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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月傳 第318-323章 窮盡處
西郊行宮,一隊黑甲騎士飛馳而入,一直到了正殿臺階前才停下來。隊伍分開,一人越眾而出,取下黑色頭盔,長髮如瀑落下,正是羋月。
魏冉從殿內迎出:“阿姊!”
羋月驚詫地看著他:“小冉,你如何在此?”
庸芮從魏冉身後走出道:“是我通知魏將軍在這裡等你的。”他向羋月拱手:“羋夫人,阿姊已經在殿內久候了。”
羋月將頭盔交給魏冉,往裡走去:“你們在外等著,我去見庸夫人。”
正殿之中,庸夫人著青翟衣,副笄六珈,端坐正中。
羋月吃了一驚,這身衣飾,顯然應是秦惠文王昔年繼位為君,她身為君夫人時之禮服,此時穿上,意義不言而喻。她鎮定心神,走上前去拜見道:“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點了點頭:“季羋,你能夠有勇氣來,我很欣慰,先王總算沒有看錯人。”
羋月不語。對於這份遲來的遺詔,她盼望欣喜,更怨恨抵觸,她對先王的情感太過複雜,反而不如庸夫人純粹忠實。當下只說了一句:“先王?”表示疑問。
庸夫人點頭:“先王的確留下了遺詔,傳位於公子稷。”
雖然這個消息羋月已經從別處聽到過,可是真正確認的時候,她仍然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羋月掩住臉,抑住奪眶而出的淚水,百感交集,是憤懣亦是委屈,又或者是一個長久以來的懸疑得到了解答,可是卻沒有庸夫人想像中的感動和快樂。
羋月勉強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庸夫人發問:“我知道,此時問這樣的話,已經毫無意義。可是我真的很想問問,夫人可知道,在先王的眼中。我和子稷,到底算什麼?”
就算她已經壓抑住怨恨,但庸夫人仍然可以聽出她話語中的不甘來,長歎一聲道:“你不要怪先王。他也是不得已……公子蕩居嫡居長,多年來是他認定的儲君,亦是眾人眼中認定的儲君。公子稷的年紀太小,你的能力被他認可的時候太遲了。他是考慮過你們,並且籌謀過。但他的病來得太快,他沒有時間去安排更換太子,他不能冒著讓江山動盪的危險。到最終的時候,他先是君王,然後才是眾多後妃的夫君,和二十多位公子的父親。這封遺詔,其實只是他最後的不甘心,留下來也只不過作萬一的考慮,但是這種萬一的情形,甚至是連他自己也不願意發生的。他把這遺詔留給我卻希望什麼事也沒發生。到我閉眼的那一天,把這封遺詔給燒了。”
羋月苦笑:“一個臨死之人的突發奇想,卻製造了無數的麻煩。他以為留這道遺詔,只是一種臨終的不甘心,甚至是無用的。可是遺詔的存在已經被洩露了,若無這道遺詔,惠文後也不會如此逼迫於我,甚至我與子稷可能與其他公子一樣,得到一小塊封地……”
庸夫人也長歎:“本來這道遺詔,很可能永遠不會面世。可是天意弄人。晉文公重耳流亡了十九年,人生將至絕望,才等到晉國的王位空缺而得以複國。我大秦獻公,更是流亡了二十九年。才重返王位。誰能想到,年富力強的新王蕩,會親自去做這等市井搏力之事,自己把自己玩死。只區區五年時間,秦國的王位,就空出來等你們回來了。莫非這真是天意嗎?”
羋月肅然道:“我從來不相信什麼天意。天地若有靈,不應該奪我父母,令我流離失所,多年來命懸一線。我只相信,若不能奪我之命,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就算是天地,我也要與它爭上一爭。”
庸夫人點頭道:“好!不愧是先王看中的人。”
說著,庸夫人站起來,緩緩脫下兩層的外衣,走到羋月面前道:“你把衣服脫了,把我這件衣服穿上。”
羋月驚詫地看著庸夫人手上的衣服,似有所悟道:“這件衣服……”
庸夫人眼睛掃過屋內顯得紛亂的竹簡衣箱,點頭道:“先王賓天以來,孟羋派人搜過我這裡多次,甚至親自來了兩三次,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細細搜查過了。只是我就坐在她面前,她卻拿我無可奈何。”
羋月問:“遺詔在衣服中?”
庸夫人卻將手中的衣服分離,將最外面的一套扔在地下,將中間一層白衣遞給羋月道:“準確地說,在這件中衣上。所以她每次來,看我穿的衣服都不一樣,雖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拆開檢查過了,卻最終還是沒敢真的直接脫我的衣服……”
羋月站起來,脫去盔甲,穿上庸夫人的中衣和外袍。庸夫人幫羋月穿上衣服,在繡著紋飾的衣領處捏了捏,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羋月。
羋月會意的眼光看過,若無其事地穿上衣服,又幫庸夫人穿上衣服。
庸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阿姊,孟羋的人馬追上來了。”
羋月一急:“來得好快……”羋姝來得這麼急,莫不是唐夫人已經……她心頭一緊,不敢再想下去了,忙道:“庸夫人,我們一起走吧。”
庸夫人卻道:“不,是你走,我不走。”
羋月驚詫地問:“為什麼?”
庸夫人淡淡地道:“我們必須要有一個人留下來,拖住她的注意力。”
羋月道:“那也犯不著夫人留下來,夫人,你可知唐姊姊她或許已經……”
庸夫人點點頭,道:“我知道。欲成大業,怎能沒有犧牲?你去吧,先王選定的人是你,我盼你早日接位,平定內亂,驅逐外敵,興我大秦。”她拍了拍手,玄鳥衛們進來,向著庸夫人行禮。庸夫人指了指羋月道:“你們見過羋女君。”
羋月詫異地望向庸夫人:“夫人……”她為何稱自己為女君?
庸夫人道:“先王遺詔,立你子為儲,你自然算得是女君了。”說著,鄭重向羋月施了一禮,道:“玄鳥衛乃是先王為太子時,我與先王一同訓練的。先孝公駕崩後,先王曾被流放,亦有諸公子試圖奪位,也是幸得玄鳥衛之助,方能坐穩王位。”
羋月道:“我曾聽說繆乙毒死繆監,除了打聽遺詔下落,就是為了奪取玄鳥衛。”
庸夫人輕歎一聲道:“玄鳥衛本來就是先王流亡時的遊戲之舉,羋後已經正位,何須再掌控玄鳥衛?時移勢易,連國策都要不斷變化,更何況玄鳥衛本就是奇兵偏門,只能倚仗一時,歷代君王都要根據自己的國策而調整。先王的玄鳥衛,自當隨先王而散。只是先王遺願未了,才暫時由我執掌。如今我把玄鳥令暫交給你,希望將來,你能夠訓練出只屬於你自己的親衛來。”
羋月行禮道:“謹受教。”
此時庸芮、魏冉等人亦進來,帶著羋月從地道離開。
羋月等人離開以後,庸夫人整了整衣服,端坐下來。
但聽得外頭的聲音越來越響,不久之後,便有內侍急報,說是惠文後已經率軍前來,到了宮外。
卻說羋姝闖入冀闕,魏頤已經在護衛擁護下逃走。她大肆搜尋冀闕,尋找羋月,卻被唐夫人的偽裝引向歧途,不但不曾找著人,還與魏琰在冀闕還潛伏著的人打了一場。她氣急敗壞,調來重兵將冀闕重重包圍,層層推進,方在一間小院堵上了唐夫人。直至此時,她才知道羋月早已離去,一直牽制著她的是唐夫人。
唐夫人言畢自盡,羋姝大怒。此時甘茂也已經趕來,預料到羋月所去方向,可能就是庸夫人所居西郊行宮,當下就先派了快馬急行軍趕到西郊行宮,將行宮包圍。
羋姝方坐了馬車,趕往西郊行宮。
此時西郊行宮的大門已經被杜錦率人攻破,繆乙在前領隊,羋姝帶著大隊護衛,殺氣騰騰地闖入西郊行宮。
一路上杜錦低聲稟報,方才西郊行宮各處都奔出一隊黑衣人來,向著不同方向逃離,他已經派人跟了上去。羋姝卻問:“那庸氏可還在?”
杜錦忙道:“庸夫人並未離去。”
羋姝冷笑:“這個老棄婦未走便好,我如今要一個個收拾過來,她也休想再逃脫。”
一路行來,直至正殿。
羋姝在眾人簇擁下闖入正殿,見庸夫人端坐在上首,看著羋姝微笑道:“孟羋,別來無恙乎?”
羋姝看著庸夫人的打扮,忽然笑了,她邁過門檻,一步步向庸夫人走去。
繆乙殷勤地上前想先行探察,被羋姝一手推開。
羋姝走到庸夫人面前,坐下,看著庸夫人惡毒地微笑道:“我真是看錯了你,我一直以為你只是先王的一個棄婦,沒有想到你居然還隱藏著這麼大的秘密。”
庸夫人表情平靜得近乎漠視,“我與先王,乃是結髮夫妻,我與他之間並不在乎是否在一起,也並不在乎他身邊那個後位到底是誰在坐著。我知道他這一生,有許多女人,但魏王后也罷,你也罷,都只不過是政治的交易品而已。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我一個。他臨終前,交代我一些事情,我現在把這些事情交托了,便可以隨他而去了。”
羋姝聽了此言,如同被扇了一記耳光。她整個人頓時顫抖起來,尖叫道:“你胡說,胡說……先王喜歡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他的王后,我才是將來百年之後,與他同墓而葬共用配祭的人;只有我和他的兒子,才能繼承大秦的江山,傳之後世……”
庸夫人輕蔑地笑了一笑:“事情真相如何,你心裡最清楚,不是嗎?”
羋姝忽然冷笑起來:“你想刺激我,擾亂我的心神,讓我忘記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嗎?可惜我是不會上當的。我問你,羋八子在哪兒,先王的遺詔在哪兒?”
庸夫人反問:“先王的遺詔在哪兒,對你有用嗎?如果真有這道遺詔,你奉不奉詔?你若是不奉先王的詔令,你口口聲聲以先王遺孀自命,拿先王來當令箭,又是何等虛偽!你這樣的人,又有什麼資格,與我論先王的情真和情假?”
羋姝素來驕縱自負,從來不曾將其他女人放在眼中,此時在庸夫人面前,雖然明知自己是大秦母后,對方不過是個棄婦,不知道為何,竟會產生自慚形穢,甚至是願意俯首稱臣的感覺來。這樣的感覺,她之前,只有在秦惠文王面前才會產生。
她痛恨,她大怒。她不能容忍!她猛地站了起來,氣急敗壞地叫道:“你以為這樣就能夠阻止我嗎?我不妨告訴你,我進來之前,整個西郊行宮都被我包圍了。她就算插翅也飛不出去。來人,給我搜!”
之前,她雖然數次前來尋釁和尋找遺詔,但不知道為何,接近庸夫人的身邊。她就會有畏怯之意,到了關鍵時刻總會因氣餒而放棄。而此刻,她已經知道自己一敗塗地了。
她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推倒在地,踩上一腳,看她臉上的笑容是不是還這麼囂張。她很想讓她跪下來向自己求饒,讓她崩潰、絕望,讓她在自己面前,不再露出這麼居高臨下的眼神。她才是惠文後,她才是先王正式的妻子,入祖廟。共陵寢,萬世列名在一起。
庸夫人漠然閉目,不再理睬她。
繆乙帶著隨從,在整個西郊行宮進行搜索,各個房間的宮女都被趕出來,站到大殿外,環抱著手臂,瑟瑟發抖。可是搜遍全宮,既沒有羋月,也沒有遺詔。甚至連他們先頭部隊明明交手過的魏冉和庸芮都不見了。
繆乙氣急敗壞地將情況向羋姝稟報。羋姝大怒,沖到庸夫人面前,待要發作,又忽然止住了腳步。似想到了什麼,輕輕地笑了起來。一伸手,向侍女道:“你們拿鏡子來。”
侍女忙奉上鏡子,羋姝拿起鏡子,嘿嘿冷笑一聲,將銅鏡遞到庸夫人的面前道:“老虔婆。你睜開眼睛,好好看這一面鏡子。你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難看嗎?先王愛你?哈哈哈,先王愛你什麼?是愛你的雞皮鶴髮,還是愛你的齒搖發落啊?就你這樣的老棄婦,隨便來個人哄哄,就真的上了當。你知道外面的天是什麼,地是什麼?就算有遺詔又怎麼樣呢?我的長子已經繼位為王,我的次子也將繼位為王,我的孫子也快要出生了。你真可憐,抱著一個男人的謊言,自欺欺人,孤苦伶仃這麼多年,就算死了,也是個孤魂野鬼,無人祭祀。你拿什麼跟我比?我正青春年少時,得到君王的寵愛,成為一國之母,天下皆知。我的兒子成為太子,成為君王。我配享宗廟,千秋萬載享受子孫的祭祀……”
庸夫人睜開眼睛,淩厲地看了羋姝一眼,羋姝不禁往後一縮。
庸夫人卻又閉上了眼睛,輕蔑地道:“你得不到——”
羋姝道:“我得不到什麼?”
庸夫人道:“你得不到子孫繞膝,也得不到宗廟配享。你沒有教好你的兒子,讓大秦陷入內戰,你是秦國的罪人,你最終將什麼也得不到——”
羋姝終於忍不住發作起來:“好,敬酒不吃,你倒要吃罰酒。我也不必問遺詔在哪裡,更不必問羋八子在哪兒,也不必問你有什麼算計、什麼籌謀。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啊恨啊,所有的盤算和不甘,都比不上權勢,能夠把你們一把抹平!”她拂袖站起,走到門口停住,嘴角露出一絲殘忍的笑:“繆乙!”
繆乙連忙上前聽命。羋姝的眼光瞟向庸夫人,傲慢地提高了聲音道:“你聽著,西郊行宮因宮人舉火不慎而失火,片瓦無存。”
繆乙道:“是。”
庸夫人端坐不動。
繆乙便很快行動起來,行宮的宮女內侍們,被宮衛們驅趕進了一間間屋子裡,又被鎖上了門,驚慌失措的宮女們拍打著門,尖叫著,哭喊著。
那些羋姝手下的內侍雖然執行著命令,見此慘狀,也不禁臉上露出惻然之色,掩著耳朵匆匆跑開。
羋姝走出大殿,站在臺階的頂端,左右四顧,見西郊行宮周圍幾處煙火已起,夾著宮女們遠遠飄來的尖叫聲、哭罵聲。
羋姝回頭望去,繆乙手持火把,向著殿內擲去,一會兒殿內的帷幔已經燒著,遠遠可見庸夫人端坐在正中,閉目不動,大火很快將整個正殿吞沒。
庸夫人的侍女們伏在她的身邊,一動不動,俱是垂淚。
忽然間,為首的白露抬起頭來,輕聲歌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眾侍女也止了哭聲,抬起頭來,跟著白露輕輕和聲:“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歌聲傳出正殿,漸漸傳開,那些被關在房內哭叫咒駡的宮女也聽到了這歌聲,慢慢地停下哭叫,跟著和唱: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姝已經步下臺階,忽然聽到歌聲,她驚恐地回過頭來,看到大火已經將庸夫人和她的侍女們吞沒,可是庸夫人的臉上,仍然保持著一絲輕蔑的笑容。
歌聲越來越響,歌者越來越多,聲音匯成一道合流,在火光搖曳中,更顯得飄忽不定:
“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姝尖叫一聲,整個人軟倒在繆乙身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現場,顫聲道:“走,快走……”
繆乙扔掉最後一根火把,匆匆跑下,扶著羋姝上了馬車,倉皇離開西郊行宮。
行宮秘道中,幾名黑衣玄鳥衛在前面舉著火把引路,庸芮緊隨其後,中間是羋月,魏冉手執長劍隨後護衛,最後面又是幾名玄鳥衛執刀警戒跟隨。
眾人走著,不斷有土粒掉在頭頂上。
魏冉揮開掉在羋月頭髮上的土粒,一邊問:“走了這麼久,還沒走出嗎,這秘道有多長?”
玄鳥衛首領道:“這條秘道原是預防行宮被人包圍,用來脫身的,只挖到行宮外並不保險,所以要挖更長。”
羋月點頭道:“這秘道要走多久?”
玄鳥衛首領道:“要走一個時辰左右。”
羋月點點頭,忽然皺了皺眉頭,問道:“什麼氣味?”
魏冉也聞了聞道:“好像是著火了的煙味。”
玄鳥衛首領臉色一變,抬頭看了看,似乎想到了,面露痛苦,卻沒有說出來,反而加快了腳步道:“羋夫人,我們快走。”
庸芮卻忽然站住,扶著秘道的手也顫抖起來,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走,快走!”
羋月也已經想到,失聲道:“庸姊姊——”
她站住欲回頭看去。庸芮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近乎粗暴地挾持著她快步向前走去。
不一會兒,秘道後面也開始傳來一縷縷青煙,眾人頓時一齊奔跑起來。
也不知跑了多久,羋月扶著牆壁大口喘息,庸芮也喘息著。
魏冉走到羋月面前蹲下身子,道:“阿姊,我背你走。”
羋月搖搖頭道:“地道太矮,你背著我走更不方便。”
一名斷後的玄鳥衛忽然說道:“煙氣沒有了。”
這秘道雖長,但每隔一段路程便有通風口,若是西郊行宮著了火,煙氣自然也會透過通風口進來,如今這煙氣已經沒有了,玄鳥衛首領便判斷道:“我們已經離開西郊行宮有一段距離了。夫人,快點走,前面應該離秘道出口不遠了。”
羋月回頭望去,也不知道離開行宮多久了,從這煙氣中,她也能夠預料到庸夫人和西郊行宮的人遭遇了什麼。她跪下來,恭敬地朝著來時的方向行了三禮,方站起來,一咬牙,繼續往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秘道仍然朝前延伸,那玄鳥衛首領卻道:“且慢。”他在壁上摸了一會兒,扒開土堆,一推開卻是另一扇門,道:“夫人,請走這邊。”
魏冉詫異:“前面不是還有路嗎?”
那首領道:“前面的路是通到咸陽城中的,這條路,才是離開咸陽的。”遂引了羋月進入這條岔道,又留下兩人,讓他們將諸人行蹤掩蓋了,然後繼續沿著這條路前行,一路上留下痕跡,引開追兵。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這路越行越窄。不久之後,那首領便推開頂上的木門,一躍而上,先觀察了一番周圍情況,方道:“夫人,外面沒有人,可以出來了。”
於是前面幾個玄鳥衛也跟著一躍而上,依次拉庸芮、羋月、魏冉上來,最後拉殿后的其他玄鳥衛出來。
羋月舉目看去,這秘道出口卻是一間農舍的雜物間,一塊破草席胡亂鋪在泥地上,此時已經掀開,露出洞口來,旁邊卻扔著幾件舊鋤破犁之類的農具,還有大堆亂柴。
最後一名衛士出來之後,便用木板合上洞口,蓋上泥土,又掩上破草席,再將那些農具亂柴堆上,掩了眾人痕跡。
羋月走到窗口,向外望去。農舍外面是一個小農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草棚泥屋。遠處幾個老農在曬太陽,有一些孩子跑來跑去。
更遠的地方,黑煙升騰,火光熊熊。
一夜過去,天色已亮,那玄鳥衛派出幾人,悄悄打探回來,說是王宮禁軍在這邊來回搜查,只怕要多加小心。
正說著,那派出去的幾人俱都回來了,說村口來了禁軍。眾人便躲在柴堆後面觀察。卻見一隊秦兵馳入農莊,驚得幾名老農伏倒在地,小孩才哭了一聲,就被老農緊緊地掩住了口。
秦兵在整個村子馳騁來回。將村子中的老老少少都從屋子裡趕了出來,細細盤問,可有陌生人出入村莊,又到各屋子裡去草草搜查了一番。
村人自然不知道所為何事,答得也是茫然一片。那秦將又細細地將村口出入痕跡看了。也無發現。咸陽城外這樣的村莊甚多,自然也不多問,便走了。
玄鳥衛首領伏在視窗,緊張地看著外面秦兵遠去,才站起身來道:“夫人,他們已經走了。”
魏冉道:“他們必然還在附近搜索,我們等到晚上再出去。”
羋月點了點頭道:“子稷怎麼樣了?”
魏冉道:“已經依阿姊吩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羋月又道:“你的兵馬何在?”
魏冉道:“孟羋和魏氏防我甚緊,我的營帳只能駐在大散關一帶,這次只隨身帶了一些親衛過來。唉,不曉得他們有幾人能夠脫身。”
羋月轉頭向玄鳥衛首領問道:“我們如何離開?”
玄鳥衛首領躬身道:“等天黑以後。我們會護送夫人和將軍前往大散關。”
羋月轉向庸芮道:“庸大夫,你呢?”
庸芮道:“等你們走後,我先回咸陽,再帶人去西郊行宮,為我阿姊……收殮。”
羋月默默地向庸芮行了一禮。
夜晚,整個農莊寂靜一片,只偶爾有幾聲狗叫。羋月等人悄悄潛出農莊,分頭沒入黑暗之中。
荒原上,羋月和魏冉等人騎馬飛奔,數日之後。到了魏冉預定的接應地點。有一隊校尉早已在此等候,其中一人見了魏冉便急忙道:“魏將軍,不好了……”
魏冉勒住馬,驚問:“怎麼了?”
那人稟道:“惠文後派人。將我們前往大散關的必經之道給封了。”
魏冉跳下馬來,連聲咒駡。
羋月問魏冉:“現在還有何辦法?”
魏冉躊躇道:“若是只有我一個人,無非殺出一條血路來罷了。只是我們這麼多人,只怕無法通過……”
羋月歎道:“我們先在這裡休息一下,再作商議。”
眾人也都跳下馬來,拉著馬避到小樹林處。
羋月坐在地上。抬頭仰望月亮,玄鳥衛首領取出水壺來準備遞給羋月,卻猶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天寒地凍,此處又不敢生火,這水恐怕寒得很,您要不要……”
羋月苦笑一聲道:“這時候哪裡講究得這麼多?”
羋月正欲接過水壺,卻被魏冉擋住,魏冉從懷中取出一隻水壺遞給羋月,道:“阿姊,你喝這個。”
羋月一怔,看了看魏冉半敞開的胸口,倒吸一口涼氣。她不接水壺,反而先替魏冉理好衣襟,責備道:“你這孩子,你當阿姊是什麼人,喝冰水又能怎麼樣?你若受了寒,可怎麼得了?”
魏冉笑了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姊,我在軍中,若遇上埋伏,伏在雪地裡幾天也沒事。倒是阿姊你……”
羋月一瞪道:“我怎麼了?”
魏冉不敢再說,只是憨笑著又把水壺遞給羋月,道:“阿姊喝一口吧,要不然又要冰冷了。”
羋月接過壺,卻先遞到魏冉嘴邊,道:“你先喝吧。”
魏冉只得喝了幾口,又遞給羋月。羋月喝了兩口,將水壺放入自己懷中。
魏冉急了:“阿姊你……”
羋月看著他:“下次若再這樣,阿姊也會同樣做,聽到了沒有?”
魏冉垂頭喪氣地道:“是,阿姊,我再也不敢了。”
羋月坐了下來,拍拍地上道:“你也坐吧。”
魏冉坐下,卻又說:“阿姊,我還想再喝兩口。”
羋月看出他的心思,將水壺又還給了魏冉。
魏冉喝了兩口,又遞給羋月說:“阿姊再喝兩口吧。”
羋月拍了拍魏冉的腦袋,抬手又喝了兩口,才把水壺扔給魏冉:“喝完了,你的小心思也收了,是不是?”
魏冉憨笑兩聲,轉了話題:“阿姊,你可有辦法了?”
羋月看了看遠處,道:“當務之急,就是要讓你回到軍營中,要不然,只怕羋姝會派人接管你的軍營。”
魏冉冷笑一聲:“我的軍隊,除了我,誰能接管?”
羋月沉吟:“看來,她要堵的是我。乾脆你我分頭行事,你一個人可能衝破重圍回你的軍營?”
魏冉自信地道:“哼,就憑妖後的手下,還無人能擋得住我!”
羋月道:“好,剩下的人護送我繼續走。”
魏冉道:“阿姊要去哪兒?”
羋月怔了一怔:“去哪兒?”她的腦海中,忽然想起臨行前黃歇的話,若是你萬一不利,還可以回楚……
她咬了咬牙,將這句話用力拋開。不,她不回楚,她絕對不可能這樣回楚。
此時就聽得魏冉道:“阿姊,你是要去見義渠君嗎?”
羋月一怔,忽然問他:“義渠君的軍隊,是否已經逼近蕭關了?”
魏冉見她如此問,眼睛一亮,喜道:“阿姊,你是不是……”
羋月點了點頭,忽然自嘲地一笑。
自秦惠文王死後,義渠王便有些不甘臣服的樣子,嬴蕩卻一心東進,無意西征,所以甘茂息事寧人,贈以厚禮,才安撫住了義渠王。只是擾邊掠民之舉,在所難免,也只能當看不見了。
到秦王蕩一死,義渠二十五縣俱都拒絕再稱臣,義渠王甚至還率領雄兵,一路東行,大有趁火打劫之勢。
此時趙燕兩國軍隊在函谷關外,只憑魏冉手中兵馬,羋月難有必勝之把握,但若是加上義渠王的人馬,那就可以改變格局了。
當下兩人分頭行事,魏冉先去大散關軍營調集人馬,羋月則去蕭關外見義渠王。
一路上,歷經艱險,遭遇伏擊無數,終於遙遙見到義渠營寨。不想就在此時,羋姝派來的兵馬也已經追至。
一行人且戰且退,直往西邊而行。此時羋月身邊除玄鳥衛外,還有魏冉分出的小股兵馬,但終究人數懸殊,護衛越戰越少。
眼見義渠軍營將至,後面追隨的秦將樂池勒馬,將手一揮道:“放箭!”
副將一驚,阻止道:“將軍,若是活捉,功勞更大!”
樂池斜看他一眼,冷笑道:“若是逃脫,就什麼也沒有了。放箭!”
頓時箭如雨下,羋月身邊的護衛紛紛倒地。
羋月驚呼道:“玄九、玄十七……”
玄九中箭,一口血噴出,卻用盡全力嘶叫著道:“夫人,快走!”
眼看著身邊一個又一個的護衛落馬,羋月心膽俱摧,卻咬緊了牙關,繼續催馬。
箭繼續飛射著,她身邊的護衛一個個落馬倒下,最終所有的護衛都傷亡殆盡。
羋月的馬中了一箭,長嘶著加快了賓士,連她的手臂也中了一箭,只能伏在馬上隨馬而馳,已經無力駕馭馬匹。
忽然一陣箭雨自反方向射來,追擊的秦兵紛紛落地。
羋月的馬長嘶一聲倒下,羋月被這一摔,才有些清醒,勉強抬起頭來。她蒙矓的視線中,只見前面一片營帳,沒有旗幟,旗杆上面掛著成串旄尾。
幾個義渠士兵在她眼前晃動。
羋月提起最後的力氣,勉強說了一聲:“帶我……見……義渠君……”就陷入一片黑暗中。
義渠王帳,油燈中的燈芯晃動著。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滿臉絡腮鬍子的義渠王。
義渠王咧開嘴笑了:“你醒了。”
羋月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運氣在我這邊,我就能活著見到你。”
義渠王道:“胡說,你只是受了小傷,哪裡說到死啊活的。”
羋月嫣然一笑,忽然道:“你想不想我?”
義渠王怔了一下,還是很直爽地點頭:“想。”
羋月招了招手,義渠王不解其意,但還是把頭伸了過去。羋月用手撐著身體坐起來,伸手攬住了義渠王的脖子,輕輕地吻上了他。
義渠王愣住了,只能憑著身體的本能熱烈地回吻。好一會兒,兩人才分開,羋月喘息著倚在義渠王的懷中,輕輕地笑了一下道:“我還活著,真好。”
羋月伏在義渠王的肩頭,眼淚流了下來,她張口在義渠王的肩頭咬了一口,咬到滲出血來。義渠王“哎呀”一聲,拉開羋月道:“你瘋了嗎?”
卻見羋月抬起自己的胳膊,對著自己的手臂又咬了一口,舉著滲著血的胳膊,流著眼淚笑著道:“你會痛,我也會痛,我們都還活著。活著,真好!”
義渠王倒吸一口涼氣,將羋月緊緊地抱在懷中,道:“你怎麼了?”
羋月輕聲說道:“把我抱得緊些,再緊些,我很冷,很冷……”她一邊笑,一邊眼淚卻不停地流下。
義渠王沒有說話,只是一隻手將羋月緊緊地抱在懷中,另一隻手卻將帳中所有的毛皮都拉過來,一層層地蓋到羋月的身上。
羋月抬頭,吻上義渠王。
當追兵將至的那一刻,她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死亡的陰影籠罩在她的頭頂。離她如此之近。她的手臂中箭,血不斷流著,身上漸漸變得寒冷,整個人漸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那一刻。她發現自己前所未有地軟弱和畏懼。她跌下馬,她昏迷,她醒來,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活著的。自己是否還在噩夢中,是否她太期望見到義渠王了,所以產生了幻覺?
她感覺到寒冷,她迫切需要熱量取暖;她感覺到死亡,她迫切地想抓住什麼,想用什麼事來證明,自己還活著——她需要生命的感覺。
她緊緊地摟住義渠王,撕扯著他礙事的衣服。義渠王也在熱切地回應著她,讓她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那有熱量的身體。那有著生命力的肌肉與她緊緊相貼。他的心在跳動著,然後她才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們撕扯著,搏鬥著,如同兩隻原始的野獸。此刻天地之間,只有這種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跳動著。
淩晨,陽光射入王帳,也射在羋月的臉上。
羋月睜開眼睛,似乎一時有些錯愕,不知身在何處。她環視周圍一圈,然後看到睡在她身邊的義渠王。羋月的眼神變得複雜。她看著義渠王,伸手想撫摸他,卻在手接近義渠王臉頰的時候停了下來。她掀開蓋在身上的毛皮,拽過自己散亂在外面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來。
義渠王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睛,看著羋月穿上衣服,卻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羋月沒有找到自己的中衣,翻開毛皮堆找著。義渠王忽然在羋月背後開口道:“你在找什麼?”
羋月的手僵了一下,冷靜地道:“我的衣服。”
義渠王坐起。一邊披衣一邊問:“為什麼不等我醒來?”
羋月沒有說話。
義渠王道:“昨晚……”
羋月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急道:“昨晚只是一樁意外罷了。我只是……”
義渠王卻道:“我知道。”
羋月一動不動。
義渠王已經站起來,走到羋月身後,手撫上羋月的肩頭,輕聲道:“我明白。我第一次單獨帶兵出去打仗,跟著我的弟兄死了好多,我難受得很,也怕得很,一閉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他們的屍體……”
羋月的手有些顫抖。
義渠王從身後將羋月攬入懷中,歎道:“只有實實在在地抱住一個人,才能確定自己還是活著的,是不是?”
羋月坐著不動,好一會兒才說道:“我要走了。”
義渠王問:“走?你想去哪兒?”
羋月道:“回咸陽。”
義渠王道:“為什麼要回咸陽?”
羋月道:“我從燕國回來,就是為了回咸陽。”
義渠王道:“咸陽有很多人想殺你。”
羋月自嘲道:“是啊。”
義渠王道:“這裡離咸陽很遠,你特地跑過來,難道什麼也不說,就要走嗎?”
羋月輕歎道:“我本來想說的,可現在不想說了。”
義渠王問:“為什麼?”
羋月回過頭去,撫著義渠王的臉,苦笑道:“我已經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但是,你沒有,你可以置身事外。”
義渠王忽然笑了:“這天下是一個棋局,每個人都是棋子,誰又能置身事外?”
羋月道:“那麼,你想怎麼樣去做呢?”
義渠王道:“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大秦的江山。”
義渠王沉默不語。
羋月站起來,看了看帳內,問道:“我的衣服呢?”
義渠王問:“什麼衣服?”他似忽然想到了什麼,恍然道:“你昨天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我讓侍女幫你換了,換下來的衣服應該是拿去洗了。怎麼,有東西?”
羋月臉色一變,急了:“快去找回來!”說著,她就已經沖了出去。
義渠王只得匆匆裹上衣服,也追了出去,看到羋月在營帳之間亂轉著,忙拉住她道:“你如何能找得到?我帶你去吧。”
說著便召來近衛,問得羋月的衣服剛才由白羊和青駒兩名侍女拿到河邊去洗了,當下兩人忙趕了過去。
此時,白羊和青駒兩名侍女正在小溪邊,邊洗衣服邊說閒話。
青駒不耐煩地道:“秦人就是嬌慣,這麼冷的天,洗什麼衣服。噝,好冷。”
白羊抖開衣服勸道:“大王喜歡那個女人,又有什麼辦法?嘖嘖,這種衣服一扯就破,根本就不能禦寒,還經不得髒,一髒就要洗。哪像我們穿毛皮,一年四季髒了拍拍就是,都不用換,更不用洗。”
青駒哼了一聲:“那個秦女的胳膊腿兒細得跟蘆柴一樣,我一拳就能打斷。真不知道大王喜歡她什麼。”
兩個侍女一邊發牢騷,一邊抖開衣服,一件件地放下去捶洗。
羋月遠遠地看到白羊正抖開庸夫人的那件衣服準備去洗,連忙尖叫一聲道:“放下,放下那件衣服。”
冷不防這一下,白羊嚇了一跳,她的手一抖,那件衣服竟然落在小溪中順著水流漂走了。
羋月飛跑過來,見衣服順水漂走,她直接跳下小溪,就要涉水過去搶那衣服。水流湍急,險些滑了一跤。
義渠王此時已經趕到,忙道:“你站著別動,我去幫你拿回來。”說著,便解下腰間的鞭子,揮鞭將已經順著水流漂走的衣服卷了回來,又跳下小溪,將羋月抱起,轉身上岸。
羋月抱住衣服,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義渠王抱著羋月進了王帳,羋月跳下來,拔出義渠王的小刀,將衣領挑開,拉出長長的一卷帛書來,仔細看了後,才長籲了一口氣道:“還好。”她拿著詔書,小心翼翼地在火爐邊烤了一會兒,直到烤幹了為止。
義渠王好奇地從她手中接過詔書,仔細看去,見詔書只是濕了左下角,有點墨蹟暈開,幾個字顯得模糊了,但仍依稀可辨。詔書右下角的大紅印璽和左上角的“傳位於嬴稷”等字樣依舊清晰。他揚了揚詔書,問道:“這個,就是遺詔了?”
羋月“嗯”了一聲,回過神來,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義渠王放下遺詔,道:“惠文後早派人來過義渠了。她說,如果殺了你,或者把你交給她,就給我一千車糧食,一千匹絹,一萬鎰金,還割讓五個城池,准義渠立國。”
羋月冷笑一聲:“她倒是很慷慨。”
義渠王道:“老巫派人打聽過了,聽說是因為秦國的老王,給你留了什麼遺詔,想來就是這個了。你們周人真奇怪,爭王位靠的是兵馬,留這麼一塊布,有什麼用?”
羋月接過遺詔,苦笑道:“是啊。它若是有用的時候,敵得過千軍萬馬;若是無用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塊破布罷了。”
義渠王詫異地道:“你不會以為,有了這個東西,就可以去爭秦王的王位了吧?”
羋月道:“若再加上你的兵馬呢?”
義渠王忽然不說話了。
羋月看了義渠王一眼,道:“我知道,一個勇士可以為了心愛的女人去做任何事。可是一個王者,卻沒有什麼事,能夠比他的部族更重要。若是為了他的部族,他可以讓心愛的女人去死。”
義渠王卻冷笑道:“那是你們那些無用的周人才會這麼做。一個男人若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連男人都不配做,更何況王者?”他目光炯炯地看著羋月,“你若是留在義渠,這世上若有人敢傷你,除非踏著我的屍體過去。”
羋月道:“可是,我若要離開義渠,要你幫我,卻是不能,是嗎?”
義渠王忽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羋月看著義渠王的背影,手中不自覺地將詔書揉成一團。
羋月在義渠營帳中慢慢養傷,那幾個中箭未死的玄鳥衛也讓義渠人救了回來。
義渠王仍然未作出答覆,羋月也不催他,就在義渠營帳中慢慢觀察,見義渠人弓馬嫺熟,舉止悍野,的確是草原雄師,不同凡響。心中暗歎,這樣的兵馬,與同樣數量的普通秦兵作戰的話,只怕秦兵難是敵手。
只有這些年唐姑梁為秦人裝備的弩弓,或可對義渠兵馬起到一定的阻擊作用,光憑以前的車戰,只怕已經遠遠落後于這些馬戰之師了。
她慢慢地逛著,看著。
義渠老巫佝僂著身軀,倚在營帳邊,眯著眼睛曬太陽。曬著曬著,他感覺面前的太陽似乎被什麼擋住了。
老巫睜開眼睛,看到了站在他面前身著胡服的羋月。他看了一眼羋月,又閉上了眼睛。
羋月蹲下來,與老巫平視。
老巫睜開眼睛,張著嘴咿咿呀呀地說著義渠老話,羋月一句也聽不懂。
羋月卻笑道:“老巫,您別裝了,我知道您聽得懂我說的話。您要不是聽得懂周人的話,這麼多年來,您又是憑什麼給義渠君出主意、作判斷?”
老巫沒有說話。
羋月又道:“告訴我,義渠要什麼?羋姝能給的,我一樣能給,甚至更多。而且,我相信你們對於我的信賴,應該比對羋姝來得高。”
老巫忽然笑了,他拄著拐杖吃力地站起來,蹣跚地走著。
羋月站起來,跟在老巫後面走著。
老巫卻忽然站住,用變調的雅言,嘎嘎地笑道:“你又何必問我,其實你自己早就知道,是不是?”
羋月怔在那兒,看著老巫一步步走遠。
她知道,這一場較量,她沒嬴。
草原上,兩騎飛馳,天邊一行大雁飛過。義渠王張弓搭箭,射著了一隻飛著的大雁。
羋月也張弓而射,另一隻大雁落在地上。
義渠王誇獎道:“你的箭法不錯啊。”
羋月笑道:“不能與你相比,是你先射中前一隻大雁,後一隻大雁卻是為了救前一隻大雁而飛低了,才讓我射著的。”
自那日與義渠王提起發兵相助之事以後,義渠王沒有答應,她也沒有催。
她試探過老巫,但同樣也被老巫試探。
而她與義渠王此刻的僵局,卻是急需打破。嬴稷在咸陽城中生死未卜,而魏冉在大散關外,也在急切地等著她的消息,她必須要有所行動。
但見義渠王騎馬過去,拾起兩隻大雁,舉在手中看了看道:“這大雁一大一小,想來不是母子,便是父子。”
羋月輕歎道:“禽猶如此,何況於人?”
義渠王道:“你又在想什麼?”
羋月道:“我在想我的兒子。”
義渠王道:“你可以把他接過來,我會把他當成我的兒子,甚至我還可以答應你,我能幫助他當上義渠人的王。”
羋月道:“他是秦人的王,也只會做秦人的王。”
義渠王沒有說話。
羋月撥轉馬頭,大聲道:“如果你不願意幫我,我現在就走,不會再在這兒浪費時間。”
義渠王沉默著。
羋月揮鞭,騎馬跑開。
跑了很遠的一段距離,義渠王仍沒有動。
羋月又撥轉馬頭,跑回義渠王的旁邊,沖著他大吼道:“你在猶豫什麼?你臣服了秦國又反叛,你趁火打劫佔據了秦國的城池,為什麼你不再進一步,為什麼你又駐兵在這裡不動?你就是想和諸侯國一樣,隔岸觀火,想看著秦人自相殘殺,想看著秦國真正四分五裂不可救藥以後,再出來瓜分一小塊地盤。可你為什麼不想想,只要你伸出手來,跟我的手握在一起,就能夠得到更多。”
義渠王忽然開口道:“那又怎麼樣?我可以跟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做交易,可我不想跟你做交易。”
羋月怒問:“為什麼不能?”
義渠王道:“因為我從來沒把你當成交易的物件,或者對手,或者夥伴!我只想……讓你做我的女人……”
羋月怔住了,她一句話也不能再說了。此刻,多一句話,都是對兩人關係的褻瀆。
她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夜晚,義渠王睡著了。
羋月看著義渠王的睡容,他睡得毫無心機,睡得毫無防備。她裹上厚厚的毛皮,走出帳外。
羋月站在帳外,看著點點繁星。
來義渠之前,她的確有想借助義渠王之力的心思,而這份心思中,多多少少恃著義渠王對她的感情。但在她死裡逃生之後,出於對瀕死的恐懼和活著的確認,而和義渠王發生了關係,她不想這麼做了。
因為此刻再拿感情去請義渠王相助,那就已經不單純只是感情了,那是玷污。
可是義渠王卻從那一夜之後,對她的感情有了一種新的企圖,這是她無法回應的企圖。她想努力把他們之間的感情推到原來的位置,所以她寧可和他談利益,談交易。
可是他卻不願意。
但是,他是義渠王,他不能任性地只拿感情去作豪賭。就算他想,她也不敢承擔。就算他想,整個義渠也不能答應她。
不知何地,老巫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的身後。
羋月卻不意外,只輕歎一聲,道:“老巫,聽說草原上的規矩,一個大部族的族長死後,如果娶了對方的遺孀,就等於接收了這個部族;對方的兒子,也成了自己的繼子。對嗎?”
老巫像蝦一樣弓著身子,低低咳嗽。
羋月輕歎:“我一直不知道,原來你想要的,是整個秦國。”
老巫的聲音嘶啞:“蒼天賜給我們草原,卻賜給你們城池。草原上勇猛的武士,一個能夠敵得過三個周人,可是草原上的民族,就像草一樣,今年的草再旺盛,一場風暴,一場乾旱,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草,牛馬就會死去,部族就會挨餓,勇士也要向弱者屈膝。又或者,整個部族都會消失掉。但周人卻永遠有麥子可吃,永遠能夠在城池裡活下去。一個部族又一個部族消失了,但周人卻越來越多。”
羋月道:“你想讓部族和周人一樣,草場枯死了,還有永久的糧倉,勇士們走進城池,一代代延續部族的血脈,對嗎?”
老巫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咳嗽。
羋月看著老巫,心情漸漸平息了。如果這是義渠的要求,這是老巫的要求,甚至這就是義渠王最終的要求,這對於她來說,反而更容易答應。任何時候,利益總是比情感更好還。
義渠王輕歎一聲,掀開簾子走了出來:“怪不得老巫說,你跟他一樣聰明。”
羋月抬頭看著義渠王,問道:“我們要成親嗎?”
義渠王道:“你做我的妻子,我幫你兒子成為秦王。”
羋月看著義渠王,一顆心終於慢慢平靜下來,點了點頭,卻道:“不過,我要留在咸陽。”
義渠王點頭:“我知道,你要代你的兒子,管理你的部族。”
羋月看著義渠王,一字字道:“大秦會是你永久的糧倉,你還能得到兵甲和鐵器,有了這些東西,你就可以統一草原。”
義渠王微笑,握住羋月的手,鄭重地道:“是我們一起,統治秦國,統一草原。”
羋月點頭:“好。”
義渠王忽然縱聲大笑,抱起羋月,轉了好幾個圈,笑聲幾乎令得全營帳都聽到了:“太好了,哈哈哈,我終於等到你答應了……”
根據老巫卜得的吉日,這一天在義渠營地外,搭起了一個小小的土堆,婦女們采來鮮花擺放,勇士們將獵到的鹿、羊、兔等放到土堆下麵。
黃昏的時候,長長的牛角號吹起,義渠王和羋月穿著義渠特色的盛裝,各自被身邊的武士和侍女們簇擁著,在老巫的指揮下走上高臺。
老巫咿咿呀呀地念著羋月聽不懂的祝詞,羋月照著義渠王的動作,跪,起,再跪,拜,起,三跪。
侍女和武士各捧著一碗烈酒,分別送到羋月和義渠王的面前。
義渠王割破手腕,將血滴在碗中,羋月也依樣割破手腕,將血滴在碗中。
義渠王將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遞給羋月喝下。羋月也將自己的酒喝了半碗,遞給義渠王喝下。
老巫喃喃念著,用人骨敲著響鼓。
義渠王將酒一口飲盡,拿起羋月的手,將她手上的傷口合在自己手上的傷口處,與羋月兩手相握,高高舉起。
他們四目相對。羋月眸光閃動,似喜非喜,眼神裡有深思有信任,也有真誠的歡喜和一絲不易覺察的哀戚。義渠王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她的唇角、她的面頰,眼裡灼亮得像有火在燃燒。
兩人貼在一起的手腕上血仍在流出,混成一團,到傷口凝結的時候,她的傷口中有著他的血,他的傷口中也有著她的血。自此,他們血肉相連,結為夫妻。
土堆下的義渠部族男女老少一起高聲歡呼。
鼓樂聲起,天色暗了下來,一團團篝火燃起,義渠部族的人們圍著篝火跳起舞來。
義渠王拉起羋月,也加入到跳舞的人群當中。老巫觀察著羋月,她跳著和大家一樣的舞步,帶著一樣歡悅的笑容,似乎已經融入義渠人當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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