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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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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郎 -【歡喜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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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5:45 |只看該作者
  10.墜仙鄉
  
  下了山,卻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想像中的鎮子沒有出現。狐七背著鬼八走了好一會,漸漸也有些累了。周圍全是高聳入天的大樹,白茫茫地,似乎沒有盡頭一般。
  
  鬼八的手漸漸鬆開,呼吸聲卻開始粗重,噴在她脖子上滾燙的。狐七微微一驚,急忙道:「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他貼著她的脖子搖頭,狐七隻覺他臉上的肌膚貼在脖子上也是滾燙的,不由急道:「鬼八!你一定是發燒了!」
  
  她找了一塊大石頭把鬼八放上去,他有些萎靡,滿臉通紅,嘴唇卻煞白,額頭上佈滿了汗水。狐七急忙用手絹包了雪去替他擦汗,他搖了搖頭,勉強推開她的手,輕聲道:「我沒事!流浪之人哪裡會這樣嬌貴!你不要再背我了,我可以走。」他嘴巴很硬,可惜兩腿發軟,壓根就站不起來。
  
  狐七乾脆脫下自己的披風裹住他,緊緊抱著他,他似乎在瑟瑟發抖,牙關得得敲著。狐七幾乎要急得掉淚,想用治療蠱,偏偏天氣太冷,蠱蟲不肯出來。她在荷包裡翻了半天,只找到一丸定神補氣的藥,當下顧不得許多,咬碎了塞進他嘴巴裡。
  
  「你撐一下,我馬上去找可以露宿的地方!」她把他抱起來,轉身就跑,沒頭蒼蠅似的在林子裡亂轉。她再也不覺得累和冷,跑得飛快,雪地裡遺留下長長一串腳印。
  
  天很快就黑了,狐七抱著鬼八不知跑了多久,在她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忽然看到前面山坡上有微弱的燈光閃爍。有人!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奔過去,繞過好幾棵松樹,就見幾棟木屋建在山坡上,窗戶裡透出溫暖的火光,稍微靠近一點,就能聞到飯菜的香氣。
  
  她顧不得許多,衝過去就敲門,一面叫道:「請開門!」
  
  沒一會,門被打開,一個年約四旬的村婦滿面狐疑地看著他們倆,狐七急道:「大嬸,我們是趕路的行人,我弟弟身體虛弱,半途發燒沒辦法再走了。能不能讓我們投宿一個晚上?明天一早我們就走!」
  
  那村婦先沒說話,一雙眼睛只是上下打量著他們,忽見裹著鬼八的那件披風上滾著名貴的貂毛邊,而狐七雖然滿身狼狽,衣服半濕,卻也能看出是絕好的料子。她立即堆滿了笑容,匆匆拉開門,熱情地笑道:「姑娘說的什麼話!快進來!凍壞了吧?山裡人家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先進來喝點熱湯吧!」
  
  她慇勤地把狐七兩人領進門,轉身就扯著嗓子叫道:「老武!有客人來投宿!快把飯菜熱一熱!」
  
  狐七滿心感激地抱著鬼八走進去,就見屋子裡面放著一張半舊的桌子,兩個小孩正坐在桌旁吃飯,而牆角放著不知是什麼神的神龕,小香爐上插滿了香。那兩個孩子見到陌生人,竟然也不怯生,只是瞪圓了眼睛看著他們,和那個村婦一樣,上下打量一番,目光落在狐七身後的包袱上,來回俳徊。
  
  狐七心神俱亂,鬼八高燒迷糊,竟然都沒注意到他們的眼光。那村婦擺了擺手,呼喝著那兩個孩子:「去!到別處玩!客人生病了,不許吵鬧!」兩個孩子立即乖乖地下桌跑了出去,狐七甚是愧疚,正要說抱歉,那婦人早已笑吟吟地把內室的簾子拉了起來。
  
  「姑娘,快把他放床上用被子捂著!發燒的人可不能再受涼!」婦人拍了拍床上的被子,招手讓狐七趕緊過來。
  
  狐七剛替鬼八把被子掖好,就聽外面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是誰?怎麼把生病的人放進來……?」他的話沒說完,狐七耳力好,就聽見那婦人低聲說了什麼,然後兩人嘰嘰咕咕地走遠了。
  
  狐七沒多想,只是用手絹替鬼八擦汗。他勉強睜開眼睛,輕聲道:「我……沒事。只是你要小心,山裡人……特別是南崎的……不會這樣熱情毫無防備……你……」
  
  他說了幾個字就開始喘息,狐七急忙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別管那樣多啦,安心睡覺!有我在呢。」
  
  鬼八嘀咕了一句,「就是有你在……我才害怕……」
  
  狐七輕輕敲了敲他的腦門子,飛快取出腰上的竹筒,正要吞蠱替他治療,忽聽那村婦在門口笑道:「姑娘,喝點熱湯水吧!一直趕路可凍壞了吧!」
  
  狐七急忙把竹筒收回去,起身笑道:「謝謝大嬸!」她接過青瓷大碗,裡面盛著滿滿的肉湯,還冒著熱氣。她把鬼八扶起來,正要喂,他卻搖了搖頭,輕道:「不想吃……聞著好腥……想吐。」
  
  那村婦有些尷尬地笑了,急道:「對了,我竟然忘記發燒的人不能吃這些油膩的東西,這湯姑娘你喝了吧!我再去做點清淡的菜湯!」她揭了簾子就走,狐七都來不及拒絕。她看了看鬼八,他臉色通紅,但精神似乎比之前要好些,他半瞇著眼睛,定定看著她,也不說話。
  
  他的眼神那樣專注,大約是由於發燒,還帶著一種朦朧的勾引之意。狐七被他看的有些手足無措,正要說話,卻聽他低聲道:「你……能不吃就別吃。我總覺著這家人熱情的古怪……怕不是什麼好人……」
  
  狐七卻搖了搖頭,「不要這樣隨意揣測別人的好意,就算世界上一大半都是壞人,至少還有一小半好人的。」她用勺子攪了攪肉湯,喝了一口,抿抿唇,忽然又道:「就算有毒,也毒不死我,你忘了?我是蠱人,一般的毒藥根本沒用的。」
  
  她舔了舔嘴唇,把碗裡的肉湯一股腦喝了個乾淨,最後咋咋嘴,眼珠子忽然一轉,慢慢沉下臉來。鬼八靜靜看著她,半晌才輕道:「怎麼?真的有毒?」狐七悶悶地點了點頭,用勺子刮了刮碗底,低聲說:「是迷藥,下了好多……我都吃到渣滓了。」
  
  鬼八忍不住想笑,他抓住狐七的手,輕輕搖著,因為這個丫頭看上去有點傷心,這是她第一次經歷別人的欺騙吧!他問:「你打算怎麼辦?繼續留著等他們來搶,還是馬上離開?」狐七搖頭,放下碗,替他掖著被子,輕道:「你待著別動,生病的人不能顛簸。眼下我不好用蠱,怕他們突然打擾。我去和他們談談。」
  
  鬼八終於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咳嗽,狐七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卻聽他笑道:「你……你果然是個笨蛋!怎麼談?談什麼?你見過兔子和狼談話的麼?人家現在正等著你昏倒呢!你要是這樣完好無損地出去,只怕更激怒他們,到時候,咱們再要走就走不掉啦!」
  
  「可是……!」狐七輕叫了起來,可是好不甘心啊!而且鬼八還在生病,怎麼能再出去受凍呢?
  
  鬼八推開被子坐了起來,「不要猶豫,快點離開這裡!山裡人家有迷藥,就證明他們是老幹這行當的,只怕還有同夥!你我都不是高手,再不走就遲了!」
  
  狐七無法,只得將鬼八用大披風裹好,一把抱起。正要開窗逃走,就聽那婦人往這裡走了過來,一面還高聲叫道:「姑娘!菜湯快好了,你是要鹹一點的還是淡些的?」
  
  狐七沒說話,只是輕輕抱著鬼八從窗口跳了出去,然後縮在牆角不動。那婦人試探性地叫了幾聲,見沒人回答,於是放開了喉嚨叫:「老武!人放倒啦!快進來看看這兩隻肥羊!」那男子答應了一聲,兩人興沖沖地往內室走來。
  
  狐七不敢再聽,只覺心裡難受之極。鬼八掙扎著從披風裡伸出手抱住她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低聲道:「別難過,像你說的,世上還是有好人的。為壞人難過,太不值得。快走吧。」
  
  她點了點頭,緊緊抱住他,跨過面前的雪坑,飛快往樹林裡跑去。沒跑幾步,就聽屋子裡傳來那婦人憤怒的叫聲,然後那男子吼道:「他們中了迷藥,逃不遠,我先去追!你叫上小虎他們,順著腳印跟上來!」
  
  狐七渾身一顫,急急往前奔去。繞過一排白楊,忽見那婦人的兩個孩子在前面玩耍,他們一見狐七跑了出來,立即尖聲叫道:「爹爹!阿娘!兩隻肥羊跑出來了!」
  
  狐七又驚又怒,實在想不到純真無邪的孩子也跟著大人做這種勾當。她空出一隻手,從袖子裡鏗地一下取出防身用的匕首,寒光乍現,映著雪色分外刺目。她作出兇惡的模樣,故意朝那兩個孩子撲過去,他們登時嚇哭了,掉臉就跑。狐七趕緊朝相反的方向奔跑,可恨地上深深的積雪,她怎樣也跑不快,而且雪地上什麼腳印都留了下來,方才出來的急忙,氈靴都留在了那屋子裡,這會腳趾已經凍的沒有感覺了。
  
  匆匆跑了幾步,後面忽然出現火光,幾個男子在後面大聲嚷嚷著什麼,卻是追上來了。狐七大急,再也顧不得看路,沒命地往前跑。忽然腳底一滑,她下意識地把鬼八緊緊抱在胸前,只盼地上的雪可以緩解一下摔倒的疼痛,誰知這一摔竟然沒有止境,腳下的雪紛紛墜落,她也跟著如同小石子一樣沒任何辦法地往下滾。難道她竟然踩到了懸崖邊上?狐七慌亂地想著,然而接下來她再也想不到任何東西,因為她的腦袋重重撞在石頭上,昏迷前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抱緊鬼八,然後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狐七做了一個怪夢,夏天來了,可是書局裡的人都還穿著厚厚的皮襖,她熱得出了一身汗,可是老闆和鬼八都死死按住她,不給她脫衣服。貓三在旁邊裹著厚厚的棉被笑她,鷹六帶著皮帽子喝湯。她又熱又悶,使勁掙扎,一面叫道:「熱死了!快放開我!脫衣服脫衣服!」
  
  她就這樣叫著脫衣服,然後猛地坐了起來,一陣水聲撲騰,狐七駭然發覺自己躺在一個大水潭裡,身後的瀑布玲瓏可愛,而水潭裡的水,竟然是溫熱的!她渾身都濕透了,很顯然皮襖濕透之後的感覺非常糟糕,又重又緊。她有些茫然地四處打量,懷疑自己還留在夢裡面沒出來。如果她沒記錯,自己應該是從雪山上摔下來的,可是眼前的景色卻是綠意盎然,水潭的水碧綠清澈,上面竟然還飄著許多五彩的花瓣,花瓣是從水潭邊的樹上飄落的,那上面開了各種顏色的大花朵,她從未見過這種樹,不由看得呆住。
  
  水潭前面是落英繽紛的花樹林,和風吹過,那些五彩的花瓣如雨一般灑落,帶來陣陣甜蜜香氣。樹林中有一條黑色小石子鋪出來的路,半點積雪也沒有。
  
  狐七還在發呆,忽聽身邊一陣水聲,然後鬼八輕輕說道:「這裡是……?」她急忙回頭,就見鬼八和她一樣渾身濕淋淋地坐在水潭裡,他額頭上一道細細的紅痕滑下,是受傷了。
  
  狐七一把抓住鬼八的肩膀,急道:「鬼八!你痛嗎?傷口痛不痛?」
  
  鬼八隻道她為自己擔心,搖了搖頭,誰知狐七大叫了起來,「果然不痛!我果然在做夢!天啊!南崎怎麼可能有這種地方!」
  
  他哭笑不得,乾脆用力掐了她一把,不等她大叫就笑道:「痛嗎?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做夢?」
  
  狐七摀住被掐的胳膊,終於如夢初醒。她從水裡站了起來,身上的皮襖吸足了水,重得要死。潭水是熱的,而且有風吹在身上也不覺得冷,這麼一會功夫,狐七已經熱得慌。她脫下皮襖,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子,喃喃道:「這是什麼地方?難道……我們竟然到了仙境?」
  
  鬼八忙著把喝足了水的荷包放在岸上,好在裡面銀票不多,都是金葉子和碎銀子,他一面把濕透的銀票攤在石頭上晾乾,一面道:「世上哪裡有仙境!這裡地勢低,地氣熱,所以潭水是熱的,花樹也能四季常開。看花樹排的有條有理,這裡一定有人住,咱們還是要小心些。」
  
  他剛說完,狐七就蹲在了他身前,捧著他的腦袋左右看了看,點頭道:「還好,只是擦傷。你現在還覺得難過麼?腳痛嗎?還想咳嗽麼?」
  
  鬼八搖了搖頭,「腳是痛的,可是……好像沒發燒了。大概是這裡比較溫暖的緣故吧。我說過自己沒那麼嬌貴!你偏偏喜歡大驚小怪!」
  
  狐七取出蠱蟲替他治療額頭和腳踝上的傷,然後摸了摸他的額頭,低聲道:「還是有點低燒啊。我沒帶藥過來……咱們先在這裡歇一會,你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再走。」
  
  鬼八搖了搖頭,「這裡不知是什麼陌生地方,只怕還有危險,不能鬆懈……」
  
  他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被狐七拉著躺了下來,水花亂濺。狐七把自己濕淋淋的皮襖折疊起來放在岸上,扶著鬼八把腦袋枕上去,輕道:「有我在,不用怕。你安心睡覺,我把包袱裡的衣服晾乾,等你醒了換上乾衣服,咱們才好離開。」
  
  鬼八扭不過她,只得乖乖聽話,半躺在水潭裡,枕著她的皮襖。他瞇起眼睛,靜靜看著狐七把包袱裡的衣服掛在樹上晾乾,半晌,他忽然輕道:「狐七,你說的對。景色美不美,果然是看人心。現在我覺得這裡真的是漂亮極了。」
  
  狐七嘿嘿一笑,回頭看他,他卻已經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極香甜,他竟然一個夢也沒做,醒來之後只覺遍體舒泰,溫暖之極。這時天色已然大亮,身後的瀑布叮叮咚咚響著,狐七卻已經不在水潭裡了。他有些心慌,急忙坐起來,一轉頭,卻見狐七穿著一身黑衣,連髮帶也換成了黑色的。
  
  她背對著他,面朝東恭恭敬敬地跪著,背挺得筆直,手裡拈著三根拇指粗細的黑色香。鬼八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古怪的香,它燃燒的時候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青煙裊裊上升盤旋,經久不散。
  
  狐七待那三支香燒到一半的時候,輕輕將它們插在土裡,然後她俯首叩頭,恭恭敬敬地連叩三次,最後一次起來的時候,拍了拍手,輕道:「惡邪退散,祥瑞永隨。」
  
  鬼八從來沒見過這種古怪的類似儀式的東西,她做起來是那樣嚴肅認真,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神秘色彩。那是他只聽說過,卻從未接觸過的陌生領域。鬼八張開嘴正要問,狐七卻已經轉身。
  
  她面上沒有一絲平時嘻笑的神色,反倒十分嚴肅深沉。鬼八一時無法反應過來,卻聽她說道:「鬼八,從今天開始,咱們要戒葷腥七日。」
  
  「怎麼……?」鬼八不明所以。
  
  狐七輕道:「我只顧著趕路,差點把這個重要的日子給忘了。今天開始,是老闆的特殊時期,每年這個時候,咱們都要替她燒織輝草作成的蠱香。明年你正式成了老闆的人,也要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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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6:00 |只看該作者
  11.織輝草
  
  她說的很認真,每個字鬼八都明白,但放在一起他卻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意思。織輝草是什麼?特殊時期又是什麼?
  
  但他還沒來的及問,狐七的臉色忽然一沉,倏地閃身將他護在身後,緊緊盯著那片花樹林,低聲道:「好像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卻聽幾個女子的嘻笑聲傳來,花樹林裡影影綽綽,走出幾個服飾古老,長髮蜿蜒的年輕女子,雙方打了個照面,都愣住了。狐七和鬼八的眼珠子順著她們漆黑柔順的長髮滑下來,滑滑滑,一直滑到她們異常寬大的袖子上,再滑滑滑,滑到頎長的裙擺和古老的花紋上,最後,再滑回她們耳邊式樣古樸的玉簪子上。
  
  「鬼八……」狐七忽然小小拉了他一下,茫然地問道:「捏我一下,我不是在做夢吧?我竟然看到五十多年前的衣服樣式……她們是人是鬼?」
  
  鬼八抬手,卻不是掐她,而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這才用同樣茫然的聲音輕道:「我……不知道。我們都在做夢……?」
  
  那幾個女子年紀都不大,每人手裡都端著一個小木盆,裡面放著梳子皂莢等洗漱用物,看起來是打算來這溫泉沐浴的。見狐七和鬼八兩人滿面疑惑,一付雲裡霧裡的模樣,其中一個黃衣女子終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柔聲道:「是外面不小心進來的旅人吧?不用怕,這裡是安明村,我們是人,不是鬼。」
  
  說到不是鬼的時候,幾個女孩子都掩口笑了起來,甜美可人,還有幾個年紀偏小的,見到鬼八俊俏的容貌,都盯住不放,毫不掩飾自己的讚歎和驚艷。
  
  鬼八被她們看得渾身不舒服,他最不耐煩的就是別人總盯著自己的臉看,於是乾脆別過腦袋,冷道:「安明村?我從來沒聽過南崎有這樣一個村子!」
  
  那幾個女子也不惱,看起來一派和順柔雅,那個黃衣女子笑道:「這說來話就長啦,我們可沒本事說明,只有讓村長爺爺來給你們解釋。不用擔心,其實每年都會有像你們這樣不小心闖進安明村的人,村裡的人都很好客,你們從此一定會快活地在這裡生活下去。」
  
  鬼八隻覺她話裡有什麼不對勁,但偏偏一時怎麼也想不出怎麼個不對勁,當下那女子揮了揮手,輕道:「這裡是村裡女子沐浴用的溫泉,男子……不是很方便待在這裡。兩位可否先出來?待見過村長,你們什麼疑問都會消除啦。」
  
  鬼八隻好從水潭裡站起來上岸,換上了乾淨的衣服,那邊黃衣女子早就回頭吩咐:「婉念,秋如,咱們帶兩位客人去找村長吧。他們剛來這裡,只怕分不清方向。」
  
  狐七和鬼八兩人都是滿腹狐疑,但對方看不出敵意,不但沒有敵意,反而很是親切熱情,幾個女孩子圍上來鶯鶯燕燕,笑吟吟地把他們往小路上帶。她們似乎特別喜歡鬼八,幾個小丫頭一邊一個,纏住鬼八不住地問他多大了,叫什麼名字之類的問題。相比較而言,狐七那裡清冷多了,只有那黃衣女子挽著她的手,沒一會,忽然抬頭問她:「你們是夫妻嗎?」
  
  狐七一口氣沒喘上來差點嗆死,她漲紅了臉(被嗆的),急急地正要解釋,後面的鬼八早就換了話題:「你剛才說從此在這裡快活生活……是什麼意思?難道不能出這個村子麼?」
  
  那黃衣女子只是笑,柔聲道:「安明村很好的,你們一定會喜歡這裡。」
  
  見她迴避這個問題,鬼八心中疑團更大,只得抿著唇不再提問。
  
  穿過那片五彩繽紛的花樹林,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片寬闊卻又精緻的土地,綠草盈然,如同上好的地毯,而綠草地上錯落有致地建著許多木屋瓦房,每一棟都是那樣整潔質樸。再往前望去,是一大片無邊無際的碧綠農田,和風吹過,農田便如同綠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好幾條小小的河流將各個人家分散開,此時有許多小孩子在河裡玩水,還有洗衣的村婦,還有許多坐在一起下棋談天的老人。此情此景,安寧祥和,簡直比夢還要美好。讓從小飽經戰亂的狐七和鬼八看直了眼睛,直懷疑自己還沒從夢境裡脫身。
  
  這一路走來,許多人都和善地上來打招呼,見到鬼八兩人也不驚訝,反倒歡喜地上來說話,到真是像那女子所說的,安明村的人真是十分好客熱情。但,依然有點什麼不對勁。狐七悄悄拉了拉鬼八的袖子,輕道:「鬼八……你發現了麼?」
  
  他慢慢點頭:「啊……這裡幾乎沒有男人……不,年輕的男人實在太少。」他回頭打量一番,能見到的人幾乎都是女子,年輕女子尤其多,最奇怪的是,她們都做婦人打扮。經過好幾個屋子,都是七八個女子甚至更多圍著一個男子,看起來是她們的丈夫。雖然說男子三妻四妾沒什麼了不起,但尋常農家人多是一夫一妻,只因家境不富裕,養不起許多妻子。方纔他甚至看到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子身後跟著十幾個女子,都做婦人打扮,竟然都是他的妻子!
  
  南崎多戰亂,男子只要滿了十三歲便要強制性地參軍,因此在任何一個村子裡看到女多男少也不是什麼希奇事。但這個安明村女多男少也太離譜了些,就連玩耍的孩童裡面,也只有一兩個男孩子,其他都是扎雙髻的小姑娘。
  
  鬼八正疑惑,那黃衣女子卻已經停在一棟青瓦大屋前,這屋子明顯比其他屋子要高許多,牆上乾乾淨淨,大門上的把手是黃澄澄的銅,很是氣派。那女子輕輕叩了幾下門,沒一會,裡面就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誰?」聲音頗為年輕。
  
  那黃衣女子臉上笑容越發甜蜜,柔聲道:「是我,今天又來了兩個旅人,所以帶來讓村長看看,安排一下住宿的事情。」
  
  門開了,一個青衣男子站在門口,他身量很高,面容很是普通,但一雙眼卻是炯炯有神。他看了看狐七和鬼八,眉頭微微一皺,但口氣不算太壞,淡道:「進來吧,村長剛剛才用過早飯。」
  
  說完他卻去攬住黃衣女子的腰,另一手又摟住旁邊一個綠衣女子的肩膀,神態頗為親密,看起來這兩人是他的妻子。狐七和鬼八覺得有點尷尬,因為他們幾個完全不顧忌地說著悄悄話,這邊問怎麼今天有空出來,那邊問相公身體好些了沒,那那邊又問飯吃過沒有,絮絮叨叨一大堆,狐七聽得都快睡著了。
  
  好容易他們終於說完,那男子敲了敲內室的門,沉聲道:「村長,今天又來了兩個旅人。請您出來安排一下以後的問題。」
  
  門裡面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哦,我馬上出來。維可你別忘了給客人上茶。」
  
  原來那男子叫做維可,他答應了一聲,便帶著自己的兩個嬌妻去水房倒茶了。狐七二人坐在正廳的籐椅子上,也不敢大聲說話,只等那村長出來。沒一會內室的門開了,白鬍子的村長爺爺走了出來。他面上的神情倒是十分慈祥,見了狐七和鬼八不由笑了起來,連聲道:「原來是兩個小孩子!歡迎歡迎!」
  
  鬼八不等他說完,立即問道:「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們還能出去麼?是不是所有不小心來到你們村子的人,都只能被迫留下來不許出去?」
  
  村長愣了一下,似是想不到這個男孩子會問出這種問題。他濃密的白色眉毛微微一動,鬍鬚也展了開來,勾出一抹有點古怪的笑容,輕道:「也不盡然……真要出去,還是可以的。」
  
  鬼八見他也給自己打馬虎眼,不由有些惱怒,張口正要問個仔細,忽聽門口傳來一陣喧囂,夾雜著幾個女子的哭聲,倒讓人嚇了一跳。
  
  「村長!」黃衣女子有些驚惶地叫著跑了進來,「您快來看看!王先生的腿受傷了,流了好多血!」
  
  村長立即快步走出去,狐七他們也忙著跟上,卻見門口擁擠著許多人,幾個女子跪在地上殷殷哭泣,其中一個女子還在喃喃自語:「你從來也沒下過田,都和你說了鋤頭不容易使,你非要用……眼下傷得這麼重,怎麼辦?怎麼辦?」
  
  她還在哭泣,眾人見村長出來了,紛紛讓開。原來地上半躺著一個灰衣男子,看上去文弱清秀,他的褲腿捲起來半截,腳背上皮肉翻起大塊,鮮血淋漓,傷得確實不輕。村長皺眉看了半天,才歎道:「王先生,田里那些粗重活交給女人便是了!哪裡有男人下田的道理!傷成這樣,沈大夫又上山採藥去了,一天兩天根本回不來……這可怎麼辦?」
  
  那位王先生臉色慘白,儼然是個書生模樣,他倒也硬氣,一聲不吭,只是笑道:「女子都是嬌弱之體,怎麼能下田做那些活?那些該讓男人做才是。我原來住的地方都是如此……」
  
  他話還沒說完,村長就打斷了:「不管怎麼說,先包紮起來!維可,你去拿點乾淨布條!」
  
  維可還在發愣,聽他這樣吩咐,立即奔進了屋子。趁著村長和王先生的妻子們絮絮叨叨抱怨,狐七忍不住拉了拉鬼八的袖子,低聲道:「鬼八,這裡的感覺好怪異……我,好像不是很喜歡……」
  
  鬼八回頭,就見她臉上露出隱忍的神色,他勾起嘴角,輕聲道:「是有些不對勁。不過這裡女子多,變成這樣也沒辦法。不用擔心,咱們一定能出去,不是還要去西鏡完成你的任務麼?」
  
  狐七點了點頭,忽然走上去朗聲道:「別這樣包紮,不上藥直接包紮沒有用的。不如讓我來吧。」
  
  眾目睽睽之下,她蹲下來握住王先生的腳踝,從腰間取下了竹筒。用蠱來治療這種傷口,自然是彈指小事,村裡的人再也沒想到這兩個孩子竟然會如此絕技,禁不住都是歡天喜地,一個個都上來拉著他們倆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
  
  狐七和鬼八忙著應付熱情的村民,卻沒注意到,那個叫做維可的男子,眼神怪異地盯著他們倆看,始終也沒移開過視線。
  
  ××××
  
  「花魔女!你的茶!」
  
  伴隨這聲暴吼,門也被人狠狠踹開,蘇尋秀手裡端著一個盤子,很拽地走進來,「砰」地一下把茶杯摜在桌子上,大半的茶水倒濺了出來。
  
  花九千懶懶地靠在軟椅上,今天她手裡倒沒捏著寶貝紫金煙桿。她看了看地上的茶水,再抬頭看看蘇尋秀,他很可惡地對她露出滿口白牙,笑得猖狂而且囂張,滿臉你能拿我怎麼樣的欠扁氣質。
  
  在九千書局混了半個月,他漸漸摸清花魔女的脾氣,反正只要他按照吩咐做事,她就找不到理由來整自己。換句話說,除了吩咐做事以外,她所有的話都可以當作放屁,完全是為了逗弄他玩的。反正他中了七步倒的蠱,也出不去,又看這個女人不順眼,不如囂張點,省得自己老處在下風。畢恭畢敬那一套他就是學不來,反正他聽話也是受罪,不聽話也是受罪,乾脆就放開了耍,爛泥就不讓它糊上牆。
  
  「這是第三次了,你是端茶還是來潑水的?」
  
  花九千懶洋洋地說著,她的聲音永遠是這樣嫵媚,然而今天聽起來卻有一種異常的疲憊感。
  
  蘇尋秀二話沒說,抄起茶杯掉臉就走,一面道:「那我再去給你換!」
  
  誰知她居然良心發現,很好心地在後面說道:「不用了,拿來,我喝。」
  
  蘇尋秀不可思議地轉身看她,今天她怎麼這麼好說話?前兩天還和他鬥嘴呢!花九千敲了敲桌面,淡道:「茶呢?快端上來,想把老娘渴死麼?」
  
  「砰」又是一聲,本來就只剩一半的茶水又濺出來許多,蘇尋秀昂起腦袋,鼻孔朝天地看著她。花九千沒說話,只是端起來默默喝了一口,忽然皺起眉頭,喃喃道:「怎麼沒有加織輝草……?」
  
  她說了一半就卡住了,頓了一會才道:「嗯,這茶不簡單啊,我看看……你加了三滴醋,五滴陳年老白干,外加三顆花椒四顆辣椒籽。味道果然不凡。」
  
  蘇尋秀嘿了一聲,惡作劇被戳破尷尬的同時,卻也不得不佩服她,自己加的那些料,她一樣不少地報了出來,甚至連加了多少都能嘗出來。他定定看著花九千,不知她接下來要怎樣和自己折騰。說實話,他甚至有些期待她出招,要找到一個能毫不顧忌與自己鬥惡作劇的人,實在很困難。
  
  可她卻沒有說話,只是摩挲著杯沿,靜靜靠在軟椅上,蜷起雙腿,像一隻高貴的貓。花九千的美麗是靈動的,火焰一般耀目,頗具侵略性,尋常男子只會被她嚇住,壓根不敢靠近。但他蘇尋秀不同,美人就是用來欣賞的,不看白不看,反正這個女人他絕對吃不到嘴裡,她渾身都是刺,他沒那麼大的喉嚨嚥下去,看看也不礙事。
  
  所以,他現在很清楚她到底長了多少眼睛多少耳朵。嗯,她的額頭很飽滿,而且光滑,如同上好的瓷器。下面的眉毛微微翹起,很像她的脾氣,高傲不服輸。她有一雙好眼睛,幾乎讓人不敢逼視,只因太妖嬈明亮。但從側面看,卻多了一種寧靜的氣質,那兩排濃密的眼睫毛幾乎像小扇子,撩人的很。順著玉一般的鼻樑下來,就是如火的紅唇,她似乎從來不上胭脂水粉,但唇色卻紅潤鮮艷,天然美麗。
  
  嗯嗯,一句話,這女人,如果不是人,就必然是狐狸精投胎,要不就是魔鬼轉世的。總之從什麼方面來看,她都不像人。
  
  他正恣意欣賞美人,忽聽她有些倦倦地說道:「秀秀,這些天也辛苦你了。以後幾天你就不要再幹活了,休息休息。讓貓三來伺候就可以。」
  
  他愣住,好像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休息休息——?什麼意思?
  
  花九千忽然抬頭看他,微微一笑,「怎麼?看老娘看呆了?話也不會說?」
  
  蘇尋秀喉嚨裡發出怪異的聲音,不知道是該嘲笑她一通還是問問他休息休息是什麼意思。花九千用手指揉了揉下巴,膩聲道:「看的那樣入神,不會是愛上老娘了吧?嗯嗯,這可怎麼辦?老娘還欠了許多感情債呢……好傷腦筋……」
  
  「你就慢慢做夢去吧!」蘇尋秀終於忍不住爆發,掉臉就走,順便再搓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這女人絕對是個瘋子!而且是超級自戀的瘋子!
  
  走到他住的客房,忽然聞到一陣刺鼻的味道,他被嗆得幾乎要咳嗽,急忙推門出去,對面就是貓三的房間,裡面濃煙滾滾,貓三正蹲在一個小火爐前面輕輕扇著扇子。火爐上面一個藥缽,裡面正煮著什麼,刺鼻的味道就是從那裡面傳出來的。
  
  「你是要把人給熏死麼?」蘇尋秀靠在門上,慢吞吞地問著。
  
  貓三嚇了一跳,急道:「你怎麼在這裡?不是還有衣服要洗麼?」
  
  蘇尋秀有些疑惑地皺眉,來這裡半個月,他也知道書局裡面個個都是身手不凡的人,貓三更是個出類拔萃的,他怎麼可能沒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看他面上驚訝的神情不是裝出來的,那就是說他方才一直心神不寧,以致於根本沒聽見任何動靜。
  
  他聳了聳肩膀:「早做完了。我問你,這是在熬什麼?藥?」
  
  貓三頓了半晌,終於低聲道:「是織輝草,應該算……藥吧。」
  
  織輝草?好像有聽過,似乎是比較危險的東西。蘇尋秀更加疑惑,問:「它治什麼?看你這小心的模樣,難道是壯陽的?」他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滿臉的不屑。
  
  貓三瞪了他一眼,收起扇子,從火爐邊站了起來。他說道:「跟你說了也不懂!織輝草是非常珍稀的藥草,只有南崎能種出來。它可以止痛,安神……不過,很容易上癮,而且會讓人產生一定的幻覺,所以普通人都不敢採摘。」
  
  蘇尋秀挑了挑眉毛,他似乎隱瞞了什麼沒說。看他神情那樣嚴肅,事情是和花魔女有關麼?她今天也是有點蔫蔫的,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突然又聳了聳肩膀,見鬼,怎麼回事和他又沒關係,他管這些做什麼?就算花魔女明天發顛病死了也和他沒關係。
  
  他轉身要走,貓三忽然又道:「你……最近也做了不少事,明天開始休息休息吧。老闆就讓我來服侍,暫時沒你的事了。」
  
  又是休息休息?這是怎麼了?玩陰謀?蘇尋秀忍不住回頭要問個清楚,他最煩這種故弄玄虛,太無聊了。可是一回頭,才突然發覺貓三身上的衣服很不一般……不,是非常不一般!因為那是全黑的,甚至髮帶也是全黑的——是喪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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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6:18 |只看該作者
  12.疑雲亂
  
  蘇尋秀很聰明地什麼都沒問,因為他知道就是問了,他們也絕對不會告訴自己。他裝作什麼也沒看見,逕自回自己的房間。
  
  看起來,花魔女有很大的秘密。她是有什麼重要的人死了麼?看她平時笑瞇瞇滿不在乎的模樣,原來也是有喜怒哀樂的。其實他也知道這是廢話,只要是人,都會有或傷心,或快樂的事情。
  
  但不知為什麼,他就是不爽。大約是由於總是捉摸不透她,他不喜歡被人居高臨下看的感覺。想到她或許有什麼神秘的過去,他就不舒服,心裡好像多了一個大疙瘩,哽在那裡,嚥不下去吐不出來。
  
  這種不爽一直持續到了晚飯時分。九千書局雖然平時冷冷清清,但晚飯時卻一定是最熱鬧的,花九千最喜歡許多人一起吃飯,邊吃邊談。但今天卻有些不一樣。
  
  蘇尋秀第五十七次望向窗外,外面黑漆漆地,早已過了酉時,貓三說過今天晚飯由他來做,怎麼還沒做好?花九千平時叫得最響,今天卻沒了聲音。他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再也坐不住,乾脆推門往廚房走。
  
  經過花九千的房間,他下意識往窗口看了一眼,裡面黑燈瞎火,沒有燈光,也沒有聲音。好奇怪,今天都怎麼了?蘇尋秀一肚子疑惑。廚房在最後面,一路走過來,走廊上瀰漫著濃厚的織輝草氣味,刺鼻之極,他被熏得幾乎要吐出來,剛抬手要掩住鼻子,忽聽窗外一陣翅膀的撲騰聲,然後一個人吹著短短的口哨,似乎在召喚什麼。
  
  他急忙推窗,卻見貓三一手拿著鍋鏟,另一手高高舉起,一隻白腿的小鷹停在上面,翅膀還在緩緩搖擺。那是專門訓練來送信的鷹,以前在朝鶴宮,鶴公子也訓練了許多來送信。這個書局到底有什麼破秘密?神神秘秘,實在不爽!
  
  蘇尋秀從窗口跳了出去,叫道:「喂!你在看什麼吶?晚飯……」
  
  他的話忽然卡住,因為貓三臉色鐵青地回過頭來,他的眼神是狂亂無措的。蘇尋秀來了也有半個月,貓三始終是笑瞇瞇的有點小奸小壞的模樣,從未對什麼事情上過心,如今乍一看他這種表情,他不由愣住。
  
  「狐七……狐七她……」貓三此時心神大亂,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但是誰也不要緊了,他喃喃道:「狐七失蹤了!」
  
  「狐七?」蘇尋秀皺起眉頭,這個名字如此怪異,必然是九千書局的人。貓三開始原地轉圈子,他一急就會扯頭髮,一邊扯一邊失魂落魄地叫道:「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偏偏是這個時候?!鷹六是怎麼做的護送?!」
  
  蘇尋秀見他心神不寧,想必從他這裡也問不到什麼東西。貓三手上還拿著那張信紙,他乾脆大步走過去,一把搶過來,道:「什麼失蹤?讓我看看!」
  
  卻見那信紙上的字龍飛鳳舞,想必寫字之人也必然是在極度驚惶的情況下寫就的。上面只有短短的幾個字:「南崎大雪山,狐七不知所蹤,尋數遍未果。鷹六。」這人寫得也太簡潔了吧!這不是成心讓人擔憂麼?
  
  蘇尋秀把信紙一揉,轉身就走,一面道:「還能怎麼辦?去告訴花魔女!是她的手下出事了吧?她還想優哉地待著麼?」
  
  貓三急忙去攔他,急道:「不要去!老闆她……」
  
  他話還沒說完,天上又傳來鷹啼之聲,鷹六又送了一封信過來!他向來是個穩重寡言的人,這次連著送兩封信,可見事態必然嚴重之極。貓三失魂落魄的連信都取不下來了,蘇尋秀實在看不過去,搶著扯下信紙,展開念道:「事情有點蹊蹺,我繼續留下來尋找。但生還希望極低。鷹六。」
  
  貓三臉色慘白,怔了半晌,忽然輕道:「我去!我去找她!我一定會找到她!」他直接把手裡的鏟子給扔了,轉身就跑,恨不得背上插翅膀直接飛到大雪山。忽然他又猛然停住,喃喃道:「不行!現在不能走!不能留下老闆一個人……」他只急得轉成了陀螺,差點把滿頭頭髮扯光。
  
  蘇尋秀不耐煩地皺眉道:「不過是失蹤而已!你急什麼?只要她會武,兩三天之內都死不掉!」他捏著兩張紙,從窗口跳了進去,貓三見勢不對,趕緊追上去,壓低了聲音吼道:「你做什麼?!」
  
  蘇尋秀揮了揮手:「找花魔女!這事只有告訴她了吧?還是你想急死?」
  
  「不行!現在不能打擾老闆!」貓三死死扯住他的袖子,一急就使出了小擒拿手,三指並起拂向他的脈門。蘇尋秀哈哈一笑,等的就是這個!他今天非要看看花魔女有什麼秘密!他手腕一轉,輕輕巧巧避過了貓三的手指,然後中指一彈,貓三半條胳膊登時麻了,終於還是遲了一步。蘇尋秀用腳毫不客氣地踹著花九千的房門,一面高聲叫道:「花魔女!你手下的人快死啦!你還要窩在屋子裡面生蛋麼?花魔女?你不會爛在裡面了吧?」
  
  「你給我住手!」貓三勃然大怒,抬腳去勾他,誰知蘇尋秀反應奇快,將身體一縱,足尖弓起在他小腿上輕輕一點。貓三畢竟心神紊亂,身手不比平時利索,當下被他點住穴道,登時動彈不得。他又急又怒,忍不住破口大罵:「你這個淫賊!果然沒有半點良心!」
  
  蘇尋秀搖了搖手指,笑道:「良心?你見過掉進陷阱的獵物會講良心麼?你給我的帽子好重!」
  
  他話音剛落,只聽吱呀一聲,花九千的房門開了。蘇尋秀本能地背上一寒,退了兩步,這才回頭看去。
  
  花九千站在門口,她臉色比紙還要蒼白,連平時紅潤的嘴唇都是青白的。她穿著一襲雪白的袍子,頭髮散了下來披在背後。這付模樣與她平時紅衣妖艷的風姿大異。蘇尋秀在怔住的同時,也懷疑是不是自己輕輕一推,她那纖細的只剩一把之握的腰身就會斷開。
  
  她雙目如星,璀璨卻寒冷,看他一眼,他的心裡就是一動,全身所有的寒毛都開始顫抖,不知道是害怕還是什麼別的。只聽她低聲道:「信呢?給我看看。」聲音疲憊無力。
  
  她稱「我」。蘇尋秀倒有些無措了,不知她到底在弄什麼玄虛,而她現在這番柔弱模樣,自己竟然說不出狠話,作不了惡作劇。只得把信交出。
  
  花九千接過信紙,上下匆匆一掃,才沉聲道:「貓三,去準備馬車,兩個時辰後出發。」
  
  「老闆!」貓三叫了起來。她卻搖了搖手,輕道:「不用管我,快去準備!」她的袖子輕輕拂過貓三的肩膀,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法,他的穴道一下子就解開了。他恨恨看了蘇尋秀一眼,轉身就走。
  
  「你也不要愣著,去收拾東西。」花九千淡淡說完,轉身就往裡面走,正要關門,卻被蘇尋秀一手卡住了。「你在玩什麼把戲?欲擒故縱?故弄玄虛?」他低聲問著,有些惱怒有些不甘,死死地盯著她蒼白的臉,不放過她任何細微的表情。
  
  她抬頭淡淡看著他。蘇尋秀從未見過她這種眼神,那是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空空的眼神。她的目光好像穿過他,看進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快點下去,不要廢話。」她推了他一把,然而卻沒有平時的半點氣力,他連動也沒動。
  
  「我偏不走。」蘇尋秀近乎無賴地說著,甚至乾脆抄了一把凳子坐在門口,長腿一伸,擋住了大門。哼哼,他算徹底瞭解了,這魔女今天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好像沒有半點平時的厲害,說不準是個可以逃走的好時機,他絕對不會放過!
  
  花九千看了他半晌,終於沒有說話轉身走向床邊,她披了一件黑色外套——又是黑色的!蘇尋秀皺眉正要相問,忽然覺得這個屋子裡有什麼地方不對。到底有什麼不對的?花九千的房間他是第一次進來,和帳房一樣,亂七八糟。
  
  他的目光從亂糟糟的櫃子掃下來,書案,椅子,床……等等!床!他忽然吸了一口氣,瞪圓了眼睛。儘管床上的青紗帳朦朦朧朧,他還是能看到白色床單上大灘大灘的血紅,那絕不是繡花,也絕不是上火的鼻血,那簡直就像剛殺了人一樣的鮮血。
  
  「你……」蘇尋秀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目光一低,發覺地上有一條血紅的線,從門口延伸到花九千的腳底,在她腳底變成紅色的一片,還在漸漸增多。那樣濃稠的血,幾乎立即刺傷了他的眼睛。花九千彷彿什麼都沒發覺,背對著他靜靜整理自己的頭髮。
  
  蘇尋秀整個人好像被針紮了似的,暴跳起來,飛快衝過去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你小產了!不要動!快去叫大夫!」他都不知道自己叫了什麼東西,只顧著把她放在床上,床單上那樣觸目驚心的血液更是讓他惶恐,心頭亂跳。
  
  花九千忽然抓住了他亂揮的手,他猛然一驚,低頭看她。她臉色更加蒼白,簡直如同死人一樣,映著她漆黑的雙眼,分外深邃,如同一個漆黑的夢。
  
  「不是小產,不要慌。快點出去!」她低聲說著,聲音已經開始微微顫抖。蘇尋秀真怕她馬上就要死掉,他無意識地揮手,抓住她細瘦的手腕,只覺一顆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背後出了大片的冷汗。忽然,他的手指感到了她手腕上脈門的急促跳動,那種脈動的速度,簡直不是活人能有的,但雖然跳的快,卻的確不是小產預兆。她並沒有懷孕,那為什麼會流那麼多的血?
  
  屋子裡血腥味濃重,夾雜著她常抽的煙的味道,她頭髮上淡淡的香味,還有織輝草刺鼻的味道……織輝草!他忽然想起貓三說過,織輝草可以止痛,安神。他果然是騙他!還有那黑色的喪服……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去叫貓三!」他急急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誰知袖子忽然被人死死扯住,花九千用盡所有的力氣抓住他,額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蘇尋秀從未見過她露出過真正生氣的模樣,她此刻的眼神是如此陰森可怕,瞳仁裡甚至隱約泛出紅色的光,他不知那是血的倒映還是什麼別的,只覺她的一雙眼妖異可怖。
  
  「給我出去!不要讓我再說第二遍!」花九千冷冷說著,將他用力一推。
  
  其實她已經沒有什麼力氣了,蘇尋秀只是晃了一下胳膊,可是她的眼神是那樣可怕,以致於他覺得寒滲滲地,不由自主就轉身離開……不,是逃開。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她面前狼狽逃走,頭也不敢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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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6:33 |只看該作者
  13.萬峰會
  
  準備東西,有什麼好準備的?他已經決定了,立即離開!此生都堅決不再踏入南崎半步!花魔女給他下了七步倒的蠱,讓他無法離開書局七步,但現在她既然要走,必然會解開七步倒的蠱,然後給他下一個新的蠱。
  
  時機只有那一瞬間!是自由還是淪陷,就在剎那。
  
  貓三很快就準備好了馬車。馬車從外面看來十分簡單,黑色的車壁,簡單的小門。倘若不是蘇尋秀繞到後面試圖尋找最佳的逃離時機,也不會發覺在車壁的最底端,雕刻著一朵純金色的六瓣花。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花,花瓣很大,形狀狹長,彷彿加大了兩倍的人的眼睛。在每一片花瓣上,都點綴著一顆黑色珍珠,熠熠生輝,乍一看真的像眼睛。蘇尋秀看了半晌,終於忍不住用手輕輕摸上去。
  
  指尖剛剛觸到珍珠,貓三的聲音忽然在背後冷冷響起:「你在做什麼?包袱收拾好了麼?」
  
  蘇尋秀一驚,急忙縮手,他神色自如地回頭,笑道:「我本來就沒什麼包袱可收拾,出門帶包袱的都是窮鬼,我只要帶了銀子,去哪裡都不會餓著凍著。」
  
  貓三哼了一聲,他因為蘇尋秀點了自己穴道的事情對他越發沒有好感,於是冷道:「這一路你小心點,如果再敢像剛才那樣冒犯老闆,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第二次!」
  
  蘇尋秀哈哈一笑,轉身就走,走過貓三身邊的時候,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你呀,還真多情。到底喜歡哪一個?」
  
  「你……!」貓三陡然變色,蘇尋秀卻早已笑嘻嘻地回屋子收拾他所謂的包袱了。
  
  一直回到屋子裡,蘇尋秀才攤開手掌,手心裡滴溜溜轉著一顆精緻的黑色珍珠。他小心拈起,對著月光仔細看。黑珍珠在月光下散發出迷人柔和的光澤,居然是貨真價實的寶貝!他吸了一口氣,用手指在上面輕輕摩挲,有些凹凸不平,似乎刻了什麼。
  
  他點了火折子,仔細轉著珍珠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萬……峰……會。」
  
  這是什麼幫派?聽也沒聽過。蘇尋秀心頭起疑,他不是初出江湖的毛頭小子,四天王當年快意武林,四處遊蕩的時候,不知見識過多少武林門派,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萬峰會。這個門派出手如此闊綽,區區一輛馬車上面都要點綴價值不菲的黑珍珠,可見必然不是小門小戶,剛才雖然只有一瞬間,他還是看到了,雕刻在車壁上的花朵是純金的,精緻而且繁瑣,沒有一定的工藝根本無法做出來。萬峰會就算不是武林大派,也必然是個有淵源的門派,何以他聞所未聞?
  
  再轉念一想,南崎流行秘術,王公貴族都在一個勁收買懂蠱之人,以花魔女那般身手,想權傾朝野也不是非常困難的事,一個極普通的蠱師下一次蠱都要收取十兩黃金,更遑論花魔女那般花樣品種繁多。她為什麼要縮在一個破爛書局裡面?迷霞鎮她的名聲也算十分響亮了,就算她想閒雲野鶴,書局也不可能如此安生,南崎的那些貴人,對蠱師向來是得不到就要毀掉以免日後麻煩的類型。
  
  是什麼理由,能夠讓她安然待在九千書局六年之久?
  
  蘇尋秀理不清亂麻似的思路,乾脆滅了火折子,把黑珍珠塞進袖袋裡。正要推門出去,卻聽貓三在外面說道:「老闆,還是讓我先去吧!你……你先留在書局裡面,過了七日如果還有蹊蹺,再去不遲。」
  
  花九千的聲音聽起來還是那樣疲倦,他甚至懷疑她下一刻就會昏過去,她說:「我不要緊,雪山那裡多古怪,你們幾個經驗不足,只怕應付不來。」
  
  蘇尋秀推開門,就見花九千罩著一襲黑色狐裘,靜靜站在馬車前。甚少見她穿這種深沉單調的顏色,在他印象裡,花九千就等於火焰,可如今這團火焰卻失去了明亮的顏色,變得蕭條清冷。他不由立即想到方纔她腳下大灘大灘的猩紅鮮血,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這個女人從頭到腳,從睫毛到手指頭都是迷,他簡直沒有一點可以下手窺探的頭緒。
  
  花九千忽然轉過頭來,目光灼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不知為什麼,面對她如此明亮的眼神,他卻覺得異常輕鬆。還好,她雖然面色虛弱,好在精神上還是一團火。
  
  花九千看著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慢吞吞地說道:「你的包袱呢?就這樣赤手空拳出門?」
  
  蘇尋秀聳了聳肩膀,笑道:「有你這個金主在,我還要什麼包袱?你總不會讓我沒衣服穿沒飯吃吧?」
  
  他的嬉皮笑臉只換來她一個冷眼,花九千回頭吩咐貓三:「你在前面趕車,相信你知道怎麼做。秀秀,你和我上車。」
  
  蘇尋秀苦著臉走過去,低聲道:「打個商量,能不能不要這樣叫我?聽起來好噁心!」
  
  花九千頭也不回,說道:「那好,就叫你小蘇子。」
  
  「不,還是算了吧……」
  
  貓三已經跳上了馬背,花九千打開車門,提著狐裘想上去,可是連跨兩次都沒成功。她額頭上滿是冷汗,能看出來她在竭力忍耐著什麼,臉色煞白。蘇尋秀忽然從後面一把將她抱起,輕鬆跳上馬車。她的頭髮柔軟馥郁,擦過鼻前,有點癢,更多的卻是說不出來的幽香。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些失神。
  
  花九千抬頭,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點俏皮笑容,輕道:「不錯啊,秀秀,我真要把你當好男人了。」
  
  「廢話,小爺本來就是絕世好男人。」蘇尋秀不想和她說話,關上車門就靠在窗邊發呆,忽然又想起了什麼,點著手指道:「喂,馬上都要出書局了,那該死的蠱你還不給我解開?」
  
  花九千軟綿綿地靠在軟墊上,只是微笑,卻不說話。蘇尋秀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高深莫測,只知道自己被她笑得很不爽,只聽貓三在外面馬鞭一甩,馬車緩緩向大門行去。他黑了臉,急道:「喂!你是不是想我變成一灘爛泥和你們去雪山?花魔女!喂!我可真要生氣了!花魔女……!」
  
  馬車輕輕巧巧出了門,繞過街角,蘇尋秀怔怔看著花九千,他居然沒事?七步倒什麼時候解開的?他怎麼一點也沒察覺?
  
  「倘若我下蠱都能被人看見,那還有什麼意義?」花九千慢條斯理地說著。
  
  蘇尋秀第一個念頭是破窗而逃,第二個念頭卻是不敢,怕她去了七步倒不知給自己下了什麼新蠱,自己好歹是個輕功絕頂武功高強的男人,卻被她老鼠似的玩弄在手掌心,實在不甘,卻也毫無抵抗之力。
  
  就這樣兩個念頭一轉,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失去了立即逃離的機會。因為馬車剛剛出拐角,就被迫停了下來。蘇尋秀微微一愣,卻聽貓三冷道:「有要事需要暫離數日,別阻攔!待事情一解決,必然立即回來!」
  
  他和誰說話?外面有人麼?為什麼他半點動靜也沒聽到?蘇尋秀立即要揭開窗簾往外看,花九千忽然拉住他的袖子,低聲道:「不關你的事,不要動!否則危險!」
  
  話音剛落,就聽外面一個聽不出男女的聲音乾巴巴地說道:「九姑娘當初答應了什麼?如今三大夫死了,便要拋棄前約麼?」
  
  花九千的眉頭皺了起來,卻沒說話。外面的貓三早就接口:「不要總是拿三大夫來壓老闆,我們遵守約定,在書局安分了六年!何嘗毀過信譽?這次確實有要事,快讓開!」
  
  那人卻乾笑兩聲,又道:「萬峰會的規矩九姑娘沒忘吧?說過的話,許過的誓言,可不像普通人說說就過了。就算九姑娘現在萬人之上,也不可壞了三百年的老規矩。九姑娘當年的誓言,還要老身今天重複一遍麼?」
  
  貓三勃然大怒,他忽然從懷裡取出一面五彩斑斕的牌子,上面居然刻著一條金色的大蜈蚣,蜈蚣盤捲如同山巒,身後是血紅的太陽。對面那灰衣人一見這牌子,登時垂下頭半跪在路邊,朗聲道:「屬下放肆!見牌如見人,但屬下還是不能放九姑娘過去!」
  
  貓三森然道:「你是想當著天龍牌前犯上?」
  
  那人頭也不抬,只是說:「屬下不敢!但屬下決不能讓九姑娘離開書局半步!」
  
  貓三還要叱責,忽聽花九千在車內輕道:「貓三,你閉嘴。」
  
  窗簾忽然拉開,一隻雪白的手從窗內伸了出來。月色妖異,她纖細的手腕乍一看如同用冰雪堆砌而出的,五指纖纖,每一根都柔軟精緻。然而此刻這美麗的手指上卻盤旋著一條血紅的小蛇!它圍著她的手腕轉圈,細長的尾巴捲住她的手指,倒三角的小頭高高昂起,一雙眼如同銀屑點綴而成,分外鮮艷美麗。此刻小蛇絲絲吐著蛇信,聲音異常刺耳。
  
  「你既然用規矩來壓我,我便用規矩還給你。你說說,上三峰的人,在什麼情況下可以違背自己的誓言?」
  
  那人本來見了小蛇就有些失色,再聽她這樣說,不由面如死灰,叩首至地,再也不敢說話。
  
  花九千朗聲道:「以我血祭朝香蛇!違背誓言之報,以我身承受!術官,你還不取玉匣子過來?!」
  
  那人只得從懷裡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玉匣子,恭恭敬敬打開捧到她手腕下。花九千忽然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小小的朝香蛇猛然竄起,張開口,細若針尖的牙齒立即沒入她的拇指中。殷紅的血珠子汩汩冒出來,滴入玉匣子裡,居然瀰漫起一股細細的白煙。此刻再看玉匣子,裡面的血已經凝結成球狀,其色如墨,在裡面滴溜溜打轉。
  
  花九千手腕一轉,也不知用了手法,朝香蛇立即消失了。那人合上玉匣子,垂頭退到路邊,沉聲道:「請九姑娘過!屬下不敢阻攔!」
  
  花九千笑道:「你們還有什麼不敢的?最近不是大富大貴了麼?利用南崎情勢不穩,你們發了好大的財啊。我的血只怕一直是會裡面人最想要的東西吧?這會倒和我玩起客氣!不用多說,我這一去多則一年,少則兩個月,必然回來。書局就拜託你們幫我好生看守,如果少了一樣東西,我要你整條胳膊陪葬。」
  
  那人只連聲道:「屬下不敢!九姑娘走好!」
  
  貓三揮起鞭子,馬車飛快在無人的大道上飛馳,不一會便消失在街角,再沒了蹤影。
  
  蘇尋秀一直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花九千,好像她已經從狐狸惡魔突然蛻變成了神仙妖怪,這一路他不知道盯著她看了多少次,死活也沒找到她身上有什麼地方能放下一條隨時會咬人的毒蛇。
  
  雖然早知道蠱師的世界是十分奇妙的,可實際看到,卻依然震撼。他越發確定,鶴公子的秘術與這個女人的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她用蠱用毒簡直和玩泥巴似的,倘若不是從小就練習,誰也不可能如此熟練。還有那個什麼萬峰會,神神秘秘古古怪怪,只怕這個女人與他們有不小的淵源,說不定是個專門研究秘術的門派?那他沒聽過也是正常……
  
  正在胡思亂想,對面花九千的身體忽然一動,然後軟軟癱在墊子上,她的臉色已經比死人還要難看了。她有些顫抖地從懷裡取出一個小袋子,倒出兩顆碧綠的藥丸,一把丟進嘴裡,硬生生吞下去,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蘇尋秀湊過去,見她一動不動,不由輕道:「花魔女?你是要死了麼?」
  
  她閉著眼睛,聲音柔倦:「啊,要死了。你想怎麼樣?」
  
  蘇尋秀轉了轉眼珠子,瞥了一眼窗外,馬車已經駛出迷霞鎮,外面是無邊無際的荒原。他搔了搔下巴,淡道:「哦,沒什麼,問清楚,我好替你辦喪,狠狠哭一場。」
  
  她還是沒有睜眼睛,卻微微勾起了嘴角,笑得俏皮卻又疲倦:「那真是謝謝你了,秀秀,難道你真的是個好男人?」
  
  蘇尋秀嘖嘖兩聲,正要大大誇獎自己一番,忽然臉色一變,低頭摀住腹部再也不說話了。花九千一驚,急道:「你怎麼了?快把手給我!」難道萬峰會的人偷偷下毒?!
  
  蘇尋秀只是搖頭,半晌抬起頭來,額頭上滿是冷汗,臉色煞白,喃喃道:「我死了我死了!肚子好痛!好像要拉肚子了!啊!晚上不該吃肉的時候喝冷茶!」
  
  花九千好氣又好笑,推了他一把,一面還是不放心地問:「真的是要拉肚子?沒有別的地方痛?」
  
  蘇尋秀捂著肚子只是叫:「你這沒人性的女人!這會還要懷疑我!快!告訴我馬桶在哪裡?」
  
  花九千笑道:「車上哪裡有馬桶!算了,你下去解決吧!」
  
  蘇尋秀急得只是跺腳:「那快點停車啊!快點快點!我要死了!」
  
  花九千叫道:「貓三,停一下!」
  
  馬車很快停下,蘇尋秀跳下馬車,還不忘回頭問一句:「你沒再下七步倒吧?我可不想拉肚子的時候突然昏過去!」
  
  花九千疲憊地搖了搖手:「快去吧,哪裡有那麼多囉唆的話!」
  
  蘇尋秀終於狂奔進樹叢裡,沒了蹤影。沒過一會,貓三忽然輕道:「老闆,這人狡猾的很,只怕早已跑了。要追麼?」
  
  花九千微微一笑:「他早就等著這一刻呢,我豈能不順著美人的意思陪他玩玩?不用追,他很快就會明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貓三皺起眉頭,半晌又道:「老闆,我不相信這人,留他在身邊總覺得是個禍害!」
  
  花九千在軟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輕輕說道:「只要是人,就無法去相信。善惡不過是一個念頭,可是作出來的事情卻無法挽回。不留他,他就去禍害別人。留他,至少我有法子可以制他。這人是個魔王,一定要有個法子可以治,不然他就無法無天了。」
  
  貓三不再說話,輕輕揮了揮鞭子,馬車繼續往前面的凌月鎮駛去。
  
  蘇尋秀在荒原裡狂奔,從出生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由是這樣可貴幸福。啊啊,天空原來這樣藍,枯黃的草也無比可愛!天知道他是多麼想念窯子裡那些鶯鶯燕燕香噴噴的姑娘!這半個月裡他簡直比聖人還節制,差點就被逼瘋了。
  
  他這輩子都不要再踏上南崎這片可怕的土地!這輩子都不要再和蠱術扯上半點關係!他跳過一塊大石頭,長髮隨著跳躍,絲絲縷縷劃過臉頰,那樣冰涼酥麻的感覺,讓他硬如鐵石的心頭終於也有些發軟。
  
  花魔女……念起這個名字,又是恨又是咬牙,只恨不得可以將她的狐狸皮剝下來。可是,偏偏捨不得。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她是個大美人,而他向來憐香惜玉,所以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計較。這個解釋太合理了,所以他立即開始心安理得,撒開雙腿,如同一隻歡樂的羚羊,狂奔再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也快黑了,當第一縷月光灑在他臉上的時候,他忽然發覺身體有些不對勁。等等!他明明是往前跑的啊!可是他的雙腿為什麼不受控制了?他怎麼整個人在往後倒退?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急忙停腳,誰知雙腳一點也不聽使喚,好像完全成了脫離身體的一部分,固執非凡地往後奔。他在驚惶中,才忽然想到,自己中了花魔女的計!她是解除了七步倒的蠱,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給他下了一個新蠱!
  
  眼看自己不停地往後倒退,這滋味實在不好受,他只得轉個身,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原路跑回去。
  
  他的自由!他的姑娘!他的吃喝玩樂!他的珠寶!蘇尋秀在心裡狂吼,最後憋不住厲聲叫了起來:「花魔女!小爺總不會放過你!」
  
  如果現在有人看到他,一定會覺得驚駭莫名,因為他一面憤怒地吼叫,一面上身死命往後仰,可是他的雙腿卻在飛快地往前跑,簡直和邪靈上身一樣詭異。
  
  嗷嗷嗷,荒原夜是如此淒涼,遠方的狼嚎與他的吼聲混在一起,聽起來竟然讓人覺得十分可憐。
  
  當蘇尋秀被迫跑回來的時候,花九千正舒服地半躺在客房的軟凳上磨自己的指甲。「砰」地一下,門被人踹開,她笑瞇瞇地抬眼,正對上門口那個氣喘吁吁,幾乎要虛脫的可憐傢伙。他臉色鐵青,幾乎要喘死,雙眼裡滿是怒氣怨氣。
  
  他往前走了幾步,終於撐不住倒在地毯上,翻了個身,無奈地看著她。
  
  花九千慢條斯理地放下袖子,笑得十分甜蜜,半晌才道:「歡迎回來,秀秀。看起來,你的拉肚子已經痊癒了。」
  
  蘇尋秀長歎一聲,摀住臉,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也都不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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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發表於 2016-6-5 00:26:47 |只看該作者
  14.不知足
  
  在安明村待到第三天的時候,狐七終於忍不住了。不是村民不熱情,相反,因為狐七用蠱術治好了王先生的腳,村民們對她和鬼八簡直熱情到了極點,從吃飯到住宿再到穿衣,幾乎是無微不至,村長甚至特地空出自家的後院兩間瓦房給他們住。
  
  南崎的人對會秘術的人都懷有尊敬的心態,即使安明村與世隔絕卻也不例外。但狐七卻總是覺得不快活,這個村子給她的感覺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她和鬼八說了,他也有同樣的感覺。
  
  他們問過村民要怎麼出去,因為他們有重要的任務要做,可是沒人回答,所有人無一例外地避開這個話題不談。久而久之,兩人越發覺得詭異,眼看著是他們打算把兩人留一輩子了。
  
  這天早上,住在村長隔壁的孫大娘提了早飯過來敲門,狐七一開門就被她喜滋滋地輕輕推進去。
  
  「小狐七,過來,大娘有話要問問你。」孫大娘神神秘秘地,先放下了籃子,左右看看,又故作自然地輕聲問道:「鬼八呢?不在家麼?」
  
  狐七向來不擅長應付這樣的村婦老太太,當下只得老實地回答:「鬼八還在睡覺呢,您找他有事?我去叫他!」
  
  她還沒轉身就被孫大娘急急拉住袖子,她一面笑一面低聲道:「讓他睡吧!大娘問問你就行啦!鬼八今年大概也有十四五了吧?唉,你們都是伶俐的好孩子,大伙可喜歡你們呢!特別是鬼八,難得看到這樣俊俏又勤快的男孩子!」
  
  狐七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只好點了點頭,很認真地回答:「嗯,鬼八是很好很好的。」
  
  孫大娘笑得滿臉皺紋開了花,連聲道:「是啊是啊!昨天我還看到他幫李家媳婦除草呢!唉,哪裡見過這樣能幹的男子!這些粗活,原都該是女人做的。李家媳婦昨天到我那裡,一口聲說鬼八好。小狐七,你真是有福氣呀!」
  
  狐七越發滿頭霧水,這話明明是誇獎,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聽著卻不覺得開心,她說道:「下田種植這些粗活,原本就該是男人來做麼。這都是鬼八應該做的呀,我們在這裡總不能白吃白喝……」
  
  她的話還沒說完,孫大娘就打斷了:「你說的什麼話!小狐七,這些傻話和大娘說說罷了,千萬別在大伙面前說。大家喜歡你們還來不及呢!什麼白吃白喝!」
  
  狐七莫名其妙點了點頭,她餓了,只等著孫大娘說完就可以吃她帶來的豆沙包子,她一直盯著桌子上的籃子看,眼睛都快看直了。可是孫大娘顯然沒發覺,她甚至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又開始滔滔不絕:「小狐七,大娘今天是來說喜事了。我知道你們外面人規矩多,你可能不願意,不過好男兒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你當真忍心鬼八老了只有你一個人服侍他照顧他?你下田幹活的時候,不怕他一個人在家悶著慌?他那樣的人品,可不憋屈了他?」
  
  狐七眨了眨眼睛,終於遲疑地說道:「大娘……你到底想說什麼?」
  
  孫大娘抿了抿唇,笑道:「說親事來啦!你還記得你們剛來那天,帶你們進村子的那個紅衣服小姑娘麼?」
  
  狐七想了想,印象裡依稀是有個紅衣服的小姑娘,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一二歲,但眉梢眼角甚是風流漂亮。她好像特別喜歡鬼八,最近總是有事沒事跑來找他,可惜鬼八脾氣壞,都不理人家。她點頭道:「我記得的,她是不是叫……婉念?」
  
  孫大娘拍手:「就是她啦!她可是咱們村裡數一數二的小美人!從十一歲開始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人家父母疼女兒,捨不得那麼早嫁出去。不過呢,女大不中留呀,人家父母就是看上了鬼八好人品,又是個體貼的性子,所以千拜託萬囑咐地讓我來給你說說。」
  
  「……哦。」狐七擦了擦嘴巴,只盯著籃子看,恨不得把它看穿了,用眼光把豆沙包子吃進肚裡。
  
  孫大娘見她沒有什麼不悅的反應,不由更加歡喜,抓住她的手柔聲道:「小狐七,大娘早知道你是個好脾氣的,婉念真是個有福的人,遇上你這樣的正妻。你放心,你是最大的,將來鬼八不管娶多少個妾,誰也不敢和你爭。」
  
  狐七突然哽住,滿嘴的口水被她嗆了回去,她劇烈咳嗽起來,一面不可思議地瞪著孫大娘:「大娘……咳咳!你……你說什麼?!什麼正妻?鬼八那麼小,娶什麼妾啊?咳咳……再說……我們根本沒打算在這裡長住……」
  
  孫大娘只當沒聽見,拍著她的背喜滋滋地說道:「你別害羞啦,你們倆的事情,大家早都公認的!鬼八那小子將來要是敢負你,大娘第一個用鍋子砸他替你出氣!」
  
  「咳咳!不是!我們……」狐七急得手忙腳亂,不知道怎麼把這個固執的老太太扭轉過來。
  
  孫大娘壓根把她的反抗當作空氣,笑道:「那就這樣說定咯!我馬上去婉念家,告訴他們這個喜事!」
  
  「誒?等……等等!」狐七急忙伸手去抓那個興奮過頭的老太太,一抓沒抓中,忽聽身後傳來鬼八冷冷的聲音:「我不要,我從來沒有在這裡娶妻納妾的打算。」
  
  鬼八來了!狐七一邊咳嗽一邊回頭,他好像是剛剛起床,頭髮都沒束,披散在身後,纖瘦的肩膀上披著一件黑綢袍子,越發顯得膚色雪白,秀雅嬌慵。
  
  孫大娘有些尷尬地笑了,輕道:「這可真是孩子話了,哪裡有不娶妻一說?總要有人來照顧你的起居吧?」
  
  鬼八走到狐七身邊,抬手替她拍著背順氣,他看也不看孫大娘,很不客氣地說道:「總之我不要,您請回吧!」
  
  孫大娘見他這樣冷漠固執,只得悻悻離開,大約是不服氣,她又走回來把裝了豆沙包子的籃子提起來,重重一哼,翻了兩人一白眼,掉臉就走。
  
  啊,豆沙包子!狐七欲哭無淚地看著送上門的白胖包子飛走,她連皮都沒碰到呢!鬼八敲了敲她的腦門子,冷道:「真沒用,幾個包子就把我給賣了!你是想在這裡被困一輩子麼?」
  
  狐七摸著癟進去的肚皮,歎著氣起身替鬼八束頭髮,一面道:「怎麼辦?我覺得他們根本就不會放我們走。對了鬼八,你昨天繞著村子走了一圈,有發現出去的路麼?」
  
  鬼八微微仰起脖子,方便狐七抓起他濃密的長髮,垂著眼睛說道:「沒有,四面都是山,東邊有湖,可是太大,根本沒辦法橫渡。他們倒真的是找了一個好地方,要是躲在這裡,只怕再過幾百年也不會被人發現。」
  
  狐七歎了一口氣,沒有說話。就算她心急如焚要趕去西鏡,現在卻也沒辦法了,對方要是什麼壞蛋也罷了,她可以毫不客氣地對付,可偏偏是質樸善良的村民,她能怎麼辦?
  
  鬼八道:「不過你先別急,我猜必然是有路可以出去的,只是他們不願意說罷了。你沒注意到麼?這裡女子多的出奇,男子卻沒有多少。被他們留下來的那些人,我這些天看了看,都是外面誤闖進來的男子,我想這大約是和安明村的風水有關,出生的孩子多為女嬰。所以他們不願意放外來的男子離開,我們只要仔細找,總有一天能找到出去的路。」
  
  狐七點了點頭,恍然道:「我說怎麼孫大娘突然跑來提親!鬼八,你也是外來的男子啊,他們很想留你呢!對了,就是給那個紅衣服的小姑娘提親哦,這兩天一直跑來找你玩的那個。」
  
  鬼八閉上眼睛,輕道:「哪個?這兩天跑來找我玩的女人太多了,我不記得。」
  
  狐七頓時啞然,長得好看的人說話就是不一樣,連吐氣都帶著高傲。她摩挲著鬼八濃密柔軟的長髮,用絲帶一圈一圈束起來,道:「你還是個小孩子呢,被人喜歡是很值得高興的,這表示別人認同了你的某個方面,你不要再用這種口氣說話啦,聽起來感覺很不好。」
  
  鬼八推開她的手,站起來冷冷看著她,半晌才道:「認同我什麼方面?這兩天我一個字也沒和她們說,你覺得她們認同的是什麼?長相?我生平最厭惡的就是以貌取人,倘若我是個醜八怪,還會有人追上來麼?」
  
  狐七見他生氣了,急忙拉住他的手:「你不要這樣說啊!至少我從來沒有以貌取人!就算你是個醜八怪,也還是我弟弟鬼八!」
  
  鬼八嘴唇動了動,別過臉去,良久,他才低聲道:「這我自然知道……會對一個滿臉是泥的醜八怪小鬼好的笨蛋,也只有你了。」
  
  狐七笑吟吟地揉了揉他的頭髮,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叫了起來:「鬼八!你長高了誒!」她比了比兩個人的身高,鬼八以前的腦袋抵著她的下巴,現在卻已經到她耳際了,整個人好像也長開了一圈,以前那種弱不禁風一碰就碎的感覺消失了,他現在看上去就像一個真正的十三四歲的少年,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鬼八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道:「廢話,最近日子安穩吃得好睡得好,自然會長高!我也十五歲了好不好?」他反手拉了一下狐七耳邊的小辮子,忽然露出一個笑容,他實在是極少露出這種俏皮又狡黠的笑容,看上去真的是賞心悅目之極,狐七忍不住看得發起呆來,被扯的頭髮好像也不痛了。
  
  鬼八輕道:「很快我會長得比你還高,就輪到我來揉你的頭髮了。」他瞇起眼睛,把她的小辮子輕輕一拋,在她臉上彈了一下,笑著轉身去開門。狐七愣了半天,終於回神,急忙追上去,笑道:「你去什麼地方?我也去!」
  
  她搶著拉開門,忽然愣住,門口站著一個人!那人手裡提著一個籃子,有些尷尬地看著他們,一隻手還伸出來,似乎是正打算敲門。狐七瞪圓了眼睛,輕道:「維可大哥?你這麼早就來了呀!」
  
  維可笑了笑,神色有些古怪地瞥了他們一眼,這才說道:「黃鶯做了一些點心,送來給你們嘗嘗。你們還沒吃早飯吧?」
  
  狐七正好肚子餓得發慌,急忙把他迎了進來,揭開籃子上的布,裡面整齊放著三四個小碟子,裡面是各色米粉的小點心。她歡呼一聲,急忙塞了兩個進嘴裡。鬼八搖了搖頭,逕自取杯子倒茶,然後坐在維可對面。
  
  維可一直神色古怪地盯著狐七看,時不時還偷偷瞥一眼鬼八,看起來好像是想說什麼。狐七吃得正歡,壓根就沒注意。鬼八喝了一口茶,忽然輕道:「你是想說,還是想問?痛快點吧。」
  
  維可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揉了揉鼻子,半晌才低聲道:「你們……是不是想離開村子?」
  
  兩人聞言都停下了動作,直直瞪著他,維可又道:「我……可以帶你們出去,但我有一個條件。」
  
  狐七吞下點心,急道:「你說你說!」
  
  維可淡道:「我也想離開村子,請你們帶我一起走。外面是什麼樣子的,我只聽人說過,但從來沒見識過。所以,我帶你們離開村子之後,你們須得照顧提點我。」
  
  狐七正要滿口答應下來,鬼八忽然問道:「你為什麼和我們說這些?之前不是也有許多外面的人進安明村麼?為什麼不去求他們?」
  
  維可頓了一會,才道:「因為他們都沒有你們厲害。」他停了一下,又道:「你們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我不會看錯的,狐七會秘術,鬼八你腦子聰明,我早聽人說過,在外面會秘術的人都是大富大貴之人。我……我不想再窩在安明村過沒追求的生活!我也想像他們說的那樣住高高的樓!我問過王大哥,他說外面的世界比這裡好玩百倍,有錢人家的地磚都是金子做的!有錢人家的妻妾都是絕世美女!他們根本不用種田,而且出門都不走路,而是坐高大的馬車!我……我……」
  
  他越說越激動,臉都漲紅了,急道:「我受夠了安明村這種溫吞水的日子!每天都看著那些老面孔,每天都是同樣的山水!我有自己的追求!我不明白村長為什麼不給我們出去!其實每年都有人跑出去,再也不回來!而外面來的人都說外面比這裡好上千萬倍!我沒有什麼地方比人差,為什麼我要留在這個破地方?!」
  
  狐七愣住,她完全不知道拿什麼話來反駁,雖然她明知道他說的都是錯誤的。她吞下點心,喃喃道:「維可大哥……外面……沒有你想的那樣好,成天兵荒馬亂的。你一定會失望的……而且有錢人家也不是……」
  
  「我不會失望!連看都沒看一眼,你怎麼知道我會失望?!」維可大聲打斷她的話,他煩躁地揮著手,輕叫著:「安明村地氣不正,根本生不出男嬰!所以我們只能每年等著外面來男人,留住他們!我父親也是從外面來的!可是他在我母親懷孕五個月的時候離開了村子再沒回來過!如果不是外面那樣好,他為什麼會拋妻棄子?!我……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樣娶幾個女人,然後這樣莫名其妙過一輩子!外面什麼都有!為什麼我要留下來?!」
  
  狐七看了看鬼八,他正摩挲著下巴,過了一會,他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外面有無數人想過你們這樣的生活呢。再說,你的妻子就是在外面,也算美人了,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做知足麼?」
  
  維可猛然站起來,神情激動:「知足?!不!我一點也不覺得!我生活的沒有一點快樂,怎麼可能知足?再美麗的女人,你天天看,也沒有了新鮮感!這村子才多大,每天都是那些熟面孔,我都要發瘋了!」
  
  鬼八吸了一口氣,忽然說道:「好,我答應你。你帶我們出去,我們在外面會照顧你,但,最多十天,以後要怎麼做,靠你自己。」
  
  維可聽他答應了,不由狂喜,顫聲道:「好……說定了!今夜子時,你們收拾好東西,咱們東邊小瀑布那裡見!」
  
  鬼八微笑著點了點頭:「說定了。」他的眼底卻並沒有笑意。
  
  維可走了之後,狐七再也沒心思吃點心,她歎了一口氣,輕輕說道:「他出去之後,一定會失望極了。這個村子,應該是外面的男人最夢想的地方了吧。每天不用幹活,妻妾什麼都照顧好,而且這裡的女子都好漂亮……」明明是這樣好的日子,為什麼他還不滿足呢?
  
  鬼八淡淡說道:「因為不瞭解,加上道聽途說,把那些懷念家鄉之人添油加醋的話當作真理。這也很正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追求,至於他追求的是真實還是幻影,那就不好說了。」
  
  狐七眨了眨眼睛,她還是不能明白。人們總是喜歡追求自己沒有的東西,把那些未知的物事想像成天堂,而忽略身邊那些美好的單純的人。這是叫做不知足,還是叫做天真?她忍不住想起了書局,想起老闆貓三鷹六。在書局的時候,她每天都盼望可以出來,可是真正出來了,心裡最懷念記掛的地方,卻始終是書局。
  
  這種遺憾,大約只有讓維可自己真正體會,他才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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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發表於 2016-6-5 00:27:01 |只看該作者
  15.三年說
  
  維可似乎是最心急的,子時整,當狐七和鬼八收拾好東西,避開眾人的注目趕到小瀑布前的時候,他早已等在那裡。
  
  狐七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身後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滿面焦急之色,不由問道:「維可大哥,只有你一個人麼……?黃鶯姐姐她們呢?你、你不帶她們一起走?」她早聽說維可的兩個妻子裡面有一人已經懷了身孕,更聽說熱情的孫大娘還替他張羅了另一門親事,過半個月就要娶人家過門的。她原想著維可必然要帶著家眷一起,誰知道他竟獨自前往。
  
  維可搖頭,淡淡說道:「我從來也沒想到要帶任何人一起出去,這個村子裡的任何人任何東西,我都不想再接觸,他們只讓我感到厭煩。」
  
  難道你連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也感到厭煩麼?狐七很想這樣問他。她從小就是孤兒,對父母有一種近乎憧憬的感情,老闆也說過,父母之愛,是世上最無私最真誠的。維可那冰冷卻又狂熱的眼神讓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可她卻說不出話來。
  
  鬼八越過她走向維可,順手拍了拍她的背,一面輕道:「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我們無話可說,以後不要後悔便好。好了,時候不早,出路到底在什麼地方?」
  
  維可指向身後的湖面,道:「就在這裡,我們要潛下去,下面有通道可以到外面。可是以前有太多的人都想從這裡出去,通道就被村長用水草籐條什麼的塞住了。不過我帶了柴刀,咱們可以把那些阻礙的東西都砍斷。」
  
  狐七二人再也想不到出口會在湖裡,聽他這樣說都忍不住望過去。安明村三面皆山,只有東邊這片是大湖。湖水的支流聚集在前面的坡子那裡,落下就成了小瀑布。維可從腰上解下柴刀,他真是準備充分,足足帶了四把,人手一把,還有一把備用。
  
  鬼八不通水性,一下水就動不了,只得在岸上等著。狐七和維可兩人下去,很快就找到了被水草樹枝籐條等雜物堵塞住的通道。於是一頓亂砍,水底頓時混濁起來,狐七仗著自己有內力,在水底憋了好久也沒問題。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阻塞物終於全部被砍完,露出一個半人高的洞,裡面黑漆漆地,什麼也看不見。
  
  狐七是練武之人,維可從小就在湖裡玩,要穿過這個洞不是什麼難事,但麻煩的是鬼八。他沒有任何內力,甚至根本不會游泳,維可說從洞裡出去到外面,足足要有小半刻不能換氣,常人根本憋不了小半刻的氣。
  
  狐七無奈地看著鬼八,他臉色顯然不太好看,在湖邊搓了好久的手,忽然站起來,發狠道:「有什麼難的!下去就下去!」他把袖子一卷,眼睛一閉,撲通一聲跳了下去。可惜旱鴨子落水只有撲騰的份,狐七急忙游過去,把他的袖子牢牢和自己的腰帶紮在一起,托著他的背,輕道:「不要緊,跟著我走。很快就到啦!」
  
  維可心急,自顧自先吸一口氣,潛了下去。狐七拍著鬼八的背,柔聲道:「慢點慢點,來先試著吸一口氣,再吐出來。」
  
  饒是鬼八在岸上再威風,下了水卻也沒有任何形象可言了。他恨不得化作八爪魚緊緊纏住狐七,一抓住她就死也不放手了。顯然他自己也覺得丟臉,奈何面子問題敵不過身體本能,只得低聲道:「快點吧快點吧……別擔心我了!」
  
  狐七緊緊攬住他的腰身,猛然下沉,鬼八手忙腳亂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前一黑,整個人被她帶進湖裡,耳朵裡頓時開始脹痛,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
  
  狐七在水裡靈活的如同一條魚,很快就追上前面的維可。他回頭做了個手勢,狐七點了點頭,他立即鑽進洞裡,她提著鬼八的後背心,飛快跟上去。這個湖底的洞曲曲折折,沒有一點光,用手去摸洞壁,光滑柔軟,上面長了許多青苔。
  
  游了沒一會,眼前漸漸有了一點亮光,依稀能看到前面的維可,他在打手勢,意思是快到了。狐七心頭一喜,攬緊了鬼八,誰知觸手軟綿綿地,他動也不動,她大吃一驚,急忙捧住他的臉。原來鬼八早已把氣吐了出來,眼下已經快昏過去了。狐七隻急得想大叫,無奈在水裡叫不出來,只得用力去搖他。
  
  鬼八被她搖了幾下,手指微微一動,鼻子裡又冒出一串小水泡,便閉上眼睛再沒了動靜。狐七驚惶之下,顧不得許多,捧住他的臉對著唇替他渡氣過去。他似乎動了一下,然後雙手緊緊抱住了她。狐七不敢再耽擱,加快划動,很快就出了洞。
  
  「霍啦」一聲,狐七隻覺渾身一冷,眼前豁然開朗。她大口喘著氣,先把鬼八扶了上來。他的眼睛緊緊閉著,臉色卻緋紅,胸口急促起伏著。狐七以為他昏過去了,急忙輕輕拍著他的臉,連聲叫道:「鬼八!鬼八你沒事吧?」
  
  鬼八眼睛沒有睜開,他只是疲倦地搖了搖頭,靠在她肩膀上,低聲道:「沒事,不要再拍了,好痛。」
  
  狐七鬆懈下來,笑歎道:「你嚇死我了!看來下次再也不能讓你下水,你真的一點都不擅長水性誒!」
  
  「囉唆!」鬼八輕輕推了她一下,別過頭去。
  
  他們三個人浮在水面上,岸上白雪皚皚,天上還在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可湖水卻是溫熱的,因此他們也沒覺得多冷。會下雪,就證明他們出了溫暖的安明村。狐七剛把背上用防水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袱放在岸上,就聽維可激動地大叫了起來:「啊!這些白白的就是雪?!天啊!我竟然看到了傳說中的雪!王大哥果然不是說謊!外面真的什麼都有!」
  
  他一邊叫一邊用手去拍岸上的雪,把它們拋起來,他在湖水裡哈哈大笑,也不管渾身都濕透了,狀若瘋癲。鬼八懶得理他,他四處打量一番,見不遠處有一個小山洞,於是輕道:「咱們還是得趕快上去,先把衣服烘乾了再說。」
  
  好在狐七臨行之前用油紙油布一層層把包袱裹起來,裡面一點也沒濕。三人一人披了一件大氅,拾了許多樹枝,往山洞走去。山洞不大,但裡面居然早已鋪好了茅草,甚至還搭了一個簡單的火架子,看起來以前這裡有人住過。
  
  一直到點好火堆,換好乾燥厚實的冬衣,兩人才真正鬆了一口氣。維可自從上岸之後便難掩興奮之色,一個人在那裡不知道喃喃自語什麼,兩人和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鬼八見他已經鬼迷心竅,於是乾脆不理他,只把架子上烘烤的衣服翻了一下。狐七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遞上來兩個包子,笑道:「你剛才受驚了,先吃點東西吧。」
  
  鬼八回頭,不防狐七剛好把包子推到他眼前,她的手指擦過自己的嘴唇,涼涼的,麻麻的。他不知怎麼的一下子漲紅臉,急忙伸手一把搶過包子,洩憤似的背過去,看也不看她一眼。狐七莫名其妙,見他耳根子都是通紅的,不由奇道:「鬼八,你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鬼八額頭上一涼,她又摸了上來,他趕緊去推,急道:「你亂摸什麼?!懂不懂什麼叫矜持?!」他剛吼完,臉就被她捧住硬是扭了過來,狐七瞪圓了眼睛看著他通紅的臉,輕輕說道:「你怎麼又生氣了?鬼八,最近你老是生氣,是不喜歡和我在一起麼?」
  
  他猛然哽住,頓了半天才道:「怎麼會!你笨也就罷了,怎麼還喜歡亂想?!」
  
  狐七被他沖得一頭霧水,實在不明白自己怎麼又得罪這個彆扭的小鬼了。鬼八推開她的手,低聲道:「你不要老是摸我碰我,我又不是貓狗。我不喜歡這樣。」
  
  狐七有些傷心了,她委曲地看著鬼八,很想伸手去摸摸他,或者揉揉他的頭髮。可是他說不喜歡……她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習慣的舉動會讓人不喜歡,因為在書局從來沒有人這樣抱怨過。無奈,她只好縮回去,輕輕「哦」了一聲。
  
  她不會是想哭吧?鬼八頭痛地揉著額角,最後決定還是不去理她。狐七就像一隻天真的小狗,喜歡誰就立即表現出來,搖著尾巴沒有半點心計地上去親熱示好。就是被人拒絕了,也只會傷心地耷拉下尾巴縮到角落去難過,可是一旦別人再次示好,她又會開心地搖尾巴上去。
  
  所以,對待她這樣黏糊的個性,絕對不能心軟!鬼八轉身自顧自吃包子。山洞裡安靜無比,只有火堆劈劈啪啪的聲音,還有維可偶爾詭異的笑聲和喃喃自語聲。鬼八唇上不小心沾了一點豆沙,他輕輕一舔,忽然想起在湖裡她嘴唇貼上來的那股觸感,不由心頭亂跳,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無論他怎麼告訴自己,對狐七來說那只是單純的渡氣,他也無法平靜下來。他曾以為自己再也不能體會親密的快感,過去那些日子,彷彿最黑暗的地獄,一直拖住他,爬不上來。他是極端厭惡肢體接觸的,可是,狐七不同。原來,唇可以那樣柔軟,原來,心可以跳那樣快,原來,親密一點可以這樣快樂。
  
  是的,快樂,他的心在那一瞬間幾乎是飛上了九重天,無法自持。這種感覺讓他恐懼,所以不由自主要躲開。鬼八小小咬一口包子,他要躲開驚惶失措的感覺,所以,不要回頭看她,不要再碰她,最好不要再和她說話……
  
  「鬼八……」那只可憐的小狗又在後面嗚嗚叫了,「你真的討厭我了?你不想再和我說話了?你不想再看我了麼?」
  
  鬼八一口包子沒吞下去哽在喉嚨裡。他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酸酸的,澀澀的。衣角被人小心牽起一點點搖了搖,那感覺,彷彿受傷的小動物用爪子輕輕觸碰,溫軟討好。他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
  
  終於,還是放棄掙扎。
  
  他回頭,狐七咬著嘴唇,眼巴巴地看著他。鬼八看了她一會,最後抓起她的手,歎道:「你……想摸就摸吧。可是,在人前還是收斂一些比較好……」
  
  話還沒說完,狐七就撲上來歡樂地搖尾巴,鬼八氣極敗壞地叫道:「所以我說了!在人前你給我收斂!這裡還有人呢!」
  
  兩人一齊回頭,就見維可早已半躺了下來,眼睛直直瞪著火堆,他眼裡滿是奇異的神采,不知在想什麼。狐七看他一會笑一會皺眉,不由低聲道:「維可大哥可能在後悔吧。拋棄了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
  
  鬼八搖了搖頭,說:「現在就算他後悔也遲了,何況我看他不像後悔的樣子。這個人有點怪異,他的心太高,一旦發現外面和他想像中不一樣,只怕會作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咱們到了市集之後就馬上和他分開,不能再同路。」
  
  狐七沒有說話,這一趟出來,她見了好多好多人,經歷了好多好多事情,可是沒有一件事情是開心的,不是背叛便是殺戮,更或者是傷心。難道真的像老闆說的那樣,人人都活得很辛苦,她身在福中不知福麼?
  
  她將鬼八的腦袋抱在懷裡,不顧他惱怒的反抗,貼著他的頭頂輕道:「鬼八,對我來說,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值得我像維可大哥這樣拋棄你們去追求。我只要大家每天都能見面,可以吃到大運齋的肉包子……這樣的生活就很好。我是不是太天真了?」
  
  鬼八終於懶得掙扎,他力氣暫時還沒她的大,只好乖乖靠在她肩膀上,半晌才道:「……嗯,你是很天真,而且很笨。」
  
  「哦……」狐七又受傷了,鬼八最近怎麼總是打擊她?
  
  「不過,像你這樣的人,才知道什麼叫做幸福。你這樣就很好,真的很好。」
  
  「真的?」狐七的眼睛登時亮了,變臉之快匪夷所思。鬼八用力推開她,沒好氣地說道:「是啊!世上只有笨蛋是最幸福的,所以你是最幸福的人!」
  
  他翻身躺在草堆上,閉上眼睛裝睡,再也不理她,誰知狐七這次卻不氣了,她笑瞇瞇地躺在他身邊,親熱地抱住他肩膀,把臉貼在他冰涼柔軟的頭髮上,輕輕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寧願做笨蛋。」
  
  鬼八再也懶得推她,因為推開了她還會再纏上來。他半睜著眼睛,靜靜看著洞外呼嘯的風雪,身後卻暖暖的,她的呼吸噴在脖子上,雙手抱枕頭似的抱他好緊。過了一會,他忽然低聲道:「狐七,我……」
  
  沒人理他,狐七鼻息漸沉,已經睡著了。他怔了好久好久,終於還是勾了一下嘴角。每天在一起,每天都要見面,真的不會分開了麼?他握住她的手,心中的疑問變成了肯定。笨蛋是幸福的,和笨蛋在一起的人也會幸福,至少,他現在,離幸福很近。
  
  ××××
  
  當花九千換上紅色大袍子的時候,蘇尋秀就知道這個魔女復活了。她萎靡了整整七天,七天裡,只穿黑色和白色的衣服,蒼白著臉色,眼神陰沉。
  
  鶴公子曾經說過,秘術越是高深,其本身的反噬越是強勁,因此大凡厲害的蠱師,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是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的命門。難道說,花魔女的命門就是每年十一月的這場大出血麼?
  
  他不知道,因為感覺像她這樣的女人,總不會輕易就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人人皆知。現在想起來,她的所有情緒自己都完全不瞭解,她會為了什麼而真正笑出來?會為了什麼而難過甚至憤怒?
  
  她不像鶴公子,她不戴面具,可其實她臉上的面具比任何人都要花哨複雜,連一點點真正的輪廓都摸不到看不透。
  
  「秀秀,想什麼呢?一個字也不說,想把老娘悶死麼?」
  
  煙桿子輕輕敲上他腦門,蘇尋秀無奈抬頭,有氣無力地瞪著對面神氣活現的紅衣魔女。她左手捻著漂亮的蘭花指,小指高高翹起,食指和拇指秀氣地捏著煙桿,煙鍋裡青煙裊裊上升。她笑得讓他很想閉眼逃跑。魔女,此人絕對是魔女!
  
  「你要聽什麼?」他低聲問著,不小心吸進一口煙,登時嗆得咳嗽。他真是受夠了!她一整天煙桿就沒離過手,一直在抽,車廂裡瀰漫著濃厚的煙霧,一股古怪的味道。
  
  「哦,很嗆麼?把簾子拉開好了。」花九千霍啦一下拉開車簾,冷風呼嘯著灌進來,吹散濃厚的煙霧,兩人的頭髮也隨風舞動。她敲了敲煙鍋,把裡面的灰倒在外面,然後打開軟墊旁的一個小盒子,裡面厚厚一層,全是黑色的煙膏。
  
  蘇尋秀忍不住說道:「女人不要抽那樣多的煙!臭死了!」
  
  花九千並不在意,她用竹勺子挖了煙膏填在煙鍋裡,一面笑道:「老娘抽煙總是有道理的,這東西雖然是毒,但到了老娘這裡,就成了良藥。」
  
  她點燃煙膏,它立即發出一種暗綠色的光芒,然後濃濃的青煙升起,蘇尋秀聞到一股刺鼻的熟悉味道,但被風一吹,它立即散開。他心頭忽然一動,不自覺地就說道:「……織輝草?」
  
  「哦,你也學了不少東西麼。」花九千噴出一口煙,眼睛瞇了起來,隔著煙霧,她笑得好像一隻狐狸,「貓三一定沒說過織輝草有什麼用,你想知道麼?」
  
  蘇尋秀吞了一口口水,很想點頭,但他還是很倔強地別過腦袋,哼了一聲:「我幹嘛要知道?你們那點破事,小爺根本沒興趣聽!少自大了!」
  
  花九千敲著煙桿,壓根不理會他的作態,輕輕說道:「織輝草,還有一個別名,叫做莫愁,其實就是一種會讓常人上癮無法自拔的毒。不過它會讓人沉溺在虛幻裡面無法自拔,所以其他三國都嚴禁種植,只有南崎的條件適合種。一根織輝草的黑市價是五兩八錢,而製成的織輝草藥膏,一般要賣上百兩黃金。所以,秀秀,這可不是垃圾,這是貨真價實的上千兩黃金。」
  
  上千兩!蘇尋秀也忍不住動容。他發現了,這個女人身上越是破爛不起眼的東西越是值錢!她到底有多少身家?
  
  花九千迎風理著胸前的辮子,又道:「可是織輝草對我來說,它的毒性沒有任何意義。可以說,我離不開它,它是我的命根子,離了,我就要死。」她回頭微微一笑,沒有半點傷感,全然一派悠閒。
  
  會死……蘇尋秀怔住,有些不能消化這個事實。花九千拉上窗簾之前把煙鍋裡的新灰倒掉,又加了新的煙膏,慢條斯理地說道:「所以,秀秀,你就忍耐吧。最多也只有三年,三年之後,你就自由了。」
  
  「三年?」他只能和笨蛋一樣重複她的話。
  
  花九千彈了彈他的額頭,滿不在乎地說道:「三年,老娘最多也只能活三年了。」
  
  轟隆隆,天上好像突然有雷劈下,蘇尋秀完全癡傻,再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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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發表於 2016-6-5 00:27:14 |只看該作者
  16.九姑娘
  
  馬車行了十天左右,終於到達了大雪山。雪山是南崎最高最長的連綿山脈,由於山中積雪經年不化而得名。
  
  馬車停在山腳下一個小村子裡。還沒下車,花九千就裹緊了身上的火紅狐裘,縮著肩膀說道:「好冷!不愧是雪山!」
  
  她跳下馬車,火紅的身影,立即吸引了所有看熱鬧村人的目光。事實上,馬車駛進來的時候,就引來了許多村人駐足觀望,畢竟這個封閉的偏僻小村莊極少才會有外人進來,這次來的人還是幾個俊美華貴的年輕人,更是讓純樸的村民好奇心大起,有的人甚至丟下農活跑過來看熱鬧。
  
  「老闆,我看過了,這裡地勢比較平坦,沒有什麼樹,隨時可以放狼煙。鷹六應該很快就能看到。」貓三低聲說著。
  
  花九千點了點頭,裹緊身上的狐裘,回頭笑道:「秀秀,你能言善辯,去替咱們求一間屋子投宿吧。」
  
  蘇尋秀嘟噥兩句,很有些不情不願,但還是乖乖過去了。這兩天他一直心神不寧,大約是因為聽花九千說她活不過三年,他的心頭竟然有一點惆悵。明知道這個魔女就喜歡說似真似假的鬼話來戲弄自己,他卻依然忍不住多想。
  
  三年!看她的模樣,也不過二十歲左右,再過三年也依然是芳華正茂的黃金時期,她卻要在最頂峰最美麗的時候死去。為什麼?他一直想問她原因,但出於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問不出口。
  
  村人見這個面戴眼罩,身材修長的俊美年輕人走過來,都開始躁動。蘇尋秀停在一個發呆的老太太面前,低聲道:「老婆婆,我們是過路的旅人,能讓我們在您家投宿幾個晚上麼?當然,錢我們一定會給的。」
  
  他滿心以為她必然連連點頭,畢竟對這些貧苦的山裡人來說,投宿給錢等於天外橫財。誰知那老太使勁搖頭,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什麼,連連搖手。蘇尋秀愣住,卻聽旁邊幾個膽子大一點的男子說道:「外來的客人要投宿,只能去找張老五啦!他家有許多房子,養了好多狗腿子,咱們要是搶了他的生意,以後會遭報復的!」
  
  蘇尋秀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偏僻的山村居然也搞這一套!他耐著性子問道:「那張老五住在什麼地方?」
  
  一個男子說道:「前些天來了好多人,潮水似的,聽說是什麼大人物來雪山打獵。都被接到張老五家住去了!你們往東走,他家院子外面是紅色的牆,很快就能找到的。」
  
  蘇尋秀正要接口,忽聽花九千在身後笑道:「原來如此,張老五還做這生意呢!多少年了還沒改,上次來的時候他也忙著搶客人。」
  
  村人聽她這樣說,都問道:「姑娘以前來過這裡?」
  
  她微微一笑,那笑有些懷念,有些怪異,輕輕說道:「是啊,很久很久以前了……不過這裡什麼都沒變。」
  
  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再不說話,只是抱著胳膊靠在馬車前,靜靜望著高聳入雲的雪山。從下面看,它像雪白的,通往天界的柱子,那樣巍峨莊嚴。蘇尋秀蹲在旁邊,也是一言不發。好奇怪,從她說了那句話之後,他就發現自己找不到話說了,以前就是沒事也要嚷嚷兩句的人,竟然這樣安靜。
  
  貓三在地上挖了一個坑,點燃狼煙。裡面似乎加了什麼東西,升上高高天空裡的煙霧竟然是暗紅色的,它們半點也沒散,筆直地往上攀升。這種情況讓村民們又開始大驚小怪,蘇尋秀聽得不耐煩起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冷道:「花魔女,我有事問你。」他最終還是沒忍住,一直藏在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花九千撫摸著袖子上柔軟的皮毛,卻不看他,只是輕道:「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不如別問。」
  
  「為什麼?」蘇尋秀猛然抬頭瞪她,她面上沒有表情,但他不是瞎子,很清楚地從她眼睛裡看到了拒絕兩個字。
  
  花九千笑了笑,道:「因為我不想說。」
  
  這是什麼破理由?!蘇尋秀惱了,狠狠用腳踢散面前的雪,好像一個要不到糖而撒潑的孩子。花九千笑得更加甜蜜,輕道:「秀秀,你還差的遠呢……還遠呢。」
  
  她到底是什麼意思?蘇尋秀怔怔看著她的背影,再次陷入惆悵茫然的思緒裡。她的背影纖細如同一朵花,花瓣剛剛綻放,甜美的香氣還未醉人便要枯萎折斷。他幾乎不敢想像這抹如火的影子凋謝的剎那,只有三年!他慢慢靠在馬車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團團籠罩住他,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摸不透。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看熱鬧的村民也散了大半。西邊的樹林裡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踏雪之聲,似乎是有什麼人往這裡狂奔過來。蘇尋秀急忙站起來,卻見一個黑衣的男子急急奔出,貓三飛快迎了上去,兩人似乎說了什麼,然後那人就半跪在花九千腳邊,頭也不抬。
  
  「鷹六,你起來,事情和你沒關係。」花九千淡淡說著。
  
  鷹六隻是跪在地上不肯抬頭,沉聲道:「是我的失誤!竟然跟丟了狐七。請老闆責罰我!」
  
  話音剛落,他的胳膊就被人輕輕扶住,整個人不由自主站了起來。花九千定定看著他蒼白的臉,柔聲道:「和你沒關係,雪山裡面所有事情都不可預料。你不需要自責,再說,我已經大概猜到狐七去了什麼地方,她絕對不會有事,你們都放心。」
  
  「老闆……」鷹六囁嚅著,慚愧地低頭。
  
  花九千拍了拍他的肩膀,攬著他往馬車那裡走去,一面道:「不用急,一急就辦不好事情了。咱們先去找個地方投宿,明天早點起來再說。你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把狐七跟丟的?」
  
  鷹六想了想,才道:「他們是在半山腰遇到了打劫的山裡人,我怕狐七背著一個少年跑不快,就先收拾了後面追趕的強盜。等我回頭想再找的時候,就找不到了。這幾天我找遍了半山腰,還是沒發現任何蹤影。不過山腰那裡有一個懸崖,所以……我猜他們可能是墜崖了。」
  
  貓三聽他這樣說,在後面忍了又忍,最後終於忍不住低聲道:「鷹六!你……為什麼不下去看看!」
  
  鷹六抿起唇,面上滿是自責的神色,輕道:「我試過……但下了一半才發現那個山谷深不可測。我怕下面有什麼意外情況,這樣連個給老闆送信的人都沒了……是我的錯!」
  
  花九千瞪了一眼貓三,道:「你也不許給我慌!冷靜點!鷹六做得很好,沒有錯。」
  
  貓三隻得閉嘴,乖乖跳上馬背,把馬車往東邊駛去。花九千上了馬車就沒再說話,她一直撐著下巴,似乎在思索著什麼。蘇尋秀趁機把鷹六從頭打量到腳,和貓三那種帶點痞氣的俊美不同,這個鷹六看上去有點木衲衲地,乍一看就是個老實人。但他只要抬眼,兩人目光相撞的時候,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的眼神警惕而且精明,不輕易露出任何友好的感情,是個警戒心非常強的人,而且固執無比。蘇尋秀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他撇了撇嘴角,忽然對他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容,鷹六動也不動,冷冷別過眼光,再也不看他。
  
  喔,原來是個悶騷的冰塊!蘇尋秀揉了揉額角,想起了玉帶。他和這種人似乎天生八字不合,兩看兩相厭,不如不看。花魔女怎麼會有這種無聊的手下?悶也悶死了。
  
  馬車沒走一刻,穿過一個積雪的小樹林,眼前忽地豁然開朗。正如那些村民所說,前面是個極大的莊園,外面圍著一圈暗紅色的圍牆,看上去甚是氣派。在這偏僻的雪山裡居然有這種富貴莊園,倒也實在希奇。
  
  貓三牽著韁繩,沿著圍牆邊上走,裡面似乎有絲竹之聲,但風聲一大,便什麼也聽不清了。他正在納悶,忽聽前面傳來一聲大吼:「前面的馬車停下來!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竟然敢亂闖!」
  
  他勒住馬,就見兩個青衣家丁氣勢洶洶地奔過來,毫不客氣地抬手就要把貓三拉下馬匹。他見多了這種狗仗人勢的下人,倒也不惱,只是嘻嘻一笑,身子在馬背上靈活地一轉,輕輕巧巧避開家丁的捉拿,然後縱身一跳,穩穩地落在兩人面前。
  
  那兩人還沒來的及反應,手心裡忽然一涼,低頭一看,卻是一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貓三笑道:「兩位大哥,我們是過路的旅人,聽說這裡可以投宿,還煩請通報主人一聲。」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尤其在南崎,有錢什麼都好辦。那兩個家丁見他出手這樣大方,不由都笑了起來,立即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連聲道:「當然當然!老弟等等,我們馬上去通報!」
  
  其中一人興沖沖地跑了進去,貓三裝模作樣地打量了一番這氣派的莊園,笑讚道:「真是個好地方啊!主人又是個大方熱情的,多行善舉,日後必然大有福氣!」
  
  那家丁臉上早已笑開了花,連聲道:「不敢不敢!老弟過讚了!老弟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看你這身氣派,是作生意的吧?」
  
  貓三順著他的話說道:「大哥真是好眼力!不過我不是做生意的,我家老闆才是商人。我們從迷霞鎮一路過來,是要去西鏡做點藥草生意。」說到這裡,他瞇了瞇眼睛,一付「你應該都明白」的模樣。
  
  那人果然心領神會地笑著點頭。在南崎,所謂的做藥草生意,說白了就是販賣毒藥草藥膏。這是明令禁止的行當,但由於暴利,還是有許多人挺艱走險,不過真能作出點名堂的,大多還是有些背景的貴人。那人更是不敢怠慢了,熱情地和貓三絮絮叨叨說了好多。
  
  沒一會,進去通報的人就出來了,身後還跟著一個紫衣管家,迎著馬車進了莊園。莊園內的富貴奢華自然不必言表,這氣派,只怕皇城的富貴之家也不過如此。貓三眼睛尖,見樹後假山後隱約站著穿盔甲的士兵,他心中有些驚訝,不由道:「先前聽村裡的人說主人這裡新來了許多客人,我們會不會打擾了主人的雅興?」
  
  紫衣的管家早已聽門人說過這些人非富即貴,當下不敢怠慢,笑道:「小哥說的什麼話!來者皆客!只是先來的那個客人脾氣不大好,不太喜歡別人打擾,小哥還須得謹慎。」
  
  貓三連聲道:「這個自然!」
  
  馬車又拐了個彎,前面是一座玲瓏小橋,對面是個精緻美麗的院落,紫衣管家笑道:「還請馬車上的客人先下來了,前面就是客房,小橋只怕過不了馬車。」
  
  貓三聞言轉身敲了敲車門,低聲道:「老闆,下車吧。」
  
  車門立即開了,紫衣管家不由瞪圓了眼睛,驚艷地看著一身火紅的花九千。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驚艷變成了駭然,指著她支吾了半天,卻說不出話來。
  
  花九千對他微微一笑,淡道:「陳管家,事隔八年,你居然還能認出我來。」
  
  陳管家忽然叫道:「原來……原來是你!九姑娘!你怎麼……啊!老朽招待不周,馬上去通報老爺!你……你先進去……」他看起來似乎是想上來抓住她的胳膊,可是又害怕地縮了回去,但他那種興奮的神情卻絕對不是裝的。
  
  花九千笑道:「不用那麼麻煩,我們很快就走了。你家太爺最近身體還好吧?」
  
  陳管家連聲道:「托九姑娘的福氣!他老人家精神矍鑠,健步如飛呢!」
  
  他熱情地把眾人往院落裡帶,然而雖然興奮,卻還是掩不住他的一絲恐懼之色。他始終離她五步之遠,不敢靠近,好像在忌諱著什麼。
  
  「九姑娘,好久不見,你真是……變了許多!」陳管家盯著她看,回憶裡那個白衣紅裙的小姑娘似乎鮮活了起來,她變了太多,面容,神態,服飾……可是,唯一不變的卻是那雙晶亮妖嬈的眼睛,那雙眼曾讓莊內上下為之震撼。
  
  「三大夫還好麼?對了,八姑娘怎麼不見?唉,從八年前你們離開後,大家都念著你們呢!當年你們真是……」陳管家絮絮叨叨地說著,忽然見花九千臉上沒了笑容,他立即乖覺地住口,不敢再說。
  
  「三大夫死了,八姑娘……我也不清楚。」花九千淡淡說著,跟著陳管家進了院子,院子裡種了許多不畏寒的松柏,雪壓枝頭,景色倒是極好。
  
  「死了!」陳管家幾乎要跳起來,連聲可惜著,卻也不敢再繼續這個話題。他讓小廝去沏茶,自己陪著眾人坐在正廳閒聊了幾句。忽然想起了什麼,他低聲道:「九姑娘,你知道莊子裡來的客人是誰麼?老朽在這裡先提醒你一下,最好不要隨便在莊子裡走動……那人……嗯,是個大貴人。」
  
  花九千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說道:「我理會得,先前進來的時候看到那樣多的官兵就明白了。是惠王吧?來雪山打獵了。」
  
  陳管家歎了一聲:「眼下南崎情勢嚴峻,他竟然還有心思打獵……大概是仗著有天威將軍,國土無憂吧。不過老朽卻不是那個意思……九姑娘,惠王現在重金聘蠱師,搜羅了許多人才在身邊,你若是不想為惠王效命,還是不要讓他知道你是……比較好。惠王是個極度自負的人,不能容得別人拒絕……你若不從,只怕會惹一些麻煩……謹慎謹慎。」
  
  「我知道的,謝謝你,陳管家。」花九千對他笑著,然而眼底卻沒有一點笑意。
  
  「這次惠王拿下了龍尾山,南崎靠西的大片土地都在他掌握之中,他心情大好出來打獵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未免過了。他帶了手下幾員大將,天威將軍也被他強行帶來了。聽說為了這事,將軍和惠王鬧得非常不愉快……惠王最近脾氣也不大好。九姑娘,不要怪老朽囉唆,小心小心!」
  
  這個熱心的老爺子連連提醒著她,他始終念著八年前萬峰會派來的三人,九姑娘,八姑娘,三大夫,是他們解開了太爺身上致命的蠱蟲。當年八姑娘九姑娘還只是未及笈的小丫頭,尤其是九姑娘,玉人兒似的,用起蠱來卻毫不含糊,莊裡那些年輕男子都對她又愛又怕,只敢遠遠看她一眼就好。她那一身白衣紅裙,清麗的模樣,到今天還鮮活在目。
  
  說話間,茶已經奉上,陳管家又陪他們說了一會閒話,吩咐小廝好生服侍,這才戀戀不捨地走了。
  
  蘇尋秀一直沒說話,只是默默喝茶默默看她。是他太敏感了麼?總覺得花魔女有點不對勁,雖然和平時一樣笑得很可惡,然而那笑容卻有點怪異,很假,好像她臉上那層隱形的面具突然凸現了出來,假的讓他想剝了它。
  
  花九千忽然拍手說道:「老娘想起來了!」她突然這樣一下子,嚇了所有人一跳,紛紛瞪著她。她又道:「以前聽人說過,雪山裡面有個很神秘的村子,只能進不許出!聽說是在某個懸崖下面,以前也有人想試著進去,卻很少有人能出來。估計狐七是掉進那個村子裡去啦!」
  
  她臉上忽然有了神采,回頭吩咐坐立不安的貓三:「看你急的,估計你也坐不住。你去找些麻繩回來,要那種很粗的!越長越好!」
  
  貓三幾乎是立即跳起來跑了出去,花九千笑著回頭對鷹六說道:「鷹六,你身上有帶粗釘子吧?」他點了點頭,花九千又道:「那就好,咱們明天下懸崖看個究竟!」她捲起袖子,笑得狂妄:「老娘才不管它是什麼神秘的村子,想要留老娘的人,也得看看它有沒有那個本事!」
  
  蘇尋秀還是沒說話,他不知道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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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7:30 |只看該作者
  17.魏重天
  
  八年前,她來過這個莊園。
  
  那時候,張老五的莊園還沒這樣大,圍牆也不是這樣囂張的暗紅色。她到現在都記得當時客房院子角落裡,那一棵歪歪扭扭的蘭花。三大夫總是帶著八姑娘去給張老太爺看身體裡的蠱蟲,她覺得無聊,就會用手去撕蘭花,然後三大夫回來就會無奈地說教她。
  
  「小九啊,你成天都無聊,幹嘛不和我們一起去看蠱蟲?」
  
  「你看看,好好的蘭花給你撕成這樣。要是讓大先生知道你這樣,回去又要罵你了。」
  
  「你什麼時候能和小八一樣乖覺些?」
  
  她是她,八姑娘是八姑娘,會裡的人幹嘛老把她們放一起比較?很顯然他們不明白八姑娘也討厭兩人被放在一起比較。為了這個事,她都不和自己說話了,以前還挺親熱的,最近她都開始不正眼看人了。
  
  九姑娘天分高,八姑娘性子好。會裡的人都這樣說,大先生收了九個弟子,最寵的就是最小的兩個。這些人,大概不知道受寵愛越多,被要求也越多,以前八姑娘總是躲在被子裡偷偷哭,而她就會呆呆坐在窗前看星星,想像從未見過的父母。
  
  她從來也沒哭過,也不明白什麼叫做悲傷,三大夫說她沒心沒肺還沒開竅。三大夫是個好人,雖然他老是責備她,卻總是一邊罵一邊真心替她著想。後來她獨力替張老太爺解開了蠱蟲,回院子的時候,三大夫就摸著她的腦袋,輕輕柔柔地,說:「小九,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只可惜,太聰明了。」
  
  她一直都沒明白三大夫到底是誇獎還是惋惜。後來,魏氏一族的人來了;再後來,三大夫死了;最後的最後,他沒看到,她生平第一次的流淚。一邊流淚,一邊在心裡告訴三大夫她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悲傷,在還未能理解幸福的涵義之時。
  
  花九千沉浸在往事中,有些無法自拔。天邊的晚霞早已褪下去,風拂在臉上冰冰涼,沒有八年前的初夏淡淡的蘭花香。
  
  她在迴廊裡沒有目的地漫步,等繞過一個拐角的時候,才忽然發覺自己不知不覺走到了上次來時住的那個院子。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望向角落,想看看那裡會不會有一株記憶中的蘭花,或許她還想看到當年那個沉默不開竅的小丫頭,低頭認真地撕花,白衣的三大夫在後面笑著責備。
  
  她什麼也沒看到,一切都被茫茫白雪掩蓋了,世事都被藏在虛幻的表皮裡。她吸了一口氣,轉身想走,忽聽後面傳來一陣舞劍的聲響。那聲音如同龍吟鳳嘯,清朗瀟灑,足見劍是好劍,人是好身手。
  
  衣袂拂動,那人似乎是將劍一甩,狠狠釘在樹上。這一釘帶著憤懣賭氣,花九千心中一動,忍不住往回走了幾步,定定望過去——
  
  魏重天在舞劍。
  
  惠王已經讓他失望了無數次,他不知道這次之後會不會還有下一次。惠王仰仗他天威將軍的聲勢,所以對他寵愛重用。他是個珍惜人才的人,只可惜他不會善用人才。東邊蒼瑕城情勢不穩,桓王的人馬蠢蠢欲動,只待找個時機就要反攻,吞併這個東邊最重要的關卡,惠王竟然在這種時候要出來打獵。
  
  他能說什麼?君臣君臣,他什麼也不能說,只能默然順服。朝臣都羨慕他受寵,惠王打獵都要強行邀他同往,說了無數次,他怎麼婉拒沉默都沒用。
  
  他可以為惠王打下南崎這片天下,他可以給惠王想要的江山。但他想要的,惠王能給麼?
  
  他腰身猛轉,手裡的劍如同銀龍一般呼嘯而出,硬生生釘在院子裡粗壯的松樹裡,震下大團大團的落雪。雪落在頭上臉上冰涼涼,他吐出一口氣,耳邊彷彿響起族人的話。
  
  「重天,你命中帶煞,不可以留在族裡。爹也不想這樣,但是沒辦法,你還有兩個弟弟,你二娘三娘她們身體都不好……」
  
  「重天,你去參軍吧,說不定可以建立奇功。只是,別說你是魏家的孩子。爹老了,禁不起折騰,你是勝是敗,爹都沒有福氣承受。」
  
  「現在你既然成了天威將軍,就證明惠王對你青眼有加!你怎麼可以放棄這個飛黃騰達的機會!重天!魏氏一族的重振就靠你了!爹果然沒有看走眼,你是咱們家的福星!」
  
  啊啊,至親之間說話,為什麼還要玩虛偽?他不明白,他命中帶煞,他認命乖乖離開;要他參軍,他乖乖跑去打仗;要他順服惠王,他也沒有半句怨言。
  
  到如今,他只想問他們一句:魏重天,對你們來說是什麼?算什麼?
  
  煞星成了福星,原來人的謊言這樣不堪一擊,什麼都是說出來的,言語傷人最甚。或許他什麼也不說,也是心裡憋著最熾烈的火焰:他總是要作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讓曾經的白眼狼刮目相看。
  
  他要的,應該就是這個。
  
  魏重天有些疲憊地抹了抹光頭,頭上身上的傷疤,是他的榮耀,所以他從來都拒絕太醫治療。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靠自己闖出一切。
  
  他轉身,忽然看到迴廊上站著一個紅衣女子,不由怔住。他的目光從她火紅的衣裙一直掃到她妖嬈明亮的眼睛,忽然慌亂起來,有些不敢相信,有些驚喜,更多的是駭然。
  
  「……大嫂!」
  
  魏重天上前一步,輕輕地,不可思議地叫了出來。
  
  花九千定定看著他,她眼睛裡什麼也沒有,空空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掉落,眼前不由自主掠過許多許多她幾乎已經忘記的畫面。那種畫面血淋淋陰森森,牽扯著她的五臟六腑,然後一種從骨子裡透出的劇痛攫住了她,小腹立即開始抽搐,她痛得要彎下腰去。
  
  她幾乎以為自己又要流血,於是有些慌亂地在腰間摸索,急急抓起紫金的煙桿,笨拙地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織輝草苦澀的味道。那味道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平息一切浪潮,劇痛慢慢消失,她額上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原來……」她微微笑了起來,輕道:「原來你就是天威將軍,重天。我真沒想到。」
  
  魏重天急忙走了過來,有些笨拙地說道:「大嫂!你當年怎麼突然就走了?大哥他……」他沒說下去,他家大哥是什麼德行,他太清楚了。「我娘她……」他也沒說下去,他娘是怎麼樣,他也很清楚。所以,沒必要說假話。
  
  花九千捏著煙桿,眼神有些虛幻,輕輕說道:「都好久的事情啦,說起來有什麼意思?重天,恭喜你,終於名聲鵲起,魏家那些老頭子終於滿意了吧?」
  
  魏重天抿起唇,似乎是想笑,可惜有點苦澀,笑得很失敗。他搓了搓手,良久才低聲道:「大嫂,這些年你過得如何?我娘和大哥他們……唉,我替他們向你賠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別和他們一般見識……萬峰會那裡……我也賠過不是了。」
  
  花九千挑起眉頭,笑得諷刺:「你賠什麼不是?我從來也沒把他們放在心上,既然沒有恨,又何須賠禮道歉。不關你的事。」
  
  魏重天低下頭,他坑坑窪窪的光頭上濕漉漉地,是剛才落下來的雪化了,冒出白色的霧氣。他似乎有點忌諱她,說話前都要想上三四遍,好久才又道:「你……不會再回去了麼?」
  
  花九千點了點頭:「我本來也不該留在那裡,那只是會裡給魏家的一個人情罷了。」
  
  魏重天也只好跟著點頭,又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這些年,過得如何?」
  
  他忽然拍了拍手,歎道:「唉,何必站在這裡說話,大嫂,咱們進屋去說。不知你會不會給我這個面子?」
  
  花九千欣然點頭:「好啊,正好我也想知道天威將軍的事情。你怎麼會投靠惠王的。」
  
  魏重天立即恭敬地領她進小廳,好在他向來是個簡樸的人,身邊只有一個貼心小僕服侍,上了茶之後,他吩咐不許讓任何人進來,然後遣走了小僕,端茶喝了一口,才道:「大嫂,你不該在這個時候來雪山。」
  
  花九千也抿了一口茶,淡然道:「我理會得,不過那也沒什麼。惠王要是有本事招攬到上三峰的人,也算他本事了。」
  
  魏重天沉聲道:「大嫂不要輕視這事,惠王身邊的蠱師裡面有沒有萬峰會的我不清楚,可那些蠱師裡面有個十分厲害的女子,我曾聽惠王手下的一個蠱師說他窮其一生也達不到那女子的厲害程度。惠王現在正是廣招人才之時,如果被他知道你是……上三峰的人,他一定會強留!你如不願,他必然會炮製法子來懲罰你!他身邊那個女子十分厲害!大嫂千萬謹慎!」
  
  花九千揉了揉額角,輕笑道:「怎麼每個人都喜歡讓我謹慎?你的好意我明白,謝謝你。可是我這次來,卻不是為了惠王,而是出來尋找我的手下。我不想與任何勢力扯上關係,你們無需為我操心。」
  
  魏重天歎了一聲:「惠王他……用這種法子強行搜羅了許多人,沒人敢不服。」
  
  花九千摩挲著杯子,微微一笑:「既然他是這種人,你為什麼要替他效命?」
  
  魏重天沉默了一會,他的神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快樂,只是一片莫名堅持的茫然,他低聲道:「我……有想要的東西,惠王他是個珍惜人才的人。」
  
  「你想要什麼?名?利?高官厚祿?」花九千問的甚至有些好笑。
  
  魏重天卻認真地點了點頭:「沒錯,我想要這些。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魏家,也是為了不讓任何人再看不起我。」
  
  花九千原本只是說笑,聽他這樣說不由斂起了笑容。
  
  「重天,你是認真的?」
  
  魏重天點頭道:「大嫂,你不用勸我,我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我比誰都明白。」
  
  花九千看了他許久,終於說道:「你當真明白?你拿下了江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沒聽過功高震主麼?」
  
  魏重天挺了挺脊背,好讓自己看上去信心十足,他朗聲道:「我相信惠王不是這樣的人!我也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被人猜忌!江山是我們一同吃苦才打下的!名利是我該得的!是他該給我的!」
  
  花九千默然。他選擇的是什麼道路!重天,你腦子發熱了麼?她還想勸,但見魏重天堅定的眼神,她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人有的時候認定了一條路便不願回頭,或許他在心底也明知道那是錯誤的,但卻始終要執著地走下去,試圖把結局改變。
  
  她低頭默默喝了一口茶,輕道:「你以後不要後悔便好。」
  
  魏重天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又問了花九千一些近況,兩人正閒聊,忽聽門外那個小僕高聲叫道:「將軍!惠王來了!」
  
  魏重天大驚,急道:「大嫂!你還是趕快躲起來!不要讓惠王看到你!」他心知花九千是個極厲害的蠱師,只道常人也能一眼看出,倘若惠王要留這個人,他真的毫無辦法!
  
  花九千卻輕鬆笑道:「你怕什麼?他又不認得我。」
  
  魏重天還想說話,門已經被打開了,惠王朗朗而笑的聲音傳進來:「重天,怎麼不用晚膳?一個人在做什麼呢?」
  
  說著他就走了進來,一見魏重天對面坐著一個紅衣的妖嬈女子,他不由一愣,忽然笑了起來:「原來躲在這裡有佳人陪伴!倒是我魯莽了,那我先告辭。」
  
  他轉身就走,倒也瀟灑。魏重天急忙叫道:「王上!這是臣下的……一位故友!請勿誤會!」
  
  惠王聽他這樣說,便回過頭來,這邊花九千早就盈盈下拜:「民女花九千參見惠王。」她形容風流妖嬈,惠王早就心神俱醉,連聲笑道:「快請起快請起!你叫花……?」
  
  花九千淡然一笑:「民女花九千。」
  
  惠王身子一歪,坐在椅子上,一雙眼直直盯著她妖嬈的面容,話也說得好似醉了:「九千……好名字啊……你多大了?」
  
  他伸手要握花九千的手,她眼神一動,微微讓了過去,站起來說道:「民女還有事,先告退了。」
  
  她轉身就走,火紅的衣角掃過惠王的腳面,他中了蠱似的猛然伸手去抓她袖子,口中急道:「別急著走!陪本王說說話,你想要什麼?」
  
  魏重天見花九千的臉色變得陰森,只怕她那陰狠的脾氣發作要對惠王不利,急忙道:「王上!花姑娘早已許配了人家!」
  
  惠王顯然沒聽清,喃喃道:「什麼?……重天你說什麼?」他抓住花九千的袖子,手指一點一點下滑,最後握住她的手,只覺柔若無骨,光滑細膩,心神早已飛到了九霄雲外,忍不住摩挲著,面上只是笑,也不說話。
  
  「王上!」
  
  魏重天叫了一聲,話音剛落,卻見花九千兩指並起,在惠王的手背上輕輕一點,惠王好像被針紮了似的,忽然丟開她的手,有些茫然地看著她。花九千嫣然一笑,輕道:「民女告退。」她飛快地走出門口,紅色的衣裙好像一片晚霞,誘人之極,殘留下氤氳的幽香。
  
  惠王怔怔看著門口,輕道:「她……世上居然有如此人物……」
  
  魏重天心頭突突亂跳,也不敢說穿,只得盯著惠王的手背看,那上面多了一個極小的黑點,他也不知花九千下了什麼蠱,但想來她還不至於做什麼大手腳,她向來是個知分寸的人。想到這裡,他長歎一聲。
  
  很快,他就知道那蠱到底是什麼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惠王見了花九千的容顏之後,便要張老五在莊裡面四處尋找,誰知花九千回去之後竟然立即離開了莊園,自然是找不到的。於是失望的惠王只好選了一個容貌身段不錯的婢女侍寢。
  
  那蠱,就這樣發作了。
  
  花九千坐在馬車裡,笑得十分開心,好像遇到了什麼好事似的。鷹六是個悶葫蘆,只當沒看見,蘇尋秀被她笑的渾身發毛,終於忍不住道:「你笑什麼東西?好噁心!」
  
  花九千卻沒生氣,只是笑道:「笑那個色鬼惠王,他現在一定打噴嚏打的頭昏腦脹。」
  
  原來她惱怒惠王的急色,給他下了一個惡作劇似的蠱蟲,只要他一親近女子,便會忍不住打噴嚏。想到那個色鬼使勁打噴嚏的樣子,她笑得更歡了,好像之前的那些悵然,也跟著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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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7:44 |只看該作者
  18.天堂村
  
  這是一片光禿禿的懸崖,沒有草,沒有樹,只有嶙峋的石頭。抬頭看,上面是厚厚的白雪,往下看,下面是漆黑深邃根本看不到底的深淵。
  
  蘇尋秀手裡的麻繩磨擦著石頭,發出吱呀的聲響,令人牙酸。他雙腳踩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剛要喘一口氣,肩上忽然一重,卻是花魔女的腳踩了上來。
  
  「喲,秀秀你是不是不行了啊?你休息一會吧,讓老娘走第一個。」花九千手裡抓著麻繩,火紅的身影晃啊晃,低頭對他很囂張地笑,那笑容好像在告訴他:原來你體力這樣差,真是想不到啊!
  
  「囉唆!小爺什麼時候要休息了?!」蘇尋秀用手狠狠撥開她的腳,抓著麻繩又往下滑了幾丈。這混帳的懸崖,混帳的麻繩,混帳的天氣,混帳的花魔女!一切都混帳之極!他幹嘛要把大好時光花費在這種破地方?現在想來,最大的混帳是他自己,明明知道她是個魔女,根本不需要多加照顧,她不折磨人已經算好的了。可下懸崖的時候,他還是一言不發地抓著繩子第一個墊底衝了下去。
  
  什麼憐香惜玉,似乎這些柔軟的詞語都不適合用在花魔女身上,她壓根就不是人,他一定是沒睡醒才作出這種無聊舉動。蘇尋秀雙手微微一鬆,整個人順著麻繩簌簌往下滑,遠遠地把上面三個人拋開。山谷底下的陰風吹上來,他的長髮也揚起,眼前有些模糊。
  
  她只能活三年,活五年,甚至活三天,這些本來都不干他的事。她是九姑娘也好十大爺也好,也不干他的事。可他就是這樣莫名其妙開始注意,注意她的所有細節,然後他就知道,昨天她不開心,因為她那一刻的眼神是那樣深邃,彷彿安靜卻混亂的海底。
  
  為什麼呢?這些本來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倒霉的人應該是他,被困的人也是他。他想,或許事情要糟,在自己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的耳朵,眼睛,甚至鼻子,都搶先對她作出了反應,本能地開始追逐著與她有關的一切。他真的要被魔女纏住了。
  
  一股風忽然猛地從下面吹了上來,帶著甜甜的香味,暖洋洋地。蘇尋秀在崖上攀了半天,雙手和臉頰早已凍得沒有了知覺,乍被風一吹,渾身都開始發癢。下面似乎有隱約的水聲傳來,他也懶得和上面的人說,雙足在崖上一點,飛快滑了下去。
  
  忽然,他猛地停住了,不是因為看到了谷底,而是因為——麻繩到頭了!他此時已經熱到全身是汗,於是不耐煩地抬頭吼叫:「花魔女!這什麼破爛麻繩!都到頭了!」
  
  她在頂上面,看上去就像一個小紅點,但是聲音傳過來的時候卻極清晰:「你等著別動,老娘馬上下來!」話音剛落,她就猛然下沉,蘇尋秀眼睜睜看著那個紅點越來越大,衣袂飛揚,她簡直像一個著紅霞的精魅,從天而降在他眼前。
  
  「真的到頭了。沒辦法,直接跳下去吧。這裡這樣熱,想必快到谷底了。」花九千在上面朗聲說著,額頭上的一顆汗珠不小心落在他臉上,溫熱的,他心裡一癢,忽然煩躁起來,只想不要再和她待在一起,再這樣下去,他就要瘋了。
  
  「先在這裡等會,等貓三鷹六他們下來了再商量。」她空出一隻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抬頭往上看,那兩人還在頂上面,如同兩個小黑點,要下來估計還要花些時候。
  
  蘇尋秀哼了一聲:「要跳就跳,哪裡還要商量!你不跳我先跳了!」
  
  他猛然鬆開手,整個人猛然下沉,彷彿一隻張開翅膀的大鳥,瞬間就沉到了黑暗的谷底。鬆手的那一瞬間,他感到了極致的暢快,好像逃離了一直以來的某種壓力似的。他下意識地稍稍蜷起身體,只待落地之時見機行事,可以讓自己少受一點傷。
  
  「撲通」一聲巨響,他墜入了溫暖的潭水裡,這個變故他也沒想到,在水底劃了幾下,他剛要浮上來,就聽連續的三聲撲通,花九千他們幾個竟然也跟著跳了下來!水花濺了一臉,他抹了一下,張口正要嘲笑幾句,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等等,這裡是……?他有些怔怔地打量著周圍五彩繽紛的花樹,打量著潭水上飄浮的一層花瓣,打量著……兩個坐在潭邊光著身體的年輕女子。蘇尋秀完全愣住,三個人,三雙眼,呆若木雞地對視了好久好久,終於,那兩個女子才突然反應過來似的大聲尖叫,一面飛快地抓過身後的衣服擋在身前。那慌張驚恐的模樣,讓蘇尋秀懷疑自己是怪獸一隻,會吃人的。
  
  「你……你們是……?」那兩個女子戰戰兢兢地問著,其中一個年紀較小的幾乎要哭出來。蘇尋秀這時終於反應過來,淫賊的本性終於露出,他賊忒兮兮地上下打量著那兩個女子露出的肩膀和小腿,目光如針,讓她們嚇得臉都綠了。
  
  喔,兩個人姿色都是中上,福氣!他抹了抹臉,陪笑道:「別怕別怕,我可不是什麼壞人……」話還沒說完,後領子就被人一提,他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然後腦袋上被人重重一敲。
  
  「說什麼廢話呢!」花九千不客氣地把他甩到一旁,回頭問那兩個嚇傻的女子:「這裡是什麼地方?」
  
  這時貓三鷹六他們也從水裡浮了上來,那兩個女子乍一見這麼多年輕男子,不由漲紅了臉。年紀較大的那個漸漸收斂了恐懼的神色,看起來倒有些興奮,她輕道:「這裡是安明村……你們,是外面來的旅人麼?」
  
  蘇尋秀不死心地湊上去,連聲笑道:「不錯不錯,我們是外來的旅人。兩位姑娘貴姓啊?我姓蘇,名尋秀……」
  
  他還是沒能說完,花九千抽出腰上的煙桿,在他腦袋上狠狠刷了兩下,他疼的臉都青了,蹲在水裡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花九千在濕漉漉的衣服上擦了擦煙桿,這才道:「我問一下,前幾天是不是也有外來的人進這個村子?」
  
  那兩人搖頭,輕道:「我們不清楚,這事要去問村長……」
  
  「村長在什麼地方?」
  
  「你們沿著那條小路一直往前走,出了林子,往左邊拐,再走一會就能看到一個青瓦大屋,上面爬滿了籐子,那就是村長家啦。」
  
  那兩人說完,見蹲在水裡的蘇尋秀就是不死心地盯著她們倆的小腿看,不由臉色一陣暈紅。蘇尋秀雖然一隻眼戴著眼罩,卻依然能看出是個俊美的男子,村裡甚少見到這種人品的男子,加上他後面那兩個沒說話的年輕人,也是極出色的容貌,這兩人不由芳心亂跳。
  
  蘇尋秀正努力用目光非禮人家,後背忽然又被人一提,卻是花九千,她提著他上岸,冷道:「給老娘收斂一些!要是敢出什麼差錯,你就哭吧!」她丟下蘇尋秀,脫掉身上厚重潮濕的狐裘,隨手擰乾裙擺。
  
  「老闆,現在怎麼辦?」貓三鷹六兩人也跟著上了岸,他二人到底比蘇尋秀臉皮薄了許多,老闆在面前,壓根不敢回頭看,雖然貓三很想偷看一下。
  
  「去找村長,問問他狐七有沒有來過。」花九千解下頭髮,隨意甩了甩,然後一把提起蠢蠢欲動的蘇尋秀,朗聲道:「快走吧!貓三,替咱們向兩位姑娘賠個不是!」
  
  貓三隻好難得靦腆地回頭微微作揖,然後逃也似的趕上老闆。
  
  其實出了林子,花九千就發覺村子裡有點不對了,所遇到的基本都是女子,男子,特別是年輕男子,幾乎沒有。路邊的女子一見來了三個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都聚在那裡低聲說笑,指指點點。貓三鷹六兩個人被指的渾身發毛,只有蘇尋秀萬分享受,左看看右看看。
  
  「嗯,老娘大約明白了一點。」花九千忽然低聲說道,「村子是這種模樣,原來這裡的水有問題。」她跨過一條小溪,用鼻子嗅了嗅,喃喃道:「果然,河底有藍礦,難怪很難生出男嬰。」
  
  「老闆,怎麼說?」貓三見她嘀嘀咕咕,不由十分好奇。
  
  花九千笑道:「不是說這個村子這個村子只給進不給出麼?一般外出的旅人多為男子吧,這個村子的水有問題,河底有豐富的藍礦,喝了這裡的水,會破壞身體構造,生不出男嬰。所以村民要留下外來的男子,否則不出二十年,這個村子就沒後代啦。」
  
  眾人恍然大悟,鷹六更是蹲下來抄了一手水,放在鼻前一聞了聞,水裡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果然是藍礦。難怪這裡能長出五彩繽紛的花樹,藍礦是微毒的,但對人體沒有很大的傷害。
  
  「老闆,這種情況能改善麼?」貓三喝了一口河水,咋咋嘴,露出滑稽的模樣。
  
  花九千一邊往前走一邊笑:「老娘不是早就給你們說過了麼?這會還要問?可見你們平時都不用功的。」
  
  貓三無奈地望向鷹六,他也是一臉茫然,顯然這次老闆又記錯了,她壓根就沒說過藍礦的事情。
  
  花九千又道:「最好的方法是在水裡加紅礦,不過這附近只怕找不到紅礦,只好用麻煩的辦法了。種一點天羅草,長出來的草籽泡在水裡七天之後藍礦的毒就沒了。」
  
  說話間,眾人已到村長屋子門口,花九千敲了敲門,就聽裡面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然後門被人猛然拉開,一個黃衣女子急急叫道:「相公!是你麼?!」她一見門口站著好幾個陌生人,不由怔住。
  
  花九千淡道:「請問這裡是村長家麼?外來的旅人有事找他。」
  
  黃衣女子點了點頭,勉強笑道:「快請進來。」
  
  她轉身就走,一面用袖子悄悄拭淚,這個小動作沒能逃過花九千的眼睛。她方才叫相公,莫非村子裡有人離開了麼?
  
  眾人跟著她進了屋子,就見正廳裡面坐著一個綠衣女子,腹部微微隆起,顯然已有了數月身孕,可是她面上全然沒有孕婦應有的喜悅,反倒是愁雲密佈,兩隻眼睛紅腫的和桃子似的。一見有人來,她勉強笑著站起來,柔聲道:「外來的客人,請進裡屋,村長正等著呢。」
  
  花九千沒說話,只是微微點頭。黃衣女子早已打開了裡屋的門,笑道:「請進。我馬上去端茶。」
  
  花九千若有所思地進了裡屋,卻見椅子上坐著一個白鬍子老頭,他面上也是愁雲密佈,雪白的眉毛鎖在一起,看上去還有點怒氣。一見他們進來了,村長立即站起來笑道:「歡迎外來的客人,快請坐。」
  
  眾人坐下喝茶,閒聊了幾句,花九千忽然問道:「村長,我想問您,前幾天有沒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來村子裡?她大約這麼高……」她比了比身高,「眼睛很大,耳邊有幾條小辮子,帶點北邊的口音。」
  
  村長眉毛猛然一跳,抬頭死死盯著她,良久才道:「那兩個小鬼,是你們的熟人?」
  
  眾人一聽他這樣說,不由都激動起來,花九千急道:「是的!他們現在還在村子裡麼?」
  
  村長頓了頓,才道:「走啦!不但走了,還騙走了維可!老夫早知道外面的人忘恩負義,卻沒想到兩個小鬼也是如此!枉費我們待他們如此好!當真是狼心狗肺!」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被嗆住,劇烈咳嗽起來。鷹六急忙上前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卻被他用力甩開,厲聲道:「不用你們假好心!你們和那兩個小鬼是一夥的,必然也不是什麼好人!安明村不歡迎你們這樣的人!快滾!」
  
  他發起脾氣要去推鷹六,花九千陪笑道:「老人家先別氣,不是說安明村只給進不給出麼?您讓我們滾到什麼地方去?何況,我的弟子我瞭解,狐七不是那種人,其中必然有誤會,您先冷靜一下。」
  
  村長用力捶著自己的胸口,顫聲道:「對!那死丫頭就叫狐七!孫嫂子好心給她男人介紹姑娘,卻被他們趕了出來!都是一幫豬狗不如的東西!你走便走!為什麼還要教唆村裡人一起走?!維可二媳婦都有了四個月的身孕!你讓他們孤兒寡母以後怎麼過日子?!」
  
  他說了啥,貓三都沒聽清,只聽到「她男人」三個字,臉都綠了。他急急張口想問個清楚,可是看村長正在盛怒之中,只怕問了他也說不清,只得硬生生忍住,心頭滿不是滋味。
  
  花九千柔聲道:「老人家不要生氣,狐七隻是個十五歲的小丫頭,她能懂什麼?您不要遷怒在她身上。興許是那個叫做維可的男子自己說要走呢?」
  
  她剛說完,門口就傳來那個綠衣女子的哭聲,一邊哭一邊道:「相公他……村長,我一直都沒敢說……相公其實總在我面前說想去外面看看……他說他想知道外面的有錢人過怎麼樣的生活。我……我一直當他是說胡話,誰想他……竟然真的走了!」
  
  村長登時呆住,鬍鬚一個勁顫抖,他喃喃道:「你……你為什麼不早說?」
  
  那女子顫聲道:「我總想著相公是不會捨得的……他總喜歡看我的肚子說以後的孩子如何如何……可是這事我想與狐七姑娘和鬼八小弟絕對沒關係……您不要錯怪了好人。他們還都是小孩子……」
  
  村長頹然坐在椅子上,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花九千見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自己也不好多留,只得輕道:「老人家,正好我要去找我的弟子,不如你們把維可的容貌特徵給我說一遍,出去之後說不定我能找到他,然後把他送回來。」
  
  村長卻搖了搖頭,歎道:「出去的人,沒有回來的道理。他既然當初能拋妻棄子離開,自然也決不會回來。罷了,我也老糊塗,身邊的人也沒能看透……」他忍不住老淚縱橫,傷心之極。
  
  花九千又道:「老人家,我們是來尋人的,既然知道他們安然無恙,我也安心了。我們這就要離開村子,請您放心,我們決不會向任何人提到安明村。」
  
  村長沒有說話。花九千頓了頓,又道:「為了報答,不如我告訴你們如何生出男嬰吧。」
  
  村長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她,花九千微微一笑,柔聲道:「我給你們一些種子,種在庭院前面。等長出草籽了,取下四粒泡在水缸的水裡面,泡個七天。以後你們無論是吃飯還是喝茶,都要用泡過草籽的水。如果可以堅持,我想不出五年,村子裡的男嬰一定會增多。」
  
  說著,她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錦囊,放在村長手上,輕道:「記住,無論過多久,這個法子都不能忘了,否則安明村真的會絕後。」
  
  村長還想說什麼,她卻揮了揮手:「我們走吧,趕緊上去!」
  
  貓三鷹六急忙答應著,三人翩然而出。一直走到門口,花九千才道:「秀秀呢?」
  
  她環視一圈,卻見蘇尋秀早就一個人跑到前面的樹下,和幾個放鵝少女眉目傳情了。
  
  這個村子,是男人的天堂!蘇尋秀深刻地感受到了這一點,這裡的女子比外面的都要漂亮,而且性情特別溫和,雖然害羞,卻不敢忤逆他的要求。最近他吃了不少女人虧,都快沒信心了,忽然遇到這麼一群仙子般溫婉的女性,不由心花怒放。
  
  當下他抓住一個少女的手不放,一邊摩挲一邊說著耳語,正要上去在那少女害羞低垂的臉上偷個香,後領子突然又被人提住了。
  
  「你又在這裡亂髮情?」花九千毫不客氣地提著他的領子,往前一甩,一面吩咐:「貓三鷹六架住他!咱們馬上出村子!」
  
  蘇尋秀被兩人架著,形象全無,不由氣極敗壞地叫道:「花魔女,你也不問問小爺的意願?要是我想留在這裡呢?」
  
  「哦?」花九千轉頭看他,正色道:「秀秀你真的想留在這裡?」
  
  蘇尋秀本來很想賭氣說個是,可是見花九千的神色,好像他說了是,她就會立即很樂意地把他甩在這裡,然後拍拍手掉臉離開,好像丟掉一袋沉重的垃圾。
  
  他吞了一口口水,別過臉去,半晌才嘟噥道:「……我……只是說說而已。」
  
  花九千忽然笑了起來,用力彈了一下手指:「走吧!咱們去外面找狐七,然後四處遊玩去!」
  
  她哼著莫名的小曲,似乎突然心情極好,火紅的身影看上去就像翩躚起舞的蝴蝶。雖然她的開心很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蘇尋秀也忍不住跟著開心起來。
  
  他懶洋洋地掛在貓三鷹六身上,由他們拖著自己,然後回頭望了一眼樹下如雲的白鵝,還有比雲朵更美麗的放鵝姑娘。
  
  這裡的確是男人的天堂,但或許,不是他蘇尋秀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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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7:58 |只看該作者
  19.白眼狼
  
  花九千他們到處尋找狐七的時候,他們三個人早就穿過樹林,到附近的鎮子上了。鬼八遵守諾言,將什麼都不會的維可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怎樣投宿客棧,怎樣節省用銀子都仔細地教給他。
  
  外面的世界對於維可來說,是完全陌生而且新奇的,一開始他如同初生的嬰兒那樣認真學習所有的事情,甚至在大街上見到稍微大一點的馬車經過都會駐足看許久。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眼神卻漸漸變了。
  
  連狐七都發覺他的這種變化,他不會再對那些綾羅華麗的衣服驚歎,也不會再幻想有錢人家的地板是黃金做的。他常常會在夜裡一個人坐在客棧的走廊上長吁短歎,或者無緣無故掐著自己的胳膊喃喃自語。他的眼睛變得如同餵不飽的小狼,嫉恨貪婪又自卑地默默盯著所有經過身邊的人。他見得越多,就越沉默。
  
  他已經完全不和狐七鬼八說話了,經常大半夜跑出去,天明才回來。這樣的情況持續了足有四天,在他們來到鎮子上第九天晚上的時候,鬼八終於敲開了狐七的房門。
  
  鬼八進來的時候,狐七正在吃飯,滿嘴的油。一見是他來了,狐七立即熱情地撥了一大碗飯,再加上小山一樣高的肉,端到他面前,然後很簡單地說了一個字:「吃。」
  
  鬼八哭笑不得,他把手裡的墨藍小包袱放在桌子上,倒也不抗拒,乖乖坐下來陪她一起吃飯,然後不告訴她自己其實在樓下已經吃了兩碗牛肉麵。
  
  「鬼八你有什麼事麼?維可大哥呢?最近我都沒看到他,你們住一起,你要多照顧他一點哦。」狐七沒什麼自覺地說著,又夾了一筷子茄子放在他碗裡。
  
  鬼八沒說話,他最近吃飯比以前快了好多,沒兩下就把碗裡的飯菜吃個精光。而且他也總是覺得餓,即使吃飽了,過幾個時辰又餓了。他能感覺自己正在成長,晚上洗澡的時候,手指可以清晰感覺到身體變結實,在不知不覺中,他就要長得和狐七一樣高了。狐七說過,她一定會把他養得好好的,雖然話語天真無比,但竟然一語成真。
  
  他用手巾抹了抹嘴角,這才輕道:「我已經有兩天沒看到維可了。」
  
  狐七愣住,塞飯入口的動作僵在那裡。鬼八把先前放在桌子上的小包袱拿過來,打開,裡面全是一疊一疊排放整齊的金葉子,大約有二十幾片,五片一摞用絲線捆起來。到底是上等黃金,在燈光下散發的光輝幾乎暈人眼,狐七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不清楚他把金葉子帶過來要做什麼。
  
  鬼八纖細的手指緩緩撥動著那些金葉子,一面道:「咱們一路從黃金灘過來,吃好穿好住好,全靠天威將軍的金葉子。這些天,每一筆帳我都算過,咱們倆用了四片金葉子。這裡是早上我清點的剩餘,一共有二十六片。而天威將軍當初給了我們三十一片金葉子。」
  
  「嗯……?」狐七還是沒反應過來,她看了看那些閃耀的金葉子,又道:「……你的意思是……少了十一片?會不會在路上不小心掉了?還是你收在了其他地方?」
  
  鬼八沒理她,繼續說下去:「咱們都是走的官道,沒遇上劫匪盜賊,住的也都是大客棧,沒有黑店來騙人錢財。包袱我一直貼身放在心口,就是之前墜崖兩次都沒出差錯。我是今天早上突然發現少錢的。」
  
  狐七終於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她吞下嘴裡的飯粒,喃喃道:「你不會……以為是維可大哥做的吧?」
  
  鬼八微微閉上眼,輕道:「這些天我們都待在客棧裡面沒出去,我也只有睡覺的時候才會把包袱取下來放在枕頭下面。今天早上我梳洗之前數過一遍,發現少了一片,我以為是途中不小心掉了,也沒在意。梳洗期間,維可回來過一次,很急地又出去了。我再數的時候,數目就不對了。」
  
  狐七還是覺得不敢相信,她急道:「會不會是小二做的?我……我覺得維可大哥應該不會這樣吧!他連銀子怎麼算清楚都不會呢!何況他要那麼多錢做什麼?」
  
  鬼八搖了搖手:「你先別急。」他從袖子裡掏出兩個小玩意,滴溜溜丟在桌子上,發出玲瓏的聲響,轉個不停。狐七瞪圓了眼睛,輕道:「骰子?」她拈起一粒骰子,它在燭光下散發出迷人的色澤,手感溫潤光滑,上面的大小麼點竟然都是用高級檀香硃砂做的!狐七從小在九千書局長大,見識了無數寶貝,因此小小年紀竟也一眼就能看出什麼是真正的值錢貨。
  
  「這是……象牙做的。」她摸了兩下立即就判斷此為頂級貨,然後疑惑地望著鬼八。他點了點頭:「是維可早上匆忙離開的時候,從他懷裡掉出來的。兩個骰子就要值半片金葉子的價值了吧。」
  
  狐七不說話了。她低頭靜靜看著手裡的骰子,忽然覺得疲倦。傷心,卻不是因為少了錢,只是因為這一路出來,她所見所聞的事情最後都會以失望而收尾。老闆和鬼八說的不錯,她太容易相信人,在她眼裡,所有人都有良善的一面。但其實人就和她手裡的骰子一樣,有完全不同的面孔,突然就會改變,令她措手不及。
  
  一個人想變好一點都不容易,但想變壞卻太容易了。從安明村出來快要十天而已,她親眼看著一個擁有純樸渴望眼神的人變得墮落,彷彿永遠餵不飽的饕餮。世上是不是所有事情都是這樣讓人失望難過?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溫情和背叛,情感和冷漠。維可到底想要什麼,她想像不出來。其實她早該知道,連妻子都可以拋棄的人,又怎會對他們陌路人上心呢?
  
  她攥緊骰子,半晌,才輕輕說道:「等維可大哥回來吧……十天的約定期也快到了。咱們該為他餞行,希望他一個人能過得快樂。」
  
  她的語氣裡有一種深刻的悲哀,以及無力感。她幾乎要對這一切絕望,老闆他們說的沒錯,外面一點也不好玩,總會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會讓你傷心茫然,倘若沒有一顆堅強的心,便會被淚水淹沒。
  
  鬼八走到她身後,摸了摸她的頭髮,柔聲道:「你失望個什麼勁?倘若每個無關緊要的人都能讓你這樣難過,日子可就沒法過啦。你想對人好,也要看那個人值不值得,更要看自己有沒有那個能力。你當自己是神仙,想拯救天下蒼生麼?」
  
  狐七忍不住往後仰一點,輕輕靠在他身上,終於忍不住露出平常的天真笑容,笑道:「還好,我至少還找到了你呀!鬼八鬼八,我知道你對我最好,和老闆一樣……不,或許比她還好哦。我真不敢想像你要是也離開,我會怎麼難過……」
  
  她皺起眉頭,努力想像他離開的那個背影。他漆黑的長髮會柔順地披在背上,藏青色的衣角隨風拂動,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她的心忽然一痛,然後一種深刻的茫然攫住了她。不敢想像他離開的一刻,她現在都已經覺得難過,好像都無法呼吸,喉嚨裡滿滿的都是苦澀。
  
  「你的腦袋除了胡思亂想之外,和漿糊有什麼區別?」鬼八用力敲了一下她的腦袋,把她周圍悲傷的泡泡敲個粉碎,他沒好氣地把她推開,又道:「有空說這些無聊話,不如想想維可回來之後怎麼和他說!以他現在的情形,估計會很難纏,就怕不肯走。」
  
  狐七嘻嘻一笑,偏要撲上去抱他個滿懷,笑道:「這些浪費腦子的事情就給你想麼!反正我是漿糊,想不出好法子!」她撲上去之後,鬼八沒有像以前那樣不停踉蹌,卻只是微微晃了一下,然後抬手扶住她。
  
  狐七忽然驚奇地瞪圓了眼睛,叫道:「鬼八!你又長高了!不公平!為什麼我沒長高?!」
  
  她抓著鬼八的肩膀,上下打量,這個小鬼竟然已經可以平視她的眼睛了!以前那個清秀瘦弱如同小姑娘的孩子去什麼地方了?她忍不住酸溜溜地,撅起嘴不甘心地瞪著他。鬼八把這只八爪魚從身上扯下來,別過臉去不看她,一面說道:「這也要計較,你果然很閒。」
  
  他又抓了抓她耳邊的小辮子,聲音聽起來有一種隱約的笑意:「這樣就難過,以後要仰視我的時候,還不哭死?你真是個小丫頭。」
  
  他的笑聲如春風,狐七忍不住想把他的臉別正,看看他現在是怎麼樣的表情。她很少見到鬼八笑,但他笑起來的時候,偏偏那樣美麗,好像所有的烏雲都在瞬間被撥開那種清朗。
  
  鬼八抓住她的手,正要不耐煩地再說她兩句,忽聽門外走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走到鬼八那間客房門口的時候忽然放輕了腳步,似乎躡手躡腳在做什麼。兩人對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狐七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悄悄拉開一條門縫,兩人趴在那裡仔細一看,卻見穿著紫貂皮披風的維可也學他們趴門縫上看,不過他看的是鬼八的屋子。
  
  「他什麼時候多了那樣一件披風?一定很貴吧。」狐七悄悄說著。
  
  鬼八抿了抿唇,沒說話。
  
  維可似乎是看清了屋裡沒人,登時狂喜地推門走進去。狐七二人也跟著推門出去,兩人躲在門口往裡看,維可正彎腰使勁翻著鬼八的床鋪,連枕頭都不放過,就差沒用刀劈開來看看了。鬼八的床鋪被他翻得一團亂,看起來他好像在急切地尋找著什麼,找了半天沒找到,嘴裡便忍不住開始罵罵咧咧。
  
  「我說,你找的是這個麼?」鬼八忽然懶洋洋開口了,維可吃了一驚,幾乎是跳起來回頭的。鬼八靠在門上,手裡晃著那個藍色的小包袱,冷冷看著他。
  
  維可的臉一陣紅一陣綠,半晌也說不出話來。鬼八慢慢走進去,上下打量一番他那一身光鮮行頭,有些譏誚地笑道:「維可大哥,人說士別三日定當刮目相看,你卻厲害得多,一天不見便讓我們眼珠子都掉下來了。這身衣服可花了你不少錢吧?」
  
  維可嘴唇動了動,忽然急切地小聲地說道:「不……不關你的事!」他搓了搓手,忽然又變得理直氣壯,厲聲道:「你今天還沒給我錢!我快餓死了,你要違背自己的諾言麼?快給我錢!」
  
  狐七見他這樣蠻橫,不由心中有氣,上前一步正要指責他,鬼八卻伸手攔住她。他勾起一抹笑容,說道:「錢?我以為今天早上你已經拿走不少了,還要麼?」
  
  維可恨道:「你胡說!我根本沒拿錢!你這小鬼,不要血口噴人!」
  
  鬼八從袖子裡掏出象牙骰子,輕輕拋到他腳邊,笑道:「好吧,你沒拿,倒是我拿了你兩個值錢的骰子,還給你。賭場好玩麼?」
  
  維可氣極敗壞,臉色忽然變得古怪,直直盯著鬼八,好似要將他剝皮拆骨一般。他的拳頭漸漸捏緊,額頭上青筋也暴了出來。狐七見他神情詭異,不由把鬼八擋在身後,急道:「維可大哥!你是怎麼了?你若是缺錢,可以問鬼八要啊,為什麼要偷?賭場……那就是火坑!你……你怎麼可以把錢揮霍在那種地方!」
  
  維可猛然揮手,厲聲道:「關你X事!老子現在就缺錢!你要是不給我錢,就是違背了誓言!對得起你的良心麼?!」
  
  鬼八冷笑一聲,忽然打開包袱,取出五片一摞的金葉子,用力拋到他身上,然後說道:「喏,錢。順便再說一句,這是兩天的份,明天十天的期限就到了,該怎麼辦,你自己應該清楚!我們遵守了諾言,仁至義盡,問心無愧!」
  
  維可手忙腳亂地接住那一摞金葉子,面上狂喜的神色還沒褪去便換成了驚恐。他急道:「這怎麼行?!你們怎麼可以就這樣把我丟下?當初……」
  
  「當初說了是十天,明天就是最後一天了。怎麼?我算錯了麼?」鬼八冷冷打斷他的話,又道:「明天咱們橋歸橋路歸路,你不要再來纏著我們,我們也不會再給你任何照顧。能不能闖出你的天地,就看你自己了。」
  
  維可狀若瘋癲地揮手,厲聲道:「怎麼可以這樣!當初不是這樣說的!你們明明是說一直照顧我!啊,我知道了,是怪我拿你們的錢!你們明明那麼有錢,為什麼不給我花一點?!狐七不是蠱師麼?隨便下個蠱就可以有十兩黃金!你們這麼有錢,怎麼這樣吝嗇?!你們兩個小鬼還是不是人?」
  
  鬼八終於冷下臉,沉聲道:「我們的錢是我們的,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憑什麼要給你花?隨你怎麼說吧,總之明天我們就會離開這裡,你要纏上來也無妨,但你記住,就算你餓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有任何愧疚!明白了麼?」
  
  他抓起狐七的胳膊,轉身就走,再也沒有回頭。
  
  維可怔怔站在那裡,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下陷。他忽然捏了捏手裡的一摞金葉子,眼神狂熱起來。不要緊,只要今天晚上他能大賺一筆,他就再也不用看兩個小鬼的臉色了!只要能贏一把大的,他也可以有自己的馬車,自己的豪宅,如雲的美女!
  
  他匆匆忙忙出了客棧,往街角的賭場奔去。等著吧,他一定能贏回來!
  
  一直回到房裡,鬼八還是忍不住震怒,抬手把小包袱砸在床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狐七隻道他還在為維可的態度生氣,不由輕道:「鬼八,不要氣啦。就像你說的,不值得麼。」
  
  鬼八搖了搖頭,揉著額角說道:「我不該最後賭氣給他那麼多錢!好浪費!」
  
  狐七忍不住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原來你是心疼錢!好小氣的鬼八!反正都給出去了,那本來也不是咱們的錢。」
  
  鬼八倔道:「我才不管,從我荷包裡掏出來的就是我的錢。算了,不管這些,咱們還是快點收拾收拾,馬上就離開!」
  
  狐七奇道:「這麼急!不是說明天才走麼?」
  
  鬼八搖了搖頭:「這個客棧不能留了,維可輸了錢一定還會來纏著不放。咱們換個客棧投宿,不能待在這裡了。」
  
  狐七乖乖「哦」了一聲,轉身去收拾包袱。半天,鬼八忽然又在後面說道:「狐七,以後咱們投宿客棧……還是像這次一樣要兩間房吧。」
  
  狐七瞪圓了眼睛回頭看他,正要撅嘴拒絕,卻見他正色道:「我不想再和你睡一張床。」
  
  狐七登時委曲極了,眼淚汪汪地蹭過去,連聲只是問:「為什麼為什麼?鬼八你不喜歡我?你真的不喜歡我?」
  
  鬼八頭痛地揉著額角,和她在一起,自己的頭總會發疼,她的腦子構造簡直是非常人能想像的。他忽然抓住她耳邊的小辮子,扯了扯,輕道:「不,我很喜歡你。就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我才不想和你睡一起。你的漿糊腦子能明白麼?」
  
  果然,她用力搖頭,巴住他就是不放。鬼八輕輕敲著她飽滿的腦門子,微微一笑,柔聲道:「你也不需要明白。聽話,不然我就不喜歡你了。」
  
  這話對狐七簡直比聖旨還可怕,鬼八不喜歡她?!她抓住他蹭了半天,鬼八隻是堅決地搖頭,他神色柔和,通常這種神情禁不住狐七纏兩下就鬆懈了,但這次不同,他怎樣都不同意。狐七終於還是頹然放棄,垂頭喪氣地轉回去繼續收拾包袱。
  
  袖子忽然一緊,鬼八抓住她,狐七剛要茫然回頭,手心忽然一熱,卻是被他低頭輕輕吻了一下。被吻的手心登時開始發熱發麻,狐七更加茫然,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鬼八眨了眨眼睛,忽然滿臉暈紅,輕輕放開她的手腕,低聲道:「……快收拾包袱吧!什麼也不許問!」
  
  狐七一頭霧水繼續收拾包袱,可是,被吻手心的異樣感覺始終殘留,明明是淺淺的,淡淡的,卻彷彿在心口刻了什麼似的。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可是心卻一直在猛跳。
  
  或許她是生病了,狐七默默想著,改天要吃點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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