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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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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郎 -【歡喜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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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8:13 |只看該作者
  20.女蠱師
  
  南崎的皇城原本是北邊的彌珥城,自從老皇帝死後,兩個皇子爭皇座之後,皇城就分成了兩個。北邊的彌珥被桓王奪走,被人稱為大皇城,而西邊的月皎城則被惠王拿下立為皇都,人稱小皇城。
  
  雖然南崎多戰亂,但小皇城卻依然繁榮安寧,街上行人與其他戰亂區全然不同,都是笑語晏晏,滿面悠閒之色。在南崎有個說法,大皇城中盡貴族,小皇城裡遍富豪。當年兩個皇子分家,擁護桓王為帝的都是朝中老臣,三品以上的貴族,而惠王則牢牢抓住了三品以下的官員,得到了許多富豪的相助。
  
  能在南崎小皇城居住的,大多是富貴之人,此處景致與別處大異,富貴景像甚至不輸西鏡。婦人多著時新嬌媚的衣服式樣,男子也是一派風流,街道兩旁的漂亮店舖比比皆是,彩色的旗子獵獵飛舞,似乎連風中的氣味都異常香甜。
  
  衙門前的告示欄裡新貼了一張巨大的告示,許多人都圍在那裡指指點點,大聲嚷嚷著什麼,這樣的舉動引來更多的人,一時間衙門前熙熙攘攘,熱鬧非凡。連旁邊賣滿頭的小販也禁不住伸長了脖子往那裡瞄,想知道朝廷又玩什麼新花樣。
  
  剛好第一籠饅頭蒸好了,小販匆匆揭開蓋子,大團大團的白霧往上升。他先時也沒注意,只顧著往衙門那裡看,忽然覺得有一點不對勁,他急忙回頭,卻見饅頭鋪前弓腰站著一個人,隔著霧氣看不清他,只覺衣衫襤褸。那人伸手在拿饅頭,可是太燙,他拿了幾下都沒拿起來,白胖胖的饅頭上倒是留下好幾個黑色指印。
  
  小販登時火了,厲聲叫道:「哪裡來的兔崽子!敢吃你家老子的白食!」他掄起手旁的□面杖就打,那人掉臉就跑,最後還是給他得手了一個饅頭,急急捏在手裡搓了兩下,死命就往嘴裡塞,硬是給他塞了半個下去。
  
  小販追上去狠狠抽了他幾下,那人如同老鼠一樣在人群裡竄來竄去,引得那群圍在衙門前看告示的行人紛紛叫起來。小販作勢還要抽他,那人似乎是急了,連滾帶爬往前跑,最後不小心摔了下去,腦袋撞在告示欄的柱子上,發出好大的聲響。
  
  眾人還在驚呼,衙門那裡早已有人出來呵斥:「吵什麼?!衙門前面是給你們吵鬧的地方麼?!都散了散了!」
  
  眾人只好退了幾步,忽聽那人尖叫一聲,一手死死抓住告示欄的柱子,另一手打算把那張巨大的告示撕下來。衙門的人哪裡容得這個乞丐放肆,紛紛衝上去撕扯他,一面叫道:「好賊漢!皇上的諭旨也敢撕!想死麼?!」
  
  那人死活都不放手,硬是把告示撕下來攥在手裡舉高,然後嘶聲叫道:「我認識蠱師!我知道有厲害的蠱師!我願意報效朝廷!我誓死效忠!」原來那是一張重金聘天下蠱師的告示,惠王御筆親題,所以引得行人紛紛駐足觀看。
  
  捕快們聽他這樣說,倒也真放手了,這時衙門裡出來一個青衣男子,年約三旬,他打量了一番那人,皺眉道:「就你這樣的,認識什麼蠱師?青天白日的來誑人,真當南崎沒王法了麼?」
  
  那人只是叫:「我認識的!我發誓我認識!那丫頭只用手摸了一下,傷口就全好了!我絕對不敢說謊!」
  
  青衣人見他說得誠惶誠恐,再想想一個乞丐就是天給了膽子也決不敢欺騙朝廷,當下不由放柔了面色,說道:「你若真認識厲害的蠱師,我便饒了你。你叫什麼?」
  
  那人匍匐在地上,嘶聲道:「小人維可!小人絕對不敢撒謊!」
  
  青衣人點了點頭,說道:「那好,你跟我進來。」
  
  維可心頭突突亂跳,也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反正他也已經豁出一切了,當下毫不猶豫大著膽子跟那人進了衙門。
  
  原來,那一夜他輸光了所有的錢財,連身上那件貂皮披風和象牙骰子都被人搜羅走了,最後打手們像丟破布似的把只穿著單衣的他丟在寒冬清晨的街頭。凍得瑟瑟發抖的他,飛快趕回客棧,想問鬼八再要錢的時候,小二告訴他,狐七鬼八兩人晚上就退房離開了。那一刻,他有一種被人逼進絕境的感覺,對那兩個小鬼更是恨之入骨,覺得是他們把自己害成這樣的。
  
  他身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大冬天的也只剩一件單衣。客棧的小二看他可憐,就送了他一件舊棉襖,又給了他幾個銅板做路費,叫他早點回家鄉。可他們哪裡知道,他根本就沒有家鄉可回了!都是那兩個小鬼,把他騙出來,卻撒手不管!如果他還留在安明村,哪裡會受這種苦!黃鶯和綠情一定會把他照顧的好好的!他連自己未出世的孩子都沒看到呢!
  
  他越這樣想就越恨,狐七鬼八在他心中成了魔鬼,他恨不得生噬其肉。他輾轉漂泊了一個多月,只想著可以找一份工養活自己,可他總改不了賭性,賺一點錢便要揮霍一空,沒有老闆願意僱用他。他過上了乞討的生活,來到小皇城的時候,餓到幾乎要暈過去,所以才當眾偷人家的饅頭。
  
  現在,他的霉運會不會結束了?維可戰戰兢兢跟在那人身後走,進了內堂,那人也沒說什麼,只是讓下人帶他去沐浴更衣。維可在外面飄蕩了一個多月,對人情也比初時瞭解了許多,知道不能得罪貴人,以及什麼時候可以說話什麼時候乖乖沉默。
  
  當下他乖覺地跟著下人走,痛快地洗了一個多月來的第一次澡,然後換上嶄新的衣服,忐忑不安地去參見那人。他早聽下人叫那人沈大人,所以也跟著這樣叫他,恭敬地跪拜。
  
  沈大人淡淡喝了一口茶,輕道:「不用這樣多禮,倘若上面的人覺得你提供的消息可貴,流水的銀子多的是打賞!」他手指點了點小案,忽然又問道:「吃飯了沒?」
  
  維可很想搖頭,可是肚子發出的飢餓聲卻讓沈大人莞爾,他朗聲道:「來人,上飯!」
  
  小衙門裡面也沒什麼好菜,肉倒是很豐富,維可又想維持形象又忍不住大吃大喝,忙亂不已。沈大人坐在一旁,只是低頭喝茶,過了一會,忽然又道:「你說你認識蠱師,是真的麼?你給我詳細說說情況。」
  
  維可急忙說道:「小人絕對不敢撒謊!小人是……北邊的一個村子裡的人,有天村子裡來了兩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孩子,男的什麼都不會,但女孩子卻是極厲害的蠱師!村子裡有個人傷了腳,她摸了兩下就好了!後來小的在家鄉覺得沒什麼前途,便央求他們帶我出來見見世面,那女孩子偶爾會替人用蠱療傷,下一次蠱就要十兩黃金……」
  
  「他們人呢?現在在什麼地方?」沈大人打斷他的話,直切重點。
  
  維可低聲道:「小人……他們拋下小人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不過我知道他們要去哪裡,我聽那個女孩子說過,他們要去西鏡!做什麼任務的。」
  
  沈大人沉吟了一會,似乎在考慮這個人的話值不值得相信,值不值得帶他入宮。萬一上面那位脾氣古怪的不喜歡,未免得不償失。
  
  維可見他沉吟不語,只當他不信,不由急急從脖子上掏出一個小小的掛墜遞上去,一面道:「您若不信可以看看這個!這是那小姑娘送給我的,據說是什麼可以祛病祈福的!」
  
  沈大人接過掛墜,卻笑著瞥了他一眼,淡道:「祈福?你這樣的還叫福氣麼?這福祈得可真妙。」
  
  維可登時漲紅臉,什麼也不敢說了。
  
  沈大人本來只是隨意看看,誰知那掛墜卻是用一塊黑色琥珀製成,上面刻著精緻的文字,對著陽光一看,那些文字竟然閃爍著幽幽綠光。他也算有些見識的人,自然明白這個祈福的道具蠱是高級貨,可見維可說得不假。他心頭暗喜,把琥珀還給他,一面笑道:「我姑且相信你。快點吃,吃完了便要進宮見大貴人。是福是禍,就看你運氣了。」
  
  ××××
  
  維可在狼狽流浪的時候,以為自己會這樣蕭條地死去。他再也沒想到,有一天能看到自己夢想中富麗堂皇的地方。
  
  是的,他進了皇宮,惠王的宮殿。在馬車上的時候,他的心就要跳出胸口似的,怎麼抑制都沒用。他也見過不少華麗的房子,本來以為皇宮也不過是更大一點的房子罷了,可是等到了皇宮,車門拉開的時候,他還是震驚了。原來,大這個詞可以無極限。馬車停在一片空曠的前庭,遠遠望去有一棟五彩的宮殿矗立,這樣的對比,令馬車看上去無比渺小,人也更如同塵埃一般。
  
  「下車吧,機靈點。」沈大人低聲說著,維可急忙下去,一踏在白色整潔的大塊地磚上時,他兩條腿都開始打顫,忍不住把手在衣服上用力擦兩下,擦掉汗水。
  
  沈大人說話也不敢大聲了,兩人跟著幾個青衣小太監往後面走。維可雖然低著頭,兩隻眼睛還是在亂瞄,那朱紅色的牆,那金黃色的琉璃瓦,還有盤龍的柱子,白玉一般的欄杆,遙遠的望不到盡頭的庭院……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要停了。
  
  可是,當他進入一個宮殿之後,才發現之前看得那些都只是外在,宮殿的裡面,是令人眼花繚亂幾乎要窒息的奢華。惠王是個喜歡享受的人,宮內所有地方都要美輪美奐,哪怕他很少去的偏殿也要精緻無比。
  
  維可被眼前大片大片淺碧色的紗帳弄花了眼,暖暖的帶著幽香的風拂在臉上,他幾乎要醉了。小心沿著水晶地板往前走,兩旁是白玉做的大水池,裡面養了許多紅色黃色紫色的大鯉魚。綠色的孔雀石的柱子上點綴著拳頭大小的明珠,角落的青銅鼎煙霧裊裊上升。
  
  偌大的殿堂,半點聲音也無,維可覺得自己的心跳聲都如同打雷。他吞了一口口水,跟著沈大人穿過這個正殿繼續往後走。殿後有兩個門,門口守著太監,沈大人跟他們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後便回頭道:「你跟幾位公公進去,我不能陪你了。總之你小心說話。」
  
  事到臨頭,維可也只有點頭,跟著那兩個小太監進了一間陰暗的屋子。這間屋子很大,可是也四處掛著淺碧色的紗帳,可惜沒有光,屋子裡瀰漫這一股似甜非甜,似澀非澀的味道,很不好聞,他幾乎忍不住要打噴嚏。
  
  撥開紗帳往前走了幾步,兩個太監忽然跪了下來,脆聲道:「姑娘,人帶來了。」
  
  維可戰戰兢兢地跟著下跪,腦門子貼在冰冷的地板上,動也不敢動。沒過一會,就聽前面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姑娘說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兩個太監很快就退了下去。維可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什麼貴人,似乎連說話都聽不見的。正在胡思亂想,卻聽那個脆生生的女聲又道:「姑娘問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祖籍是哪兒。」
  
  維可知道普通人面對蠱師的時候最好不要撒謊,他再也不敢隱瞞,說道:「小人維可,今年二十四,祖籍是安明村。」
  
  帳子裡的小丫頭又道:「安明村?是那個只給進不給出的村子麼?」
  
  維可急忙答了個是。
  
  小丫頭又道:「姑娘問你,你說的蠱師長什麼樣,多大了,在什麼地方遇到的,叫什麼名字。」
  
  維可當下把對沈大人說的話重複了一遍,當他說到「狐七」這個名字的時候,忽然聽見帳子裡傳出什麼東西破碎的細微聲響,他登時停下來不敢再說。
  
  過了一會,那小丫頭才道:「姑娘問你要那個祈福的道具蠱,你放在前面的台階上就好。」
  
  維可乖乖把那個琥珀放在台階上,沒一會,只聽帳子裡面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帳子被一隻手輕輕撥開,那隻手拿起琥珀,摩挲良久。維可粗粗瞥了一眼,只覺那隻手柔軟纖細,應該是個年輕女子的手。他心頭亂跳,忍不住匍匐下去。
  
  良久,那隻手把琥珀放回去,然後那個小丫頭說道:「姑娘說,你給的消息十分可貴,賞你三萬兩白銀,皇城府邸一座。你可以下去,到內務府領賞了。」
  
  維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急急吞了一口唾沫,正要答謝,忽聽門外一個男子大聲叫道:「安心!你在做什麼?快來幫朕看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說完便是一個大大的噴嚏,然後不等那小丫頭說話,門就被人不太客氣地推開了,一個服侍華貴的男子走了進來。旁邊兩個小宮女攙扶著他,只聽他的噴嚏聲一路從門口傳到這裡,甚是響亮。
  
  維可只道是什麼貴人,也不好動,只得繼續跪在地上。那男子一直走過來,看了一眼維可,便揉著鼻子說道:「原來你還在選人,先不管這些,替朕看看!都打了半個多月的噴嚏了!」他說話聲有點沙啞,想來是打噴嚏打的。
  
  帳子被一隻手揭開,還是那只柔軟纖細的手,在惠王的手背上輕輕一抹,然後那個小丫頭說道:「回王上,姑娘說您是中了蠱,不過不礙事,她馬上就能解開。」
  
  惠王奇道:「中蠱?朕也沒去奇怪的地方啊!從雪山回來之後就變成這樣了!誰有膽子給朕下蠱!」
  
  沒人說話,那隻手在惠王手背上輕輕一拍,只見他手背上立即跳起一個小黑點。那手如同閃電一樣快,一把抓住那黑點,在手裡一搓,就成了黑色的粉末。那人搓了一會,就聽那小丫頭忽然說道:「王上,姑娘問您在雪山遇到了什麼人,有沒有遇到年輕女子之類的。」
  
  惠王幾乎是立即就想起花九千那張妖嬈絕艷的容顏,他撓了撓下巴,笑道:「倒是有的,那女子……朕從來沒見過那般人物!怎麼,是她下的麼?」
  
  那小丫頭又道:「王上,那姑娘叫什麼名字您知道麼?」
  
  惠王想了一會,才道:「是姓花吧……叫什麼千……?啊,花九千。」
  
  那隻手忽然顫了一下,黑色的粉末從指縫裡流了下來。過了一會,那小丫頭才道:「王上,姑娘說今天有人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消息,如果順利,您將得到兩個甚至以上厲害的蠱師。您說的那個姑娘,也會是其中之一。」
  
  惠王喜形於色,連聲道:「真的?!朕就知道她必然不是簡單人物!安心,她有你厲害麼?朕很想得到她!」
  
  小丫頭說道:「姑娘說……她暫時還不知道。已經過去很久了,所以她什麼也不能肯定。」
  
  惠王壓根就沒注意她說了什麼,他興奮地叫道:「朕一定要得到她!重天呢?!馬上派重天順著線索去追那蠱師!朕恨不得馬上見到她!」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一直走到門口,才道:「那個跪地上的人!你提供如此寶貴的消息,朕大賞你!在安心姑娘賞賜之上,在給你安排一個宮內的職務做做!啊,你就幫著安心姑娘做事吧!安心你隨便給他安排一個職務!」
  
  他說完就快步走了出去,找魏重天去了。維可趴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竟然如此好運,他整個人都呆住了。就聽帳子裡小丫頭說道:「維可,姑娘說安排你做身邊的佩刀侍衛,即日上任。你可以下去了,到內務府去吧。」
  
  維可答應了一聲,剛抬起頭來,忽然身後吹進一股冷風,將前面的帳子吹開。他倏地瞪大了眼睛,那重重紗帳後面,露出一張蒼白沒有一點血色的容顏,微微發黃的長髮順著額頭兩邊整齊地滑下來。
  
  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但,她的眼睛緊緊閉著。原來她不只是啞巴,還是個瞎子。
  
  維可不敢再看,低頭弓身退出去,這時方覺背後冷汗涔涔,竟是被那女子身上深不可測的氣勢嚇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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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過年喜
  
  雖然維可的事情讓鬼八生了好久的悶氣,但畢竟這兩人還是孩子習性,在市集上逛了幾圈便把所有不快的事情丟到腦袋後面了。原來他們並沒有立即離開鎮子,而是換了一家客棧,留了數日。
  
  狐七到底不放心維可,過了兩天就去各大賭坊探口風,得知維可輸光了所有的家當,被人趕了出去,從此再也不見,不由有些愧疚難過,可是再想如果留他在身邊,總有一天自己和鬼八也會被他輸成窮光蛋。維可只當他們是供白飯的金主,全無半點尊敬,他們要勸也勸不動,讓他留下來只會更加放縱,那就失去起初帶他出來見世面的目的了。
  
  後來又從原來客棧小二的嘴裡得知他送給維可幾件舊棉襖和一點錢,讓他回家鄉了。狐七終於稍稍安心,只盼他能盡快回安明村,這一次出來也讓他吃了不少苦頭,想必以後會專心對待黃鶯和綠情,倒也是一樁好事。
  
  於是在鬼八不斷的催促之下,兩人冒著大雪再次啟程。此時已近二月,南崎正是天寒地凍最甚之時,更何況官道上沒有遮掩,風一旦吹起來便撲頭蓋面,捲著空中的地上的冰雪一個勁砸上來,兩人往往趕了不到半個時辰的路,渾身上下就如同雪人一般。狐七還好,畢竟練過武,只是苦了鬼八,每每咬牙死撐,凍得臉都青了偏偏又愛逞強。他從小窮困潦倒,身體底子本來就不好,最近一段時間跟著狐七吃好睡好才勉強補回來一些,但哪裡扛得住成日介趕路受凍,終於在半途再次病倒,高燒無法走路,縱然他萬般不願,還是第二次被狐七背起來嘮嘮叨叨著往前面市集趕去。
  
  一直到了鎮子上面要了客棧上房,狐七才發現自己隨身帶著的治療蠱已經用光。她不是蠱師,只是身體裡面中了蠱的蠱人,失去治療蠱她對任何疾病都束手無策,眼看鬼八連著高燒兩天,意識已然模糊,狐七隻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好心的小二提醒她可以到城西藥局請大夫,她才驟然想起世上還有大夫一說。
  
  狐七吩咐小二好生照顧鬼八,自己急急出門請大夫。一路冒著風雪走來,卻見城中家家戶戶門口都掛著大紅燈籠,門上貼著金字墨字的對聯,街上好些不畏嚴寒的頑童嘻笑著點爆竹,劈劈啪啪,火花四射,好不熱鬧。狐七聞了一路的飯菜香和爆竹煙味,終於想起再過兩天便是大年三十了,難怪平時那樣蕭條的南崎小鎮也顯出一點喜氣來。
  
  南崎的朝廷縱然千萬個不好,但每到過大年的時候,卻一定不會有任何動靜,惠王和桓王好像約好了似的,相互都要過安生年,飽受戰亂災害的南崎子民至少在過年這十幾天裡可以難得享受一下團聚的喜悅安寧。因此南崎子民都無比珍惜這十幾天的安靜,就算最窮苦的人家在過年期間也要準備一點肉菜,用邊角料的紅紙請先生寫了春聯貼門上,稍微有錢的人家就會準備許多爆竹煙花,年三十晚上一起放。
  
  百姓要過年,大夫當然也不例外,狐七花了許多口舌也請不動藥局裡面留守的大夫,心急如焚的她終於難得露出凶相,亮出袖子裡的匕首駕到嚇呆的老大夫脖子上,學著平時鬼八的惡聲惡氣,喝道:「少廢話!你走不走?!」這些人當真如鬼八說的那樣,不凶一點便上不了檯面!
  
  花白頭髮的老大夫嚇得臉都綠了,他哪裡想得到這天真的小丫頭會突然發怒,只得乖乖穿好衣服,提著藥箱去看病人。狐七用匕首抵在他背後,正要開門出去,忽聽內屋簾子被人一揭,一個小孩子的聲音軟軟叫了起來:「爺爺,奶奶要我來問你雪裡蕻是配肉好還是配毛豆好。」
  
  狐七吃了一驚,急忙把匕首收起來,回頭一看,卻見一個三四歲扎童子頭的小男孩靠在門邊天真地望著他們,全然沒發現自己的爺爺正被一個壞蛋用匕首相逼。老大夫臉更綠了,只是顫聲叫道:「都……都好!小天你快進去!不要亂跑!」
  
  那孩子只是笑吟吟地,狐七被他友好的眼神看得心裡發毛,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壞蛋。她悄悄把匕首收回去,低聲道:「對……對不起……我太急了。」說完轉身就走,誰知老大夫卻拉住她袖子,歎道:「我衣服都穿好了,難道不出門麼?救人如救火,咱們快走吧!我還要趕回來吃飯呢。」
  
  他不由分說,竟然拉著呆呆的狐七往外趕,一面又大聲道:「大過年的,年輕人怎麼不回家過年?天寒地凍的,還在外面遊蕩!怎麼可能不生病!」
  
  狐七囁嚅了幾句,並不知道怎樣接口。她怔怔看著老大夫花白的頭髮,心頭忽然想起鬼八說的話,他說南崎鮮少有熱心人,大家都被戰爭搞得麻木了,可是儘管如此,世上總還是好人多,畢竟做壞蛋也是需要天分的。她咬住嘴唇,全身因為緊張而沉澱的血液彷彿在一瞬間都活了過來,她的手指似乎都開始莫名地發抖,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感歎。
  
  鬼八隻是感染了風寒,加上發高燒有點脫水,並沒有什麼大礙,只是他身體底子不太好,所以傷寒遲遲不走。老大夫細細看了看他的舌苔,又撥開眼皮觀察一會,才道:「沒事,我開一帖藥,每天飯前按時喝,三四天就應該痊癒了。」
  
  他打開藥箱,正要取紙筆寫藥方,卻見藥箱裡面放著一個小小的食盒,打開一看卻是新做好的雪裡蕻炒毛豆,也不知老伴什麼時候放進來的。他微微一笑,把食盒拿出來放在桌子上,又道:「看你們兩個娃娃孤零零的,客棧裡的飯菜終究比不上家裡的,雪裡蕻也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拿去嘗嘗。」
  
  狐七隻是點頭,她在這個大夫面前總有一種抬不起頭的感覺,羞愧的慌,一開始的理直氣壯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老大夫又交代了幾句,便匆匆回去了。小二抓了藥回來,狐七在屋子裡慢慢熬著,桌子上那盒雪裡蕻發出清甜的香氣,混合著藥汁的苦澀,氤氤氳氳,讓人生出一種奇異的安心感,好像回到書局一樣。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狐七不敢點燈,怕驚動了沉睡的鬼八。暗沉沉的屋子裡,一點幽藍火光跳躍,是熬藥用的火盆。密實的青澀的藥味從藥缽裡蔓延出來,雪裡蕻已經完全涼了。狐七小心起身,忽聽外面驚天動地地一陣爆炸聲,然後陰沉的窗外驟然亮若白晝,萬點火光如雨點紛至沓來,緩緩墜落,然後是眾人的歡呼聲,跟著劈劈啪啪的小炮仗開始熱鬧,明明是吵鬧之極的,卻喜氣洋洋,過年的意義,對南崎人有多麼重要,其他三國的人一定一輩子也無法理解。
  
  爆竹聲好像要把人的耳朵給炸聾,狐七的心都跟著響聲一起一落,漸漸地,似乎魂魄和身體都分開,自己可以清楚感覺到身體微微地發顫,心卻一直往上升,升,升……就因為周圍的一切都是那般滿目瘡痍,所以喜悅和幸福看起來單純無比,綻放在戰場上方的煙花,比任何美景都要炫目,樓下的歡笑聲,比任何仙樂都要動聽。
  
  「你在想什麼?」
  
  身後突然傳來鬼八虛弱的聲音,狐七微微一驚,急忙跑過去,撲上去就連聲問:「鬼八你醒了?覺得怎麼樣?還難受麼?想喝水麼?想吃飯麼?還冷麼?……」她唧唧呱呱問了好長一串,氣都不喘一下。
  
  鬼八閉上眼睛,虛弱地揉了揉越發疼痛的額角,歎道:「我什麼也不想,只求你閉嘴。」
  
  她立即乖乖聽話,咬住唇一點聲音也不發,鬼八往她那裡看過去,黑暗裡什麼也看不清,只覺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個勁眨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掉下來。他忽然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
  
  「我很快就好了,別擔心。今天是什麼日子?外面怎麼那樣吵?」他柔聲問著,大拇指摩挲著她的眉毛,愛惜地。
  
  狐七閉上眼,好像一隻被愛撫的小狗,整個人都趴在他被子上,輕輕說道:「還有兩天就大年三十啦,鬼八,你以前過過年麼?」
  
  鬼八勾起嘴角:「在南崎,誰能真正過一個安詳的年?我從來沒過過,你呢?」
  
  狐七懷念地低聲說道:「以前過年的時候,老闆就會親自寫春聯貼在書局門口,鷹六會把書局裡外上下都收拾整齊,雖然第二天我們又會弄亂,不過他從來也不抱怨……貓三會做一桌子好菜,他做的雪裡蕻炒毛豆最好吃了……」
  
  鬼八忽然感到手掌裡一片濕潤,他用拇指去摩挲,蓋上她的眼皮,把那些水滴全部擦掉,一面柔聲道:「原來過年這樣開心,這次咱們可要好好慶祝一下。狐七,這應該是開心的事情。」
  
  狐七緊緊閉著眼睛,低聲道:「當然……今年也有雪裡蕻可以吃……」她忽然緊緊抓住鬼八的手腕,輕聲說道:「鬼八,我們出來之後遇到那麼多事情,我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壞蛋,但今天我才知道自己也是壞蛋……在其他人眼裡,什麼事情都只為自己打算的我,一定是讓他們失望的壞人。」
  
  「嗯,然後呢?」鬼八靜靜聽著,然後摸了摸她的腦袋。
  
  「因為我們都會為自己打算,所以在別人眼裡都是壞人,因為我們沒辦法完全為了別人貢獻一切……鬼八,是不是這樣?我……我是不是終於明白了一點道理?」
  
  鬼八抓著她的小辮子搖了搖,柔聲道:「嗯,你終於不再是漿糊腦袋了。然後呢?」
  
  狐七用力抹著臉,大聲道:「沒有然後了!鬼八,我真的很喜歡南崎!不管是人還是山還是水!其他地方再好,我都不想去!我一輩子都想留在這裡!」
  
  鬼八輕道:「那很好啊,我也不走,一輩子留在南崎。」
  
  狐七激動極了,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心神激盪,或許是因為過年氣氛甜蜜又傷感,整個人也變得比平時感性許多。她用力抱緊鬼八的脖子,在他胸口蹭啊蹭,把眼淚鼻涕都蹭在上面,一面模糊不清地說道:「鬼八我真的好喜歡你!鬼八鬼八!」她一個勁叫著他的名字,好像這樣就能真正永遠在一起一樣。
  
  鬼八病的渾身無力,只好由她把自己的衣服弄髒,他忽然嗅了嗅,喃喃道:「你在煮什麼東西?味道好怪。」
  
  狐七這才想起火盆上還熬著藥,當下驚得跳起來,好在是小火煨著,沒燒糊。她淠出藥汁,喂鬼八喝了,然後替他蓋上被子,安撫著他又睡著了。過了一會,樓下放鞭炮的聲音漸漸少了,狐七趴在被子上,終於也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狐七總覺得有人在拉她耳邊的小辮子,然後臉上癢癢的,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茫然睜開眼睛,璀璨的日光透過窗紙,映得一室明亮。雪停了,今天原來是晴天。她伸個懶腰,正要換個方向繼續睡,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她什麼時候跑到床上的?狐七急忙坐起來,發現自己的靴子和外衣都整齊地放在床下,難道她半夜自己爬上鬼八床上的?
  
  身邊傳來輕微的笑聲,狐七趕緊低頭,卻見鬼八躺在旁邊笑,他臉上高燒的紅暈已經褪去,雙目也清亮了許多。狐七顧不得許多,急忙對他摸手摸腳,一面道:「你已經好了麼?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麼?」
  
  鬼八由著她亂摸,悠然道:「當然好了,不然怎麼抱你上床睡?」
  
  狐七奇道:「是你抱我上來的?我還以為是自己爬上來的呢!」
  
  鬼八慢慢坐起來,畢竟高燒那麼長時間,手腳還是發虛,他裹緊被子靠在床上,輕道:「晚上那麼冷,不蓋被子睡覺會生病的。我可不想自己的病還沒好就要來照顧你。」他剛說完,肚子裡就發出響亮的聲音,狐七怔住,他臉上微微一紅,低聲道:「我兩天沒吃東西了,想把我餓死麼?」
  
  狐七趕緊跳下床,飛快穿好衣服,急道:「鬼八,咱們在這裡過完年再走吧!過年要吃點好的,你想吃什麼?我去讓老闆做!」忽然她又想到桌子上那盒雪裡蕻毛豆,於是笑道:「正好你生病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我讓老闆把雪裡蕻熱一熱,做點粥好不好?」
  
  鬼八隨意點了點頭,似乎有點心不在焉,看狐七要出去,急忙又道:「狐七!過年我想吃肉!越多越好!」
  
  「哦!沒問題!」狐七大聲答應著,飛快跑下了樓。
  
  鬼八怔怔坐在床上,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的力氣太小了,狐七永遠也不知道,他昨天晚上花了多少功夫才將她抱上床。明明兩個人已經差不多身高了,她可以輕易把自己背著抱著,他卻吃力無比。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黯然,太遙遠了,他和她的差距,一個男人連喜歡的女人都無法保護將她抱滿懷,反倒需要她不時的照顧,這算什麼?天知道他是多麼希望一夜之間長成大人,這種渴望是私密的,無法說出口的,他誰也不敢說,不能說,似乎光是有這種想法便是玷污了白雲一般的狐七。
  
  彷彿對應著狐七,世上一切都會顯得骯髒不堪入目,連他自己都是,不敢抱,不敢親近,覺得這樣做了就是褻瀆,用自己骯髒的慾望去玷污她。但越是不敢越是想要,他每夜都祈求神讓他一夜成人,在她面前揚眉吐氣任意說笑。這種痛苦,不亞於他曾經遭受的一切,然而就是因為它的底味如此甜蜜,他才心甘情願承受。
  
  她,會不會一輩子都不明白?
  
  鬼八在樓上胡思亂想的時候,狐七早已端著食盒交給了小二,吩咐他做粥,稠一點的,小二滿口答應著,正要轉身進廚房,忽聽客棧門口傳來一陣吵嚷聲,一個人大聲說道:「老闆!人還沒找到!哪裡有心思過年啊!」
  
  狐七乍一聽這聲音,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心臟劇烈收縮,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推開小二,飛快往門口奔跑。
  
  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妖嬈嫵媚,那語調似乎有意無意地去勾引誰一般,悠然說道:「貓三你越來越像老太了,小狐七現在自然是在路上,擔心什麼?難得在外地過年,怎麼能不熱鬧一點?秀秀,你說對不對?你一定也很少過年吧?」
  
  一旁似乎有個人哼了一聲,不屑極了。狐七當下再無疑惑,渾身上下數萬個毛孔都快活地張開,喉嚨裡幾乎是本能地發出歡呼,揮舞雙手衝出去,大叫道:「老闆老闆!貓三!鷹六!你們也來了!」
  
  門口數人都愣住,花九千有些訝異地張開紅唇,眼看一團快活的狐七撲進自己懷裡,蹭啊蹭啊蹭啊……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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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8:39 |只看該作者
  22.鬼八辭
  
  狐七抱著花九千正蹭得開心,後領子忽然被人一把提起,蘇尋秀皺著眉頭瞪著手裡的小丫頭,冷道:「這丫頭是誰?亂抱什麼呢?你家大人在什麼地方?」
  
  狐七被他提在手裡,無辜地眨著眼睛,看看他,再看看老闆,見花九千笑得嫵媚,她不由急道:「老闆!狐七好想你!」她掙扎著去抱花九千,兩手亂揮。蘇尋秀就是不給她碰她, 乾脆利落地摔到一旁,拍手道:「哪裡來的小野貓,去去!躲遠點!」
  
  狐七撅起嘴,惱怒又不明所以地瞪著眼前這個笑得不懷好意的傢伙,看了半天確定自己完全不認識他,再見花九千對他的粗魯舉動一點都不生氣,反倒笑吟吟地甚是開心,她心裡登時泛起酸溜溜的味道,那感覺就好像自己心愛的某件事物被人搶走一般。她急道:「你才是誰?!你才躲遠點!」
  
  說完她撲上去用力抱住花九千的脖子,整個人如同猴子一般巴在她身上,一面挑釁地瞪著蘇尋秀。他眉頭一跳,天生的喜愛女人的性情不知怎麼的就是無法在這丫頭身上發揮,忍不住想用力捏住她圓圓的臉,把她從花魔女身上扯下來。
  
  花九千拍了拍狐七的背,笑道:「總算看到你了,老娘算是放心啦。貓三?」她回頭去找那個方才叫得最響的人,他卻早作出一付不在乎的樣子站在鷹六身邊,明明耳朵都憋紅了,偏要哼一聲,壞壞地說道:「狐七總也長不大!什麼時候不讓人操心就萬事大吉了!這麼大冷的天,還害我們出來尋了許久,真是小丫頭!」
  
  狐七果然撅起嘴巴,都可以掛油瓶了。花九千在肚子裡暗歎一聲,貓三向來聰明伶俐,偏偏他的聰明在狐七面前就變成了拙劣,她造再多的機會都會被他糟蹋了。她乾脆把狐七從身上用力扯下來,往後面一丟,貓三手忙腳亂地接了溫香軟玉滿懷,心神一蕩,卻聽花九千在前面淡道:「貓三,你給她說說這些天的事情。老娘乏了,秀秀,鷹六,咱們進客棧歇歇再說。」
  
  說完她不容蘇尋秀反駁,抓住他的袖子強行拽進客棧,鷹六摸了摸狐七的腦袋,對她溫柔一笑,乖乖跟在花九千身後進去了。狐七不明所以,一手勾著貓三的脖子,另一手去抓花九千,口中還在輕叫:「老闆……?」
  
  蘇尋秀回頭白了她一眼,故意把手搭上花九千的肩頭,她居然也不拒絕,兩人神態親密地找了個角落裡的位子坐下,被花九千妖嬈容貌驚呆的小二滿臉癡迷地送上茶水,賴在不遠處捨不得走。
  
  蘇尋秀喝了一口茶,手還放在花九千肩上,忽聽她說道:「你也氣夠她了,還不住手?老娘可不喜歡別人欺負我的小狐七。」
  
  他故作自然地笑著,把手放了下來,又道:「原來她就是狐七?根本還是小孩子麼!沒意思。」
  
  花九千慢慢拈起盤子裡的花生,輕道:「有意思也好沒意思也好,老娘給你一個忠告,你招惹什麼女人也罷了,狐七卻絕對不容你招惹。否則你別後悔,別說老娘沒提醒過你。」
  
  蘇尋秀冷笑起來:「一個小丫頭而已,小爺才看不上眼!」
  
  狐七被貓三抱著,豎起耳朵使勁聽也聽不到老闆和那個死男人說什麼,她不由大急,抓住貓三的袖子用力搖,一面急道:「他是誰?他是誰?!他憑什麼和老闆那麼親密?!討厭!」
  
  貓三無奈之極,佳人在懷,多麼詩情畫意的相逢,為什麼他半點歡欣都感受不到?他拍了拍狐七的腦袋,輕道:「狐七,你……好久沒見,就沒什麼話想和我說麼?」
  
  狐七瞪圓了眼睛,好像這時才想起眼前還有一個貓三,她急忙張開雙手緊緊抱住貓三的脖子,在他臉上蹭了蹭。她滿頭柔軟的髮拂過他臉頰,癢癢的,貓三終於感到一點喜悅,忍不住抱緊她,低聲道:「……想我了麼?」
  
  狐七點頭,悶悶說道:「想死了,每天都夢到老闆和你們。」
  
  這不是重點吧?貓三肚子里長歎一聲,要指望小狐七解風情,那真是比登天梯還要困難百倍的事情。他拍拍她,正要說點溫柔的話語,傾吐一下自己的相思之意,忽聽狐七氣呼呼地說道:「那個人到底是誰?!不行!他竟然敢把手放在老闆身上?!讓我過去!」
  
  她一把推開貓三感性的懷抱,如同旋風一般衝過去,硬是擠進花九千和蘇尋秀中間。這個舉動引得蘇尋秀對她猛翻白眼,花九千則同情地望過來,這邊貓三早已臉色慘綠地閉上了眼睛。
  
  花九千再次認定貓三是個沒用的東西,她搖了搖頭,摸著狐七的臉蛋,笑道:「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書局的人都出來找你?」
  
  狐七點了點頭,花九千於是把自己派鷹六一路暗中護送,然後他們在大雪山忽然失蹤的事情說了一遍,說到他們到了安明村的時候,她又道:「聽村長說你們帶了一個村人從村子裡溜了出來,那人現在還跟著你們麼?最好馬上把他遣走,這人留著是個麻煩!饕餮是永遠餵不飽的,還記得老娘以前給你說的故事麼?」
  
  狐七點了點頭:「老闆,出來之後,我才發現你說的什麼都是對的。維可大哥……唉,鬼八早就生氣把他趕走啦。他真的是怎樣也不滿足呢……我不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麼。老闆,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和你說,這一路過來,我遇到好多事情。」
  
  花九千拍拍她的臉蛋,小小安慰一下失意的手下,忽然又道:「什麼鬼八?你身邊那個少年麼?怎麼用了書局裡的名字?」
  
  一提到鬼八,狐七眼睛都亮了起來,拉著她的袖子唧唧呱呱打開了話匣子,一會說他聰明一會說他好看,一會又說他心地善良,一會再誇他處事圓滑老成,總之鬼八從她嘴裡出來就是一朵花,沒有一絲缺點。
  
  花九千卻越聽越心驚,忍不住細細打量這個稚嫩的丫頭,她提起那人的時候,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笑意,她何曾在這丫頭臉上看到如此春意!這個徵兆,只怕對貓三來說糟糕之極,小丫頭明顯已經動情,雖然她依舊懵懂,但遲早有一天會明白自己的心意,卻不知那個鬼八到底是怎樣人物?
  
  她太瞭解狐七了,她天真無比,一旦喜歡上了,就會纏住不放。兩個少年人相互扶持一路走來,感情深厚也是正常,可是,貓三怎麼辦?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貓三面無表情坐在角落喝茶,然而眼睛裡儘是冷意,似乎與一切都疏離了開來。
  
  花九千在心中暗歎一聲,兩個都是自己心愛的手下,如同自己的弟妹一般,他們是青梅竹馬,貓三對狐七的心思她哪裡有不知道的,心裡早就認定了他們是一對,誰知中途突然插進來一個鬼八……
  
  她沉吟半晌,忽然笑道:「小狐七,鬼八是怎樣的人你也不知道吧?他把自己之前的事情說給你聽了麼?你知道他的本名麼?知道他的父母是誰麼?」
  
  狐七被她問住了,顯然她從來也沒想過這些問題,鬼八就是鬼八,他以前是怎麼樣的人,很重要麼?她頓了半天,才囁嚅道:「我……我不知道,可是這些也不重要吧……」
  
  「怎麼不重要?」花九千打斷她的話,難得正色道:「你太天真了,南崎這樣的亂世,怎麼可以隨便相信人?要是被人騙了怎麼辦?好在他只是個少年人,萬一是圓滑老練的男子那又如何?只怕你要被他連皮帶骨吞下去……」
  
  「鬼八不是這樣的人!」狐七忽然叫了起來,臉色鐵青,這樣一聲厲聲叫嚷,連花九千都怔住了。狐七從來沒有露出這麼氣憤難過的神情,她急急地,笨拙地為鬼八辯解:「他對我很好很好!什麼……什麼都為我著想!他說了要陪我去西鏡,然後回來!我們說好了要一輩子在一起的!老闆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他!?」
  
  一輩子!?貓三嘴裡的茶全噴了出來,劇烈咳嗽著,眼淚都咳得流下來。狐七還在氣憤傷心,猛然站起來,急道:「就算……就算老闆你們不喜歡他,我也喜歡他!我不要和他分開!我們說好的!」
  
  她吼得眼淚都要出來,鼻子也紅了,看上去好像一隻委曲的小狗。花九千沉默地看了她半晌,她知道狐七喜歡鬼八,卻沒想到原來情根早已深種至此,她自己難道一點都沒察覺麼?
  
  「啊,好吧,既然這樣,不如讓他來見見老娘?想把老娘的人拐走,至少讓老娘看看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吧?」花九千拍手笑著,柔聲安撫著激動的狐七:「還是說,小狐七你捨不得讓老娘看他?」
  
  狐七終於破涕為笑,抓住她的袖子搖啊搖,軟軟地說道:「可是鬼八這些天染了風寒,還在床上休息呢!只能麻煩老闆你上去看他啦。」
  
  花九千點了點頭,摸著她的腦袋,兩人起身上樓,走到樓梯口,她回頭對鷹六使了個眼色,要他看著貓三,誰知貓三忽然站起來,大聲道:「我也去看看他!也算書局來了新人麼,怎麼能不看看!」
  
  花九千無奈,只得同意,一行人懷著不同的心思上樓,大約只有蘇尋秀是最輕鬆的,完全抱著看戲的心態,討厭的貓三失戀,倒讓他心情大好,就差沒在嘴裡哼小曲了。
  
  狐七倒是很快活,蹦跳著上了樓,推開門就歡呼:「鬼八!看看我帶誰來了?」
  
  屋內發出輕微衣袂拂動的聲音,花九千慢慢踱步進去,眼前忽然一亮,卻見床上半躺著一個白衣少年,漆黑長髮披在肩頭,面容清婉俊美之極,他乍見那麼多人進來,竟然絲毫不驚惶,雙目猶若寒星,飛快在眾人面上一掃,很快就定定停在自己身上,顯然一下子就看出自己是領頭之人。
  
  極品!花九千在心底暗讚一聲,狐七果然是個好福氣的,路上竟然能給她遇到這麼個人物!看他的模樣,大約有十四五了吧?年紀上倒和狐七很配,只是那雙眼實在太過冷漠防備,他是以前遭遇過什麼事情麼?感覺誰都不相信的模樣。
  
  貓三從鼻子裡面輕輕哼了一聲,頗為不屑的樣子,鬼八淡淡瞥了他一眼,卻沒說話,那一瞬間,花九千真有狠狠抽貓三一頓的衝動,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手下實在丟人現眼之極,不由更是對鬼八的鎮定感到些微的佩服。
  
  狐七顯然絲毫沒感覺到氣氛的暗湧詭異,她笑吟吟地撲到床邊,先摸了摸他的額頭手腕,笑道:「好在沒發燒啦!鬼八,老闆出來找我了哦!你看你看!她是不是很好看很厲害很威風?我沒說錯吧?」她得意洋洋,比誇自己還要開心。
  
  鬼八目光轉到狐七身上,立即變得柔和溫暖,彷彿所有的冰雪都在瞬間被春風吹化,花九千暗暗稱奇,卻見他輕輕把狐七的手推開,低聲道:「既然是你老闆,更應該好好拜見才是。」他從床頭攬起外套,飛快披上,然後神情自若地下床對眾人作揖行禮,口中敬道:「早聞九千書局花老闆盛名,小子初見,衣冠不整,實在惶恐,還乞見諒。」
  
  見他談吐清雅,花九千更是驚奇,她笑了笑,輕道:「不打緊,你身體要緊,不要再著涼了,小心點。」
  
  這番話本是正常的客套,但在鬼八耳朵裡聽起來卻全變了味道,似乎是隱約譏諷他身體嬌弱,禁不起顛簸。他臉色未變,耳朵卻紅了,當下什麼也沒說。
  
  花九千何等精明的人,這一轉念間,早已將他那些心思猜了個透,再看他對狐七的親近喜悅又痛苦的模樣,不由更是想笑。她咳了一聲,朗聲道:「你們幾個小鬼,都給老娘先出去!狐七,別瞪,就是說你吶!鷹六,你把貓三和狐七帶出去!秀秀,你也給老娘出去。」
  
  狐七不明所以,她捨不得走,自己也不知道緊張個什麼勁,只是磨磨蹭蹭。花九千推了她一把,笑道:「老娘有話要單獨對鬼八說,你們幾個留下來只會礙事,先出去。一會再進來,日後有的你親近的!」
  
  狐七不敢忤逆老闆,只好和兀自不服氣臉黑的和鍋底似的貓三一起被鷹六帶出去。門被關上了,花九千慢條斯理地轉身,抽出椅子坐上去,回頭也不說話,只是上下打量著鬼八。他倒也當真好耐性,被人盯著都面不改色,只是坐回了床上,慢慢抱緊被子。
  
  花九千看了他良久,終於開口,低聲地,卻很嚴肅地說道:「你這樣不行,狐七沒辦法交給你。」
  
  鬼八臉色一白,半天都沒說話,好久才輕道:「我明白的,我什麼武功也不會,無法自保,更保護不了她。」
  
  花九千點了點頭:「狐七的性子,你也明白,就算她不找事,事情也會找上她。你一天無法保護她,老娘就一天不能把人給你。」
  
  鬼八的手指死死抓著被子,他自己似乎都沒發覺,自己的手指在一個勁發抖。他頓了半晌,才低聲道:「我明白的,送她到西鏡之後,我立即就會離開,絕不留戀!」
  
  花九千卻搖頭:「你沒明白。我只問你一句,你喜歡她,對麼?」
  
  鬼八白玉一般的臉頰終於開始泛紅,囁嚅了半天,竟然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花九千等了半天,終於不耐煩,跳起來一把捧住他的臉,直接問到他鼻子上,瞪著他的眼睛又問一遍:「你喜不喜歡她?給老娘說實話!」
  
  鬼八嚇了一跳,實在想不到這個妖嬈的女人說動手就動手,難怪狐七那麼喜歡和人親近,原來都是和她學的!由於被嚇到,他倒很快說出實話:「當然喜歡!」說完了又後悔,墨玉一樣的狹長眼睛瞇了起來,又是羞又是尷尬。
  
  花九千哈哈大笑,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臉上用力揪了兩把,趁他變色發作之前,又正色道:「有你這樣一句話,老娘倒也放心不少。狐七喜歡你,老娘第一次看到她為了旁人和書局裡的人發脾氣,你不可以讓她失望傷心,明白麼?」
  
  鬼八默然,什麼也沒說。他低頭看著自己纖細的手掌,他沒有能力保護她,甚至無法抱起她,這樣無用的他,怎麼背負沉重的喜愛?狐七的喜愛讓他無比幸福,卻又無比痛苦,有時候他甚至會恨為什麼要和這樣一個人相遇,何不讓他從此就放縱沉淪下去?
  
  他正想得出神,腦袋上忽被人拍了拍,花九千有些疼愛地摸著他的頭髮,柔聲道:「雖然你我今天第一次見面,但你既然叫了鬼八這個名字,從此就是九千書局的人,老娘一定會罩著你。現在老娘暫時無法允許你和狐七再親近下去,你明白老娘的意思。」
  
  他點了點頭,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到底想說什麼?到底是來拆散他們,還是撮合?
  
  花九千忽然說道:「你聽過南崎雙陽鎮的羅太真麼?」
  
  鬼八一愣,想了一會才猶豫道:「好像有過耳聞……聽說是一位異人,星相八卦九宮無一不精。」
  
  花九千從懷裡掏出一張粉紅小箋,用指甲在上面劃了幾道古怪的痕跡,然後折疊整齊交到他手裡,笑道:「帶著這張拜帖,去找他。能不能做他的弟子,就看你的運氣了。……對了,你多大?」
  
  鬼八實在想不到她竟然會讓自己拜那個異人為師,當下只是順著她的問話答:「還有一個月就滿十五了。」
  
  花九千呵呵一笑,摸著他的腦袋輕道:「老娘允許你十六歲之後回來找她,鬼八,你要快點長大,長成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老娘才能放心把狐七交給你。不過你可別回來太遲了,不然狐七可就要被人搶走咯!」
  
  她笑得調皮可愛,還有一點點的壞。鬼八怔怔看著她,混沌莫名的前途忽然被利刃劈開,他一身的茫然飄零,終於在這一刻找到前進的起點。他緊緊捏著手心裡的粉紅小箋,只覺心跳的厲害。
  
  良久良久,他才輕道:「好的,我今天就啟程去雙陽鎮。可是,之前我想再見狐七一面。」
  
  花九千彈了一下手指,朗聲道:「門口那幾個偷聽的小鬼!都滾進來吧!」
  
  門立即被人打開,狐七和貓三兩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剛才門口什麼都沒聽到,進來見鬼八神色如常,她不由稍稍安心。
  
  「鬼八!老闆!你們說了什麼呀?」狐七快活地問著,沒心眼地往鬼八身上靠過去。他握住她的手,只是笑,很久很久都沒說話。
  
  「狐七,我今天要走了。」他在狐七笑得最開心的時候輕輕說了一句。
  
  那一瞬間,他好像清楚聽到她臉上笑容破碎的清脆響聲,眼怔怔看著她臉色變得蒼白,露出只有初懂情的女孩子才會擁有的痛苦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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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8:51 |只看該作者
  23.醉朦朧
  
  狐七的眼神讓鬼八以為她馬上會哭出來,又或者是撲上來大叫大嚷不給他走。她第一次這樣看人,那種目光幾乎令他張口說出反悔的話。可他還是沉默了,靜靜地,微笑地看著她。
  
  狐七忽然垂下眼睛,一顆閃亮的水珠飛快墜落,無聲無息地染進棉布衣服裡。沒有人看見,除了他。她猛地抹了抹臉,輕輕說道:「老闆,我不能去西鏡出任務了。我要和鬼八一起走。」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怔住了。花九千蹙起眉頭,帶著責備的語氣說道:「荒唐!狐七,你什麼時候能長大一點……?」
  
  「我不要他離開!」狐七飛快打斷她的話,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她怔怔看著花九千,眼淚從臉上滑下來。她自己似乎都被嚇住,呆了半天才頹然道:「老闆……你為什麼不喜歡鬼八?為什麼要趕他走?」
  
  花九千歎了一口氣,揉揉額角,疲憊地說道:「小狐七,要和你把一切都解釋清楚太困難了。讓鬼八和你說吧。但你記住,鬼八不是你的東西,他是個人,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前途,難道你希望他以後什麼也不做只是陪著你?你知道他想要什麼嗎?真的知道麼?」
  
  狐七被問住,然而心裡隱隱的埋怨卻讓她還忍不住想回嘴,還沒說出來,花九千已經擺了擺手,扯住一旁看戲看得正入迷的蘇尋秀,轉身就走,一面道:「鬼八,你和她說。老娘這個惡人得勝,要下去喝慶功酒。秀秀!你陪著!」
  
  蘇尋秀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冷不防被她拉得踉蹌出門,兀自不甘心地輕叫:「為什麼總是小爺陪著?!好差事從來沒小爺的份!」他一邊叫,一邊還伸長了脖子往屋子裡瞅,只想知道這齣戲文究竟結局如何。
  
  「閉嘴!跟上!」
  
  冷冷的兩句話,蘇尋秀萬般無奈,只得摸摸下巴乖乖轉身。不是他乖巧,這叫做識時務,明白麼?花魔女是能隨便忤逆的嗎?除非他還想再一次徒步跑個幾十里路。蘇尋秀現在越來越懷疑自己被虐待上癮了,這真是一個糟糕的開端。
  
  另一邊,鷹六早就乖覺地強拽著憤憤不平的貓三下樓,兄弟那麼多年,他自然知道貓三此刻的難過,當下買了兩壇上好的女兒紅,兩人一聲不吭地喝悶酒去了。
  
  屋子裡恢復安靜,或者說——死寂。沒人說話,狐七用力擦著眼淚,好像賭氣似的,明明在哭,還要作出一付我根本沒哭是你看錯的樣子,那看上去真是可憐又可愛之極。鬼八顯然也這樣覺得,所以他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髮,低聲道:「別哭啦,不是要過一個開心的大年麼?再哭下去,各路神仙可就要划船了。」
  
  狐七吸了吸鼻子,雖然還是很難過,卻忍不住好奇抬頭問他:「……划船?為什麼?」
  
  鬼八微微一笑,她鼻頭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說話帶著濃厚的鼻音,這樣的狐七雖然第一次見,但一如他的想像,她就是哭起來,也有著十分的狐七味——天真又不羈,莽撞又纖細。
  
  「笨,你的眼淚發成大水,讓那些神仙怎麼走官道?人家只好划船了。今年咱們要是沒福氣,可都是你的錯。」鬼八捏了捏她的臉,忽地又搓了搓,把她的眼淚用手指抹掉,「狐七,不要怪老闆,相反,我還要感激她。是她給了我一個機會,我一定要珍惜。」
  
  狐七不解地看他,他看上去並沒有多少傷心,眼睛裡反倒閃爍著酬躇滿志的光芒。老闆說她不知道鬼八想要什麼,或許真的說對了,她從來也沒想過鬼八除了吃飯長身體之外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換句話說,她可能根本都不瞭解鬼八,一點點都不瞭解。想到這一層,她又忍不住傷心,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鬼八怎樣也擦不幹了。
  
  「唉,狐七……」他長歎一聲,甩了甩她耳邊的小辮子,「我還會回來的,你不要哭的好像我馬上就要死了一樣好不好?」
  
  狐七抽著鼻子,急道:「誰說我哭了!我沒哭!你才不會死!」她狠狠揉著眼睛,半張臉都給她揉紅了。
  
  鬼八忽然抓住她的手,正色道:「我一定會回來的,狐七。我有一個今生非得到不可的物事,可是現在我太弱了,沒有資格得到她。但我不想放棄!你明白麼?那是我最想要的!豁了命出去也沒有關係!」
  
  他的手驟然收緊,狐七的手腕甚至被他捏得開始發痛,她心中似明白非明白,一層迷霧籠罩,她依稀窺見了什麼,卻忽地又看不清。她忍不住瞪圓了眼睛看他。鬼八第一次這樣正經地,甚至可以說是嚴肅地看著自己。那藏在他漆黑眼睛最深處的到底是什麼?她不知道,只覺得熱烈而且灼人,她的心臟都忍不住被感染,開始急促地顫抖起來。
  
  好久好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那你是要去什麼地方?為什麼要走呢?你……你想要什麼?我可以幫你啊……一定要走麼?」
  
  鬼八閉上眼睛,微微搖頭:「狐七,這事天底下除了我自己,誰也幫不了我。我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但我保證,很快就會回來,等我回來之後,咱們就再也不分開,好不好?」
  
  狐七被動地點頭,依舊迷茫地問道:「那……你要走多久?十天夠不夠?」
  
  鬼八笑了起來,捏了捏她的下巴:「你當是玩家家酒呢,十天?多則兩三年,少則一年,我必然回來。那時候,你可別不理我。」
  
  「不會的不會的!」狐七激動地拉住他的袖子,「我永遠都不會不理你!你是我弟弟啊!哪裡有姐姐不理弟弟的!」頓了頓,她又苦著臉輕道:「兩三年……那之後我都老啦!一定會難看極了……」
  
  鬼八終於忍不住噴笑,狠狠甩了甩她的小辮子:「什麼老了!你才多大!讓你家老闆聽到,一定要氣死的!」
  
  狐七懵懂地點頭,鬼八看了她許久,終於輕輕撫著她的臉,柔聲道:「狐七,我一定會回來的,所以別傷心啦。對了,這一路過來你幫了我好多,現在我要給你獎勵。來,把眼睛閉上,絕對不可以睜開啊。」
  
  她乖乖閉眼等了半天也不見任何動靜,剛要開口問,左邊臉頰上忽然一熱,她嚇了一跳,急忙瞪圓了眼睛,卻見鬼八秀長的睫毛幾乎要擦在自己眼皮上,溫熱的呼吸噴在臉上癢癢的。她「啊」了一聲,本能地往後退。鬼八一把抓住她耳邊的小辮子,飛快在她臉頰上印下一吻。
  
  狐七呆住,不明所以,但臉卻慢慢開始發燙。她摀住滾燙的兩頰,嘴唇蠕動,這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被他嘴唇碰過的地方又麻又熱,好像有羽毛片在刮。這感覺實在新鮮又讓人覺得心跳,狐七怔怔地看著鬼八勾起的嘴角,一時恍惚,竟覺是在做夢。
  
  「……給你留下一點記念,省得你最後忘了我。」他雖然是這樣笑著說的,但狐七很清楚地看到他紅艷艷的耳朵。鬼八害羞或者生氣的時候,最先紅的不是臉,卻是耳朵。不知怎麼的,看到他害羞,狐七自己卻開始放鬆了。她用力點了點頭,兩人孩子氣地勾起手指,相互約定絕對不能忘記對方,總有一天要重逢。
  
  他們在樓上又哭又笑的時候,花九千正在樓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七年的梨花白,放在瓷杯子裡沉澱出濃郁的香,聞一下都要醉了,她卻完全當水來解渴,沒一會桌子上就堆滿了空酒瓶,一旁的蘇尋秀只有目瞪口呆沉默的份。
  
  見她仰頭又喝乾一杯,抬手去拿新的酒壺,蘇尋秀再也忍不住說道:「一個女人,又是煙又是酒,難看死了!你又不是她娘,管她愛誰誰?就算親生父母,也不能強扭孩子去喜歡其他人吧?」
  
  花九千搖了搖手指,輕笑道:「秀秀,你錯了。老娘不是生氣,而是開心。」她從袖子裡取出煙筒,剛要拿火折子,一直躲在旁邊偷看美人的小二早就乖覺地送上火,被她笑著瞥了一眼,他腿都要軟,魂飛天外地飄回櫃檯去了。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織輝草的煙,鼻子裡嘴巴裡噴出淡青色的煙霧,她的眼睛在霧氣後面閃閃發光,笑得彎彎的。
  
  「狐七這孩子,老娘也算看著她長大。」她撥弄著煙桿,白玉般的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紅暈,比平時多了一種親切柔和,「她那種天真的脾氣,讓我們都很擔心。這次派她出去,也是為了讓她長點見識,避免以後被人欺負。老娘能罩她一時,總不能罩她一輩子。她總要長大嫁人。」
  
  她頓了頓,又道:「先前都想著讓貓三來照顧她,他們也算青梅竹馬,貓三又那麼喜歡她。在老娘看來,狐七壓根就分不清喜歡不喜歡,所以我也沒擔心過他們的事。不過麼……事實看來,我錯了。」
  
  狐七不是分不清喜歡不喜歡,她只是一直沒喜歡過,而她這樣的人,一旦動了感情,便是撞上南牆也不回頭的。真正喜歡一個人或許不會很困難,可是要找到一個同樣真正喜歡自己的人,卻無比困難。兩情相悅,從來都是接近神話傳說那樣稀少的。
  
  「老娘只盼著書局裡的人幸福,狐七的幸福就是她想要的東西和人。就是上天入地,老娘也要幫她到底。」她閉目,灌下最後一口梨花白,最後的最後,酒裡卻是帶著苦澀的味道。眼前隱約浮現出一些畫面,她有些恍惚。上天入地都要幫她到底,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書局裡的人都快活了,你呢?不要告訴我什麼你的幸福就是他們都幸福,這種鬼話小爺一個字都不相信。」蘇尋秀一時口快,把心裡的想法問了出來,問完又覺得自己無聊,管她死活呢?他咬住舌頭,後悔極了,感覺是自己暴露了什麼秘密在花魔女面前似的。
  
  花九千默然,她慢慢支著下巴,懶洋洋地半趴到桌子上,好像在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半晌,她才小聲地,用一種類似耳語的聲音說道:「我……我的幸福……我不知道幸福是什麼……」
  
  為什麼?!怎麼會?!蘇尋秀差點跳起來,伸手就去抓她的肩膀,不知道是想用力把這個不對勁的花魔女搖醒,還是抱她一下。花九千忽然轉了一圈煙桿,手裡的杯子「砰」地一聲用力摜在桌子上。她猛然起身,說道:「貓三那小子在什麼地方?老娘差點忘了他還在傷心呢!走,秀秀!咱們去找他喝酒!」
  
  還要喝?!蘇尋秀駭然瞪著桌子上那堆酒壺,她還是不是人?!花九千早就抓住他的袖子,大約還是喝多了,她半個人都有些軟,貼上來,踉蹌不穩。他下意識地扶住她的腰身,嘴裡喃喃道:「小爺可不喜歡女酒鬼……喂,你沒事麼?還是趕快上去休息吧!剛才是誰說要過年的?是想大家都醉醺醺地倒成一團麼?」
  
  「沒……沒事!」她揉著發燙的額角,梨花白的後勁衝上來,她從臉到脖子都泛起粉紅色,雙眼灩灩欲滴,似笑非笑。蘇尋秀吸了一口氣,差點要本能地捏一把,好在及時剎住色狼本能。非禮花魔女?除非他長了豹子膽。
  
  花九千好像完全不知道他轉了九百轉的心思,只是一個勁往他身上靠,嘴裡笑道:「貓三呢?三……三是個好數字啊……這個名字老娘喜歡!三……三……三大夫……」她忽地喃喃起來,蘇尋秀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低頭去看她,卻見她滿面的茫然之色,無措之極,好像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知道了。
  
  她醉的夠嗆!蘇尋秀在心裡暗罵一聲,一把抄起她的兩條胳膊,將她往樓上拖。她完全沒了氣力,軟綿綿地,閉著眼睛死死靠著他,忽然輕輕說道:「秀秀,你現在還想走麼?」這句話居然問得十分清楚。
  
  「廢話!你說呢?!」蘇尋秀沒好氣地踹開房門,不客氣地把她整個人當作麻袋丟上床,「你以為小爺喜歡待在你們那個破爛書局裡面麼?!你要是解開我的蠱,我絕對掉臉就走!」說完還把被子狠狠罩在她頭上,壞心眼地想著乾脆悶死她得了。
  
  花九千動了動,抬手扯下被子,她還是閉著眼睛,嘴角卻勾了起來。她輕道:「你說謊,我知道的。」
  
  蘇尋秀真的跳了起來,又惱又怒,急道:「放屁!聽你胡扯!醉鬼就睡覺去!少在這裡磕牙!」
  
  「你要是說絕對不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要走……你看,秀秀……咱們真像,就喜歡說謊,讓人家來猜我們的真正意思……」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你……不走的話,真是……太好了。」
  
  就算蘇尋秀這般老辣的貨色,這會都有點臉紅心跳,多少年沒紅過的厚臉皮竟然蠢蠢欲動。他憋了半天,才結巴道:「你……在……胡說呢!安靜點!睡覺!」
  
  沒人回答,他低頭一看,花魔女早就打起深沉香甜的呼嚕了。
  
  「……這個臭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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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發表於 2016-6-5 00:29:03 |只看該作者
  24.好男人
  
  鬼八走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沒有做最後的告別,深夜一個人悄悄離開。第二天早上狐七如常去他房裡叫他吃早飯的時候,才發覺他已經不在了。
  
  大家都以為狐七會再痛哭一場,貓三甚至特地換上新衣服等待小狐七撲進自己懷裡尋求安慰,反正隨他們怎麼說,他是不想放棄的,男未娶女未嫁,大家都是公平競爭麼!可惜他再次失望一把,狐七非但沒哭,反倒笑瞇瞇地給自己帶了油條豆漿,看上去倒比平時還精神。
  
  趁著鷹六埋頭狠吃油條,貓三抬頭去看她,想從狐七雪白粉嫩的臉上找到一點傷心的痕跡,那樣他就可以趁虛而入…哦不,是公平競爭!誰知從鼻子到眼睛都看一遍,就差沒把她眼皮子翻過來看了,他也沒找到一點狐七哭過的痕跡。貓三不甘心地咳了一聲,正要說點感性的話,忽聽狐七叫了一聲:「貓三!你換新衣服了!好漂亮!」她撲上來左摸右揉,羨慕地叫道:「是神織坊的做工!天啊!真是好看極了!」
  
  她發現了?貓三一時被誇得頭昏,飄飄然地笑道:「怎麼樣?我也算玉樹臨風一個美男子吧?」
  
  狐七連連點頭,幾句貓三你最帥,貓三你越來越英俊的話吹得他差點翹尾巴飛上天,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狐七早就吃完了早飯端著盤子出門了。貓三趕緊追上去,叫道:「狐七,等等!你……你還在傷心麼?要是……要是難過的話……我……我隨時可以陪你……」說著說著他的臉皮子開始紅了。奇怪,他和任何人說話,說什麼鬼話都不會動色,為什麼獨獨對狐七毫無辦法?每次只要被她單純的眼睛一看,他就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
  
  狐七回頭看他,大約是從他眼睛裡讀出了關心,她粲然一笑:「謝謝你,貓三。我知道你們對我最好啦!」她轉著手裡的盤子,又道:「我一點都不傷心了,老闆說得對,鬼八有他想要的東西,要是真關心他的話,就該讓他自己去追求。他不是我的寵物……不管怎麼說,我們都約定了兩年後見面,到時候再也不分開!貓三,你別擔心我,這次出來,我也懂得了許多東西哦!我是不是比以前聰明了好多?」
  
  她笑吟吟地問著,可惜貓三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兩年之後重逢再也不分開的消息強烈震撼了他,他的臉色又開始慘綠,覺得穿著一身新衣服的自己像個大傻瓜。狐七等了半天不見他說話,也不覺得奇怪,反正貓三向來都是個怪人。她哼著小曲子逕自下樓找老闆玩,留下傷心欲絕的貓三,回屋子找鷹六大吐苦水,倒霉的鷹六又陪他喝了一上午的悶酒。
  
  花九千昨天喝多了,早上起來的時候自覺失態,乾脆不叫蘇尋秀來了,一個人在樓下喝茶吃點心,見狐七笑瞇瞇地跑過來,她不由笑道:「怎樣了?還生老闆的氣麼?」
  
  狐七用力搖頭,抓住她的袖子輕輕搖,低聲道:「老闆,都是狐七不好,不該對你發脾氣的……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我太笨了,那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花九千慢條斯理地點頭:「的確,你是夠笨的,讓我們操了不少心。」
  
  狐七撅起嘴巴,她自己說自己笨可以,老闆一說她笨她就委曲。花九千笑著捏了捏她粉嫩的臉,說道:「不過現在有了個鬼八,燙手山芋交給他,我們真是輕鬆不少。」
  
  兩人說了好一會閒話,狐七忽然說道:「老闆,你們是出來找我的吧?現在找到了,我也沒事,你……身體不太好,不方便顛簸,還是趕緊回書局吧。我今天就趕路到綠雲渡口,很快就到西鏡啦!」
  
  花九千敲著手指,歎道:「之前一路都有鷹六暗中護送,老娘倒也不擔心,何況你旁邊還有一個老人精鬼八。以後可沒人陪著你了,真的沒問題麼?」
  
  「絕對沒問題!老闆,我也長了許多見識,別老把我當小孩子嘛!」狐七酬躇滿志。鬼八走了之後,她想了很多,以前她總是毫無防備,讓別人為自己擔心,以後再也不會有鬼八在旁邊提醒自己要提防什麼什麼了,什麼都靠自己。這樣想來雖然傷感,但她卻寧願這樣,她從未像如今這般盼望自己成長,最好快點長大成人,快點見到鬼八讓他刮目相看。
  
  花九千見她信心百倍,不由舒了一口氣,她還一直擔心狐七一蹶不振,想不到這丫頭挺堅強的。她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吧。老娘暫時還不回書局,好些年沒出來遊玩了,想透一透氣。我先讓鷹六回去,你路上有什麼突發情況,千萬要傳信回去,知道麼?」
  
  狐七流水價地點頭,花九千又囑咐了她幾句,便陪著她上去收拾了包袱送她出門。狐七要去找貓三他們告別的時候,被她攔了下來,她說:「不用這樣正式了,反正很快就回來。貓三這兩天心情不好,你就別去煩他了。」
  
  誰說他心情不好?早上還和她有說有笑的呢!狐七剛要反駁,花九千拍了拍她的腦袋,歎道:「有些事情,你還是不明白。不過也好,省得煩惱。快走吧,不然天黑了還找不到驛站,大冷天的露宿麼?」
  
  一直把狐七送出門,她才鬆了一口氣。一切都順利,狐七平安,鬼八有了出路,雖然貓三傷心,但以他的性子,不會難過很久。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太順了,倒讓她隱約開始不安,她的直覺向來很準,這次的不安藏得如此隱晦,她也毫無辦法。是不是讓鷹六繼續護送狐七比較好呢?可是書局那裡也需要人照應,貓三魂不守舍的根本不能辦事,蘇尋秀是被她束縛住的魔王,壓根不能用。如果她自己回去,狐七再出什麼事情,她只怕趕不及,但一幫子人浩浩蕩蕩去西鏡也太顯眼了,只怕會招惹是非,這樣也失去了磨練狐七的意義……
  
  她想得出神,怎麼也想不到一個兩全的法子驅走不安。蘇尋秀下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場景,花九千坐在角落裡端著茶杯,露出從未有過的呆氣。他暗自好笑,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來,嚷嚷道:「喂,人也找到了,咱們接下來去什麼地方?」
  
  花九千微微一驚,抬頭見是他,老練如她,想起昨天喝醉的事情也有點尷尬。她敲了敲手裡的杯子,卻不答他,只是輕道:「昨天……麻煩你了。」
  
  她甚至做好了被這壞心的魔王嘲笑一通的打算,誰知他竟然失手打翻了茶壺,熱茶潑了一身,看起來竟然比她還尷尬。他一面急急拍著胸前的水珠,一面低吼道:「說什麼廢話呢!到底要去什麼地方?!你說不說?」
  
  花九千有點吃驚,還有點好笑,方纔的一點尷尬也沒了。她轉了轉眼珠子,靠到椅背上,慢條斯理地看著他笑,蘇尋秀被她笑得渾身發毛,當下漲紅了臉,用力一拍桌子,站起來就走:「毛病!不說就算!」
  
  「秀秀!」她在後面故意叫這個可惡的小名,「原來你真是個好男人,老娘之前可看走了眼。」
  
  蘇尋秀摀住耳朵,逃也似的飛奔上樓,萬般後悔為什麼自己要去招惹她。他忍著肚子餓,乾脆躲在房裡不出來。他現在越來越沒辦法和花魔女針鋒相對了,不知道是她變厲害了還是自己嘴巴變笨了,反正如今他好像有點拿她沒辦法的樣子。事情是越來越糟糕了,他想不出對策,只能往下陷,由著她身上千萬條降魔符咒罩下來,一圈圈困住他,越久就越掙脫不出去。
  
  最後還是一身酒氣的鷹六來找他,說上路了,還塞給他兩個包子,據說是花魔女良心發現,知道他沒吃飯,特地送過來的。蘇尋秀賭氣把包子丟了,就是不吃。出門看到醉成一團泥的貓三,整個是被鷹六架上車的,他嘴裡還說著胡話,一會哭一會笑,像個瘋子。見他這種狼狽模樣,蘇尋秀的心情居然很可惡地好了起來,反正他看到人家倒霉傷心,自己就會開心無比,天生的脾氣,改不了。
  
  心情變好了,肚子就更開始叫喚,他買了許多包子,靠在車壁上一口一個吃得香甜。貓三在旁邊鬧了半天,終於也睡著,花九千嫌他身上一股酒臭,直接踢到角落裡。馬車行了許久,倒也沒什麼事,蘇尋秀在車裡晃啊晃,肚子又吃得飽飽的,忍不住就開始打呵欠,眼皮子一個勁往下掉,正暈乎的時候,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喧嘩,馬車猛地停了下來,他差點一頭撞到對面的車壁上,不由捂著額頭想罵幾句,忽聽花九千低聲問鷹六:「什麼事?」
  
  鷹六輕道:「是官兵,許多人,咱們得讓道。」
  
  官兵?花九千有些吃驚,今天還是大年初二,南崎朝廷向來都不會在大年期間動兵馬,這次怎麼例外了?
  
  她把窗簾揭開一點,往外看去,卻見對面街角那裡行來數十個著紅衣的官兵,是皇宮裡的人,御林軍才會穿紅色。為首的那人騎著黑色駿馬,著暗金色長袍,上面縱橫繡了南崎名花姜璽花,那是皇宮內五品以上的官員才能繡的花紋,看起來這人是個不大不小的皇宮內官。花九千上下打量那人一番,卻見他左盼右顧,神氣無比,態度囂張,就好像八輩子沒這樣威風過一樣。這人年紀倒不大,二十五上下,也難怪他這樣傲慢,年紀輕輕能做五品官員,確實應該驕傲一些。
  
  她剛要放下簾子,忽聽那人朗聲道:「奉惠王旨意,前來通緝要犯!你們這些賤民都給我看仔細咯!要是有誰知情不報,休怪本官無情!」說完他刻意撩了撩袖子,露出腰間配戴的一枚鍍金華美匕首。原來是皇宮內的佩刀四品侍衛!難怪耀武揚威!
  
  花九千聽他口音古怪,官話說得不是很好,因極少能聽到這種口音,偏偏她覺得有點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就見那人取出一沓白紙,吩咐手下的士兵貼到各個告示欄上,然後他舉起手裡剩下的一張告示,上面畫著兩個人,惟妙惟肖,花九千乍一見畫上的人,大吃一驚,竟然是鬼八和狐七!他們怎麼成要犯了?!
  
  那人指著畫上的兩人朗聲道:「這兩人是惠王御筆親批的要犯!任何人一看到立即報官,不得延誤!尤其是這丫頭!」他用力點了點狐七的畫像,再把告示遞給旁邊的手下,讓他貼在牆上。然後又說了許多廢話,大多是如果不照辦怎麼怎麼懲罰之類的,周圍的行人都敢怒不敢言,隱忍著等他離開了,才有人低聲咒罵:「狗腿子!借了兩根雞毛真當自己成了鳳凰麼!」
  
  花九千放下簾子,心神不定地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她想起來這人的口音是哪裡的了,難怪她覺得熟悉又陌生,竟然是安明村的!這人十有八九是狐七嘴裡的那個維可!被鬼八撇下之後不知怎麼的突然發達起來,就開始含恨報復……姑且不說他是不是小人,現在的情況只怕糟糕之極,惠王強行招攬蠱師,想必這次是藉著要犯的名義來強捉狐七!如果她不從,只怕會受罪!但狐七不是蠱師!如果讓惠王身邊的蠱師發現她是個珍貴的蠱人,事情只會更糟!
  
  鷹六在外面低聲道:「老闆,怎麼辦?狐七成要犯了!鬼八那裡只怕也危險!要不咱們追上狐七一起走?」
  
  花九千搖頭:「別!這人只是個佩刀侍衛,惠王不可能完全信任他,後面一定還有人在策劃!要弄清後面的人是誰才好動手,否則只會打草驚蛇!你和貓三都是蠱人,雖然身手比狐七好,但絕對無法和眾多官兵爭執!要是被他們捉走,更完蛋!讓我想想!」
  
  一直沉默的蘇尋秀忽然開口說道:「有什麼好想的?你那破爛書局也沒什麼秘密,就讓它空著罷了。鷹六去護送鬼八,咱們追上狐七,暗中觀察。鬼八什麼都不會,惠王要了也沒用,狐七才是重點。你這個老闆怎麼能不親自上陣保護?」
  
  花九千沉吟半晌,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點頭:「也好……鷹六,你立即往雙陽鎮那裡趕,務必保護鬼八!」
  
  他答了一個是,立即沒了聲音。花九千無奈看著爛醉如泥的貓三,暗罵一聲,乾脆站起來,開了小門要出去。蘇尋秀奇道:「你做什麼?」
  
  「駕車!難道指望馬匹自己跑麼?」花九千沒好氣地說著,剛說完袖子就被他拉住了。蘇尋秀笑道:「你出去駕車?去之前先換一身樸素點的衣服好不好?再用點泥把你那張臉弄花,不然咱們到天黑都出不了這鎮子啦!」
  
  花九千不耐煩地正要瞪他,她現在心情很不好,如果他再招惹下去,她會無法控制怒氣了!蘇尋秀指了指自己,露出滿口白牙:「一個大活人在這裡,沒看到麼?我來駕車。」
  
  花九千愣了一下,倒沒想到他竟然在這時願意幫自己。蘇尋秀不等她答話,早就閃身出門,身法輕巧之極,一下子就坐到駕車位子上,煞有其事地拿起馬鞭,輕輕一揮,停了半天的馬車又開始穩穩地跑動。
  
  花九千慢慢坐回去,靠在車壁上,良久,她才輕道:「秀秀……你……」
  
  「別叫這個噁心的名字!」蘇尋秀在前面沒好氣地說著,「別想多了,小爺只是看不慣你們南崎的爛朝廷罷了!偏要和它作一下對,根本不是想幫你!」
  
  她終於笑了起來,軟綿綿地靠在車壁上,好像這樣就能和他背對背坐著一般。
  
  「……嗯,我也覺得你不會幫忙,你別把馬車往反方向駕駛咱們就該謝天謝地了。」
  
  「放屁!」蘇尋秀笑罵一句,雖然他剛才很想這樣惡作劇一下,但想起花魔女會心急如焚,他卻又不忍心了。
  
  蘇尋秀,你果然是個好男人。他在心底沾沾自喜,把自己誇了十遍八遍。然而自己再怎麼誇,也抵不上她輕飄飄的一句:「現在老娘越發確定你是個好男人了。」
  
  這句話,沒有以前的諷刺意味。為了這一句,他的嘴巴一整天都沒合攏過,酸溜溜地,像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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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29:14 |只看該作者
  25.火燒林
  
  當清晨的陽光灑在大殿前銅鶴身上的時候,惠王剛剛結束了早朝。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大臣們誰也不敢說話。惠王的脾氣向來古怪,好的時候隨便說什麼他都是一笑了之,一旦不好,說什麼都是錯,宮裡不知多少太監宮女死在他陰晴不定的性格上了。
  
  眼下事情都已經說完,他卻沒有散朝的意思,眾人見他目光陰冷,只是在殿角的天威將軍身上轉,心中都明白必然是兩人有了什麼齟齬。
  
  天威將軍是惠王最寵愛的臣子,兩人雖然是一君一臣,平時卻相處得如同親生兄弟一般。惠王雖然有一個哥哥,但兩人從小就爭寵奪利,沒有半份親情,相比較而言,倒是天威將軍和他親近些。加上天威將軍是惠王親自選出來的人才,他是個自負的人,自己選出來的人才必定比其他人要好上千萬倍,因此更是加倍地寵信。天威將軍沒讓他失望,連接從桓王那裡奪走了大半的國土,惠王更是欣喜,對他也是刮目相看。
  
  惠王從前就算發再大的脾氣,也從來沒對天威將軍紅過臉,如今,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眾人見惠王不說話,不由都偷偷給魏重天施眼色,要他緩和一下氣氛,生怕惠王的怒火發洩到自己身上。魏重天終於上前一步,垂首道:「王上!還有什麼事情要吩咐麼?微臣洗耳恭聽。」
  
  惠王目光動了動,終於開口,聲音低沉:「……退朝!重天,你留下!朕有事問你。」
  
  眾大臣都鬆了一口氣,紛紛退下。偌大的殿堂,只留下魏重天一個人,日光將他的影子拉長,印在青石地板上,動也不動一下。
  
  良久良久,惠王才道:「為什麼不按照朕的吩咐去做?你也開始想忤逆朕了麼?」
  
  這話問得如此嚴重,魏重天重重跪下去,俯首在地,沉聲道:「臣有罪!請王上責罰!」
  
  惠王深深吸一口氣,冷笑一聲:「你居然還知道說自己有罪!說說!你有什麼罪?」
  
  魏重天道:「臣沒有盡責輔佐王上!只知道逃避王上關於搜羅蠱師的命令!現在臣知罪了,就算一死,臣也要說!王上!蠱術畢竟不是長久之道!把此事看得過重就顛倒主次了!眼下最主要的是桓王在蒼瑕城的兵力!等王上統一南崎之後,再把蠱術發揚光大也未嘗不可!這些是臣一直想說的話,如果王上覺得冒犯,請賜臣一死!」
  
  惠王大怒,厲聲道:「你一直死啊死的,是在威脅朕麼?!」
  
  「臣不敢!」
  
  惠王見他那樣大的個子,完全跪趴在地上,自己到底對他除了君臣之外還有一些兄弟情分,心中也忍不住酸楚,當下壓抑住怒氣,低聲道:「重天,你當真以為朕分不清主次麼?在你看來,朕是不負責任任意玩耍,但在朕看來,此事卻十分重要。秘術在南崎向來是十分珍貴的,一個蠱師更是千金難買,你以為桓王會不知道麼?為什麼朕要花費許多錢財招攬蠱師,你好好想想!」
  
  魏重天閉上眼睛,頓了一會才道:「王上……是怕桓王把蠱師們都收買走?」
  
  「不錯!不是朕怕!而是事實已經如此!南崎蠱師最多的地方是信月,點霜,昆央三鎮,桓王早已先朕一步收買走大半的人才!你好好想想,如果讓他得逞,用蠱術來對付朕的人,朕還有勝算麼?國土的事情咱們可以緩一緩,因為朕相信你!可是蠱術的事情,你一竅不通,讓朕能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你被桓王蠱惑走麼?!」
  
  魏重天重重叩首,朗聲道:「臣明白王上的苦心!臣知罪!可是……臣是一介武將,只知道打仗領兵,王上要搜羅蠱師,自然有許多人才可用,為什麼一定要臣去?」
  
  惠王揮了揮手:「這宮中,朕只相信你一個人!你也聽安心說過了,這次的蠱師與平常的不同,能力只怕和安心姑娘伯仲之間,朕怎麼能隨便叫人去捉拿?何況安心說了,那人不能直接對付,要用其他的法子引她上鉤,所以朕才把重任托付在你身上!你要辜負朕的信任麼?」
  
  魏重天向來不擅長雄辯,哪裡說的過巧舌如簧的惠王,他心裡只是不願,覺得這事不對,卻被他說的啞口無言,更何況,前幾天惠王把要捉拿的兩個人畫像給他看過了,他實在沒想到,竟然會是……
  
  「重天,朕只要你一句話,去,還是不去?」
  
  爛攤子扔給他決定,魏重天只覺亂麻撲面,想了很多很多。答應,他的前途可以保障,魏家的人也會繼續以他為榮,那是他這麼多年一直追求的目標,可是,那兩人,卻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他太清楚不夠出色的蠱師在宮內的悲慘遭遇了,他們倆,還只是孩子啊!如果拒絕,惠王一怒之下,自己很可能性命不保,輕一點的話,說不定從此兩人之間有了間隙,對他的前途實在是大影響……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於閉上眼睛,輕輕吸一口氣,低聲道:「臣……願意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如今,也只剩這八字真言了。
  
  惠王大喜,從王座上站起來一直走到他身邊,親手扶起魏重天,拍著他的肩頭笑道:「你終於想通了!重天!那你即刻啟程吧!下面有人說在西邊的碧波山看到那小丫頭的蹤跡,你千萬要捉到她!朕有重賞!」
  
  魏重天突然覺得無比疲憊,話也不想說了,只是隨便答應幾聲,便退了下去。
  
  ××××
  
  狐七已經在碧波山裡面俳徊了四五天,在第五十六次繞回那片湖泊前的時候,終於確定自己完全迷路。
  
  先前在山腳下的鎮子裡面聽人說碧波山是天然的迷宮,岔路極多,如果沒有熟悉的人帶路,很難走過去。但在狐七看來,那只是兩座連在一起的山脈而已,只要直線往前走就可以了,哪裡需要考慮那麼多。誰知真正走了才知道沒那麼簡單。
  
  狐七筋疲力盡,乾脆一屁股坐在湖邊。湖面上結著厚厚一層冰。她又餓又渴,用匕首劈下幾塊冰含在嘴裡,肚子裡卻更是餓得如同火燒一般。她的乾糧昨天就吃完了,現在又是冬天,山裡出來活動的動物極少,她邊走邊捉雪兔,卻一隻也沒捉到,眼下又急又餓,忍不住想起鬼八,嘴巴一扁,就想哭。
  
  「啊啊,狐七不許哭!」她用力拍著自己的臉,「堅強點!否則以後鬼八一定會笑你!老闆也會笑你!」
  
  她劈了好幾塊冰,硬生生吞下去,讓肚子裡稍微有點東西,然後朝沒有腳印的那一邊走去。沒走一會,繞進一片林子裡。狐七眼睛尖,老遠就看到石頭旁蹲著兩隻雪兔。她再也不敢莽撞衝上去,悄悄從袖子裡取出匕首,往前走幾步。兔子耳朵動了動,似乎聽到什麼聲響,她不等它們逃走,手裡的匕首早已拋出去。
  
  「唰」地一聲,一隻雪兔被匕首釘在地上,撲騰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狐七歡呼一聲,趕緊奔過去,正要剝皮點火,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的號角之聲,她對這個並不陌生,是戰爭的號角,前面難道是戰場?
  
  狐七知道一旦這裡成為戰場,便不可以久留,因為隨時會有逃兵經過,他們都是最窮凶極惡的,什麼惡事也都能做的出來。她把兔子拴在腰上,打算找個安全的地方再享受自己的美食,誰知號角之聲竟然越來越近,山坡上不時有雪堆被震下來,看起來是往自己這裡轉移了!她甚至聽到千萬鐵蹄踏雪的沉重聲響,她急忙往前飛奔,眼看逃不過去,只得將身體一縱,跳上一棵高樹,躲在積雪後面露出兩隻眼睛偷偷看。
  
  沒一會,就見大隊大隊的士兵從林子對面飛奔而來,他們遍體是血,手裡的旗子也是殘破不堪,看上去狼狽無比。狐七見旗子上畫著惠王的標誌,心下也不由暗驚,惠王在碧波山要吃敗仗了麼?怎麼沒派天威將軍來呢?碧波山也算險要之地,一直以來都是惠王的地盤,這次如果被桓王拿下,只怕西邊的領土會倍受威脅。
  
  狐七正在胡思亂想,忽聽林子外面傳來一陣陣震天的呼聲,然後是一團團濃煙席捲而來,她大吃一驚,就見濃煙火光後面,桓王的金枝鳥旗幟飄來飄去,惠王的殘兵敗將被困在濃煙中出不了林子。她登時明白過來,桓王的人是想放火燒林子,把他們困死在這裡!
  
  一陣風吹過,狐七的眼睛被濃煙迷住,劇痛無比,她用力擦掉眼淚,左右亂看,想找個出路,無奈火勢越來越大,天氣嚴寒乾燥,加上他們在外面大約是堆了什麼枯枝樹葉點燃,煙十分大,被風一吹,火勢如山倒。狐七再也不敢留在樹上,縱身跳下,混亂之中,也沒人注意她,眾人亂成一團,叫嚷著奔跑著,想找到可以逃跑的路。其實他們都明白出去也是被桓王的士兵刺死,但也好過待在這裡被火慢慢燒死,至少他們能給自己一個痛快。
  
  狐七在人群裡被撞得七葷八素,不由自主隨著人群往外面跑。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親身經歷戰場,還是逃命的戰場,饒是她有功夫,這時候也派不上半點用場。她覺得自己好像一片被捲入漩渦裡的小樹葉,全身都被擠壓衝撞,這種感覺不但讓身體無比痛苦,因為對戰爭的驚恐,更是讓她的心臟都開始戰慄,全身的血液好似沸騰,又好似冰冷凍結,只想狂吼一聲或者痛哭流涕。
  
  正在慌亂,忽聽林子外面傳來一陣陣叫嚷聲,刀刃相接的聲響。她一時分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有跟著眾人往前亂衝。沒跑幾步,卻見前面的一排樹被飛快砍倒,燃燒的樹枝枯葉亂飛在空中,火點熾熱,眾人都嚇得往後退。
  
  刷刷幾聲,又是大片的樹木被砍倒,狐七身邊甚至有人開始無意識地尖叫,抓著手裡的兵器紅了眼睛要上去拚命。狐七隻覺全身熱血如沸,忍不住也握住袖子裡的匕首,豁出命去。
  
  忽然一個洪亮威嚴的聲音厲聲吼道:「還有人活著嗎?!快回答本將!」
  
  狐七一愣,這個聲音,好熟!她急忙回頭,身邊早有人認出這是天威將軍魏重天的聲音,當下如同抓住救星一樣,嚎哭著答應,紛紛往前奔跑。狐七被人推著擠著往前跑,眼前的樹又被人砍倒大片,無數面惠王的紫色星草旗幟刷刷揚起,那一瞬間,她幾乎要隨著身旁的人一起痛哭。那感覺,就好像在絕望中忽然抓住光明一般,原來,天威將軍在大軍裡竟然如此深受信任。
  
  「你們沒事吧?」魏重天高聲問著,一面指揮手下砍倒那些燃燒的枯樹,一面策馬踏著焦枝往前走。眾人再也走不動,紛紛匍匐在他馬前痛哭失聲,魏重天急道:「桓王大軍來襲,為什麼不傳信我們?!如果不是本將剛好經過這裡,你們早就成了被燒死的冤魂!」
  
  有人痛哭道:「將軍……!桓王是今晨突然來襲,我們都來不及做任何準備!執勤的人沒有一點消息!後來才知道他們早就被桓王收買了!黃將軍他……他被敵軍大將斬下頭顱懸掛在馬前……!」
  
  魏重天聽得怒火中燒,幾乎要把眼眶瞪裂。他翻身下馬,抽出腰上佩刀,厲聲道:「桓賊的人馬在何處?!」他竟是要追上去報仇。
  
  眾人七嘴八舌說不清楚桓王的人馬往哪裡跑了,正在混亂,忽聽當中一個脆生生的女孩子聲音高聲說道:「我知道他們往哪裡跑了!將軍你還在半山腰的時候,他們就看到了你們的蹤影,事先往北邊撤退了!他們人多,將軍還是不要追吧!」
  
  眾人都想不到軍中居然有年輕女子,急忙看過來,卻見一個臉被煙燻黑的小個子少女俏生生立在旁邊,腰上還掛著一隻雪白的兔子。她見魏重天盯著自己看,不由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細白牙,雖然臉上黑漆漆地,卻甚是可愛。
  
  魏重天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臨行前,他心中存了一絲僥倖,只盼她早已離開南崎,這樣自己也不用為難了,人不在南崎,惠王再怎麼霸道,也不敢去冒犯西鏡朝廷。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她真的在碧波山!
  
  狐七認出魏重天,早就親熱地跳上去和他打招呼,大叔長大叔短,很是親密。魏重天沉默良久,終於疲憊地揮了揮手,輕道:「先……組隊回營!……來人!把這個私自混入軍中的女子抓起來!不得讓她逃跑!」
  
  狐七當場愣住,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臉,好像不能理解他到底吩咐了什麼。一直到她的雙手被人縛住,她才突然掙扎起來,叫道:「大叔!?你不認得我了麼?是我啊!狐七!你為什麼要抓我?」
  
  魏重天轉身不去看她,冷道:「本將不認得你!平民私自混入軍中是大罪!帶回營地再行處罰!」
  
  狐七遭此驚變,本來就有點心神不寧,被他這樣一句冷言,說得幾乎要哭出來。她雙手被牢牢縛住,掙脫不開,只是賭氣地咬唇,不讓自己流眼淚。
  
  雖然眾人都覺得天威將軍未免太計較,她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平常戰場上不小心闖入一兩個平民,大家都是睜一眼閉一眼的,何況這次情況特殊,可是誰也不敢忤逆天神一般的魏重天,當下只得把狐七捆個結實,拴在魏重天的馬前,一行殘兵敗將緩緩往山頂營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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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發表於 2016-6-5 00:29:27 |只看該作者
  26.安心上
  
  由於桓王的人馬是突襲碧波山,因此山頂駐紮的營地雖然遍地狼藉,卻沒有被人強奪去。營地裡混亂的情狀自然不必細表,光是滿地的屍首鮮血就讓狐七看得雙腿發軟。受驚的惠王人馬還沒有平靜下來,見到這付慘狀更是傷心欲絕。好在魏重天有條不紊地吩咐眾人收拾營地打理屍體,沒一會亂七八糟的帳篷就被清理掉,屍體被堆在營地後方空地,待夜晚一起焚燒。眾人在滿地碎片和鮮血的地上重新搭建帳篷,先請魏重天進去休息。
  
  狐七自從被帶進帳篷裡之後就垂著頭一言不發,也不看魏重天。他先脫了身上沉重的盔甲,吩咐手下的人小心擦洗鮮血掛在太陽下面曬乾,然後轉頭看她。狐七緊緊咬著嘴唇,被縛的雙手又麻又痛,難受極了,她動不了,只能下意識地扭曲手指。發覺魏重天在看自己,她別過臉,不想和他說話。
  
  「……我,是不得已的。」良久,魏重天才低聲說了這樣一句。
  
  狐七猛然回頭,死死瞪著他,眼睛裡滿是水花,馬上就要掉出來。她沉沉說道:「我不是故意混進來的!我不是奸細!大叔,我以為你會講理!」
  
  魏重天閉上眼,疲憊地靠在間陋的櫃子上。半晌,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是不得已的,狐七,抱歉。」
  
  「什麼是不得已!」狐七吼了起來,眼淚飛快落下,她用力扭著手指:「你不會問清楚麼?為什麼要捆住我?我犯了什麼錯麼?為什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抓我?你不是說不認識我嗎?!這會沒人了你又來和我套近乎幹什麼?!」
  
  魏重天被她指責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一會才輕道:「狐七,我沒有任何想傷害你的意思……」
  
  「那為什麼不放了我?幹嘛要捆我?我犯了什麼錯要被捆住?!」狐七打斷他的話,問得直接,對他繞開話題的道歉根本不感興趣。
  
  「我不能放你走。」魏重天低聲說著,「這是惠王的吩咐。狐七,我是做臣子的,王上的命令比我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你該明白,我無法忤逆!只有委曲你了!」
  
  狐七驚疑地瞪著他,這關惠王什麼事?她從來也沒見過惠王,怎麼突然來抓她?
  
  魏重天還在說:「你對我有恩情,我從來也沒忘過。但忠義之間,我無法兩全!你還小,或許不懂得這些……不過,我會盡我的能力幫助你!你生我的氣也好,恨我也好,都沒有關係。我只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害你,一點都沒有。」
  
  狐七咬住嘴唇,頓了一會,忽然說道:「我……明白的。」她眨了眨眼睛,眼淚很快打濕了臉頰。她看上去有些疲倦,輕聲道:「大叔,我都明白了。你不需要和我道歉,道歉也只是讓你自己心安罷了。你說了那樣多的無奈,只是為你自己開脫,讓自己覺得自己沒有錯……你們……你們總說我小,什麼也不懂……可是……這次我總沒有說錯吧?」
  
  她的話簡直和雷電一樣,把他心底最隱晦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事實一下子暴露出來,那一瞬間,他簡直驚惶失措,只能怔怔看著她,找不到任何語言。
  
  狐七又道:「我對大叔你也沒什麼恩情……不值得你一直掛在嘴上。你若當真感激,我現在便不會在這裡……所以……求求你,別說了。」
  
  她哭得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眼淚卻好像沒有止境一樣。看穿一個人的內心想法,或許是一種成長,然而她卻見到了自己不願意見到的醜惡,那叫做自私。可怕的,正大光明的,披著美麗外衣的自私。
  
  魏重天被她哭得心煩意亂,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待下去。他揮了揮手,有些慌亂的說道:「……無論你怎麼說,我也是不願傷害你的。抱歉……我不得已。——來人!」他忽然放高聲音,把守候在門外的手下叫進來,「這女子是奸細,隔日我要將她押入皇城!你們好生看守,不得讓她出帳一步!」
  
  說完他本想走,最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狐七,她垂著頭,大顆大顆的淚珠使勁往下掉。他又道:「替她鬆綁,換成生鐵手腳銬。這是要犯,不得怠慢,好生伺候著。」
  
  手下連聲答應,早就取來生鐵的銬子,拖著長長的鐵鏈,沉重無比,一端鎖在帳篷裡的支撐柱子上,她只能在帳篷裡走動,無法靠近門口。眾人原想要用鐵銬銬住的要犯必然厲害無比,誰知狐七被銬住之後動也不動,縮在角落裡垂著腦袋。士兵中也有成家做了父親的,見她這般可憐的模樣,也忍不住心疼,可是逗她說話她也不說,給她送吃的她也不吃,實在教人無奈。
  
  碧波山營地駐守的將領姓黃,就是被砍了腦袋掛在敵方大將馬前的那人。惠王的人馬群龍失首,亂成一團,所以才會被對方趁虛而入,加上軍中有人早已被桓王收買,陣前倒戈。這次若不是魏重天剛好帶了五百手下經過這裡,只怕碧波山的兩千人馬要被滅個精光。
  
  魏重天重整軍隊,分了二十人的兩個小隊上下山偵查敵方情況,一面派信使送急報回皇城,另一方面重挖戰壕,在各個關卡設下大小機關無數。據說桓王那裡派來的人約有三千餘人,聽聞魏重天來了之後紛紛撤退。碧波山素來有天然迷宮之稱,一時半會也找不出他們到底匿身何處,而且對方一定帶著熟悉附近地形的老人,所以才能出其不意地進攻撤退。想到這一層,魏重天又派人下山去附近村子重金請來識路的人,連著兩夜讓他們畫一份詳細的碧波山地圖。
  
  又過了兩天,沒有任何情況發生,在魏重天以為桓王的人馬已經回去的時候,半山腰傳來急報,偵查情況的二十人小隊遭到突襲,死傷大半。待他派人再去追的時候,對方卻又消失了。如此這般突襲了幾次,讓駐守在碧波山的惠王軍隊上下人人暴怒,只恨不得把他們剝皮拆骨煮熟了來吃。魏重天細細分析了對方出沒的時間,地段,對照地圖,才發覺半山腰那裡有一塊凹進去的空地,四周為茂密樹林,加上地勢險要,通常巡邏之人偷懶一點便不會過去了,桓王的人馬,十有八九是留在那裡伺機行動。
  
  當夜他正打算整合軍隊前去剿滅時,忽地收到惠王御筆信。信上說送來一千人馬助他剿滅桓賊,這時早有人報山下行來大隊人馬不知是敵是友。魏重天急忙起身去迎,心下也忍不住疑惑,惠王信上竟然對狐七一事隻字不提,這實在與他平時的性格不符。
  
  這一千人馬是讓當朝祥瑞將軍殷武安之子殷惠帶來的。殷武安是一員老將,立下戰功無數,魏重天向來與他交好,待殷惠也如同兄弟一般。兩人相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殷惠聽說馬上要去討伐桓王人馬,興奮無比,自動請命為大前鋒。兩人正在商討剿滅事宜,忽聽帳外有人說道:「將軍!大事不好!」
  
  魏重天急忙喚進,一見來人是專門看押狐七的,心中不由一驚,急道:「怎麼?!莫非讓她跑了?」
  
  那人說道:「不是。其實……她已經病了兩天,高燒始終不退,軍中醫者開了許多藥也不見效……都說如果再燒下去人不是死了就是成白癡……」
  
  魏重天大驚,再也顧不得和一頭霧水的殷惠解釋,立即往狐七的帳篷趕去。一揭開簾子,就見狐七床邊地上潑了許多藥水,一個小兵正在收拾瓷碗的碎片,另一邊兩個士兵正按住狐七的手腳,軍醫端著瓷碗硬往她嘴裡灌藥。狐七雖然高燒不退,到底是習武的,一頓死命掙扎,那幾個人哪裡制得住她,軍醫被她一推,光噹一聲瓷碗又砸碎了。狐七早已燒得神志不清,臉色如血,雙眼緊閉,嘴裡卻一個勁地叫著不許碰她。
  
  一旁的老軍醫只是急得歎氣:「你這丫頭!生病了不喝藥就是找死!誰要害你?!這是治病的藥!」他一面轉頭吩咐那些士兵再去熬藥,忽見魏重天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眾人都嚇了一跳,急忙跪下行禮。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之前沒人告訴我?!」魏重天飛快走到狐七面前,不顧她的掙扎,一手蓋上她滾燙的額頭,臉色更加難看,「燒成這樣!你們怎麼連一個生病的孩子都照顧不好?!」
  
  眾人都不敢說話,老軍醫顫巍巍地說道:「將軍……您也看到了……這姑娘力氣好大,兩個人都制不住她……只要一靠近她就發瘋。我們又不敢用強的,只怕傷到她。從昨天到現在,她都砸爛十幾碗藥啦!」
  
  說話時,狐七還在使勁推魏重天,在他手上臉上用力抓撓。魏重天用力按住她,吼道:「藥呢?!給我拿來!」
  
  下面的人早就嚇得連滾帶爬奔出去熬藥了,殷惠站在一邊莫名其妙,見魏重天臉色難看,他也不敢問,只好訕訕地看著。忽然,他的袖子被人輕輕一拉,殷惠一回頭,卻見自己一個親兵湊上來輕聲道:「公子,有人在門外求見。」
  
  「找我?」殷惠有些疑惑,那親兵又輕道:「是……王上派著隨您過來的那人。」
  
  「哦!」他恍然大悟,急忙揭開簾子出去。此時一輪明月當空,夜風習習,寒冷徹骨,殷惠一眼就看到帳前站著一人。那人身量不高,卻從頭到腳都蓋著黑色斗篷,連根手指頭都沒露出來。夜色深沉,這人看上去就好像融進黑暗中一般,甚是神秘。
  
  這人是惠王親自要求他帶著來碧波山的,是什麼來歷背景他完全不清楚,他不敢得罪,一路上都是恭恭敬敬地。當下他上前行禮,低聲問道:「您找我有何事?」
  
  那人卻不動,身後忽然閃出一個矮個子的紅衣小丫頭,面容娟秀。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面上表情卻甚是老練,一開口就脆生生地說道:「姑娘說,請殷小公子和天威將軍放心去剿滅桓賊,那小姑娘交給她就好。」
  
  殷惠為難道:「這……我不敢擅自決定,要讓將軍來定奪……聽說那女孩子是要犯,只怕……不太方便。」
  
  那黑衣人忽然動了一下,殷惠只覺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突然開出兩朵雪白的花。那人露出了一雙手,映著漆黑的衣服,白的簡直不真實。手指纖細修長,手腕輕輕轉動,好像是在跳舞,優美無比。殷惠怔怔看著那雙手慢慢地舞動,手指或曲張或伸展,每一個動作都如詩如畫。他甚至在那小丫頭開口說話的時候才想到原來這是手語,這人竟然是啞巴!
  
  「姑娘說,天威將軍一定會答應的,因為姑娘就是為了那要犯而來。天威將軍的任務已經完成,以後就交給姑娘了。」
  
  「哦……哦……姑娘……」殷惠結結巴巴地說著,忽然反應過來面前這人原來是女的。他退了一步,說道:「不如姑娘進去和天威將軍說,我……自然會相助。」
  
  那姑娘卻搖了搖頭,身邊的小丫頭立即說道:「姑娘不想見天威將軍,他身上帶煞,會讓姑娘不舒服。只有請殷小公子相助了!」
  
  殷惠也不是第一次聽人說魏重天命中帶煞了,之前他都當作怪力亂神的笑談,這次卻不知怎麼的,有點相信。是因為這個「姑娘」如此神秘?還是因為她是惠王直接派來的?他只好點了點頭,逕自進去。
  
  魏重天還在對手下發脾氣,一面用浸濕的帕子替狐七擦額頭上的汗。殷惠走過去輕道:「將軍,王上派了人過來,說這小姑娘的事情交給他們。咱們就別管了吧……眼下桓賊的事情最重要。」
  
  魏重天一失手,差點把手裡的帕子丟在地上。人已經來了麼?好快!他真的要親手把這個如同花蕾一般的小姑娘送進虎穴了麼?他沒說話,只是定定看著狐七血紅的臉,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殷惠見他半天沒反應,不由輕道:「將軍……?怎麼樣?」
  
  魏重天低低「哦」了一聲,放下帕子,慢慢起身,點頭道:「那咱們走吧,事情交給王上的人就好。」說完他直直往門外走去,殷惠跟上,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小姑娘……到底犯了什麼罪?竟然連將軍您都出動了……王上還特地派人來接……這……」
  
  魏重天緩緩搖頭,他什麼也不想說。揭開簾子,遠遠看到那個黑色的身影,他心頭一動,竟然是她?!難怪!連安心都出來,難道狐七當真這樣厲害麼?安心是惠王手下最厲害的蠱師,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人能與她匹敵,加上她又是個女子,惠王對她更是非同一般的寵愛。宮中招攬蠱師,她極少親自插手,平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這事她親自出馬,一定不簡單。
  
  魏重天明白事情肯定不會如他想的那樣簡單,狐七絕對不是那麼厲害的人,不值得安心親自出手。那麼,他們到底為了誰?他想不通,這些事情向來不是他擅長的,只能轉身離開,去帳篷裡商討接下來討伐桓賊的事宜。
  
  安心在外面站了許久,動也不動,任由冰涼的夜風拂動自己漆黑的衣角。身邊的小丫頭終於忍不住說道:「姑娘……進去麼?」
  
  她點了點頭,無聲無息地走進狐七的帳篷裡。狐七早已燒得神志不清,在床上翻來覆去,滿嘴胡話。安心靜靜走到她身邊,斗篷動了一下,她的手從裡面伸出來,似乎是想摸一摸狐七的臉。旁邊的小丫頭忽然急道:「姑娘小心!」話音剛落,就見狐七的手揮起,毫不客氣地朝安心手背上抓了過來。
  
  安心手腕一轉,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在她脈門上一搭,上下摩挲一番。她的手指是那樣冰冷,狐七即使在半昏迷中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安心揉著她的脈門,狐七漸漸安靜下來,停止了翻來覆去。
  
  安心放開她,從袖子裡取出一隻小竹筒,正要打開,忽聽狐七低低說了一句什麼,身邊的小丫頭輕道:「姑娘……她哭了。」
  
  安心頓了一下,把竹筒收回去,抬手慢慢摸索著狐七的臉。手指觸到她長長的睫毛,然後便是濕潤的眼淚。安心在她臉上輕輕撫了很久,就聽狐七喃喃念著老闆,鬼八的名字,沒一會就鼻息漸沉,終於睡著了。
  
  小丫頭輕輕說道:「姑娘,她睡著了。現在帶走麼?」
  
  安心沒動,手指忽地一轉,不知五指間何時多了一朵雪白的小花。她把花放在狐七鼻前,狐七睡得更香了,面上的高燒紅暈也退了許多。安心收回花朵,正要轉身,狐七忽然抓住她的袖子,整個人湊上來,一把抱住她的胳膊,迷糊地喃喃地說道:「老闆……別走……」
  
  安心被她纏住,斗篷差點扯下來。旁邊的小丫頭嚇了一跳,急忙要推狐七,安心卻搖手阻止。她摸了摸狐七的腦袋,正要取下遮住頭臉的斗篷,忽然停住,警覺地抬頭,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響。
  
  「姑娘?」小丫頭不明所以地看著她,誰知她忽然站起來,往門口那裡走去。小丫頭趕緊跟上,叫道:「姑娘?怎麼了?不把她帶走麼?」
  
  話音剛落,同一個瞬間,帳篷的簾子嘩啦一下被揭開,小丫頭只看到一團紅雲飛快地衝進來,猛然停在安心面前,竟然是一個火紅衣裙漆黑長髮的妖嬈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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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發表於 2016-6-5 00:29:39 |只看該作者
  27.黃泉花
  
  花九千其實也沒有想到會在狐七的帳篷裡遇到人。她一路追著狐七的腳步趕來,在碧波山腳下聽人說狐七一早單獨上山了,而碧波山又是天然迷宮,加上最近桓王突襲,情勢很不好。
  
  她原盼著在山裡找到迷路的狐七,讓她不要再去西鏡,誰知魏重天又在這個時候領兵上山,她為避免麻煩,便暫時按兵不動。後來在山裡尋了數日未果,遇到一個樵夫,才知道狐七被魏重天抓走了。她又驚又怒,想不到魏重天竟會選擇為難一個孩子,於是立即追到山頂營地,本打算強行搶奪,但見營地裡戎裝戒備十分森嚴,只得暫時忍耐。
  
  好容易魏重天離開營地領兵前往半山腰討伐桓王的人馬,她立即闖入帳篷,誰想裡面竟然有人。當下花九千倒退數步,袖子一展,立即放出迷藥,只想速戰速決,再也顧不得什麼蠱術不可對普通人使用的禁忌了。
  
  那小姑娘高叫一聲:「姑娘小心!」
  
  話音剛落,卻見花九千袖子裡噴出的淺藍色煙霧飛快將安心罩住,那小姑娘臉色登時煞白,哆嗦著嘴唇,一根手指指著花九千,似乎還想叫嚷什麼。
  
  花九千冷道:「給老娘閉嘴!死丫頭!」
  
  她身形一晃,早已繞到床邊,一手伸出眼看就要把狐七整個人提起來。誰知那小丫頭居然不怕死地又叫了起來:「快來人吶!有賊人來強奪要犯了!」
  
  花九千大怒,忽聽窗外傳來「卒」地一聲,寒光乍閃,一根纖細的銀針透窗而入,直刺向那小丫頭。是貓三!花九千心中一寬,指尖觸到狐七的領口,正要將她一提而起,誰知身後風聲忽動,她立即回頭,卻見方才被自己迷藥放倒的黑衣人微微一動,那根銀針被她輕輕巧巧夾在指間。
  
  花九千心中一動,雙手在床沿一撐,右足就勢踢出,足尖直點那人胸口要穴。安心手腕微轉,五指擦過她腳底,一把握住她的足踝。花九千腰身用力一扭,左足跟上,在她面門之上虛晃一招。這一下可說是突然之極,若是尋常人想必也避不開。安心卻如同熟門熟路一般,飛快甩開她的腳踝,微微轉一個圈,右足跟著踢上,正中花九千的腳心。
  
  那一瞬間,兩個人都僵在那裡。花九千彷彿見到什麼妖魔鬼怪一般,死死瞪著安心隱藏在斗篷後面的臉。半晌,她忽然低聲道:「這一招同心式……你居然還沒忘……小八……」
  
  原來,花九千見她捻銀針的動作眼熟,下意識就使出了這一招同心式。這是當年她和八姑娘拜在大師父門下學藝的時候,兩人一起想出的招數。要說攻擊力幾乎沒有,只是動作迅速瀟灑很是漂亮,當年兩個小丫頭是覺得好玩才天天練習,最後練到配合得天衣無縫。此刻兩人的雙足抵在一起,足心相貼,所以取名同心式。
  
  這樣的場景,讓花九千恍然以為回到了少女時期。她眼怔怔看著安心,目光中又是驚訝又是駭然,還夾雜了一點喜悅,一點防備。等了半日,卻不見安心說話,花九千忽然放下左足,一手抓向安心的面門,說道:「好好的遮什麼臉!讓我看看你!」
  
  安心卻迅速後退,讓過她的手。花九千急道:「小八!你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也是為惠王做事的人?!你要來抓狐七?!你難道不知道她是……!」
  
  話未說完,卻見安心緩緩解開斗篷。花九千駭然抽了一口氣,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看著她緊閉的雙眸。她只覺不真實,好像眼前這個蒼白清秀的女子不是真人,與她記憶裡的八姑娘簡直是天壤之別。小八的臉上應該是永遠掛著溫柔笑容的,總是笑吟吟地看著胡鬧的自己,等大師父責罰的時候就會和她一起請罪,兩個人一起餓肚子,在冷風裡面互相說笑話,兩個人一起笑得前俯後仰,把飢餓的感覺遠遠拋到腦後。
  
  即使後來她們鬧翻了,小八也從來不曾擁有過這種冰冷的神情。她現在看上去簡直像是木頭雕刻出來的人偶,沒有一點表情,眉頭和嘴角一點波動都無。
  
  花九千突然如同被針紮了一般,幾乎要跳起來,猛然用手指向安心,駭然地,低聲地說道:「你……你的眼睛和嘴巴……難道……是大師父……?」
  
  安心沒有說話,她身邊的小丫頭忽然面露猙獰之色,厲聲道:「姑娘!你在發什麼呆?!難道由著這個叛徒誣蔑你的師尊麼?!」
  
  安心緩緩點了點頭,雙手忽然抬起,寬大的袖子遮住面容,手指翹起,拈了一個古怪的式。花九千乍見她搭這個式,面上神情登時變得凝重。她後退一步,十指跟著交纏在一起,也拈了一個古怪的式。她死死看著遮住面容的安心,沉聲道:「你果然……成了惠王的走狗!要抓狐七也是你的意思吧?!」
  
  安心手指一彈,半空中陡然發出古怪的聲響,依稀像是有人在亂彈琵琶。花九千臉色巨變,似乎是被那種聲音激得心神震盪。她撫住心口,袖子一甩,重新穩住身體。她緊緊盯著安心,輕聲道:「你是想在這個時候和我分出勝負?……也罷,七年前,你我沒得到的結果,今日來解決也不錯!」
  
  安心緩緩放下袖子,她面上的神情也開始凝重。須知真正的蠱師相鬥根本沒有什麼打鬥,都是互相放出蠱蟲,誰厲害立時可分出高下,在這裡,打鬥根本派不上用場,純粹是技術的比拚。
  
  這兩人明明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卻分明能讓人感到劍拔弩張的氣勢。漸漸地,安心蒼白的臉上出了細細一層汗,她咬了咬唇,露出一點孩子氣的樣子。她身邊的小丫頭一臉擔心地看著她,生怕她落敗。花九千目中漸漸露出奇異的色彩,乍一看竟彷彿五彩斑斕,煙波浩渺。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紅唇微微撅起,好像是隨便吐氣,安心的臉色卻突然慘白,身邊的小丫頭失聲叫起來!
  
  「老闆!」窗外同時響起貓三的叫嚷聲,跟著窗戶被人一腳踹開,貓三在外面叫道:「要我幫忙麼?」
  
  花九千面色微微一綠,急道:「不要進來!給老娘滾!」
  
  貓三急忙要關窗戶,然而還是遲了。安心忽然雙手一揚,貓三隻來的及看到一股綠色的東西往自己臉上砸來,鼻前猛然一香。他心知不好,自己絕對不是這女子的對手,當下狠命往後仰,幾乎往後翻了幾十個跟頭,然而停下來之後還是一陣頭昏眼花,手腳隱約有點無力。花九千曾在他身體裡面種下天天笑的蠱,普通的蠱師只要想對他下惡意的蠱,天天笑都會反彈回去,施術者反倒中了天天笑,使勁的笑,若沒解藥便一直笑到死。他仗著身體裡的奇異蠱蟲,對其他蠱師從來都不在乎,誰知這次卻吃了癟。那女子的蠱好像與其他人的都不同。他猛喘幾口氣,用力搖頭,試圖把腦子裡面眩暈的感覺甩走,然而沒用。
  
  貓三摀住口鼻,瞇著眼睛往屋子裡面看,想看看這人到底長什麼樣。誰知卻看到一個年輕女子,與老闆差不多大,臉色卻極蒼白,雙眼緊緊閉著,面容清秀有餘艷麗不足,說白了就是平淡,看一眼便會忘記的類型。但她身材瘦弱,氣質獨特,倒讓人有一種單薄如紙的柔弱味道。雖然貓三很明白人不可貌相,越是厲害的蠱師反而越是不起眼,還是忍不住小小吃驚了一下。原來她竟然這樣年輕!而且似乎和老闆有什麼淵源?
  
  花九千見安心攻擊貓三,不由大急,一個箭步上前便要阻止。安心反手就是一掌,好像她身後也有眼睛似的。花九千注意力都在貓三身上,待反應過來,她的掌風早已劈到。「砰」地一下,花九千摀住自己的小腹,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安心知道她的要害在這裡!她真的要殺自己?
  
  她心中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絞了一下,好容易疼痛過去要緩一口氣,跟著又是一下。七年前八姑娘溫柔的笑臉還在眼前,最後一次手牽手去後山的林子裡散步,她低聲說起自己的家事,自己無言的安慰。然而,所有的事情突然都變了,天翻地覆。為了什麼呢?
  
  花九千急退,從袖子裡撒下一包迷香,轉身就要逃。煙霧中,安心好像也退了一步,雙手捏成了拳頭,緊緊地。那個小丫頭忽然尖聲叫道:「姑娘!不能讓她逃!她是叛徒!」
  
  花九千連憤怒都想不到了。她駭然地回瞪那小丫頭,她正極憤恨地反瞪著自己。她原以為這只是八姑娘身邊隨便服侍的丫鬟,但……她看起來似乎什麼都知道!
  
  她是誰?她是誰?花九千在極度的痛楚和茫然中拚命想著,大腿內側忽然一熱,有什麼東西汩汩滑下,她臉色越發蒼白。看起來那一掌是觸動了一直被封印的傷口,她的裙子很快被染濕。
  
  安心垂著腦袋,站在那裡似乎不想動,小丫頭氣極敗壞地吼了起來:「你到底動不動?!不明白我的話麼?!殺了她!」
  
  話音一落,安心身形便是急動,花九千勉強避開她的掌風,心中卻突然一寬。她沒用蠱術了!如果單比拳腳,她目前還不會輸。她單手格開安心的胳膊,五指變爪,狠狠朝她臉上抓去,勢必要把她逼開。
  
  安心竟然不動!花九千也愣住了,眼看著自己的五指抓過她蒼白的左頰,她臉上登時多了四道血痕,鮮血一下子就湧了上來。花九千怔怔看著安心沒有表情的臉,下一個瞬間,她忽然咬了咬唇。這是八姑娘以前的習慣性動作,雖然她平時很穩重溫和,但也有孩子氣的時候,每次咬嘴唇自己就會笑她,說她一世大人,難得小人。
  
  當下她愣在那裡,有點茫然。一直到鼻子前面嗅到一股似甜非甜,似嗆非嗆的香味時,她的心才猛然一落,從夢境回到現實。
  
  安心手指間多了一朵金色的花,從花瓣到花蕊都是純粹的金色,乍一看就像用黃金打造出來的一般。但它卻是柔軟的,金色單薄的花瓣隨著夜風緩緩拂動,一股股香甜的微嗆的味道就是從它的花瓣中散發出來的。她在緩緩轉動這朵花,由於花瓣上有細細的黑色紋路,她越轉越快,便漸漸形成一付古怪的圖案,好像人的眼睛,眼睛還在一眨一眨,似悲似喜。
  
  花九千的神情一下子變得非常古怪。她是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這朵花,但對它卻一點都不陌生。對一個蠱師來說,能成功煉一朵黃泉花出來,需要多少精力多少材料,是常人無法想像的。
  
  是的,它不是真正的花,而是煉出來的蠱。在南崎,它的恐怖程度不亞於碧空劍訣在江湖上的地位。之所以叫做黃泉花,是因為見到它的人必死無疑,送人進黃泉的花。
  
  安心小指微微一翹,黃泉花輕輕巧巧彈跳起來,在空中打個圈,再緩緩落下來。花九千急急用手摀住口鼻,然而還是遲了一步。花蕊裡灑落無數金色細微的花粉,全部落在她左手上。她居然驚呼了一聲,好像見了鬼一樣跳起來,連翻數個跟頭,一直退到窗邊。
  
  左手突然變得麻木,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左手從此報廢,從沾上花粉的那一瞬開始,慢慢開始腐爛。然後會蔓延上來,一直爛到心臟,人會痛苦無比地死去。
  
  「你……終於煉成了麼……?你的眼睛……和聲音……你……」如果這時蘇尋秀看到花九千,一定會得意大笑。因為不可一世的花魔女終於也知道什麼叫恐懼了,她發抖的模樣會讓他笑翻過去。
  
  安心手腕一翻,黃泉花忽然消失,一道寒光從她的袖子裡射出。花九千心神大亂,根本躲不過去,硬生生接下這一匕首,肋間被深深刺穿。她悶哼一聲,反手劈爛窗戶,正要一躍而出,安心卻追了上來,一掌狠狠擊中她背心。
  
  花九千再也撐不住,「哇」地一聲噴出鮮血。她神色渙然,下意識往外看了一眼,卻不意對上蘇尋秀震驚的雙眸。相信她的表情一定不會比他好到那裡去,兩人都是一付見鬼的呆樣。他半蹲在窗口,似乎是想偷偷往裡面看的,結果花九千突然劈爛窗戶,然後就噴血,他袖子上被染紅一大片,是她剛才吐出來的血。
  
  他呆呆看著袖子上的血,這時他的表情才叫見鬼,就好像突然看到肥豬飛天,或者貓三的鼻孔裡突然開出一朵花似的,完全不能理解。
  
  「快走!」花九千先回神,不顧一切抓住他的頭髮,使勁往外推。蘇尋秀頭皮一陣劇痛,終於回神大叫:「別!快!鬆手鬆手!痛死小爺了!」
  
  花九千恨不得大腳踹上他的臉,把這人踹到天邊去,省得自己在快昏過去的時候還要操心他。她鬆開頭髮,改推他的臉:「快給我滾!滾遠一點!」
  
  話還沒說完,安心又是一掌劈上來,花九千反腳架住,就聽蘇尋秀在外面大叫:「乖乖!這女人是誰?!閉著眼睛還能打人!」
  
  花九千又怒又想笑,一時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安心袖子一揮,對準了蘇尋秀的臉,她急忙抓住他的頭髮,一把按下去,一股綠色煙霧從他頭頂噴出,散在夜風中。蘇尋秀叫得和殺豬似的,花九千低聲道:「不許叫!快走!別回頭!」說完聚集最後一口真氣,提起他的後領子,一把就要拋出去。
  
  誰知他卻中途出招,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拽。花九千隻覺整個人和騰雲駕霧一般,一下子從窗戶裡飛出去,被他用力扛在肩膀上。她吃驚極了,好像想不到他會突然這樣做。蘇尋秀笑道:「要走一起走!你扯我兩次頭髮,這筆帳咱們可要好好算算!」
  
  要說這時候不感動,是不可能的。花九千抿緊嘴唇,竟然說不出話來。她抓緊他後背的衣服,好半天才輕道:「你……小心!她非常厲害……」
  
  「怕什麼?小爺又不和她斗蠱!」蘇尋秀瞪圓了眼睛,見安心攀上窗戶要追出來,他反手一拋,只聽「卒卒」數聲,安心急忙跳回去,就見幾柄極細的暗器小刀整齊一排釘在窗稜上,上面藍幽幽地,似乎是塗了毒藥。
  
  「小心!蠱師是不怕毒的!」花九千出言提醒,卻換來他的不耐煩:「給小爺閉嘴!消停些不行麼?」
  
  安心果然壓根不在意,右足在窗稜上一點,整個人縱身而起,如同一隻展翅而起的仙鶴,袖子一卷,眼看是又要放蠱了。蘇尋秀忽然惡意地嘿嘿笑起來,學著她袖子一卷,原先釘在窗稜上的小刀竟然又飛了起來!安心雖然也會武功,但到底拳腳功夫遠遠不及蘇尋秀純熟精煉,動作也不如他快,這一下沒能躲開,只聽「刺啦」幾聲,她的外袍竟然被那些飛舞的小暗器扯個粉碎!
  
  安心陡然變色,猛地落地,抬手本能地摀住胸口。她眼盲,雖然能通過氣知道各人的方位,但卻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失態到什麼地步,當下動也不敢動,蒼白的臉上終於也泛起一點紅暈,不知是羞還是怒。
  
  蘇尋秀得意地吹一個口哨,大笑道:「好風景啊好風景!想不到竹竿似的女蠱師也很有料!這下大飽眼福,多謝多謝招待!」
  
  他扛著花九千,和躲在暗處的貓三飛快離去。安心聽腳步聲遠去,料得是追不上了,這才放下手,緩緩在身上摸著。原來她只是外衣被扯碎幾塊,根本不像他說的那樣誇張。她也不知是發怒還是好笑,一時竟愣在那裡。
  
  小丫頭走出來,半晌才說道:「讓她跑了……不過也沒辦法,她有幫手。姑娘,還是快點帶人離開吧!別磨蹭了。只要有這丫頭在手上,不怕她不來!」
  
  安心彷彿沒聽見她的話一般,只是微微抬首,閉著眼睛緩緩把左手放在面前,握了握。那小丫頭好像能看穿她的心思,笑道:「她中了黃泉花的蠱啦!左手立即報廢!姑娘做得真好!師尊一定會誇獎你……」
  
  安心放下手,一陣風猛然吹過,身後小丫頭說的話,好像也被風聲吞沒了。也好,這樣,她就不會聽到淚水落在衣服上的聲音。風最好再吹大一點,猛一點,快點把她滿面縱橫的淚水吹乾。然後,她就會告訴自己,她一點都不難過,一點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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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發表於 2016-6-5 00:29:54 |只看該作者
  28.大歡喜
  
  那一段時間一直陰雨,天氣陰沉沉地,讓她原本就陰鬱的心情更加糟糕。最後一天終於變晴朗,然而所有的一切卻是從那天開始的。
  
  八姑娘藕色的裙裾擦刮著路上的積雪,被染濕成一塊一塊的。她已經很久都沒來找自己了,今日天晴,她終於來了,臉上沒有平時的笑容。一進門,她熟門熟路地坐到自己床邊。她眼睛有點紅,好像剛剛哭過。
  
  「我要煉黃泉花,已經決定了,就是來告訴你一聲。」
  
  八姑娘的聲音淡淡地,她向來都是這樣淡然的語氣,但裡面卻含著不容扭轉的固執,讓人不敢輕視。她沒說話,只是艱難地起身,給她倒了一杯桌上殘冷的茶水。
  
  八姑娘接過杯子,剛剛喝一口,眼淚就流了出來。她閉上眼睛,任由眼淚流滿臉頰,落在杯子裡面玲瓏清脆。半晌,她忽然緊緊握住她冰冷的手,緊緊緊緊地,還在微微顫抖。然後她又道:「小九,你看,我們都沒什麼後退的路了。以後該怎麼辦?我們……還何必……都沒意義了。」
  
  她還是沒說話,不是不想說,是說不出來,小腹裡一陣陣的劇痛還在,侵蝕她的身體,讓她幾欲瘋狂。
  
  八姑娘似乎也不想聽她說什麼,她用力擦去眼淚,飛快起身,堅決地說道:「我就想告訴你,我從來也沒真正討厭過你……還有,以後我要走自己的路,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反正我也已經失去一切了……你我日後如有敵對之日,不要怪我心狠手辣!當然,你也一樣!告辭……你,保重!」
  
  可是她沒等到八姑娘走,自己卻先離開了。三大夫的屍體還掛在大門那裡暴曬,被雪水浸泡的早已腫大不成人形。她這樣一個膽小鬼,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只是午夜夢迴,會見到三大夫花白的鬍鬚頭髮,他滿面皺紋的慈愛笑容,還在殷殷地對她說什麼。她什麼都聽不見,醒來時就是滿身冷汗。
  
  他曾說她沒心沒肺,既不曉得什麼叫難過,也不明白什麼叫做幸福。他再也不知道,她最先瞭解的強烈感情,它竟然叫做痛苦。他也沒有說過,痛苦原來讓人生不如死,她很久很久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肚子裡那個與她無緣的孩子難過,還是為了三大夫的慘死而茫然。
  
  她還沒來的及體會幸福是什麼。
  
  這一生,就要這樣過了嗎?
  
  花九千驟然醒來,清晨的涼風正從微敞的窗口傾瀉而入。早春的花瓣被風帶進屋子,窗前一地落紅。她忽然覺得極度的茫然,不曉得身在何處,是夢非夢?
  
  左手忽然又開始刺痛,她一驚,低頭看去,就見左手上緊緊纏著白布,一直纏到小臂上。回憶如同流水一般湧進腦海,她微微揭起白布,就見左手的皮膚變成了黑色的,摸上去沒有一點感覺。她知道的,被黃泉花粉沾上的一切生命都不可能再存活,只是想不到,這樣快。她原以為自己還能活三年。
  
  花九千心裡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但絕不是悲傷,或許是疑惑,更或者是感慨。有一句話,她始終沒機會告訴八姑娘,她原以為她知道的。她微微撐起身體,想坐起來,然而肋間一陣悶悶的疼痛,被八姑娘刺傷的地方還沒痊癒,胸口也有點窒悶,應該是她那一掌打成的內傷。
  
  她在床上長歎一聲,太狼狽了,七年之前的交手沒分勝負,七年之後她卻慘敗。八姑娘會不會在後面偷偷笑她?哦,不管了,她要笑就笑吧,最好把大牙笑掉。反正從以前開始,她在八姑娘面前也沒啥面子可言。
  
  門忽然開了,花九千怔怔望過去,卻見貓三苦著臉,光著上身慢騰騰「走」進來。不,其實他是用膝蓋在走,每走一步就說一句「老闆我對不起你」。花九千眼睛瞪得老圓,終於忍不住噴笑出來,指著他的上身,笑得直哎喲,觸動傷口疼得她咬牙切齒,但又忍不住想笑。
  
  原來貓三身上用紅色的顏料寫滿了「都是我的錯,我死不足惜」,「請老闆責罰」之類的廢話,看上去紅通通一片,甚是嚇人。更誇張的是,他臉上也寫了這些話。見花九千笑得幾乎岔氣,貓三苦著臉說道:「老闆,都是貓三的錯,讓你受這麼重的傷。你要打要罵,小的絕對不敢反抗……」
  
  他說著就蹭上去,跪在床邊做懺悔狀,可深沉了。花九千用手指彈了彈他的額頭,笑道:「說什麼廢話呢?誰教你這樣做的?好噁心!」
  
  貓三神情扭曲,雖然不甘,但還是悔道:「是……蘇尋秀說的……老闆,其實就算他不說,我也會長跪不起。若不是我讓你分神了,那女子絕對不是你的對手!」
  
  花九千笑罵:「就知道是秀秀的鬼主意!他從來也沒做過好事!」說著她推了一把貓三,「給老娘站起來!我可不待見你這模樣!是男人就給我爭氣點,老娘又沒死!」
  
  貓三見她要坐起來,急忙上去攙扶,一面輕聲道:「老闆,你的左手……」
  
  花九千點了點頭:「嗯,沒任何感覺了。不過不要緊,我自有辦法讓它暫時停止腐蝕身體。唉,說什麼她不是我對手呢!就算你不出來,到後來,我還是要落下風的。七年不見,她成長了太多,超乎我的意料……現在這樣,也是情理之中。」
  
  「老闆!」貓三急急說著,似乎是想安慰她,花九千卻擺了擺手,說道:「不要再說廢話了。我問你,我睡了多久?什麼時候回書局的?」
  
  貓三撓著腦袋,道:「已經回來……快半個月了。老闆你一直昏睡不醒,蘇尋秀說你是受了內傷,身體在自我調整,什麼時候調整好了就會醒過來……我每天都更換鎏金鼎裡面的織輝草香,老闆現在覺得好些了麼?」
  
  花九千用手輕輕按了一下小腹,已經不痛了。忽然發覺自己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她不由奇道:「誰幫我換衣服?誰允許的?」
  
  貓三漲紅了臉,急道:「不!是我從外面請來了老婆婆!開始幾天你……一直流血,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去請了穩婆回來……這些天多虧她照顧你。」
  
  花九千沒說話,只是用手輕輕撫摸小腹,心裡有些酸楚。七年了,傷口一直也無法痊癒,二夫人也說過,她總有一天會死在這個傷口上,所以根本不需要對她做什麼處罰,這是萬峰會對將死之人的仁慈。
  
  其實,當時最疼的不是肚子裡的傷口,而是八姑娘的那一掌。她毫不猶豫攻擊自己的命門,這讓她又震驚又傷心。同門十幾年,她們雖然在最後一年相爭,但其實誰也沒當真,還是賭氣的成分居多。她用術強行把腹中胎兒取出之後,八姑娘衣不解帶地照顧她,那不單是撫平她身體上的傷痛,更是安撫她當時狂躁茫然的心。
  
  再也想不到有一天,她真的會痛下殺手。果真如她說的那樣,有朝一日再見,休怪她心狠手辣。花九千苦笑起來,又歎一聲。
  
  門口突然傳來蘇尋秀囂張的聲音:「終於回魂了?小爺還當你翹辮子了呢!既然醒過來了,幹嘛學人家長吁短歎?貓三已經洗刷乾淨送到你面前啦!快動手屠宰吧!」
  
  說著他就鑽了進來,看上去氣色不錯,笑吟吟地看著她,眼睛裡滿是看熱鬧的惡意。花九千正要如常取笑他一番,忽見鷹六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手裡還端著一個盤子。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問道:「鷹六?你怎麼在書局!不是讓你沿途保護鬼八麼?」
  
  鷹六說話還是那樣簡潔,一面把盤子放在她面前的小案上,一面道:「人已經送到雙陽鎮,一切平安。」說完他捧起盤子裡的一碗粥,依然很簡單地說了一句:「喝粥吧,不燙了。」
  
  花九千乖乖張嘴,由他喂自己。要知道能讓鷹六親手服侍自己,那可是千年難得的福氣。對貓三可以用硬的,對秀秀可以磕牙笑鬧,對鷹六她卻沒啥辦法。他太正經了,正經到在他面前她會覺得自己說的話做的事很無聊。
  
  她一面享受美男喂自己吃飯,一面又道:「羅太真同意收他入門了麼?」
  
  鷹六微微蹙起眉頭,好半天才說道:「我……也不知道。羅老先生看到鬼八之後和他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兩人一起進門,我就回來了。」
  
  「哦?說了什麼?」花九千很有興趣,那個怪人羅太真總是很有意思的。
  
  「羅老先生第一眼看到鬼八,就說何方何蹤,何人何事。我正想怎麼回答,鬼八就回答無方無蹤,此人此事。然後羅老先生就笑起來,又說,此事不通。鬼八回他一句,不通則通。然後他們就一起笑著進門了。」
  
  現在說起這事,鷹六還是一臉茫然。花九千笑道:「羅太真越來越怪了!當真書讀多了變得癡呆!和小孩子也玩這套把戲。好啦,既然他肯收留鬼八,那就錯不了!他的事,總算可以稍微放心了。」
  
  鷹六喂完最後一口粥,正色道:「不能放心,黃泉花怎麼辦?」
  
  這話一出,貓三連連點頭,三個人,六隻眼,直直盯著她有點蒼白的臉。花九千笑了笑,聳肩道:「不怎麼辦,黃泉花沒解藥。就這樣吧!」
  
  「胡說!」鷹六終於有些動怒了,「去找那女人!她能煉出來,必然就有解藥!」
  
  花九千歎了一口氣,靠回床上,半晌才道:「知道我為什麼當時要逃麼?因為我知道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她的對手了。如果我被抓住,你們一個都逃不掉。一個狐七被她帶走也罷了,如果你們倆還被人帶走,就徹底完了。在沒有勝算的情況下,不可以輕舉妄動,明白麼?」
  
  「難道等死?」鷹六問得尖銳。
  
  花九千搖頭:「不,我不會等死,而是想萬全的對策。雖然只剩三年不到的命,我可也珍惜的很,不想那麼早死呢。」
  
  鷹六不說話了,只是看著她。花九千擺了擺手,說道:「總之我有辦法,你們不用操心。好了,鷹六貓三,你們倆先出去。秀秀你留下,我有事要你幫忙。」
  
  貓三還想說什麼,被鷹六強行架起拖了出去。門砰地一下關上,蘇尋秀慢慢踱到她床邊,低頭與她對望,兩人誰也沒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花九千終於長長舒一口氣,微笑道:「以後叫你好男人秀秀如何?」
  
  蘇尋秀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掉臉就走。花九千急忙笑叫:「誒誒!別走!好啦,不取笑你了!回來,咱們說點正經的。」
  
  蘇尋秀乾咳一聲,轉回來,毫不客氣地坐上她的床,張口就問:「告訴我,只能活三年是什麼意思?」
  
  花九千笑著垂下眼睛,過了一會,輕道:「總有一天會告訴你的,秀秀,別急。」
  
  「總有一天是哪天?!是等你死的那天再說?!那還有什麼意義?」蘇尋秀的火氣突然上來了,大吼起來。
  
  花九千笑吟吟地看著他,沒有一點生氣的神情。她柔聲道:「你是在關心我麼?是想救我,對不對?」她故意這樣問,因為她知道按照蘇尋秀那種彆扭的脾氣,他肯定惱羞成怒,然後這話題就可以中止了。
  
  果然,他的臉又漲紅了,看起來是有衝動站起來就走,然而他卻壓了下去,咬牙道:「……不錯,小爺俠義心腸,就是想救你!怎麼著?不爽?!」
  
  花九千噴笑,笑得一個勁在抖,埋在枕頭裡好久都出不來,笑得眼淚都要流下來。她揉著眼睛,笑道:「好……好!我成全你的俠義心腸,好了麼?」
  
  蘇尋秀卻不笑,只是瞪著她,半晌又催:「快說,到底是什麼原因?」
  
  她漸漸停下笑聲,用手撫上小腹,輕聲道:「因為……我身體裡有一個永遠都無法癒合的傷口。總有一天,我會失血過多而死。」
  
  蘇尋秀驟然想起十一月的時候,在她身上發生的種種異像,最後殘留在眼前的,是她當時身下觸目驚心的血液。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失聲道:「那織輝草是……?」
  
  花九千點頭:「不錯,是被我用作蠱蟲了。傷口沒有永遠無法癒合的,那是因為一種蠱術,我解不開,只能用織輝草暫時壓抑住。但每年到了十一月,織輝草也會失去作用,我就會一直流血。」
  
  蘇尋秀好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輕道:「那……是誰下的蠱?把他抓回來強逼他給你解開!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我去找他!」
  
  他突然激動起來,幾乎想就這樣衝出去把罪魁禍首抓回來千刀萬剮。花九千微微一笑,低聲道:「你找不到的,因為……他已經死了。死後連屍體都沒有,因為被暴曬,又放在雪水裡浸泡,待要下葬的時候已經爛成一塊塊,被人燒了。」
  
  蘇尋秀只覺渾身寒滲滲地,什麼人能想出這種陰毒法子!良久,他才道:「為什麼……是十一月?除了織輝草,就沒別的法子抑制麼?」
  
  花九千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好久好久,她才用一種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因為……七年前的十一月初九,是我生產的日子。」
  
  蘇尋秀覺得天上好像有雷劈下來,他被劈得面目全非,找不到自己的表情,他的臉好像不受控制了,嘴巴和鼻子也是,呼吸也屏在那裡,搞得胸口一陣悶痛。
  
  生產。生產?生產!
  
  她曾嫁過人麼?她曾懷過孩子麼?蘇尋秀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來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到底是憐惜,還是嫉妒,更或者是狂怒。一切都亂套,她用手把自己世界裡的風雲攪亂,抗拒無效,逃跑無效,忽略無效。就連他現在想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都無效。
  
  半天,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卻問了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問題:「你……現在多大?」
  
  花九千瞪了他一眼:「女人的年齡是秘密!好沒禮貌的小子!」見他要急,她又笑了,輕道:「七年前,我十六歲。」
  
  十六歲!和她一樣大!蘇尋秀只覺一股涼氣在身體裡面竄來竄去。接下來,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反正是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地,有些咬牙切齒地,生怕她插嘴似的,厲聲道:「我,蘇尋秀!今年二十五歲整!沒關係,小爺比你大兩歲呢!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你那些事壓根不算什麼!小爺的遭遇比你淒涼百倍……不!千倍!明白了麼?你明白了麼?!」
  
  花九千莫名其妙,但見他難得一本正經,只好跟著點點頭。蘇尋秀舒了一口氣,放開她的手,又道:「我對你那個什麼萬峰會一點興趣都沒有,但你如要解開身上的蠱術,需要幫忙的話,但說無妨。」
  
  花九千勾起嘴角,卻不看他,只是輕道:「你……真是個好男人呢,這次絕對不是說謊……」
  
  話音剛落,她的上身就被激動的蘇尋秀揉進懷裡。他自己都被嚇到,急忙地想鬆手,但最後不知怎麼的,還是緊緊抱住了她,一面哀叫:「啊啊!小爺要死了要死了!完蛋!怎麼會這樣!為什麼!」
  
  花九千本來還想配合地感動一下,這下卻撐不住笑了出來,笑聲比先前明朗了許多。蘇尋秀放開她,狠狠瞪她,說道:「笑什麼!你這個魔女,告訴你,小爺絕對不許你只活三年!明白麼?禍害就該遺千年!想死?可沒那麼容易!」
  
  她笑道:「好啊,咱們兩個禍害,就留下來禍害別人千年吧。如何?」
  
  蘇尋秀拍拍胸脯,義正嚴詞:「小爺俠義心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不入地獄,誰入?就這樣說定了!不能放你這個禍害害別人!」
  
  花九千笑得差點打滾,她揉著臉上的眼淚,笑道:「我……好多年都沒這樣笑過了……好啦,秀秀!別說這些無聊的話了,叫你留下來,是要你幫一個忙。鷹六貓三他們都是蠱人,沒辦法做。只有你了。」
  
  蘇尋秀還想說點胡話化解自己的尷尬,卻聽她說道:「你拿著鑰匙,把櫃子右下角的抽屜打開。裡面有一盆花,注意別碰它,最好用布把口鼻遮住,它很容易讓人產生幻覺。」
  
  蘇尋秀一面聽話地過去開抽屜,一面問道:「這有什麼用?花怎麼放抽屜裡?只怕早就死啦!」
  
  說完,他已經把那盆巴掌大小的花從抽屜裡取了出來。這盆花雖然一直放在抽屜裡,竟依然鮮艷欲滴,花莖翠綠,花瓣鮮紅如血,一片片怒放,甚是艷麗。蘇尋秀口鼻被掩住,所以沒聞到那股甜蜜醉人的香氣。
  
  他把花端過去,花九千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手指在花瓣上輕輕摩挲一下,就見方纔還是怒放的花朵忽然緩緩閉合,竟然合成了一朵花苞!蘇尋秀被這奇景驚呆了,話也忘了說。
  
  「這叫做輪迴花,之前替你把臉上疤痕去掉的藥裡面,有它做引子。」花九千輕輕說著,「它是黃泉花的前身。煉黃泉花一共有五個步驟,分別是修羅花,火道花,大歡喜草,輪迴花,黃泉花。修煉黃泉花需要術者身上的器官,我捨不得,所以沒煉下去。但有輪迴花就夠了,至少可以壓制黃泉花的力量,讓腐蝕變得緩慢。給我爭取一點時間。」
  
  對於蘇尋秀來說,這是完全陌生的,神秘的世界,雖然他之前也接觸過鶴公子的蠱術,但這是完全不同的,簡直好像另一個領域一般。
  
  花九千在合攏的花苞上輕輕一彈,立即有一些白色粉末落在她掌心裡。她解開左手的白布,右手在上面輕輕一拍,白色粉末竟然立即消失!她又道:「輪迴花藥性很強,除了能讓普通人產生幻覺之外,倒也沒什麼毒性。最可怕的是黃泉花,然而也有人說大歡喜草最可怕。」
  
  蘇尋秀不解地看著她,等她解釋。卻聽她說道:「黃泉花只是讓人死亡而已。對人來說,死了一了百了,也沒什麼可怕的。可是大歡喜草不同,聽它的名字就會明白,它會讓人陷入大歡喜的境地。」
  
  大歡喜,從此沒有憂愁痛苦,永遠生活在自己製造出的幻境裡。旁人看來驚駭莫名,他自歡喜無知,一直活下去,醒不過來,沉浸在自己的美夢裡,在夢中加官進爵,榮華富貴,江山美人,盡歸自己。直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天。
  
  「你以前的主子,你和我說過他煉成一種叫做從此笑的蠱,吸了就變成白癡,永遠忘卻痛苦。我想,他定是用了大歡喜草做引子。但他對蠱術不甚精通,沒完全煉好,所以才會變成白癡。事實上,大歡喜草是不會讓人變呆的,只會讓人歡喜再歡喜,在幻覺裡面一直活下去。比起死來,這才是最可怕的,到了臨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做了一場美夢,什麼都是空的……這是最最殘酷的懲罰。」
  
  說完,她忽然一笑,輕輕說道:「也可能,人們都是活在大歡喜草的作用下也不一定。一直做著各種美夢,幡然醒悟的時候死亡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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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0:10 |只看該作者
  29.聽簫聲
  
  四月春和日麗。
  
  寬敞的院子裡種了許多花樹,暖風吹過的時候,不單捲起繽紛落英,紛紛揚揚如雪,風中更是帶著各種或甜或清的香氣。高樓上有敞開的迴廊,光滑乾淨的木地板有一層層的落花,平常侍女們都會很勤快地打掃乾淨,但今年惠王沒來這個別院休憩,因此貪春色好時光的侍女們也偷懶起來。
  
  狐七一個人坐在地板上,隔著雕花欄杆望著下面院子裡的花樹。她披著珍貴的白色絲綢袍子,長長的頭髮也不梳成鬟髻,就那樣隨便散在背後,光潤豐澤,似乎還長長了不少。
  
  風吹起她寬大的袖子,花瓣一直鑽進袖筒裡,她隨手撓了幾下,哼著小曲去抓放在腳邊的新鮮櫻花餅。這是剛才好心的侍女姐姐們用早上新摘的櫻花作成的美食,特地送給她一籃子,其中一個胖胖的姐姐還偷偷塞給她一壺新釀米酒,甜甜的,好喝的很。
  
  本來幾個姐姐是想陪她在這裡聊天的,但據說目前自己的身份是被軟禁的囚犯,不得與外界有任何接觸,所以她們只好忍痛摸著她的腦袋離開。不過那也沒什麼,她身邊還有一個大話精,雖然她很少願意和自己玩。
  
  對了,聽說這裡是惠王在南崎東方偷偷建的一座別院,以前每年春天他都會來這裡賞花休息,不知道為什麼今年沒來。不過也好,這裡都是女孩子,所以她不梳頭不穿外衣也不要緊,自在的很。而且別院風景很漂亮,儘管她不能出這棟樓,但好在每層都有敞開的迴廊,每個角度的風景她都能清楚看到。不是有說從高處看風景更一覽無餘麼!侍女姐姐們也對她很好,經常做好吃的送過來,有好看的料子也會拿過來做衣服給她,她現在都被寵得胖了好多,雪白的臉圓了起來,以前纖瘦的下巴終於潤和一些。
  
  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腳上,十根圓潤的腳指甲看上去如同半透明的一般,映著腳趾上的血色,分外玲瓏可愛。狐七動了動腳趾,懶洋洋伸直雙腿,乾脆躺在地上,讓飽飽的肚子暫時歇歇。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迴廊盡頭飆過來,狐七閉上眼睛,不用看都知道是那個說話鼻孔朝天的大話精小丫頭。她翻個身,用袖子遮住臉,裝作睡著的樣子。
  
  「裝什麼東西!你根本沒睡!快起來!」
  
  小丫頭衝到她面前,跺腳大叫。
  
  切,被發現了!每次都這樣,沒意思!狐七放下手,慢吞吞地抬頭從下往上看那個小丫頭。她好像特別喜歡桃紅色,身上從來沒別的顏色,今天也不例外。狐七的臉正對著她桃紅百褶裙的裙邊,清楚看到她裙子裡面湖綠繡鴛鴦的花鞋。往上看,看到小丫頭雪白圓滾滾的漂亮臉蛋,雖然她一直都是氣鼓鼓的樣子,不過狐七還是覺得她很漂亮神氣。今天小丫頭沒有扎雙丫角,大約因為前幾天被她打擊得心灰意冷了,她說丫角讓她看上去好像白癡,小丫頭氣壞了,今天果然換了個鬟髻,耳邊的小辮子一直垂到胸前,上面掛著長長的桃紅色琉璃串。
  
  「嗯……」狐七上下打量她一番,小丫頭被她看得臉色一紅一白,然而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看什麼?!難道今天的頭髮還很怪異麼?!」
  
  狐七打個呵欠,輕道:「今天不錯啦,看上去不像白癡了,就是老了好多。」
  
  小丫頭登時大怒,顫抖地指著她鼻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狐七嘻嘻笑了出來,坐直身子拉拉她辮子上的琉璃串,俏皮地說道:「騙你的!其實很好看,可比以前好看多啦!」
  
  小丫頭兀自不甘心地瞪著她,實在不知道該拿狐七怎麼辦,火氣也發不出來。半晌,她才跺跺腳,鼻孔朝天地說道:「你旁邊的是什麼?誰允許那些婢女私自給你送吃的東西?不要忘了,你現在的身份是……」
  
  「很好吃哦,是櫻花餅,來!嘗一個!」狐七壓根沒聽她說話,開心地舉起小籃子,大方地送上香甜美味的餅。
  
  「我……我才不要!」小丫頭別過腦袋,突然發現話題又被她無意識轉開,不由氣得腮幫子都鼓了起來。多少次了!她被軟禁這裡也有兩個多月,非但沒有憔悴失神,反倒比以前胖了,而且活得有滋有味,讓她氣個半死,一點成就感都沒有。最關鍵的是,無論她怎麼教唆姑娘對付狐七,她也不聽了,而且別院的下人們被警告了多少次,卻還是對狐七一樣好,個個都喜歡她,老是偷偷給她送吃的送好看的衣服。
  
  小丫頭覺得一籌莫展,低頭見狐七滿臉幸福地吃櫻花餅,嘴角掛著笑意,她就氣不打一處來,總是想說點殘酷的話讓她哭起來才好。
  
  「喂,你還笑得出來?告訴你,你家老闆只怕早就死啦!中了我們姑娘的黃泉花,現在就是不死也只剩一口氣了!黃泉花!你知道吧!你別指望她會來救你了,死心吧!」她惡毒地說著,一面盯著狐七的臉,不放過她一絲一毫表情的變化。
  
  狐七愣了一下,慢慢放下手裡的櫻花餅,半天,才小心翼翼問道:「那個……黃泉花是什麼東西?你可以先解釋一下麼?我從來沒聽過誒。」
  
  「你!」小丫頭氣極敗壞,臉都綠了,「不可理喻!你的腦子是漿糊做的嗎?!你現在是被軟禁!軟禁誒!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哦!搞清楚沒有?你家老闆也要死了!你就沒感覺麼?!還笑什麼笑!」
  
  狐七卻笑了笑,堅定地,虔誠地輕聲道:「不,老闆不會有事,我知道的。她是天下最強的人,我相信她絕對不會有事。只要她一切平安,我在這裡住一輩子也沒什麼啊!風景又好,吃的也好,侍女姐姐們又熱情,我幹嘛要傷心?你好奇怪哦。」
  
  小丫頭只覺腦門子一跳一跳的疼,感覺所有的常理到狐七面前都沒有任何出路,和她說話簡直比受刑罰還可怕,遲早有一天被氣死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她狠狠咬牙,轉身就走:「隨便你!去死吧!」
  
  狐七在後面奇道:「你怎麼又走了?來找我是什麼事?不陪我吃餅了麼?」
  
  小丫頭乾脆摀住耳朵,落荒而逃。狐七對她的背影悄悄吐舌頭做個鬼臉。想讓她傷心難過?她偏不!她才不要在這些人面前露出一點懦弱的樣子,不然不但老闆和鬼八會看不起她,她自己都要鄙視自己。他們不就是想看自己絕望的模樣麼?她偏要開心,偏要過得舒心,才不讓壞蛋得逞!
  
  她放下櫻花餅,再也吃不下一點。唉唉,老闆,你不會有事的,對吧?狐七相信你!還有鬼八,他也一定不會有事,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那就不要緊啦!她也會好好的,再見的時候,再盡情釋放淚水歡笑吧。
  
  狐七成日在別院就是無所事事,過幸福平淡的米蟲生活,堅決貫徹吃了睡睡了吃的原則。今天天氣又這樣暖洋洋的,她的磕睡蟲很快上身,打個呵欠,真的要睡著。
  
  恍惚中,她好像回到書局,鷹六如常趴在樹上看書,貓三逗著小貓黛黛,老闆從水房找出搓衣扳,笑瞇瞇地對她說:「小狐七,你出門前還差的兩個時辰跪搓衣扳,現在該還回來了吧?」她急忙胡亂抵賴,見賴不過去,乾脆掉臉就跑。
  
  跑啊跑,不知怎地跑到一片繽紛花林中。忽然有幽幽簫聲響起,清越婉轉,曲調溫暖卻悲傷。她在迷花中四處尋找吹簫人,左一堆落英,右一團繡球,終於在落花深處看到一個白衣少年。他背對著自己,漆黑的長髮半披在背上,背影纖細卻挺拔。她那樣眼怔怔地看著,只覺滿心歡喜甜美,無法說出口。
  
  少年緩緩轉身,他手裡拿著簫,放在嘴邊輕輕吹奏,一面對她微笑。簫聲吞吐嗚咽,忽爾又變得悠揚綿長。狐七心曠神怡,忍不住上前一步要捉住他的衣袖,叫一聲他的名字。忽然整個人一震,她猛然睜眼,落花已然將她的身體鋪蓋了大半。
  
  原來是夢。
  
  狐七長長吐出一口氣,心裡空空的,很想哭一場。然而簫聲還在耳邊,溫柔的調子,甜甜蜜蜜,溫溫暖暖,可是狐七的眼淚卻幾乎要掉下來。這個人,吹得多麼悲傷,充滿了懷念的味道,一次一次希望,最後終於變做絕望。
  
  狐七拔腿就跑,心裡突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不得不去見見吹簫的人。她自己甚至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可是,一定要見見!
  
  她迎風上下樓尋找,絲綢的袍子被風吹得漲起來,雖然是春天了,可還是有點涼颼颼地。亂花飛舞,在她袖子裡竄來竄去,胳膊不時發癢。她在拐角停下,忍不住撓撓,簫聲就在眼前了。
  
  狐七趴在牆上,緩緩探頭進去。拐角這裡是一間大屋子,裡面陰森森地,成日都沒有光亮。她什麼地方都可以亂闖,只有這裡不敢進去,她怕鬼。不過,此刻屋子裡卻開了一扇窗,日光傾瀉進來,一個人坐在窗邊輕輕吹簫。
  
  狐七瞪圓了眼睛,如同著魔一般死死盯著她。她身形單薄如紙,微微發黃的長髮順著額角滑下來,臉色蒼白,雙眸緊閉。在見到她的那一瞬間,狐七心中咯登一聲,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人?她看上去十分面善,然而她卻不記得長得像誰。
  
  下一刻,狐七就知道她的身份了。雖然大家都說她是被安心姑娘帶進來的,但來了兩個月,她卻一次都沒見到過她。狐七自己是對安心有一種排斥敵意,不想去見,安心也是極少出來的,因此這竟然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狐七轉身就想離開,簫聲這時停了下來。安心緩緩回頭,雙眸雖然緊緊閉著,卻依然精準無比地對準了她的位置。狐七驚得渾身都僵住,動也不敢動,不知這個女魔頭要怎麼折磨自己。
  
  半晌,安心放下手上的簫,緩緩對狐七招了招手,似是叫她過去。狐七如同突然被人解開定身法一般,猛然跳起來,轉身就沒命地跑。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一直跑到胸口幾乎要炸裂開,才猛然停住,扶著牆大口喘氣。
  
  她覺得心臟都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不知是跑得太急還是太緊張。原來她就是安心!用黃泉花傷害老闆的壞蛋!她很想徹底厭惡她,然而那甜美又悲傷的簫聲似乎還在耳邊迴響。原來壞蛋也有傷心的事情麼?
  
  狐七半躺在地上,撫著胸口。回想安心的容貌,奇怪,她只看了一眼,竟然從眉毛到嘴巴長什麼樣都記下來了。總覺得她面善,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偏偏自己怎樣都想不起來。
  
  該跑的人不該是她,為什麼她要落荒而逃?她應該上去大聲質問安心為什麼要傷害老闆,質問她為什麼要做朝廷鷹犬!想到這裡,狐七忽然又有了勇氣。她猛然站起來,對!她要回去問問她!要大聲說出自己的厭惡!不能做落跑的膽小鬼!
  
  狐七壯著膽子往回走,沒一會又來到那大屋子門口。悄悄往裡面看一眼,安心還坐在窗邊,好像在發呆。她不停給自己打氣,終於捏著拳頭衝進去,然而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消失了。她怔怔看著安心,什麼都想不起來。
  
  安心回頭,面無表情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笑容,她又對她招了招手。狐七乖乖走過去,見安心要碰自己,她急忙往後猛然一跳,終於想起自己要說的話。她大聲道:「別碰我!你……你就是安心!為……為什麼要……傷害老闆!而且……還……還為朝廷做壞事……!你……你是壞人!」
  
  這番話如果不是結結巴巴地,倒也氣勢十足。安心愣了一下,伸出的手慢慢放下。她沒說話,事實上也說不了。狐七不知道她是啞巴,不由急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虛麼?!幫著朝廷捉拿平民百姓你就不會愧疚嗎?我和老闆犯了什麼錯?!為什麼要關住我?為什麼要傷害她?!」
  
  安心還是沉默。過了一會,她緩緩轉首向窗外,再也不動了。狐七怔怔在後面看著她,她寬大的衣裙被風吹得緩緩拂動,纖瘦的輪廓時隱時現。那一瞬間,狐七竟不知是憐或恨。好久,她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一直不說話,是沒底氣麼?你……應該是個非常厲害的蠱師,為什麼要把本事用在爭權奪利上面?你……學蠱就是為了……權利麼?」
  
  安心身體微微一震,依然沒回頭。忽聽門口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姑娘?!」
  
  狐七急忙回頭,卻見那個一身桃紅的小丫頭旋風一般衝進來,指著她的鼻子叫道:「我還沒有來質問你們,為什麼有一身本領卻不願報效朝廷呢!面對亂世只會逃避隱居,沒有開拓時代的勇氣!我鄙視你和你老闆這樣的懦夫!」
  
  狐七被她說得瞠目結舌,好半天才結巴道:「那個……你……你們給壞人做事……這樣不對……」
  
  「那你說誰是好人!你告訴我!誰才能讓南崎停止戰爭?!我們貢獻力量,為什麼不能得到權力?!我們在為安穩情勢整夜不睡的時候,你們這些人在做什麼?!在抱怨朝廷無力!現在還好意思來指責我們是壞人?!是!你是好人!那就縮著你的尾巴乖乖閉嘴!不要再說廢話!」
  
  小丫頭吼得整張臉都紅了,狐七怔怔看著她,良久才道:「可是……這樣,就可以給你們橫行霸道,擅自傷人做借口了麼?」
  
  「完美的事情只有神才能做的出來!你又要安穩又要不傷人不死人,哪裡有這樣的好事!你什麼也不懂!為什麼我們要搜羅蠱師,為什麼要被那樣多的人罵還在繼續?!你如果不懂,就給我閉嘴!」
  
  小丫頭指著她,手指幾乎要戳到她眼睛裡。狐七禁不住退了一步,聽她又道:「姑娘不能說話,也是懶得計較你!但我不會由你誣蔑!你這黃毛丫頭,事都不懂居然還敢指責我們為朝廷做事?今天在被抓被傷的人如果不是你們,你還會跳出來麼?說穿了你們就是自私!」
  
  狐七再也說不出話來,雖然明知道她說的不對,完全不對,但她卻找不到話反駁。小丫頭還想說什麼,安心卻揮了揮手,意在阻止。
  
  「姑娘!」小丫頭不依地叫了,安心輕輕搖頭,擺手讓她離開。小丫頭只得不甘不願離開,臨走還不忘狠狠瞪著狐七,恨不得用目光把她戳幾個洞。
  
  狐七見安心又對自己招手,這次她終於走上去,被她握住了雙手。半晌,她才低聲道:「你說……我真的錯了麼?我不知道對南崎來說,怎樣才好。想要停止戰爭,只有讓新帝即位統一全國……那,誰才是能做新帝的好人呢?你……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麼?」
  
  安心搖頭,攤開她的手心,輕輕寫了幾個字:我不知道,在南崎,一切都是亂。局勢如是,人亦如是。
  
  狐七咬了咬嘴唇,哽咽道:「好嘛……可我還是討厭你……你……為什麼要傷害老闆?」
  
  安心無聲歎息,在她手心寫下兩個字:權力。
  
  頓了頓,她又寫:只有前進,決不後悔。
  
  狐七臉色一變,立即就要甩開她的手。安心卻握住她的手腕,飛快寫了幾句話:我曾有一個小妹子,如果她還活著,當和你一般大了。
  
  寫完她輕輕摸了摸狐七的腦袋,歎息著放開她。
  
  一直回到自己的屋子,狐七也沒能回神。錯的人到底是誰?對的人又是誰?因為他們傷害自己,所以他們是壞人。但如果惠王統一了南崎,停止戰亂,他難道就是好人了麼?反過來,如果桓王成為新帝,好人就是他?還是說,逃避的人,九千書局那些人是壞人?難道魏重天也不是壞人?甚至維可也不是?
  
  她第一次覺得,世上的事情,無法用對錯來說。人亦如是。這個世界,超乎她想像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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