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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出金屋記《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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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為了一口餓 於 2016-2-3 14:57 編輯

【書名】:出金屋記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陳嬌是個很簡單的人,金屋與長門,是她一生最關鍵兩個詞。

  而她的喜怒哀樂,亦只有兩字便可道盡:劉徹。

  至少,劉徹以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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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47:32 |只看該作者
1金屋

  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距離入睡還沒有多久,或者連一個時辰都沒過,帳外的燈火依然亮著,依稀可以聽到家人們的低語。

  “過了冬至,家裏就能湊得起贖身的銅錢……”

  “你不是家人子,買出去就是良人,長公主若是高興,松一松手,就是一份家事。”

  絮絮的低語聲,讓她更有些煩躁,她翻了個身,試著將錦被掩到耳邊,想要阻斷來自帳外的絮語聲。

  或許是她的舉動驚擾了這一對小小的姐妹花,帳子掀開了一角,家人子跪著進來,爲她掖好了被子,又輕輕地捋過了她的額發。

  她閉上眼,無由地反抗著,不想被人驚擾了自己的昏沉。婢子小心地探看了她的臉色,便慢慢地爬出了睡榻。

  “真是個古怪的小女兒……”

  或許是肯定了她已經陷入沉眠,婢子們便竊竊地議論起了主人的私事。

  “一點都不像是陳家的少主人……性子竟是那樣靜,雖然生得像長公主,但和長公主的性子,可是一點都不一樣。”

  “陳家又有哪一個人和她一樣?”輕輕的笑聲,隔著幔帳傳到陳嬌耳朵裏,就像是夢中傳來的耳畔私語。讓她皺起眉頭,又緩緩地迷失在了似夢非夢的迷蒙中。

  “別嫁。”急迫的女聲,又回蕩在她耳邊,帶著絲絲縷縷的,她尚且無法分辨的情緒。“別嫁,千萬別嫁。”

  “別……別嫁?”她遲疑地問,“到底,到底是要嫁給誰?你念了這麼久,我到底要嫁給誰呢?”

  從她記事開始,這聲音便若有若無地纏繞在她夢境之中,給她無憂無慮,予取予求的童年,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她曾試探地對母親談起過夢中的言語,而母親的回應,是一場盛大的法事。從此她便知道,原來她夢中的陰霾,換來的竟會是窮奢極侈,花費勝過陌間百姓一生,卻又一點也沒有用的浪費。

  她問過夢中的聲音,“究竟我們同陌上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外曾祖父在未曾自立之前,難道不也是一名百姓?”

  這聲音未曾回答她,但陳嬌卻從此絕口不提這夢中的煩擾。

  自那以後,她便明白,有些事她母親畢竟是沒有辦法的。

  這聲音多半隻是在告訴陳嬌,“別嫁,千萬別嫁。”

  可一旦問她究竟是要嫁給誰,她卻從不肯回答。

  今晚她的語調特別急切,使得陳嬌在迷糊中,有了一些朦朧的好奇。她又問,“你說了這麼久……有一年嗎?有兩年嗎?你——到底是誰呀?”

  那聲音無所回答,隻是深深地歎息起來,又重複著自己的要求,“阿嬌,不要嫁。嫁別人,勿嫁他。”

  “他是誰?”她問,甚至想要揉一揉眼睛,“我很倦,我還小,我不用嫁人。我……我要睡了。”

  那聲音于是便不說話,放任陳嬌陷入了不安的睡眠裏。

  因爲這聲音的存在,她自小就是個不愛笑的孩子。很少能夠打從心底大笑出來,即使面對她的外祖母,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女人,她也隻能淡淡地笑著,問候外祖母,“外祖母安好。”

  外祖母臉上露出了慈和的笑,她摸索著將陳嬌納入了懷抱之中,“好阿嬌,又認了多少字?”

  陳嬌就靠在外祖母懷裏,輕聲細語地說,“一天認十個字,又認了一百來個,現在讀書,已經大概懂得裏頭的意思了。”

  外祖母和氣地問,“都是什麼字?說給外祖母聽聽?”

  陳嬌扳著指頭,念叨著似乎深奧,又似乎簡單的字詞。“禮、儀、良、善……”

  身邊有人輕聲說,“娘娘,太子來問安了。”

  外祖母輕輕動彈了一下,緩聲說,“阿嬌,你表兄來了。”

  她對表兄的態度,要比對陳嬌更客氣,甚至還坐直了身子,讓陳嬌走到一邊,不讓她跟著自己沾光,受太子的禮。

  陳嬌跑到母親身邊,等到表兄給外祖母行過禮,又和母親互相問安,便上前要參拜下來。

  身上一輕,表兄已經將自己抱在懷裏,笑著說,“阿嬌,你又長高一些了。”

  雖然位屬兄妹,但表兄大她足足十多歲,今年已經快要加冠。陳嬌從來也沒有將他當作過自己的兄長:她雖然小,卻也分得出自己的兩個哥哥和表兄的不同。兄長們會和她吵架,表兄卻一直都很寵愛她。

  “表兄。”她攬住了表兄的脖子,撒嬌地問,“你身邊那個小中人呢?怎麼沒有看見?”

  “阿嬌找他有什麼事呀?”外祖母笑吟吟地問。

  陳嬌不免有幾分不好意思,“他的陀螺抽得很好!”

  表兄和外祖母、母親都笑了起來,表兄笑吟吟地說,“他去辦事了,過兩天,我讓他到阿嬌家裏,專門給你抽陀螺。”

  他就抱著陳嬌坐下來,和外祖母、母親閑談著起居間的瑣事。外祖母又把陳嬌叫到身邊,讓阿嬌背誦著近日裏學到的字詞。又過了一會,表兄才起身告辭,回到他自己的宮殿裏去。

  陳嬌也感到困倦,她伏在外祖母懷裏,意識漂浮起來,耳邊隱約聽見母親說,“去把阿嬌抱到後頭去。”

  外祖母一下就攬緊了阿嬌,“就讓孩子睡在這裏。”

  “壓得您腿疼……”

  “怕什麼,自己的親生外孫女,怕她壓不疼!”外祖母的手梳理起了陳嬌的額發,手勁輕重恰到好處,讓她很快昏昏欲睡。

  母親和外祖母的對話零零散散,一片又一片地飄進了夢裏。

  “……說不上多聰明,卻也老實孝順。”

  “唉。”外祖母的歎息聲很長,“不比又怎麼會知道?他再好,生母那個樣子,終究也沒有用。”

  “總還是要看阿啓自己的意思……”母親的話裏多了一些什麼淡淡的情緒,很輕,卻讓陳嬌的心弦一下繃緊了起來。

  她還聽不懂,她畢竟太小了。

  “聽說上回對你也很不客氣。”外祖母的話裏也多了些什麼。“嘿嘿……不奇怪,不奇怪,就是對我老婆子,她都是陽奉陰違,連面上的恭敬都未必做得好。對你這個大姑子,又怎麼會發自內心地恭順呢?”

  “總是阿啓處置國事辛苦,很多事,過去就過去了。”母親似乎有爲自己分辨,又有爲誰分辨的意思。“不和您說,也是怕添了您的心事。”

  外祖母的聲音冷了下來,可拂動陳嬌額發的手,卻還是那樣溫柔。“我們一家子從京城到代國,從代國到京城,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現在阿武又去了梁國,在那樣遠的地方……你弟弟口中不說,心裏多看重你這個大姐,你不知道?她和你處不好,要比欺壓後宮中別的可憐人,更討阿啓的嫌。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難怪生出來的兒子,也不聰明。”

  頓了頓,外祖母又輕聲說,“王夫人就要比她明白得多,你看她這一向,難道不是竭力與你結交?”

  “唉……”母親的歎息聲輕輕柔柔的,“我隻是個姐姐,難道還能對阿啓說她的不是?我沒這個身份,這種事一說,就是牽扯到廢立的大事……娘……我現在是陳氏婦……”

  這彎彎繞繞含義晦澀的對話,鑽進陳嬌的腦袋裏,本該像一個呵欠一樣,被她張口驅趕出去,但竟然就這樣留了下來,一路盤旋到了當晚解衣就寢的時分。

  又過了數日,母親再一次帶她入宮覲見時,她的第二個表哥也來請安。

  這個表哥來請安的時候,宮裏的氣氛就要熱鬧得多了。

  他和陳嬌年紀相差得不遠,說是表哥,其實兩個人的生日隻差幾天,不過他就要比陳嬌聰明得多了。陳嬌才認了幾百個字,他已經開始啓蒙讀書。

  “聽阿娘說。”表哥告訴她,“姑姑想把你說給太子爲妃。”

  這件事,陳嬌也隻是聽說。

  畢竟栗娘娘和母親互不搭理,已經有兩三個月。進出宮闈之間,總有些閑話會飄到陳嬌耳朵裏來。

  聽說栗娘娘很不喜歡母親爲舅舅進獻美人的做法,那天她和母親甚至吵了一架,隻是當時陳嬌在和小中人抽陀螺,並沒有當場與聞。這件事,還是抽陀螺的小中人私底下告訴她的。

  陳嬌沒有回答,她露出了一臉的不解,表哥說完就算,他跑開去,在外祖母的宮殿中采了好多時令鮮花,將小花圃的一角采得七零八落,又將鮮花堆滿了陳嬌一身。

  “送給你!”表哥似乎有些賭氣。

  陳嬌當然很喜歡花,她把裙子揚起來,兜住了這五顔六色的春意,對表哥笑了。

  這一切盡收母親和王娘娘眼底。

  王娘娘是這個表哥的母親,陳嬌喜歡她,比喜歡栗娘娘多些,多得也隻有限。

  夢裏有聲音告訴她‘王娘娘心機深沉,是個你對付不了的人,別看她對你笑,背後,她隻會害你。’

  這聲音難得這樣呱噪,說了這許多話,她雖然隻說了一次,但陳嬌卻不禁記在心裏。再看王娘娘,心中難免多些芥蒂。

  王娘娘笑著對母親說,“阿嬌和小徹總是能玩得到一塊。”

  母親也笑了,她叫過表哥,問他,“兒欲得婦否?”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緊接著,便指向了王娘娘身邊的小宮人。

  整間宮室卻忽然靜了下來,陳嬌站在當地,扭頭看向母親,忽然感到一股強烈的暈眩。

  在這暈眩中,有個聲音,那聲音不斷在說,幾乎是在呼喊,它喊,‘勿許金屋,勿嫁劉徹,不要嫁,不要嫁!’

  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隻得站在當地,聽表哥響亮地說,“不要。”

  母親把表哥抱到膝上坐著,陳嬌想走,但王娘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招手讓她過去。

  她隻好一步一步慢慢地向王娘娘走過去,她覺得王娘娘笑得實在很得意,雖然這笑看起來還很溫婉,但陳嬌就是覺得,王娘娘眼角眉梢,已經深藏一縷春風。

  母親指遍宮中侍女,最終,指向陳嬌,她問表哥,“阿嬌好麼?”

  表哥就轉過眼來盯著陳嬌,他大聲說,“若以阿嬌爲婦,願作金屋儲之。”

  這聲音裏竟有些不服氣,沒等母親說話,他又道,“阿嬌本來就該做我的王妃!太子比她大了十多歲,姑姑怎想,會這樣配!”

  母親同王娘娘相視而笑,王娘娘忍俊不禁,母親的笑聲,卻幾乎震動了屋宇。

  阿嬌不知不覺,已將懷中鮮花,撒了一地。

  她忽然很想和那聲音說聲抱歉:這金屋,由頭至尾,她未曾有餘地說一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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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47:43 |只看該作者
2 奪嫡

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這一回,屋內家人都被驚動,兩個眉目精緻的垂髫小鬟掀開帳子,駕輕就熟地為她端進了一杯雪飲,又靜靜地放下簾子,退了出去。

年紀漸長,服侍的人年紀也小得多了,言語間自然不如當年的家人子隨意。

她將雪飲一仰而盡,又隨手拉起紗被,抹掉了眉間細密的汗珠。長安夏夜雖然渥熱,但她卻並沒有傳喚下人過來打扇納涼,只是由得周身冷汗,慢慢地收。

那聲音又在她腦中嘆息著、翻騰著,她低聲說,「從今以後,局勢翻覆,你還有什麼不足,你為什麼這樣驚惶。」

陳嬌沒有答它,她不用答。

明日就是表哥受封的日子,他要做太子,她自然就是未來的太子妃了。

母親的身份再尊貴,也比不上帝國未來的女主人,這兩三年來,她在家中幾乎聽不到一個不字,即使在宮裡,外祖母與舅舅也從來不曾給過她笑以外的神情。

但陳嬌依然是不快樂的,她母親已經多次說過,好奇她為什麼眉宇間總似乎帶了心事,帶了輕愁,即使是最名貴的禮物,也都難以博取女兒的一縷笑容。她這古怪的沉靜,雖然令舅舅大為讚賞,但卻從來都無法讓母親滿意。

「劉榮被廢,」那聲音問。「你為什麼這樣難過,連著幾個月,總是為他傷神。你究竟才見了他幾次,難道你已經私心裡喜歡了他?」

她的第一個表哥比她大了十多歲,現在已經是二十三四歲的大人了,她今年卻才止七歲。

自從栗娘娘和母親鬧翻,她幾乎再也未曾見過這第一個表哥,幾次在外祖母宮中相逢,表哥還是笑語晏晏,陳嬌卻再無法纏著他,讓他的小中人陪自己打陀螺。

那聲音幾乎是絮絮叨叨地告訴她,她母親正在外祖母耳邊道著第二個表兄的好,說劉徹『生有吉兆,天性聰穎,龍日天表,貴不可言』。

這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到了私底下,母親自有一番說法。

「母以子貴,子以母貴。太子在位,栗娘娘不為皇后,總說不過去……您也該早做決斷了。」

陳嬌聽到她這樣勸說外祖母。

其實外祖母不過是個乾癟的老婦人,雙眼常年緊閉,看著更加蒼老昏聵,然而在那一刻,陳嬌只是從她的背影,都看出了極為耀目的一種光芒,她打斷了母親的話。

「栗夫人又怎麼會是個好皇后。」外祖母疲憊地說,「可太子廢立,也是大事,你是陳家婦,這件事,你怎好插得口。」

母親頓時不說話了,過了許久,外祖母又說,「真正的聰明人,又哪裡用得著插口呢。嘿嘿,王夫人可謂聰明到了極點,想必她教出的兒子,也不會差。」

陳嬌從來很少聽懂外祖母和母親的對話,總是意在言外,非得要那聲音為她解釋分明,她才稍微可以琢磨母親的意圖,外祖母的傾向。

「你和太子相差十歲有多,婚姻之說,只是個笑話。」那聲音在教她權謀的時候,總很熱心。「長公主只有你一個女兒,說不得也只好以你做個藉口,好和她搭話。搭上話頭一來二去,就有了交情。栗娘娘連這一點尚且看不透,又怎樣去看透後頭的盤算。」

「什麼盤算?」她在半睡半醒之間追問,而那聲音是從來都不賣關子的,她很快就給了答覆。

「天子的姐姐與天子的姑姑,長公主自然更好前一個。可若是天子的姑姑能再兼個妻母,差得就不大多了。長公主的弟弟,可不止君王一個。」

陳嬌一直知道外祖母是很寵愛小舅舅的。只是這兩年來,她口中也再聽不見立小舅舅為儲的言語了。

「兒女三人,長子無須偏疼,天下盡有。么子不在身邊,鞭長莫及。也就只有女兒是心尖尖上的一塊肉,年紀大了,自然有些言聽計從。立梁王為儲,對誰都說不過去,女兒再一勸說,也覺得自己過分,漸漸就不提起了。」那聲音又悠悠地說。「君王心裡不會不明白是誰的功勞,王夫人說你為劉徹妻的那一天起,已經注定了自己的皇后位份。子以母貴,東宮易主,也是早晚的事。」

陳嬌從此無法直視劉榮,她明知有朝一日他將敗落,便不想待到分離那一天時,再來傷心。

其實連這一份安心,亦不過自欺欺人。

那聲音似乎覺察到了她的心病,它在她心湖中翻騰起來,興奮得幾乎有些捲曲,「真是聰明!畢竟聰明!我知道你究竟聰明!」

陳嬌閉上眼,她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這一次分離不是生離,乃是死別。

劉徹今年不過七歲,太子還太小,臨江王又太大了些。舅舅的身子每況愈下,不能不為將來計。

不論是誰,看著一個必死無疑的年輕人,心情總不會太好。尤其這個年輕人對陳嬌也一向很和氣。

她幾乎是疲倦地央求那聲音,「讓我睡吧,別再說了,讓我安靜一些。」

那聲音就一下靜下來,讓陳嬌得以重新沉浸在茫然而昏沉的睡意之中。

待得她的思緒重歸混沌,它又輕輕說,「現在安靜了,將來就更安靜。你沒有想過,你會是下一個劉榮?」

所有睡意,一掃而空,陳嬌煩躁地翻了個身,只好又坐起來。

她又想到了那聲音氣急敗壞的央求、的要求、的強求。

勿入金屋,勿嫁劉徹,別嫁,不要嫁他!

然後就想到了她的第二個表哥。

七歲的太子,已經有了雍容,有了氣度,有了野心,卻畢竟年紀還小,始終對王娘娘言聽計從。

也不奇怪,當朝外戚,素來翻雲覆雨。即使呂氏一門已經煙消雲散,但竇氏的熱鬧,還是眼看得見的。

陳嬌忽然覺得,做大漢的皇后,並不如做大漢的皇太后來得舒服。

最後一點朦朧已經不情不願地一掃而空,在這時,陳嬌想到了薄娘娘。

母親總覺得她太過沉潛,太過憂鬱,甚至一點都不像個孩子,在未婚夫婿受封太子,自己身份水漲船高的那一天,也都不見歡容。

她半開玩笑地埋怨自己,『是不是嫌母親為你選錯了郎君?』

若是當年許了劉榮表兄,今日的陳家,又豈有這樣的熱鬧。母親畢竟是有幾分自豪的。

陳嬌只好望著她,敷衍地扯開唇瓣,給了她一抹笑。

腦海中,那聲音盤旋不定,它又說『笑得開心點,你的夫君要做太子了,你為什麼不開心?』

她只好揚起唇角,加大幅度,笑出了一臉的燦爛,用這笑,迎向了迎面走來的錦衣男童。

這男童手中拿了一枝花,送到她跟前,他笑著說,「我就知道,這麼多名花你不愛,唯獨就歡喜它。」

在這季節,迎春花早已經難得一見,也不知道劉徹是從哪裡尋來,討她的歡心。

陳嬌的笑有了幾分真心,她望向太子,剛要說話,那聲音已在她腦中說,「你多想想薄娘娘,三皇五帝至今,第一個廢后。」

薄皇后也是太后的外孫女,當年的太子娶她,也是為了討太后的歡心。

劉徹問她,「笑得那樣心不在焉,你不喜歡?」

陳嬌一怔,又徐徐綻開一個甜軟的笑,她輕聲說,「不,我很喜歡。」

#

當天回去,陳嬌告訴母親。「以後不要再給舅舅進獻美女了。」

母親頓時就愣住了,隨後,她不以為意地一笑,輕聲細語地說,「你還小,不懂大人的事。」

這一天也是王皇后的冊封大典,母親身為長公主,自然列席其中。陳嬌卻是由於外祖母的疼愛,才能破格出席。

是皇后,就是天子的正妻了,是母親正兒八經的娘家弟媳婦。

又有哪一個妻子,會喜歡一個不斷進獻美人的大姑子呢?

這些話,陳嬌一律沒說,她只是告訴母親。「太子也有姐姐,有一天,太子也會變成皇帝。」

到了那一天,平陽、南宮同隆慮進獻美女時,陳嬌都不能不高興。畢竟這一先例,就是母親所開。

這一回,母親不說話了。

劉榮表哥死於兩年後,就在長安獄中。

消息傳來時,陳嬌就在外祖母身邊侍奉。她輕聲細語地勸慰著外祖母,「底下人自作主張,和舅舅有什麼關係……」

在心底,她又一次告訴自己,天家無父子,無夫妻,無人倫,這就是敗者的下場。

為他的死表示出一點傷心,都是在把自己往他的路子上推。

「不是你舅舅——」外祖母畢竟老了,嘴上沒有把門的。

陳嬌趕快插嘴。「舅舅也氣呢,他比您更氣,更無法自白……」

和母親一起作好作歹,總算勸下了老人家,陳嬌退出宮宇,看到舅舅就站在門口,見到陳嬌,他摸了摸她的頭。沒有說什麼,就進了屋子。

陳嬌垂下眼,聽著心湖上頭迴蕩的笑意,那聲音頭一次笑得如此清脆,聲若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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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47:59 |只看該作者
3 大婚

她睜開眼來,略帶迷濛地凝視著精緻的錦帳,待得那交錯的花紋自模糊變得清晰,才緩緩坐起身來。

隨著帳內傳來響動,家人們頓時碎步上前,服侍陳嬌起身換衣,又梳洗過了,早膳已經擺到了屋裡。

隨著她年齡長大,周身人的服侍越發恭謹,陳嬌經年累月,也難得聽到一個不字,雖然沒有明言,但她的衣食起居,規格隱隱已經靠近父母,甚至更加精緻。

儘管母親只有這麼一個親生女兒,但陳家並非沒有別的小姐,姐妹們對於她超然的待遇並無一絲妒忌,只有心悅誠服。未過門的太子妃,太后特別偏寵的外孫女兒,皇帝的疼愛,太子的喜愛,這都是瞞不了家人的。儘管她年方十三,卻已被視為陳家的大樹,又有誰不想在她的蔭庇之下乘涼呢。

如若不是自己耳邊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不斷地提醒她薄後故事,陳嬌自忖,她的性子自然也會更任性更跋扈,任誰自小到大,從未聽過一句逆耳的言語,也會逐漸驕狂起來。

她用過早飯,便起身到父母屋中請安。

堂邑侯府食邑雖少,但這些年來有母親的貼補,吃穿用度卻也不比宮中差了多少,甚至只有更強。陳嬌到得早,母親還在梳妝,她又置辦了一套新首飾,金簪上的人物樓台,精細到驚豔。

陳嬌話素來不多,她也用不著多話,母親抱怨她安靜無趣時,舅舅說她「安閒穩重,有皇后風範」,於是此後她的沉靜,就被當成了從容。

她就坐在母親下首,望著母親在銅鏡中反覆自照,想到舅舅厲行節約,宮中女子,即使貴為舅母,衣裙尚且不可及地。原本帶笑的眉宇漸漸沉潛下來,她問,「今日要進宮嗎?」

外祖母年紀大了,更依賴母親,三不五時,總要讓母親進宮陪著說半天的話,如若不然,鬱鬱寡歡之態,甚至流露在外。

很多事都是陳嬌所無力更改的,外祖母對母親的深情,堂邑侯府的炙手可熱,看得清,只能讓她更沉潛,更沉默。

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不進宮,去赴個壽筵。」

自己看得到的事,母親也未必看不到,縱使看不到,在自己三番四次勸諫,「舅母尚且沒有盛裝打扮,母親太過奢侈,徒惹不快」之後,畢竟也若有所悟。

說是如此,多半還是給自己面子。明年春就要行婚禮,她即將是陳氏太子妃,再不是母親裙邊的垂髫女童了。

陳嬌心不在焉地垂下眼來用了一口蜜水,母親還問,「你去麼?」

明年初就大婚了,到時候,壽筵的主人自然要想方設法來巴結她。

陳嬌興味索然地搖了搖頭,隨手抱起一隻貓來撫弄。母親在她身邊嘆了一口氣,若有若無,個中無奈已經盡情表露。

她是不快樂的,甚至有些陰鬱,整個人太靜,坐在當地就是一支箏曲,雖悅耳,卻太冷清,也難免不太討母親的喜歡。

可若是一個人的路,已經被她看得清楚,眼前大道雖好,可隱隱荊棘卻是遍地叢生時,她又如何能熱鬧得起來?天真不知愁,屬於任何一個名門貴女,但卻獨獨不會屬於陳嬌。

母親是看不懂的,她還沉浸在皇后與太子的笑臉相迎中,沉浸在外祖母格外的信寵之中,沉浸在舅舅大度的縱寵中,渾然已經忘記,外祖母畢竟是個老人了。

父親是看不懂的,兄弟們是看不懂的,他們看到的是竇氏的尊榮,卻已經忘記了呂氏的慘淡、薄氏的黯淡。在他們看來,太子妃金尊玉貴,夫復何求,為何還老不開心,簡直令人惶惑。

陳嬌不免和那聲音抱怨,「為什麼所有人都看得這樣淺,好似田鼠,只看得到眼前三寸。」

那聲音就笑話她,「沒有我,你也不過是一隻田鼠。」

陳嬌只得默然,是啊,沒有她,自己也不過是一隻被周身的讚美,讚得飄飄然的田鼠。大抵世間人從少到大,只聽得到溢美之聲,普天之下,除了寥寥數人之外,再無須向任何人低頭,就是這寥寥數人,也隨她揉搓搖擺,由得她撒嬌發痴時,又如何能不飄飄然,如何能看得更遠?

向父母問過好,她回閨中去繡花,一個香囊做到一半,還需細加針腳,斟酌花色。

堂邑侯府的這個角落,總是特別安靜。

到下午,有客人來了。雖是男客,但卻是她大哥親自帶人進的內幃。

堂邑侯府自然也是要守禮的,男女七歲不同席,更何況這又是太子妃的閨房,即使是親兄長,有時都要避嫌。

「大婚在即,我來看看你!」她的未婚夫說,即使是關心,也帶了霸道。

陳嬌從針線裡抬起頭,笑了。

這樣的笑,只對劉徹展現。

她像是一朵花,只在劉徹眼神中盛開,其餘時間,便與萬物共歸於寂。

又怎麼會有哪個男人能拒絕這樣的笑?

陳須低聲說,「妹妹這裡的桃花開得好,我在簾外賞賞春。」他出了屋子。

他們的婚期定在十月,一年之首,距今不過半年多,皇室大婚禮儀煩瑣,堂邑侯府上下並不得清閒,不過這種事,自然和陳嬌無關。

她只需要在劉徹的眼睛裡盛開就好。

他們年紀都並不大,十四歲的少年人,不過剛剛長成,距離加冠,還有五六年之久。陳嬌自知她尚有無數青澀,只是看著劉徹時,倒看不出他的年紀。

他自小就比同齡人高大得多,同他一起長大的韓嫣,說話聲尚帶了孩童的尖,劉徹的嗓音已經變得低沉、沙啞。十多日未見,他臉側竟多了些淡青色的胡茬,看起來更不像是十四歲的少年郎,同十六七歲的陳須比,才像是同齡。

陳嬌仔仔細細地用眼神撫了他一遍,垂下頭低聲說,「你又來看我。」

這對未婚夫妻感情不錯,劉徹得了空,時常出宮上堂邑侯府來,看望他的未婚妻子。雖說於禮不合,但館陶公主又怎麼會在乎這個。倒是王皇后說過幾次,希望陳嬌多加勸諫,令劉徹更尊重禮法。

陳嬌從善如流。

只是這話雖然是勸諫,卻也有淡淡的喜悅,只是更多的,還有盤旋陳嬌周身不去,那一股難言的幽靜。

劉徹並不在意,他挨著陳嬌坐下,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攬住了陳嬌的肩頭。

自小一起長大的表兄妹,摟摟抱抱廝廝打打,也是家常便飯,年紀漸長之後,反而逐漸生分起來,陳嬌身份尊貴,又和他有夫妻之分,格外注意避嫌,這一攬,劉徹是下了決心的。

懷中的女子並沒有如水一樣癱在他懷中,她先僵了片刻,這才緩緩地靠到了劉徹肩上,淡淡的馨香沁過來,似春雨,有些若有若無的濕潤。劉徹低頭看時,陳嬌輕咬下唇,面上染了淡淡的暈紅,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說不出的可憐。

他心旌一陣搖動,半晌才穩住了,輕聲說,「成婚後,我天天看你。」

陳嬌垂下睫毛,斂去了眼中複雜的神色,她點了點頭,輕聲應,「嗯。」

少年太子,意氣風發,他就是最耀眼的太陽,誰要逼得他甘做配角,縱然能得他容讓,又怎如柔情千縷如絲,更能縛得住他的心腸。

陳嬌想了想,又輕聲道,「舅舅知道,又說你兒女情長,想看我,過幾天到外祖母那裡,不也看得到?」

劉徹日日都要向竇太后問安,竇太后又經常將館陶公主留宿宮中。陳嬌身為她最寵愛的孫輩,又怎麼少得了進宮侍奉的機會。只是在宮中人口眾多,就算是皇太子,也不能不顧忌物議,雖然兩人可以獨處,又怎能似現在這樣,將如珠如玉的陳阿嬌捧在懷中,肆意賞玩。

少年太子心猿意馬,細細審視陳嬌的眉眼,見陳嬌閉上眼來,滿面紅暈,似乎不堪自己的審視,心中越發像是燒起了一團火,他的手不禁就握住了陳嬌的腰肢,輕聲道,「我想你,幾天都耐不得。」

陳嬌就算再沉靜、再沉鬱,今年也終究只有十四歲,這低啞醇厚的聲音,直直傳進心底,似乎一下就絞緊了幾根心弦,她的心顫了一下。

耳邊那聲音忽然冷笑起來,她似乎是自言自語,可在這心湖之中,就算是自言自語,又能說給誰聽?

「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婦人。他自然是一日都耐不得的。」

她的心就一下又冷了下去,甚至有些輕輕的顫抖,止不住地傳出來。劉徹卻誤以為是她實在害羞,她越害羞,他越耐不住,傾身便捏住了陳嬌的下巴,輕輕地往上抬起——

帳外忽然傳來了響亮的咳嗽聲,陳嬌一下推開了劉徹,面上紅暈更甚,連聲音都是抖的。「等禮成之後……」

她抬起眼來看劉徹,雙眼如水波蕩漾,清而且亮,劉徹看得入迷,尚未說什麼,那兩汪清泉,已經漸漸沉澱,又變作了他看不透的幽潭。

這個表妹,有時候倒要比姑姑來得更沉潛,她的心思好似埋在水下,似乎是分明的,可又隔了水潭,粼粼的叫人看不清楚。

劉徹心不在焉地思忖,隨手玩弄著陳嬌才做好的半個香囊,放在唇邊隨意一嗅,見未做完,又擱下了。

陳嬌白了他一眼,嬌喘細細,「喜歡,這裡還有一個……卻也只有一個了。」

「我不愛丹桂香。」劉徹故意和她唱了反調,果然又得了陳嬌一個白眼,那雙水一樣的眼略略一閃,似乎有些不耐,又似乎帶了些笑意。

「是去年你送我的桂花,我沒捨得扔……」她輕聲細語,「不要,就算了。」

陳須站在樓外,春風帶起了帳幔,吹得他一頭一臉,都是桃花香味,樓內的笑語聲,也被吹到了他耳朵裡。

「我要,我要。」他聽到太子爺帶笑的聲音,「是你的,我就要。」

這一股從冬至春,隔年的沁人丹桂香,一直香到了他們的婚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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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楚服

陳嬌一聲輕吟,乏力地自濃睡中漸漸清醒過來。

她略帶訝異地發覺頭頂的錦帳已經換了顏色,變作了濃烈的紅,紅上繪有金燦燦的龍鳳,金光四射得竟有了些刺眼。刺得她才睜開的眼又閉上了,才一動,就覺出了腰骨處酸入骨髓的疼。

昨夜的旖旎點滴回流,她的臉一點一點紅起來,身邊又傳來了低低的笑。劉徹道,「該起身了,今日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一次,她是生疏而生澀的,儘管對此事她並不全是一無所知,但頭一次伸展開身體,卻自然而然地帶了怯懦。

劉徹待她很仔細,他雖然也帶了一絲青澀,但動作間卻已經隱隱透了從容。他是絕對的主導者,誘哄著她,由得她掉了一枕的淚,直到痠疼化作了淡淡的歡愉。而她也精疲力盡,換了一晚難得的熟睡。

陳嬌望著劉徹,不期然又淡淡地暈了臉頰,別過頭去低聲道,「這就起來。」

不論心中做如何想,她十四年的生命裡,第一個如此親近她的男人便是劉徹。要想在心裡繼續將他當作太子,並不是容易的事。在昨晚之後,她心中的劉徹,已經不再是一張臉,一個威嚴的符號,而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直到洗漱過後踏上御輦時,她臉上都情不自禁,帶了淡淡的笑意。待得兩人並肩坐好,更忍不住將頭微微傾過,靠到了劉徹肩上。

劉徹偏過頭,望著自己的妻子,他唇畔也現出了笑意。伸出手環過陳嬌臂膀,緊了緊環握。

陳嬌腦海中就傳來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那聲音整整一天都很安靜,在大婚典禮,越發聒噪的它竟給了陳嬌一整天的寧靜,直到此時此刻,才用蒼涼的一口氣,將陳嬌從粉紅色的迷夢中驚醒。

她不禁整個人僵硬起來,甚至引來了劉徹的注意,他沖陳嬌抬起了半邊眉毛。

十四歲的少年太子,難得這樣盛裝打扮,令他在英武之上更多了一份貴氣,他素來是得體的,爽朗中又透了難以言喻的威嚴。

也就是在對著陳嬌的時候,會有這樣溫柔的表情了。

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即使心志再堅定,又怎麼可能沒有一點猶豫,就斷然將他的垂青推拒在心門之外,又還要作出投入的樣子,和他虛情假意地恩愛夫妻?

但陳嬌必須做得到。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這不容易,等事到了臨頭她又覺得,其實這件事,要比預想中更難得多。

她就紅了臉,在劉徹耳邊輕聲細語,「……這個姿勢,腰疼。」

少年太子面上也不禁一紅,他鬆開手,體貼地扶陳嬌坐正了,卻又忍不住低聲調笑,「放心,不是次次如此,再過幾次,就好得多了。」

他這是從誰身上學到的道理呢?

陳嬌沒有問,她只是駕輕就熟地漾出了甜甜的笑,紅著臉又低下頭去。

「誰要理你。」低下頭去,又抬起頭來白劉徹一眼。

少年夫妻,自然是恩愛情濃。再沒有什麼方小說西,比一個嬌羞的新婦更能滿足丈夫的虛榮。劉徹一邊笑,一邊又掀起簾子,瀏覽著御花園內的春光。

過了一會,陳嬌的頭又靠上來,他不禁一偏頭,在發漩中印下一個輕吻。

太子同太子妃成婚當天,自然要告祭祖宗太廟,洞房次日,雖說不用依次謁見三宮六院。但起碼皇太后同皇帝、皇后,是要前去行禮拜見的。

外祖母今日打扮得很隆重,阿嬌尚未禮畢,她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母親端坐身側,對女兒女婿盈盈而笑。

陳嬌不為所動,堅持同劉徹一道完了禮。

「嫁進宮中,雖說還是外祖母的外孫女,但也是您的孫媳。初次行禮,禮數應當週全。」

她的聲音很嬌柔,令人有春風拂面之感。一舉一動也無不如此,劉徹望她一眼,眸光中不禁就含了笑意。

就是竇太后,都不由得連連點頭,卻又有些感慨,「真是一天大似一天,似乎前一天才在我懷裡睡午覺,如今就已經做了劉家婦。嘿嘿,再一眨眼,只怕就是兒女繞膝,劉嫖你也要做外祖母啦。」

眾人都笑起來,母親看著陳嬌,眼中只有喜悅,「可不是日盼著也盼著,盼著她給我生個外孫!」

陳嬌卻是心下一涼,她垂下頭去,一手撫上了小腹,半天才露出一個笑,「這才幾天,就說這樣的話……」

連劉徹都笑起來。「阿嬌是害羞了!」

長壽殿內就響起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縱情的笑聲。

椒房殿裡也不冷清,皇上昨日留宿皇后宮裡,正好一併拜見。

他們對陳嬌都很熟悉,也都很喜歡陳嬌。大家歡聲笑語,皇上一高興,還賞了陳嬌一對無暇的黃玉璧,又多給了劉徹三天假。

這個時候,只要陳嬌自己足夠客氣,沒有誰會待她不好。就連那聲音口口聲聲,在背後只會害她的王皇后,都顯得很和氣,她還念叨著陳嬌的母親。「進宮了也不到椒房殿看我。」

陳嬌看著她笑,舅舅就看著她和王皇后笑,劉徹看著這一家和樂的場面,也笑。

太子大婚,本來按理就有三天的休假,這三天,他陪著陳嬌,哪裡都沒有去。

三日過後,陳嬌清早醒來,發覺劉徹不知所蹤。服侍她的宮人說,「殿下一早就出去,去未央宮讀書了。」

這是做太子的自律。

陳嬌就格外多看了一眼這小宮人。

她的陪嫁奴婢並不太多,就算是當年的薄皇后,也沒有用自己的人手充實椒房殿。宮中規矩,即使是母親也不能輕易撼動。

或者,母親也根本沒有想得太多。在她心中,自己嫁進後宮,上有外祖母同舅舅,下有劉徹全心全意地垂憐。心腹一二,也不是不可或缺。

劉徹也的確是寵愛她的。

她嘆了口氣,收回了思緒,漫不經心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宮人跪在地上,輕聲說,「回娘娘話,我叫楚服。」

陳嬌忽然一陣頭疼,她扶著額頭,禁不住輕聲呻吟起來。

那聲音似乎在她腦中帶起了一陣旋風,她第一次知道它還有這樣的威力,它尖利地呼嘯著,似乎要用這無盡的、怨憤的長吟來宣洩心中無窮無盡的情緒。

儘管已經想方設法地鍛鍊過自己的心志,儘管她是個習慣了早熟,習慣了多思多慮,心思要比一般人更沉得多的貴族少女。陳嬌依然被這股強烈的疼痛,強烈的心痛給帶得彎下腰去。

那小侍女慌了手腳,上前扶住她,一疊聲地問,「娘娘,娘娘?奴婢這就去喊人!」

就像是來時一樣突然,那嘯聲忽然斷了,陳嬌腦際有短暫的空白,然後她恢復過來,忙含笑止住了小侍女的動作。

「我沒有事,只是忽然有些……腿疼。」

在宮中伺候的女兒家,就算再純情,哪有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再說,劉徹和陳嬌敦倫的時候,身邊又哪少得了端茶倒水之輩。

小侍女的臉就很漂亮地紅起來,她慇勤地跪下來,「那……奴婢給娘娘捏捏腿?不是我自誇,別看我人小,我手上勁兒可不小。」

的確,仔細看,這小侍女生得倒有幾分英氣,濃濃的眉毛英姿勃勃,雖然是屈居人下,但卻有一股很爽朗的氣息,並不像漢室宮女慣有的柔媚。

陳嬌細細地打量著她,還沒有說話,腦際便傳來了一道冷冷的聲音。

「殺了她。」

那聲音斷然說,語調冷冽,如臘月冰泉。

「殺了她,她將會是害你的人。」

陳嬌便蹙起了眉毛。

她越發仔細地打量了那小侍女幾眼,打量得她雙頰生暈,才輕笑著說,「不必了,我躺躺就得了。你下去吧,傳話出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別進來打擾。」

楚服欠身一禮,默不做聲地退了下去。

看得出來,她很像往上爬,也的確很有眼色,很能抓住機會。也許,她也很有能力。

那聲音發出一陣起伏不定的低咆,像是受傷的獸,充滿了暴戾,在暴戾下,又有隱約血腥味。

「殺了她。」

她再三要求,「她會害你,她會害你。」

陳嬌不說話。

良久,她淡淡地說,衝著梁木,衝著朱紅色帷幕,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悄聲細語,說。

「我才入宮不到三天,就打殺宮女,她又沒什麼大錯。舅舅知道,豈不是以為我是個性情暴躁、草菅人命的任性女兒家?就是外祖母知道,恐怕都未必高興。」

「更何況劉徹雖然未必把宮女們當回事,但他素來寬大仁厚,底下人犯了錯,總是不吝諄諄教導。我動輒殺人,他心底未必不會覺得,我的面目醜陋。」

「敵人是殺不完的,這一點,你應該明白,尤其在宮中,敵人數不勝數,我還能殺盡這宮中的少女麼?」

那聲音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她才煩躁地說。

「你不懂!」

她不再咆哮,而是細細地飲泣起來,嗚嗚咽咽,像誰家正演練的一支箏曲,聲調淒絕。

陳嬌不動聲色地說。「那你就讓我明白,楚服究竟會做什麼事。」

那聲音只是嘆息,只是飲泣,她卻一句話都不肯多說了。

陳嬌早就知道,進宮在她而言,是一場戰役的開始。她倒是沒想到,第一場遭遇戰居然打響得這樣快。

當晚,劉徹沒有回北宮就寢。據來報信的小黃門說,他和伴讀韓嫣談得興起,今晚就不進後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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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婆媳

做新婦的一整年陳嬌都表現得很低調。

她和劉徹年紀畢竟還小,景帝和皇后多次關切,床笫之事,「樂而節之,腎水不足,不可過分耽溺」。

年紀尚小,雖然同起同居,但同床次數並不太多。劉徹一心向學,有了空閒,偶然回來陪陪她,大多數時間,還是帶著韓嫣和他的那一群伴當,縱馬遊行田間陌裡。

陳嬌從來不約束他和韓嫣來往,她更多地把心思放在伺候長輩身上。

她的親外婆不需要任何經營,已經非常疼愛她,可王皇后卻沒有非要喜歡她的理由。

漢家宮室繁華,飲食足厭,王皇后久已經失寵,天子國事之餘耽於美色遊樂,太子雖然事母至孝,但他畢竟年輕,外頭的天地要廣闊得多,三個女兒先後事人,雖然也經常進宮侍奉,但並不能朝夕相伴左右。聽夠了笑話,看夠了歌舞雜耍,她時常胃口不開,日漸消瘦。

陳嬌每天早上給外祖母請過安問了好,為她讀幾本經書,又說幾個笑話,甚至吹一曲笛子給她聽,便到椒房殿裡服侍王皇后午飯。

這按理不是太子妃該做的事,她也有自己的宮室,自己的屋宇,為了她的開心快樂而活的侏儒百戲、巫祝樂女。

王皇后就多次說,「太子妃一片純孝,讓人反而心疼起她來。成日侍奉長上,自己又哪有時間休息呢?」

每當此時,舅舅望著陳嬌的眼神就會更柔和一點,劉徹的表情也就更自鳴得意一些。

漢家天子雖然性格激烈飛揚,但多半事母至孝,畢竟,這是個孝天下。而陳嬌在孝道上的確無可挑剔。

唯獨母親是不大開心的。

「怎麼說你都是太子妃,侍奉皇后用餐,是宮人黃門的事。堂堂貴女,同宮人爭事,傳出去簡直就是個笑話!」

她自在地靠在窗邊,隔著窗櫺望著窗外的夕陽,又轉過頭來看陳嬌。

人們都說她的外曾祖父隆準龍顏,而母親的確是繼承了劉家的血脈,山根隆起貴秀無倫,使得她儘管已經儘量穿著樸素,可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霸氣、貴氣同驕氣。此時此刻,她高高地抬起下巴,讓陽光灑在自己的側臉上,點亮了半邊的金。

氣勢甚至比外祖母更盛三分。更不要說和素來溫柔婉約的王皇后比了,她要比誰都更像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凡事盡孝,而不立威,不是儲後該有的風範。」她輕聲說。「阿嬌,你是我的女兒。」

陳嬌忽然心平氣和。

母親不是沒有苦日子,從前她也同舅舅、外祖母相依為命。然而她畢竟姓劉,她是天家的自己人,她自然不會明白天家的媳婦有多難當。她又為什麼不貴氣,為什麼不威風呢?

「嫁進天家,就是劉家婦了。」她輕聲說。

母親頓時面露不快。

「我吹一曲笛子給您聽。」陳嬌就轉了話頭。「或者彈一首《出水蓮》?」

她自小就有主意,自小就和家人格格不入,若非母親就這一個女兒,說不定適配劉徹者,未必是她。

母親嘆了口氣,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多年的相處,使得她總算知道,陳嬌性子執拗如水,雖可隨圓就方,卻始終不減奔流。

「你也實在是太沒有脾氣了!」

見陳嬌俯身拈起了一管碧玉笛,她到底還是忍不住氣哼哼地加了一句。

腦海裡就有個聲音忍俊不禁。

陳嬌低眸一笑,白嫩若春蔥的手指翹了起來,微微撅起了桃花一樣豐潤的唇瓣。

幽雅低回的樂聲就飄了出來。

不數日,她侍奉王皇后用膳時,王皇后笑著問她,「聽說長公主前日去探你,嫌我們阿嬌實在是太沒脾氣了?」

陳嬌的動作不由頓了頓。

她又低眉一笑,為王皇后撿了一塊獐肉。

「雖然煎過,可沒那麼咸,清淡開胃,娘娘嘗嘗。」

又為王皇后盛了一碗濾過的新酒,才跪坐回原地,輕聲細語地說。「母親的性子就是那樣,一輩子都改不過來。如烈火一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生氣起來,什麼話都說得出來,娘娘不必和她一般見識。」

王皇后掩唇笑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有意思,這話是——」

她身邊的女官就輕聲說,「是《莊子》裡說柳下跖的話。」

王皇后又捂著嘴,呵呵地笑起來。

陳嬌也跟著笑。

「是嫌我脾氣好,對下人們也太放縱了些。」她輕聲說,「就是外祖母宮裡,不也時常抬出去幾個人?我進了宮似乎都沒有發作過……母親是怕我沒法在宮人跟前立威了。」

女官就不敢說話了,垂下頭來望著自己的裙裳。

陳嬌又回過頭去,從宮人們手裡接過了一碗湯水。

其實服侍王皇后的活計,的確宮人們就能幹得更好。但不論是服侍的還是被服侍的,都知道,更重要的是姿態,不是服務。

「也許是像外曾祖父吧!」她又揚起了柔婉的笑。「從前打天下的時候,還把人從漢營罵到了楚營裡。劉家的男人,氣性大著呢。」

女官也說,「就是陛下,當年做太子的時候和人博戲,氣急了一揚棋盤,就鬧出了多大的事。長公主的脾氣,和陛下真是一脈相承。」

「就是劉徹還不也是一樣。」王皇后似乎絲毫沒有察覺不對,她興致勃勃地說,「帶著那伙子伴當出去浪蕩,闖了禍就說是平陽侯。大閨女在我跟前抱怨了幾次,說是平陽侯的名聲都被這個弟弟給敗壞了。」

都說民間是父嚴母慈,可在宮中,王皇后是慈母,舅舅卻也是慈父。

陳嬌輕輕抿了抿嘴,「太子的脾氣是大呢,還好,進了我的屋子,他是不曾發出來的。」

王皇后嗯了一聲,又說,「那檔子事,樂而有節,不要過度了。你也要留心,等劉徹十六歲時,太子宮中再空虛無人,就不大像話了。」

會說出這番話來,看來還是和她有幾分貼心的。

人心都是肉做的,戰戰兢兢地服侍她一年,幾句提點,王皇后尚且不會吝嗇。

陳嬌抬起頭來看著她,揚起唇笑了。

腦中那聲音就道,「你看,奉承她又什麼用,在背後,她只是害你。」

陳嬌等回了自己的宮殿裡吃飯,才輕聲自言自語,「你啊,真是和母親一個樣。」

吃過飯,她讓楚服過來說話。

「宮裡都用過飯沒有?」

楚服抬起頭來,略帶興奮地看著她,英氣的眉眼中早已寫滿喜悅。

「尚未。娘娘未曾用飯,宮內人怎敢進食。」

雖說宮中人等並士大夫,一日三餐飽足懨懨,但市井中人,早晚兩餐可以飽腹,已經是莫大的福氣。而陳嬌身為太子妃,每日用餐,菜書四十是少說的,偶然和劉徹對食,更是珍饈滿目,不知何處下箸。

太子宮中侍從凡百,都渴望到太子妃身邊服侍,這幾桌美食立功不小。

陳嬌笑了笑,揮揮手,「抬下去,你們分了吧。」

會興起這樣的念頭,還因為那聲音偶然間一句話。她說「將來有一日,恐怕想喝蜜漿,都沒有新鮮的好蜜了。」

陳嬌一輩子錦衣玉食,真沒有想過欲得蜜漿而無,是什麼滋味。

這樣一想,就覺得在王皇后身邊曲意承歡,也沒什麼好生氣的了。

她就靠在迎枕上出了半日的神,撐著下巴,不知不覺,冥思到了劉徹回歸的時候。

劉徹一進殿就看到陳嬌在走神兒。

她無疑是嬌美的,十五歲的小少婦,才知曉了情愛的滋味,卻又得不到饜足。姣好面目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一股青澀而嫵媚的風流態度。

時值盛夏,她穿得很簡單,紗裙微微上挑,露出了更薄的中單,隱約可以見到白潤的小腿,如藕一樣,在日光下微微地顫動著。而那一張精緻的面孔,竟然未曾意識到太子的回歸,而流露出了些許空洞、些許冷漠,好似一張冰做的面具。

劉徹故意咳嗽一聲。

陳嬌回過神來,她的目光尋找到了劉徹,而後,冰美人嫣然一笑,在劉徹眼中盛開成了一朵水一樣的花。

誰都很難拒絕這樣的盛放,劉徹自然更不能。他的呼吸粗重了些,慾念似乎自思海中被勾起,又似乎自四肢百骸中返回了思海,這少年的太子,只是一眼便已經被挑起了綺思。

比起他身邊常見的五陵少年,霸上樂女,陳嬌並非最美,但她無疑的確是最特別的。劉徹想,「她屬於我,她是我的妻子。可她又的的確確,一點也不像是一般的妻子。」

一般的妻子總愛妒忌,總愛口舌是非,七出之條既定,自然有它的道理。他雖然沒有第二個妻子,但大姐、二姐聚在一起時,便是兩個一般的妻子。你爭我搶,急不可耐地抱怨著平陽侯與南宮侯,可說到丈夫時,她們畢竟是快樂的。

他簡直很難想像陳嬌會做這樣的事!他甚至根本想不出她抱怨的情景。她怎麼會抱怨呢,她哪裡會世俗到這個程度。都已經成婚一年了,她好像還是天邊的一朵花。沒有一點讓人厭煩的地方,怎麼看,都挑不出她的一點毛病。

劉徹心下就微微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與興奮,他有意加快了動作,換得了陳嬌口中更銷魂蝕骨的輕吟。

這個太子妃雖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年,不……這表妹雖然和他自小相識,但從小到大,他都根本看不透她。

事了後,他才發覺陳嬌反常的沉默。雖然她的動作依然溫馴而熱情,但床笫之間,她一句話都未曾說過,也不願意看他的眼。

「怎麼?」他懶洋洋地撫著陳嬌光潔的裸背,由得宮人們送上清涼的飲書與溫熱的棉巾。「雖然你一向話就不多,可啞巴到這地步,還是少見的。」

陳嬌瞟了他一眼,又轉過頭去,注視著殿內進進出出的宮女們。

她容色平靜若水,輕聲說,「我哪還有說話的地方,哪裡還敢隨便說話。」

劉徹頓時訝然。

這還是陳嬌第一次流露出一點煙火之氣,他當然上了心。

不多時,便已經知道了椒房殿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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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3 13:48:41 |只看該作者
6 暗戰

又過了一兩個月,太子宮中的日子一直很平靜。

陳嬌也就是那天說了一句,僅僅一句,之後見到劉徹還是那樣笑,往椒房殿的腳步,也還是很勤快。

很多事不是當天發作,當天就會有回應,大家都是宮廷裡打轉的人尖兒,心思不外露也只是第一課而已。劉徹就是再天真,也不會以為天家婆媳同陌間百姓一樣,口角只是口角。

當代以孝治天下,天子就是最大的孝子,劉徹當然也是個賢孫,他經常去長樂宮給竇太后問好讀書。祖母對他也一直很和氣,似乎還不知道太子宮中的小小不快。

倒是椒房殿偶然間有了一場對話。

「也就是隨意敲打兩句。」王皇后很不以為意,「嬌嬌人很柔順,只是你姑姑這些年來實在是太順了,有時候難免不知進退,現在能讓她收斂些。日後更大的不愉快,就消彌於無形了。」

劉徹就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要是能因為陳嬌一兩句話,就此對王皇后生了嫌隙。王皇后這個母親,恐怕也就當得太失職了。

「那也不必這樣曲裡拐彎的。」親生母子,也沒什麼心機好講,劉徹就說得很直接。「太子妃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一年來您也看得很清楚。對上對下,也沒什麼可以數落的地方。您是和她做婆媳呢,還是和姑姑做婆媳。這樣求全責備,難怪嬌嬌委屈。」

王皇后的笑容不免淡了三分。

娶妻不到一年,連一點響聲都沒聽見,床笫之事,也的確做到了樂而有節。

就這樣,心就已經偏到太子妃那裡去了?

長公主再怎麼尊貴,那也是臣,對天家之事,張口就是褒貶。仗著太后的寵愛,儼然是不把皇后放在眼裡。自己不便直攖鋒銳,從太子妃處入手婉轉暗示,這是敲打,也是體貼。否則事情鬧大了,還不是兩邊沒有面子?

要是從前,徹兒是決不會讀不懂自己這一番安排後頭的意思,如今他還是讀得懂,但卻已經不讚同這樣的做法了。

到底是枕邊人,枕頭風一吹,孩子的心不知不覺就長偏了。

她扭過頭去,有了些不快,並不理會兒子。

劉徹也知道母親生氣了,想了想,就又把話吞了下去,並不說什麼。

回去看陳嬌時,並不透露椒房殿裡的小爭執,陳嬌也的確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一貫那樣體貼對他。

「成日裡出去野,衣服上都是泥點。」她一邊說,一邊咬斷了手中的線頭,蹲下身來比了比劉徹的腳。「又長得這樣快,成親的時候還只比我高這些呢,現在……連腳都又大了幾分。」

沒有成親的時候,太子的吃穿用度,自然也是被人服侍得無微不至。可有了妻子,劉徹才知道什麼叫做體貼。

鞋襪都是不大跟腳的方小說西,自己不說,誰知道腳大腳小?也就是陳嬌,一聲不吭,手裡就做起了他的新襪子。雖說女紅不過如此,但最難能還是心意。

他就笑著抱住陳嬌,「天色暗了,別在拈針動線,坐下來說說話多好。」

一邊說,一邊把頭埋在陳嬌肩窩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明兒不出宮了,一放學就回來陪你。」

「我有什麼好陪的,不如和我一起去長樂宮陪祖母。」陳嬌不禁咯咯笑起來。「太子,好癢。」

她一向是沉靜的,即使是笑嗔,也帶了三分的清冷。唯獨這被鬍渣扎出來的笑,清脆而突然,好像誰打破了一個陶器,發出了一聲嗡響,響徹了寂靜而炎熱的午後,有了陳嬌這年紀該有的飛揚。

不要說劉徹,就是陳嬌都為這笑聲有些愕然,兩個人都靜了靜,陳嬌看了看劉徹,噗嗤一聲,又笑起來。她也難得主動,將頭放到了劉徹肩窩裡。

「你們又去哪裡玩了,還是去上林苑打獵?」她的聲音比起平時,帶了十倍的甜,「還是那幾個人?這一回沒被百姓圍起來吧?被舅舅知道了,看他不罰你。」

劉徹哼了一聲,不屑地道,「他能怎麼罰我,他捨得嗎。要罰我,我還求之不得。」

上回劉徹鬧得實在不像話,傳到了天子耳朵裡,天子雖然罰他背了幾篇書,但轉過頭去,就賞給他幾匹大宛名馬,這件事,宮中人也都是知道的。

「舅舅要把你寵壞了。」陳嬌不禁又輕笑起來,「要是被祖母知道了,你可就要倒霉啦——」

她抬起頭來看劉徹,聲音忽然就斷在了喉嚨裡。

劉徹雖然擁著她,但眼睛卻看向了宮室外正擦拭門窗的小宮女。

她也就跟著劉徹的眼神看了過去。

即使是陳嬌,亦不得不承認,這名宮女身材窈窕,楚腰纖細,動作間很有豐姿,是個動人的花信少女。雖然她尚且沒有回過頭來,但僅憑那搖動的腰臀,就已經足夠吸引男人的眼神。

那聲音就在她腦中冷笑起來,笑聲蒼涼淒厲。

陳嬌睫毛微顫,又垂下眼去,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上回你冒用姐夫的名義,祖母私底下就對我說,下回再有這樣的事,讓我告訴她,她來罰你……」

過幾天,陳嬌的母親再一次進宮給太后請安。

太后年紀大了,越發依戀兒女,天子忙於國事,無法朝夕相伴,陪伴之責,長公主責無旁貸。十天裡倒有九天在長樂宮中,一日不見,太后就念叨著,「女兒大了,不來看我了。」

正是秋好時,天子索性開了一席,眾人依次而坐,服侍太后賞秋。本來還要傳喚樂工,太后說,「不用了,要聽說書聽歌聲,什麼時候不能,一家人坐在一起,正好說說話。」

王皇后笑著說,「讓太子妃說個笑話給太后聽。」

陳嬌就說了兩個笑話,太后很捧場,笑得開心,又多吃了幾塊鹿肉。天子看著陳嬌的表情也很嘉許,他對長公主誇獎陳嬌,「太子妃嫻靜貞淑,體貼妥當,姐姐教得好。」

長公主看了女兒一眼,當然也曉得遜謝,「哪裡,是舅姑不嫌棄,她嬌生慣養的,脾氣其實大得很。」

劉徹笑著看了陳嬌一眼,好像在笑她脾氣大。一家人和樂融融,天倫之樂,不可言喻。

太后就笑著說,「這不是開玩笑的,皇后前日還和身邊的女官誇獎太子妃,說太子妃是個不可多得的淑女。將來管理後宮,必定能大度公平。」

王皇后的臉色不禁略略有些僵硬。

陳嬌心頭一動,就看了外祖母一眼。

外祖母雙目已盲,面色有些焦黃,但保養得很好,看上去,仍然是個慈祥而清矍的老婦人。她閉著眼,衝著王皇后的方向,也在和藹的笑。

王皇后也是有婆婆的人,她能敲打陳嬌的,太后就可以百倍地敲打她。

她會懂得在太子身邊放置自己的人馬,太后又如何不懂得在椒房殿裡安置一兩個眼線呢?

和太后比,王皇后的敲打,就露出下乘,露出急切來了。

天子好像根本都沒有聽出母親的言下之意,他告誡劉徹,「好好陪你媳婦,不要成天沒事就出門亂走,只顧著遊獵。許你出門,是讓你觀察民情民生,不是讓你野的。」

又說,「你身邊那個叫韓嫣的伴讀,聽說很不像話,經常勾引你吃喝玩樂?」

劉徹倒是一驚。

大抵少年人被家長盤問總是如此,又有些不耐煩,又有些害怕,又有些心虛。雖說從高祖起,漢室就慣有佞寵,但天子自己寵愛周文仁,倒不代表他也會容忍韓嫣。

一時間居然期期艾艾,不知道怎樣答話才得體。

陳嬌微微一抿唇,笑了。

「舅舅,」她眼波流轉,瞅了劉徹一眼。「他身邊哪個伴當,不是勾引他四處打獵,到離宮去遊樂的?又何止韓嫣一個人呢?」

看似是添油加醋,但實則法不責眾,太子身邊的伴讀,幾乎都是權貴人家子弟。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一口氣全都降罪。

劉徹先緊的一口氣,又慢慢鬆了下來,他瞥了陳嬌一眼,陳嬌連眼尾都不掃他。

天子哼了一聲,指責劉徹笑罵,「小子,太子妃賢惠,你也收心。成親一年了,成天往外跑,什麼時候才能給我生個孫子?」

這一餐飯吃得大家都有心事。

王皇后回了椒房殿,在心底一個個過著宮人的名字,逐個逐個斟酌,不知哪一個是太后的眼線。想到生氣時,又不禁吹毛求疵,打了幾個下人的板子,當下就抬出去一個小黃門。

長公主跟著陳嬌回了太子宮,「你舅舅心急了,也是在催你。你心裡要有數,別這事也不當真。哪個賤人敢在這時候分你的寵,你……」

到底是做娘的,哪怕和女兒不貼心,也還是禁不住要嘮叨。

陳嬌和腦海裡那聲音一道嘆了口氣,那聲音的氣嘆得千回百轉,惆悵無盡。陳嬌的氣卻嘆得很感慨,又有幾分無奈。

「娘……」她輕聲說。「我有主意,您別為我擔心。」

天子留下劉徹私室教訓,太子回到宮中,和長公主寒暄幾句,一臉的氣鼓鼓,長公主看出來了,又得了女兒眼色,也不多留。

等長公主一出去,劉徹就翻了一張小幾子,又叫太子家令,「把宮中人都叫過來!」

家令很惶恐,唯唯地退出去,不多久,就帶了一群人在階下聽太子發作。劉徹狂風驟雨罵了一大堆,從動物罵到了奴才,罵得解了氣才說,「以後有多嘴的被我知道,直接拖出去打死!你們是服侍我還是服侍皇帝,服侍皇后?多嘴奴第一個最該死!但凡有人知道是誰多嘴,背地裡告訴我,有賞!」

陳嬌冷眼旁觀,此時才徐徐出來勸解,「好了,穩重些,發這樣大的火,傳出去又說你輕浮了。」

劉徹進了屋,餘怒未消。「笑話,一群吃裡扒外的狗方小說西,敢沖父親告我的刁狀?」

甚至遷怒於陳嬌,「你也注意一點!我們身邊都是什麼人,你心裡要有數。不然枕邊話都傳出去,體面何存?」

陳嬌靜下來不說話了,她瞅了劉徹一眼,劉徹被看得有些心亂,又伸手去扳她的肩膀。「我還不是為你生氣!」

對自己偶然的脾氣,他一直是很忍讓,很肯做小伏低的。

腦海中有個聲音在笑,「你手段真是好。」

陳嬌也很想笑,但她壓下了笑意,又推開劉徹,委屈還掛在臉上,抱著膝蓋輕聲說,「你是為我生氣,還是為韓嫣生氣呀?」

劉徹答不上來,他很心虛,又有些興奮。

——這還是陳嬌第一次說出這樣酸溜溜的話來,她畢竟還是會妒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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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發威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就到了平陽公主的生日。

劉徹是王皇后最小的兒子,前頭三個姐姐都已經婚配,說起來,還是平陽公主最得寵一些,畢竟是長女,她與王皇后,猶如長公主同皇太后。

陳嬌雖然和王皇后有了小小的不愉快,還是不敢怠慢這個大姑子,一個月前就和母親商議,「尋一方精美無暇的玉璧給公主做賀禮,想必還是得當的。」

雖說陌間百姓輾轉求死者不少,但富裕的商人早已經穿著起世間難得一見的錦帛,身為帝國最尊貴的一小群人,隨手送出珍貴禮物,在他們而言,只是最普通的社交活動。

陳嬌身為太子妃,當然是很有錢的,置辦禮物的是也用不著母親親自幫忙。太子家令之外,還有幾個親信可以為她籌辦此事。

楚服自然就是其中的一個。

她身邊的宮人雖然多,但讀書認字的卻相當少見,大抵都是目不識丁的農家女。有眼界和陳嬌聊天的,十中無一。

也不是看不起不識字的粗鄙之輩,只是很多事,識文斷字者做來,天生就要妥當一些。楚服不但能識得幾個大字,而且天生就很會來事,陳嬌讓她辦了幾件小事,她都辦得很合陳嬌的心意。

她腦海中的那個聲音自然是不喜歡的,她多次反覆要求,讓陳嬌,「殺了她,若不然,也將她送出宮去。」

陳嬌不理會她,被逼得緊了,她只問,「她並無絲毫劣跡,辦事又盡心盡力,殺了她,誰還會用心給我辦事?」

身居高位者固然風光無限,似乎生死予奪盡在掌握之中,但其實在陳嬌這個地位上,才覺得自己的尷尬,每辦一件事,都要照顧到長輩們可能的想法。

她舅舅就很喜歡她的慈和,多次誇獎,「阿嬌最難得看人命很重。」

在她手底下做事,不但可以時常分享太子妃賞賜的珍饈美味,犯了錯頂多受幾道板子,陳嬌從來不施肉刑。長此以往,身邊人服侍自然更積極,誰都想到陳嬌身邊服侍,不但有體面,錢也多些,更重要的,還是太子妃人很和氣,又肯提拔。

其實很多時候,底下人所求的方小說西,對於上位者而言實在是太過微小,小到根本都不會為上位者在乎。劉徹就從來都不要身邊人愛他,他最好身邊人都怕他怕得要死,不敢向別人嚼他的舌頭。

太子宮中的事,如今已經很難傳到別人耳中,陳嬌也不知道是劉徹嚇的,還是她籠絡住了人心。倒是她開始影影綽綽地聽到了皇后在椒房殿裡的言行。

一年多了,她漸漸地浸淫到了宮中,更像是一個太子妃,而不是長公主的女兒了。

楚服因為為人和氣,談吐爽快,行事又有俠氣,就很受宮娥們的喜愛。據說好幾個年紀小一些的小宮女,還把她視為「比太子還要好看的姐姐」。

過了平陽公主的生日沒有幾天,楚服就和陳嬌咬耳朵。

「聽說公主並不太喜歡您送的玉璧,在皇后跟前抱怨了幾句,說您雖然面上和氣,但私底下似乎沒把幾個姐妹放在心裡。」

姑嫂不合,天經地義。別看母親和王皇后曾經如膠似漆,自栗娘娘黯然下台,王皇后封后的那天開始,姑嫂面上笑著,私底下也不由漸漸有些疏遠了,否則,母親又何必在太子宮裡抱怨她對椒房殿太慇勤?

不過,這也還是楚服第一次傳進王皇后的壞話,從前她遞來的消息,無非是王皇后愛吃什麼,愛玩什麼,最近是否又沒有睡好。

陳嬌不免抬眼一掃楚服,輕輕地「哦」了一聲。

她在腦海中問,「這就是她的錯?她傳遞是非挑撥離間……該不會,她是王皇后的人吧?」

那聲音便久久地沉默了。

陳嬌有些詫異。

她還以為那聲音會乘勝出擊,乘著她起了一絲疑心,大肆抹黑楚服,讓自己將楚服逐出宮廷,從自己身邊趕出去。

這聲音雖然存在於她心頭,在她的識海中有一席之地,但似乎也無法掌握到她的全部思緒。對她的盤算,她幾乎一無所知,所知者,只有她特地發問的幾句話,與她所聽到,所見到的情景。她就像是另一個人,透過陳嬌的眼睛與耳朵,被困在她的軀殼內,感受著整個世界。卻全然不明白她的絮絮低語,對一個易感的小女兒,會有怎樣近乎毀滅的影響。

多有趣呀,一個甚至算得上有些遲鈍的聲音,卻點醒了陳嬌自己。

她並不著急催促,只是微微翹起唇角,沉浸進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過了很久,才有一聲長嘆,將她驚醒。

那聲音是浩然的,帶了無窮無盡,數不盡的淒楚,卻也有一絲暗暗的甜蜜,她說,「不。」

「她所犯過唯一的錯,就是愛你。」

最近天子人不太舒服,很少向皇太后請安,陳嬌給外祖母行過禮,就坐到她身邊去,向她說著天子的病情。

「已經安排了良醫進宮診脈,也舉行了兩三場盛大的巫祝。舅舅昨日裡已經可以起身在庭院中散步了。」

「天命所歸,病魔縱使凶狠,只要祭祀得當,破解得法,自然而然也就會消退的。」外祖母很滿意,她拍了拍陳嬌,「都是祖宗保佑!」

陳嬌就跟著笑起來,卻不敢說一句不對。

她雖然根本不信巫魔卜算,但也不會把這種話堂堂正正地說出來。「上一代人照顧後代,是天經地義的事。就像是我們,除了托賴祖宗們的蔭庇之外,不是還指望著您的照看嗎?」

皇太后不禁就笑了,她親暱地緊了緊握住陳嬌的手,打趣一樣地說,「你是有事求外祖母了吧?」

和外祖母又與和母親不一樣,還是要客氣幾分,但也不必過於客氣,愛屋及烏,老人家的長子已經是天下最尊貴的人,難免就對長女與次子多了幾分牽念。長女的這個女兒,又是從小在身邊長起來的,不寵她寵誰?

這份寵,還是帶了不講理的專寵、偏寵。——在梁王一事後,皇太后和天子之間,畢竟是有了心結。

「是想從長樂宮中求幾個人。」陳嬌帶了幾分不好意思,「要能夠放心使喚的……如今太子宮中的奴婢們雖然聽話,但伶俐解語的不多,想請您身邊的老人幫著教導甄別,尋找幾個可造之才,放在身邊聽用。」

外祖母神色一動。

眼睛看不見,就更依賴聽覺,陳嬌話裡細微的情緒變化,沒有能逃得過她的耳朵。

「怎麼?」她慢慢地道,「你話要說清楚,是要聽話的呢,還是伶俐解語的,是要老實些的呢,還是要生得好看的。」

又道,「你們還小,都沒有成人,你也不要太心急了。」

陳嬌小聲說,「不是我心急……平陽公主已經在府邸中挑選美人了,雖說沒有當著我的面臊我,但我也很下不來台——好像我多麼妒忌一樣。」

皇太后頓時勃然大怒。

「天子還病著!她身為女兒,不仔細侍疾,反而在這樣的事上下工夫!」

又數落陳嬌,「你身為媳婦也是一樣!父親生病,做兒子的應當衣不解帶,用心照顧。真正的孝子,這時候哪還有心思想美色上的事!為了體現你的賢惠,你是要損壞太子的孝道?」

陳嬌慌忙跪起來說,「外祖母息怒,是阿嬌不會說話,阿嬌年輕不知事,還要您教誨。」

太后餘怒未消,「來人!把皇后、太子請來!」

老人家年紀大了,平時說話做事都很慈祥,總是儘量照顧到各方面子,就算是發作皇后,往往也發作得很緩和。像今日這樣疾言厲色,霸道內蘊的表現,陳嬌都是第一次看到。

她只好在一邊跪坐,聽皇太后數落皇后。

「阿啟正病著,無疑應該禁絕女色,甚至葷食也不能多吃。可我派去探看阿啟的侍者說,昨日才好了些,就又臨幸了一名宮女,各種肉食,也是想吃就立刻索要,連等都等不及!」

天子雖然施政寬和,無為而治,但其實性子激烈急切,並不是耐心很強的人。

「你身為皇后,掌管六宮,這時候就應該站出來勸諫皇帝。」皇太后越說越嚴肅,「若只是一味屈從阿諛,成何體統!」

王皇后嚇得去了頭上的簪環,和陳嬌、太子一起直挺挺地跪著,聽皇太后的訓話。

「還有太子,連日裡不去侍疾,而是在外嬉遊。你父親正病著呢!都起不來床了,這是你的孝道嗎?」

劉徹也趕快去了帽子,垂下頭朗聲道,「祖母教訓得是,孫兒無地自容了。」

「太子妃也有錯!」皇太后連陳嬌都沒有放過,「太子行差踏錯,你應該直言勸阻,而不是放任他一錯再錯。」

陳嬌立刻就拔掉了頭上的步搖,和王皇后一樣,光著頭聽皇太后發威。然後又同王皇后、太子一起退出長樂宮,進未央宮為皇帝侍疾。

天子看到皇后和太子妃頭上都光禿禿的,很訝異。

沒多久就知道了詳情,不禁感慨萬分。「世上還有什麼情誼,貴重得過母親對兒子的疼愛呢?」

皇太后為了天子的病情,接連發作了皇后和太子,連平日裡最疼愛的太子妃都遭殃,不是因為太疼愛兒子,又是什麼?

病情好轉之後,天子往長樂宮的腳步就勤快多了,遇到難決的政事,也告誡太子,「為老者尊,難以決斷時,不妨問一問你祖母的意思。」

過了兩個月,楚服又和陳嬌說。「聽說平陽公主不知為什麼,被皇后訓斥了一頓,母女兩個鬧得不大愉快。」

陳嬌一聽就不禁嘆了一口氣。

皇太后給她上的這一課,真是深入淺出,生動無比。

不過,皇帝的身體雖然逐漸好轉,但王皇后還是沒能讓他戒除女色,靜心將養,這年正月,他的病勢又沉重起來,漸漸地就露出了下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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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駕崩

說來好笑,陳嬌居然是在皇帝病危的時候,才第一次見到韓嫣。

雖說男女相見,並不是什麼觸犯忌諱的大事,劉徹也經常讓韓嫣在宮中留宿,但韓嫣畢竟只是太子身邊的伴讀,他也很知道規矩,並不曾進女眷們集中居住的永巷遊逛。陳嬌平日又很少四處走動,她雖然很早就知道了韓嫣,但卻是在皇帝居住的清平殿內,第一次見到了這個以風姿為名的太子佞幸。

周文仁前幾天已經來過,為皇帝侍疾,只是他畢竟上不得檯面,這個玉面修眉的中年男子只是和陳嬌撞見了幾次,便避開了女眷們進出的時辰。倒是韓嫣更有些無所顧忌,明知是皇后服侍皇帝用藥的當口,依然毫不避諱地進了內殿,膝行到劉徹身邊,和太子喁喁低語。

陳嬌不免就度他一眼。

她不是沒有見過男人,劉徹也的確算得上是個出名的美男子,其實即使沒有太子的身份,他也算得上英俊,更何況陳嬌和他本有親密的血緣,兩個人在長相上竟有微妙的相似。人總是很難討厭自己,對著這樣一張臉,她很容易就能生得出親近之心。

但韓嫣卻不一樣,這男人實在亮眼,即使在屋內,也好像自帶了一個小小的太陽。他的臉在昏處,都帶了三分亮,行動之間英氣勃勃,縱使正謹慎地跪坐在劉徹身後,依然難掩他的風華。

陳嬌的一眼險些變作了凝睇,她又過了一會,才將目光收回,專心致志地為王皇后捧著藥碗,低聲勸慰天子,「舅舅,多少還是喝一口吧。」

天子這一次反常地執拗,「都是些無用的方小說西,生老病死,乃是定數,這一次我不行了,我心裡知道。」

王皇后眉宇間也不禁染上了一抹黯然,她將調羹擱回碗中,對陳嬌點了點頭,陳嬌便倒退出了屋子,將藥碗交給了宮人。

侍疾從來都需要無盡的耐心,她雖然很少在外人跟前露出疲態,但私底下也難免腰酸背痛,在清平殿前無意間扭頭一望,望著澄澈的藍天,一時不禁就走了神。

那聲音在她心湖上空輕輕地說,好像一匹綢緞,在水中肆意盤旋。

她說,「他的確很漂亮!」

聲音裡有不甘,也有坦然的折服,陳嬌想,這聲音畢竟是驕傲的,她的驕傲,不容許她不誠實。

「可惜,漂亮的人,往往都活不長。」她又說,輕輕的,帶了惋惜,好像隔了多年回看一朵桃花,開得再好,也不是當年的紅。

陳嬌垂下眼,笑著笑著,就慢慢地嘆了口氣。

劉徹身邊的美人,實在是太多了,多韓嫣一個,又算得了什麼呢?

她輕聲說,「走,去長樂宮吧,祖母肯定又掛念起父皇了。」

才一轉身,正好也碰到韓嫣從殿裡出來。

陳嬌走的是邊門,不想韓嫣或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謙卑,同劉徹細細地說完了幾句話,他也從側門退了出來,兩個人倒是撞在了一起。

韓嫣只是愣得一愣,就很快跪下來給陳嬌行禮,「下臣參見太子妃娘娘。」

陳嬌就很客氣地說,「韓舍人請起,又何必這樣多禮呢。」

不知為什麼,那聲音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她在陳嬌心裡說,「是呀,你們都睡的是一個男人,說來似乎也很親近,又何必這樣拘束呢。」

陳嬌倒是被她難得的幽默,搞得笑意難收。冰冷的面具,一下為笑靨所融化。

連劉徹尚且消受不得這樣的美,又何況韓嫣?

少年人的表情裡多了一絲驚豔,卻恰恰為陳嬌所捕捉了去,兩人都有些微愣怔,而韓嫣又迅速地低下頭去,遮掩掉了這不該出現的情緒。

她一向知道自己長得並不太差,然而,由這樣一個男人來無聲地讚美著陳嬌的美麗,這感覺畢竟是不同的。

陳嬌不禁又微微一笑,這才轉過身子,在垂髫小鬟們的圍繞之下,徐徐離去。

當晚,劉徹沒有在清平殿侍疾,而是回了太子宮中,與陳嬌同床共枕。

他要得也特別狠,陳嬌幾乎不堪征伐,快意積聚太多,已經變成了折磨,她輾轉反側,甚至帶了淚水求饒,然而劉徹的動作卻還是很剛猛,幾乎是在宣洩著什麼。

一切結束之後,他似乎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好將陳嬌擁在懷裡,一下又一下地順著她的脊背撫摸。

不論如何,他對陳嬌的確是體貼的。這份體貼,也不是人人都能享有。

「你有心事。」陳嬌就往上爬了一些,在劉徹耳邊輕聲細語。

她的肌膚緊貼著他的,兩人都很□,時近正月,天氣漸漸地冷了,兩個人體溫交融,顯得更親密,也更無間……好像心底最大的隱秘,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都已經無處躲藏。

劉徹猶豫了一下,才緩緩說,「父親怕是不行了,今天你離開不久,他讓太常的人進來,吩咐他們準備喪儀……與我登基用的馬匹。」

牽涉到改朝換代,什麼小事都是大事,劉徹身為太子,個中寒暖,要比陳嬌知道得更清楚得多。

就是過了正月,他也才十六歲,年紀實在也太輕了一點,不論是誰怕都沒有想到,這個連冠禮都沒有行的少年太子,就快要成為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劉徹可能要比誰都興奮,也可能要比誰都惶恐。他才十六歲,平日等閒,想到的是縱馬踏田……天下這樣的重擔,他還並不著急扛起來。

可以他的性子,又能將自己的擔憂向誰傾述呢?

會找陳嬌,而不是王皇后,已是對陳嬌這一年辛苦的最大肯定。

陳嬌就抬起頭來,深深地看進了劉徹眼底,她壓低了聲音,輕聲問劉徹,「怕了?」

劉徹環抱著她的雙臂,一下就又收緊了,他把頭埋在陳嬌發間,過了許久,才從喉嚨底輕輕地嗯了一聲。

「是應該要怕的……」陳嬌輕聲說,「若我是你,也怕。」

她說得也的確是真心話。

宮中女子,再怎樣盤算,算得無非是一家的興衰榮辱,劉徹即將要擔上肩膀的,卻是千萬戶人家。

劉徹反而略帶了一絲不滿,「你就這樣安慰我?」

他的手就降落到了陳嬌腰際,陳嬌一下耐不住癢,又笑了起來。

銀鈴一樣的笑聲就傳遍了整間屋子,帳內沉重的氣氛,頓時為之一鬆。劉徹支起半邊身子,看著光.裸的陳嬌,看著笑意未收,蕩漾若一池春水的妻子,他又輕佻地捏住了陳嬌的下巴,用了一點點力,而後才輕聲說,「對外人,你從來不假辭色,今天看到韓嫣,你笑什麼?」

陳嬌笑聲頓止,她挑起一邊眉毛,側過臉看向劉徹。

劉徹眼神裡還帶了笑意,好像只是在和陳嬌開一個玩笑,只有手裡的力道,多少還是洩露了他的心情。

他雖然也是個紈袴,但對親近的人,脾氣倒是一向大度容讓,尤其待陳嬌,雖說有時漫不經心,但總是要比待別人更呵護得多的。

「你這是在妒忌?」陳嬌就似笑非笑地問,尾音微微上揚。「這番話,其實應該我說出來,才更合理一些吧?」

韓嫣和劉徹的關係,眾人心知肚明。然而正是因為深知韓嫣的銷魂,劉徹才會更介意陳嬌的那兩笑。就好似一個人有了一根精緻的玉簪,別人的目光偶然停留時,他便會提防著有誰來搶。

劉徹的話一下就哽在了喉嚨裡。

陳嬌雖然柔婉,但並不是沒有鋒銳,她的詞鋒有時候銳利到直刺胸臆,他甚至來不及招架。對她的愛,日久之後,也難免夾雜了三分的怕。

他又掂量了陳嬌一眼,陳嬌已經垂下頭去,任由瀑布一樣的黑髮,遮掩了她的表情。

對劉徹的問題,她不說不,也不說是。似乎並不介意劉徹猜測她是否為韓嫣所驚豔,是否一眼之間,已經對他有了喜愛。

一如既往,他依然是看不透陳嬌的。懷中人的馴順,似乎是她的天性,又似乎只是她的偽裝。

劉徹不知不覺,又將陳嬌擁得更緊了些。

第三天,天子一大早就請長公主入宮,又請太后移駕進了清平殿。

這是要留遺言了……昨日三公九卿,都已經入宮見駕,為登基大典預備的駟馬,也已經牽進了馬廄,帝國上下已經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準備著天子的死亡,與新皇的登基。

陳嬌在清平殿外同長公主、皇后一道等候,不時將目光瞥向一側的長者。

帝王臨終之前,欲行託孤重任,也是人之常情。只是這一次,王家兄弟一人未至,皇上卻獨獨召見了這個被貶多年,鬱鬱不得志的魏其侯竇嬰,同家人一起,聽他臨終的最後一段囑咐。

竇太后已經在殿內揚聲,讓人進去扶了她出來:老人家雖然已經失明,但這一番對話,依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資格與聞,天子親自屏退了左右,同母親竊竊私語了小半個時辰。

王皇后和長公主先後進了殿,又都先後抹著眼淚出來了,黃門請太子入殿。

在這一刻,陳嬌感覺到劉徹的顫抖,他一直跪坐當地,穩如泰山,而此時此刻,終於忍不住有了輕輕的冷戰。

她伸出手來,在寬袍大袖的遮掩下尋到了劉徹的手,使勁捏了一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劉徹便跟著她一道深吸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進了內殿。

過了很久,黃門又出來說,「請太子妃入殿。」

陳嬌進去的時候,還能聽到天子的聲音,他再三叮囑,「遇事不決,多問問你祖母。劉家人不可靠,但你的母族、祖母一族,你的妻族,是可靠的。」

到底是天子,見事就要比一般人明白得多。

見到陳嬌進來,天子止住了話頭,他的精神居然不錯,還能半靠著屏風和劉徹說話。

陳嬌輕聲叫了一聲舅舅,不必做作,眼淚已經順著臉頰流下來。

天子就慈愛地說,「不必哭了,傻孩子,到舅舅身邊來。」

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握住了陳嬌的手,又拉住了劉徹的手,將兩人的手放到了一起。

「漢室從高祖起,前後四個皇帝,都沒有和元後終老。」他的聲音很清晰也很穩定,「廢薄後,是我生平罕見的憾事,到了臨終前一想,竟不知道該如何向祖母解釋,不知該如何見她……太子,你不要學我,阿嬌人很乖巧,你要好好待她,早日生育嫡子,傳承漢室血脈。」

她舅舅雖然看她一向不錯,但直到今日,陳嬌才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疼愛。她瞪大眼,眼淚反而顧不得落。

耳邊又響起了輕輕的悲泣,如泣如訴,似一曲幽怨的箏,透著無窮無盡的悲憤與蒼涼。

她聽到劉徹簡短有力的應答聲,「我一定待阿嬌好,阿爹放心,我一定同她生兒育女,白頭于歸。」

天子於是微微一笑,鬆開了手,但劉徹並未放鬆他的緊握,陳嬌感覺到他的體溫。

熾熱。

越明日,天子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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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封后

陳嬌的身份當然隨著劉徹水漲船高,劉徹登基後三日,大冊後宮,她名正言順入主椒房殿,成為帝國名副其實的女主人。

第一件事卻是給天子守孝。

根據《周禮》,食肉者為父母守孝,應當在父母陵墓外結廬居住,不進葷腥,甚至禁絕梳洗,如此蓬頭垢面專心哀悼三年。但天家事事迥異常人,自文帝起,天子居喪以日代月,這一個月的喪期,後宮是要跟著劉徹一道守過的。

出了孝就是二月,天氣越發冷了,劉徹經常流連於椒房殿不願去朝會,陳嬌就勸他,「就是坐著,你也是在那裡坐著,哪有天子不肯上朝的道理,你這是在招天下人的非議。」

主少國疑,天子臨終前將國事付予太皇太后,是重臣之間的共識,劉徹就算在朝堂上坐著,也不過是個人肉圖章。太皇太后又推崇無為而治,少年天子難免覺得朝野之間暮氣沉沉,漢室坐擁萬里江山,卻無能於匈奴,更令劉徹耿耿於懷。

劉徹就冷笑著說了一句,「祖母只差沒有臨朝稱制……」

話才說一半,陳嬌就投過來冰冷的一瞥,她輕聲道,「天子,很多話就是在椒房殿內,也不可以胡說。」

太皇太后在後宮位居至尊,已有二十多年了,多年經營,她的勢力並不是一個新進的帝王,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間便掀翻在地的。更別說有孝道兩個字在頭頂壓著,劉徹要挑戰祖母的權威,如果師出無名,結果將會非常難堪。

劉徹承受住陳嬌的一眼,忽然間就已經怔住。

皇宮是他的家,他已經習慣於將這華麗而奢靡的建築群,視為他安全又溫暖的巢穴。曾經他有父皇母后,還有慈愛的祖母,潑辣又不失精明的妻母……這都是他的親人,他的保護傘,他當然可以盡情任性——

但皇宮對於陳嬌來說,一向只是在最險惡的戰場,對於即將到來的淒風冷雨,她的準備,要比劉徹周全得多。連一句話,她都知道謹慎。

劉徹忽然就覺得和陳嬌比,自己簡直就像個小孩,就連這麼簡單的事情,他都沒能考慮清楚:椒房殿的女主人是太皇太后的外孫女,她必須要靠著太皇太后,才能在後宮中立足,身邊又怎麼能沒有太皇太后的眼線?

他就沉默下來,盤膝坐在榻前,出神。

劉徹從來很少這樣凝重地思考,生活對他來說,一向輕鬆簡單,他只需要高高在上,挑剔鑑賞為他備下的種種事物,不夠美好的,都難以進入他的法眼。他怎麼能想得到,屈膝事人的一天會這麼快就到來了呢?

陳嬌看著他思考,不禁也就跟著他一道垂下眼去,望向了劉徹袖口露出的一道絹帛。

太皇太后和天子之間最大的矛盾,其實不在於權力……太皇太后已經送走了兩個兒子,她自己多次向長公主傾訴:「我是個黃土埋脖子的人了,這一口氣,看什麼時候嚥下去罷了。」

還在於一個道字。

黃老之道、儒家之道、法家之道,都爭著要做國家的王道。太皇太后同高祖一脈相承,取的都是黃老之道的清靜無為,可景帝為劉徹指定的兩個老師,都是儒道的中堅人物。劉徹年紀又輕,按捺不住鋒芒,才登基不到一兩個月,就想要挽起袖子大干一場,會嫌太皇太后礙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陳嬌腦中那聲音就再三提醒她,「不要忘記這是個市恩的好機會。」

她永遠都不懂,一個男人或許會敬重他的恩人,但決不會打從心底愛她,尤其是劉徹這樣一個高傲的帝王,他總是寧可垂青別人,而非等著別人的垂青。

但陳嬌也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垂下頭去,看似不經意地道,「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這是《孫武戰經》裡的話,我一直不大清楚是什麼意思,陛下要比我博學得多,想必能為我解釋。」

劉徹一下就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二天起就老老實實去開朝會,任何一份詔書,都要先到長樂宮去打過轉。

他越來越倚重陳嬌,有時還會打破規矩,讓她跟著到前殿去,劉徹處理政事,和耆老大臣們會晤之時,陳嬌就在一邊服侍筆墨。

時日久了,男女大防未免放鬆了些,劉徹雖然很注意避諱,但她還是不時會撞見韓嫣。

其實,劉徹身邊的佞幸也不止他一個,他之所以特別出名,還是因為他實在很漂亮,也實在很聰明,也真的實在很受寵。

劉徹一直對武事有很大的興趣,這方面陳嬌一竅不通,真正懂得的還是韓嫣,劉徹凡有疑問,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韓嫣就有幾千字的長篇大論在等著他。

像劉徹這樣的人,就是一個男寵,他都要找到天下最好的男人來做。

每逢此時,陳嬌就在一邊盤膝而坐,眼觀鼻、鼻觀心,不顯露出不高興,也不輕易搭理韓嫣。雖然兩個人同室而坐,但韓嫣在殿下,陳嬌伴著劉徹在殿上,身份高下,涇渭分明。

劉徹看在眼裡,七八次之後,漸漸也終於放下心來。

——卻不是不介意的,一次冷不防,又問陳嬌,「你對誰都不假辭色,即使是竇嬰這樣的託孤重臣,也都很難得到你的笑臉,為什麼對韓嫣,你笑了兩次。」

他終究是耿耿於懷的,陳嬌給予他的特別,劉徹雖然口中不說,但心底也並非不很在意。

陳嬌都有點無奈了,她只好說,「看到他,想起你,忍不住就笑了。」

劉徹頓時啞口無言,看著陳嬌,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

他雖然已經是天子,但當著陳嬌,還真沒有多少威嚴,陳嬌似乎永遠捉摸不清,想要把她逼得緊一點,她一句話,就可以直入劉徹胸臆。

陳嬌看著劉徹難得的蠢相,也忍不住抿起嘴,偏著頭偷偷地笑起來。

不過這一次,她小看了劉徹。

「既然你看他這樣親切。」他就一把攬住陳嬌,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那你就幫我一個忙你同太后說,讓她別再糾纏韓嫣不放了。」

比較起館陶大長公主對韓嫣那近乎縱容的寬容,王太后對韓嫣就幾乎只能說是厭惡,幾次進出之間遇見,她給韓嫣的臉色都很精彩。

陳嬌沉下臉,難得地將不高興擺在臉上。「這種事,你自己去說,不要事事都扯上我。」

劉徹又哪裡真的想要陳嬌為自己去做一個這樣的說客?

他略帶優越地笑了,咬著陳嬌的耳垂,輕聲細語,「和你開個玩笑——」

陳嬌也就跟著軟下來,戳著劉徹的胸膛,罕見地帶上了少許負氣。「別說我妒忌……」

她揚聲吩咐楚服,「把賈姬帶進來吧!」

楚服應聲而入,又轉身出去,沒有多久,她帶進了一位柳眼梅腮、正當荳蔻的小宮人。

她今年最多不過十四歲,要比劉徹夫妻都小了兩歲,看著就平白多了幾分青澀,雖然行走之間,渾圓的腰臀搖搖擺擺,很有說不出的活力與風姿,長得也頗具野性,甚至有幾分匈奴人的味道——高鼻深目,可膚色卻很潔白,算得上是個中上之姿的美人兒。

劉徹的眼光落到她腰際,一時就怔住了。

他雖然漫不經心,但天資聰穎,幾乎過目不忘,只是一眼就認出來,這個少女,便是背著他擦拭窗櫺的那個宮人。當時他攬著陳嬌,目光在此女身上流連了一刻,其實也並沒有太多的意思,便又轉了開去。

陳嬌挑出她來獻美,是有心,還是無意?難道當時,她已經留意到了自己無心的一瞥?

他沒有看賈姬,而是不禁又把目光投向了陳嬌。

做了兩年夫妻,陳嬌的容貌於他而言,已經極為熟悉,但眼神每一次落到她身上,劉徹都不免要怔一怔。不是驚豔,又似乎更盛驚豔。

她未能豔冠群芳,但眼神裡透露出的無限文章,又要比群芳都耐人尋味得多。似連珠潭的水,即使同床共枕了兩年,劉徹也始終不知道那有多深。

妻子主動獻美,又並不介意他的男寵佞幸,雖然也不是不吃味的,但態度卻絕對賢惠大方——他應該驕傲,應當滿足於自己馭妻有術,將這個金尊玉貴的陳阿嬌,也管束得服服帖帖的。

但不知為何,劉徹望著賈姬時,心裡非但沒有一點得意,卻還很不是滋味。他反反覆覆地想,陳嬌到底是有心還是無意呢?

她心裡又到底在想些什麼。

其實何止是他,就連太皇太后都有幾分不高興。

「你也實在是太賢惠了。」太皇太后的語氣雖然緩和,但依然透了婉轉的非難。「雖說生兒育女,傳承宗嗣,是後宮女子的天職。但畢竟父喪沒有三年,你送一個不要緊,這個口子一打開,你也送一個,我也送一個,皇帝耽於女色,還哪有精力學習治國之道?」

說到底,還是旗幟鮮明地站在陳嬌這邊,顧忌著平陽公主、南宮公主尋訪而來的無數美人。

就連她心湖裡的聲音,都很是恨鐵不成鋼,「這幾年就應該不管不顧,靜心生一個兒子!唯有兒子,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這些話也的確都是為了她好,陳嬌知道。

只是她畢竟是陳嬌,她一直都很有自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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