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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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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出金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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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53:13 |只看該作者
90 鴛鴦

「皇后走失事件」似乎給宮廷中帶來了不少笑料,劉徹知道來龍去脈之後,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以後出去的時候多帶幾個人服侍,免得下回你走錯方向,那就真的直接走到崇山峻嶺裡出不來了。」

陳嬌也難得地動了情緒,「個個都笑話我嬌生慣養,沒了人在身邊,連路都找不回去……我又沒有看過上林苑的沙盤,也不知道這附近的地形,連涼風殿附近有什麼宮殿都不知道,走丟了那能怪我嗎?」

她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活潑了,或者說她從來都沒有這麼活潑嬌憨過,劉徹不禁哈哈大笑,叫人取了上林苑全圖過來給她講,「這裡都是已經建好了的,從陽明殿出去……」

就算陳嬌已經知道上林苑的規模之宏大,不是前朝的宮苑可以比較的,依然不禁咋舌,「這樣下去,等到全部建好之後,上林苑是要比京城還大了。」

劉徹興致勃勃,「就是要這個結果!」

他又有些沮喪,「古來仙事,都是虛無縹緲,徐福出海多久了,也還沒見回來。沒法成仙也不要緊,我的上林苑,是要比神仙居所更輝煌!我要神仙都來上林苑裡,而不是我自己四處求仙。嬌嬌你信不信?匈奴我平得了,這萬代江山,總有一天我也能坐得住的!」

現在已經不是百年江山,是真的想要萬歲萬歲萬萬歲了。陳嬌對他求仙問道的狂熱,從來都難以理解,卻也知道這幾乎是劉徹對她唯一的逆鱗,在這方面,劉徹是不肯聽她的。

她就和劉徹開玩笑,「你萬代江山了,身邊人紛紛老死,有什麼趣味?長生不老藥要多尋幾分,我們都跟著吃了,才有人陪著你呀。」

陳嬌也真的難得這麼湊趣,劉徹又被逗得笑起來,和陳嬌碰過碗,各自盡了碗中的清酒,他才望著陳嬌低沉地道。「你這幾年鬱鬱寡歡的,難道就是因為我還沒為你尋到這長生不老藥?」

陳嬌頓時一怔,這才明白自己的不對,其實還是沒有瞞得過劉徹。只是天子心計,已經不再是當年那有一說一的少年,不比劉壽,他是引而不發,到了此刻,才把問題端上檯面來。

她也在瞬間就明白了劉徹的心情:失望多少是肯定有一點的,金屋都給了,難道還有什麼是他可以做又沒有做的事?為什麼她總是不開心?但更多的還是擔心,他是想要她開心的,這一點毋庸置疑,還是那句話,金屋都肯給,還有什麼是他不願意做的?

兩個人之間,最怕不是有問題,而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劉徹對她無可挑剔,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更好。她要始終還是不開心,劉徹就算再愛,也會漸漸感覺到無力……她走過了千山萬水,也不是為了在這個時候敗在自己的怠惰之下的。

她必須給劉徹一個理由,一個劉徹能解決的問題,然後劉徹來解決了它,她就要真的開心起來,發自內心地在劉徹望向她時流露出幸福的瑣屑表情……

陳嬌忽然感到那股發自內心深處的疲憊又來了,這麼多年來她的生活只是一場圍繞著劉徹的獨角戲,而最絕望的便是此點:到了今天,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她必須一往無前地走下去,甚至連不快樂的權力都已經失去。

她在心底想:我這半生的經營又是因為什麼呢?我是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我救了本應該死去的人,我殺了本應該活下來的人,陳家遲早有一天能明白我為他們做了多少,可這一切都是別人得到的好處,我只有越來越喘不過氣,越來越……

「還不就是和你說得一樣。」她閉上眼,輕輕地說,不用特別假裝,已有十足的抑鬱與絕望。「長生不老藥,那終究是虛無縹緲的東西。阿徹,你是男人,你和我不一樣,你還年輕,我卻已經老了。」

她輕聲說,「從前後宮中的女人,沒有誰能放在我的眼裡。就算我不是你的皇后,我也自信我比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年輕、漂亮……」

直到話出了口,帶上了她沒有刻意安排的哽咽,陳嬌才明白這也的確是她的擔心。「可現在,我在一天又一天地失掉這份自信,我……」

劉徹捧起她的臉,輕聲說,「噓,不要這樣講!你只有比從前更美!」

他把陳嬌輕輕地推在地上,一件又一件地解開了陳嬌的衣服,他用吻來膜拜陳嬌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他甚至跪在陳嬌腿間,做了他決不會為任何一個人——男也好女也罷,提供的服務。他們已經很熟悉彼此的身體,陳嬌也漸漸懂得了這種事的快樂,但她也還是第一次在行房中感覺到這樣的情緒,劉徹一直是激進的、索取的、佔有的,他很少有這樣的溫存,似乎在致力於向陳嬌證明:即使是時光逝去,她也依然是劉徹心底最難以磨滅的、意義最為重大的那個女人。又也有幾分自滿後的格外縱寵與容讓——劉徹似乎很滿足於這一點:陳嬌的這一份擔心,也就只有他能夠消融了。

說到底,陳嬌覺得,他還是因為感到自己已經征服了她而開心。他們之間就像是一場遊戲,她從沒有索取過他的陪伴和寵愛,而他也從不曾吝惜給予。只是雙方心底都清楚,她和他心底都有一塊對方是彼此也無法進去的,這不因為兩個人在地位上的依從關係而有所改變。在這一點上,兩個人倒完完全全是敵體了。劉徹始終還是希望陳嬌能對他敞開全部,這是他的挑戰。而陳嬌明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劉徹的全部,就連他掩藏起來的帝王心機,她也已經能夠揣測得□不離十,她越是瞭解劉徹,就越覺得他也許並不能給予她想要的東西。

所以她連挑戰都沒有了,劉徹有天下,有朝局,有數不盡的男男女女,她呢,高手寂寞,沒有刺激沒有挑戰,最重要,她沒有知足。她怎麼知足?十多年來,她有什麼時候是真正笑過?

一次恩愛要是能解決問題,這問題就不會是問題了。劉徹現在能這麼做,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

當然,十年後二十年後,也許他和她也還是情分不減,但現在困擾陳嬌的也已經不再是這個問題。

陳嬌想:這份快樂,娛樂是給不了我的,劉徹是給不了我的,東方朔也是給不了我的,還有誰也許能夠給我呢?

#

雖說未央長樂兩宮,也算是奢侈豪華,但比起幾乎盡善盡美的上林苑來說,就還是要小家子氣了一點。這佔地闊大,甚至連整個終南山都包括在內的皇家園林,幾乎能實現主人們的所有需求,陳嬌想要靠雙腳走遍上林苑,那是不可能的任務。

「好歹也要把涼風殿一帶的地勢給摸熟。」她和劉徹說,「免得連門都不敢出,唯恐隨時走失。」

眼看就又是一場大戰,劉徹忙得不得了,見陳嬌給自己找了一點事做,不再沉默寡言,眼底也漸漸地燃起了生機,他自然樂見其成,只是不忘叮囑陳嬌,「記得帶幾個人在身邊,免得真又走丟了,還要走丟到男人堆裡。」

二十年的老陳醋,酸味衝天。陳嬌聽了直笑,「我都這把年紀了,也就是你把我當寶,你以為那些侍中放著年輕貌美的宮人不瞧,會來瞧我?」

劉徹顯然不以為然,但卻也沒有多說什麼。陳嬌看在眼底,倒是心頭一甜:她倒是畢竟真的沒有老,還算是在綻放的那幾年裡。姑且不論她的身份,對男人來說,陳嬌這個人,始終還有幾分吸引力。

夏天暑熱,陳嬌白天納涼,晚飯後天黑前喜歡出去走走,劉徹要過來,自然會提前告訴她,別的時間,她就帶著那上林苑里長大的小宮人,在附近茂盛的林木中漫步,還讓小宮人指點給她看那些侍中們常去的偷情好地方。「你看著你楚服姐姐對哪個侍中多加青眼,就把她帶到這裡來好啦。」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的。

等到夏天漸漸過去,夜越來越長的時候,陳嬌吃過晚飯,正好帶了楚服出來散心,同楚服一起商量太子妃的事。

她和劉徹夫妻要二十年,和楚服又何嘗不是相處了快二十年?楚服雖然一直很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就因為她處事謹慎,陳嬌才越來越信任她。她就是這樣獲得了劉徹的寵愛,不爭是爭,這句話也很適合楚服和她。

「要不是劉陵一家始終令我有居心叵測的感覺,她的女兒,倒的確是聰慧大方,血脈也夠高貴。」陳嬌就和楚服說。「想想,第一次見她,也是十多年前了。」

楚服不動聲色地說,「諸侯王的血脈,又是淮南王一脈。娘娘您這是病急亂投醫了。」

陳嬌也笑了。「是啊,誰讓她是淮南王的血脈呢。」

又有些發愁,「可朝中重臣人家的女兒,不是這個不好,就是那個不行,有心讓阿壽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又覺得這麼大的事,牽扯到前朝太多,由得他一個小孩子自己做主,也不大好。」

想到劉壽年紀小小,就過分沉穩,有時候心思深得連自己都要費上幾分猜疑,不禁嘆了口氣,「太陰鬱了,沒有太子的樣子。他現在可以粗糙,可以魯莽,就是不能自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什麼話都藏在心裡不說。」

又抱怨,「這性子也不知道像誰!」

楚服只好淺笑:真是丈八燭台照不到自己,劉壽照貓畫虎,學的是誰,豈不是一目瞭然?

正要開言緩頰,陳嬌忽然輕輕地哎呀了一聲,拉著楚服挺住了腳步。

兩個人一道望向前方時,就見到那一片血一樣的紅霞下,韓嫣正同一位年輕貴婦喁喁私語,一邊說話,一邊笑著進了叢林。

陳嬌唇邊不由得浮上些許笑意,她和楚服打趣,「你要不是太謹慎,其實也早就可以和東方朔幕天席地,傚法他們,來一段風流韻事了。」

楚服白了陳嬌一眼,姣好的眉眼間,波光一陣流轉,又讓陳嬌有幾分詫異:看來,楚服瞞著她,也的確有了一兩個男人。

她忽然間又有些煩躁起來:連按理來說,和男人沒有一絲接觸機會的楚服都……她貴為皇后,受到的限制卻要比任何人都多。

陳嬌就沉下臉吩咐楚服,「去把這一對野鴛鴦喝散,把韓嫣帶過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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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54:28 |只看該作者
91 安心

陳嬌在附近的一所小亭子裡等韓嫣過來。

他被楚服帶到亭子裡的時候,自然已經整束好了衣裳,看起來又是那個年輕俊朗的韓大夫了,當然,這一次有了軍功文功傍身,韓嫣的氣質裡再也沒了隱約可見的虛弱,他已經是一個年輕而自信的高官,深知自己的權力與智慧才是立身根本,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過錦上添花。

而有了這種底氣,他在陳嬌跟前雖然依舊要低頭行禮,但卻要比東方朔有膽量得多。陳嬌也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到東方朔的那些情緒,她其實一直都隱約可以看到,那種被重重壓抑過的渴望……就像是一個貴族少女看到了同儕頭上精緻的玉釵時,眼中所迸發出的光芒。她很美,又是天子的女人……男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看著就越好。

陳嬌不動聲色,她沖楚服微微一擺頭,一邊目送楚服離去,一邊不動聲色地說,「是哪家的少婦?能進上林苑來,我卻還沒有見過她。」

上林苑這麼大,當然不可能只給劉徹一家人居住。除了皇親國戚之外,還有些面子特別大的高官,也被許可帶上一兩個家人隨從住進上林苑裡,享受著炎炎夏日裡難得的陰涼。當然,他們也不會放過討好皇后的機會——也不是每個高官的夫人,等閒可以隨意陪皇后說話的。

「是安樂侯的侍妾。」韓嫣坦然地說,「恐怕因為身份低微,沒有能到娘娘身邊說話。」

陳嬌不禁駭笑,「連安樂侯的女人你都敢碰?王孫,你難道還不知道,安樂侯雖然號為安樂,可卻一直都安樂不起來,陛下那樣看重他。聖心默運,下任宰相恐怕是非他莫屬。你這樣胡來,真令親朋失望啊。十三妹人在長安雖不知道,難道你忘了上林苑裡,也不是沒有她的娘家人?」

身為娘家人,說這話倒是份所應當,韓嫣也並不顯得訝異、侷促,顯然在過來之前,已經想到了陳嬌的這一說。

「安樂侯年紀大了!」他說,「管不住自己的女人啦,再說,就是侍妾而已,即使鬧到安樂侯跟前,他也不會怎麼樣的。」

這種家妓一樣的侍妾,也的確是不應該帶到上林苑來的,李蔡的確有幾分託大。可話雖如此,陳嬌還是被韓嫣的態度氣著了,她沉下臉說,「你的傷倒是真的好了,有本事搞別人的女人,沒本事上陣提槍?十三妹這幾年對你不差,你就這樣回報她?」

這就有幾分無理取鬧了,韓嫣只有露出笑容,並不回答:雖然礙於身份,沒有出口,但顯然是作出了容讓的姿態,顯得不和陳嬌一般計較。

陳嬌看他這樣,反而也沒了脾氣,只好嘆了口氣,自己找台階下。「算了,十三妹也不是沒有在外頭玩樂,不然,也不至於連上林苑都不來。」

這對夫妻是要比衛青夫妻動靜大一點,雖然孩子沒有少生,對外也都維護小家庭的利益,但私底下韓嫣風流韻事不斷,韓夫人也不管他,還是劉徹私底下告訴陳嬌:雖然人少,但韓夫人也有幾個相好。供職宮廷的太醫,經常要給她開些避子的草藥湯。

看韓嫣的表情,他對妻子私底下的小動作也不是心中無數,不過反應卻也很漠然。就像是堂邑侯,對館陶大長公主的事情,他一般也不輕易抱怨,反正他身邊新鮮的美人也沒斷過,夫妻各玩各的,見了面客客氣氣,倒是有幾分舉案齊眉的意思。——貴族家庭,和離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也就沒有平民的爽快,能夠保持和氣,就成了最大的追求。

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沒有什麼話說,過了一會,韓嫣小心翼翼地說,「娘娘要是沒有什麼別的吩咐,下臣就回去了。」

他一邊說,一邊抬起眼來望向陳嬌。兩個人目光相對,忽然間都有了幾分不自在:陳嬌今晚的表現迥異尋常,面上神色,再也沒有平時的儼然。雖然並沒有一句話是不應該說的,但氣氛的微妙,是並無須言語挑明的。

上一回陳嬌這麼失常,那還是在十多年前,椒房殿的後花園裡了。那一吻屬於太久遠的回憶,陳嬌根本心不在焉,就是要回味也都無從回味起。儘管那麼多人都品嚐過了韓嫣的滋味,甚至連她的丈夫對此都不陌生,但韓嫣和她就好像是兩條粘得很近的線,彼此對彼此都有點什麼,卻這一點點什麼,似乎又不夠讓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踏出一步。

今晚就不大一樣了,陳嬌是早有準備,她一擺手,近乎刁蠻地說,「幹嘛那麼著急走?月色這麼好,陪我多說幾句話。」

她又看了韓嫣一眼,狡黠地一笑,「除非回去之後,還有人在房裡等你?」

韓嫣只好尷尬地擦了擦腮邊的汗水,「娘娘這是在開玩笑吧?下——我也沒有那麼荒唐。」

他抬起眼來,又撩了陳嬌一眼,便又垂下頭去,保持了恭順的姿態。但從他略微繃緊的脊背,緊抿著的雙唇來看……韓嫣心裡恐怕也並不平靜,陳嬌能看得透他的矛盾。他是想要她的,這一點她能感覺得到,但他還沒有想要到那樣的地步,想要到可以不顧後果,可以縱身燃燒。

「還記得十多年前。」她便撐著下巴,夢囈一樣地說。「有個尹姬嗎?那時候的韓王孫,是要比現在更大膽得多了。」

韓嫣一下就更尷尬了:尹姬也是天子的女人,他是敢當著皇帝的面來偷天子的女人的。

不過,當然陳嬌的身份和尹姬又不一樣了,劉徹對她和對尹姬的看重,自是截然不同。不過,這兩種情況也不一樣,以陳嬌的手段,她自然會妥善安排,不使得兩人之間的事,為第三人所知。韓嫣只要對她稍微瞭解,就應該明白尹姬的命運,不會落到這兩人任何一人頭上。

現在選擇擺在他跟前,就看他敢不敢了。

陳嬌反而有一種推出籌碼後的爽快,她往後一靠,舒舒服服地欣賞著韓嫣的姿態,也在心中想著韓嫣可能的答案。他會怎麼答呢?說是還是說不?這一點,是連陳嬌本人都料想不到的。

她也第一次有機會,可以好好地欣賞這個曾讓她驚豔的美男子。兩個人雖然熟悉,但這麼多年下來,陳嬌一直都沒有心情來細細地用眼光追尋著韓嫣身材的曲線,欣賞他脊背的線條,欣賞這種天然生成後、又經歲月琢磨的美,這種幾乎是驚心動魄的、吸引著人來佔有的英姿。她托著下巴,想到了初見時雙方眼中的驚豔,想到了劉徹的醋意,想到了韓嫣的那一問,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吻,忽然間又有幾分傷感:這點風流韻事,對他來說可能轉眼就會忘記,但在她,已經是她生命中除了劉徹之外的大部分情動了。

沒等韓嫣的答話出口,她就肯定了他必定會作出的態度,而話雖如此,等韓嫣說出口的時候,陳嬌還是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從心底蔓延了上來。

「尹姬的事,嫣當然記得。」韓嫣抬頭望著她,誠懇地說。「當時年少輕狂,得罪太后,幾死者數,多虧娘娘周全,否則現在韓嫣墳頭的草恐怕都要沒過人腿了。也就是那一次事情,令嫣幡然悔悟,更是深感娘娘救命之恩。此後便以侍奉天子、娘娘,為畢生志向,又豈有片刻敢忘?」

尹姬的事差點把他玩死,他又怎麼會不記得亂動天子的女人,能落得個什麼下場?精神上的曖昧,玩玩也就算了,要動真格,韓嫣還沒那麼大膽。

陳嬌雖有淡淡的失望,但終於也還是感到了深深的安心。

感情好氣氛佳都不敢動,韓嫣的膽子也實在是太小了,但小心駛得萬年船,將來他和衛青一內一外,要撐起的可是大漢這一艘大船,小心一點,也好。

「看來,你終究還是學到了不少。」她便迅速又露出了寬和的笑,欣慰地直視韓嫣。「你的年紀還太輕了一點,對地方政務,瞭解也還不夠。明年要是北疆能夠大勝,你還是到外地走走好些,到時候記得主動一點,不要等阿徹來安排,彼此都傷感情。」

這兩個人精要遮掩剛才的曖昧,自然是駕輕就熟,韓嫣微微一怔,便若無其事地說,「娘娘與微臣是不謀而合,微臣也正想尋找機會向娘娘進言。既如此,娘娘請放心,微臣知道怎麼做的。」

陳嬌便站起身來,衝他點了點頭,緩緩地下了台階。

「娘娘。」韓嫣又在她身後說,她真是好奇,為什麼他永遠沒有勇氣當著她的面把話說出口。

這一次,陳嬌沒有聽他說下去的興趣,她加快腳步,走進了新生的黑夜裡。

楚服正在附近的林木陰影中等著她,雙眼在黑暗中竟似乎散發著綠光,像一頭溫馴的野獸。見到陳嬌,她微微屈膝施禮,便又打起燈籠為陳嬌前導,令她消融在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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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54:39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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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壽的婚事還沒個眉目,劉寧的婚事就又擺到了台前。

平陽長公主過來陳嬌這邊說話看雜耍的時候,就半開玩笑地和陳嬌提起,「眼看著今年都十一二歲了,怎麼還捨不得給她定親?」

當時成親雖然晚,但女孩子定親一般比較早,陳嬌自己就是很早定親,隨著了劉寧一天天越來越大,她的親事也就越來越招人惦記——就是不說皇后養女的身份,光是劉徹給長女的封地,就足夠令姐妹們羨慕的了。當利產鹽,劉寧將來是金山銀海地花,也不怕把家底給花空了。

不止平陽長公主,就連隆慮長公主都為昭平君可惜,「是比阿寧小了幾歲,不然,天造地設的好夫妻。」

平陽長公主家的曹襄就又比當利公主大太多了,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雖然對他身價無損,但劉徹心疼女兒,倒並不看好這門婚事,陳嬌又無求於平陽長公主,對這門親事也就不很熱心。問了劉寧的意思,發覺她很怕曹襄這個表哥,也就無可無不可地把劉寧的親事擱置了下來。「現在是一心為太子選妃,阿寧還小,親事慢慢來。」

沒想到椒房殿的路子走不通,平陽長公主就直接去求劉徹,劉徹沒辦法,回來和陳嬌商量,「不然就許了這門親事?」

「親事是好,阿寧自己不喜歡。」陳嬌一邊說一邊和劉徹下棋,連吃劉徹兩塊腹地,還要得了便宜賣乖,「你不認真下,盡讓著我!」

女人的棋力本來就比男人低些,劉徹平時往來的都是大國手,隨隨便便耳濡目染,都是陳嬌在深宮接觸不到的招式,他要不耐著性子容讓陳嬌哄她開心,兩個人還怎麼下棋?

「那就是要回絕,也要有個理由。」劉徹說,「不然以後也不好和大姐見面,難道擺明了阿寧看不上曹襄?」

太后過世之後,劉徹也不是沒有悔意,多次和陳嬌說,「可惜當年沒有和母后把話說開。」

雖然是馬後炮,陳嬌也很肯定就算重來一次,劉徹依然不會把話說開。但畢竟在太后離世前幾年,劉徹對她是從心底有些疏遠,這是不爭的事實,得到便宜的反而是劉徹幾個姐姐,出於補償心理,劉徹放下了十多年前的往事,和平陽長公主是又要日益親近起來了。當然,這份親近也越不過他對子女輩的疼愛,人就是這樣,眼睛總是往下看不往上看的。

陳嬌想了想,也覺得條件比曹襄更好的人其實不多了,只好端出底牌。「衛家現在也是有功勛於國了,要是衛青這一戰再勝,你拿什麼賞他都不過分,還有什麼比拿個公主賞他更好?又是他姐姐的遺腹女,嫁到衛家,正好不怕受委屈了。」

「可這年紀也差得太大了吧!」劉徹不禁皺起眉,「衛伉是他長子?上回聽起來,還是在襁褓中的孩子,三四歲吧?餘下兩個弟弟那就更小了。這差得大了,婚後夫妻生活太容易不諧。」

「衛家也不止衛青一個人有孩子不是?」陳嬌說,「霍去病是衛青的外甥,他本人極為看重,據說雖然在錦繡中成長,但為人非常聰明,又能吃苦,是個能當大任的少年郎。衛夫人幾次和我說起他來,除了衛青的看重外,她本人也極為推崇。說起來,他也是你看著長大的,做你的侍中也有兩年了。桑弘羊提醒了我幾次,都說你對他的疼愛過分了一點。你說,他配阿寧,豈不是天造地設?」

劉徹頓時神色一動,若有所思,「不管怎麼說,他倒是要比曹襄賞心悅目得多了,曹襄隨爹,長得是不怎麼好看。」

「哪有你這樣做人家舅舅的。」陳嬌笑得合不攏嘴,自己也不得不承認,「不過,曹襄是……說不上太英姿颯爽。」

劉徹就指著她哼哼連聲,並不說話,老夫老妻,還是耍花槍耍得開心,你來我往抬了幾句槓,才又一邊下棋,一邊商量劉壽的婚事,劉徹想來想去,還是感慨,「選媳婦要比選女婿難。」

這個媳婦選回來,全家立刻跟著飛黃騰達就不說了,以後那是天下之母,當然要慎之又慎。陳嬌卻不跟著劉徹嘆氣,又和劉徹開玩笑,「乾脆讓阿壽自己選,身邊的宮女子,喜歡誰就是誰,也免得將來又要換。」

這話說得太損,連竇太后、王太后都打趣進去了,劉徹又想笑又有點生氣,指著陳嬌哼哼幾聲,到底還是笑出來,又扣住陳嬌的肩膀逼問她,「現在連這種事都可以拿出來開玩笑了?嗯?」

陳嬌咯咯直笑,偏過頭躲開劉徹的襲擊,「你別磨我,胡茬子磨得我臉都紅了——哎呀!」

驚叫聲中,又被劉徹扯到懷裡,兩個人的說笑聲,很快又化成了喘息。劉徹比什麼時候都放得更開,好像陳嬌的開朗是真的影響到了他的心情,令他也比平時更意氣飛揚,更快樂得多了。他熟稔地挑弄著陳嬌的身體,令陳嬌連跪都跪不穩,自己卻顯得從容有力,隨意地擺佈著陳嬌,他用他的粗疏的技巧來取悅陳嬌,令她明白:也只有她才能令尊貴的天子如此討好了。

既然會拿皇后位被人取而代之來開玩笑,可見是真的不在乎失寵危機,心的確安下來了。自從劉徹和她談開,陳嬌的改變,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劉徹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動作真的打開陳嬌心結,令她一天比一天快樂。

周圍人自然也都樂見其成,雖然都是一頭霧水,但也沒有誰敢來問陳嬌其中細節,楚服雖然納悶,但當著陳嬌的面,也只能把這納悶給吞回去:她要是會胡亂打聽消息,也就不是楚服了。

唯有一個人,或者說,普天之下,唯有一道聲音,敢和陳嬌當面對質。而這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自然也只能是陳嬌自己了。

「我還以為韓嫣的事,對你會是一重新的打擊。」聲音不是沒有好奇的,「怎麼你反而似乎好像和他睡過了一樣,這幾天連腳步都已經輕盈。」

「你以為我有多美麗,又有多特別?」陳嬌隨意地說。「能讓誰冒上丟腦袋的風險來和我偷情?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但我看得上的男人,就沒有誰是不優秀的,而越優秀的男人,對女色的迷戀,對感情的依戀也就越少。他們是永遠不會放下自己的政治前途來追逐一個女人的,想要在美色身上找到慰藉,始終是痴心妄想。」

能看得這麼透徹平和的人,世上也實在不多了,陳嬌要不是閱歷豐富,也很難這麼輕易地就接受這個蓋棺論定:權力和美色,也許有人會選擇美色。但權力和一個女人相比時,不論這女人有多特別,她也只能黯然走開。

東方朔也好,韓嫣也罷,就算他們再想要她,也不可能真的付諸於行動。陳嬌想要追求的也始終都不是一夕之歡,劉徹把她滿足得很好,在這一點上,她沒什麼可以抱怨的。

「但我始終還是試過。」她輕聲對心中的自己,在這世上唯一一個和她一樣關心自己的自己說。「我始終還是有去嘗試,只要肯試,路就還沒有走絕。出口這麼多,一個個去試,總會有一條能夠走通。坐困愁城,金屋又和長門何異?這一世我不要再被困死,我終於明白我想要什麼……」

「什麼?」那聲音又跟住緊迫地問,「你想要什麼?」

前一世的她想要的很多,想要名譽想要地位,想要權力想要寵愛,她想要重新站在巔峰,這些陳嬌也都知道,但她忽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在那個現在已經名滿天下的金屋之約前,聲音是何等急迫而尖利,卻又無比虛弱地告訴她,「勿許金屋,勿嫁劉徹,不要嫁,不要嫁!」

「和你一樣啊。」她輕聲說。「這一輩子,我們想要的不都一樣?所求不是名利,只是快樂。」

「只是從前我還太小,我必須受人擺佈。」陳嬌覺得自己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麼安寧了,她說,「現在我已經知道我的心意,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攔在我前面,阻擋我尋找我的快樂。」

睽違了起碼十年,她終於聽到了那聲音真正的笑。不是冷笑、嘲笑,她笑了,像個當齡的少女,輕盈地在草地上奔跑著,像是正在逝去的青春,發出了無限洪亮又無限緊迫、無限張揚的笑意,她興致勃勃地說,就像是剛從長久的窒息中醒來,「那你又該如何快樂呢?你尋找到你的方向了嗎?」

是啊,前後兩世,她們有太多不同,相同的只有這一點:她們始終都沒有答好這一份考題。陳嬌不知道什麼能讓她快樂,美色不能,權力不能,金錢不能,娛樂也不能。

她想了想,立定主意,便坐言起行,叫人,「把阿寧喊來。」

又添了一句,「霍去病在宮中的話,也接來說話。」

人眼向下,也許兒女可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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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55:16 |只看該作者
93 三次

霍去病和劉寧是肩並著肩一道走進椒房殿裡的。

天色進了深秋,劉寧又怕冷,霍去病還露出了半邊胳膊,劉寧就已經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像個小小的球,這兩個人走在一起,一個像在夏天,一個像在冬天。陳嬌看在眼裡,忍不住發笑。

「你今年也有十六歲了吧?」她沒搭理劉寧,而是問霍去病,「怎麼還和個大孩子似的,覲見長輩,還沒把袖子放下來。」

霍去病就慌忙解下了袖子上的系拌,他自幼富貴嬌生慣養,一時間笨手笨腳,還解不下來。宮人們要上前幫忙,又為陳嬌眼色止住,還是劉寧看不過眼,俯身過來,三兩下就為霍去病解了圍。

「剛才在苑中射箭來著。」霍去病這才向陳嬌解釋,「聽到皇后娘娘的召喚,唯恐長輩久等,就直接策馬過來了。」

這孩子的確很會說話,三言兩語,自己的粗心就變成了急切,透出了對陳嬌的尊重。

陳嬌完全是出於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就和他套了套近乎,「何必這麼生疏?你舅舅也算是我的義弟了,你舅母又是我的族妹,你母親也經常進來和我說話的,兩家人往來得這麼密切,你就叫我一聲阿姨好啦。」

霍去病看了劉寧一眼,改口改得也很快,「多謝阿姨抬舉。」

下個月就是元月,這個大孩子一轉眼也就是十七歲了,外甥似舅,他和衛青很有幾分相似,但卻要比素來審慎溫存,如一塊璞玉一般光華內斂的衛青多了幾分張揚,就像是一頭快樂的小老虎,雖然還沒有長成,還在林間嬉戲,但偶然一回顧之間,也已經有了萬獸之王那凜凜的威風。衛家人姣好的面貌在他身上一樣得到傳承,不過,他和劉寧這對表兄妹長相雖然相似,氣質卻是迥然有異。

一樣是在椒房殿長大,劉壽學去了陳嬌的沉穩內斂,連陳嬌有時候都不明白他現在究竟在想些什麼。劉寧卻和養母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她自小飽受雙親寵愛,劉徹對這個長女雖然談不上多看重,但卻也是予取予求,對她要比別的公主好得多了。要不是陳嬌把得穩弦,她恐怕是要養成了驕縱的脾氣,現在雖然還算得上溫和可人,但少女刁蠻,偶然到外頭遊玩的時候,那些個權貴子弟,可沒有少吃她的苦頭。

不過,在霍去病這個表哥跟前,她就顯得很有大家風範了,為霍去病解了圍,也不過是抿唇一笑,就正正經經地端坐在一邊,很有端莊凝重的氣質。霍去病本人怕也不是不吃驚的,那一眼裡流露出的隱隱訝異,就為陳嬌給捕了個正著。

真正的高手,佈局從小處著眼,多年前一處閒棋,如今就發揮作用。衛青很看重自己的幾個外甥、外甥女,霍去病從小和兄弟們一道,都有機會進宮探望劉寧。這是衛青本人的用心,也是陳嬌暗中許可,推波助瀾。兩個表兄妹自小相識、相熟,雖然陳嬌看得緊,沒鬧出什麼私定終生的事,但彼此間懷有深厚情誼,那是可以肯定的。

「這一次喊你過來。」她對霍去病說,「是想親自告誡你幾句話。你舅舅雖然已經出發過邊關去了,但還是給我留了話。說你過年就十七歲了,想要帶你也去謀個前程。他和你舅母都說了你很多好話,我卻有幾分顧慮,一時還沒有答應。你猜,這是為了什麼?」

霍去病頓時露出訝異神色:看來衛青為人老成,事情辦成之前,並沒有對外甥透出隻言片語。他面上渴望之色一閃即逝,低頭沉思了片刻,便小心地道,「是娘——是阿姨顧慮到我年紀小,平素裡也鬧出了些麻煩,又不肯讀兵書,恐怕我辦事不夠穩重,在戰場上出了岔子?」

十七八歲的長安少年郎,沒有誰不渴望建功立業的,也沒有誰能夠看清自己的缺點,都以為自己是天縱奇才,到了大漠裡就可以大放光彩。像霍去病這樣,對自己可能的缺點一清二楚的,已經算是很有自知之明了。

「都有,也都對,又都不對。」陳嬌慢慢地說,「你年紀是太小了一點,平素裡鬧的那些個麻煩,有的也很荒唐,不肯讀兵書的事,天子也和我抱怨過了。他說『霍去病年紀雖小,脾氣卻很倔強,我讓他讀孫子,他還說,那都是古人的東西了,現在的戰爭,不能這樣打』。」

霍去病就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但容色卻依然平靜,並不因為陳嬌的敘述而羞窘不安。——也是,敢和天子這麼說話的人,又怎麼會因為陳嬌的幾句話而侷促起來呢?

將種天生,鼠虎不同,衛子夫最幸運的事,還真不是獲得了劉徹的寵愛,而是有這麼靠譜的一家子。

陳嬌對這件事,倒是已經感慨到懶得再感慨了,她和聲說,「但這些其實也都不是什麼大事。年紀小不要緊,楚甘羅十二為上卿,不費一兵一卒為秦得河間地。有才何須年高?敢和陛下這樣說話,更是足以證實你的膽色,我平時冷眼看你,你在行軍佈陣上是真有自己的見解。那樣說孫子也對,孫子畢竟是百年前的人物了,那時候打仗,還用戰車呢。」

她頓了頓,見霍去病神色寧靜,不因自己的嘉許而喜悅,便續道,「至於鬧的那些麻煩,無非是少年意氣……不過,我之所以拖你一年,就是因為你的少年意氣。」

何止霍去病,連劉寧都是神色一動,陳嬌還沒說話,她就渴望地看了母親一眼,低聲道,「母后,其實表哥別看性子有時急躁,但卻非常——」

「好麼。」陳嬌不禁微微一笑,打斷了她,「女生外向啊,我話還沒說完,你表哥都沒著急,你就已經發急起來了?」

劉寧就紅了臉,這一次連霍去病都有些窘迫了,他求情一樣地說,「阿姨——」

「少年意氣固然好,」陳嬌卻沉下臉來,淡淡地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你舅舅花了很多心血才在軍界立足,衛家、韓家、陳家雖然也不是沒有飛揚跋扈的紈褲子弟,但在政壇、軍界,卻從來都是謙沖和氣,輕易不與人為敵。你要是把這種輕率的習氣帶到政壇中來,就算戰功再彪炳,那也是為衛家添麻煩。」

「可我這是出去打仗——」霍去病終於流露出對戰事的渴望,跪著向前挪移了幾步,懇求地說,「又不是入仕做事——」

劉寧這時候反而明白了過來,她看了母親一眼,小心翼翼地說,「表哥,你怎麼這麼笨啊!你這還不懂嗎?母后的意思,軍界就是政界,讓你就算是參軍立功,也別顯擺你的紈褲脾氣!」

陳嬌再忍不住,摀住嘴呵呵地笑起來,她嗔怪劉寧,「早知道,不喊你一塊過來。母后想要敲打敲打你表哥,都被你點破。」

劉寧就撒嬌,「可您喊我過來,不就是為了讓我和您一搭一唱嗎?我還當我這是在幫您呢,沒想到您不誇我不說了,反而還數落我!」

母女倆對視一眼,驀地都笑得花枝亂顫,倒是把霍去病笑得很有幾分無措,他這時候倒沒有順著桿子往上爬了,等兩個女人笑完了,才正正經經地給陳嬌行禮,「娘娘提點得是,我一定謹言慎行,不為家裡添麻煩。」

「這句話,你要時時刻刻記在心裡才好。」陳嬌別有深意地道,「戰場上儘管隨意去打,下了戰場,你要時刻牢記自己的身份,不要為你舅舅添太多麻煩就對了。」

她嘆了口氣,「你現在出發,還趕得上你舅舅的軍隊。該怎麼用你,就看他的意思了,這幾年內,對匈奴是肯定不會稍停的,只要你能耐夠大,自己掙個千戶、萬戶侯,也不是什麼難事。」

又看了劉寧一眼,輕聲說,「大漢規矩,列侯尚公主,當利公主是長女,多少人都要求娶,沒有個侯爵位,有些事也不好操辦。別讓阿寧等得太久了,過了十五歲還不成婚,她父親是要著急的。」

按劉寧現在的年紀來說,給霍去病建功立業的時間,也就只有三年了。他現在雖然官職高,但距離列侯卻還有很遙遠的距離。這份挑戰是一點都不簡單,但霍去病卻輕鬆自如地就接受了下來,他自信地說,「下臣必定不會讓娘娘和公主失望,多謝娘娘成全!」

陳嬌露出一絲微笑,把霍去病打發了出去,才轉過來打趣劉寧,「母后對你不差吧?」

劉寧一下就撲到陳嬌懷裡,還有幾分不好意思,「沒想到母后什麼都看在眼裡了!」

陳嬌只是笑——劉寧現在還住在椒房殿裡呢,她的一舉一動要是能瞞得過陳嬌,陳嬌這個皇后,還能當得這麼有滋味?

她愛惜地摸了摸劉寧的鬢髮,多少帶了些欣慰地想:這個孩子,那是養得和她很親的,和劉壽又不一樣,劉壽畢竟是太子,身份要尷尬得多了。

正這樣想,劉寧又坐起身來,她顯然是想要討好母親,便提議道,「閒著也是閒著,我彈一首曲子給母后聽聽?您說練琴可以陶冶情操,我原來還不信——」

多少年前的絮語,一下就又回到了陳嬌耳邊,「到時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長子嘛,就讓他拍拍小鼓,陛下見了,一定高興。」

那時候的衛子夫,也就比現在的劉寧再大了幾歲,正是風華初綻的年紀——劉寧和母親生得很像,略略一低頭時,那豐潤的黑髮斜斜地披下來,就很有當年母親的豐姿。

陳嬌心頭的暖意,忽然間又一點點地淡了去:殺了人家的母親,還想著和人家母女情深,是不是也太諷刺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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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絕路

劉徹對陳嬌的決定多少有幾分不以為然,「霍去病雖然是個好小夥子,但你這麼一說,要是他沒有掙個千戶侯,那就不好操辦了。難道出爾反爾,還是把阿寧嫁他?那對大姐可就有點不好交代了。要是不嫁給他,阿寧又要鬧得不成樣子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就是嫁給了曹襄,日子也過得不開心。」

陳嬌倒是淡定得很,「你對霍去病就那麼沒信心呀?」

見劉徹有幾分認真的意思了,只好說:「畢竟是衛青的外甥,要真是無能到一點功勞都沒有,那阿寧肯定也不能嫁他。有了功勞之後,該怎麼封,還不是你這個做爹的一句話?大不了先預支一個千戶侯出來,以後立功沒賞,沒功有罰。」

劉徹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胡鬧!哪有這麼兒戲的?」

「我說不兒戲就不兒戲。」陳嬌難得刁蠻,「要不然,衛青立功不賞,賞給霍去病那也成啊。他們兩情相悅,我可不干拆散鴛鴦的事情,不然阿寧要埋怨我呢。」

畢竟是女兒,嫁給誰其實和大局關係也不大。衛青這幾年來戰功連連,按理來說也是應該多賞賜一番,以便樹立他的威嚴,令他在軍中說話更有份量——畢竟現在誰都看得清楚,將來這十多年中,大漢邊事,也就只能看衛青了。有個公主外甥媳婦,對衛家、霍家來說,至少能令他們在老牌列侯跟前腰桿更直,一些不必要的內耗、摩擦,或許也就再不會發生了。

「那就看看霍去病的表現吧。」劉徹說,「阿壽的婚事,你也該下個決斷了,列侯們現在都學乖了,知道你看著和氣,其實是最難啃的硬骨頭。全都變著法子向我獻美,誇自己家的女兒好,堪為太子妃。就連安樂侯都不例外,看樣子是連宰相都不想做了,寧願家裡出一個太子妃。」

那還不是因為劉徹的丞相實在是太難做了?陳嬌看了劉徹一眼,不接這個話題。「太子妃還是要慢慢看,我看中了一個,是新陽侯家的姑娘,不過今年年紀還太小了一點——」

「多小?」劉徹舒展開眉頭,禁不住就追問,「要是確實好,先定下來,等幾年也不怕的!」

新陽侯一家都是庸才,並且人丁稀少,家事寥落,平時除了關著門過日子,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嗜好。城裡的好事、壞事都和他們無關,太子妃出自這樣的家庭,對太子、對劉徹來說,都是好事。

陳嬌看了劉徹一眼,慢吞吞地說。「三歲。」

劉徹氣得又要拿胡茬子來磨陳嬌的臉,卻也明白了陳嬌的意思:這些列侯人家的女兒,她是沒有一個看得上的。

「但又不能不立高門女。」作為帝王,也不是沒有自己的顧慮,「現在邊關正在打仗,裡頭也正在改革,主父偃的推恩令,我覺得很有道理。正預備放手讓他去做,列侯這裡,最好是別出太大的亂子。」

「那也就只有新陽侯好選了。」陳嬌說,「新陽侯夫人是個別人給了氣受都不敢發作的軟性子,新陽侯本人就不必說了,成天求仙問道的,和你倒是很有話說。新陽侯世子和他娘一個樣,什麼事都只聽底下人的擺佈,深得『韜晦』精髓。他們家人口簡單,娃娃長得也不差,再過十年,劉壽二十五六歲,姑娘家十三四歲,也就不覺得年歲差得多了。不過,那之前要是鬧出庶長子來,就不大好看,要選她,你就得自己去敲打阿壽啦。」

劉徹怎麼想都覺得不妥當,他未置可否,又和陳嬌商量,「大王姬把女兒寵得不成樣子,前幾天我讓她到我跟前來,小小年紀,穿金戴銀、奢靡浪費不說,頤指氣使,連對我這個當爹的說話口氣都很驕縱。這樣長大,以後還有誰能治得了她?豈不又是一個小討厭?你得了閒,把大王姬叫到椒房殿裡敲打敲打。」

這幾年來,宮中陸陸續續添了四五個孩子,有的沒有序齒就已經夭折,活下來的就是兩個公主,大王姬身邊的德邑公主年紀比較大,已經四五歲了,還有一位陽石公主剛過兩歲生日,母親卻不大得寵,目前還就只得一個美人位份。餘下的女人還是和當年一樣,再得寵也就是曇花一現。那天左尚署還輾轉和桑弘羊抱怨:要不是修建了上林苑,未央宮恐怕還真裝不下這麼多美人了。

陳嬌這些年來也越來越少過問後宮美人諸事,反正不得寵的一律去永巷居住,得寵的暫且佔據了好宮殿,也要給後來者讓路,除非給劉徹生育過子女,才有不錯的宮室居住。椒房霸寵,氣勢凌駕於諸人之上,她又幾乎是絕對公平,因此在後宮的威望,並無一人可以動搖。大王姬和李美人見到她,也從來都不敢粗聲喘氣。至於私底下怎麼和新得寵的美人擺威風,只要不大過分,陳嬌是從來都懶得過問的。

不過,既然天子發話,她也少不得派人把大王姬和李美人叫到椒房殿來。這兩個妃嬪也都機不可失地帶上了女兒,讓她們在皇后跟前獻美。

能得到劉徹留情的,自然都不是什麼庸脂俗粉,所生女兒,也是眉目如畫,打扮得又華貴,看著都像是精緻的瓷娃娃,很是惹人疼惜,再加上母親多半正當盛年,此時加意盛裝,母女坐在一塊,看得陳嬌很想攬鏡自照,又感到一種危機:年過三十,就覺得自己一天天再老,但後宮的年輕女人,卻永不會停止往上爬的腳步。

「《孝經》都讀過沒有?」她開門見山,雖然帶著微笑,但語氣卻很嚴厲。「去年天子生日時,我特意讓人給你們二人送去,以備你們得閒教導公主時使用,劉婉現在已經開始認字了吧?讀的是什麼書?」

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經惹得父親不悅,平時劉婉就已經夠懼怕陳嬌了,今天顯得還要更畏縮,藏在母親身後,只露出一邊眼睛,看了陳嬌一眼,又瑟縮到母親懷裡,小手緊緊揪住了大王姬的衣襟,看起來就顯得很楚楚可憐。

大王姬在當年被劉徹發作過之後,就徹底沒了脾氣,比李美人更沒有志氣,見到陳嬌,恨不得把鼻子都貼到地上,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旦說話,那也必定是溢美之詞。今天倒是要比平時都更有勇氣一點,她略略側過頭,捉住了劉婉的手,低聲對陳嬌請罪。「全是賤妾不好,平時對小公主疏於教導。娘娘送來的《孝經》,因我不識字,也就疏忽了擱置一邊,辜負了娘娘的苦心。請娘娘責罰,小公主她人畢竟還小,並不懂事,娘娘就——」

陳嬌又看了李美人和陽石公主一眼,見陽石公主也是縮在母親懷裡,被母親的雙手呵護輕拍,忽然間便有幾分意興闌珊。

劉壽和劉寧也不能說不親近母親,畢竟是從小在椒房殿裡養起來的。她也不能說不喜歡這兩個孩子——從小看到大的,能不疼嗎?

只是遇事害怕的時候,他們就從來不會想到依偎在陳嬌懷裡。劉壽的心事話,多半是楚服傳達給她知道,劉寧也有自己的養娘,雖然在椒房殿裡居住,但陳嬌是沒有把他們朝夕帶在身邊的,她對他們來說,雖然是個不錯的養母,但始終不是親生母親。這份溫情到了真正的母女跟前,高下立見。

也不能怪孩子們不是親生,主要也是因為陳嬌自己從來沒有當過娘,她根本就沒有多少當娘的心態。如果換作她是大王姬,當著皇后的面數落女兒兩句,請皇后責罰,難道做法不是更得體?皇后寬和,也不可能過分為難一個小姑娘。這種時候都要護,純粹出於當娘的護短心態。就好像竇太主護著兩個兒子那樣蠻不講理。

真正的娘親大抵就是如此吧,也就只有真正的血脈相連,才能做得到這個地步。她和劉寧、劉壽的親子關係,是一輩子都不可能這麼深濃了,就是陳嬌有意培養,一來孩子大了,二來有往事這個疙瘩,三來還是那句話,一個沒當過娘的人,怎麼可能懂得母親的心態。

想要在兒女身上尋找到快樂和滿足,對她來說顯然天方夜譚。要是親女兒,她捨得把劉寧嫁給霍去病嗎?霍去病再好,也有早夭的危機。固然這一次有了她的提點,霍去病未必會射殺李當戶,以至於要去朔方城避風頭,在路上染瘟疫而亡。但只要有這一層陰影在,他就是再好,陳嬌也不會捨得把女兒嫁給他。喪偶始終是人生一痛,是親女兒,她捨得讓她冒這樣的風險?

不過換句話說,就算是親女兒,為了家族的榮華富貴,也是可以被犧牲的。若劉壽是她親兒子,陳嬌就也許會把劉寧嫁過去了。不是為了陳季須和陳蹻,竇太主也未必這麼積極促成她和劉徹的金屋婚事。

陳嬌也沒有怎麼責罰兩個母親,只是派了識字的宮人過去,教劉婉讀《孝經》,又告訴大王姬,「愛之適足以害之,夫人不要自誤了。」

回過頭來,她輕輕地合上了「母子」這一扇門。

聲音也為她嘆息,「能走的路又少一條。」

「不。」陳嬌說,她顯得越發鎮定寧靜。「其實也許從頭到尾,該走的路都只有一條,只是我一直不敢去走。」

聲音不禁追問,「什麼路?」

陳嬌笑答,「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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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四次

過了這個冬天,進了春天時,漠北開始傳來好消息了,霍去病人還沒到漠北呢,衛青就接連往京城送起了捷報。大漢君臣一開始還喜出望外,後來幾乎已經完全麻木。——就是因為消息太好,太大了,所以根本連喜悅都來不及喜悅。

這實在是太傳奇的一戰了!多少年來,匈奴人還沒有敗得這樣慘過。如果說幾年前的大破龍城,不過是鼓舞了大漢軍民的士氣,實則距離擊敗匈奴扭轉戰局還有漫漫長路的話,那麼今日這一戰,就真的是徹徹底底地讓『擊潰匈奴』成了一樁正在發生的傳奇。衛青擊破了龍城,搗毀了匈奴人的祭天聖地,果然也就是他一手斷絕了匈奴人的霸業,讓這個大漢帝國長期的邊患,眼看著就要變作開過了的黃花。

劉徹最近的情緒也很高:他簡直連做夢都要笑醒,恨不得親自到前線去見證衛青的偉業,就算被陳嬌勸醒了,也還是派出使者,到軍中晉封衛青為大將軍,令諸將聽其號令,又增益衛青封邑,使其為真正的「封侯萬戶」,就連衛青還在襁褓之中的三個兒子都受蔭庇,衛伉才剛會走路,就已經有了千戶的封邑。衛家風頭,真是一時無兩。

竇太主走進來看陳嬌的時候,也是笑得都合不攏嘴,「普天下最會相面的人,非我嬌嬌莫屬。也就是你多年前這麼看好衛青,他才能有今天。」

這句話,陳嬌真是覺得受之有愧。不過,既然如今衛青已經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那麼當年一力發掘培養他的陳嬌自然也就不得不收下『伯樂』這個名號,除了竇太主之外,連平陽長公主等人都這樣誇她,甚至衛夫人私底下也謝陳嬌,「要不是姐姐多年來頻繁提拔……」

她私底下就和劉徹撒嬌,「照顧他們,又不是因為我能前知,知道他們會有今天的成就,其實還是因為衛夫人的裙帶關係。大家這麼誇我,我心裡不安得很。」

劉徹這時候看陳嬌的眼神就要比從前更溫存了,他恨不得把陳嬌雙手舉起來,「誰說大家誇得不對?你就是大漢的福星!你看看,你經手發掘的這些人才,哪個不是堪當大用?就是不說衛青,也還有韓嫣,要不是當時你幾次為他說話,今日大漢少一重臣!」

陳嬌就嗔了他一眼,「你這樣說,倒顯得我像是和他有什麼私情一樣!要不是為了你抗擊匈奴的野望,誰給他說話啊?」

劉徹哈哈大笑,又把陳嬌擁進懷裡,力度太大,他的雙手都有些顫抖,他夢囈一樣地說,「嬌嬌,我簡直像是在做夢,二十年了,我終於實踐當年所諾,我終於消彌邊患,我終於把匈奴人給碾過去了!」

一如陳嬌當年所言,當世人都只能看得到劉徹的英明神武,劉徹的威風八面時,只有她看得見他在狂喜後那深深的惘然。二十年了,她也的確一直在他的心底。

陳嬌想,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呢?起碼我的人生,也許是沒有二十年了。只要在我死之前,劉徹依然待我好,依然把我放在他心底,那末我又有什麼好擔心,又有什麼好不快樂呢?

她對聲音說,「也許我畢竟是真的很愛他,也許我的不快樂,不過是因為我始終不覺得他愛我,我始終不相信他是真的愛我。」

就像是高祖皇帝,也許多年後他從金殿中夢迴時,也會以為這些榮華富貴只是一場大夢,他依然是一個亭長而已。曾經一無所有的人,總是很難相信她所曾經狂熱追求的東西,已經真的落到了手心。她會懷疑它將飛走,她不能安心,她又怎麼可能快樂呢?

聲音從前就告訴過她,「什麼時候你相信帝王會有真心,那你就是已經走上了絕路。」當時她深以為然,她覺得任何時候,一個只能憑藉著帝王的真心在宮中立足的女人,其實都是在走一條絕路。帝王是沒有真心的,就算有,又如何能保證他的真心,一輩子只是為你?

也就是因為如此,信任劉徹的真心,這條路從一開始就被陳嬌自己封上了一道厚厚的荊棘,每一次她的腳想要踏錯方向的時候,就會被自己設下的這道障礙攔住,被這輕微的痛覺驚醒:帝王家是沒有真心的。你不能去愛,你只能假裝去愛。

為什麼就不是這重重的假裝在消磨她的快樂?為什麼她不能把這荊棘移開,親自在這條路上走一走,看看路盡頭的那一扇門,門後究竟是長門園,還是金屋殿?

「我知道這條路你曾經走過。」她對聲音說,「但我不是你,這條路也許我走下去,風景竟會不同。」

一開始這無疑是陌生的,曾經當劉徹對她微笑的時候,她腦中想到的是聲音那陰冷的提醒,和那一口苦澀的麥飯,以及無數隱秘的陰謀,不能在劉徹跟前見光的秘密,它們提醒她,「這就是你失敗的代價。」

而如今當劉徹對她微笑的時候,陳嬌讓自己多想想他對她的好,讓自己對劉徹多一點信心,「金屋殿都給了,還有什麼是他不想給你的?」

她會試探地也對劉徹微笑,她儘量地對劉徹打開自己的心扉,儘量地在他跟前快樂一些。

劉徹也不是沒有發現她的改變,他越來越經常到訪椒房殿,又像當年一樣,走到哪裡,都要把陳嬌帶在身邊。他喜歡經常地把唇壓到陳嬌鬢髮邊上,來換得陳嬌一個真心的笑。有一次酒後,他甚至帶著醉意似的說,「早知道平了匈奴,你會這麼開心,二十年前就平了!」

君王對這件事的理解,也許和陳嬌並不太一樣,陳嬌實在是太瞭解劉徹了,她明白,劉徹以為她的快樂,是因為陳家終於擁有了足夠的政治籌碼,太子的位置也就坐得更穩。陳嬌終於安心下來,認識到她的後位不會再受到任何威脅了。

而他也的確因為她的快樂、她的釋然和快樂、釋然,他沒有戳破自以為的陳嬌的想法,而是和陳嬌商量,「我記得衛子夫的妹妹就生了幾個女兒,我看,衛家現在立下了這麼大的功勞,僅僅是讓霍去病尚個公主,倒顯得有點不夠份量了。衛青年紀還輕,說不定……說不定以後太子還要用他,娶個衛氏女,太子和衛家就更親近了。」

把太子和衛氏綁在一起,其實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讓陳嬌安心?當然,也是因為衛青為人一向謹小慎微,毫無弄權的野心,才能得到劉徹的如此嘉許。

陳嬌讓自己感到幸福,她也的確感到幸福,她放縱自己,撲進劉徹懷裡輕聲說,「阿徹,你總是這麼疼我。」

劉徹便輕輕笑著把她拉起來,望著她的眼睛肯定地說,「我不疼你,疼誰?」

他們兩個人都笑了,陳嬌靠到劉徹懷裡,略帶猶豫地想:這就是快樂嗎?這種感覺,就是快樂?

活了三十多歲,似乎在這一刻,她才感覺到了一種輕飄飄的情緒,就像是她又站在了金屋殿前,就像是她又在劉徹的懷裡縱馬飛馳,就像是她經歷過這一世,而並不需要擔心她的命運是否會歸結到淒冷的長門園去,就像她和劉徹之間走到這一步,只是因為她天然的聰慧,因為劉徹天然的鍾情。

如果這就是快樂,陳嬌想,快樂的感覺,正經是不賴。

不過到了當晚,當劉徹沒有到椒房殿裡來的時候,陳嬌又品嚐到了一種新的痛苦,一種她從前沒有能徹底品嚐到,從前只是從她心湖上方一掠而過的情緒。

一想到劉徹現在恐怕正在和大王姬,和李美人,和她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個宮女,和韓嫣,和李延年,和韓說,甚至是和東方朔共赴巫山,陳嬌就覺得這陌生的情緒一把掘緊了她的心臟,讓她在噁心之餘,還感到一股別樣的痛苦。

她明白這就叫做嫉妒。

「不要緊。」她對聲音說,低低啞啞的,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沒有透著從容,而是不安得就像個小孩,她說,「我能夠度過去的,我經歷過那麼多痛苦,再多一種,又有什麼打緊呢?」

聲音報以一片意味不明的沉默。

到了這年秋天,霍去病以未滿弱冠的少年將軍身份,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地,斬捕單于祖父、季父等,梟首兩千餘。群臣議功,霍去病獲封冠軍侯,儘管衛青數次上表為謝,但和他的列侯身份同時定下來的,還有與當利公主的婚事。到了冬天,衛青姐衛少兒之女因德才兼備,入選太子妃。衛家聲勢大振,就連陳家也跟著更為當紅:如今有誰還看不清楚,衛家、韓家背後,其實還是皇后那不顯山不露水的娘家陳氏。

不論劉寧還是劉壽,的確也都顯得很喜悅,劉徹更欲大肆慶祝,雖然因為西北戰事正是如火如荼而止,但到底還是讓李延年准備了新鮮的歌舞,和陳嬌一道在椒房殿中欣賞。陳嬌也覺得今天的這位新謳者歌聲特別好聽,她正想和劉徹指出此點,忽然覺得聲音又活了過來,在她心湖上方輕輕盤捲。

她已經沉默很久了,自從陳嬌下了這個決定,她就再沒有回應過陳嬌的說話,倒顯得陳嬌像是在對空氣自白。而如今她在陳嬌耳邊輕輕地說,語氣竟帶了一點悲憫,她說。「唉,這首歌,她當然唱得好聽,要不是這首歌,她又哪會受到天子的寵愛?你可要好好地聽,據說她最當紅的時候,連衛青都要討好她呢。」

陳嬌動作一凝,她忽然間明白過來:這一位,就是在劉徹後宮中那無數姓王的姬妾裡最為出眾,最為獨一無二,早夭後甚至還能得他為之招魂,流傳出千古笑話的王夫人了。

也就是在這一刻,所有荊棘忽然間像是全都長到了陳嬌心底,她劇烈地疼痛起來,甚至疼痛得連酒杯都握不住,令一杯酒翻到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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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清淨

「我……我能夠約束我的妒忌,君王三宮六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難道我還能要求阿徹從一而終,和我白頭偕老?」

她對自己說,也對聲音說:「世上男子,難道還真有誰能從一而終?他要拈花惹草是他的事,只要心還在我這裡……」

聲音答非所問,她只是幽幽地道,「她唱的是燕地一首民歌,你覺得好聽嗎?」

陳嬌一下驚醒過來,幾乎要從榻上翻下去,她挪動了一下身子,便有人上前問,「娘娘,是要喝水?」

陳嬌是連喝了兩碗水,才緩和了喉嚨中那股難耐的焦渴,她輕聲問,「我睡了多久?」

「兩個對時。」宮人恭順地說,「您今晚歇得早,現在還沒過子時呢。」

椒房殿和清涼殿相距不遠,她還能聽得見清涼殿裡隱隱約約傳過來的歌聲,可見的確是沒睡多久。陳嬌點了點頭,輕聲說,「都退下去吧。」

宮人們就潮水一樣退下去了,只有一輪彎月亮,透過窗格子清冷冷地照進來,在陳嬌身邊灑下了一榻銀白。

陳嬌也不是第一次聽到清涼殿裡的熱鬧,她只是第一次覺得原來寂寞也可以這麼傷人,她忽然間明白了聲音的那句話。

帝王真心信不得,是因為以心換心,他的真心換了你的真心去,他是不吃虧的。

劉徹不需要擔心陳嬌移情別戀,不需要擔心陳嬌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共赴巫山,他不需要擔心陳嬌對他寵愛不在。他是愛她,可他再愛她,也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來愛著她。這是帝王的身份賦予他的無限權威,誰能改變?

所以他也就注定不能理解陳嬌的嫉妒,他能寬容,但再怎麼寬容,他也不會為了陳嬌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等到她上了四十歲,劉徹再恩深義重,也不可能對她還有多少興趣了,就算她保養得還很好又如何?年輕這兩個字,已經是再細膩的鉛粉都勝不過的濃妝。

陳嬌想,「到了那時候,說不定我也不能再活幾年了。阿徹對我的情分也許真的不因為姿色,就算會色衰愛弛,說不定在容色尚未衰老之前,我已經不在了。」

她又不禁對自己微微地笑了,低聲說出了口,「可這又是何必呢?」

如果她都需要用「活不久」來為自己繼續去愛開脫,這份愛又哪裡會讓她開心?也許終有一天,她的妒忌會把她僅有的,那一點點疑似快樂的情緒吃光,到那時候,說不定她連榮華富貴都不會保有。劉徹雖然愛她,但卻不會喜歡一個成天想著霸佔他所有寵愛,將他所寵信的美人一個個用最殘忍手段踩低的妻子。

這一條路,是永遠都走不通的,她卻始終還是要試了一試才真正明白:唯有不愛劉徹,才能真正地取悅到劉徹。就像是衛子夫一樣,對他既然沒有要求,當然能做一個大度的賢後。到後來她有親兒子,有親弟弟有親外甥,有劉徹的尊重,有沒有他的愛,很要緊嗎?也許就因為沒有愛,她才能安穩走完那榮寵不衰的一生。

陳嬌其實一直也想走這一條路,她不是傻子,這麼成功的一條路擺在跟前,她為什麼不走?卻偏偏要走上一條絕路?

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也實在是太矯情,但有時候望著窗邊落日,想著時日又過了一天,而她的生活是如此的無趣而死寂,她簡直正在慢慢窒息慢慢死去,她就又覺得也許衛子夫和她從來都是不一樣的,能滿足得了衛子夫的東西,未必能滿足得了她。榮華富貴對衛女來說,是經歷過貧窮卑下的她最重要的寶物,有了它她就能一無所求。而你說陳嬌天真也好,她自少錦衣玉食,反而看淡這些,只要將來吃的不是麥飯,蜜漿裡的雜質是多還是少,真有這麼重要嗎?

那麼她追求的到底又是什麼呢?又有什麼能讓她快樂呢?

陳嬌就把頭靠著窗外,仔細地聆聽著那隱約的、零落的歌聲。

就她那一天,當她望了劉徹一眼,見君王已經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位美人,善解人意地一笑,和劉徹開玩笑,「這麼喜歡她,不如今晚我和她一道——」

劉徹皺起眉頭,到底還是有幾分不快,「不要這樣說!你和這些人,畢竟是不一樣的。」

唉,最討厭就是他還是真的待她與別個不同。

也就是在那一刻,陳嬌一邊嘆息,一邊又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這一扇門。

「你說得對,」她講,「這條絕路,是走不通的。」

天下間能給一個人帶來快樂的所有東西,她都已經擁有,所有途徑,她也都已經嘗試,連這最後一條絕路她都走過了,還有哪一條路能走呢?

陳嬌幾乎有幾分賭氣起來,她想,「我就不要快樂!」

就乾脆這麼虛情假意地扮演一個賢後,反正她也許再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後雙眼一閉,別的事她再也管不了啦。她已經為她的家庭做了太多了,她再也不想多做什麼,多犧牲什麼了。要不然那就真的把劉徹幹掉,天下由得劉壽胡搞去,她就只管養上無數男寵,盡享無邊的富貴和美色,她為什麼不能?她能,只要她想就能,只要她敢就能。她實在是這麼強,強到世上再沒有什麼事是她做不到的了。

只除了這麼做也並不會讓她更快樂。

維持原狀不會讓她快樂,用美色麻痺自己也許會讓她快樂,但用美色麻痺自己,前提就必定是毒殺劉徹,將天下推向不可知的命運之中,而她的良心,她那尚且知道天下大勢不應為她一人的喜怒左右,驅逐匈奴的大業不應為她的任性而陷於危機的良心,早在她下手之前就會毀掉她的快樂。她是這麼厲害,天下真的沒有什麼事能難得倒她,而她坐在這裡,坐困愁城。被眼前這個局難倒,所有可能她都試過,沒有一條路可以讓她快樂。

不快樂會死嗎?不會,只會比死更難受。

陳嬌忽然間就明白了高祖呂太后的心情,天下人誰都不能理解她為什麼要那樣對待戚夫人,甚而活生生將惠帝嚇得病了,以呂太后心胸,為單于所辱,尚且忍辱負重,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對待戚夫人的殘忍手段,只是讓她在青史上留下話柄,讓她和兒子離心?她已經贏了,她為什麼不能保持一點風度?

因為一個不快樂的人,是不可能保持風度的,一個不快樂的人會一點點變得瘋狂。這一樣被她忽略了這麼久的東西,這無形無質的快樂,原來竟是她不可或缺的一樣情緒,她還是要去追逐它,這就是她給自己定下的目標,陳嬌想,「我一定要快樂,不論多難,多苦,付出多大的代價,有一天我也要快樂起來。榮華富貴有什麼意思?若能開心,就是做個商人婦,又有什麼打緊?」

於是她又回到原點,回到了所有問題的起點:她要如何才能快樂呢?

陳嬌於是就著那來自燕地的、悠揚的歌聲開始沉思。

#

這一位王姬的能耐也真的非同小可,其實說起來,大小王姬當年是要比她更美麗一些,無奈有王太后在前,這對姐妹花就沒有這位小小王姬得寵了,不到兩個月,劉徹就和陳嬌提起來,「還是挺能討我歡心的,你給她提個美人的位份吧。」

陳嬌白了他一眼,半真半假地說,「今年去上林苑,是不是要帶她一道去啊?」

見劉徹癟笑默認,她哼了一聲,「那你就只帶她去好了,我不和你們去了。免得礙眼。」

前些日子,她也不是沒有真真假假地和劉徹這樣打鬧過,劉徹就根本沒有當真,「你不去上林苑,夏天這麼熱,你要去哪裡?」

陳嬌說,「我去長門園住。」

長門園距離長安城有很長一段路,四周也都是荒野,除了距離文帝廟近一點,可以讓劉徹祭祖時歇腳之外,這些年是很少接待客人的。陳嬌更是從未踏進一步,在上林苑沒修好的那幾年裡,她寧可去驪山別院,也不接受劉徹的提議,去長門園小住。

劉徹不免訝異,見陳嬌不像是在說笑,他更吃驚了,「你是真的要去長門園?你——你——」

忽然跑到長門園去,沒個像樣的理由當然也不行,陳嬌嘆了口氣,低聲說。「我不是一個人去!還要請母親過去陪我。這幾年來,董偃鬧得越來越厲害,好像父親去世之後,就沒有人能治得了他一樣。兩個嫂子都說,季須為了這事,和母親吵了幾次。母子之間漸漸疏遠……要是去上林苑,母親肯定又把董偃帶去,就我們母女倆在長門園裡住幾天,也許還能好好談談心。」

董偃這事是陳家家事,劉徹這個做女婿的肯定不好多說什麼,但他依然極為不捨,和陳嬌泥了半天,「我下令把董偃發配邊疆——」

「那你就等著母親和你玩命吧。」陳嬌似笑非笑。「來硬的能解決,我也就不來軟的了。」

見陳嬌心意已定,劉徹只好又和陳嬌討價還價,「住三天就回來。」

「我預備住一個月呢!」陳嬌很吃驚,「這麼多年沒過去了,怎麼也要好好住一段日子。」

她又瞟了劉徹一眼,捂著嘴巴笑。「這麼多年了,也讓我離開你那三千佳麗,得幾日清靜好不好?」

劉徹才懶得理她,和她拉扯了半天,最終大家各讓一步,陳嬌得以在長門園住上半個月,一天都不能再多。

陳嬌也有幾分啼笑皆非:誰能想到竟一天,她連到長門園去都是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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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再入

陳嬌也的確很久沒有和大長公主談心了,入宮十多年來,她和大長公主雖然時常私底下說話,但談的也都是宮中事、家中事、朝中事。原本還談一談陳嬌的孕事,但這些年來大家都漸漸絕望,連大長公主都不談巫祝了,孕事不提,也就沒有什麼私事好提了。

這一次和母親去長門園消閒度假,她才感到大長公主的確是見老了。

的確,說起來是上一代的長女,先帝是中年崩殂就不說了,王太后比大長公主還小幾歲呢,前幾年不也沒了,老人逐一凋零,現在大長公主也是五十歲往上的年紀,鬢邊的白髮漸多不說,走動得久了,連步伐都有些不靈敏。

「那還是當年照顧你外祖母留下的病根了。」往長門園過去的路上,大長公主很有幾分感慨,「長壽殿到了冬天總有幾分陰冷,長年累月地跪坐在老人家身邊給她捶腿揉肩的,時日久了,膝蓋到了雨天就犯痠疼。」

「外祖母有福氣。」陳嬌說。「嫁出去的女兒,一般也很少能這樣經常入宮覲見,要是嫁的遠,一年到頭見不到一面,也是有的事。」

「你外祖母這一生是沒什麼可挑剔的了,除了晚年和兒子鬧了點彆扭,和孫子也鬧了一次彆扭之外,一生人富貴順遂——唉,就是眼睛看不見,日子過得也夠無聊的了。」大長公主就感慨地說,一邊拉開簾子,在轔轔的車聲中指點給陳嬌看。「喏,那就是長門園了。小時候要帶你來玩,你怎麼都不肯,現在有了驪山別院和上林苑,你倒是又要過來了。」

長門園就算再盡善盡美,那也是公主府的產業,自然不能和帝王別業媲美,論佔地也不過是數里方圓,不過,因為劉徹有時候也會過來歇腳,這裡一直不曾荒廢,遠遠望去,在那綿延數里的宮牆上頭,隱隱約約還能見到蔥蘢的花樹,在豔陽下肆意地舒展著身姿。

陳嬌忽然覺得這的確是個相當美麗而精緻的小園子,和她想像中那森冷幽暗的大監牢不同,此時的長門園是幽靜的,然而卻一點都不淒厲,它承載的還是她的得意,而不是她的落魄。

但她也能感覺到心湖裡那輕輕的顫抖,就像是一頭受過傷的野獸,再來到從前囚禁它的監牢之前,就算如今它再也不可能落進如此下場,但卻依然有本能的反感和痛楚殘留了下來。

她淺淺地吸了一口氣,又和長公主閒聊,「從城裡走到這裡,乘車要大半天了,路也不大好走,如是騎馬,也要小半天的路程。」

「底下人做事還不都是這樣,天子少來這裡,馳道就修整得少了,再說,這邊過去走上數里就是一條軌路,也沒有人會來冒犯天子的馳道。你看我們走了這半天,也沒遇到一個行人,就連守路的兵卒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其實熱鬧都在軌路上,從這邊過去,直出函谷關那就是洛陽了,商人學子,嗐,往來的人多了。」大長公主就和陳嬌感慨,「如今畢竟是盛世了,還記得跟著爹娘從代國過來,一路上老百姓賣兒鬻女的還有不少呢,現在有錢人越來越多,個個穿金戴銀的,商人婦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律法上寫的話,也都成一紙空文啦。」

正說著,車行已經穿過了長門宮的宮門,兩人頓時覺得頭頂一暗,一股沁人的陰涼透了出來,大長公主得意的道,「這是爬山虎架子,一路到大殿門口。夏天過來避暑的時候,一進宮門,一身的汗就都沒有了。你兩個哥哥不知道多喜歡過來消暑,就是你性情古怪!」

陳嬌瞅了母親一眼,並不說話,她早已迷失在了這又熟悉又陌生的古怪情緒之中,迷失在長門園的美景之中了。

#

再談起她的兩個哥哥,就是在晚飯時分了,隨著過來服侍的下人們送上了清涼適口的蜜酒和滿目青翠的下酒菜,兩母女也就在山台一角鋪陳開了對酌的攤子,酒過三巡,大長公主先有些沉不住氣,頻頻顧盼陳嬌。知母莫若女,陳嬌知道母親心裡也是明白的:帶她來長門宮,不止是為了和她兩個人散心。

「陳季須和陳蹻這兩個畜生,已經很久都沒有過府給您請安了吧?」她也就開門見山,不和母親玩虛的了。

大長公主驀地一震。

陳家富貴,一門出了二侯一皇后,單單是陳家名下的產業,就有堂邑侯府、隆慮侯府同竇太主自己的大長公主府,一家三口分別住在三處,以前陳嬌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大家倒是經常在他的病床前見面的,就是陳嬌都出宮探望過幾次父親。現在老人家去世了,要真的不往來,母子之間說不定也就比鄰居還要生分了。

不過,這話說到頭,那也是因為大長公主實在是太寵著董偃了,這個聲名赫赫的董君已經當紅了十多年,長安城削尖了頭想要往上爬的小官,見到他比見到兩個侯爺還要尊敬:侯爺們是被衛青狠狠收拾過的,這幾年來已經懂得稍微收斂荒唐,但卻也不和朝事粘邊。倒是依然對朝政保持了一定影響力的大長公主,對董偃那是言聽計從的。

「嬌嬌,你這明著是罵你哥哥,其實還是在數落你娘啊。」大長公主就苦笑著說,「怎麼,是你兩個嫂子來告狀了?」

就算大漢貴族,偷情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各地的諸侯王玩得更過分,一家子自己都不乾淨,什麼親姐弟、親兄妹,甚至是外甥女和舅舅,侄女和叔叔……都已經不新鮮了。但把男寵捧得這麼高的,也就只有大長公主一個了,平陽長公主在平陽侯去世之前也就養了幾個佞幸,到現在都保持低調,沒有令他們出來應酬。

「都有提起,東方朔和阿徹提了幾次,朝廷高官,對董君也是不大喜歡的。」陳嬌嘆了口氣,「您從小寵愛兩位哥哥,就是看在他們份上……」

「我寵你哥哥們,就不寵你了?」大長公主又有意見了,她看著陳嬌,似笑非笑,「你今天怎麼屢屢意在言外。」

若有若無的不滿,是已經泛出來了:人年紀大了,就聽不進勸。就算是皇后女兒勸她,也要來個充耳不聞,王顧左右而言他。反正她年紀大了,能多活幾年?倚老賣老,也沒有人敢認真和她計較。

陳嬌卻把大長公主的指控全盤認了下來。

「您本來就並不寵我。」她幽幽地說,「我還當這件事,我們心底都是知道的。」

大長公主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她略帶清矍的面容上滿是吃驚,也不是沒有怒火在,「我還不夠寵你?嬌嬌,你現在貴為大漢皇后,你以為這位置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這皇后的位置。」陳嬌驀地也坐直了身子,她死死地盯著母親,一字一句地說。「是您為我要回來的,這不錯,可我能坐到今天,您敢說這都是您的功勞嗎?」

她畢竟正當盛年,又做了這麼多年的皇后,一怒之下,威儀外放,大長公主的氣勢頓時就落了下風。她不安地轉了轉眼珠子,卻也說不出什麼來了:陳嬌的皇后之位看似穩若泰山,其實也不是沒有危機時刻。不說別的,就說她迄今無子的事,背地裡她做了多少工夫?陳嬌今天的寵後地位,是她一手一腳掙回來的,大長公主就是再大言不慚,也不可能把這個功勞給攬進懷裡。

「嬌嬌。」她迅速又換了個說法,她懇切地望著陳嬌,「娘都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能再活幾年?我死之後,董偃怎麼樣我是管不了了。這麼多年來,為了陳家,為了你們幾個,我是操碎了一顆心。我們家這潑天的富貴家底,你以為你爹有多少功勞?你兩個哥哥不懂事,不知道為娘想想,你是女兒——」

她嘆了口氣,真心實意地說,「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娘的不容易,你就不能放過娘這幾年,讓娘最後再開心開心嗎?憑什麼就只有你爹能三妻四妾的,我捧個男寵就不行?董偃雖然好權,但也知道進退,是不會為我們惹上多大的麻煩的。你就——你就——你就當他是頭小狗,讓他叫叫,他開心了,有心思服侍我了,我不也就開心了?」

陳嬌望著母親,她終於再忍不住了,她的眼圈一下就紅了,眼淚在眼眶底滾來滾去,越滾越多,她含著眼淚說,「您這一輩子就只管自己開心了。您想過別人嗎?我知道您的不容易,這麼多年我沒有對董偃的事說過一句話,您想過我的不容易嗎?您還有您的董偃,我呢?難道我要等到您這把年紀,把阿徹給等進了茂陵裡,再去找我的審食其?您為什麼要把我嫁進皇家,您為什麼不好好教養兩個哥哥,您真的是為了子女?真要是為了子女,您會不惜和兒子生分成這樣,就為了區區一個男寵?那您也就不該怨哥哥們和您離心了。您真以為您是個好母親嗎?若是,為什麼您的三個子女都過得不開心呢?」

大長公主一下就怔住了,陳嬌的話,就好像一柄鋒利的刀扎進了她的胸口,她一下連話都說不出了,再開口的時候,也再沒有了大長公主平時那含蓄的、審慎的優越感,她期期艾艾地說,「嬌嬌,你,你還是不開心——」

「我又有什麼好開心的?」陳嬌一遍又一遍,反覆地問母親。「你以為大漢皇后,有那麼好當嗎?開國以來,幾個皇后得了善終?就是外祖母,你以為她的日子就很好過?您把我送進皇宮到底是圖了什麼?我本來可以和您過一樣的日子,以我的身份,誰敢和我作對?丈夫不合心意,我也可以有我的董偃,可您為了您的富貴……您問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我倒要問問您,從入宮那天起,十七年了,我有什麼好開心的?」

大長公主答不上來了,她只能愕然又木然地望著陳嬌,就像是第一次認識到了自己的短處一樣,有了幾分手足無措,她輕聲說,「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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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猛地從睡夢中醒來。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遍體生寒,陳嬌有片刻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這裡的風太涼,殿角的艾草香太烈,這不是她熟悉的椒房殿,也不是她已經漸漸熟悉的涼風殿。她轉過頭,望著窗櫺前那一片水一樣的月色,望著窗外那一株又熟悉又不熟悉的柳樹,漸漸的她意識到屋內還有別人,她屏住了呼吸,輕輕地望著那月色中的女人,久久不敢出聲。

是你嗎?她想,是從前的你嗎?

她是和她相伴著長大的,她知道她也應該有一張和她一樣的臉,她明白她也有一頭一樣烏黑的長發,但她未曾見過自己,她所聽到的只有聲音。只有那尖利的、冷嘲的、不屑的、憤世嫉俗的女聲,在她心底,前世陳嬌應該有一張憤怒又滄桑的臉,是的,她給她留下的印象無非如此,落寞、嘲諷而又感傷,這是她的底色,驕傲、刻薄是她的面具,她想的是這樣一個劍走偏鋒的女人,她處處避免去做這麼一個人,她覺得她們也許相似的只剩一張臉,芯子卻完全不再一樣了。

而直到此時此刻,身處陰影之中,望向月光中窗櫺邊那一道窈窕的、純白色的身影時,陳嬌才赫然發現,其實心終究未換,性格換了,本色沒換,情緒換了,容顏也終究未改,氣質是永遠都變不了的。在她心中那本因霸道肆意驕橫跋扈的身影,其實在月色底下,也帶了從容婉約,帶了寧靜深邃。

她目注自己翹首望月,一時竟為那寫意的姿態迷惑,也站起身來,徐徐走到床前,同她並肩而立,一道望向了那皎潔明月。

三十年月色不同,三十年月色依舊。亙古時光,總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變。

陳嬌的肩頭和她相碰,她覺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團霧,一朵雲,一泓沁涼的水,她想要偏過頭看,又不敢偏過頭去看。

最終還是她先動了,那瑩白色散著微光的手指觸到了她的下顎,她轉過頭去,發覺自己正對著一張極為熟悉的、盈盈淺笑的臉,她面上再沒有憤怒,只有天真的好奇與喜悅,她輕輕地撫了撫陳嬌的臉,又指向了窗外的明月。她輕聲說,「看啊,月色多美。」

這麼多年以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寧靜的聲音,如此……快樂而從容的聲音。

「是啊,」陳嬌輕聲說,「月色真美。」

她想,不論在天涯何處,月色想必都是一樣的美。下一次翹首望天時,她又會在何處呢?在天涯?在海角?在椒房?在金屋?在長門?

「是啊,」那隻手滑到了陳嬌胸前,按住了她的心跳,聲音裡帶了笑意,也有淡淡的嘆息。「你又會在何處呢?」

她摀住了她的心跳,她喘不上氣來,她漸漸地窒息,她開始掙扎……

「娘娘!娘娘!」有人在叫她,有人在拍打她,陳嬌喘息著猛地睜開眼來,只覺得一身冷汗,把頭髮全都沾濕。

往窗邊一看,明月猶自高懸,月色美景,和片刻前所見全無不同。而身邊人正輕輕地說,「娘娘想必是做了噩夢,才從榻上掉下來呢,還在不斷地翻身。」

陳嬌按住胸口,品味著那激烈的心跳,她往深繼續探索,卻覺得心湖上空空蕩蕩,連自己說話,都能激起一陣回音。

也許她只是睡了,她想,她也不是沒有睡過。也許,也許她只是藏到了更深的地方……

#

不要說半個月,劉徹連三天都沒讓陳嬌住滿,第三天早上,從上林苑來接陳嬌的車隊就到了,還帶了劉徹的口信來,「這些人不把你接到上林苑去,是不會走的!」

大長公主都覺得劉徹也實在是太粘著陳嬌了一點,「難道還怕你會跑了?」

陳嬌無奈得不得了,死拖活拖還是又拖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又有人帶了劉徹的帛書過來,上頭就寫三個字,「尚未至?」

陳嬌還要再拖,第三天早上又來了使者,帶了劉徹的口信,「陛下說,三日未見我嬌嬌也。」

和當年竇太后惦念館陶公主一色一樣,數著日子,「一日不見我阿嫖,兩日不見我阿嫖。」到了第三天不見,就要派人去公主府問了。

兩母女只好又登車往上林苑去,旅途勞頓了一整天,陳嬌到了涼風殿累得連話都不想說,洗了個澡就沉睡過去,半夜醒來,才發覺身邊躺了個人。油燈還沒熄——劉徹睡得晚,她都睡了一覺了,他還沒想安歇。

陳嬌就故意和劉徹開玩笑,迷迷糊糊地問,「誰?」

劉徹果然中計,橫眉豎目,「除了我還有誰?」

在陳嬌大笑聲中,他欺上來輕輕地親了親她,又問,「長門園不好玩吧?」

「我覺得挺清靜,」陳嬌故意和劉徹唱反調,沒想到劉徹從善如流,立刻改口。

「我也覺得不錯!」他說,「以後有了空,我陪你過去住兩天,我們兩個人好好清靜清靜。」

「得了吧,」陳嬌說,「哪裡有了你,哪裡就不清靜了。」

她越想越氣,不禁拍了劉徹一下,嗔怪地說,「我還沒歇過來呢!你就來打擾我的清靜!」

兩個人打鬧了一會,陳嬌又看劉徹手裡的帛書,這是從前線來的戰報,她隨手翻翻,見是捷報就又放下了。劉徹撿了一張帛書給她看,「主父偃上書請立年號,免得現在十幾年十幾年的,叫著很不方便。」

年號這件事,也早就有議論聲了,陳嬌也是贊同的,她嗯了一聲,就著劉徹的手看,「始元、建元、立元、啟元……」

「明年對匈奴大勝。」劉徹說,「正好立年號,始元、建元我都覺得好,你喜歡哪個?」

「我更喜歡建元。」陳嬌隨口說。

劉徹又和她唱反調,「好,那就用始元。」

陳嬌不免又要嗔他,兩夫妻在燈下就著昏暗的燈光又看了幾行帛書,劉徹才把絹帛丟開,和陳嬌一道躺到了枕頭上。陳嬌好奇地又問了一遍,「怎麼想到這麼急催我回來?」

雖說天氣暑熱,但夏夜風涼,她還是蜷縮到了劉徹懷裡。劉徹撫著她的背輕聲說,「想你了不行嗎?」

「就只是為了想我,不至於這麼著急吧?」陳嬌是有幾分疑惑的。

劉徹一開始沒說話,過了一會,才低聲道,「是小小王有身孕了,這種事我安排不來,我也不想讓她自己安排,讓別人幫著她安排,還是只有你來安排,我才放心。」

陳嬌這才恍然大悟——這還是不希望王夫人恃寵而驕,仗著皇后不在,就胡亂給自己安排排場。沒準還不想自己出面得罪寵姬,所以才著急上火地要把她找回來,按舊例辦事,扮個惡人。

劉徹還是和從前一樣,拈花惹草之餘,究竟還是透著幾分疼她。

她心中一片舒適清明,也不再泛酸,只是微笑著說,「好事,也該給她晉個位分了。等明天起來我再安排吧!」

劉徹如蒙大赦,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他摟緊了陳嬌,輕聲說,「其實也真的是想你了!一天見不到你還好,兩天見不到你,心裡就覺得空落落的。」

這十多年來,兩夫妻也只有在劉徹最忙的時候,才會兩三天都見不到面了,不然一天兩天,總要在一起消磨一段時間的。劉徹這話,也許是有幾分真心的。

#

有了陳嬌發話,這位王美人又的確是當紅得寵,沒有多久,她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王夫人,在上林苑裡的宮殿,也距離陽明殿更近了一點,方便劉徹隨時前去看望愛妃和愛妃肚子裡的孩子。

從來寵妃是多了,得到劉徹這麼看重的卻很少見,除了大長公主之外,連劉壽和劉寧都有幾分憂心忡忡。劉寧和陳嬌咬耳朵,「要是個男孩,哥哥肯定就更不舒服了。」

劉壽都快二十歲的人了,去和個還沒出世的嬰兒置氣?陳嬌也不知道說他是未雨綢繆好,還是過分膽小來得好。她只好把劉壽叫來開導他,「你是你父親的長子,雖然不是嫡出,和嫡出的也沒有太大差別,不要做無謂的擔心。你的心思要是被有心人看出來了,那才叫弄巧成拙。」

見劉壽若有所思,就又點了他一句,「這句話,不止說你這件事。」

打發走了劉壽,又把劉寧喊來,問她,「嫁妝準備得如何了?等你表哥回來,怕是就要辦你們的親事了,怕不怕?」

劉寧雙頰暈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陳嬌不免失笑,她叮囑了劉寧幾句新嫁娘的話,又說,「到時候,我派個宮人去,先教教他怎麼做,才不至於弄疼了你。」

「他還不知道怎麼做?」劉寧滿面紅暈,低聲嘀咕,「他可荒唐的很呢。」

話雖如此,她看起來也還是很喜歡這個荒唐的表哥的。陳嬌不免抿嘴一笑,這才放過了劉寧,把楚服找來說話,問劉壽的起居。

大家說過幾句話,陳嬌就感慨,「你跟在我身邊也有十多年了。倒是耽誤了你的青春!」

楚服和她年紀彷彿,今年也有三十出頭了,雖然也經過人事,但和一般女子終究不同,沒有成婚生子,人生是有一定缺憾的。

「不如,就把你許配給東方朔好啦。」陳嬌又提出這個建議,半開玩笑一樣地說,「夫妻一年就一年嘛,一年以後你再找個男人,以你的陪嫁和身份,不愁沒人來娶的。倒是比在宮中蹉跎要好得多。」

楚服還想推拒時,陳嬌又似笑非笑地說,「我可就問這最後一次,這一次不出去,以後恐怕就出去不了嘍。」

就算是再忠心的奴僕也有自己的算盤,楚服自然也不例外,她猶豫了一下,望了陳嬌一眼,見陳嬌似乎大為認真,便慢慢地說,「那……奴婢就多謝娘娘多年來的照拂了。」

說著,就跪□來給陳嬌磕頭,陳嬌卻又一擺手,不緊不慢地止住了她。

「這些年來你為我做了太多事了,」她說,「有許多事都是只有你能辦不可,在我跟前,你無須這麼多禮……」

她就望著楚服,輕聲道,「現在,你能再為我做一件事嗎?」

楚服的神色頓時多了幾分緊張,她似乎明白了過來:這件事一定也非同小可,陳嬌才會拿自由和男色來和她換。陳嬌望著她陰晴不定地沉思了片刻,安然地等著楚服的答案。

她瞭解楚服,就像楚服也瞭解她,這個女人的膽子,始終是要比一般人來得大的。

「娘娘請儘管吩咐。」

片刻後,楚服果然低聲說,「以娘娘深恩,任何事,楚服都會為娘娘去做,即使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陳嬌於是揚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快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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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56:32 |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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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就又入了冬,這幾年朝廷連年都在打仗,連上林苑都不修了。新年自然也就過得敷衍了事,誰都沒有鬧騰出什麼動靜來,劉徹也就是安排了幾個方士為王夫人肚子裡的胎兒祈福,還想喂她吃一點民間秘方,號稱是可以包生男胎的。要不是東方朔等人誓死阻止,說不定還真就被他喂進王夫人口裡了。

陳嬌對此也是很感到無奈,兩夫妻私底下相處的時候,她罕見地對劉徹說了重話,「這種神神鬼鬼的東西,你怎麼會信?什麼長生不老、羽化登仙,真有神仙,會在乎榮華富貴,到你跟前來奉承騙錢?從始皇帝起,沒有哪一任皇帝是不想著長生不老的,你覺得又有誰是真的羽化登仙了?」

劉徹被她問得無言以對,自己生起悶氣,「以後得了道,我也不來渡化你……唉,嬌嬌,你別這麼掃興成不成?」

陳嬌只好也不再提這件事,而是又問劉徹,「淮南王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倒是牽連頗廣。」劉徹說,「你再也不會相信的,不知有多少大臣、列侯牽連進來,那個劉陵,能力其實一點都不弱。要是她生為男兒,說不定淮南王還真能造起反來。」

是的,這一年的朝廷因為淮南王謀反的事,實在是鬧得雞犬不寧,一百多個列侯起碼有幾十個被劉陵牽連,就連武安侯都被扯出來:據說當年連他都和淮南王眉來眼去曖曖昧昧的,直說淮南王才是繼位天子的好人選。劉徹氣得彈著竹簡對陳嬌抱怨:「那是我的親舅舅——他這還好是死的早,放在今天,那就是族誅的大罪!」

就算是母族又如何?冒犯皇權,全家也就只有一個死字。就是現在,武安侯都去世那麼多年了,蓋侯一家也還是嚇得閉門不出,簡直不敢被劉徹撞見,免得又招惹起他的怒火來。

朝廷裡這麼熱鬧,後宮也不寧靜,睽違多年之後,王夫人居然不負眾望,為後宮中再添了男孩的哭聲。這孩子和之前幾個男孩比就要健壯得多了,現在都半歲多了,長得惇惇實實的,一點都沒有夭折的跡象。劉徹喜歡之餘,對王夫人自然也就更加寵愛。王夫人雖說還沒敢恃寵而驕,但有個皇次子做寶貝,管陳嬌要這要那的時候也更多了起來。陳嬌自己還沒如何,劉壽已經不勝其煩,陳嬌只好把他安排到宜春苑去,免得他和王夫人發生摩擦。就連劉寧,她也不許她去看弟弟。「不要給椒房殿惹上不該有的麻煩。」

也因此,小皇子都長到半歲了,陳嬌也就是見了他幾面,大長公主著急起來,頻繁暗示陳嬌,「是該把孩子收到椒房殿裡來養了。」

陳嬌卻不置可否,母親逼急了,她只說,「今時不同往日,阿徹很寵她,明知道不成的事,何必多提,反而惹得阿徹不快。」

沉寂了這麼多年的後宮,終於似乎掀起了一絲波瀾,大王姬和李夫人等人,也增添了到昭陽殿走動的腳步,宮中也是多年沒有經過事了,一時間竟大有風雲詭譎之態。陳嬌再怎麼淡然,也不可能不受到影響,到了春天,她又和劉徹提出來。「宮裡事情太多,煩死人了。我想要到長門園清靜幾天。」

陳嬌是因為什麼事心煩,劉徹不至於心中無數。他也確實頗為寵愛王夫人,就有點捨不得敲打她,可見到妻子面上隱隱帶著的無奈和疲憊,心中不禁憐意大起,對王夫人的喜愛不禁就少了幾分。他本想留住陳嬌,可轉念一想,又說,「好,那你也就只准去住幾天!」

陳嬌倒沒想到這麼輕鬆就得到許可,一時不禁露出微笑,又靠到劉徹懷裡,和他溫存了片刻,久久都舍不得分開。

去長門園的路上,她還特地繞到城裡去看楚服——又去找隆慮侯、堂邑侯說了幾句話:兄弟們也已經很久都沒有進宮來看她了。消息送到宮裡,劉徹不禁會心一笑:別看陳嬌似乎嫻靜,其實私底下她野得很。這幾年,帶她出宮次數畢竟還是少了,難得出宮一次,就和小鳥出籠一樣自在。

他等了一晚,第二天便將公事交付給丞相,想來近日邊關也不會有什麼消息送來,便帶了幾個從人而已——可惜沒有韓嫣,韓嫣已經於去歲出鎮洛陽——輕車簡從,直奔長門園。

有幾年沒去文帝廟,劉徹就有幾年沒到長門園了,暮春時分,這裡的爬山虎看著陰沉沉的,倒是沒有夏日時到此的陰涼。不過陳嬌驚喜的笑容足以補足,她幾乎是撲出了屋子在院子裡就撲進劉徹懷裡,她說,「我才想你,你就來了!——怎麼來了?」

「不是說了,」劉徹笑道,「朕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可一日無婦人,不可一日無陳嬌嘛。」

他在夕陽底下看著陳嬌,覺得陳嬌的笑靨從來沒有如此輕鬆灑脫,她摟著劉徹的脖子,第一次當著眾人的面就把嘴唇壓上來,在劉徹耳邊輕聲說,「我也一樣,一出未央宮,我就很捨不得你!」

劉徹哈哈大笑,心甜意洽之餘,便抱著陳嬌直吻了下去,在眾人說笑聲中,他低聲道,「嬌嬌,我好愛你!」

陳嬌也緊緊地環住了他的脖子,把臉埋到了他肩上,久久都未曾抬頭。她讓劉徹直接把她抱進了屋裡去,熱情地拉下了劉徹的脖子,用唇封住了他的唇瓣。表現得要比從前更熱情、更投入得多了。

當晚,也不知是誰開頭,夫妻兩個纏綿之餘,又還說了不少心底話。有很多礙於政治、礙於局勢的安排,兩個人都攤開來講,劉徹覺得自己也就只有在陳嬌跟前,才能夠這麼坦然了。他永遠都不用害怕陳嬌會不理解他,陳嬌會不支持他,陳嬌會選擇支持自己的娘家,損害劉徹的利益。他說了很多心裡的擔憂,甚至還說了對劉壽的擔憂,「阿壽心思太深沉了,有話不喜歡往外說,也不知道像誰……」

陳嬌只是很認真地聽著,又勸慰劉徹,「時日還多,慢慢教就好了。」

不知怎麼回事,兩個人又說起往事,陳嬌很感慨,「一轉眼,夫妻二十年了。」

回首二十年,真是前塵如夢。劉徹摸索著陳嬌的鬢角,想起來明天帶著陳嬌回京的時候,要帶她繞到那處山林邊上,為她摘一朵牡丹花。他要告訴陳嬌,這一片林地他沒有劃進上林苑裡,就是因為年年暮春,他都想著帶陳嬌過來載歌載舞,簪花而歸。他覺得這件事,還是能令她快樂的。

他忽然間又覺得自己依然還是沒有看透陳嬌,不像是他身邊的所有美人,二十年了,他還是不明白她到底為了什麼而不快樂,又為了什麼而快樂。

「嬌嬌。」他低聲問,「還記不記得成親之前,我來看你……」

沒有得到陳嬌的回應,他低頭一看,才發覺她已經趴在他胸前,睡得沉了。

劉徹就收緊了手臂,輕輕地吻了吻陳嬌的額角,他心不在焉地想:是該敲打敲打王夫人,不要讓她有不該有的念頭,免得將來大家臉面上都不好看。衛青和霍去病很快就要回來了,總不成大功臣回來了,大功臣的恩人還比從前受更多的委屈。這對舅甥都是可靠、可用的人,淮南王之亂後,列侯的土地又集中到了朝廷手上,我可以……我應該……

不知不覺,他也睡得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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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陳嬌還是不肯和他回去。

「我就住了一天!」她說,「才過了兩個晚上!現在折騰回未央宮,沒有幾天又要去上林苑,舟車勞頓,太累了,不去。」

她就央求劉徹,「我知道你事情多,你要回去,但我真的很累……阿徹,你就讓我在這多住幾天吧,再三天,再三天我就回來——好不好?或者,再過十幾天,我直接從這裡去上林苑!」

劉徹看陳嬌難得地露出了懇求之色,就算三十多歲的人了,依然還有少女般的嬌憨,他微微猶豫了一下,便改了主意。

「好吧,」還是有幾分捨不得,「到了那時候,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十天後你就先去上林苑,我馬上也就過去了。」

陳嬌便笑逐顏開地將他送到了宮門口,趴在車邊看他上了車,她笑著輕聲說,「阿徹?」

劉徹又從車裡探頭出來看她。

陳嬌從來都沒有這麼俏皮,這麼沒有皇后儀態,她翹著腳,雙手扶著車沿,頭枕在前臂上微微一側,笑靨如花,竟有了幾分青春洋溢,像是山野間的少女,她從懷裡竟掏出了一朵還帶著露珠的野牡丹,傾過身為劉徹別在了鬢邊,她笑著輕聲說,「你這個小壞蛋!」

一邊說,一邊解下車簾子把劉徹關回了車裡,自己笑著回身跑進了長門園內。

劉徹不禁失笑,想要下馬把陳嬌逮回來,又覺得過分輕浮。他心不在焉地想:以後恐怕是要真的和陳嬌多來長門園住住了,在上林苑裡,她總是要端出皇后的架子,是比較累……

回到宮廷中,他又被無窮政事,無盡美人給分去了心神,只是每天臨睡前,想到今天還沒有見過陳嬌,心裡就有微微的不舒服。過了幾天,就派人去催陳嬌,「陌上花都開了,這時候走風景正好,你也可以到上林苑去了!」

到了第七八天的時候,陳嬌派人回信,言說今天上路。劉徹於是也就命人收拾行裝,準備去上林苑和陳嬌會合。

他沒有親自去見王夫人——確實有些不大敢,而是派人送了口信。「這一次,你在未央宮好好養育皇次子,就不要過去了。」

帝駕在上林苑,未央宮裡肯定是冷冷清清的,這和打發王夫人關禁閉,其實是一個道理。王夫人當晚就嚇得過來求見他,劉徹狠了狠心,沒見。

結果第二天一大早就被吵醒——還以為是王夫人闖宮來見,正欲發火時,卻見春陀面色蒼白,氣喘吁吁地奔進屋內,一下就跪倒在了腳底。

「陛下!」他尖聲尖氣地說。「昨日、昨日娘娘回京路上,因遇陰雨,便下車避雨,在渭河邊賞景。不料春汛水漲,娘娘腳下一錯滑落山坡,當、當即就被水沖走……尋了一路,都、都未能……」

劉徹根本都沒有聽懂,他又問了一遍,春陀又說了一遍,他再問,春陀抱著他的大腿又再說了一遍。但他還是不懂,每個字的意思他都明白,但話的意思他沒有懂,他反反覆覆的問,問到最後,春陀忽然嚎啕大哭,叫嚷起來。

「陛下!」他說。「找了一天都沒找到,娘娘恐怕是……是凶多吉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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