清晨扔到傲岸山腳下,衣不蔽體,全身上下傷痕累累觸目驚心。他發現他們時,他們還有氣息。他用外衣包住他們,避開所有人的視線運到山上。
  
  鴻慕世尊大為震怒,痛斥魔教敗類,也痛斥自己的弟子沒有在遭受□之前先行自盡。可面對生死,有多少人能做到慷慨不屑。他理解他們,為他們求情,懇請師父看在他們年幼並且自小跟隨的份上,放他們下山歸隱。可是兩條鮮活的生命,終究沒有自家冰冷的門面重要,兩個師弟絕望而恐懼地死在鴻慕的掌下。另有恰巧路過看到他們衣不蔽體模樣的幾個小弟子,也一一斃命。
  
  這一切,他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師弟們死去,卻還要著手為他們粉飾成戰死沙場的英烈。
  
  他殺過不少人,但那一次,他雖沒有沾血,卻覺得自己的手髒了。
  
  所以,在所有人都在為勝利而歡慶時,他倦意橫生,守在曾與師弟們同吃住的迎暉苑,為他二人親手剝兩顆瓜子。
  
  「師父,我也來幫你。」連送笑嘻嘻的撿起瓜子,學師父一粒一粒剝好,分成兩份,一份放在南側,一份放在東側。她雙手合掌道:「請兩位師叔盡情享用。如果不夠,托夢給連送,連送再給你們剝。」
  
  他知道她不是裝出來故意討好他。因為剝到後來,她眼中已沒他這個師父了,一味專注著撥開瓜子,頭都捨不得抬一下。滿桌的瓜子仁,有一大半都是她剝的。
  
  他看著她認真的樣子不禁莞爾。
  
  人人都說他謙和淡泊,其實是因為他在意的人事物太少,嬉笑怒駡轉頭便忘。誠如父親所說,不可覓不可求,方能長久。
  
  初始,他在擇師會上收一個小丫頭為徒,是憐她父母雙亡又懵懂不知世事,不想她被遣下山。兩年來,也沒有多加照應,今日一見,發現她活的好好的,還是那般懵懂莽撞生機勃勃。就像是隨意在地裏拋了棵桃核,以為就那麼被時光和塵土掩埋了,卻沒想隔年竟然長出棵幼苗。讓人心生希望驚喜。
  
  有過同在燈下剝瓜子祭友的情誼,他對她多了些留意。原來這丫頭的性子一點沒改,不會逢迎討好,也不懂得卑躬屈膝,吃虧受罰是常事。雖然旁人對她不友善,可她對旁人有求必應,時常被充作替死鬼把自己搞的焦頭爛額。
  
  但,她卻不以為意。好似生命裏,就沒嫉妒、仇恨、心灰意冷這些個字眼。吃了虧受了罰,一轉身還是那個臉上總寫滿了好奇,走起路來瀟灑又自在的連送。
  
  若是再過十年,也是這樣的性子,就好了。
  
  他在暗處感歎,希望她不要被冰冷俗世污染。感歎是徒勞無力的,他決定教她武功。無意中為她把脈,他驚奇地發現,她竟與自己一樣,奇經八脈聯會貫通,是個練武的奇才。
  
  可,他不希望她成為自己。如果被鴻慕發現連送的天賦,他必定逼她日日苦練武功,斷了她一切樂趣,灌入她名利薰心,只為了讓玄宗門出一位橫掃武林的女宗師為自己光耀門楣。
  
  於是他隱藏了她的光芒,不教她武功亦不重視她,漠然疏遠。甚至打算想個辦法把她趕出傲岸山,讓她去她嚮往的海邊,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打漁女,嫁一個普普通通的打漁郎。
  
  由原先的親和以待,到忽然的冷冷淡淡,連送不是感受不出師父的變化。她以為是自己太愚笨,學不好武功,所以師父對她失望。她加緊勤練想彌補不足,可是在師父一句「你絲毫沒有天資,不必白費功夫」的告誡之下,她放棄了。她這麼平凡,連勾一勾師父的衣角都費力,還是不要做那癡心妄想吧。沒有天資便沒有,她就等著十八歲下山,開她的魚湯店去。
  
  原本以為就是這樣了,他是她高不可攀的師父,她是他朽木難雕的徒弟,他們都對彼此敬而遠之。一切就這樣塵埃落定。
  
  變故卻發生在他這裏。
  
  留芳這門武功奇特非常,練功之人積陰外凝,純陽內結。他練了十年,外表越來越陰柔,體內卻聚集一股陽剛之氣,隨著功力加深,陽剛之氣過勝,需要疏導。若是能和處子交合,不僅能平衡陽氣,也能提升功力。可他並不願意利用無辜女子。再說,他亦有他的驕傲,若是連自身武功的反噬都克服不了,他如何配得上「公子」一名。
  
  陽氣聚勝之時,他便於後山一個暗洞之中靜心打坐。那深洞是原居在山上的獵人挖來捕獸之用,而他陽氣強盛之時,若不克制,也如猛獸一般,所以這深洞也算是用得其所。
  
  那天之前,他只知天上會掉雨、掉冰、掉雪,從不知天上還會掉姑娘。
  
  讓他牽掛了兩年的人,活生生掉在他眼前。她的樣子有些驚恐,顯是走路只顧看天,一不小心掉下來的。看到他在下面,驚恐的表情更甚,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師、師父……」她笑的有些尷尬。
  
  畢竟兩年來,他從未對她有過好臉色,她也是知趣的人,平時對他都遠遠避開。
  
  然而最該避開的時候,她卻一頭撞了進來。
  
  「走。」他勉強吐出一個字。
  
  她卻沒聽明白,只看到他臉色潮紅,眉頭糾結,以為他病了,關心地用手背去探他額頭溫度。
  
  他猛然睜眼,眼中火光濃烈,一把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她嚇傻了竟不知反抗。他貼著她耳際,在敏感關頭把持住自己,抱著她鎮靜了一會兒,在她仍茫然之時,施展輕功把她帶到洞外。一眼都瞧不得,他頭也不回疾速回了朗風院。
  
  心卻再也靜不下來,鼻尖縈繞著女兒家的清香,與他自己身上常年散發的濃香不同,溫暖而恬淡,是三月的清晨裏迎著風飄進來陽光的味道。
  
  「師父!」
  
  他聽到她在叫他。忍不住睜開眼,眼前空無一人。他大笑起來,堂堂的留芳公子,竟為了一個小姑娘走火入魔。笑完,吐出一口鮮血。
  
  不能坐以待斃。
  
  他去了汲典閣,翻找出克制留芳反噬的方法——四十八香方,而他目力模糊,全然看不清滿篇的蠅頭小字。袁滄州看到失魂落魄的他,也隨著進來。拿過他手中的方子通讀一片,拍拍他的肩說:「你等著,交給我。」
  
  交給沉穩持重的大師兄,他自然放心。藥很快就端上來,一日三次,每次一碗,連服了七日之後,他已痊癒。有了這一次刻骨銘心的教訓,他越發謹慎練功,也不再盲目自信。對那個導致他破功的禍首,不免帶了三分惱意,特別是與她狹路相逢時她那若無其事的樣子,讓他更加惱她。雖然他也不知自己在惱什麼。
  
  而她感受到他的不悅,搓搓鼻子,搓搓下巴,傻傻一笑好像全不明白。只是往後的日子,他再也不曾有機會和她狹路相逢。
  
  漸漸,人人都看出來她遭師父討厭,對她的欺負也更多了。他看在眼裏,不動聲色。過了幾日,他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只要受了欺負,她就會一個人跑到屋頂上,看著遠方的夕陽,往嘴裏丟幾顆紅棗。她哪來那麼多紅棗。弟子的吃食都是定時定量的,她難道偷拿了廚房的東西。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之後,第一個反應不是揭穿她,而是包庇她。拿了就拿了吧,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並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願意包庇她。紅棗的事被發現了,她被幾個師姐興師問罪。而她昂著頭,倔強著,不肯承認是自己偷來。
  
  耳光和拳腳落下,被一個叫徐鉉的弟子制止。他說因為她身體不好,受師父之命給了她一些紅棗。
  
  面目猙獰的姑娘問:「她得了什麼病?我怎麼沒看出來。」
  
  徐鉉說:「還不是你們不肯割肉放血,怕傷了身子,怕留疤。我給她紅棗是她應得的。你們有異議,去找我師父理論。」
  
  割肉放血?難道……
  
  他立刻找出疑點,翻出四十八香方仔細查看,發現方中都是陰寒之物,而藥引則要用處子的鮮血。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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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舊日重現(三)

  他在屋頂找到她。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長在身側,孤孤單單地陪著她看群山抹上雲霞。
  
  怕嚇著她,他輕咳了一聲。
  
  她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看到身旁的他,果然有些驚訝,立刻跳起來對他行禮。
  
  師徒兩個嚴肅地訓話——站在屋頂上,有些滑稽。
  
  他握住她手腕帶她輕緩落地,她一瞬間的皺眉沒逃過他的眼。他翻過她手腕,她掙扎,掙扎間,暴露出更多的傷口。
  
  一日三次,連續七日,一共二十一刀,傷痕縱橫斑駁,從腕部延伸到肘部。
  
  他心下震驚,語氣也有些冷:「是不是他們逼你。」
  
  「不是。」她搖頭,抽回手,反問他,「為師父盡點微薄之力,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把割肉放血形容成微薄之力,她是真傻還是造作?即便是師徒,也不值得她為他這樣犧牲。
  
  「你這麼做,得到了什麼?」他怕袁滄州允諾了她一些東西,比如武功——彼之蜜糖,她之砒霜。
  
  她思考了片刻,很高興地解開腰間的布囊給他看:「師叔給了我一大包紅棗呢。」
  
  他靜默了片刻,等待一絲疼痛慢慢從心頭散去。
  
  帶她到朗風院,天已經黑了,就著燭光,他給她一瓶清花露指導她如何塗抹才不會留疤痕。她把玩著瓶子笑著問他,這可以拿來喝嗎?
  
  他含笑搖頭,是什麼樣的人家,養出這般爽朗不羈的姑娘。
  
  是喝了她的血的緣故麼,從此,就算不去刻意尋找她身影,他依然能從茫茫人海中一眼尋到她。而她,也會回頭看自己。好像心有靈犀。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 ,這是動了心麼?對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對一個只要見到了就會莫名歡喜的姑娘。
  
  可她一直拿自己當師父一樣尊敬,這如何是好。
  
  除了武功,他第一次有了其他的惦念。
  
  他知道,師徒相戀有違禮法,是絕對的禁忌。但他總有辦法。他輕易不會動心,一旦動心便勢在必得,只是之前他什麼都有,不曾認真地去爭過什麼。也許父親看出了這一點,所以臨死前才對他那般告誡。
  
  告誡不是無用的,至少那時,理智尚且淩駕在感情之上。
  
  他不想強迫她,也不想嚇著她。可是如果讓他知道,只要讓他發現,哪怕一點點蛛絲馬跡證明她也對他動了心,他絕對不會放過她。
  
  若是後院之中一邊掃地一邊拿著掃帚在地上畫圈圈的連送,知道她師父抱著手懶懶靠在廊上,面上平靜無波,心中卻暗流洶湧地注視著她,該如何想。
  
  他考慮的很周到,避開所有人的耳目,私下與她相處,這樣就算他將來提出要帶她走,也不會引起別人過多的猜疑。
  
  那一年多來,他以教導武功為名,帶她逛遍了傲岸山,在山頂陪她看雲海,在築忘峰陪她看星星。就算在旖旎情思翻湧最濃烈的時候,他仍克己守禮,不曾對她有一絲逾越。可讓他著急的是,她仍然當他是好師父,好長輩。
  
  好似情人間鬧彆扭,他又惱了她,撂下冷冰冰的話不見她。她卻還是不明所以,用笨拙的方式討好他——半夜翻過他院子,為他抓走樹上好夢正酣的知了。
  
  練武的人,耳力和目力都比常人清明。他坐在榻上,看她抓完知了,站在門口欲言又止躊躇不定煩惱萬千地嘀咕什麼「男人心海底針」的樣子,忍不住樂了,氣也消了。
  
  他把她叫進來。那天是她及笄的日子,他為她梳了髮髻,告誡她若是別人問起就說是她自己梳的。她被他調教的很好,馬上點頭答應。
  
  他又送了她兩隻紅色耳釘,是他當年做相國公子時,從一堆番國貢品裏挑選出的稀罕之物。小巧玲瓏紅潤欲滴,與女兒家的紅唇相配肯定很美。
  
  她戴上耳釘,更稱的她膚白唇紅,加上他親手梳的簪花髻,整個人都似六月陽光下的繁花般明亮起來。他大為滿意,問她如何報答他。
  
  她說他也來為師父束發。
  
  他們深夜相見,他早就撤了發巾,頭髮披散,拿她當親密之人,就不怎麼在意。她要為他束發,恐怕不是因為當他做親密之人,只是小孩子喜拿大人的頭髮玩耍。
  
  罷了,隨她。
  
  她的動作輕柔仔細,亦很嫺熟,他倒是沒有想到。梳到一半,她竟吟起家鄉喜婆的唱詞來:「纏頭錦,願得常稱心……」
  
  如果她抬頭,她一定會從鏡子裏,他幽深而脈脈的目光之中,讀懂點什麼。
  
  梳好之後,他看著鏡子,面皮僵硬。他徹底懂了,懂了為何她一直都他不動心。
  
  ——她給他梳了個溫柔婉約的流雲髮髻。
  
  「我在家常常為娘親梳頭呢。」她心滿意足地在邊上欣賞。
  
  原來如此。
  
  他的外表比尋常男子陰柔,所以她把他當成了她娘。
  
  第一次,他嘗到了失落的滋味,心也涼了。
  
  門在鼻尖無情碰上的一刻,連送再度感歎:男人心,海底針。
  
  這丫頭,什麼相公、夫君、男人心的,說起來一溜溜,其實這些名詞兒在她心裏跟花兒啊鳥兒啊大紅棗兒啊,無異。
  
  他要等到幾時才能抓到那一丁點的蛛絲馬跡呢。
  
  然而命運是不會等他的。
  
  身在武林,平靜的日子裏總是暗藏危機。某日的早課上,玄宗門被復仇而來的魔教教主軒轅不破設了圈套,上上下下千餘人,全都中了幼凡之毒。
  
  幼凡,實則誘凡。顧名思義,就算是神仙聞到了,也會甘願墮入凡塵。它能勾起人心底裏最隱秘的欲念。不管是權欲、名欲、淫欲,統統以最直接的方式暴露於人前。
  
  除非有極深的內力控制,不然就會像那些個弟子一樣,瘋瘋癲癲喊打喊打,甚至脫光了衣服做出不堪入目之舉。實難忍受如此侮辱,幾位上師提了劍斬殺了被欲念控制的弟子,而他們消耗了內力,也到了理智即將失守的最後關頭。就連被封為武林一代宗師的鴻慕,也是自身難保。
  
  在今日朗動手之前,連送不知從哪里跳了出來,用劍指著軒轅不破逼他交出解藥。縱橫江湖三十年的軒轅不破怎會被一個孩子要脅,他耐心與她虛與委蛇只是因為驚異。
  
  這世上能夠不受幼凡控制的只有三種人,一種是吃瞭解藥的,一種是內力極其深厚的,最後一種也是最不可能的一種——心思纖塵不染純淨如水的。
  
  居然有這種人,殺了豈不可惜。他扣住她手腕打下她的劍,再探了探她的氣海穴,蒼天有眼,居然讓他找到了傳說中的真陽童子。
  
  他要帶她走。
  
  今日朗怎會坐視不管。
  
  二人對峙之時,軒轅不破仰天大笑:沒想到,一顆幼凡竟讓我找到武林中真正的高手。今日一戰,當流傳千古!
  
  中間種種精彩激烈不必細說,最終,軒轅不破與今日朗打了個平手,卻敗在偷襲而出的鴻慕的元陰五帝掌之下。鴻慕宗師以玄宗門獨創的元陰五帝掌擊敗軒轅不破,從此又是一段武林皆知的佳話。
  
  軒轅不破笑稱自己有九條命,他說對了。重傷之下的他,被教徒救走,再也無法興風作浪。
  
  而那憤怒的教徒,在臨走之前,向鴻慕射出一支毒鏢。鴻慕不察,今日朗閃身為他接下,但誰都沒有想到,還有第二鏢。
  
  那孩子,撲到他面前,不顧一切地保護他,好像他是她此生最珍貴的寶貝。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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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舊日重現(四)

  這世上有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毒藥,幾乎同人類的欲望等量。
  
  連送中的那一種,叫做蝕骨。
  
  它不會讓人立刻死去,它是隱秘而纏綿的。戲文裏常常唱到,癡情書生們魂縈夢繞著幽魂鬼魅,天亮之時,鬼魅饜足散去,書生枯竭枉死。
  
  這名叫蝕骨的「鬼魅」狡詐陰險,一碰到肉身便躲進骨髓。今日朗傾盡全力為她運動逼毒,但為時晚矣。
  
  「送兒……」
  
  他這一聲,雖不至於撕心裂肺,但關心緊張無可隱藏。
  
  嬌小綿軟的身軀倒在他懷裏,他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他恨這種無能為力。
  
  「師父,很痛。」連送糾結著眉頭,嘴唇咬的發白。
  
  他點了她幾處大穴,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
  
  人一慌亂便很容易出破綻,他悉心藏好的感情,終究被看出了端倪。
  
  在朝不保夕的武林之中,鴻慕幾乎活了別人的兩輩子,他閱盡世事,怎會看不出那緊握的雙手之中包含著怎樣的情意。
  
  他要扼殺這股情意,決不能讓他滋長。
  
  師父房中,今日朗被狠狠訓斥。
  
  師父問他,你可知悔改。
  
  他說無法可改。
  
  師父震怒,要殺了那淫賤的妖女。
  
  他說,恐怕師父殺不了。
  
  鴻慕這才意識到,他最器重的弟子,早已不是那個十幾年前恭敬跟隨在身後的文弱少爺。他比他所知的還要強大數倍,卻故意隱藏了實力。心機深沉,絲毫不亞于他這個師父。
  
  可喜可賀。
  
  鴻慕忽然洪聲大笑,看來他玄宗門又要出一位名揚四海的非凡人物,一統武林指日可待!
  
  「日朗,你也看到,我幾個徒弟之中,只有你不受幼凡之毒,你若殺了我,也只有你最有資格做這個掌門。」鴻慕唱完白臉唱紅臉,「他們中了幼凡,醒來後便如宿醉之人,昨日之事全不記得。除了我,沒有人會知曉你與那妖女之間的孽債。一朝行將踏錯,你仍有補救的機會。老天眷顧你至此,你還不珍惜?」
  
  「請恕弟子志不在此。」他斷然拒絕。
  
  「若我告訴你,我有蝕骨草的解藥呢?」鴻慕到這個年紀,也不是白活。
  
  今日朗果然遲疑。
  
  連送中了蝕骨之後,每到太陽落山,便如同被扔進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全部經歷一遍,直到第二天早上第一絲曙光露出才停歇。
  
  疼痛纏綿了數天,絲毫不見好轉。臉頰圓潤的姑娘,瘦到見骨。
  
  他不得不用鬼門十三針封住她的穴道,掩了她的痛覺。可痛覺雖沒有了,毒依然在蔓延。況且鬼門十三針是極損元神的偏門針法,連送一個肉體凡胎的弱質姑娘,如何能夠抵擋。
  
  今日朗翻遍了汲典閣,找出一味克制蝕骨草的靈藥——焚心花。這種花亦是兇殘的毒物,隨著五十年前五毒教的滅亡而絕跡。
  
  鴻慕二十歲便遊歷天下,那時五毒教尚且興盛,他持有一株半株焚心花也不是沒有可能。
  
  「請容我考慮過後,再作答復。」
  
  他這樣回答。
  
  他不信他找不到第二株焚心花,只要給他時間。
  
  推開房門,面色凝重。
  
  若是真的沒有第二株呢?若是待他找到她已氣絕身亡了呢?他該如何打算。
  
  揉了揉眉心,他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患得患失猶豫不定。
  
  走了兩步,看到一襲綠色春衫的小姑娘向他跑過來,方才暗淡的景色頓時有了光彩。
  
  「師父。」連送連喘帶笑。
  
  「下次別跑這麼急。」他微微擰眉。自從這丫頭沒了痛覺,就又成了一尾活魚,完全不把中毒的事放在心上。他也不想把她當病人關在房裏,不但別人起疑,她活潑好動的性子也不會開心。索性讓她和往常一樣。
  
  可是已經不可能和往常一樣。現在的她,稍微跑上兩步就氣喘吁吁。
  
  「師父,徒兒想問師父……」她斷斷續續好不容易把氣喘順,「想問師父有沒有和這一樣的耳釘了?」
  
  她指指自己小巧的耳垂。
  
  他笑著問:「你要同樣的耳釘做什麼?」
  
  「譚佳師叔說很中意我的耳釘,想打一副一樣的,可又看不出來是什麼材料做的。弟子捨不得送把自己的送她,」她吐吐舌頭,「所以想問問師父還有沒有一樣的了?」
  
  他認真看著她道:「沒有了。天下間只此一副,再也沒有了。」
  
  「啊……」她失望,又為難,「那我只能把自己的送給她了。」
  
  笑容在臉上凝結,緩緩收了,他冷冷道:「你要送,便送吧。」
  
  他為她費盡心思,為她拋卻清淨,為她墮入凡塵俗世的愛怨憎會不得超生。而她,竟然什麼都不懂。是她真的不懂,還是故意不去領會!枉他一片真心,被她如此看輕。真是多情總被無情惱。
  
  連送不懂為何師父忽然變了臉色,丟下她一人消失在門廊盡頭。她解下耳釘,望著師父離去的方向,納罕道:「不能送嗎?」
  
  轉眼,三五七日過去。今日朗完全尋不到第二株焚心花的蹤跡。連送越發憔悴了,卻還絲毫無覺。
  
  幾經煎熬的今日朗,終於找到鴻慕。而鴻慕一見他進來,便露出了然微笑。
  
  他們和平詳商,各取所需。他給他解藥。他在他死後做一派掌門,志潔行芳,德隆望尊,受萬人敬仰。而他對她逾越的感情,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污點,被時光掩埋。
  
  第二次推開門,物是人非。
  
  原來,很多事,不是你爭就能爭得到。也許父親說的對,不覓不求,才沒有覓不到求不得,才不會失望痛苦。
  
  人世間的愛戀,也不過是鏡花水月。
  
  他行走在師父門前的石子道上,心中寧靜空茫。
  
  這一次,他又看到了她。
  
  她正低頭尋找著什麼。已是半夜了,她若再不好好休息,怕是等他用焚心花提煉成解藥之前,她已沒了半條命。
  
  「還不回房休息,在這亂轉什麼?」他停在她面前。
  
  她目光閃躲,肯定做錯事。
  
  「我把耳釘弄丟了一隻。」她老實交代。
  
  他空茫的心有了一絲漣漪,閉了眼,再睜開,漣漪散盡。
  
  「丟了就丟了吧。」他語氣平淡。
  
  「可那是師父送的。」她焦急。
  
  「以後會有人送給你更好的。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時光。無需介懷這一時的得失。」他與她說話,把自己當成她的長輩諄諄善誘。
  
  連送明顯感覺出師父的不同,想多問兩句,但師父已經走了,像朗月裏的仙子一般消失在她凡塵的視線之中。
  
  而他走到僻靜無人處便像失了力般,靠在冰冷牆壁上。月光映出他模糊的輪廓,他低頭看著自己緩緩攤開的掌心,小巧耳釘如一滴血凝在他眸中。
  
  第二日,她下了山。
  
  她就是放不下,她就是介懷一時的得失。她一定要找到同樣的耳釘不然她死不瞑目。
  
  是的,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市集上熱熱鬧鬧,與她小時的記憶一樣。她專找賣首飾的攤子,一個個看過去,但都沒看到。有個好心的攤主叫住她說:「小姑娘,你買什麼要問哪,你光看怎麼找的著,萬一你要買的東西我們雖有但沒出貨呢?」
  
  她想想也是,便拿出了剩下的一顆耳釘給攤主看。攤主左右看了半天,撇撇嘴:「就是這個啊,又不是什麼稀罕物,還虧你找了半條街。」
  
  「你仔細看看,怎麼不是稀罕物了?」連送把耳釘舉到攤主鼻尖。師父說這耳釘世上只有一副,她雖抱了希望能找到第二副,可讓一個小小攤主這麼看不上眼,她有點不痛快。
  
  「你一小丫頭當然瞧不出來,我這走遍大江南北的馮三通可比你識貨。」攤主仰著下巴,眼睛望天,「告訴你吧,那金環裏鑲嵌的不是染紅的珍珠也不是紅色的寶石,就是一顆豆子。」
  
  「豆子?」
  
  這回不僅是連送,周圍擺攤的逛街的,都湊過來看。
  
  對面正給人稱玉米的大娘吼了一句:「我賣五穀雜糧十幾年,怎麼從沒瞧過這種豆子啊。」
  
  「你當然不知道了。這叫相思豆。只有西域才有。有首詩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聽過沒有?」攤主得意拿起攤前的扇子扇了扇說,「十幾年前這紅豆可是專門進貢給皇帝的,稀罕的很,我有親戚在京城當官,跟著他後面見過一次。不過現在嘛,咱們中原也會種了,雖然少,但也沒那麼珍貴。」
  
  「哦——」眾人恍然大悟。
  
  攤主顯擺夠了,瞥了眼連送:「丫頭,你要是想要啊,明兒我帶十顆八顆給你,你只要給我一兩銀子。你要不要啊,哎?嫌貴?那就五錢。五錢,要不要啊,哎哎,不要就不要,你跑什麼啊,喂……」
  
  連送連滾帶爬跑上了山,邊跑邊哭邊重複著:「師父,我懂了,我懂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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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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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5 18:27:54 |只看該作者
018 舊日重現(五)

  連送找到今日朗時,他正在書房對著一本書沉思。陽光透過窗子在他停頓的手指上照著,依戀不止。
  
  她知道依他的作風,沉思無異於發呆。
  
  望著盡在咫尺的他,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裏憋得慌,不是氣悶,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夾雜著心酸堵在胸口。
  
  她怪自己怎麼到現在才明白。師父等了那麼久,等她好不容易開竅,她卻又命不久矣。
  
  又不是傻子,還能不清楚自己的身體,她怕是活不長了。夜深人靜時,也恐懼也焦急,但她不想讓師父擔心所以從不表露。她很善於安慰自己,反正最壞的結果就是一死,能絲毫沒有痛苦的死,也是一種福氣。或許是老天垂憐,臨死之前讓她知道了師父的心意 ,無論怎樣,不管她是今天死還是明天死,她一定要讓師父知道他的心思不是白費。她死而無憾。
  
  仿佛過了幾百年,她才叫出聲:「師父。」
  
  師父不知道神游到哪片遙遠的仙境去了,隔了很久才回過神,看到門外的她,目光竟是有些迷蒙的。
  
  「師父!」她又喚了他一聲,迫不及地等他喚她進去。今天「師父」這兩個字從嘴裏叫出來好似在撒嬌,她自己聽了臉紅。
  
  今日朗看她臉頰通紅額上都是汗,歎口氣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下意識地拉過袖子為她擦汗,還想故意擺起臉責怪她幾句。但是手抬到一半又落下去,責怪的話亦沒有說出口。他後退了一步道:「去裏邊坐吧。」
  
  「嗯。」連送兀自喜悅著,緊張著,盤算應該如何同師父說。
  
  師父給她倒了杯水,她伸手去接,兩人不小心觸到,她心兒一縮,趕緊蒙頭喝水。
  
  師父又掏出帕子給她,問:「找我何事?」
  
  她放了杯子拿了帕子,這回沒碰上師父的手指,但帕子上都是師父的香味,心又是猛縮。她非常留戀師父的味道,她真怕她死了就再也聞不到了。
  
  「師父,這帕子可不可以送我?」她抬頭看他。
  
  今日朗正要合上桌上的書,聽到她的話,他頓了頓,緩緩轉過身。他從三尺開外的距離,漠然地看著她。
  
  她沒想到他會沉默以對。以往她說什麼,他就算不贊同也會悉心告知原因。
  
  她亂了陣腳,但很快便穩住。死前就這一個願望,還捨得退縮?
  
  「師父送我帕子,我便以荷包相贈,好不好?」她托著一顆大紅的荷包,雙手奉上。
  
  她曾對他說過,這荷包是娘撐著病弱的身子一針一線做了給她,囑咐她要是看中哪家好兒郎,定要厚著臉皮塞他懷中。
  
  等了很久,期待和信心像燃盡的香灰一點一點剝落,在徹底熄滅之前,他接了過去。驚喜仍停在臉上,她卻看到平展的荷包在他手中被揉得不成形狀,似跟他有萬般仇恨。
  
  「為什麼是現在?」
  
  他聲音輕柔,卻無端聽得她一身寒意。
  
  「是我太笨,太不細心,一直不懂師父的心意,浪費了那麼多日子。」她急急地說,「現在我懂了,我真的懂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笑了,從鼻中發出冷冷笑聲。那樣子,連送很陌生。
  
  「太遲了。」他把荷包丟棄在她腳邊。「出去。」背過身補充一句。
  
  連送撿起荷包,一點一點撫平褶皺,下一刻卻又被自己揉皺了。她用盡全力笑著:「師父,我知道太遲了。雖然太遲,我還是要讓師父知道,我對師父,也是一樣的。師父對我的垂愛,今生怕是報答不了了,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要掉下來,她不想在他面前哭。
  
  「你先出去。」他不願看她。
  
  她深吸一口氣,對他後背行禮,大步走出。
  
  他聽到身後腳步聲遠去,壓抑的怒氣上湧,抬手所觸之物盡數掃落在地。
  
  瓷器綻裂四濺,驚得幾案上抖落無數微塵。
  
  天意弄人!
  
  桌面上,只剩一本舊書,翻到方才看的那一頁,由碎片拼湊而成的泛黃宣紙上,赫然寫著:焚心,亦為焚情,與蝕骨同用,則焚心蝕骨,更得涅槃。五毒聖女服之,斷情絲,絕情緣,淨身淨智,永若處子,是以永生供奉我五毒神明。
  
  他終於明白,他接過焚心花之時,鴻慕臉上何以綻出微妙笑容。他高明的師父默不作聲旁觀以待,待他自己發現命運的玄妙,讓他自己去體會什麼叫天地不容。
  
  事已至此,懂了又如何,動心了又如何?
  
  「斷情絲,絕情緣,更得涅槃。最終,你涅槃而去,一身清淨。而我……呵呵……」
  
  他從未真的恨過,但此時此刻,這陌生的情緒在心底滋長,似要鑽破他的血肉。
  
  但他很快平靜下來。打坐,念咒,真氣運行二十四周天,衝破所有凝固不化地糾結。二十多年的清淨心,怎能在一夕之間淪喪。
  
  他要保留清醒理智,為她熬制解藥,可笑的是,對於他人來說,這卻是一顆毒藥。
  
  在那最後的幾天裏,他不曾與她好好相處。既然結局已經註定,何必再牽連不斷,徒增傷感。
  
  而他忘記了,他有足夠的閱歷和定力去克制一份無妄的情緣。但她卻沒有。
  
  她懵懂的世界在他的點化之下,逐漸染上色彩,而他是最亮的那一抹雲霞。她每日坐在他門前發呆,只等他出門看他一眼。真的看到了,卻哪能一眼就滿足。他走,她的魂魄也跟著走。別人與她說話,她不言不語,竟似癡了。看不到師父的時候,就回憶他們相處的時光,以前不明白的地方,全都有了答案。她吃著飯,也會忽然傻笑。
  
  異常的舉止很快引起議論,議論傳到他的耳中。他不再猶豫。
  
  「連送!」他嚴肅地喚她。
  
  正望著師父發呆的連送驚一跳,左右看看,完全想不起什麼時候跟著師父走到築忘崖。
  
  「別再跟著我。」他說。
  
  她聽不明白,怔怔地看著他。
  
  他走到她跟前,抬手捂了她的眼,輕歎道:「也別再這麼看著我。」
  
  她感受著他微涼的掌心,也感受到他對她的一絲不舍,她決定問個明白:「師父,你送了送兒相思紅豆,還說過要和送兒歡好,師父還記得嗎?」
  
  「記得。」他望著遠山輕嵐,思緒飄遠。
  
  「師父可願兌現?」
  
  說了如此大膽的話,她緊張激動,嘴角抑制不住翹起,卻不知道,他永遠不可能給她答案。
  
  他松了手,對著她晶瑩的雙眼說:「師父找到瞭解藥。」
  
  她大喜,懸著的一顆心放下,說:「太好了,謝謝師父!」
  
  「謝什麼,這毒是你為我擋的。」他常帶微笑的面容,此刻連勾一勾嘴角都費力,「有一點師父不想瞞你。這解藥吃下去,你會失去武功,也會……忘記所有情緣,不再為情所困。是師父引你墮落,現在,我還給你從前單純清淨的日子,可好?」
  
  「失去武功不要緊,可師父後半句是什麼意思?」連送琢磨他的話,不確定道,「師父是說,這解藥如同王母娘娘的朱釵,會剜人情根?」
  
  他苦笑,點頭。
  
  連送轉喜為驚:「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不,我不吃。我寧願死,也不要忘記師父。」
  
  「生死攸關之事,豈能兒戲!」他呵斥。
  
  「我不是兒戲。」她滿眼的委屈,「在活命和師父之間,我只選擇師父。」
  
  早在她飛身為他擋住毒鏢的時候,她就選擇了。
  
  「師父,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他們告訴我,人生在世不在於活的長久,只在於活的有所寄託。我不知道用幾輩子的福氣才換到今生能遇到師父。我很滿足。我寧願帶著對師父的想念去死,也不願漠漠然活著!」
  
  她站在他面前,身子發抖,執迷不悟,無怨無悔。
  
  他只能強忍著心痛,譏她一句:「小丫頭,你懂什麼?」然後趁她不備,點了她的穴道,把解藥放入她口中逼她吞服。
  
  你懂不懂,這世上,有人比你自己更在乎你的生死。
  
  小丫頭,你要懂的事情還有很多,那麼多大好年華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
  
  「師父,不要……」
  
  「我不要忘記你……」
  
  「求你……」
  
  「你忘記不要緊,師父記得就好。」
  
  他哄著她,在她背後運功,催化藥力。
  
  她的頭腦越發昏沉,如溺水的人般,抓著師父的衣袖不肯鬆手。
  
  一切無可挽回。
  
  「師父,如果我真的忘記你了,求師父再費些心思提醒我。」她如同交代遺言,口齒不清地懇求,「我一定會想起來。我一定會重新喜歡上師父。到時,我們離開傲岸山,離開武林,一起去江邊打漁,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泫然欲泣,猛地抱緊她:「好,師父答應你。」
  
  她掛著一個哀傷的笑容靜靜睡去。
  
  他抱著她,寂靜罩滿山谷,落日殘陽。
  
  歡好無常,燦若煙花……
  
  這築忘崖竟好像專為他而設。
  
  他為她築一忘字,從此,一人飛升,一人永墮凡塵。
  
  只不過,天人永隔是神話,他們終究是凡夫俗子,每日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穿行交錯,相見不識。
  
  她依舊活的瀟灑,熱鬧,歡歡喜喜地與他擦身而過。
  
  而他繼續做著玄宗門尊貴的上師。只是偶然間挽發的手會停住——那昔日言笑晏晏的鏡前,如今只剩他一人。再度凝望鏡中,只見一朵桃花在額間含苞待放。
  
  這留芳真是個雅物,即便走火入魔,也是豔麗之相。
  
  為了不至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於深夜離開。等到她十八歲,他再回來,他會親自為她選一個好夫婿,親手為她披上嫁衣,送她遠走高飛。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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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5-12-25 18:28:07 |只看該作者
019 得而復失(一)

  當她再次從天而降落在他面前時,他清楚聽到心中魔障蘇醒的聲音。而當她站在他門前窺望時,魔障已在他背後升起,籠罩她背影。
  
  往事說盡。
  
  命運一個鬆懈,讓他們再度相逢,這次就算老天反悔,他也不再相讓。
  
  「師父,你說要等我十八歲再回來,為什麼後來又提前回來了?」
  
  「你師尊飛鴿傳書給我,他早已察覺魔教蠢蠢欲動,命我回來探查玄宗門內的奸細。」
  
  「你在後山遇到了他們?」
  
  「是,也遇到了你。」
  
  黑暗之中,說話聲停歇,寂靜片刻,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音。
  
  如水的月光照了窗前滿地,卻照不到床邊相擁的二人身上。
  
  門外不時有急匆匆的弟子走過,鴻慕師尊的屍體還沒有找到,玄宗門此刻人人自危,風雨飄搖。然而,在這紛亂的時刻,他們仍是顧忌彼此身份,只在深夜相聚,連燈都不敢點一盞。
  
  連送臥床三日,如今仍然頭暈昏沉。催英那一掌並不輕,如果不是師父用內力及時為她續命,她早就歸西。額上纏了塊布,師父不准她取下來,弄得她像個產後虛弱的小婦人。
  
  她當然知道師父是關心她,她抱著師父的腰,頭埋在師父的衣襟裏靜靜享受相聚的歡愉。她失憶之時仿佛眼耳口鼻五感六覺都是死的,即使每天聞著師父的香味也從不動容,現下恢復記憶了,這味道無論如何都聞不夠。她慶倖催英打了她一掌,她不要再像塊木頭似的活著,就算長命百歲也索然。
  
  「師父,萬一我永遠都想不起來怎麼辦?要是沒有莫淩煙和殷思庭在前,我恐怕永遠也不會明白自己是喜歡師父的,怎麼辦?」
  
  連送想想就後怕。
  
  「師父也這樣擔心過,你頑固的跟石頭一樣。」他捏捏她的耳垂,「我曾打算,若是你再這麼頑固下去,就帶你走,把你關在一個荒山野嶺的屋子裏,一輩子隻對著我一個人,還怕你不就範。」
  
  連送退出他懷抱目光複雜地望著他,她知道師父又惱她又珍惜她,心中甜蜜夾雜著苦澀。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在開始就告訴我真相,要那樣……那樣捉弄我。」想起來那些親密,還有「纏綿」,連送耳根發燙。
  
  「捉弄?師父不過是抱抱你聊表相思。太出格的,可一點沒敢讓你領教。」今日朗笑起來一副謙謙君子的摸樣。
  
  一幅幅被師父擁抱的畫面躍入腦中,連送脖子都發燙了。只是抱抱就那麼讓人血液沸騰,那「太出格」的還不要人命。
  
  「你明明可以先告訴我真相。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懷疑他是故意。
  
  他失了笑容。心緒越是波動的時候聲音越是清淡,他說:「我偏要你自己悟出來,才甘心。」
  
  連送笑:「讓我失憶的是你,不甘心的也是你。」
  
  望著師父逐漸寒下的臉,她立馬乖乖貼上去說:「我知道師父是為了救我。是我太兒戲了,不知輕重。師父別生氣。」
  
  師父溫雅摸樣的總是讓她忘記,他其實是個多麼驕傲的人。
  
  「你這丫頭,恢復記憶之後,越發大膽了。」
  
  「之前是因為不記得師父,以為跟師父不熟嘛。」
  
  連送見師父有了笑容,自己也放心笑起來,摸摸師父的頭髮,師父的臉,師父的手,感慨說:「真像是做夢啊,好像活了人家的兩輩子,回頭發現原來師父一直都在身邊,一點都沒變。」
  
  聽了她的話,今日朗也頗為感歎:「你就當活了人家的兩輩子吧。現如今就好比有兩世的相思刻在你心上,若是再有下次,你還能忘了師父嗎?」
  
  「忘不了了!」連送拍拍胸脯。不知是不是拍重了,胸口泛起疼痛。兩輩子的相思,對她是一晃而過,對師父,是不是如同百年?她凝望師父的雙眼,看到很多陌生的愁緒。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不然師父就不客氣了。」
  
  這小丫好像能看到他心裏。今日朗打斷她的注視,湊近她,揚起的嘴角大咧咧寫著「捉弄」二字,等著她臉紅躲開。
  
  她眨了眨眼,忽然迎上去,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捉弄」變成了「怔愣」,又變成了「歡喜」,一種身心舒暢的歡喜。
  
  被子掀起來蓋住全身,連送背朝師父,縮成一個蠶蛹。「我、我頭痛,想睡會兒。」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
  
  今日朗咳一聲,拍拍蠶蛹的頭:「你別悶著。為師先出去了。」
  
  關上門,他撫上自己的唇,無論如何抑制不住笑容。現在這樣子,不能回出雲殿,那裏還擺著鴻慕的靈堂。獨自站在院中樹下,他抬頭望月,長呼口氣,臉上笑容方才舒緩。
  
  鴻慕出關那天,他也是這樣站在院中,對著月亮祭酒。他祭酒感謝蒼天。
  
  其實,萬千里不愧千面佛的稱號,若不是那一點無人能料的破綻,他根本辨不出他的偽裝。
  
  袁滄州不瞭解內情 ,讓他收連送為入室弟子用心培養。他推脫不掉,只好先應著,等鴻慕出關時向他說了這事。就算他不說,以鴻慕為人,肯定也不會放任。卻沒想到,鴻慕聽說了他收徒經過,不但不阻止,還對袁滄州的決定大加讚賞。他當下起疑,強調了那是名女弟子,名為連送。他卻怪他不該拘泥於男女之分。
  
  他當下便知,這個人絕不是鴻慕。
  
  而真正的鴻慕怕是凶多吉少。那一瞬間,他不可不說是百感交集。
  
  有悲痛。鴻慕畢竟是他恩師,傳授他武功。
  
  有惋惜。想他鴻慕德高望重半輩子,最後卻連屍骨都下落不明。
  
  也有慶倖。在經歷了種種之後,他看清了鴻慕的貪婪、狠毒、虛偽,他甚至直接或間接傷害過他視為親人的兄弟和最愛的女子。師徒情誼慢慢在他心中磨盡。他是唯一知道他與連送關係的人,他死了,除了天地,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誓約。他有無數藉口可以帶連送離開。
  
  可是,鴻慕是鴻慕,玄宗門是玄宗門,他不能只顧兒女私情,不顧玄宗門的存亡。識破萬千里後,他沒有立刻帶連送走,而是選擇按兵不動。武林大會上,他重挫了魔教,保住了中原武林。至於往後的事情,他不想也無力再去管。
  
  眼下,他只剩幾件事要做,一是找到鴻慕屍骨將他安葬。二是守護玄宗門直到新任掌門接位。三是帶連送徹底遠離江湖。他用計謀騙過萬千里。萬千里雖沒認出連送是真陽童子,但他們抓了曾寧,是真是假一試便知。他真希望自己愛上的只是尋常的姑娘,不懂武功,也不懂女紅,大大咧咧地只知捕魚做湯給自己的相公。
  
  偏偏他喜歡了一個不平凡的姑娘,就算老天不允,他也消受定了!
  
  幾天後,鴻慕的屍體在後山枯木林中找到,已腐爛見骨。袁滄州作為首徒,對師父感情最深,他親自為師父撿骨不准任何人插手,安葬師父之後 ,把自己關在師父房中一天一夜。
  
  身處武林,又是門派之長,袁滄州不得不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收斂個人的感情。山不可一日無主,他召集了幾位師弟商討立掌門之事。
  
  想當年,鴻慕在位之時,出雲殿上弟子如雲齊聲稱頌,輝煌景象記憶猶新。如今死的死,傷的傷,入目的皆是慘澹空曠。袁滄州坐在出雲殿的主位上,不忍抬首觀望。
  
  依長幼尊卑,掌門之位自然屬於袁滄州。但他只肯做代掌門。
  
  「我不瞞你們,萬千里那一掌讓我元氣大傷,恐怕沒多少時日了。」袁滄州閉目搖頭。
  
  「師兄,你的醫術出神入化,玄宗門裏又有那麼多珍奇藥草供你研製,慢慢調養肯定會好。切莫說這不吉利的話。」斯放關切地安慰袁滄州。
  
  今日朗看斯放一眼,每到眾人議事,他總是最先開口,也是說的最多的,卻想不起來玄宗門危機之時這人去了哪里。
  
  「正因我懂醫術,再沒人比我更瞭解自己的情況。」袁滄州深吸了口氣,「那一掌正中我罩門,已無藥可醫了。」
  
  笑意從眼中一閃而過,斯放換上痛心的神色,責怪今日朗道:「師弟,你既然知道萬千里偽裝成師父,為何不早早通知我們,若是大師兄知曉萬千里的奸計,也不會毫無防備挨他那一掌。」
  
  今日朗歉然道:「越多人知道怕萬千里起疑。沒及時攔下他,是我疏忽了。」
  
  「師弟不必自責,」袁滄州擺擺手,「你的考慮是對的。也許是天意難違,我們都豁達些吧。鑄道被那殷思庭所傷,全身殘廢臥床不起,也只能怪他技不如人。如今玄宗門只剩你二人能獨當一面,我想,這掌門……」
  
  「掌門!」
  
  袁滄州的話說到一半,門外沖進一弟子撲在座前道:「掌門,今晨幾個師弟下山巡視一直未回,我帶了人去尋。卻遇到魔教一夥人,他們把曾甯師妹的屍體扔在山門前,又抓走了很多師兄弟,還留下書信,說、說……」
  
  「說什麼?」袁滄州嘩的站起,不等小弟稟告,抽了他手中的書信攤開。
  
  信中寫:玄宗門一十七名弟子在手,倘若一日不交出真陽童子,便殺一人,兩日不交出便殺兩人。殺光為止,暴屍城門!望玄宗掌門三思,切莫貽笑武林。
  
  「卑鄙!」斯放斥駡。
  
  「真陽童子……」袁滄州沉思,想起當日萬千里說真陽童子是名女徒,他望向今日朗道,「可是你門下的弟子,連送?」
  
  今日朗不承認也不否認。
  
  斯放問:「真陽童子有何特殊,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她?」
  
  袁滄州把真陽童子的由來告知斯放。斯放驚異說:「既然如此,就算是殺了也不能交給他們。若是讓軒轅不破重出江湖,中原將永無寧日。」
  
  今日朗目光一凜,聲音從齒間發出:「她無心害人,你若殺她豈不是濫殺無辜?」
  
  「為了整個武林,殺一個女子有何不可。怪只怪她命不好。」
  
  「命不好?」今日朗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斯放被今日朗的目光懾住,退了一步,冷笑道:「莫非你想維護她?」
  
  今日朗反問:「她是我的弟子,難道不能維護?」
  
  「你……」斯放沒想到今日朗會和他正面交鋒。以往,他這位師弟總是謙讓有加。他最看不慣的就是他什麼都比他優秀,卻好像絲毫不在意的樣子。他曾有意挑釁,卻從激不起他的憤怒。這讓他很挫敗。今天這是怎麼了?
  
  袁滄州也看出今日朗的過度反應,他心中斟酌了一番,說:「二位師弟說的都有道理。有時為了大義犧牲兩三小我也是不得已。不過,若是殺了那孩子,其餘一十七名弟子一樣保不住。連門下弟子都無法保全,以後還有誰敢投靠我們玄宗門。當務之急,是找到魔教藏身之處救回那幾名弟子。」
  
  今日朗忽然說:「師兄,魔教亦不愚蠢,怕是沒那麼容易找到。」
  
  斯放橫插一句:「那師弟有何高見?」
  
  今日朗道:「交出連送。」
  
  「這……」袁滄州不解,「這豈不正中魔教下懷。」
  
  「人交出去,可以再奪回來。」
  
  「奪回來?」斯放挑眉,「你也說魔教並不愚蠢,豈容你來去隨便?」
  
  今日朗並不理會,對袁滄州道:「此事了結之後,望師兄放連送歸隱,以免魔教再來騷擾。」
  
  袁滄州沉默半晌,說:「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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