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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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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出金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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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46:35 |只看該作者
70 易主

「把魏其侯扶上相位,是老人家去世之前心心唸唸的事情。」陳嬌平靜地說。「以你的孝順,是肯定不會讓老人家的心願落空的,但現在世易時移,魏其侯和武安侯鬧成這個樣子,已經不合適了。母后和武安侯甚至都鬧到後宮中來了……」

她停頓了片刻,又嘆了口氣,不禁也流露出了少許疲憊,「你就當我是受不住煩擾吧,魏其侯下去之後,想來母后也就不會再這樣處處刁難了。大家和和樂樂的,又有什麼不好呢?」

媳婦難為,天家媳婦最是難為了,現在竇氏、陳家的威風,多半是靠著魏其侯一個人撐起來的,再有爭議,他也是大漢國相,面子擺在這裡,竇家就不至於敗落下去,族人的日子就還好過。等到魏其侯下野了,恐怕也就是南皮侯、章武侯兩家能夠保存體面,別的族人的日子,就沒有那麼輕鬆了。

當然,說難聽點,只要陳嬌這個皇后還在,堂邑侯、隆慮侯這一門二侯的榮耀還在,陳家人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陳嬌這也算是自私自利了一把,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她只好犧牲竇氏了。

劉徹的思緒才這麼一跳,又不禁對自己搖了搖頭:以陳嬌的為人,她要和太后鬥一鬥,難道沒有手段?就是枕頭風一吹,自己都要待竇嬰客氣一點,免得落了妻子的面子。一路隱忍到了今天,提出的還是讓竇嬰下野……她這是處處容讓,想的恐怕還是一團和氣,想的恐怕還是大漢的邊事。

人都是比出來的,也都是逼出來的,比起陳嬌,太后自然是處處落了下風。就算劉徹對母親心底還是尊重信任的,時至今日,也不禁終於要被逼出了一點不滿:一樣都是外戚,不過就多了一個好大喜功的田蚡,連一點政績都沒有,全憑聖眷,就想要把德高望重的魏其侯搞倒,自己來當丞相?

這動靜未免也鬧得有點太大了吧!

但不喜田蚡是一回事,對竇嬰,天子也不是沒有不滿。有這麼個功勛赫赫的老人在,很多事辦起來就顯得束手束腳,天子也沒有一言九鼎的權威。百官倒像是更服氣竇嬰多些……長此以往,他這個天子還怎麼能肆意行事?

再說,陳嬌畢竟也是言之成理:這朝中重臣失和,拉幫結派鬥得厲害,肯定是不利於邊事的。竇嬰和田蚡之間終究要去一個留一個,雖然這兩人都無法讓他滿意,但忽然間扶出第三人上位,只會讓朝政更透了個亂字。

政治就是這樣,再不滿也好,再勉強也好,誰上位誰下野,是由不得天子的喜歡來的。田蚡有太后撐腰,竇嬰這邊皇后又不肯為他說話,還主動提出讓他下野,雖不說就是這一推讓天子定了心意,但多多少少,心中那桿秤還是要跟住一歪。

不過,讓丞相下野,始終也是大事,劉徹沉吟不語,一時間卻也並未曾表態,過了半晌,才握住陳嬌的手,低沉地道,「只是這樣一來,你家裡沒個人在朝廷任職,怕也不大像話吧?」

這是已經動了心,想讓竇嬰下野了,但卻又覺得有愧於陳嬌,才會這麼說話。

陳嬌又哪裡聽不出來?

「又不是你不願意提拔。」她通情達理地說,「這不是沒人可用嗎?」

想到陳蹻和陳季須,不禁咬牙切齒。「兩位兄長簡直是凶星化身,走到哪裡把禍闖到哪裡,你就是要用,我也不放心你用他們。族中也沒有多少堪用的人才……唉,你多提拔提拔韓嫣和衛青,也就算是提拔陳家啦。」

話中的無奈之意,也是聽得劉徹一陣心疼,他就是再沒有良心,對著陳嬌也要愧疚起來的。這些年來受了她多少好處,她哪索取過一點回報?天子回頭想想,都恨不得詔告天下,將她的皇后之位金甌永固上一輩子,免得後宮中人生了一雙勢利眼,就因為陳嬌沒有親生子,娘家又是這樣,便處處給她不便,讓她這個金枝玉葉,在未央宮中舉步維艱。

可立劉壽為太子的念頭,在腦海中打了個轉又消去了,劉徹不禁把手放到陳嬌腹部,徐徐揉搓了一陣,開口時卻又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閒話。「怎麼,你們還看中了衛青這個女婿?」

「怎麼說小公主也是你的長女……衛女命苦,衛家人總是有功勞的。」陳嬌淡淡地說。「能拉拔一把,就拉拔一把吧,再說,聽母親說,衛青這個人心思縝密,辦事牢靠,看著倒像是個能成就大事的人……這門親事現在看是屈就,說不定今後談起來,還是我們陳家高攀了他呢。」

劉徹不禁哈哈大笑,「你家世代列侯,衛青就是立下不世功勛,還能蓋過你們陳家去?」

想一想,也覺得以衛青的出身,以他和陳家的淵源,以兩家之間如今這明顯的依附關係,衛青就算姓衛,其實也算是半個陳家人了。便又道,「好啊,平時他在建章宮裡辦事,也很少到我跟前來。既然姑母都讚許他,以後就讓他到我身邊侍中,我也考考他的人品吧。」

這是要量度衛青的人才,相才而用予以提拔的意思,也算是對陳家的提拔和補償了。這樣看,雖然劉徹還沒有給出準話,但也已經默認了陳嬌「讓魏其侯下野」這個建議。

陳嬌偏頭想想,也覺得順心隨意,便不禁微微一笑。

#

她覺得順心隨意,大長公主當然是肯定不這樣想了。

「你也實在是太軟弱了吧!」這一次連兒媳婦都沒帶,一進殿就是大發雷霆,把侍女們都屏退了還不算玩,在後殿中一陣摸索轉悠,又看陳嬌。「密室呢?這件事,在這種地方可說不清楚!」

未央長樂兩宮,殿中所多密道偏室,幾乎是高層人盡皆知的事實。不過,除了王太后近年來勤進密室之外,長壽殿和椒房殿的密室,卻已經都是塵封已久。太皇太后是年紀大了不屑走動,陳嬌這邊,卻是幾乎沒有什麼需要私底下安排密議的事情。大部分時間,她走的都是陽謀路子,就是真要玩陰的,也自然有親信為她準備。

陳嬌不疾不徐,環顧室內一圈,見殿中寂然無聲,便道,「現在還不是開封的時候吧?這些年來都關著不用,誰知道里頭什麼樣子,您願意下去,我都不願意。」

入住椒房殿也有八年了,幾乎是塵封至今,的確也不適合貿然進入——很可能一進去,就閉住氣了。

大長公主勉強按捺下來,又說,「那你也要著人清掃啟封了,以後宮中的事,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亂來了!魏其侯的事,你就辦得很不應該!」

的確,要是不能前知,僅從結果上看,陳嬌出的這一招簡直昏得不能再昏,魏其侯氣得連陳家的門都不登了,陳嬌著人前去看望,他的態度也異常冷淡。

劉徹要有心讓他下野,自然多的是辦法手段,只是竇嬰畢竟沒有太多的錯處,又和陳嬌沾親帶故,他的手腕也就比較柔軟。過了新年,隨手找了一個可大可小的錯誤,讓他回家養老,就算是送走了這位幾起幾落的老丞相。竇嬰也順從得很,並沒有鬧出多少難堪來:清涼殿裡的那一席話,也傳到了他耳朵裡。皇后都讓他下台了,他要還不走,豈不是大家難看?

田蚡自然也就順心如意,登上了他巴望好幾年的相位,現在正搖頭擺尾,大收門客,威風到了十二萬分。太后對陳嬌的臉色也好看了一點,當然,卻也僅僅只是一點點——劉徹雖然順了王家的意思,讓田蚡上位,但進長信殿請安的腳步,卻漸漸地少了。

天下哪有下錢雨的美事?太后弄權,簡直是母子間的大忌,當年太皇太后也就是在梁王事上稍微走偏了一點,母子之間到末了,還不是各有懷抱?梁王五子封侯裂國,就是天子用的心機。劉徹這個人雖然性子大度,但也禁不住陳嬌暗中如此推波助瀾,田蚡雖然上了位,但卻還是輸了聖眷。

不過有個相位在手,親戚關係又擺在那裡,這個新上任的丞相也還是干得很開心。也就讓大長公主更不舒服,更埋怨陳嬌,「這麼大的事,你也不先和家裡人商量商量!」

陳嬌這一次倒沒覺得母親是無理取鬧了:這麼大的事,她也的確是要過問一番的。

「魏其侯下台,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她略作猶豫,還是輕聲道,「您附耳過來。」

大長公主將信將疑地看了陳嬌一眼,她面帶怒色,慢慢地將身子傾到了陳嬌身邊。「什麼事,你不能正大光明的說,還要這樣做作?」

還是忍不住刺了陳嬌一句,可見其心中恚怒。

陳嬌不以為意,她徐徐地細聲敘說了一炷香時分,而大長公主早已經聽得臉色丕變,眼神連閃。

半晌,她才輕輕透出了一口涼氣,又尋思了片刻,便斬釘截鐵地道,「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一時間,看著陳嬌的眼神也不禁有所變化,大長公主感慨萬千地說。「看來,我真是白操心了。」

陳嬌只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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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寵幸

自從田蚡上位之後,後宮中的確又迎來了久違的寧靜。太后心滿意足,對陳嬌未免也有些不好意思:雖說婆婆挑剔媳婦,那幾乎是天經地義,但媳婦做到像陳嬌這麼好的也的確不多。挑剔她幾次,太后自己都有點心虛。

對椒房殿這裡客氣起來了不說,還接連幾次賞賜了金銀珠寶,對住陳嬌,面上的笑也多了起來。

陳嬌私底下和劉徹說笑,「真是接賞都接得小心翼翼的,恐怕哪裡不對,又冒犯了母后。」

也虧得她一個天之嬌女,在王太后身邊這樣卑躬屈膝的,動輒得咎之餘,還能當作個笑話來講。

劉徹最近比較得閒了,心裡卻一直還是靜不下來,邊疆戰火頻頻,對他這個新君來說,是即位以來第一次大事,就算涵養工夫再好,也不可能若無其事。因為太后和陳嬌之間的紛爭,他現在很不樂意進後宮去,得了閒不是接陳嬌到清涼殿裡,就是帶著她到郊外四處走走——太后明知道是劉徹的意思,倒似乎沒有挑剔這個的意思。不過,陳嬌也不敢出門太頻繁,像今天這樣和劉徹並騎而行,到郊外摘野花的好事,一兩個月,不過一次。

「怎麼。」劉徹就漫不經心地說,「難道王孫退下去了,母后還有什麼可以挑剔你的地方不成?」

天子就是這樣,別看當時對你多愧疚,對陳家、竇氏多過意不去,一旦木已成舟,他又沒有什麼好拿出來補償的,雖不說翻臉無情,但要指望這點情分過日子,那也是沒有的事。

陳嬌只是笑,見劉徹望向自己了,才擠了擠眼睛,「有沒有,你自己去想。」

見劉徹彷彿噎了一口氣,她又說,「傻瓜,不告訴你,無非是怕你為難罷了。後宮的事,你就別問那麼多啦。」

陳嬌是從來都不會虛言相欺的,有些事別人看著沒什麼,為人媳婦,卻是冷暖自知。劉徹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愧疚,他低聲說,「為難你了!」

一眼看見一朵野牡丹在林邊開得正豔,便跳下馬采來,親自為陳嬌別在鬢邊,左看右看,笑道,「和五六年前第一次到這裡來時比,你居然只有更美。」

這也實在是太肉麻了一些,陳嬌不禁微微發噱,看了劉徹一眼,見他含笑望著自己,眼神中流瀉出無限柔情真誠,竟絲毫不似作偽,這一笑,也就凝在了嘴角,漸漸地有了一絲暖意。

「嫁進來的時候才十四歲,現在也不過二十三四。」那聲音便難得地自她心湖中甦醒,輕聲而戲謔地說,「當然要比從前更美啦,再過五六年,你看他說不說這話!」

陳嬌真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攤上這麼一個誠心不讓自己開心的聲音,實在也不容易。可在那麼一瞬間敞開了少許的心門,的確也就隨著聲音的這麼一聲,又悄悄地合攏了。

然而她的笑反而擴大,一手撫著鬢邊的花朵,對劉徹燦然道,「十五六年後,若能重臨故地,你還為我插一朵花吧。」

劉徹望住陳嬌,心底一片寧恰,他深深地看著自己的妻子,低聲說,「好,此後年年三月,我們都來這裡采牡丹花。」

陳嬌才要說話,神色一動,又住了口,只是指著遠處,讓劉徹細聽——

遠處那一群山民,不知什麼時候也聚集到了一起,隱隱踏歌聲傳來,雖粗魯不文,荒腔走板,卻也別有野趣。

#

在郊外逗留了一天,劉徹到底還是要帶著陳嬌回未央宮裡去的:「不是不能在上林苑過夜,不過……」

劉徹身為天子,偶然出外留宿,太后也不會說他什麼,但陳嬌的身份,就不能這麼放肆了,劉徹要是寵了她,回過頭來她又不知道要被太后怎麼挑剔。

其實想想王太后也是冤枉,不過先後出了幾招而已,就坐實了一個惡婆婆的名聲,如今連兒子疼個媳婦都要小心翼翼預先顧忌到她,也算是眾口鑠金,人言可畏了。

陳嬌不禁偷偷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沒等劉徹留心,又擺了擺手,大度地說,「算了,去驪山的時候,你能讓我多住幾天,這才是真疼惜我。」

兩個人一邊說,一邊從邊門進了皇宮,身後的從人們自然該散去的散去,該前導的前導,陳嬌一抬頭,又看到一個黃門從遠處過來,做欲言又止狀。

她心頭一動,便笑著對劉徹說,「上回從郊外回來,是賈姬的好消息等著。那地方恐怕是什麼靈驗的處所——我看這個小宦者,帶來的也一定是個好消息。」

劉徹不置可否,「難道是西北忽然大捷?現在除了這個,還有什麼是好消息!」

只這一句話,就的確看出了君王心心唸唸,大半心思,是都放在了邊事上。

陳嬌就招手讓那個小黃門過來,不想一問之下,還真是問出了個好消息:大王姬今天問脈,問出了喜訊。

宮中也的確很久沒有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了,小公主現在都可以牽著哥哥的衣襟,在椒房殿裡跌跌撞撞、蹣跚學步了。劉徹就算心思再專注於朝事,這種開枝散葉的喜事,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不放在心上。——就是他不放在心上,太后也是要放在心上的。

等了半個多月,還沒等到劉徹發話,王太后有點坐不住了,派人去清涼殿把兒子傳喚進來,母子倆說心裡話,「你也該給王姬姐妹抬抬位置了吧?」

一般說來,除了賈姬比較倒霉,是生完孩子才有了賈夫人的位份之外,後宮中不成文的規矩,有了身孕,是要往上抬一階位份的。王氏姐妹起點高,陳嬌看在周陽侯、武安侯的份上,一進門給的就是美人,再往上,那就是夫人了。

劉徹默不吭聲,心中也不是沒有悔意:王氏姐妹對陳嬌恭敬不恭敬是一回事,床笫之間的確本領高強,精通取悅男人的各種辦法。國事閒暇,他總也有一些時候是不想進椒房殿去哄陳嬌的:是,在陳嬌跟前,他可以幾乎完全卸下自己的防備,可以洗去一身一心的疲憊,但男人就是男人,他也需要精妙的服侍,需要新鮮的肉體,作為他的慰藉。

沒想到大王姬居然還真就有了身孕了……這對姐妹花的為人,其實不用陳嬌多說什麼,李延年、春陀,哪個沒有在他跟前隱隱約約地抱怨過?就是當著他的面不敢說,私底下一些議論,劉徹也不是收不到風聲。

是恃寵而驕也罷,是天真無知也罷,有了田勝田蚡兄弟撐腰,要再有個男丁傍身,自己就是有意冷淡,恐怕她們都敢和陳嬌鬥一鬥。當然,有劉徹在後頭坐鎮,椒房殿的地位是肯定不會受到任何動搖的,但陳嬌難免又要多添一點煩心事,多受不少不必要的氣了。

但不論如何,添丁進口也是喜事,總不能把孩子打掉,讓她別生了吧?漢室後宮雖然也不乏生育艱難的事例,但和劉徹一樣,登基都七八年了,後宮裡還沒有一個有娘的孩子的,也實在是少見了……

就是這當口,太后還和看不到他的為難一樣,親自開口為這對姐妹花要品級,母親開口,又不好明著駁回……畢竟是母親,就沒有陳嬌的貼心了,有些事她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故作糊塗,其實還是為了給陳嬌添點不痛快。

劉徹忽然一陣惱火:外戚上位,那是歷代的慣例,這本來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可太后就非得要辦得讓他不痛快。現在田蚡上位了,是親舅舅了,事情有好辦一些嗎?這個丞相他當得倒是開心了,簡直是比竇嬰在位的時候還要囂張,渾然沒把自己這個天子放在心上……偏偏有太后在後宮裡頂著,還不好直接整下台,免得長信殿裡發脾氣……

男人最怕就是犯了狠勁,劉徹牙都沒咬,輕而易舉就下了決心。「姐姐是有孕在身的人,晉位也是份所應當。」

他淡淡地說,又預先堵了太后一句,「嬌嬌也是和我提過這事的,不過忙了,就忘了!」

太后才張開的嘴就又合攏了,她訕訕然地說,「嬌嬌也是的,就不先和我商量一聲?」

劉徹不搭理她,繼續往下說,「但妹妹入宮日短,也沒有什麼美德,我看就不跟著姐姐晉位了吧?」

這話在情在理,太后也就不再說什麼了:的確,小王姬又沒有什麼特別的出身,沒能跟著姐姐沾光,那是她運氣不好。

不過小王姬本人就覺得有點委屈了,消息傳到她那裡,下次劉徹讓她侍寢的時候,不免就故意作出慪氣的姿態來,承歡過後,又媚眼如絲,埋怨劉徹,「陛下您只寵著姐姐,賜給姐姐龍種、高位,可卻不疼我這個妹妹……」

她便翻過身來,伏在劉徹身上,吹氣如蘭,「虧得奴女還這樣盡心盡力地服侍您,今晚沒了姐姐分擔,您又還是這樣龍精虎猛的,可把奴女累得不輕……」

劉徹頓時勃然大怒,一把把小王姬掀翻在地,他冷笑著說,「朕什麼身份,你什麼身份,沒我說話,你敢壓在我身上?就是皇后都沒有你這麼大膽吧!貿然討要夫人位份,你什麼居心?」

越說越氣,當時就叫,「春陀滾出來!」

等春陀屁滾尿流地從殿角出來——劉徹除非和陳嬌一起,不然臨幸寵姬時,是從來不把宦者清出去的,劉徹當頭就吩咐,「此女煙視媚行、居心叵測,不能讓她再惑亂宮廷了!我以後再也不要看到她!」

春陀心領神會,他同情地看了小王姬一眼,恭聲應了下來。「謹遵陛下吩咐。」

帝王的寵幸,也不是誰都能受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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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鬧事

大王姬總算還有點腦子,在自己的宮殿裡哭了足足三天多,擦過臉,去長信殿給太后請了安,就到椒房殿來問好。

「娘娘。」她的態度從來都未曾如此恭謹,就好似當年的衛子夫,似乎恨不得把臉都埋到地裡,就留下一片恭順的脊背給陳嬌看。「奴女不懂事,從前多次冒犯娘娘,所幸娘娘寬大,不曾計較。奴女知罪了!」

劉徹這一通發作下來,大王姬要是還不知道為什麼,也就可惜了她的美貌了。看來,總還不是完全無可救藥,要是能生下孩子,不論男女,這個夫人的位置,她還是坐得穩的。

陳嬌當然不會和她這個層次的人計較什麼,她也的確根本就沒有把王氏姐妹的無禮放在心上。

「直起身來吧。」她和氣地說,「懷著孩子呢,這麼折騰,要是出了什麼事,豈不是更可惜了。」

就算是稀世的美人,生死也始終操諸上意,小王姬去了,大王姬心裡不可能沒有怨氣,留著她,那是因為她有個孩子作為自己的籌碼,只要孩子沒事,劉徹為了吉祥,也不可能把她怎麼樣,可要是孩子沒了,一不做二不休,落得個妹妹一樣的下場,也就是轉眼間的事。

像劉徹這樣的帝王,一點美色而已,就擺不正自己的位置了,實在是過於矇昧,大王姬一旦擦亮了眼,當然知道自己以前被周陽侯養成了什麼樣子,也應該明白了田家人始終就沒安好心。這對姐妹花,不過是他們精心準備的一根攪屎棍。

不過就算明白了又如何?有田家背景在,一家人都捏在周陽侯手裡,就算是知道了真相,也還不是要跟著田家安排的腳步起舞?為了活命,大王姬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順著這條路子走下去了。頂多兩面討好,指望陳嬌不至於借題發揮,給她難堪。

等到她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大王姬看起來就沒有那麼迷人了,她原本那滿不在乎恃寵而驕,天真又霸道的風采,忽然間為卑微取代,陳嬌不禁暗自好奇,是否曾經那一世,衛子夫也有過這樣一段張揚的日子。甚至每一個曾經得寵的妃嬪,都有過這樣的時候,而到得了看清現實的那一刻,她們才會倉皇地收起了這不可一世的傲氣。可失卻了這份傲氣,她又拿什麼來吸引劉徹呢?

就算大王姬已經夠蠢,蠢到陳嬌覺得她的處境,實在是自作自受,但在這一刻,她依然不禁微微對她,或者說是對每一個王氏姐妹這樣的女兒,起了一點憐意。

「眼看著就要晉封夫人了。」她說,考慮到大王姬的智力,也沒有彎彎繞繞,和她玩什麼話中有話。「是肯定要遷宮分殿的,昭陽殿這些年來喪事居多,不大吉利,我就為你安排了漪蘭殿居住。」

她頓了頓,似笑非笑,「這裡可是太后昔年居住過的宮宇,就不要嫌棄破舊了。」

大王姬哪裡還敢?又覺得皇后這話,細思之下真有無限文章,她越發惶恐起來,連聲說,「奴女不敢,奴女不敢,皇后娘娘慈悲大度,奴女感念!」

看來,也不是不會說客氣話嘛。

「晉封夫人以後,要謹言慎行。」陳嬌就端出皇后的架子來,又敲打了她幾句,「尤其你身懷龍種,沒事除了往長信殿、椒房殿請安,就不要亂跑了。漪蘭殿是母后曾經居住過的地方,她要更熟悉一點,我自然會請奏母后,為你加些人丁使喚,以後有什麼缺的,你就只管到長信殿去要。」

人情就做到滿,索性她一個人不放在大王姬身邊,連遷殿後的老宮人,都是當年漪蘭殿中的舊人。漪蘭殿在王夫人陞遷之後就一直空置,這批老宮人,還是王太后當年一手帶出來的。

這裡頭的用意,大王姬讀不懂,王太后卻是一聽就明白了過來:陳嬌這是要徹底韜光養晦,避免任何一點嫌疑,還是和從前自己的派繫懷孕時一樣,她採取的是息事寧人的態度,也是撇清自己的意思。

要是擱在從前,沒準她還會故意和陳嬌作作對,令她安頓幾個人到漪蘭殿裡,自己再在劉徹跟前說幾句話。不過劉徹的子嗣的確實在是太寶貴了,太后就是再不喜歡陳嬌,也不會拿子嗣開玩笑,更別說她也不是不懂得看劉徹的眼色:田蚡日益跋扈,做得越來越過分,劉徹對田家、王家早已經牢騷滿腹,這種時候,要在後宮裡再掀起風浪,以陳嬌的手段,與兒子現在的心情,恐怕自己還是要吃虧的。

就算是親生母子,一旦在朝政上有了直接的接觸,太后也要小心做人。自己的娘家要提拔不錯,可兒子這邊,也不能讓他太心寒。她二話沒說,親自就撥了十多個經驗豐富的老宮人給大王姬使喚,這些人少說都伺候過兩次月子了,在大王姬身邊看著,只要大王姬自己不胡亂折騰,能夠本本分分,這孩子是一定可以平安落地的。

不過這件事被劉徹聽到耳朵裡,就又是另一種意思了:防陳嬌比防賊還嚴實……其實就為了小王姬的死,陳嬌還埋怨過他呢。

「就是看不上她們的膚淺。」陳嬌說,「也不應該在這當口鬧出人命,大王姬的命是不值幾個錢,可要是嚇掉了孩子,那就是白造孽了。阿壽這萬一要是出了什麼事,我還指望著她肚子裡是個男孩呢!」

這話說得在理,也透出了陳嬌的態度:人家就沒有把王氏姐妹當作什麼事,要真當真了,她們也就到不了劉徹跟前了。這個孩子雖然在王姬肚子裡,但陳嬌卻已經把他看做了自己的兒子。

這就和劉徹的想法不謀而合了,他倒也覺得自己做得過分了一點:把小王姬貶入冷宮,甚至是廢為庶人,一樣也能起到震懾這兩姐妹,甚至是震懾整座後宮的作用。但人沒有死,日後見了大王姬也還是好說話的,現在自己才處死了妹妹,以後享受姐姐的服侍,就沒有那麼心安理得了。

「我這都是為了誰?」雖然心裡這樣想,但面子是要撐住的,劉徹嘴硬得很,看了陳嬌一眼,故意露出幾分委屈,「你以為我這是為了誰?」

陳嬌於是便禁不住一笑,這一笑,倒是比她往常那得體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溫婉的微笑,多了一絲活氣。她於是投入劉徹懷裡,輕聲道,「我明白,你心裡是疼我的……可還是國事要緊,後宮中的事,你就不要多費心機了,免得母后那裡又要多想,再生出事來,分你的神。你就把心思全放到邊事上吧,宮裡的事,我一定上下抹平,不給你添麻煩。」

她也真的說到做到,一轉眼大王姬的肚子都大得沒法跪坐下來了,後宮中也是風平浪靜的,大半年裡就出了一件事——還是喜訊:又有一位李宮人,承恩一晚後,就有了身孕。

不過,有了小王姬前車之鑑,這位宮人雖然變成了李美人,但對陳嬌也還是小心翼翼的,絲毫不敢以身孕驕人。後宮中雖然美人日多,但陳嬌這個皇后的超然地位,也已經在劉徹數次發作之後,徹底被確立了下來。

宮中無事,朝中勉強也算得上無事——如果撇開田蚡的獨斷專行之外——但京中就沒有那麼平靜了。大長公主幾次進來看陳嬌,都感慨,「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從前魏其侯家何等熱鬧,現在門庭冷落了不說,京中幾次大聚會,那些人對武安侯的諂媚,對魏其侯的冷落,也真是叫人噁心。」

趨炎附勢,本來就是人之常情,但魏其侯生性高傲,又素來看不起田蚡,會分外鬱鬱寡歡,也是在情在理。陳嬌都不禁有幾分惻然:一代英雄人物要是落魄起來,就是原來不喜歡他的人,都要有幾分同情了。

陳嬌偶然和劉徹說起來,也是感慨連連。「怎麼說那都是曾經的丞相,現在這些勢利小人也實在是太過分了,兩任太子太傅,就是退下來了,可資歷是擺在那的……」

她雖然沒有細說,但劉徹還是不禁留了心,私底下讓春陀出去打探了一番,返回來的結果倒一點都沒讓天子詫異:現任丞相帶頭排擠魏其侯,別人敢不給他這個面子嗎?

這還是田蚡多年來覬覦丞相之位,卻兩次都被竇嬰搶先一步的結果。劉徹打從心底嘆了口氣:以田蚡為人,會這麼安排,真是毫不奇怪。

不過即使如此,他也還是沒有應和陳嬌的意思。既然選了田蚡,總不能沒兩年就又趕他下台吧?這點涵養功夫,天子也還不至於沒有。

很快就又過了新年,靠近臘月裡,田蚡終於又鬧出事來了:武安侯夫人體弱多病,年前去世,王太后做主為他說了燕王女兒為妻。在續絃的酒宴上,竇嬰最忠實的朋友灌夫向田蚡起舞相屬,武安侯或許是心情不好,連理都沒理。灌夫激憤之下大鬧會場。令武安侯極為難堪,於是竟私下扣留了灌夫,並向朝廷告發灌夫種種不法事,顯然是要把事情鬧大,將灌夫一家往死裡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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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發招

雖然這件事明面上是踩著灌夫和灌家,但無須多少政治智慧也能看得出來:說到底,還是丞相要和前丞相認真置氣。這兩個重量級外戚之間攪和起的腥風血雨,可不僅僅是兩大外戚而已,平時朝中重臣,誰見了誰都是笑嘻嘻的,到了這時候就能見得真章了。就好比韓安國,從前雖然和田蚡親近,但對竇嬰也足夠尊重,可現在他畢竟是旗幟鮮明地站到了田蚡這邊。——要不是陳嬌自己也是局中人,她簡直都要笑了:這一場大戲,實在是令得平時是一潭深水的長安城一下清澈了起來,站在她和劉徹的高度去看,簡直說得上是纖毫畢現。

當然,這也就是站在陳嬌和劉徹的高度了,即使是田蚡同竇嬰,在這麼一場紛爭之中,也覺得局勢混亂晦暗,不論是這場大戲的走向,還是牽扯於其中的各方勢力,都令人難以參透,至於別人就更不用說了。就連平陽長公主三姐妹,甚至是素來聰慧的劉陵,都難以窺見此事的全部風貌:連身在局中的人都參不透了,她們自然也只能迷迷噔噔地隔岸觀火啦。

是啊,別看這件事在前朝鬧出了多大的動靜,但在未央宮中,卻似乎還是沒有任何事發生,陳嬌甚至連局面都懶得問,劉徹進了椒房殿,等待他的還是一貫的輕言淺笑,還有劉壽同劉寧的童言稚語。——甚至連天子自己,都大為不習慣了。

說到底,這件事也就是兩大外戚的面子之爭,竇嬰還算是和陳嬌隔了一層,可田蚡那就是實實在在地代表了王家的臉面。灌夫這一罵不要緊,兩家現在鬧了開來,武安侯和魏其侯是互相揭短——你說灌夫的不是,那我就說你田蚡的不是,其實誰家的底都不乾淨。這時候皇帝向誰搖擺都有道理,就看誰在背後使得力氣大了。

按照劉徹的設想,事情到了這一步,陳嬌是無論如何都要出面說話了。否則她在竇氏、陳家的威信,肯定要蕩然無存。他這幾個月常跑椒房殿,其實也就是為了給陳嬌說話的機會——其實也算是表個自己的態度,長信殿那裡,太后沒有召喚,他現在已經不輕易過去了。

可陳嬌不開口,他這個人情就是要賣,也都不知道該怎麼賣。再說,國家輕易更換丞相,那是政局不穩的前兆,田蚡上位還沒有多久呢,這就要為了這件事讓他下來,劉徹也是很為難的。魏其侯身後可還有一大批列侯,這裡頭有一些人,是不討天子的喜歡的。

就是因為他也是舉棋不定,多年來習慣,劉徹一為難了、一脆弱了,也確實喜歡粘著陳嬌,他往椒房殿走動得更頻繁了。頻繁得田蚡都驚惶起來——天子的行蹤,自然也是一種信號,魏其侯身後的勢力可沒有善罷甘休的意思,一開始使錢不動,現在他們著急起來,魏其侯私底下衝皇帝上書,那也是一封接著一封,告他的黑狀。

到這時候他再仔細想想,就覺得自己平時做得也有不少不對的地方了:自從登上相位之後,他不止一次和這個皇帝外甥鬧過彆扭,劉徹沉下臉來發火,也已經有那麼兩三次了。從前只覺得大家是一家人,現在再想想,梁王武和天子也是一家人,惠帝和高祖呂太后還是親母子呢!

但鬧到這個地步,也容不得他再後悔,再後退了,也就只有一天天地往宮裡傳消息,指望姐姐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能夠支撐住王家的脊背,不讓王家在這場已經無關灌夫生死的對決中,落入下風。

其實就算沒有他的說話,王太后也不會在這時候撒手,她不但勤找劉徹,還經常找陳嬌過去,探她的口風。

「這件事鬧成這個樣子,大家都是不情願的。」到這時候,就算是太后也不敢擺婆婆架子了——擺架子,那是對兒子的事,對陳嬌,還是以懷柔為主。「但武安侯畢竟是做丞相的人,這樣丟了臉面,也不能不讓他略施報復。魏其侯那裡,你要是能說的上話,我看還是讓他算了吧。武安侯想的是給灌夫一點顏色看看,又不是要招惹魏其侯。」

灌將軍就是魏其侯的韓安國,給灌夫一點顏色,就是給魏其侯一記耳光,王太后雖然是軟語勸說,但也還是在強詞奪理,向陳嬌施壓。

陳嬌只好笑著說,「聽說灌家人已經全都逃了,灌將軍家裡東西都被搬光啦,難道這顏色還不夠,武安侯是要把灌將軍往死路上逼嗎?灌將軍和魏其侯是莫逆之交,到了生死分際的時刻,是肯定要出來為武安侯說話的……」

她也就將心底的不屑微微露出,「也不是我說舅舅的不是,但這幾年來,舅舅是不是也太囂張了一點呢?」

王太后不禁大怒:就算她自己看不上田蚡,但陳嬌說田蚡的不是,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椒房殿裡,太后也不是沒想過要收買一兩個人,露出一點消息來。但這麼多年來都沒有機會,現在也當然不會有機會。劉徹一次次往椒房殿裡跑,到底陳嬌都說了什麼,太后也不是不好奇的,如今看來,當然一起都有了答案:陳嬌以前不管事,但這一次,當然不能再不開口了。對自己都是這個態度,對劉徹如何,可想而知了。

她沉默有頃,才慢慢地說,「是不是囂張,那就還要看阿徹的意思了。」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兩邊都要向劉徹施壓,就看劉徹最終會選哪一邊了。

陳嬌抬起眼望著她,微微一笑。

耳邊那聲音輕蔑地說,「贏了又怎麼樣?還真以為劉徹就會對他舅舅網開一面?」

一世生死,或許教不會她別的,但一定能教會陳嬌一點。

再寬和的帝王,也不可能容許別人來分享他的權力。

#

劉徹當晚又進椒房殿的時候,正好撞見陳嬌在吃點心,他好奇地過來嘗了一口,不禁笑道,「麥飯!怎麼吃這窮人家的東西。」

「摻了蜜也就不那麼難以下嚥了。」陳嬌笑著說,「偶然也要嘗嘗民間的疾苦嘛。」

劉徹心裡裝滿了事,又哪裡顧得上理會這微微的諷喻,他猶豫了一下,便坐到了陳嬌身邊,字斟句酌,「今天母后又讓你過長信殿了?」

就知道左右也就是這幾天的事,竇嬰田蚡之爭,是必須要出一個結果了。

陳嬌也就擱下了筷子,示意宮人們把案几抬走,她左右看了看,等人都退完了,猶豫再三,還是沒有開口。

「怎麼?」劉徹也有所察覺,他壓低了聲音,「母后在宮中安插人手了?」

目光不禁就飄向了椒房殿左側的一尊銅鼎。

看來,劉徹對椒房殿裡的機關倒很是熟悉,陳嬌又再猶豫了一下,她低聲說,「這個密室,七八年沒開過了,這七八年間,我是事無不可對人言……」

就算陳嬌有計謀,那也是陽謀,沒有什麼陰謀,就不需要進這密室商議。這一點,劉徹一直是很欣賞的:母儀天下,寵冠後宮,靠的是陳嬌自己的美德,而不是和幾個外戚在密室中秉燭密話。

「那就到清涼殿裡去談,也是一樣的!」他說著就要起身,但陳嬌又搖了搖頭。

「楚服。」她叫。

楚服很快就進了宮殿,她沉靜地對帝后行了禮,便又站起身來,等待陳嬌的吩咐。

「帶上兩個人,清掃一下那裡的小房間吧。」陳嬌說,又不禁自嘲地一笑,「說不定日後,也還有用到它的時候呢?」

大宮女的臉一下就變白了,她幾乎是惶恐地掃了劉徹一眼,劉徹也不禁哈哈大笑:會把這種事這樣堂而皇之地說出口的,也就只有陳嬌了。

他親暱地捏了捏陳嬌的脖頸,又吩咐楚服,「來,先去給我打壺酒來!」

便和陳嬌在殿邊望著窗外紛飛的雪花,你一口我一口,徐徐品著芬芳的美酒。由得楚服帶著兩個心腹,在屋子另一頭搗鼓。一邊喝酒,他一邊欣賞地望著陳嬌。

陳嬌冰冷的氣質,是半點都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融化,十年過去,她看著似乎比從前要更和氣,其實芯裡一樣透著一股徹骨的冷,就是在自己跟前,都沒有一點示弱——眼底是笑開了,可劉徹能察覺得出來,她的骨頭上還帶著雪花。雖然位居天下至尊身側,多年榮寵不衰,可她還是和從前一樣,透著說不出的憂鬱,說不出的沉潛。這首箏曲是如此特別淒清,以至於過去十年,劉徹都還沒有摸清她的韻,對他來說,她永遠是難測的,永遠是新鮮的,似乎也永遠是從容不迫的。即使她的溫柔與不安也只有向著他,但這樣的時刻太少太少,他簡直不知道有什麼事,能夠讓陳嬌失去她的從容。

才這樣想,大殿一角就傳來了楚服的輕呼。劉徹不由放下心事,和陳嬌對視了一眼。

楚服秉性沉穩,在帝后跟前,是很少這樣失態的。

「怎麼。」陳嬌就問,「是看到了什麼蟲蟻嗎?」

楚服卻並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她顫抖著膝行到了陳嬌身邊,在陳嬌耳畔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劉徹這一輩子,第一次欣賞到了陳嬌失去從容的姿態,她的臉刷地一下變白了,猛然就站起身來,幾乎是失措地問,「此話當真?」

他的好奇心不禁被挑到了最高,也跟著問楚服,「究竟出什麼事了!」

可楚服看了看陳嬌,卻不敢作答,而陳嬌面露沉吟之色,只是不斷搖頭,卻也沒有回答劉徹的意思。

劉徹索性就站起身來,自己走到了大殿一角,因為銅鼎已經轉開,通道露出,他三步並作兩步,已經下了木梯——這是一間小而整潔的密室,和他幼年時在此被王太后教導的時候一樣,甚至連陳設都沒有絲毫改變。空氣中彷彿還瀰漫著王太后身上那股淡淡的龍腦香味。除了靠近木梯的地板顯然透了抹拭的痕跡之外,其餘地方都積了薄薄的塵土。看起來,似乎有多年沒有被啟用過了,他一眼就能看見屋子中央那一層厚厚的蛛網。

而蛛網之下呢?

劉徹覺得自己怕是起猛了,一瞬間他竟然有幾分頭暈目眩,他一把扶住木梯穩住了自己,又在定睛瞧去,這才肯定屋子中央躺著的,是一個削做了人形的木偶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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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詛咒

在這一瞬,心緒萬千四個字,簡直已經不足以形容劉徹心情的萬一。

「把人偶清理一下!」他不容置疑地扭頭吩咐楚服,猶豫了一下,又說,「剩下兩個宮人,可靠不可靠?」

楚服伏在洞口,隱隱竟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思,但密室入口狹小,劉徹一個人就佔了半邊,她也實在是下不來了。她就只好儘量把頭伏低了,輕聲說,「都是——」

陳嬌忽然就出現在楚服身後,她不顧狹小的空間,親自下了木梯,面上竟是一片木然,連方才露在面上的震驚都已經不知去向。劉徹帶有詢問意味地看了她幾眼,都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這東西你就不要多看了。」劉徹只好說,「簡直是讓人噁心!」

巫蠱這種事,後宮中從來都是屢禁不止的,也從來都為當權者厭惡:當權者享用了天下最奢華的服飾,最精緻的美食,最美麗出眾的男男女女,自然也要承擔最陰鬱的惡意。巫蠱這種事,不是針對皇后就是針對皇帝,還真的很少有針對隨便哪頭阿貓阿狗的。

尤其劉徹雖然年少,但也一向是很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年前還和李少君這個老神棍打得火熱,還在清涼殿裡親自擺了酒款待他,陳嬌也有幸在屏風後頭跟著見識了這位陸地神仙的風采。——就是這麼一個一眼就能看穿的老騙子,劉徹還對他恭恭敬敬的,要不是怕人非議,恐怕對他的禮儀,要比對丞相還隆重。其實就是他身邊的侍中們,看穿了李少君把戲的就有不少,起碼衛青進來看望小公主,桑弘羊進來給陳嬌問好的時候,就都談起過這個李少君。

「現在他眼看著離離世之日不遠了。」桑弘羊就說。「仙人怎可能會死呢?死後的軀體又怎可能會腐爛?他本人還好,雙眼一合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的徒子徒孫們,可驚慌得很呢。」

再低級的騙術,只要捏緊了人心,就不愁沒有人信。這個巫蠱木偶,很顯然就已經捏緊了劉徹的軟肋。

陳嬌卻沒有他那麼在乎,她望著空地上那暗沉沉的東西,聲音裡究竟是露出了幾分尖銳。

「埋下去都不知道多久了,難道現在還要害怕不成?」她低聲說,「很多時候,我可就睡在它頭頂沒有多遠的地方!」

只要一想到陳嬌這些年來毫不知情地和這種東西躺在一間屋子裡,劉徹就不禁有些發抖。

「大漢後宮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巫蠱的事情了!」他低沉地說,卻不知道是向著陳嬌,還是向著自己,「是誰這麼大膽,又是誰這麼有能耐!」

這木偶當然不會是陳嬌自己放進去的,她就是再粗疏,也不可能忘記密室中的詛咒傀儡,既然不是她自己放的,那就多半是別人放下來詛咒她的了。

陳嬌搖了搖頭,眼神彷彿一片透徹的寒冰,她低聲說,「還是先上去再說吧!」

帝后兩個人就親自在入口圍坐,看著楚服下了密室。

過了一會,他們又聽到了楚服輕輕的驚呼聲,這個大宮人很快又空著手爬上了木梯。

「娘娘。」她說,面色蒼白。「那東西下頭……連著一團草!」

劉徹本來就已經驚濤駭浪的思緒,又被添了波瀾,他緊皺起眉頭,看了陳嬌一眼,陳嬌倒是過了一會才明白過來:椒房殿多少年的建築了。泥土都是夯實了的,密室這一層薄木板底下就算是黃泥,又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長出雜草灌木。

這種子恐怕是和傀儡一起埋進土裡,經過多年的繁育,偶然間頂開了木板,這才將傀儡給頂出了泥土的。

這是多少年前就已經布下了的陰謀!要不是蒼天有幸,種子居然發芽,這詛咒恐怕是一世都不會有人知道!

劉徹就看著陳嬌眼裡漸漸浸潤了一層亮晶晶的液體,她吸了吸鼻子,慢慢地抱住膝蓋,毫不端莊地在地上蜷成了一個球。他心底驟然間就起了一陣憐惜:這種純粹的惡意,就是他這樣的大丈夫,都不免有所驚嚇,就更不要說陳嬌了,她雖然從來都很能幹,但也畢竟不過只是個女人。

楚服短暫地離開了宮殿,沒有多久,她拿了一把小鏟子進來,很快就連著根,挖上了一團連泥帶土的東西,又拍掉了傀儡上的蛛網,將這一團物事用銀盤端著,放到了帝后跟前。

劉徹拿起一雙筷子,將草莖和傀儡分了開來,他發覺木偶背部已經被根系纏出了點點褪色的痕跡。而就在這一片點點滴滴的斑駁痕跡中,又有一團泛白的小顆粒……

「這是什麼。」陳嬌便問楚服。楚服猶豫了一下,卻沒敢答話。

劉徹只好低沉地替楚服回答。「這是被煮過的草種吧!」

他用白布墊著手,拿起來傀儡來仔細端詳,忽然神色一動,從重重泥土間看到了一行字跡。可還沒來得及遮掩異色,就已經被陳嬌發覺。劉徹也就只好拂拭了這浸潤多時的泥土,勉強辨認出了用小刀深刻出的兩行隸書。

椒房無子,天下怨之。

產子而亡,天下害之。

用語樸素,但用心之刻毒,卻已經躍然於這木雕之上。

到了這一步,陳嬌的手終於開始抖,而劉徹卻反而要比之前更平靜得多了,他又仔細地端詳了這木偶片刻,心中無數思緒翻翻滾滾,半晌後,他終於低沉地說,「這種不祥之物,我看,還是燒了吧?」

殿內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楚服小心地看了陳嬌一眼,但陳嬌面上卻是比冰還更冷的漠然,她沉默了許久,才低聲沖楚服吩咐,「你先出去!」

楚服便迅速地退出了屋子,劉徹目送她踏出殿門,內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強烈的羨慕——就算楚服心中也不可能不驚駭懼怕,但她起碼不像他一樣,要面對陳嬌最直接的怒火。

或許是在這一刻,靈犀一點,楚服雖然隔得遠,竟然也明白了他隱隱的畏懼,這女侍抬起頭來,沖劉徹神色憂慮地搖了搖頭,這才為帝后二人重新又合上了殿門。

殿內頓時就暗了下來。陳嬌依然低著頭,她的眼神還在那傀儡上打轉,雖然並無隻言片語,甚至看都不看劉徹,但這冰冷的怒火,似乎也用不著一點動作,就已經從她身上輻射開了,讓整間溫暖的屋子,都隱隱散發出了寒氣。

「嬌嬌。」劉徹在心中嘆了口氣,他膝行到了陳嬌身邊,哪裡還有一點皇帝的架子?聲音中既然全是懇求,他伸出手去要抱陳嬌,卻被陳嬌一下架開了。

「不要碰我!」陳嬌輕聲說。

腔調裡已經透了濃重的鼻音。

就是在太皇太后去世的時候,陳嬌都沒有哭過,她流過眼淚,但這和哭泣是不一樣的。這聲音一下就撞進了劉徹心底,使得他又痛又愧地彎下腰來。

「嬌嬌。」他堅持說,「那……那畢竟是母后!」

是啊,這件事還用得著查嗎?

除了椒房殿的前一任女主人有這個能耐之外,還有誰能有著一份本領,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密室裡埋藏下這麼一份隱秘的禮物?再上一次椒房殿易主,已經是太久之前的事了,而那時候薄皇后自己都沒有孩子,她有閒心管下一任皇后的閒事嗎?

帝后兩人雖然從不曾施巫蠱之術,但對基本的咒術也都還是有所瞭解的。這木偶、這不能發芽的草種……這惡毒刻骨的詛咒,針對的除了陳嬌,還能有誰?

要不是終究有一粒草種竟奇蹟般地發芽生長,將木板頂開了一條縫隙,這份禮物,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為陳嬌所知。這一輩子,她都要背負著不能生育的壓力和污名,卻根本都不會知道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經有人針對她的子嗣,作出了最惡毒的詛咒。

不但是詛咒她一輩子都不能生育,連萬一懷上了兒子,都也已經為她準備好了結果:產子而亡!

劉徹忽然間就想到了衛子夫的下場——她就是在生產當天,不明不白地沒了性命……

他一下就更心疼起陳嬌來了,忽然間他竟慶幸陳嬌連第一重詛咒都沒有抵擋得過,十年來未曾有妊——若是產子而亡,如今他身邊就不會再有陳嬌了!

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即使是如此神秘,如此含蓄,甚至在同床共枕了十年之後,在不可避免已經到來過的幾波厭倦和熟慣之中,陳嬌已經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要將她這樣貿然拔除出去,甚至只是想一想,都令劉徹有一種徹骨的疼。

他便不顧陳嬌的反抗,不顧她難得激烈的花拳繡腿,緊緊地將陳嬌抱在懷裡,他低沉而懇切地說,「我心裡明白的,嬌嬌,我心裡明白!這件事我們不鬧大,我們私底下查,好不好?我們私底下查!」

陳嬌就像是困獸一樣,在他懷中不屈不撓地掙紮著踢打著,可她畢竟是一介女流,又怎麼敵得過劉徹的懷抱,她終於安靜了下來,將臉頰埋到了劉徹肩頭。

即使是隔了冬日裡厚厚的衣物,劉徹依然能感覺得到一陣輕輕的濕潤,很快就貼上了他的皮膚。

「阿徹。」陳嬌說,鼻音依然濃重。「這件事就這麼算了……這句話……應該是由我來說的。」

聲音中那淡淡的傷感,淡淡的精疲力盡,就像是一把長刀猛地戳進了劉徹的肚子,還攪了兩攪。他疼得一陣釋然:陳嬌終於還是識得大體的,可卻又對自己感到徹骨的失望:這一次,他終究還是傷到了被他捧在手心的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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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收貨

當晚,劉徹堅持讓陳嬌去清涼殿就寢,他自己留在椒房殿裡,讓楚服和兩個侍女舉著油燈,將椒房殿裡裡外外的幾間密室全都掃了一遍。

密室底下是全鋪有薄薄的木板的,年月久了,要撬起來就極為費勁,還好楚服家裡是陰陽生出身,她對巫蠱之術,要比平常人知道得更多一點,以被發覺的那傀儡為參考,幾間密室,也都發現了身下壓著一包草種的木偶。

這些木偶就沒有那麼好運了,草種被水煮過,全都未曾發芽,要不是有的放矢,掀開木板查看,只怕永生永世也就埋在那裡了。

其中一個偶人身上更發現了陳嬌的生辰八字——這還是陳嬌自己白著臉認出來的。事情至此,針對的是陳嬌還是前任皇后,已經無可辯駁。

劉徹第二天就稱病未曾上朝,連宣室殿都沒去,長信殿來人請他,也被他推了。這天晚上,椒房殿的小花園內升了一把火,由楚服經手,在帝后二人眼前,她先剉去了傀儡上的詛咒,又將傀儡那模糊的面目削去,整團枯黃的草都被投入火種,沒有多久,這些曾經載滿了多少陰私惡意的傀儡,就成了一團直上雲際的青煙。

陳嬌全程保持沉默,僅僅是這麼一天,她已經瘦了不少,看形容竟有幾分難得的憔悴:十年了,這養尊處優的十年間,她哪一天不是容光照人豔色內蘊?這件事出來,她雖然寡言少語,但神色間的那一絲木然,已經足夠劉徹心痛的了。

這些年來看著劉壽長大,心裡對這個長子難道沒有感情?如今劉壽也都七八歲了,拖著拖著沒有立太子的意思,其實歸根到底,還是抱了一絲萬一的希望,在等陳嬌。

有時候想起來,心裡也不是不著急,不是沒有埋怨的:陳嬌什麼都好,就是生育上實在是差了點,十年了都沒有一點消息,不等不忍心,等了,又有點等不下去。可現在再想,這所有的著急全都化成了一潭苦水,陳嬌不著急嗎?陳嬌只有比他更急,只是她實在是太懂事,她知道把自己的著急露出外頭,只會讓所有人都不高興。

甚至在這件事上,她都只是埋怨了一句,「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

可劉徹畢竟是個男人,他畢竟是個天子。就算事情重來一次,他也一定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皇后失序,可以被廢,妃嬪失序,可以處死,可太后失序,沒聽說過還能被廢,被處死,被幽禁的。大漢以孝治天下這是國策,劉徹奉行儒道,講的是以孝事親,以事親事天子。他身為天子,就算有火也不可能當面對著太后發,這種事一旦鬧開了,講難聽一點,史書上怎麼說不提了,上行下效,大漢風氣為之一變,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現在邊境又還在打仗,朝中兩個丞相已經鬧得不成樣子了……後宮是不可能再亂了!

再說,這種事一旦鬧開了,母子間也就真的沒有回轉的餘地,王太后怎麼說是劉徹的親娘,他心疼陳嬌一回事,也不想和母親鬧得太過分,要到黃泉見母的地步,陳嬌面子上難道就很好看?巫蠱無子,的確是大罪,但這也就等於昭告天下,告訴所有妃嬪,陳嬌可能是不會生了……此後後宮中的風雲變幻,就不是劉徹可以預防得住的了。

這千頭萬緒,的確將劉徹縛在了當地動彈不得,他也知道陳嬌必將明白他的為難,但即使如此,感情上她依然不是不失望的。就是做作,也應該要做作地發作,再由她來勸著、攔著,親手將這件事給揭過去。他知道自己到底還是傷到了陳嬌。

「等眼前這件事過去了。」他就對陳嬌說,「就把阿壽立為太子吧!早立太子,大家的心都能安!」

再沒有立太子更能表達自己的歉意了,甜言蜜語,不過是無聊時的點綴,還有什麼事,比一個由他親手送到陳嬌身邊的長子,更能證明劉徹對陳嬌的偏寵?

陳嬌本來正盯著窗外出神,聽到劉徹的話,她輕輕地彈動了一下,才低聲說,「算了!緩一陣子吧。」

又不禁略帶嘲諷地一笑,「也要等王夫人的孩子落了地,不管怎麼樣,讓他們高興幾天再說。」

她的言辭能有多鋒利,劉徹也不是沒有領教過,可就算如此,這句話說出來,也實在是一下就切中了太后那邊的把柄,一下就把王家人的用心給血淋淋地揭露在了劉徹跟前。

十年前就佈置著椒房無子了,為的還不就是把陳嬌、陳家搞掉。讓王家的外戚上位?

後宮中的爭鬥說到底,為的肯定是權勢與富貴,劉壽就是現在登上太子位了,大王姬要是生了兒子,後宮中照樣能再起風雲。

劉徹眼中頓時就閃過了一絲煞氣,他低聲說,「是啊,還是等王夫人的孩子出生了再說吧。」

這話裡隱隱帶的那份應許,那份殺意針對的是誰,陳嬌自然不會不懂。

就算形容間透著慵懶和厭倦,就算她還是顯得比從前要憔悴得多了,但陳嬌到底還是被劉徹這話給取悅到了——她動彈了一下,又握住了劉徹的手,力道大得甚至把劉徹握得有一點生疼。

「這件事,你不要透露出一星半點來。」她低聲說。「我知道你,阿徹,你不想後宮生事,我也不想後宮多事……我……我已經很累了。」

劉徹心如刀割,他深深地望著陳嬌——到了這種時候,她還在為自己著想。

「在母后跟前,你就當作什麼都不知道吧。」陳嬌說,「要是她問起來椒房殿的事,你就說我這幾天都在為竇嬰的事求你好了。」

劉徹心中一動,眼神才深沉下來,陳嬌緊跟著又說,「灌夫、竇嬰的事,我不想再管了,我從一開始就沒想著說什麼。我早就說過,前朝的事我不懂,我不管,我也不想去管。跟著你,一世富貴我跑不掉,別的事我還能求什麼?對不起外祖母就對不起外祖母吧,竇氏也不能靠著我一輩子……」

她的語氣漸漸有些著急,呼吸也越來越重,忽然間又撲到了自己的膝蓋上,抽動著雙肩低聲說,「我就是不明白,我從來都沒想著要爭!可為什麼還不放過我,為什麼從不放過我!」

劉徹幾乎是不自覺地又抱住了陳嬌,他輕輕地吻著陳嬌頭頂的發漩,眼眶居然泛了紅。在這一刻,正因為他不能也不會為陳嬌將這件事鬧大,愧疚感作祟,他對陳嬌的絕望,幾乎是感同身受。

「你別擔心。」他輕聲說,輕輕地、細碎地吻著陳嬌的耳廓。「他們對你不好,我對你好,你放心,嬌嬌,我一定對你好。灌夫、竇嬰的事,我心裡有數的!」

陳嬌卻又還是搖了搖頭。

「算了。」她疲憊地說,「我是真的累了,你順著武安侯的心意辦吧……這一招不成,他們始終還是會出下一招的,把魏其侯逼死了,他們還有什麼能逼的?恐怕也就只能稍停了吧!」

劉徹都給氣樂了:「他是天子我是天子?你放心,這件事雖然要顧忌大家的面子,但我也還是會辦得漂漂亮亮的,讓母后挑不出一點毛病!」

他又摟緊了陳嬌,在她耳邊低聲說,「你先住在清涼殿裡,等這件事過去了,我們換個地方住,以後皇后寢宮就不設在椒房殿,椒房無子,我們才不住呢!我請李仙人為你做法祈福,不到一年半載,你精神回覆過來,就有孩子了。是男孩最好,是女孩也無妨……好,不立太子就不立太子,免得生了男孩還要為難……」

陳嬌伏在他懷裡,就像是一隻受了驚的兔子一樣,她細細地顫抖著,被劉徹密密麻麻的吻終於安撫了下來,最終居然就伏在劉徹懷中,香甜地睡了過去。

劉徹看著她的睡臉,不知為什麼,卻是一夜無眠。

又過了幾天,灌夫的罪名終於出來了:論罪當斬。魏其侯進宮面聖,願用自己的侯爵贖灌夫其罪,其時劉徹正在清涼殿處事,他安慰竇嬰,「不要緊,這件事還是大家一起廷議,廷議出來怎麼辦,就怎麼辦。」

灌夫的那些不法事,田蚡也都不是沒有做過,竇嬰最怕的就是劉徹被田蚡逼得讓了步,私底下把灌夫定了罪,那就不好挽回了。現在可以廷議,已經是意外之喜。

這一次廷議規模就很盛大,兩千石以上的高官,凡是有份管轄到這案子的全都出席不說,劉徹還特別命人出宮請了幾個德高望重的列侯,譬如說前丞相許昌,和從前的御史大夫莊青翟。

眾人各執一詞,辯論得也很激烈,不過除了田蚡的死黨,大家也都有些兔死狐悲的心理。就說灌夫有罪的,也沒有人覺得他應該被定為死罪。

就是田蚡的死黨韓安國發言都很謹慎。「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馳入不測之吳軍,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此天下壯士,非有大惡,爭杯酒,不足引他過以誅……魏其侯這話,說得是很有道理的。」

韓安國這麼一說,大家倒不敢開口了,田蚡當時就氣得變了臉色。

劉徹卻不禁欣賞地望了韓安國一眼,微微露出一笑。

他正要說話,又有黃門在外通報,進得殿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劉徹的臉色就變了,他沉默有頃,才生硬地說。「到吃午飯的時候了,今天宮中賞飯,大家先各自用膳吧!朕去去就來。」

陳嬌在清涼殿的屏風後頭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她舉起袖子,掩去了唇邊禁不住的一個微笑。

不過,這微笑也就是轉瞬即逝,片刻後,她又已經是一臉的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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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生隙

母子之間這頓午飯吃得特別沉默。

這特別的沉默,當然說的是劉徹,不是王太后——王太后把劉徹叫進長信殿裡來,就是要趕在廷議結束之前,最後再向劉徹施加一道壓力的。要不然,等廷議結果出來了再改,就是太后威嚴,也難免有弄權的嫌疑。

這一頓飯她吃得很少,才吃了幾口飯就吃不下了,看到劉徹裝聾作啞,太后心裡也不是沒有火氣的。

這幾天正是朝廷裡爭論得最激烈的時候,本來事情都要定了。忽然間把陳嬌搬遷到清涼殿寸步不離,那些大臣當著陳嬌的面,好意思說灌夫的不是?局勢竟隱約有了再翻覆過來的意思。王太后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件事要是劉徹一開始就站在竇嬰這邊,她也就算了,但要因為陳嬌的意思翻盤,她以後還怎麼在後宮過日子?

「我人還沒死呢!」她一氣就又咳嗽了起來,聲調嘶啞而高亢,「別人就作踐起我弟弟來了。等到我死了,王家怕不要成了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了?你也就像個石頭人一樣,連句話都不肯說!今天是你還在呢,大家就還向著田蚡一點兒,隨聲附和你的意思。等你不在了,你看這群人有沒有一個是可以託付朝事的!」

太后這話平時不要緊,如今在這敏感的時候,說著生死的事,劉徹不免就要有一點不快了。天子從來都是最怕死的,他雖然還年輕,但也已經開始祈求長生了。

自己年紀到了,說著『我要死』,倒也是人之常情,劉徹的年紀還輕著呢,有當親媽的咒自己兒子早死的嗎?

為了田家、王家,太后真是什麼事幹不出來。帝王嫡子,那是社稷的根本,從商周以降,沒有嫡子就被視作不祥的徵兆……看不慣陳嬌可以,想和陳氏爭權,劉徹也不是不明白太后的心思,但十年巫蠱,自己故作不知也就罷了,還一次次地在天子跟前提起陳嬌的生育問題。

這份心機,就算是親兒子,都禁不住要嫌她刻毒了。

人都是比出來的,劉徹自己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為了朝廷大事,他不是沒有做過陰謀安排,也不是沒有犧牲過人命。但天下都是他的了,他所作的一切,自然也都是為了天下。他要將權力牢牢握在手心,也不是為了讓天下人供自己淫樂,他是要為天下做一番大事業的。

王太后呢?為的卻是把陳家、竇氏徹底踩到腳底下,把蓮花一樣純潔無辜,連賈姬的命都舍不得要的陳嬌給徹底摧殘得殘花敗柳了,自己還要作出乾乾淨淨的樣子來,若無其事地惋惜著『椒房無子』。為了一己私慾作這樣的事……如果這是當年先帝還在的時候,只怕她的下場,是要比栗姬更慘。栗姬說到底也就是得罪了竇太主,又不肯順著天子的話,討天子的歡心。和這樣主動巫蠱、主動要挾君王去為難一個德高望重的列侯,一個曾有大功於國的老將軍比,她的一點罪過,又算得了什麼呢?

見劉徹還不說話,王太后也豁出去了。

「你是不是想把我氣死,你就開心了?」她索性把飯碗擱到一邊,擺出了市井間老母親蠻不講理的勁頭來,和天子胡攪蠻纏,「我不管灌夫有錯沒有,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不掉腦袋,你讓田蚡還有什麼臉面在朝野間立足?你舅舅要下了台,按他那個跋扈的性子,他的日子只怕比現在的魏其侯還難過得多!」

王太后最不應該,就是太想著一碗水端平,總是想把田蚡拉拔到竇嬰的高度。卻沒想到即使是竇嬰,那也是受過天子和太后的敲打,在相位上時,也還未曾敢如田蚡一般跋扈的。

外戚有這個能力封侯拜相,天子也樂得用你來抗衡列侯勢力,但沒有這份能力,只會給天子帶來麻煩,還要爬在天子頭上拉屎拉尿。現在劉徹連姿態都做出來了,太后還裝聾作啞,不依不饒地逼著劉徹……

就是脾氣再好的人,也都有一條不能被跨越的底線,親生母子之間,也依然有一條叫做權力的底線,是決不能踰越的。劉徹已經和別人分享了太久帝王權威,好容易把太皇太后等死了,要再來一個什麼事都要伸伸手為田蚡撐腰的皇太后,他還消受得起?

天子心念電轉之間,已經下了決定,忽然間,所有感情又在從他心底褪去,他不再是劉徹,他現在是一個純粹的皇帝,一個為權力喂養,為權力所迷醉的權力動物了。他在心底掂量著局勢,權衡著這複雜的天秤,他終於下了決定:外戚、列侯、諸侯王這三駕馬車,曾經是勢均力敵不錯,但現在外戚這一邊的力量,也已經有點太大了!

魏其侯也好,武安侯也罷,都代表了幾十年積累下來的宗族勢力,這群人已經不再是新貴外戚,頻繁和列侯聯姻之餘,也隱隱而有了老牌列侯的樣子了。

是該要打打外戚們的氣焰了!手都伸到宮廷裡來了,這群新貴暴發戶——真是不懂得規矩!

劉徹就不動聲色地看了王太后一眼,他作出退讓的樣子來,低聲說,「都是宗室外家,這才要辯論一番,不然,要說灌夫有沒有犯罪呢,也就是一個獄吏的活計。」

王太后頓時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查灌夫不扯竇嬰,也不扯田蚡,那灌夫的死罪,還逃脫得了嗎?

竇嬰畢竟是已經下台的丞相,在這件事上,天子到底還是選擇了保存台上人的面子。

#

這件事也就定下了基調,沒有幾天,劉徹就從身邊的侍中裡挑選了兩個遠方來的青年才俊,負責調查灌夫的罪名。

「要秉持公心,不要牽扯他人,就事論事,灌夫究竟做了什麼事,報上來就是了。」他這樣囑咐,誰還聽不懂裡頭的意思?當時服侍在一邊的東方曼倩就已經露出了嘆息之色:姑且不論誰是誰非,田蚡的驕人氣焰,也的確是太沒有丞相的氣度,太招人反感了。

陳嬌看在眼裡,倒覺得東方朔這個人頗有幾分敏捷,不像是劉徹目中那個只能解悶,沒有辦事才能的佞臣。

不過,在現在這種節骨眼上,她當然也不會多說什麼:越是聰明人,只怕現在越恨不得離陳家遠遠的。少了竇嬰這株大樹,竇氏的消散就在眼前不說,就是陳家,誰又能說不會被影響到呢?

陳嬌雖然還帶著兩個孩子住在清涼殿裡,但已經絕口不過問政務,她開始一心準備翻修椒房殿的事,王太后心情大好——這件事反正也是劉徹自己的少府出錢啊,她也就不多說什麼了。反而很有對陳嬌示好的意思,三天兩頭讓陳嬌帶著孫子孫女過去,和她商量大王姬的孩子出生後,該起什麼名字,上哪裡祭祀。劉徹也在一邊作陪了幾次,見陳嬌雖不說言笑晏晏,但也看不出什麼異狀,他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事到如今,巫蠱的事情是摀不住也要摀住了,哪怕鬧出一點風聲來,對太后不利,對陳嬌其實也更不利。朝中人誰不是牆頭草?以無子廢后,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現在陳家又受竇嬰倒台的連累,牆倒眾人推,再爆一個壞消息出來,真是誰都要爬到陳嬌頭上拉屎拉尿了。

他對陳嬌的態度當然只有比從前更親暱,大王姬胎動當天,消息報到清涼殿的時候,劉徹甚至連門都懶得出,就讓底下人,「生完了是男是女,讓我知道也就是了!」

陳嬌想到漪蘭殿探望,也被劉徹止住,「大冷天,你就不要出門了。」

不過,令王太后大為失望的是,大王姬雖然生育得很順利,但落地的卻是個女兒。

陳嬌卻覺得大王姬的命著實不錯:她要是生一個兒子,按劉徹現在對她的補償心理,能不能保得住命,都是難說的事。

時日過得很快,灌夫很快就被砍頭棄市,灌家徹底覆滅,而魏其侯也沒有再挺多久,又鬧出了些風風雨雨,到底還是含恨而逝。一時間,田蚡的風頭,竟是無人能比,這一年王太后的壽筵上,他滿面春風,特地來找劉徹敬酒。

「賀皇后平安康健。」敬完了劉徹,又來敬陳嬌,笑得恨不得連後槽牙都露出來,得意之情,自然是溢於言表。「多子多福!」

陳嬌不禁秀眉微蹙,看了劉徹一眼,又垂下頭去。

她微微一笑,低聲說,「武安侯多禮了。」

劉徹亦早已經怒火中燒。

已經贏得不能再贏了,難道還要痛打落水狗,踩陳嬌的痛處,只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成就?

他看了自己的舅舅一眼,這眼神中似乎也帶了絲絲寒意,使得田蚡亦不禁怔了一怔。

不過,當他沖劉徹拋去一眼時,看到的又再只是那個溫和沉穩的外甥,劉徹甚至還對他舉了舉酒爵,田蚡便也就不以為意,去尋王夫人敬酒了。

陳嬌目送他背影離去,目光也有了幾分迷離,她看了看遠處的王太后,又看了看劉徹,劉徹便對她微微一笑,握住了陳嬌春筍一樣潔白的手指。

後三月,田蚡急患失心瘋,竟無人能治,終於驚懼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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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心結

消息傳到後宮時,連楚服都嘆息。「可惜魏其侯沒能挺到這一天。」

竇嬰要是不死,田蚡會不會得這個失心瘋,也真的是很難說的事。楚服雖然精明能幹,但地位所限,很多時候,她看劉徹還是沒有陳嬌看得透徹。

「也算是英年早逝了。」大長公主幸災樂禍的態度就很明顯,「雖說是和魏其侯一個年紀,但看他雄心勃勃的樣子,還以為他能夠多風光一段時候呢。」

陳嬌不免微微蹙起眉頭,輕聲細語,「母親,還是要謹言慎行。」

椒房殿現在就不比別處了,這一次翻修是少府出錢,自然也就是少府出人出力,陳嬌可沒有多少自己人在少府做事。經過這一番修葺,殿裡的機關很可能全部換了新,借由竇太后的指點,我從前為陳嬌所瞭如指掌的地方,如今還是要多花一點心機去重新熟悉的。——劉徹雖然信重她,但沒有一個皇帝不是多疑的,換作陳嬌是他,說不定也會藉機設一點機關,俾可隨時掌握椒房殿裡的密語。

大長公主也不是不懂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她左右一看,有幾分後悔,卻也有幾分大大咧咧。「本來就是!就衝他得意時候的那副嘴臉,我就是看不上他!」

「死者為大嘛。」陳嬌怡然道,「武安侯英年早逝,的確是夠讓人惋惜的了。我們私底下也不要隨意議論,免得傳揚出去,那就不大好了。」

楚服頓時唯唯不說,就是大長公主,自然也要聽陳嬌的吩咐。

雖然份屬母女,大長公主更是聲名赫赫的竇太主,但事到如今,陳家、竇氏的掌舵者,也是非陳嬌莫屬了。

兩母女用過了點心,大長公主又和陳嬌一道進後花園散步,兩個人在花木扶疏的小花園裡隨意賞鑑草木,大長公主走了一段,頗有幾分疲憊,就在迴廊邊靠著坐了下來,和陳嬌閒話。

「讓魏其侯就這麼去了,也真是可惜。」大長公主也不是沒有感慨的,「竇氏現在除了兩個列侯之外,餘下族人也和陌上百姓沒有什麼差別了,富貴也就這麼幾十年,便跟著煙消雲散。」

言下之意,也不是沒有埋怨:以陳嬌如今的聖寵,只要她肯開口,保住魏其侯的性命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偏偏她就是不肯開這個口,從一開始就坐視魏其侯失勢,甚至是主動從中推了一把。如今倒好,陳家沒有人才,而竇氏最拿的出手的人才,也已經長眠在九尺黃泉之中了。

「能落得這個下場,已經不錯了。」陳嬌望著眼前肥沃的泥土,心不在焉地說。「保竇氏,那也是要抓大放小,兩三百個族人一世榮華富貴,我是保不下來的,我哪有那麼大的能耐……」

「可竇嬰你總是保得下來的吧?」大長公主到底還是忍不住挑明了。「我就是奇怪,他現在不起復,留著也總是面旗幟在,平定七國之亂的功臣!就是對國家都是好事,現在各地的諸侯王,蠢蠢欲動的也有不少了呢!」

「魏其侯不死,你以為阿徹就會出手嗎?」

園林無人,十分幽靜,母女倆也可以難得地說些心裡話。陳嬌垂下眼簾,表情一片冰一樣的沉靜。「您還看不懂嗎?按阿徹的脾氣,受了祖母六年轄制,他是不可能再容許外戚干涉相權了。以魏其侯的威望,一旦起復,不是丞相之位,也不配他的地位。留著他就要留著田蚡以備制衡……這些只會在朝堂上弄權的外戚,以後是再不可能得到阿徹的寵幸了。」

她低沉地說。「要掃就要一把掃清,要把武安侯掃出局,就要捨得魏其侯這枚棄子。阿母,朝堂大事,可容不得婦人之仁。」

「我這怎麼又算是婦人之仁了。」大長公主更納悶了。「魏其侯去了也就去了,這個老腦筋,你當我真喜歡他?當時廢太子的時候,他不知道給我們添了多少麻煩——我這不是著急嗎?這舊人去了,家裡又沒有人才,日後在朝堂中連個為阿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這巫蠱的事——」

提到這件事,她本來已經很輕的聲音就更輕了,恨不得湊到陳嬌耳朵裡。「這巫蠱的事,又是把雙刃劍。現在阿徹心裡倒是不疑心是你命中無子了,可按他性子,他也得想著,這萬一你要是被詛咒得一輩子都不能生了呢?現在你們情深愛重的倒是還好,要是他之後變了心,寵了個能生養的女人。——兄弟再有力一點,朝堂間有了廢后的聲音,到時候,可就沒有多少人會為你說話了!」

陳嬌不禁微微莞爾。

大王姬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倒是真出乎陳嬌意料。這一世因為她的不同,命運似乎也的確有了不一樣,本來,要是個皇子,這一場戲將會更加精彩。

「您就放心吧。」她還是那麼淡然自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舊外戚沒下台,又哪有空間給新外戚表現呢?」

「你是說——」大長公主不禁狐疑地拖長了調子。

陳嬌便撫弄著一朵嬌豔的牡丹花,她問,「韓王孫雖然還沒從邊塞回來,但也是不時有些小勝,怎麼樣,十三妹一家人對這門親事,漸漸也熱心起來了吧?」

大長公主神色一動,她沉思片刻,搖了搖頭,「韓嫣雖然也和我們沾親帶故,但他的資質,我看也就是如此了。一個將軍是跑不掉的,但要做出魏其侯當年的功績,恐怕沒那麼容易。」

陳嬌嘖了一聲,她擇下牡丹花,在手中隨意地來迴旋轉。

「我又沒說她——衛青的婚事,您說得如何了?人家眼下才被提拔成太中大夫,很得阿徹的歡心……沒準來年出征匈奴,回來就是個萬戶侯了。我們家哪個姑娘有幸能嫁給他,那也就是侯夫人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夢話!」大長公主笑罵了一聲,「你十五妹長得不好看,心就沒那麼大了。相看過衛青,本人也願意,衛家感恩戴德的,倒覺得衛青配不上她。我說沒這回事!怎麼都是阿寧的舅舅……現在正在議婚期呢!」

現在成婚,要是衛青動作快點,出征前都可以抱娃娃了。

陳嬌便將牡丹花別到了大長公主衣襟上,她徐徐起身,在陽光下靜靜地微笑起來。

「真是牆裡開花牆外香。」她說。「在花園裡居然聞不到!其實牡丹花的香氣,足足可以從這裡傳到長樂宮呢。」

#

王太后就聞到了未央宮裡傳出來的香氣。

田蚡的死也實在是太離奇了一點,離奇到太后不可能不去多想,她是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心驚,越想越覺得這也實在是不像劉徹的作風。

要是從前,老人家就是再生氣,她現在還有什麼能力去追查?這想頭也就僅僅是想頭而已。

可就在這時候,一陣風吹,吹來了不知何處的牡丹花香。太后的猜想得到證實,她就不能不生氣,不能不憤怒了。

「田蚡再怎麼說,也是他親舅舅!」她氣得咳嗽連連,在病榻上對平陽長公主抱怨。「是跋扈了一點,可他要不喜歡,不能撤他的職?不能削他的封地?他要這樣走絕?」

可要是有太后在此,劉徹又怎麼能順順當當地削了田蚡的權位?

長公主和太后不同,她的榮華富貴,還是要靠弟弟的歡心。比不得皇太后,劉徹高興不高興,那也都是高高在上的一國之母。她見事,就難免要多偏心劉徹三分,比太后更能體貼劉徹的難處。

「舅舅也實在是太跋扈了一點。」平陽長公主就輕聲說。「千不該萬不該,灌夫的事,他不該把阿徹逼得那麼狠的。」

其實這麼說,還是在婉轉提醒皇太后:田蚡有此下場,還是因為太后干政,逼殺重臣。這已經有削弱皇帝權威的嫌疑了,不管太后本心是否如此,但以天子心地,不猜疑母親,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太后有往年的竇太后那樣強勢,否則現在想的就該是如何修補和天子的關係了。

不要以為母子之間的關係不需要維護,若真如此,先帝去世前幾年,竇太后和先帝的關係會那麼不咸不淡的?老人家也就是在立儲的事上說了幾句話,還沒逼天子殺過功臣呢。

皇太后又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田蚡畢竟是她弟弟,她也畢竟是劉徹的母親,要讓她再做小伏低地去和兒子和好,她也還真低不下這個頭。

「就為了這件事,他也實在是太狠心了點。」她嘆了口氣,語氣到底還是軟了下來。「就看你弟弟還念不唸著我這個母親,想不想著給我一個解釋了!」

卻沒想到劉徹根本就沒想過給太后一個解釋。

一旦要給解釋,就必定是要扯出巫蠱的事的,翻修椒房殿,填平密室,本身就已經是個夠明顯的提醒了,太后卻還是裝聾作啞、一聲不出。他等了三個多月,都沒有等來太后的解釋。

母親是他骨肉,這被巫蠱而詛咒而亡的,那可能的若干個嫡出子女,也是他的骨肉吧?就因為是至親,劉徹才越等越氣,他來視疾的時候,乾脆還就帶上了陳嬌,陳嬌要推辭都不許:「你是皇后,是她嫡親的兒媳婦,你去看她,母后有什麼不高興的?」

陳嬌就只好無奈地跟在劉徹身後,趴在地上給王太后行了禮。

她又直起身來,看著王太后吃驚地、憤怒地看著劉徹,而劉徹溫柔地、孝順地直起脊背,向侍女過問太后的起居。

雖然他衝著宮人說話,可臉卻還是衝著太后,母子兩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雖然表情不同,可兩雙眼卻都是冰冷的。

陳嬌於是又舉起袖子,遮住臉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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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不肖

一轉眼就又過了半年。宮中無日月,前朝朝事此起彼伏,劉徹忙得不可開交,後宮中就顯得更清靜了。

這小半年來宮中倒是有兩樁喜訊:除了生育了一女的王夫人之外,後宮中又有兩個女人有了身孕,陳嬌自然也不會小氣,還是宮人的就抬舉為美人,已經是美人的就等到生育後再說,劉徹對此也沒有二話。他新換的這個丞相實在是不大頂用,雖然是列侯出身,但庸碌無才難以服人,劉徹難免就要花更多心思去□他的百官們了。

這也是他最熱衷的新遊戲,美色什麼時候沒有?對於一個剛親政不久的帝王來說,這幾年正是他最勤政的時期,後宮裡的事,能夠在他心底佔上一角,已經相當不錯了。

其實本來這個丞相能更能幹一點的,田蚡去世之後,劉徹倒是想用韓安國來著,可韓安國不知怎麼回事,一天深夜回家,居然從車上掉下去,又被馬踐踏,摔成了重傷,現在只能在家養傷以待復出。這件事倒是搞得劉徹和韓安國兩個人都很鬱悶,也都很納悶。

陳嬌倒是要比他多收到一點風聲:灌夫雖死,可也不是沒有他平時豢養的死士養精蓄銳,想要為他報仇。田蚡還是去得快了一點,韓安國算是受到了池魚之殃。

不過,她也懶得在這種事上花費心機,得了閒,也就是帶著孫子孫女到長信殿裡問問好,卻也懶得多搭理王太后,照個面就回未央宮裡,連話都懶得多說。

王太后自己也氣得不輕,足足三四個月都不肯見劉徹,母子倆等閒不吵架,一吵架就吵得平陽長公主來求陳嬌,「你說話,阿徹是最聽得進去的,和母親鬧成這個樣子,豈不是貽笑大方?史書裡寫出來都不體面!」

陳嬌就不信她自己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她看了平陽長公主一眼,愛莫能助,「這件事,我也是兩眼一抹黑,和大姐說實話吧,我連阿徹和母后是為了什麼吵架,其實都鬧不明白。」

是真鬧不明白還是假鬧不明白,平陽長公主心裡也不是沒數,她看了陳嬌一眼,見陳嬌安安詳詳,連唇邊的笑意都沒變,不禁就嘆了口氣。

兩家外戚相爭,到最後誰都沒能討好。阿徹用田蚡為刀除掉了竇氏,再自己出手乾淨利落地處掉了田蚡。現在他倒是大權在握了,可陳嬌私底下怕不是要恨死田蚡,怕他死得不夠早。指望她為這件事在母子之間說和,也實在是天真了一點。

「也真是親生母子。」不免和陳嬌發牢騷。「生氣起來都是一副德性,什麼大事,能讓母子之間到這個地步?」

雖說當權者一般是不把人命放在心裡的,可這條人命,的確是夠份量的了田蚡怎麼說是王太后的親弟弟,這對母子之間就算最終能恢復到相安無事,但也終究不可能和氣如初。尤其在朝事,在椒房殿的事上,王太后是再也沒有了開口的身份,恐怕也沒有了開口的興趣。

陳嬌擺了擺手,連和平陽長公主應酬的心思都消失,「母后身子也不大好了,阿徹就是生氣能氣多久?想來過上幾年,也就氣平了。」

按太后的身子,能活到幾年後都是問題,陳嬌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

平陽長公主不禁有幾分惱怒,可這惱怒卻不敢現到面上來:她們這些做大姑子的,也就是看著男主人的臉色做人,陳嬌不得寵,那就敢擺大姑子的架子,如今陳嬌這麼得寵,劉徹眼看著又把太后給供起來放到一邊去了,朝事是一句都不肯多聽,她還敢給陳嬌臉色看?簡直是找死。

也就只好小心地和陳嬌應酬,又說起了衛家的親事。「衛家這兩兄弟,從前在府裡當騎奴的時候,只覺得人很謹慎老實。沒想到命就是命,如今有了功名不說,還特別得到陛下的喜歡。兩兄弟在軍事上又有天分,聽說兵書都讀得不錯,現在又娶了你們陳家女,不到十年,說不定連個侯爵都能掙出來呢!」

陳嬌笑著說,「那也是因為小公主的面子,阿徹這是疼女兒,我呢也就順水推舟了,衛女去世前還求我照顧衛家人,我也不好有始無終。索性終身大事幫著操辦了,讓他們成家立業,小公主長大後也和我親一點。」

說起來,劉寧今年也都兩三歲,會叫阿爹、阿娘了。平陽長公主看到她,也不禁抱起來親一親,開玩笑一樣地說,「我是越看越喜歡!將來長大了,許配給我們家曹襄算了,也是親上加親,大家就更顯得親近了。」

就是親生母女,也沒有站在一起一輩子的道理。王太后如今失勢得也太過分了一點,本身又老病。將來去世之後,長公主如何維持在劉徹心中的熱度,就要憑著他身邊的女人為自己多說幾句好話了。這麼多年之後,這個倨傲的大姑子到底還是服了軟——這是藉著這門親事,和陳嬌求和,也尋求結盟來了。

陳嬌忽然間也有幾分感慨:她像是順著一條和過去極為相似的道路行走,風景有時候不同了,可大部分時候,卻又還是全然一樣。似乎劉徹身邊的女人是誰也好,很多事的發生,都不會受到這一點改變的影響。

「這種事,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她前後掂量了一番,便欲揚先抑,見長公主的臉色暗淡下來,才笑,「不過要是阿徹點了頭,我自然也沒二話的,能嫁進姑姑府裡,是她的福氣。」

平陽長公主一下又驚又喜,不禁失笑:「你這阿嬌,和我也開玩笑。」

兩姑嫂相視一笑,不論是長公主還是陳嬌,神色似乎都要比從前更親密得多了。

#

衛青成親前一個月,陳嬌賞賜了一批金銀珠寶到她堂妹家裡,又把她的十七妹接到宮中說話。

「衛家雖然現在門第似乎低微,但怎麼說都是小公主的舅舅。」她和十七妹對著品槐花蜜漿,「將來有了功勞,肯定是能夠往上走的,我看衛青這個人就很好,生得漂亮,為人謹慎而又有才幹,將來前途無可限量。不要心存埋怨,到了衛家,好好和他過日子,你一世富貴是可期的。」

按陳家現在的地位,十七姑娘嫁給衛青,是有點低就了。不過,天下也不是個個女子都是陳嬌,會挑選十七姑娘,自然是因為她秉性溫順,很好拿捏。陳家族女對陳嬌的安排,自然也不可能有什麼異議。

「一定不給陳家丟臉。」十七姑娘恭謹地應了下來,又看了陳嬌一眼,欲言又止。

陳嬌不禁微微皺眉,「怎麼,有話就說,和姐姐你還怕什麼?」

十七姑娘就吃吃艾艾地說,「是您御賜的首飾,被隆慮侯看見,隨手抓走了一把,不意其中有一支步搖,是婚禮上的首飾,缺不得的,倉促間也不知去何處置辦……」

陳蹻還真是壞出花樣來了,家裡難道缺他的錢花?連這種小便宜都要佔,他還有沒有分寸了他!

陳嬌難得生氣,她嗯了一聲,不動聲色,送走了十七姑娘,回頭就叫桑弘羊來說話。「你老實把陳季須和陳蹻這兩個不要臉的東西幹的好事和我說一說!」

桑弘羊這個人沒有別的好處,消息是一直很靈通,也一直很懂得看人的臉色。見陳嬌臉色不好,他哪裡還敢隱瞞,忙跪下來一五一十地說了許多陳嬌一點點都不知道的事,很多事,連聲音都聽得咂舌,「這也實在是太荒唐了。」

陳嬌氣得渾身發抖,把桑弘羊打發出去,自己坐在椒房殿角落裡發呆,連劉徹進來了都沒搭理。劉徹還奇怪,「誰惹你生氣了?一臉咬牙切齒的!」

下一瞬又有點尷尬,不過還是問出口了,「是母后那邊——」

要不是怒火中燒,陳嬌簡直要被他逗得暗笑起來,不過這一會她也沒心思顧及這個了,一咬牙下定主意,回過身央求劉徹,「阿徹,借你的羽林軍使使好不好?」

借劉徹的貼身衛隊,這可就不是開玩笑的了。陳嬌忽然提出這個膽大包天的離奇要求,倒是一下就激起了劉徹的興趣,他蹲坐到陳嬌身邊,捏了捏她的下巴,和陳嬌開玩笑,「幹嘛,你要篡我的位啊?」

陳嬌白了他一眼,抬高了聲音,「我要抓兩個賊!」

想了想,又說,「算了,現在抓來,沒有真憑實據,按那兩個廢物的性格,肯定又是矢口否認。到時候在母親跟前,反倒是我理虧。你先答應了我,改天等我人證物證集齊了,我再問你借。」

原來是因為她那兩個哥哥。

雖說不成器,但也是外戚,太囂張了,和現在劉徹需要的低調就有些不合適了……

劉徹自作多情,還感動得很,摟住陳嬌好聲好氣安慰了一會,行動卻很配合,還主動說,「我把繡衣御史借兩個給你?」

不到半個月,就送來了一車罪證,還是人證物證俱全,陳嬌越看越氣,派人到清涼殿給劉徹傳話,「是陛下出手的時候了!」

想了想,又吩咐楚服,「去把衛青叫到椒房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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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4:48:51 |只看該作者
79 衛青

衛青走進椒房殿的時候,就看到堂邑侯世子和隆慮侯兩個天潢貴胄露出了雪白色的中單,趴在宮中行刑專用的草墊子上,哭爹喊娘地受著宮人們的板子。

這兩個不可一世的大少爺,在長安城裡從來都是橫行霸道,尤其衛青又是他們的舊家奴,就算現在已經有了官身,見到陳家兄弟,他還是要擺出恭謹的態度,行奴婢禮。陳季須和陳蹻受之不疑之餘,對他倒也還算不上太粗魯,至少按這兩兄弟的作風來說。他們已經算是欣賞衛青的了。

衛青就不得不擺出了一張又遺憾又惶恐的臉,儘量快速地從中庭傳過,在廊下行禮,朗聲自報家門,「衛青奉召入覲,叨擾娘娘。」

雖然皇帝后宮,這幾年來戒備漸漸森嚴,尤其是宮妃、宮女子聚居的永巷一片地方,幾乎已經成為侍中們眼中的傳說了:除非是和韓嫣、韓說又或者是李延年一樣受寵到了極致的佞幸孌寵,要不然根本就是閹人——不然,他們都是沒有資格被陛下帶著到後宮裡去過夜的。

但椒房殿就不一樣了,衛青這幾年來,每個月還能進來一次看望小公主,雖然皇后往往在此時去到清涼殿裡。但也有那麼幾次,帝后都在椒房殿中,他和陳嬌也不算是不熟悉,更明白陳嬌對衛家的深恩與厚望,以及對自己兄弟的仔細栽培。

說起來,他是要比陳嬌夫妻都小了三四歲,陳嬌今年二十六歲,正處在一個女人最美麗的幾年裡,而衛青今年才二十二歲,連老婆都還沒娶,對住孩子都七八歲的陳嬌,他總覺得自己特別幼小青澀,好像一舉一動,都有做錯的可能。恨不得能夠將時間放慢,每說一句話都斟酌三分,免得自己在皇后眼裡,也就是個一眼就能看透,可以被隨手拋棄的簡單外戚。

不過,到眼下為止,皇后似乎都還和陛下一眼,很看重他的能力,也有栽培他的意思。衛青只是不懂:皇帝提拔他,那是因為椒房有力,也因為他的才華。可皇后在他們衛家還是一介奴僕的時候,就聘請老師來教他們兄弟讀書寫字。年紀長大後,又以兵法教導。現如今還一手促成了陳家和衛家的聯姻,將衛家拉拔到了如今的地位,為的,該不就是只給小公主的一點情面吧?

聰明人就是這樣,在政治這種事上,簡簡單單的情分兩個字,不過是一種笑話。真要顧念情分,竇嬰、灌夫的下場就不會如此淒涼,田蚡就不會死得這麼蹊蹺,韓安國就不會突然落馬了。

真正的聰明人好比衛青,其實是很怕陳嬌的。大家都看到田蚡下場的時候,他看到的是陳嬌分明有機會保住竇嬰,卻由得魏其侯抑鬱病亡,竇氏一門大露頹勢。而她自己呢?還不是安坐在椒房殿中,陛下言談間提到陳嬌,愛重之色越濃......

就算得不到一語內幕,衛青也足夠熟悉竇太主,足夠熟稔到作出自己的判斷:這個安閒穩重、寒冷嬌豔的皇后,恐怕才是陳家背後那隻隱形的推手,椒房殿看似在太后的壓制下風雨飄搖,全因為太后有爭權之心受了冷落,才屢屢得到天子的重視和提拔,其實這麼些年來榮寵不衰,細細尋思,其中心跡竟是精微得讓人大生恐懼。

如果是竇太主看重衛家,除了心生感念之外,衛青也不會有別的想法。可竇太主幾次露出,衛家得到的超凡待遇,全出自皇后上意,這就容不得他戰戰兢兢,更加小心了。這一次皇后在兩位兄長受罰的時候叫他進椒房殿,一路上他已經思忖了幾次其中用意——不過,一如往常,除非皇后娘娘自己說破,否則又有誰看得透她的心機呢?

「進來吧。」皇后似乎人就坐在窗邊,聲音居然來得很近,只隔了一層竹簾。衛青立即收斂了心緒,唯恐被皇后看出一點端倪,他脫去鞋子,換上了椒房殿特製的絲履,甚至連腳步都跟著放輕了幾分,小心翼翼地進了內殿,又五體投地,給陳嬌行過了大禮。

陳嬌果然正屈膝坐在窗邊的軟榻上,雖然是日常起居小睡的器具。但坐姿也很端正。見到衛青進來。她輕輕點了點頭,又命身邊從人,「去把小公主抱過來,給舅舅看看。」

衛青在世的兩個姐姐都已經婚配,小外甥霍去病今年都七八歲了,和太子倒是年紀相當,對姐妹的孩子,他自然不陌生。但衛家全家上下最看重的外孫女,肯定還是劉寧。見到劉寧一身錦繡,被乳母從偏殿抱進了,他面上頓時露出一個笑容,真心地謝陳嬌。「娘娘痛愛小公主,真令我等銘感五內。」

劉寧見到舅舅,也是早就露出了一臉燦然的笑,她撲到舅舅懷裡,同衛青玩耍了片刻,陳嬌就笑著說,「好了,到你用點心的時候了,下去吃點心吧!」

劉寧性子隨娘,馴善隨和,雖然捨不得衛青,但一步三回顧之間,還是乖乖地被乳母牽了下去,陳嬌笑著看她走遠,才和衛青感慨。「人這一輩子,其實榮華富貴也算不了什麼,就是富有天下,也就只是住在這樣一間屋子裡,一頓飯也不能多吃幾碗。追求功名利祿,其實還是為了惠及家人啊。」

衛青心頭一動,一時間也弄不清陳嬌說的到底是劉寧還是陳季須兄弟,他看了陳嬌一眼,只是謹慎地點了點頭,附和道,"娘娘明鑑。"

這個衛青,也實在是太小心了,一句話都恨不得要在喉嚨裡滾三滾再出口,劉徹怎麼就不嫌他悶!

陳嬌轉念一想,又覺得衛青要是不這麼小心,自己也的確無法放下,就不禁微微一笑,又換了一個話題。「婚事就在眼前了,怎麼樣,見到十五妹沒有?這姑娘雖然長得一般,但宜室宜家,是個溫柔大方的閨女,倒沒有我這樣高門貴女的脾氣。」

對這種話,衛青肯定也只能有一個回答。「見過兩次,娘娘說得是,能娶到陳氏女,已經是喜出望外,況且陳家家教,是能信得過的——」

話出了口,又覺得自己在諷刺堂邑侯,不禁不自然地住了口,又流露了忐忑不安的神態來。

陳嬌也覺得好笑,她看了窗外一眼,一時也沒有說話,只是由得陳季須兄弟的鬼哭狼嚎透過窗戶傳進殿內。半晌,忽然又嘆一口氣。

「算了,底下人也不容易。」皇后喃喃地說,又提高了聲音。「叫什麼叫!當我不知道?這樣打,就是再打一百杖也蹭不破一層皮。都不許出聲!打完三十杖,給我跪倒廊下去,我不說話,不許起來!」

就是對一般的宮人,皇后也一向是和氣有加,輕易是不施肉刑的,比起長樂宮那成天往外抬死人的作風來說,未央宮不止一次被稱讚:皇后有當年外祖母的遺風。衛青也沒有想到陳嬌對兩個哥哥居然這麼狠,見陳嬌看他,他便配合地露出了訝色。

「不凶一點,他們根本就不聽話。」陳嬌果然無奈地吐了一口氣,又沖大殿中央的幾子揚了揚下巴。「連陛下都看不過眼了,要不是礙著我的面子,恐怕早就要發作。他們和修成君的那個兒子,簡直是長安三害!犯下的罪行我也就不說了,罄竹難書!可能有什麼辦法?我這裡親自看著讓他們打。這些宮女子也是出工不出力,都害怕轉過頭來太主發火追究......這兩個無賴,是連我都沒有辦法了。」

又向衛青賠罪,「連我賞給十五妹的首飾都敢拿!這一次我是忍不了了,狠狠教訓一次,看能收斂到什麼時候吧。」

衛青只覺得如墜雲霧,似乎對陳嬌的意圖有所領悟,又始終無法吃準,他連忙說了幾句客氣話。便又靜默下來,等著陳嬌的下一步棋。

真不知道這個人在戰場上是如何料敵機先的,反正在宮廷裡,尤其是在自己跟前,永遠都是沉住氣等自己的 行動。陳嬌不禁嘆了口氣,又自我安慰:也就是真正的聰明人,才懂得面對不同的形勢調整作風了,要是自己易地而處,恐怕也能沉得住氣,等上位者發言。

「你們兄弟也二十多歲了!」她說,又換了一個話題。 「也到了建功立業的時候,侍中也好,太中大夫也罷,其實都沒有大意思,也就是汲汲營營,靠著陛下的寵愛混一碗飯吃,沒有文武功勛,高官厚祿,那都是虛的。你看這幾年來多少紅得發紫的侍中一旦觸怒了陛下,一轉眼就沒了性命,可......」

陳嬌的話斷在了口邊,她望著衛青輕輕地一笑,從這個漂亮的年輕人面上,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果然不愧是衛青,朝事他現在還沒有資格入局,但已經看得懂了。陳嬌這句話,說的是田蚡,是竇嬰,也是歷來的外戚上位之路。——竇嬰雖然觸怒了王太后,可到底還是沒有人敢 給他一帖毒藥,他這還是自己抑鬱而亡。可田蚡就不一樣了,沒有軍功,就是暴斃也無人追問。外戚上位就必須靠功勛,否則,什麼榮華富貴,那也都是鏡花水月而已。

就算是再謹慎的少年郎,只要是個男人,其實也都是功名的奴隸,想來就是衛青,只怕也概莫能外。

可衛青沉吟了片刻,卻給了陳嬌一個令她極為詫異的回答。

「沙場無情,」衛青說。「平安庸碌也是福分,衛青自知才淺,能夠在娘娘蔭庇之下度日,已經心滿意足,又怎麼敢有非分之想呢?」

陳嬌這一次,是真的始料未及,差點要摔下榻去了,就連久未露面的聲音,都在陳嬌耳邊發出了輕輕的笑聲,她低聲說,幸災樂禍地說,「怎麼樣,你沒想到吧?世易時移,這一回,連衛青都不願意打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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