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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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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郎 -【歡喜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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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2:51 |只看該作者
  40.大歡喜(終)

  安心本來還想和花九千多說一會,但見來人是蘇尋秀,便悄悄走開了。她雖然眼盲,感覺卻比常人要敏銳許多,從一次見面就知道,花九千和他之間有一種暗潮湧動。雖然他們從來不說,但互相心裡一定是明白什麼的。
  
  花九千隨手用抹布把桌子上的茶葉渣滓擦掉,然後對呆站在門口的蘇尋秀招招手,笑道:「站那裡做什麼,秀秀?進來吧,庫房收拾的如何了?又挖出什麼寶貝?」
  
  由於書局太亂,寶貝垃圾都堆在一起,蘇尋秀終於看不下去,嚷嚷著要把寶貝整理好放在庫房。貓三鷹六懶得理他,基本上,他們都已經把他當作自己人了,所以隨他折騰書局。這兩天他已經整出許多值錢的古董,每天對著那些寶貝,倒也其樂無窮。
  
  見花九千若無其事地喚他,蘇尋秀嘴唇動了動,點點頭,倒也毫不猶豫走了進來,把手裡那些寶貝古董一股腦丟在桌子上,嘩啦一下。花九千有些奇怪地看著他在裡面挑挑揀揀,擺弄了半天,終於從最底下抽出一幅發黃的卷軸,小心翼翼地打開。
  
  「東良狂人的真跡,他生平最喜歡畫美人,最厭惡畫山水。但我卻始終覺得,他的山水畫比美人要好看得多。」蘇尋秀輕輕撫摸著毛糙的畫紙,沒頭沒腦冒出這麼一句話。
  
  這是東良狂人畫的一幅山水圖,他生平只畫過三幅山水,皆是雲遊四海的時候,見景觸情,興筆畫成。花九千湊上去打量一番,點頭道:「嗯,他的字畫可謂一絕。這幅畫是他在北陀太玄山,登上白首峰的時候畫成的。下面還有他的題字呢。」
  
  但見滿紙蒼翠雄偉,雲海縹緲,雲海深處似乎還隱約有奇峰凸現,真真假假,如夢如幻。只看著他的畫,便如同自己已經登上了陡峭的白首峰,滿目深黃淺碧,天地浩然,朗朗乾坤,心曠神怡之極。下面兩行狂草,是他的題詩,然而已經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甚是可惜。
  
  蘇尋秀「嗯」了一聲,低聲道:「看風景和住在裡面是不同的感覺。我很早很早以前,就一直想老了以後一定要找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和我的幾十個老婆過神仙生活。她們給我做飯做衣,我可以上山砍柴獵虎殺熊,決不讓她們冷著餓著。每天晚上她們就猜拳,選兩個人來陪我,替我捶腿捏腰,燒好洗腳水。然後會問我第二天想吃什麼,我會回答,我喜歡吃你們。」
  
  花九千聽得一頭霧水,又是幾十個老婆,又是燒洗腳水的,他的夢想還真不小!不過儘管這樣,她還是很給面子地「哦」了一聲,撐著下巴等他繼續說自己偉大的夢想。
  
  蘇尋秀卻停了一會,似乎在想什麼,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過了一會,他又道:「我會很寵其中一兩個,然後她們就開始天天爭風吃醋,鬧翻了天。女人就是這樣麻煩。」
  
  花九千揮揮手,打斷他的話,歎道:「秀秀,你到底想說什麼?和我抱怨女人都不是好東西?」
  
  蘇尋秀沒理她,繼續說下去:「所以,老婆絕對不能多,其實一個就很好。我對她一人專心,她也只對我好。我會帶著她住在湖邊,冬天湖水結冰的時候,一起坐在冰上釣魚。晚上就吃魚湯,她會怪我只吃魚肚子,而且魚刺吐得滿地都是。她會罵我懶,會為一點小事跳腳。可是,她卻是全天下最愛我的女人。」
  
  花九千沒說話,只是輕輕取了一個杯子,重新倒一杯茶。茶水在抖,不甚平穩,灑一點在桌子上。她努力捏緊杯子,讓手指不要抖得那樣厲害,然後一口喝乾微涼的茶水,連茶葉都嚼下去,她卻似乎毫無知覺。
  
  蘇尋秀還在說:「這是我最想過的日子,雖然我現在還沒老,還想著娶一堆老婆。但,哪怕只有兩年,一年,一天……能實現這個夢想,我都會毫不猶豫,實現這個夢想。」
  
  花九千怔怔地望著桌面,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忽然,她動了一下,把杯子放下來,輕笑道:「真是一個好夢想,聽起來很幸福。」
  
  蘇尋秀慢慢捲起畫軸,隨手丟在桌子上,然後挑眉問她,很有點不耐煩地:「如何?想好了嗎?」
  
  花九千失笑,故意逗他:「可我捨不得許多小美人,也捨不得那些滾燙的洗腳水。」
  
  蘇尋秀臉皮子紅也不紅,從鼻孔裡哼出來一口氣:「什麼美人比得上小爺我?你這個沒眼光的女人!」
  
  花九千笑得差點又把杯子打翻,蘇尋秀把手伸到她面前,用眼神示意她趕快識相點。花九千終於把手放上去,緊緊握住,低聲道:「那就多指教了,蘇大爺。」
  
  蘇尋秀哼哼兩聲,輕輕一拉,把這個魔女先降伏再說。把她輕輕抱在懷裡,就好像抱住了一切美好的閃爍的東西,她曾經下的那些圈套符咒,全部消失。她被自己伏住,又或許是自己被她伏住。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他懵懂了好久好久,此刻終於艱難地摸索到一點點幸福的輪廓。一個時辰就是一輪迴,沒有後悔。
  
  良久良久,他的已經快化成漿糊的腦袋才突然想起什麼重要的事情,於是推開她,板著臉說道:「快把那該死的七步倒八步倒給我全部解開!不然……哼哼!」
  
  花九千但笑不語,過了一會,才慢吞吞說道:「你自己偷偷溜出去過好幾次,以為我不知道麼?既然早知道沒了蠱,現在的興師問罪算什麼?」
  
  蘇尋秀很狡猾地乾脆不說話,在她臉上狠狠捏一把,趁她要呼痛的時候,乾脆使勁用嘴巴封住。啊啊,一個女人太聰明了不是好事,他暗暗想著,改天一定要她改改這毛病。
  
  鬼八在書局裡留了幾天,便告辭回雙陽鎮,只因羅太真一紙書信寄了過來,只有一句話:「此時不回,更待何時?」師父在催他回去,縱然再捨不得狐七,他也只好收拾行裝,回去完成他的修行。
  
  臨行前,他似乎想起什麼,特意告誡花九千:「只怕南崎不是久待之地,書局裡有太多惠王顧忌的人,現在不動你們,是給四先生面子。一旦天下盡歸他手,就是斬除眼中釘的時候。不如盡早撤退。」
  
  師父曾夜觀天相,說西方有星大如斗,冉冉似火,將旁邊一顆血紅小星的光芒蓋下去。據說那是龍氣之相,只怕五年之內真命天子會出現,但由於霸氣過重,恐怕會犯血光之災。如今的情況看來,指的一定是惠王。
  
  安心那麼久沒回王宮,他一點動靜都沒有,可見四先生在天之崖說的那些話是真的,可怕的是之前他們竟無一人看出端倪,此人的城府之深,令人駭然。
  
  花九千點了點頭,輕道:「他要統一南崎,至少還要三四年的時間吧,到時等你學成,一起離開。不然狐七可不願意。」她微微笑了起來。
  
  鬼八也忍不住嘴角一絲笑意,過了一會,又道:「老闆的事情,狐七都告訴我了,關於你身體裡的蠱,我也知道了。我師父曾說過,蠱師煉蠱的時候,往往喜歡按照故鄉的習慣。你不如去三大夫的故鄉去看看,說不定能有什麼意外收穫。」
  
  花九千欣喜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鬼八,你很好。我為狐七開心。謝謝你,我會去試試的。你也保重,好好照顧師父,盡早學成回來。這裡無論什麼時候,都是你的家。」
  
  兩人說了一會閒話,鬼八突然說道:「老闆,以後不要和天威將軍再有任何接觸。師父說他命中帶煞,骨肉疏離,功高犯主,以後只怕沒有好下場。你們當時去雪山找狐七,恐怕惠王也早一步知道了,所以他才特地去那裡打獵,為的就是見你一面,確定你是蠱師,確定你和他的關係。他對自己身邊的人都這樣懷疑,做他的臣子一定很辛苦,天威將軍看起來又是個固執的人,這兩人以後一定會有衝突,惠王又是心機深沉的人,以後只怕是誅他九族的罪。你務必注意。」
  
  花九千長歎一聲:「他沉迷此道,我也沒辦法。算了,不說這事,你走吧,我讓鷹六一路護送,你可以放心趕路。」
  
  鬼八走後沒幾天,花九千和蘇尋秀也踏上了旅程。三大夫的故鄉在北陀太玄山下,真不知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注定。北陀雖然秘術不盛行,但太玄山下卻有許多野生的藥草毒蟲可以用來煉蠱,只是當地人並不知道,由著它們瘋長,在花九千看來,簡直是暴殄天物。
  
  他二人在三大夫的故鄉逗留了近一年,把每一種藥草毒蟲都細細研究一遍,加上臨行前,安心把當年三大夫配蠱的方子默寫出來教給他們,最後找到了煉製那蠱的幾種重要材料。無奈藥草種類過於繁雜,花九千研究了許久也沒找到解決方法,她不由更加佩服三大夫在蠱術上的造化。
  
  由於研究不出解藥,花九千乾脆放棄這個心思,和蘇尋秀兩人在太玄山腳下租了一間民居,過起半隱居的生活,實現蘇尋秀所謂的「夢想」。花九千用蠱提村民治療傷病,蘇尋秀打獵砍柴,過得倒也清閒。這兩人乾脆對三大夫的蠱隻字不提,在外人看來郎才女貌,可謂絕配。只是不知關上門,到底是誰燒洗腳水,這也是一件玄妙的事情,兩人的說法莫衷一是,爭辯不休,索性不提。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地過去,山中歲月靜好,不知外界何年何月,花九千偶爾和書局通通信,現在九千書局交給了安心主持,她是個精細的人,比花九千的大手大腳好了不知多少,因此雖然到目前為止仍然沒談成一筆生意,但靠庫房的那些古董,也夠他們溫飽一輩子了。
  
  一日,又收到書局的信,蘇尋秀正在忙著修漏雨的屋頂,忽聽花九千在下面高聲喚他秀秀。這個可惡的小名她已經很久沒叫過了,如今乍一聽,他不由一愣,錘子差點砸手上。
  
  「說了不叫這個名字的。」蘇尋秀乾脆躺了下來,無奈地說著,一面揉著紅通通的手指,還是被砸了一下。
  
  花九千在下面揚揚信紙,笑道:「咱們該回書局了,大喜事。」
  
  「什麼事?」他懶洋洋地,冬日的太陽實在很溫暖,害他有點想睡覺。
  
  「貓三終於要成家了。」花九千彈著信紙,笑道:「想不到這小子居然會和小八好上!之前一個字不和我說,突然來這麼個消息!」
  
  蘇尋秀懶懶翻身,打個哈欠:「他們成親就成親唄,為這個特地跑一趟,累也累死了。話說回來,咱們來這裡也有兩年……不,快三年了吧……惠王怎麼還沒稱皇帝?南崎到底拿下沒有?不如讓他們一起過來……」
  
  突然,他停住了,猛然從房頂上坐起來,由於動作過猛,重心登時不穩,差點一頭倒栽下來。他急忙抓住一片瓦,急急瞪著花九千,好像想說什麼,卻一下子說不出來。
  
  花九千瞪著他:「幹嘛?看什麼?」
  
  蘇尋秀愣愣吐出兩個字:「三年。」
  
  花九千蹙眉:「有三年了嗎……?」突然她也倒抽一口氣,猛然摀住肚子。蘇尋秀飛快從屋頂上跳下來,一把拉住她,急道:「怎麼?!難道開始不舒服了?!」
  
  花九千渾身發抖,用力搖了搖頭,怔怔說道:「三年了……三年了……沒有事……蠱沒有發作……」她撫住小腹,只覺不可思議。真的如安心說的那樣,三大夫的蠱是未完成的,十年過去,效力竟然消失了。
  
  山中的歲月給人的感覺是如此緩慢,以致於她忘了算時間,原來已經過了三年嗎?她原以為自己只有兩年的性命了,可是,她還活著,她沒有死。更可笑的是,她竟然把這事丟在了腦袋後面,如果不是蘇尋秀提起,只怕再過兩年她也想不起來。
  
  蘇尋秀長長吐出一口氣,兀自還不放心:「真的沒事?不痛嗎?今年十一月沒流血吧?」
  
  花九千怔怔搖頭,她甚至不知道十一月是什麼時候,自從住到這裡之後她就沒算過日子。可是仔細想想,她確實有很久沒流血了,小腹裡也不會再有隱約的疼痛。她本來以為是日子安穩,原來竟是蠱消失了!
  
  啊,她還活著!以後,一直都能活下去,活到白髮蒼蒼,變成老婆婆。花九千滿心感慨,縱然堅強如她,這時也忍不住淚盈於眶。蘇尋秀從後面緊緊抱住她,一面馬後炮地說道:「我早就知道那蠱會消失!事關小爺我一輩子的幸福,我怎麼能馬虎呢?」
  
  花九千又想大笑,又想狠狠大哭一場。好久好久,她才握住他的手,勉強笑道:「看起來……你一輩子也找不到幾十個老婆了。那些花啊草啊,狠狠心,忘了吧。……老娘我……一輩子都對你好……」
  
  蘇尋秀這時忽然聽到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說的那些話,笑也不是惱也不是,然而鼻子裡面又酸酸的,心裡面有什麼東西要溢出來,渾身都不由自主地開始微微發顫。
  
  半晌,他才正色道:「要我不找幾十個老婆,那簡單。只要以後每天都是你來燒洗腳水,叫我蘇大爺給我做飯洗衣捶背捏腳暖床……」他頓了頓,低聲道:「再生幾個孩子,小爺就勉強勉強收心,將就著和你過啦!」
  
  花九千終於大笑起來,回身抱住他,兩人緊緊相擁,很久很久都沒有分開。
  
  ××××
  
  花九千身體裡的蠱自然消失,書局又傳來貓三要和安心成親的消息,當下兩人再不猶豫,收拾了行囊,快馬加鞭趕回迷霞鎮。
  
  回到書局,自然是一番歡天喜地。近三年不見,狐七長高了許多,面上稚氣大減,終於成為一個真正的亭亭玉立的少女,貓三大約是恨不得自己老十歲,居然留起了鬍子,時不時摸摸,看上去倒是挺有氣派,可惜他壓根忘了安心是什麼也看不見的。只有安心和鷹六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眼看三年過去,花九千一點事也沒有,身體裡的蠱已經消失,不由又是一番慶祝。
  
  一連三日,書局都是歡聲笑語連綿不絕。花九千為貓三辦了一個小小的喜宴,靜悄悄地,安心就這樣嫁給了他,這下,他們終於成了真正的「一家四口」。歡喜之情暫且不表,婚後過得兩月,鬼八突然從雙陽鎮來信。狐七和鬼八這兩個小傢伙,幾乎是每個月要寄好幾封信,雖然兩地思情,倒也別有一番甜蜜。
  
  這次的信卻有點不同。原來羅太真夜觀天相,發覺帝星將周圍所有星子的亮度都遮蓋下去,故而得出三月內,惠王將統一南崎的消息。彼時鬼八的修行也接近尾聲,信中說明一月之內就會回到九千書局。
  
  狐七對南崎的情況一點都不關心,只知道鬼八要回來,開心的天天在院子裡算日子。花九千他們卻已經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南崎,前往遼闊的北陀太玄山。
  
  一日,花九千他們在市集上逛,打算買點夏衣帶過去的時候,忽聽街角那裡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是有個人在扯直了喉嚨嚷嚷什麼,聲音沙啞淒厲,行人們紛紛避讓。
  
  狐七聽這人的聲音有點熟悉,不由回頭望去,卻見跌跌撞撞跑來一個乞丐,披頭散髮,瘋瘋癲癲,手上舉著一張破爛的紙,嘴裡使勁叫著:「我認識蠱師!我願意報效朝廷!我會把他們全供出來!」一面叫著一面踉蹌著往前衝,不小心摔在地上,登時滿頭是血,他猶自不覺,還在揮著紙片叫嚷。
  
  花九千輕聲道:「這人不會是……那個叫什麼維可的吧?」
  
  狐七默默點頭:「嗯,應該是。他還不死心呢……聽說他從惠王那裡逃出去,跑到了桓王那裡,又一次把我們供出去。桓王居然也相信他了,派了好幾次人來書局裡抓咱們呢。」
  
  「哦,還有這種事?」花九千的眉頭挑起來。
  
  安心打著手語:「信裡沒說這事。桓王派人過來的時候,我本來想出去的,但沒等我出去,早就有萬峰會的人把人打退了,一連好幾次都是這樣。我猜大概是四先生吩咐的。這人變成這種樣子,大概因為桓王要不到人,只當是在戲弄他,就把他趕了出來。」
  
  花九千見他已經瘋瘋癲癲,還不放棄他的富貴夢,嘴裡使勁叫著認識蠱師,心頭不由一陣厭惡,轉身就想走。狐七突然輕道:「老闆……他,好可憐,不如用大歡喜……」
  
  花九千搖頭:「狐七,這種人不值得同情。他不配用大歡喜。」
  
  狐七見他一路嚷嚷著越跑越遠,心裡不由有些難過。如果他和黃鶯還留在安明村,該有多好?一家人熱熱鬧鬧,抱著新生女兒,雖然不甚富裕,卻也喜樂安泰。維可為什麼要死命追求遙不可及的東西呢?儘管她比以前成熟了許多,然而世上有些道理,她還是不懂的,或許永遠也不會懂。
  
  維可這件事,讓花九千他們更加警惕,如今九千書局再也不是隱蔽安樂之地,惠王盯著,萬峰會盯著,桓王也曾虎視眈眈,須得盡早離去。
  
  鬼八回來的時候,書局裡沒有預想中的雞飛狗跳,反倒靜悄悄地。如今十八歲的他,已經長成大人,再也不是那個彆扭陰沉的小鬼了。貓三開門的時候,甚至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滿身斯文氣息的少年男子是那個臭小鬼。
  
  大約是由於趕路,他看上去風塵僕僕,青色的長衫上泥點斑駁,頭上還戴了一頂防沙方巾,背後背著一個小箱子,看上去像一個趕考的才子。見貓三看著他發愣,鬼八笑道:「還不讓我進去?貓三,三年不見,你越發老了。」
  
  貓三的下巴咯登一聲合上,回頭沒好氣地叫道:「人都去什麼地方了?!臭小子回來了!」
  
  話剛喊完,大屋子裡就狂奔而出一個人影,卻是狐七。她甚至急得不想跑,雙足在地上一點,輕飄飄地掠了出來,白色的裙擺一卷,輕盈優美,像一隻蝴蝶。可惜這只蝴蝶還沒撲到鬼八身上,就驚惶地飄了回去,一直縮到花九千身後,只露出一雙眼睛瞪圓了看他。
  
  鬼八哭笑不得,卻依然恭恭敬敬對花九千行禮:「老闆,我回來了。」
  
  花九千看直了眼睛,直到旁邊的安心拍了拍肩膀,她才猛然咳了幾聲,嗯道:「啊……回來了!回來就好!狐七!你不是成天念叨他麼?這會躲後面幹什麼?給我大大方方上去!」她一把揪出身後的狐七,往前推去。
  
  狐七被他們硬推著往前走了幾步,臉上神色又是驚惶又是羞澀,急道:「老闆!等等!他……他變了好多!我……我不敢上去……」
  
  他真的是鬼八嗎?這樣一個玉樹臨風,清貴秀雅的男子,雖然滿面風塵,依然掩蓋不了俊美的容顏。當然她知道鬼八很好看,可是以前那種好看和現在的有點不同。他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團火,刺痛她的眼睛和身體,三年前那個纖瘦少年與如今這個昂藏男子的身影合併在一起,讓她開始慌亂。
  
  「怕什麼!上去!」花九千才懶得顧及她那些小心思,毫不客氣地把她推上去,一面拍拍手,轉身就走:「燙手山芋從今就給你啦!不用客氣!」
  
  忽啦一下,院子裡的人撤得精光,狐七覺得渾身都在抖,卻又不願轉身離開,只好低頭使勁玩衣角,眼看衣服都快被她揉爛了。忽然,耳邊的小辮子被人抓起來甩兩下,鬼八含笑道:「你這笨蛋,怎麼還是老樣子。我還以為你會變成大美人呢。」
  
  狐七撅起嘴,急道:「什麼啊!你以為你……」
  
  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被他緊緊抱在懷裡,她幾乎要醉了,愣了半天才反手抱住他。啊啊,這是鬼八,真的是他。他的味道,他的頭髮,他的衣服。狐七在他身上蹭了半天,好像一隻狗,聞夠了,確定是主人,才歡喜搖尾巴。
  
  鬼八輕道:「這下可不怕了吧?我原以為你會撲上來,誰知道你竟然會躲,真是沒面子。」
  
  狐七乾脆用力撲上去,這次他再也沒被撲倒,穩穩抱住她,把她抱了起來。兩人互相看了好一會,終於笑了。狐七張開胳膊,緊緊抱住他的腦袋,再也不想放手了。
  
  ××××
  
  一切都如羅太真所料,四月,魏重天攻破大皇城,活捉桓王,終於終結了南崎兩朝執政的狀況。五月,惠王大赦天下,改國號為瓊,稱瓊元帝,編年史瓊歷元年。至此,戰亂紛爭的南崎終於迎來和平時代,然而被戰爭弄得麻木的南崎人民,卻再也沒有欣喜之意,在他們心裡,總有一天這個王朝也會倒,新一輪的戰爭還要開始。南崎就在不斷的戰亂中,永遠地存在下去。
  
  瓊歷五年,權傾天下的威王魏重天,被元帝以作亂犯上的名義革職送入大牢,同一年,元帝大肆清除舊臣,當年從桓王那裡降服的異黨首當其衝,紛紛被誅九族,一時間殺頭殺的血流成河,人人驚恐。
  
  而同一時間,北陀太玄山腳下卻是一片安詳寧和。又到十一月初九,這個日子對花九千來說,永遠是難忘的。不光是她第一個孩子的忌日,也是三大夫的忌日。
  
  當年三大夫死後,萬峰會把不成樣的屍首焚燒,最後還是稍稍仁慈地把骨灰給了小丫頭,她托人埋在太玄山腳下。當花九千他們第一次見到三大夫的墳墓時,這個清風明月一般的萬峰會精英人物,墳上竟然長滿了野草,甚至連一個像樣的墓碑都沒有。枯樹老鴉,黃昏日落,此情此景甚是淒涼。
  
  花九千立即請了匠工重新修葺墳墓,替他立了一塊青石墓碑,猶豫了很久,也不知該在上面刻什麼碑文。千言萬語,竟不知如何化作幾個簡單的碑文,最後只好刻上「三大夫之墓」五字,別無他物。
  
  從此以後,每年十一月初九,他們都會去探望三大夫。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路上天真的小丫頭只知道嚷嚷著吃包子,一個勁管貓三叫爹,臉上一點悲傷的情緒都看不到。這樣也好,她永遠也不曉得自己是去拜見親生父親,在她心裡,最幸福的時候,竟然是很小很小,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三大夫的墳前有一排白樺樹,馬車不好過去,眾人便步行。花九千老遠就看到三大夫墳前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心中不由一動,快步走上去。
  
  那人穿著青色長袍,黃金絲絛一直墜在腳面,儘管天晴,頭上還是戴了一頂斗笠。他聽到花九千的腳步聲,也不回頭,只是靜靜望著三大夫的墓碑。
  
  花九千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四先生,又是你。這次是只來探望三大夫,還是有什麼事情要告之?」
  
  四先生扶了扶斗笠,輕聲一笑,道:「來探望故人,順便再送個故人給你。」
  
  花九千心中疑惑,然而也隱約猜到他說的是誰,輕道:「南崎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重天的事……我也知道了。四先生你為什麼沒有留在惠王身邊?我一直都沒聽過你的消息。」
  
  四先生笑道:「我的事情,暫且不說罷了。我來,是送人的。」
  
  說罷他吹了一聲口哨,只聽旁邊的小樹叢裡忽然奔出一人,花九千心中一驚,卻原來是殭屍佩佩,他手裡還提著一人,滿身血污,憔悴不堪,腦袋低垂著,似乎在喃喃自語。花九千驚道:「重天!他沒死嗎?」
  
  魏重天聽到有人叫自己,立即仰起頭來,雙目放光,朗聲道:「在下魏重天,人稱天威將軍!幸會幸會!」
  
  花九千駭然抽氣,退了兩步,再看他的神色,雖然憔悴,雙目卻是炯炯有神,縱然狼狽也不能掩蓋滿身的英武驃悍之氣。這種神情,就好像他還在做天威將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振臂高呼便有萬人傾倒。
  
  她突然覺得心酸,不忍再看,只得轉過頭去,輕聲道:「你……給他中了大歡喜?」
  
  四先生壓低斗笠,道:「惠王一直忌諱他功高震主,去年圍場打獵的時候,他獵了一匹豹子,惠王卻只獵了一隻小鷹。回朝之後,惠王就私下派人捏造證據,說他企圖謀反,打入大牢。我去看他的時候,已經被拷問的不成人形了。見了我,他什麼也沒說,只反覆說當日應該聽你的話,伴君如伴虎,他太自信。我見他精神恍惚,眼見要不行了,又捨不得這樣一個英才,所以才中了大歡喜,偷偷把他帶出來。」
  
  花九千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方道:「既然惠王是這樣的人,四先生為什麼還能安然無恙待在他身後呢?你難道不怕有朝一日……」
  
  四先生長聲大笑,一面搖頭,一面轉身就走,朗聲道:「我之天下,我之帝位,我亦何懼?!」
  
  花九千聽他這樣說,心中忽然一動,在看他腰上的黃金絲絛緩緩飛舞。一直到今天,她才看清那絲絛上究竟結了什麼花樣。那是一條龍,一條張牙舞爪,盤雲上天的龍。微風拂起他的衣角,他的衣服裡子,繡滿了龍。
  
  花九千終於恍然大悟,急道:「你……!一直以來你的目的就是這個?!難道惠王已經被你操縱了?!」
  
  四先生只是笑,又道:「小九,你和小八都是難得的人才,要不要回南崎為我效力?」
  
  花九千沒說話,四先生似乎也知道她不會回答,只是笑著翩然而去。殭屍佩佩早已把魏重天放在地上,轉身僵硬地追了上去。
  
  他做了皇帝,他竟然做了真正的,幕後的皇帝!原來,這就是四先生的野心!他愛惜人才,卻又怕管不住魏重天,便借惠王之手除了他,然後在惠王把下一個目標轉移在自己身上之前先動手了!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風聲泠泠,他的笑聲越來越細微,終於再也聽不見,花九千怔怔站在原地,耳邊突然又傳來魏重天歡喜爽朗的笑聲,她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久久不能回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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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發表於 2016-6-5 00:33:24 |只看該作者
番外:鷹六的春天

  一、

  鷹六最近十分忙。
  
  一來狐七新嫁給鬼八,小夫妻倆成天不是遊山玩水就是游手好閒,過他們倆的甜蜜小日子,什麼事都入不了他們的眼,根本想不到幫忙收拾書局。
  
  二來老闆和蘇尋秀兩人動不動玩失蹤,以前蘇尋秀還會幫忙整理庫房,打理那些古董寶貝,現在庫房只怕灰也積了幾寸,他卻再也不瞧一眼。到現在為止,鷹六也不知道他們倆到底失蹤去什麼地方,常常好幾天都不回來,自然更不會打理書局。
  
  三來安心有了身孕,眼看臨盆,貓三好像得了焦躁症似的,成天嘮叨他的兒子,看上去比安心還恐懼,根本不能指望他來做事,他不幫倒忙就很不錯了。前幾天鷹六實在騰不出手,讓他做了一次晚飯,結果飯是生的,菜是甜的,吃得狐七差點沒哭出來。
  
  四來,書局裡的閒人有兩個,外加閒貓黛黛一隻。但大的如魏重天,成天只知道見人就問好,抱拳敘舊,小的如小丫頭,成天睡眼朦朧,追著貓三叫爹爹,能指望他們做事麼?
  
  好在鷹六被操勞慣了,比最忠實的狗還忠心,認準一個主人就誓死追隨,髒活苦活幹起來熱火朝天,眉頭都不皺一下,久而久之,大家都習慣了,很卑鄙地把活全交給他做。
  
  沒辦法,誰讓他是書局裡唯一的「獨人」呢?
  
  獨人這詞還是狐七創造出來的,書局裡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人,只有鷹六成天冷冷淡淡孤孤單單,所以叫他獨人,充滿了同情意味的外號。
  
  自從六年前跟著老闆離開南崎,來到北陀太玄山腳下,大家的生活都還安樂。原本九千書局裡的寶貝都帶了過來,變賣一些還是能賺許多錢的。老闆雄心壯志不改,力排眾議,硬是在這個鳥不拉屎的荒郊野外蓋了一座新書局,還是叫九千書局,甚至連書局裡的構造都和以前那個一模一樣。
  
  雖然鷹六覺得沒什麼意思,書局從來也沒拉到過生意,做的根本是賠本生意,但到底九千書局有許多溫暖歡樂的回憶,誰也捨不得忘記,如今雖然離開家鄉,但親人都在身邊,加上書局還是建成以前的樣子,日子平穩安泰,真有一種大家庭的味道。
  
  而現在,鷹六正充分享受著大家庭的「溫暖」。
  
  早上狐七心不在焉地丟過來幾件髒衣服,可憐兮兮地說自己沒空洗,讓鷹六幫忙,他沒有猶豫,點頭答應下來。
  
  於是提水,使勁洗衣服,洗到一半,老闆和蘇尋秀終於回來了,沒說兩句話,劈頭蓋臉就丟下兩袋髒衣服,老闆臉不紅心不跳,拍著鷹六的肩膀歎道:「哎呀,辛苦你了鷹六。這兩天沒回來,書局被你打理的井井有條啊!來,這裡兩袋衣服,有空洗洗,咱們都要做乾淨的人,是不?」
  
  鷹六猶豫了一下,想把自己馬上要去買菜的計劃告訴她,花九千卻早跑得不見人影了,蘇尋秀見勢不好,趕緊推說頭疼腦熱,臉色蒼白地回屋休息。
  
  鷹六隻好再提水,使勁再使勁,爭取正午之前把堆積的衣服洗完。
  
  好容易洗完了一半,貓三神經兮兮地跑過來,手裡抓了幾十塊料子,非要他說說哪塊料子好看,要給他兒子做衣服。
  
  鷹六和貓三的感情向來不錯,朋友相問,哪裡有不認真回答的道理,當下陪他研究了大半個時辰,終於選定一塊暗金繡花的料子。
  
  「這塊不錯。」鷹六抽出料子,貓三急忙點頭:「是吧是吧!我也一直覺得這塊不錯!誒,你看看這個!上面的萬字花紋很細緻吧?這也不錯!……那塊也很好!對不對?不知道我兒子皮膚是黑還是白,還是這塊藏青的好了,神氣!……不對不對!藏青太老氣了……還是這塊好!」
  
  他又囉唆了大半個時辰,終於自說自話選定一塊紅色料子,轉身喜滋滋地跑了。鷹六茫然地看著照到中庭的太陽,終於確定自己浪費了一個上午。
  
  等他拚命再拚命,把所有衣服洗完的時候,正午早過了,小丫頭纏住他說肚子餓了,鷹六隻好一邊背著哇哇大叫的小丫頭,一邊努力晾衣服。
  
  轉身走到拐角,好不容易把小丫頭勸走,魏重天滿臉驚喜地從前面走了過來,拉住他的手一頓猛說,從久仰久仰,到不忍離別,鷹六悶頭聽了又一個時辰。
  
  等鷹六終於挎上籃子,出門買菜的時候,日頭已經西落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長,斜斜鋪在小石子路上,看起來更加形單影隻。
  
  前面幾里路有一個小鎮子,經常有農人挑了新鮮的蔬菜瓜果肉類來賣,但今天他去的太遲,農人們早散了,只留下小貓三兩隻,筐子裡也只有幾片發黃的菜葉。
  
  鷹六怔怔站在那裡,絞盡腦汁想今天晚上到底該吃什麼,忽聽斜前方有人大叫:「快走啊!王員外又派人來收租啦!」
  
  跟著便是一通乒乒乓乓,農人們挑著擔子就跑,呼啦一下撤個精光,鷹六手裡拿著一塊小牛肉,還沒付錢,早被屠夫搶回來,掉臉就跑。
  
  今天的晚飯……鷹六茫然站在原地,突然發覺一個殘酷的事實,今天晚上很可能大家都要餓肚子了。
  
  他怔了好久,正要頹然轉身回去,後面突然傳來一個少女驚叫的聲音,然後她急急叫了起來:「我……我前天已經交過租了!真的!」
  
  鷹六回頭,就見十幾個穿著黃衣服的男子,凶神惡煞地圍住一個嬌小的少女,看起來她好像是沒來的及跑走,擔子只挑了一半在肩膀上。對面那夥人笑道:「前天是前天的租錢!今天是今天的租錢!可不一樣!你當咱們不會算帳吶?快!給錢!否則以後別想在這裡做生意!」
  
  說罷,其中一人抬腳一踢,將那少女肩上的膽子踹飛,她又是輕輕一叫,筐子裡的白蘿蔔滾了一地,還有幾把野花。
  
  「上次交的時候是說一年的租錢啊,王員外是鎮子上的大富人……為什麼要做這些事……?」那少女小聲地說著,明明恐懼得聲音都在抖,卻依然堅持著說完。
  
  鷹六聽那些人嚷嚷著什麼好大膽,什麼王員外,心下好生不耐煩,再見他們是要對這個女孩子動手的樣子,乾脆上去一把提起一個最高壯的家丁,輕輕一下就丟飛出去,那人哪裡禁得起他這樣一摔,一頭撞在牆上,哼也不哼一聲就暈死過去。
  
  眾人乍見鷹六的身手,都唬得不敢作聲,眼怔怔看著他彎腰,把白蘿蔔一顆顆放回筐子裡。那少女倒也機靈,東西一裝完,一把抓住鷹六的手,轉身就跑。
  
  鷹六莫名其妙被人拉著跑了一段,一直跑到一截山路前,那少女似乎是確定沒人追上來,這才氣喘吁吁地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由於拚命奔跑,她臉上紅撲撲地。
  
  「真是多謝您啦。」她柔聲說著,聲音清脆柔軟,帶著農家姑娘特有的爽朗。
  
  鷹六搖了搖頭,淡道:「沒什麼。我走了。」
  
  說著他轉身就走,那少女見他手上提著一個空空的籃子,顯然是沒買成菜,不由追上去急道:「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去我家,家裡還有一些新鮮菜,我便宜些賣給您。我家就在坡子上面,可不遠。」
  
  她抓住鷹六的籃子,很是熱心。鷹六猶豫了一下,抬頭看看日色,終於還是點點頭,轉身跟她上坡子。
  
  少女笑顏若花,乾脆接過他的籃子,挎在胳膊上,剛才她的擔子被人踢斷,故此裝菜的筐子是被鷹六提在手上的。她走兩步,忽然笑道:「我這可不是第一次看見您啦。您每天都來鎮子上買菜,今天遲了,所以好的都被人揀走了。我本來是想給您留點的,不過見您沒來,我以為您今天不買菜呢。」
  
  她說話不是很快,但十分歡快,一個字一個字很清楚。鷹六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她看上大約有十七八歲的樣子,穿著洗的發白的灰色布衣,烏黑油亮的頭髮隨意挽個髻,上面包著淺紫色的防沙方巾,臉龐嬌小,下巴圓潤,膚色潔白,容色不算上等,但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笑起來便彎成月牙兒,倒別有一番甜淨巧媚,是個典型的北陀農家少女。
  
  見鷹六打量自己,她不羞不惱,大方地笑道:「我叫翠翠,您呢?」
  
  「鷹六。」又是冷淡的兩個字。
  
  翠翠絲毫不生氣,路上只是和他說些耕種收割,神態自然。
  
  沒說一會,就見前面坡子上出現一個小小的村莊,零落地排列著十幾棟木屋。暮色四合,炊煙裊裊,十分寧靜祥和。
  
  「到啦!」翠翠快步走到一棟有些破爛的木屋前,輕輕拉開門前柵欄。門上沒有鎖,輕輕一推就開了。鷹六跟她走進屋子,就見裡面土牆泥地,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十分乾淨,足見主人的細心。屋子中間一道牆,上面開個洞,半掛著布簾子,隱約可見裡面的竹床竹椅。
  
  鷹六見她生活如此清貧,卻全無半點愁態,心中不由有點佩服。
  
  翠翠請他坐在外廳的竹椅子上,自己到裡屋端茶。外廳佈置簡陋自然不必說,只是牆角的櫃子上放了一個歪七扭八的陶罐子,裡面居然插著一把嬌嫩野花,可見主人必然經常採花放進去,為這清貧的屋子增添一種生氣。
  
  只是有點不對,鷹六很快就發現不對勁的地方到底是什麼。
  
  翠翠端茶出來,盤子裡還有幾塊小麵點。鷹六問道:「你一個人住?雙親呢?」見她是少女打扮,肯定沒嫁人,哪裡有未出嫁的少女獨身居住的道理。
  
  翠翠笑了笑,卻沒說話,陪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來笑道:「後面有幾筐新鮮菜,我拿過來您隨意選。」
  
  鷹六向來不願迫人,見她不回答,也只好點頭。
  
  沒過一會,她就奮力提著幾個筐子進來,青菜,蘿蔔,菠菜等等都有,且十分新鮮,她蹲下來把菜一棵棵攤開,一面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會養豬牛,所以沒有肉。您如果急,我就去問問隔壁張大叔,他家或許會有新鮮的肉。」
  
  鷹六搖搖頭:「不,沒關係,這些就很好。」
  
  他挑了幾顆青菜,正要付錢,就聽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翠翠,大娘聽說你今兒在鎮子上又遇到王員外要租錢了!你沒事吧?」
  
  說著門一開,一個年約七旬的老婦人慢慢走了進來,一見鷹六,她愣了一下。翠翠急忙跳起來,奔過去扶住她,柔聲道:「我沒事!大娘您快坐。昨天剛下了雨,外面泥好滑,您怎麼說跑就跑出來了!」
  
  老婦人眼睛盯著鷹六,又是好奇又是欣喜,嘴裡卻道:「聽說你在鎮子裡受委屈,大娘怎麼能不過來看看!你沒事就好!都說了大娘大叔會照顧你,你非要自己下去賣菜!以後可別去了吧,外面亂糟糟的,多危險!你一個小姑娘……唉,這位官人,翠翠以後就多靠你老照顧啦!她……」
  
  翠翠漲紅了臉,急忙打斷她的話:「大娘您說什麼呢!他是客人,今天多虧了他出手相助。他沒買成菜,所以我才帶他過來看看。您別瞎說!沒得玷污人家大爺的名聲。」
  
  老婦人卻呵呵笑起來,只當她害羞,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又囑咐她晚上一定要來家裡吃飯,這才顫巍巍地走了。
  
  翠翠送了好遠回來,臉上還是紅撲撲地,小聲和他道歉:「不好意思,大娘年紀大了。您別介意。」
  
  鷹六搖頭,正說要走,忽聽門外有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翠翠!今天在鎮子上沒事吧?大叔來看你了!」
  
  翠翠趕緊跑出去,兩人在外面絮絮叨叨說了一會,滿是關懷之詞,那男子又叫她晚上來吃飯。沒過一會,又來一個婦人,送來許多吃的,安慰了一番。這麼會功夫,陸陸續續來了三四個熱心人,都是純樸的村民,把她當作親生女兒一般對待。
  
  「大家都是村裡的親人,難免囉唆些,您別見怪。」翠翠回來的時候,臉色終於不紅了。
  
  鷹六取出錢,放在桌子上,問道:「王員外是誰?」
  
  翠翠歎了一口氣:「是鎮子上的富人,總說鎮子是他家的土地,咱們要賣菜,就要交租錢。三天兩頭的來鬧,今天我跑得慢,被抓住罷了。其實也沒什麼,下次我跑快點就沒事啦。」
  
  鷹六沒說話,只是開門走了出去。
  
  翠翠在後面笑道:「大爺您明天還買菜麼?我多帶點新鮮的過去。」
  
  鷹六猶豫一下,點了點頭,淡道:「村民對你都不錯,氣氛很好。」
  
  翠翠輕聲道:「大家都是我的親人,只要我過得幸福,他們也快樂。所以,我一定要多為他們做點事情,不拖累他們。只要他們能開心,我也會開心的。」
  
  鷹六心中微微一動,想說點什麼,終究還是不善言辭,轉身走了。
  
  回到書局的時候,鷹六已經做好被眾人撲上抱怨的心理準備了。
  
  誰知書局裡面燈火通明,花九千一見鷹六回來,立即笑嘻嘻地上去,拍著他的肩膀歎道:「鷹六,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總讓你做這做那,我們都好過意不去!來來,我們特地買了包子小吃,就等你回來呢!快!一起吃吧!」
  
  說罷把他使勁按在凳子上,慇勤地把包子牛肉羹端到他面前。
  
  鷹六莫名其妙,他手裡還提著菜籃,正要放下,狐七早就討好地過去一把搶過,笑道:「我來我來!總是讓鷹六忙,我也該做事啦!」
  
  鬼八忙著取勺子,蘇尋秀搶著擦桌子,貓三屁顛顛地上來給他捶背。
  
  鷹六被這架勢搞得一頭霧水,終於茫然開口:「你們……在幹什麼?」
  
  貓三小聲道:「你……沒生氣吧?這麼遲才回來,我們都以為你惱了……」
  
  狐七也撅嘴道:「我不該讓你洗衣服的,鷹六,你最好了,別生氣好不好?以後我一定幫忙做事,再不偷懶啦!」
  
  花九千歎道:「這麼點小事,鷹六何必放在心上?男人肚量要大才行!快快!別生氣了!明天我和秀秀出去買菜!」
  
  眾人都討好又可憐地看著他,好像他才是大魔頭。
  
  良久良久,鷹六突然笑了。
  
  因為大家都是自己的親人,所以自己犧牲點也沒什麼,只要他們快樂,也就是自己最大的快樂了。
  
  他想到翠翠說的話,突然覺得滿心感慨。
  
  「不,明天還是我去吧。我知道什麼菜好。」
  
  他淡淡說著,抓起包子,一口咬下半個,忽然覺得一向不愛吃的肉包子味道倒也不錯。想到翠翠坦然明朗的笑容,好像那些繁瑣的家務也變得沒什麼。
  
  她獨自生活都可以那麼快樂,自己為什麼不能和她學學呢?
  
  第二天再去,果然翠翠準備了許多新鮮蔬菜,老遠望到鷹六過來,她熱情地揮手。
  
  「大爺您每天買這麼多菜回去,家裡人一定很多吧?」
  
  翠翠見他籃子裡裝得滿滿的,不由有些吃驚。
  
  鷹六道:「嗯,人很多。」過了一會,突然又道:「我不叫大爺,也不要喊您。」
  
  翠翠又笑彎了眼睛,脆生生地答應:「那好,鷹六!家裡人多,一定很熱鬧吧?真好。」
  
  鷹六想起書局那幫憊懶卻可愛的傢伙,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個溫柔的笑,點頭輕道:「是很熱鬧。就是都喜歡偷懶。」
  
  翠翠笑道:「因為喜歡你,所以才偷懶呀。能讓別人放心把繁事都交給自己,應該是很快活的,證明他們把你當作真正的親人,所以才肆無忌憚。」
  
  鷹六聽她談吐有致,不像一般的農家姑娘,不由問道:「你讀過書?」
  
  她的笑容忽然變得透明,爽朗的顏色消失,變成了帶點懷念的憂鬱,輕道:「啊,只學過一點點。小時候娘教過一點,不過現在都忘啦。」
  
  「你的雙親……」
  
  她點頭:「在我十歲的時候,爹爹上山打獵跌進山溝,娘去找他,再也沒回來。」她的笑容淡淡的,忽而又變得燦爛:「不過村裡大家都十分照顧我,比父母還要疼愛我。所以,我從來沒覺得孤單。」
  
  她拍拍菜筐,笑道:「我家還有幾畝田,因為覺得我已經是大人了,可以養活自己,不想再給大家添麻煩。所以終點菜出來賣。鷹六,以後可要多從我這裡買菜呀。」
  
  鷹六不由自主點點頭。
  
  於是,他們成了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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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3:43 |只看該作者
  二、
  
  鷹六從此每天起得更早,書局裡的雜務一做完,就飛也似的跑去鎮子上買菜,好像這是最重要的任務一般。買菜對鷹六來說,成了一種快樂的事情。
  
  翠翠是個爽朗的少女,什麼都可以說,從來也沒見她生過氣。從她家種了什麼菜,到村子裡的人叫什麼名字什麼性格,再到太玄山上有什麼秘密的好玩的地方,她什麼都可以說。
  
  鷹六是最好的聽眾,一天都可以不說話,專門聽她說。
  
  鎮子上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都能看到這樣的景象,一個面色陰冷的年輕男子坐在草垛上,仔細地聽對面的農家少女說話。從白天說到黃昏,也不知他們哪裡來的那麼多話可以說。
  
  到了最後,鷹六成了翠翠唯一的老顧客,因為她只顧著和鷹六說話,都忘了要作生意。
  
  鷹六是個遲鈍的人,他顯然不知道自己每天都想著去見翠翠是一種愛慕心情,翠翠說他們是好朋友,他就真覺得是好朋友。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每天她的菜就包在自己身上,全搬回去。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一定要仔細聽她講話,哪怕是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候翠翠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他還是很正經地回答一個字:「說。」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每天一定要送她回家,省得路上遇到危險。
  
  因為是好朋友,所以她請自己吃飯,一定要給面子。
  
  因為是好朋友…………
  
  然後,書局的人發現,鷹六變了。每天一大早搶著出門,早飯都不見蹤影,晚上很晚才回來,書局裡的人餓得丁當響他也不知道。
  
  終於,花九千在飢餓中爆發了,書局裡的人特地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嚴肅討論鷹六最近的態度問題,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他被狐狸精迷上了!
  
  書局裡的人都是行動派,說做就做,第二天趁鷹六出門的時候,一夥人悄悄跟在後面,都想親眼見識見識能把鷹六迷倒的狐狸精到底長什麼樣。
  
  遠遠地,就見鷹六和一個穿布衣的農家少女親親熱熱地坐在草垛上,然後——開始聊天。
  
  辰時過去了,巳時過去了……未時過去了。蘇尋秀摸著餓得咕咕叫的肚子,歎道:「回去吧,什麼狐狸精!我看是大話精!有什麼好看的!」
  
  花九千把手指放在唇上:「噓,別說話!關鍵時候到了!」
  
  一陣風忽然吹過,翠翠頭上的方巾突然掉了下來,凌亂的長髮立即扎進眼睛裡。
  
  書局眾人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鷹六伸手,居然無比溫柔地替她理好長髮,兩人相視一笑,互相間彷彿有暗潮湧動。
  
  「果然有戲!」花九千低聲說著,「鷹六看上那姑娘了!」
  
  狐七還處在震驚中,那個鷹六!那個冷冰冰,石頭也比他溫柔三分的鷹六!他居然會主動替女子綰髮!
  
  「思慕佳人,難怪難怪。」鬼八為鷹六最近的失常下了最好的結論。
  
  眼見鷹六和翠翠相談甚歡,眾人正打算衝上去嚇嚇他們,忽見街角走來一群人,凶神惡煞地,賣菜的農人見勢不好,紛紛抄起菜筐就逃。
  
  翠翠也急忙收拾東西,鷹六卻拉住她:「不忙,我來。」
  
  翠翠急道:「那是王員外的打手!和上次那些家丁不一樣!你千萬不要涉險!他們很厲害的!」
  
  鷹六搖了搖頭,沒說話,只是把她拉到身後。
  
  那群人一見到鷹六,立即有人附在領頭那人的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那人點點頭,上下打量鷹六一番,笑道:「就是你?你知不知道這裡是誰的地盤?」
  
  鷹六見這人身材矮小,面相委瑣,然而雙目炯炯有神,便知他一定是個練家子,與後面那些繡花枕頭的家丁完全不一樣。見他這樣問,鷹六倒也老實回答:「這裡是北陀太玄山,北陀皇帝的地盤。」
  
  他這個回答當真是真心真意的,太玄山確實是皇帝的地盤,北陀整個國家都是皇帝的地盤。然而那群人卻當他油嘴滑舌,登時暴燥起來。
  
  狐七見那些人罵得凶,不由悄聲道:「老闆,咱們要不要上去幫忙啊?」
  
  花九千正看得入神,忙道:「千萬不要!不然怎麼上演英雄救美?!」
  
  快!鷹六!趕快動手!救下那個少女,她一定芳心暗喜,從此非君不嫁!這樣一出活生生的美戲,她花九千怎麼能錯過!
  
  那些人罵了半天,見鷹六不說話,只當他怕了,更加囂張起來,甚至有人上前試圖推搡。鷹六正要將他們都摔出去,誰知身後翠翠忽然厲聲道:「你們鬧夠了沒有?!」
  
  她一把推開鷹六,擋在他面前,毫不畏懼地瞪著那些打手,說道:「王員外明明那麼有錢,為什麼還要從我們這些貧窮農人身上壓搾暴利?!仗著自己有錢就橫行霸道,難道他不知道什麼叫做積善嗎?!你們這些人,家鄉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是農人?!為了一點錢就出賣自己的拳頭,怎麼不想想如果有人這樣對待自己的親人呢?!我們都受夠啦!請你們以後不要再來騷擾!不然,我也要不客氣了!」
  
  說著,她一把抄起手邊的扁擔,狠狠往水缸上砸去。她的力氣倒也挺大,光噹一聲,居然把水缸砸了個大缺口。
  
  後面那些沒來的及逃走的農人紛紛叫好,一個個抄著扁擔圍上來,群情激動。
  
  蘇尋秀吹個口哨,笑道:「好厲害的小娘!這下倒成美人救英雄了!」
  
  花九千連連歎氣:「這算什麼!鷹六這小子太遲鈍!」
  
  領頭那人忽然冷笑一聲,出手如電,一把抓住翠翠的胳膊。他手勁奇大,翠翠痛得叫了起來,手裡的扁擔一下子掉落,被他踩在腳底,只聽「咯吱」數聲,厚實的扁擔竟然被他單腳生生踩碎,斷成碎片。
  
  眾農人見他這樣厲害,不由都怯了,慢慢往後退。
  
  那人嘴唇動動,似乎是想說什麼,然而下一刻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鷹六手中暗藏銀光,當頭一揮,那人陡然慘叫起來,右邊的耳朵被他生生割斷,誰也沒看清鷹六到底是怎麼出手的。
  
  翠翠也被嚇呆了,就見那人捂著傷口,鮮血從指縫裡汩汩流出,甚是可怕。
  
  鷹六森然道:「不服氣的上,不然都滾。」
  
  眾人見他這種身手,終於知道遇上了高人,須知道鄉野小地方,鄉紳的打手們雖然橫行霸道,卻很少真正動刀子傷人見血,眼前這人割人耳朵手法利索之極,眉頭也不皺一下,必然是個老手,只怕還殺過人。
  
  這下誰還敢說話,趕緊架起那個據說很厲害的練家子——他還在乾嚎——一個個面如土色地飛奔回去,頭也不敢回。
  
  農人們見鷹六這樣可怕,也都不敢上來說點親熱話,紛紛無聲地逃走。鷹六也不在意,只是回頭輕輕抓起翠翠的胳膊,摞起衣袖,就見她胳膊上青腫好大一塊,是被那人抓的。
  
  他眉頭一皺,冷道:「我該再要他一隻眼睛。」
  
  翠翠看了他好一會,終於顫聲道:「不……我……我沒事……你,你……」她抖得話也說不下去了。
  
  鷹六淡道:「你也怕了?」
  
  翠翠深深吸了好幾口氣,終於稍稍平靜下來,慢慢搖頭:「不是……那種人,應該受些教訓……我是第一次看到……人被砍耳朵。」
  
  鷹六勾起嘴角,是一個淡淡的笑容,他輕聲道:「以後多砍幾次給你看看。」
  
  翠翠急忙搖手:「不、不要!一次就夠啦!不然咱們就和那些人沒什麼區別了!」忽然,她「嘶」地一聲,摀住手掌。原來她剛才用扁擔砸水缸,到底還是震破了皮,手心裡斑斑點點,全是血珠子。
  
  鷹六鬼使神差似的,抓起她的手,輕道:「怎麼這樣不小心?」然後,就把她的手掌放在唇邊,萬般柔情。
  
  翠翠整個人都僵住了,怔怔看著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哈哈!你這死小子!最後總算有點男人樣!」花九千長聲大笑,終於從草垛子後面跳出來,過去一個勁誇獎。
  
  這下輪到鷹六嚇傻了,眼看狐七鬼八貓三蘇尋秀他們一溜煙從草垛子後面走出來,面上都掛著詭異的笑容,好像在說:你完了,你完了……
  
  他終於喃喃道:「老闆……?你們怎麼來了?」
  
  花九千才不理他,一個勁笑道:「好啊好啊!美人救英雄,英雄救美人!鷹六你終於也長成人了,老娘真是欣慰!這位姑娘叫什麼名字呀?」
  
  翠翠漲紅了臉,趕緊推開鷹六,低聲道:「我……我叫翠翠……」
  
  狐七早就親熱地上來和她套近乎,拉著她唧唧呱呱不知道說些啥。
  
  貓三拍拍鷹六,對他翹起大拇指:「你很好!兄弟!」
  
  鬼八但笑不語。其實蘇尋秀很想上去和狐七一樣跟翠翠套近乎,但老婆大人在前,他不敢放肆,只好摸著下巴裝出深沉的樣子望天。
  
  花九千笑道:「我說你怎麼最近魂不守舍呢!這下可好,書局裡又要多一個人啦!」
  
  鷹六奇道:「多一個人?為什麼?」
  
  花九千瞪他一眼:「你還問為什麼?人家姑娘你摸也摸了,親了親了,頭髮也綰了,你還問為什麼?我還想問問你什麼時候把人家娶回來呢!」
  
  翠翠一聽她這樣說,登時羞得脖子都紅了,饒是她平時再爽朗,遇到這種事總是會害羞的,然而心裡到底是歡喜的。
  
  誰知鷹六卻一口回絕:「我和翠翠是好朋友,從來也未想過要娶她。老闆不要亂說,她會不高興的。」
  
  翠翠的心猛然一沉,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花九千同情地看著她,急道:「什麼好朋友!哪裡有好朋友天天膩在一起的?!你的腦子是石頭做的嗎?!」
  
  鷹六隻是搖頭,使勁搖,生怕翠翠生氣。既然她說了是好朋友,那一定就是,他怎麼能有別的心思?那才是罪過的!
  
  花九千隻急得想狠狠揍他一頓,翠翠忽然輕聲道:「時候不早了……我……我還有事,先告辭。」
  
  她掉臉就走,雖然很想勉強維持禮儀,卻再也顧不得了,菜筐子也不要,空著手狂奔,恨不得馬上就被風吹化了才好。
  
  「啊……把佳人氣走了。」蘇尋秀幸災樂禍地叫了起來,小腿上登時被花九千狠狠一擊,痛得他臉都綠了。
  
  「你這個笨蛋!」花九千指著鷹六的鼻尖,破口大罵:「什麼好朋友?!我怎麼有你這種石頭手下?!你若不喜歡她,幹什麼搞那麼多怪?!幹什麼親她的手?!貓三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想親他手嗎?!」
  
  說著她硬是把貓三的爪子抓過來,嚇得他慘叫:「老闆!我有老婆孩子了!救命啊!」
  
  鷹六還是一臉冷淡:「那是不同的。反正我們只是好朋友。」
  
  啊,這人沒救了!花九千忍住抓狂的衝動,乾脆轉身就走,一面冷笑道:「咱們回家!讓他自己做好朋友去吧!哼哼!好朋友!」
  
  
  做好朋友有什麼不對嗎?
  
  鷹六想不明白,然而第二天再去買菜,翠翠沒來,接下來第三天第四天……一直過了半個月,她都再也沒出現。
  
  鷹六隻覺心中好像被耙子挖空一塊似的,失落落地,肚子裡陣陣發冷,不知難受些什麼。
  
  他終於開始真正的魂不守舍,大家的衣服被他洗成了碎片,早飯直接把生米端上來猶不自知。小丫頭來找他玩的時候,帶了一塊紫水晶,他當成饅頭,差點塞嘴裡,要不是貓三恰好路過,只怕書局就要出人命了。
  
  終於,在他洗碎貓三給兒子準備的第三十一塊布料時,貓三終於忍不住了,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把鷹六約在院子裡,進行秘密會談。
  
  「你當真不喜歡翠翠?」貓三開門見山,直接問到重點。
  
  鷹六還是老一套:「我們是好朋友……」
  
  「去他X的好朋友!」貓三爆一句粗口,他現在做爹了,自然氣勢要不同。他拍著鷹六的肩膀,歎道:「你看到她的時候,會十分歡喜,見不到她的時候,會時常想著她對不對?」
  
  鷹六點點頭,確實如此。
  
  貓三繼續進攻:「如果她開心,你也跟著開心。如果她難過,你甚至比她難過好幾倍。沒人的時候,你會反覆回味和她一起的事情,想著想著就入神,連正事也忘了做,對不對?」
  
  鷹六繼續點頭,果然如此。
  
  貓三語重心長地說道:「你來說說吧,她給你的感覺是什麼?」
  
  感覺嗎?
  
  鷹六忍不住想到她面上明朗甜美的笑容,她長長的睫毛,笑成月牙的眼睛。她說話的時候,鼻子會習慣性地皺一皺,發愣的時候,喜歡咬嘴唇。想事情的時候,會輕輕啃小指指甲。她叫他鷹六的時候,喜歡拖長尾音,綿綿地。他對這種聲音簡直沒有任何抵抗力,心頭怦然而動。
  
  半晌,他終於猶豫著說道:「感覺是……好像春天那樣吧……」
  
  溫柔,甜美,舒暢的春天。
  
  貓三吐出一口氣,狠狠拍著他的後背:「既然是春天,你為什麼要放棄呢?你明明已經這樣喜歡她了,為什麼非咬著好朋友三個字不放?」
  
  鷹六喃喃道:「但她說……」
  
  「你管她說什麼!女人都是一個樣!」貓三終於開始經驗談,「她對你有意思,又不好意思明說,所以用個好朋友來代替!你會對真正的好朋友動手動腳麼?你會想親狐七嗎?你會想抱老闆麼?」
  
  鷹六趕緊搖頭,怎麼會!他想都沒想過!他終於有點開竅,心頭砰砰亂跳。難道,真像貓三說的那樣?他……喜歡她?
  
  貓三見這塊石頭終於給自己說動,不由把他一推,叫道:「還愣著做什麼?!這些天和丟了魂一樣!想見她就趕快去!等人家姑娘冷了心,你再哭也來不及啦!快去!」
  
  鷹六被動地被他推著往前走兩步,又有點不敢,貓三再接再厲,使勁把他推出大門,笑道:「快去找她!把剛才的話全部告訴她!她一定會開心死的!快去快去!我們都在等你的好消息!」
  
  鷹六終於邁動腳步,漸漸加快,狂奔。
  
  啊啊,原來如此!他喜歡她!
  
  見到她之後,他一定會告訴她,請原諒他這樣一顆石頭腦袋。雖然他遲鈍又木衲,可這樣的自己她還是溫柔地對待。
  
  就算是千年的冰山,也有融化在春風裡的時候。
  
  翠翠,你就是我的春天。
  
  貓三滿意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後拍拍手,笑道:「老闆,你們別躲啦。」
  
  眾人紛紛從屋子裡出來,安心含笑走到他身邊,對他搖搖頭,似是誇獎似是好笑。貓三拍著自己的胸脯,笑道:「這種事情,還是要我出場才能搞定!」
  
  眾人笑了他一通,終於還是欣喜地平靜下來。
  
  花九千歎道:「這下,終於都放心了。再沒什麼遺憾。」
  
  她回頭望望眾人,他們都看著自己,好像還在等她說點什麼。她哈哈一笑,拍手道:「看什麼?都回房吧!明天早點起來,今後都輪著做家務了!」
  
  眾人「切」一聲,紛紛散開。誰都知道,叫的最響的人,才是真正屬於從來不做家務的懶人。
  
  明月當空,夜風習習,至於鷹六有沒有得到佳人的諒解……這還用說嗎?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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