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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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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十四郎 -【歡喜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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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0:26 |只看該作者
  30.小丫頭
  
  六月十八,對狐七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狐七被軟禁在惠王別院已經有近四個月了,花九千一直沒來,連影子都沒有。狐七不急,小丫頭卻快急死。當初安心和惠王說好了,先捉狐七,放長線釣大魚,等花九千上鉤。現在線是放得夠長了,還搞得天威將軍一肚子不愉快,魚卻遲遲不上鉤。難道她真死在黃泉花的蠱上了?
  
  但花九千當年和安心是大師父門下最得意的弟子,以她的本事,應該沒那麼容易死。小丫頭深深反省,上次她是太心急了,一見到花九千就紅了眼,把計劃全丟到腦後,結果打草驚蛇。花九千向來狡猾,必然察覺了什麼,所以才遲遲不出來。
  
  為了這事,她被上三峰的人罵得狗血淋頭,二夫人怪她不該動手太急,無端招惹花九千,結果讓她跑了。大師父痛斥她辦事不利索,沒腦子,和她那個愚蠢又滿腹婦人之仁的老子一樣。她憋了一肚子火氣,又不敢當面發洩,只得回來變本加厲地報復在狐七身上。
  
  上三峰的人到底打什麼鬼算盤?當年貢獻了九姑娘去討好桓王旗下赫赫有名的魏姓世家,最後魏姓世家敗落,就把九姑娘要回來,變臉之快,讓人瞠目結舌。可惜他們算錯了花九千這個人,強壓之下,非但沒讓她屈服,反倒讓她跑了。小丫頭的老子三大夫還為此白白賠了一條命,最後連全屍都沒能保下來。
  
  後來見魏家出了個魏重天,轉投惠王麾下,風聲水起,他們又老著臉去討好人家,玩起老一套——送美人。可惜魏重天是個木頭人,對美人半點興趣都無,他們沒辦法,只好使出殺手鑭,讓八姑娘安心跑來輔佐惠王,地位在魏重天之上,用以牽制這個人。
  
  他們的野心到底大到什麼地步?要名要權,有個八姑娘已經夠了,可依然不足,眼下又陸續派了許多蠱師混進宮中,成幫結派。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二夫人當年信誓旦旦地說放過花九千,因為她中了三大夫的獨門蠱,活不了幾年,這事大師父也是默認的。眼下十年都沒到,他們就開始反悔,生怕花九千和他們作對,畢竟她曾是魏重天的嫂子,兩人沒啥交情,但親情還是有的。安心又是個摸不透的人。萬峰會辛苦培養出的兩個拔尖蠱師,卻沒辦法把她們吃準,左右放不下心,要來牽制她們。
  
  小丫頭很想嘲笑一通,但其實這事也順了她的心意。她老子當年死的那樣慘,都是為了保花九千這賤人。焚屍之日,她始終沒出現,後來人家說花九千老早就走了,連看都沒看一眼三大夫。
  
  想到這裡,小丫頭幾乎要把銀牙咬碎。三大夫對她這個親生女兒都不甚關心,卻對花九千疼愛有加,最後還為她賠命。他這麼些行為,最後算什麼?算什麼?!全部被那賤人踐踏在腳底!他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女兒三十多了還一付十一二歲小丫頭的模樣!當年二夫人就說煉成一種蠱,要在她身上試試,三大夫都沒問一聲就同意了。最後試蠱失敗,她從此停在十一歲那年,再也長不大。
  
  誰也不知道她多恨這一切,她的時間,永遠地停在原地,之後活的那麼些年,如夢,一點都不真實。她到現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遭遇了如此殘忍的事情,眼睜睜看著喜歡的男子娶妻,眼睜睜看著同齡少女長大成人成家,享受相戀的幸福。她卻是永遠的孩子。三大夫面對她絕望的淚水,永遠只有歎息,輕輕說她沒福氣,這是命。
  
  這真是命麼?她該恨誰?是恨這個在不惑之年愛上比自己女兒還小的少女的父親,還是恨胡亂試蠱的二夫人?她的世界已經完全亂套了,永遠重複在一個圈子裡,只能羨慕地看著別人的時間流動,她要恨誰?
  
  遠遠的,狐七拖著老長的袖子和裙擺搖搖晃晃從迴廊盡頭走過來,一見她坐在欄杆上吹風,狐七瞪圓了眼睛,奔過來說道:「你這個小丫頭!知不知道這樣坐著很危險?這裡是三樓!快下來!」
  
  小丫頭忽然覺得煩躁,使勁推開要扶她下來的狐七,冷道:「滾開!別碰我!看到你這黃毛丫頭就討厭!」
  
  狐七一個踉蹌,好容易站穩身體,她卻不惱,只是笑道:「還叫我黃毛丫頭,你才是小丫頭呢!明明還是小孩子,老喜歡作出大人的樣子,和鬼八一樣!」說著拉了拉小丫頭耳邊的琉璃串,眼睛都笑彎了。
  
  小丫頭見她那付天真模樣,不知怎麼的,忽然沒火氣了。她長長舒一口氣,低聲道:「我可比你大許多,今年已經三十二歲啦。」
  
  「你騙人!」狐七立即發出噓聲,一付「我才不相信,你說謊說謊!」的樣子。小丫頭額上青筋崩出來,沉聲喝道:「我騙你這死丫頭做什麼!?你當人人都像你一樣是漿糊腦袋麼!」
  
  狐七聳聳肩膀:「你真的很像鬼八啊!連說的話都一樣!」
  
  小丫頭實在懶得問她鬼八是誰,她不想和這丫頭糾纏,省得腦門子又疼。她轉過頭去,輕輕歎道:「你啊,什麼都不懂,還是個孩子呢。」
  
  她再也不理狐七,由著她在後面說了一堆廢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過了一會,忽聽她笑道:「你說的要是真的,那多有意思啊!一直都是孩子,太好了。」
  
  小丫頭猛然回頭,正要斥責她說話不分輕重,卻見她又笑:「一直都做孩子,不用長大,就沒有煩惱的事情了。人長大以後,遇到的都是不開心的事情,逃都逃不過去。我可真不想長大。」
  
  小丫頭長歎一聲:「你果然……是個漿糊腦袋。人總是要長大的,誰的心能永遠天真無邪呢。」
  
  狐七還想再和她辨,忽聽後面傳來腳步聲,兩人一齊回頭,卻見幾個侍女急急往這裡走來。狐七一見是經常給自己送吃的侍女姐姐們,立即快樂地打招呼:「小花姐姐,小紅姐姐,小翠姐姐!你們好哇!」
  
  侍女們親熱地衝她一笑,然後紛紛給小丫頭行禮:「啟稟姑娘,別院中新招的十名宮女在一樓正殿等候,請姑娘去說話。」
  
  小丫頭「嗯」了一聲,跳下欄杆,沒走幾步,忽然回頭看看狐七,說道:「你……要是沒事,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狐七喜出望外地點頭,急忙追上去,親熱地拉住她的袖子。小丫頭不耐煩地甩開她的爪子,冷道:「待會你要是亂說話,就不給吃晚飯!還要打你一頓板子!」
  
  狐七才不理她的威脅,笑吟吟地跟著她們往一樓走。守門的侍女見小丫頭她們來了,急忙拉開大門,狐七探頭進去望,她還是第一次來一樓正殿,裡面十分寬敞,奢華自是不必細表。殿中一排站著十餘個年輕女子,都換上了白色綢衫,恭恭敬敬地垂首。
  
  小丫頭先走過去,順著第一個人一直走到最後一個。她個子矮,所以那些宮女即使垂頭,她也能看清每個人的容貌。一圈看下來,似乎甚是滿意,點了點頭,後面早有侍女端了椅子上來。小丫頭慢慢坐上去,清清喉嚨,說道:「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惠王別院的宮女了。這裡的規矩,自有女官們教誨,我就不多說。提醒你們一句,不該去的地方就別去,不該問的話也別問,安靜點做事才是正經。」
  
  那些女子齊聲說個「是」。小丫頭滿意地點頭,又道:「現在把頭抬起來,報一遍名字。方女官,你謄寫一下。」後面的女官趕緊取出紙筆,把名冊鋪在案上。
  
  當下十個宮女一起抬頭,從第一個開始報自己的名字。那女子還沒說完,忽聽小丫頭身後傳來一聲怪叫!小丫頭臉色登時一綠,惡狠狠回頭瞪著罪魁禍首狐七,厲聲道:「你又要做什麼?!」
  
  狐七卻一個勁指著第四個女子,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話,只是怪叫。好半天她才吐出一句比較清楚的話:「……黃……黃鶯姐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站在第四位的女子面容秀婉,但現在也是一付驚駭的模樣,死死瞪著狐七,正是維可的妻子黃鶯!她瞪著狐七看了半天,忽然舉起手指向她,然後就衝了上來!女官們趕緊攔住她,卻聽她淒聲叫道:「狐七!我家相公在什麼地方?!你們把他騙到了什麼地方?!」
  
  狐七乍見熟人的開心早已被她的厲聲斥責問得消失無蹤,見黃鶯死死瞪著自己,眼眶幾乎要裂開,神情可怕之極,她不由退了一步,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他早走了啊……」
  
  黃鶯只是叫:「把他還給我!還給我!你這個沒良心的死丫頭!為什麼要哄得他離鄉背井?!安明村待你們不薄!為什麼?!快把他還給我們!」
  
  狐七又急又怕又委屈,一時竟解釋不清。正在慌亂之時,忽聽小丫頭喝道:「在大殿上喧鬧成何體統?!拖下去!掌嘴二十!」
  
  眼看黃鶯要被女官們拖走,狐七急道:「等等!別這樣!」她抓住小丫頭的袖子,又道:「我以後再也不偷吃零食,也不亂穿衣服,而且也會好好梳頭洗臉!所以,你別懲罰她啦!好不好?好不好?」
  
  她抓著小丫頭一頓搖,眾人聽她這樣說,早已忍俊不禁,方才肅殺的氣氛倒柔和了不少。小丫頭連聲道:「荒唐荒唐!你再鬧下去,也要掌嘴!」但她實在禁不住狐七搖來搖去,加上她如同小狗一般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了狠話,只好揮揮手,無奈道:「暫且放開她。」
  
  狐七大喜,抱住小丫頭,在她圓嘟嘟的臉上吧嗒一聲狠狠親一口,笑道:「你果然是個好孩子!」說完也不管小丫頭古怪難堪的臉色,飛快往黃鶯那裡走去。
  
  「黃鶯姐姐……」她低低叫了一聲。
  
  黃鶯卻「哼」了一下,轉過頭冷道:「這個姐姐我不敢當!狐七姑娘收回去吧!」她方才被女官們撕扯,頭髮衣衫凌亂,甚是狼狽,受了不少驚嚇,故此還是收斂了一些,再也不敢放肆叫嚷。
  
  狐七知道她在生氣,只好說道:「維可大哥他……是自己要出來的。後來……」她把維可的事情粗略說了一遍,卻沒提他偷錢惹得鬼八發怒的事情。說到他十天之後就離開,黃鶯忍不住淚流滿面,連聲道:「你們怎麼可以這樣……他……什麼都不會……讓他怎樣過活?」
  
  狐七沒說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難道告訴她,她的夫君是條白眼狼?還是告訴她,維可壓根就沒想過她們,完全地拋棄了她們?這些事情都太殘酷了,黃鶯肯定不會相信,還不如不說。
  
  「黃鶯姐姐,你是出來尋找維可大哥的吧?你別急,先在這裡住下吧。總能……找到的。」狐七說的好像自己儼然是這裡的主人似的,臉不紅心不跳。
  
  黃鶯一個勁掩面哭泣,也不答她的話。狐七撓了撓腦袋,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正手足無措時,忽聽小丫頭說道:「維可……?是安明村的那個年輕男子麼?」
  
  狐七和黃鶯一齊回頭看她,黃鶯急道:「正是他!……姑娘您知道他麼?」
  
  小丫頭卻不答,只是「哼」了一下,似乎頗為不屑,半天才又道:「自然知道,他現在是姑娘身邊的佩刀四品侍衛,做官了。」
  
  這話一出,不但黃鶯喜極而泣,連狐七也跟著高興起來,笑道:「真的?維可大哥做官了?太好了!那我以後就不用擔心啦!」
  
  小丫頭瞪了她一眼,冷道:「他能做官,還要多虧你呢,狐七。如果不是他死皮賴臉地揭下皇榜,供出你們是蠱師,只怕早已餓死街頭了吧。哼哼,這人……拋妻棄子是為不忠,出賣恩人是為不義,貪財陰險是為不禮,野心奇大是為隱禍。危險的很吶!」
  
  「維可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黃鶯情急之下叫了出來,「姑娘!您一定是有誤會了!他一直都是個沉默孝順的好男子!」
  
  小丫頭懶得和她囉唆,彈彈手指,懶洋洋說道:「哦,他是怎樣的人,我自有定論,輪不到你來指點。時辰也不早了,都散了吧,各自回房。狐七,今兒你沒晚飯吃,加上你在正殿胡鬧,罰你兩天不許出門。」
  
  女官們紛紛退出大殿,小丫頭也慢慢走出去。忽聽狐七在後面叫道:「等等!你……你剛才說是維可大哥出賣我們……這,是真的麼?」
  
  小丫頭不耐煩地說道:「你煩不煩?難道還要我重說一遍麼?不然你以為他什麼都不會,憑什麼做官?!」
  
  狐七沉默了。原來是他,原來是他……她忍不住想起鬼八的話,他說他是個禍根,遲早有一天會招來麻煩,這話竟然是真的。就算他們小心避開,也躲不過去。
  
  人的心,到底可以深奧到什麼地步呢?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可以變得那樣快。簡直就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
  
  六月十八,對魏重天來說,也是個特殊的日子。
  
  五月中旬,桓王發兵佔領蒼瑕城,惠王得知之後震怒,立即派魏重天領兵兩萬討伐桓賊。經過半個多月的攻城拉鋸戰,六月初,蒼瑕城順利攻下,從此南崎從西到北,連著東邊部分領土,近三分之二的土地,盡歸惠王所有。
  
  惠王大喜,速招魏重天回朝,在小皇城為他舉辦一場奢華慶功宴。皇城上下歌舞昇平,舉城歡慶。慶功宴一直辦了三天,第四天的時候,桓王麾下著名的三虎將之一范雪英領兵五千投靠惠王,可謂喜上加喜。
  
  桓王在蒼瑕城遭到重創,於是集中所有兵力護住剩下的領土,暫時還未有侵略意圖,南崎終於得到一段時間的安寧。過度興奮的惠王突然想到自己在東邊還有個美麗的別院,那裡有一片大湖,正好可以賞荷。他不顧魏重天的反對,強行邀他和朝中幾員大將文官,帶著新歸順的范雪英,於六月十五出發,前往別院。
  
  途中,魏重天好幾次都忍不住想問惠王狐七的事情,但話到嘴邊卻忍不住要吞下去。他問不出口,怕惠王多心。
  
  一行人浩浩蕩蕩行了三天,晚上在皇家驛站休息的時候,惠王喝醉酒無意說的一句話,卻如同驚雷一般,讓魏重天久久回不了神。
  
  惠王是個很喜歡享受的人,甚至到了奢侈糜爛的程度。不但對衣食住要求極高,更重要的是,他好色。南崎人都知道,惠王幾乎不可一日沒女人。他有一位皇后,八位貴妃,剩下的是數也數不清的嬪妃,在宮中,只要是有點姿色的女子,他都不放過,宮女都不例外。
  
  本來這也沒什麼,哪個有權有勢的男人後面沒有一堆女人?更何況惠王今年剛剛三十九,正值壯年,好色為人之本性。但他總是不滿足,甚至在外面看到好看點的女子,都要強帶回來,不管人家是否嫁人,吃喝乾淨之後甩手再走人。兩年前,因為這個,他逼死了曹太尉的千金,惹得曹太尉含淚辭官,他又怕人家起反心,半途派人殺了了事。
  
  從此,朝中大臣誰也不敢把自家女眷帶出來,生怕這個喜怒無常的君王又看上誰,自己倒霉。不過,那以後,惠王似乎自己也知道過分了,收斂了許多。但惠王愛色的名號,卻傳遍了南崎上下。
  
  因此,當惠王喊魏重天他們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們絲毫沒詫異他身邊圍著兩個美女。惠王喝得興起,忍不住捏了捏身邊美人白嫩的臉蛋,說些胡話。
  
  范雪英也是個色中餓鬼,從進來後,兩隻眼睛就沒離開過美人身上。惠王笑道:「范愛卿,這兩個女子姿色可還不錯吧?」
  
  他這樣不經意的一問,卻讓范雪英出了一身冷汗,發覺自己過於放肆,當下趕緊低頭惶恐道:「臣不敢!王上的家眷,微臣不敢仰望!」
  
  惠王哈哈大笑:「什麼家眷!你也不許臣啊臣的說!今日沒有君臣!來!抬起頭!你若喜歡她們,就送給你如何?」
  
  范雪英還要推辭,惠王不由分說把美人塞給他,後面早就換上另兩個美人,跪在旁邊服侍他。眾人見他隨行帶了那麼多女子,不由都駭然。魏重天更是低頭喝悶酒,話也不說。
  
  酒過三巡,惠王面紅耳熱,捏著美人的肩膀歎道:「唉,真正的傾國佳人,朕始終無緣得到啊!」
  
  范雪英陪笑道:「王上英偉不凡,天下女子能蒙聖眷乃是天大的福氣!何發此言呢?」
  
  惠王搖了搖頭,歎:「半年前,在雪山見到的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天人……喔,重天,就是你那位故友!你死活都不肯說她是誰,害朕花了好些心思去找她!」
  
  魏重天心中一驚,急道:「王上!您……」
  
  「安心還說,那女子是厲害之極的蠱師。朕就說了,她決不會是平凡女子!平凡女子哪裡有那一身的氣度!」惠王打斷他的話,又道:「安心說要放長線釣大魚,先捉她的手下,不愁她不上鉤。唉……誰知到現在還沒見到她的影子,朕真是心頭發悶啊!」
  
  他長聲喟歎,魏重天卻越聽越心驚。
  
  惠王歎道:「若能得到她,一親芳澤,朕這個龍座暫時放棄兩三年也不打緊!啊哈哈!哈哈!」
  
  眾人見他開始說瘋話,知他必然醉了,於是悄悄給他身邊的太監做手勢,扶他去後面休息。魏重天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終於還是急道:「王上!您……說的手下,難道是那小丫頭?」
  
  惠王醉眼朦朧地對他笑,口齒不清:「對……對……就是她……重天,你說奇不奇怪……人都捉到了,她為什麼不來呢?你說說啊……」
  
  魏重天再也聽不到他說什麼醉話,他耳朵裡好像有千萬隻蜜蜂在嗡嗡叫。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他竟親手把自己的嫂子往火坑裡推?!難怪惠王非要他去抓狐七,難怪抓到之後就立即派安心來接人!
  
  他一時呆住,腦子裡什麼也想不到了。前途,道義,絞成一股鐵絲,戳得他腦門子劇痛。他已經背叛了恩人,以後,還要背叛親人麼?
  
  不知道。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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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惠王笑
  
  空閒了一年多的別院,終於開始熱鬧起來,因為惠王要來了。侍女姐姐們忙著打掃庭院,收拾各個房間,再也沒時間陪狐七磕牙。本來就很無聊的狐七越發開始無所事事,每天就是從樓上逛到樓下,再爬回去。
  
  雖然黃鶯也做了侍女,但她始終避著狐七,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觸。因此儘管狐七很懷念她做的米粉糕點,卻也只有吞口水忍耐了。
  
  整個別院裡現在最閒的就只有三個人:狐七,小丫頭,安心。狐七有點忌諱安心,所以不去找她玩。只是辛苦了小丫頭,每天被狐七纏住不放,擺什麼冷臉都甩不開她。她現在的臉皮是越來越厚了,壓根不怕小丫頭,因為每次她說不給自己吃飯,打板子什麼的,都從來沒兌現過。對小丫頭來說,狐七簡直就像一個嗅覺靈敏的動物,一旦發覺對方沒惡意,立即放開手腳撲上去調戲,從此再也甩不開。
  
  因為惠王要來,搞得別院裡的侍女姐姐們如臨大敵。人還沒來呢,她們就開始小心翼翼,每天把別院打掃三遍,就怕哪裡落灰了遭到責罰。連膳事房的姐姐們都忙得不可開交,挖空心思想別緻的菜色。
  
  狐七終於嘗到孤單的滋味,悶得發慌的她,又跑去找小丫頭玩。其實一直到現在她都沒搞清小丫頭的身份,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她好像很尊貴的樣子,別院裡面除了安心就是她最大,而且有自己單獨的大屋子,不像別的丫鬟要服侍主子,所以住在外間。
  
  與往常不同,一向清淨的迴廊現在人來人往,狐七要掂著腳側過身子走,才不會礙事。好容易走到小丫頭的屋子,她毫不客氣地推門進去,大叫:「我好無聊啊!大家都在忙!小丫頭,你在做什麼呢?」
  
  剛喊完,她回頭一看,卻愣住了。小丫頭正站在梳妝台前,而她身前居然坐著安心!看起來她是在替安心盤頭髮。狐七一向忌諱安心,見她在這裡,本能地就想退出去。小丫頭白了她一眼,哼道:「沒大沒小!連門都不會敲麼?……你要去哪裡?既然進來了就過來坐下!別亂竄!」
  
  狐七隻好乖乖坐在繡花凳子上,呆呆看著小丫頭靈巧地替安心盤髮髻。她把頭髮捲了一道又一道,挽成花的形狀,再仔細挑選珠花,慢慢插上去。這一切做得專注又細心。狐七難得見到這樣正經華麗的髮髻,不由奇道:「怎麼今天大家都在打扮?剛才小花小紅姐姐也是,臉上塗了好多水粉哦!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小丫頭把安心剩下的頭髮用梳子沾著水慢慢梳理,一面道:「今天惠王要來,聽說酉時左右就會到了。你難道想蓬頭垢面地見王上?」說完她極不屑地瞥一眼狐七亂七八糟的打扮,從鼻孔哼出氣來。
  
  狐七一聽惠王要來,本能地有點反感。她雖然沒見過惠王,但安心會傷老闆,都是他指示的,在她心裡,惠王就是躲在幕後的老壞蛋。想到老壞蛋要來這裡,雖然據說這個別院是他家的,狐七還是不爽。她早就把別院當作自家後院了。
  
  她一時無話,就上下打量小丫頭。她今天也打扮過了,特地挑了最鮮艷的桃紅色,配上桃紅色的琉璃串,桃紅色的胭脂,整個人看上去好像一顆新鮮大桃子。狐七正在腦子裡想像吃桃子的情景,忽聽小丫頭說道:「你也過來,把頭髮梳梳!你現在簡直人不人鬼不鬼。」
  
  狐七「哦」了一聲,乖乖坐過去。小丫頭抓起梳子就狠命梳,狐七頭皮被拉得劇痛,忍不住叫哎喲,急道:「不能這樣拉!頭髮會扯光的!」小丫頭在後面惡意地笑,狐七終於知道她是故意的,忍不住撅嘴要抱怨。
  
  安心忽然拍了拍小丫頭的肩膀,示意她把梳子給自己。小丫頭奇道:「姑娘?你是要……?」她點了點頭,接過梳子,靈巧輕柔地梳起狐七柔軟豐澤的長髮。
  
  雖然她眼盲,但一雙手甚是靈活,兩三下就替狐七盤好一個鬟髻,然後摸索著梳妝台,似乎是想挑幾個步搖。狐七早呆了,想到她上次在自己手上寫的那些話,說她以前有個小妹子的事情,她心裡忍不住一軟,抓起一根嵌玉石的步搖塞進她手裡,低聲道:「我……我喜歡這個!」
  
  安心在銅鏡裡對她微笑,狐七隻覺她的面容似乎被什麼東西籠罩住,微微發白,溫柔無比。這個時候,她無論如何也無法討厭她了。她或許是個溫柔的人,可壞人怎麼會有溫柔的呢?狐七被迷惑,一下午都盯著安心溫柔的笑容看。她雖然很少在別人面前動容,但在自己面前似乎一點都不吝嗇笑容,彷彿整個美麗的初夏都綻放在她臉上。
  
  惠王來的時候,雞飛狗跳。大約是沒想到他會帶那麼一大幫子人來,別院裡的人都有點手足無措。人手不夠,只得把新招來的十個侍女用上,至於她們禮儀尚未學習完全的事情,已經顧不得了。好在惠王心情極好,一切都不計較,反倒和別院總管開起了玩笑,讓眾人都鬆一口氣。
  
  狐七一直被小丫頭壓在最後面,被一群宮女擋住,看不清楚惠王。小丫頭和安心似乎不想她被惠王看到,小丫頭更是不時警告她:「別抬頭!惠王是你能看的麼?!注意你的禮儀!這可是皇家!」
  
  遠遠看到安心上前給惠王行禮,小丫頭捏了一把她的手,低聲道:「你待在這裡!千萬別出去!不要讓惠王看到你!明白了麼?不然後悔了別哭!」
  
  狐七雖然懵懂,但也隱約感覺到她話語裡的沉重。她默默點頭,小丫頭終於放開她,小步走到安心身邊,跪下來。
  
  惠王笑道:「安心,你半年都不在宮中,那些蠱師都開始胡鬧。這次就和朕回去吧?」
  
  安心飛快打著手語,旁邊的小丫頭脆聲道:「回王上,姑娘說她最近在研究一種新蠱,剛得出一點頭緒,眼下如果要放棄實在可惜。只有辜負王上的好意了。」
  
  范雪英是第一次見到安心,之前早聽聞惠王手下有一個極厲害的女蠱師,如今見到她卻甚是失望,原來她容貌不甚美。他本是無聊地轉頭過去看美貌宮女,但聽安心竟敢當眾拒絕惠王的邀請,不由覺得驚訝。
  
  誰知惠王一點都不惱,連連點頭:「好好!安心你就留下來研究新蠱!這個別院就是你的啦!朕不急,只要你方便就好。」
  
  這般縱容的態度,更讓范雪英驚奇。只怕群臣之中,敢拒絕惠王的,也只有她和魏重天了。當下范雪英對安心刮目相看,不由多瞅了她幾眼,越看越覺得其實這女子別有一番風味,一時竟然看呆了。
  
  惠王又和安心隨便說了幾句,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對了,那個小丫頭呢?如果朕沒記錯,她應該被你帶到別院了吧?今天怎麼沒看到她?」
  
  安心臉色微微一變,毫不猶豫地打起手語,小丫頭恭敬地說道:「回王上,姑娘說那小丫頭中了她的蠱,現在動彈不得,一身狼狽不方便出來見王上。」
  
  狐七聽到這裡,大是驚奇。她們為什麼要撒謊?難道惠王會吃人麼?
  
  惠王卻笑道:「不打緊!把她帶出來,讓朕看看!朕也有一點話想問她。」
  
  安心和小丫頭極是無奈,一時竟呆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惠王好色,人盡皆知,如果狐七讓他看上,一輩子就毀了。安心對狐七有一種莫名好感,自然不願意這事情發生。小丫頭雖然表面上討厭狐七,但實際上還是將她當作妹妹女兒一般疼愛,誰也不想看到花一般的小姑娘毀在惠王手上。
  
  惠王等了一會不見回答,不由奇道:「怎麼?不能讓朕見麼?」
  
  安心趕緊搖頭,正在極力想借口,忽聽大殿前面傳來一聲尖叫,跟著便是清脆的碎裂聲,似乎是什麼東西砸地上摔碎了。眾人急忙望過去,就見一個宮女哭哭啼啼地抓住坐在席末的戎裝男子,一個勁搖晃他,嘴裡還在哭喊著什麼。那男子滿面尷尬驚駭,愣在那裡,情狀不堪。
  
  早有侍衛去拉扯那女子,她卻使勁撕扯那男子的衣服,淒聲叫道:「相公!你為什麼不認我?是我啊!我是黃鶯!相公!」
  
  鬧得一塌糊塗。惠王終於沉下臉,厲聲道:「大殿上吵什麼?!」
  
  不一會下面跑來一個侍衛,滿頭大汗地急道:「啟稟王上,下面一個宮女拉住一個佩刀四品侍衛大人的衣服,硬說是她夫君!我們……怎麼也拉不開!」
  
  「還有這種事?!」惠王皺眉,「都帶上來!」
  
  又過一會,一群侍衛捉著黃鶯,迎著一個戎裝四品侍衛走上來。狐七見那人是維可,心中一驚,差點脫口叫出來。她急忙摀住嘴,瞪圓了眼睛看過去。
  
  維可滿面尷尬地跪下來,喃喃道:「啟……啟稟王上……」
  
  話還沒說完,惠王就擺了擺手,不耐煩地說道:「誰讓你說話了?閉嘴!」
  
  維可嚇得幾乎咬到舌頭,一下子沒了聲音。惠王看了看頭髮凌亂的黃鶯,她雖然滿身狼狽,滿臉淚痕,卻依然秀婉動人。他眼睛幾乎要看直,輕聲道:「……放開她……你來說說,到底是什麼事?」
  
  群臣見他幾乎要失魂的模樣,不由暗自搖頭。
  
  黃鶯撲倒在地,哭道:「回王上,小女子和此人都是安明村的人,兩年前成親,日子雖不敢說稱心如意,倒也平安順利。去年冬天夫君忽然離家出走,拋下我和妹妹兩人,妹妹那時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我們到處找不到他,妹妹眼看臨盆,生了一個孩子。小女子不想孩子沒有父親,於是出來尋找他。誰想……誰想他竟然做了朝廷命官!小女子一時情急,上去相認,他卻……卻說不認識我……」
  
  說到這裡,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哭泣,淚如泉湧。群臣中,心腸稍微軟一點的,都忍不住搖頭,剛烈者都怒目瞪向維可,在心中痛斥他忘本,沒良心。
  
  然而誰都不如惠王反應激烈,他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指著臉色慘白的維可,厲聲道:「來……來人!給朕把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拖出去斬了!斬成萬萬段!」
  
  早有人答應著,上來拖維可,他嚇得渾身發軟,動也不能動了。黃鶯沒想到他說斬就斬,急忙哭求:「王上別啊!小女子只求夫君回心轉意,請王上成全!」
  
  惠王瞪她,道:「這種忘恩負義之人,你還記掛他做什麼?」
  
  「他縱有萬般不好,總是小女子的夫君……家中還有孩子等他回去……求王上成全!」黃鶯叩首至地,苦苦哀求。
  
  惠王見她趴在地上,長髮委地,腰身纖細,聲音婉轉,半邊身子都要融化了。他本來也沒當真,見她這樣苦求,不由柔聲道:「那好,就依你。放開他。」心中已經打定主意,待會要她來房內伺候。
  
  維可被人甩在地上,狼狽之極。惠王板起臉,厲聲喝問:「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維可喘了半天,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抬頭偷偷觀察惠王的神色,見他一雙眼在黃鶯身上打轉,他立即會意。當下朗聲道:「臣知罪!只是有些話,臣不得不辯解!」
  
  惠王哼了一聲:「你說!」
  
  「臣確實與這女子有夫妻情分,但在臣離家之時,早已寫下休書一封!只因這女子放蕩言行,不守婦道!臣實在受不了她與其他男人眉來眼去,糾纏不休,所以才憤然離家!只想著搏個功名出來!臣實在沒想到臣做官之後,她還會尋出來。如此女子,臣就算斷了腦袋也決不會再要!臣決不敢說謊,請王上明鑒!」
  
  他每說一句,黃鶯就抖一下,最後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是怔怔看著他冷漠的臉,不敢相信這些話真的是從自己相公嘴裡說出來的。
  
  維可不去看她,只是把頭垂在地上,又道:「請王上明鑒!」
  
  惠王瞪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哈哈笑了一聲,慢慢地,越笑越大聲,指著他跌坐回去。他一邊笑一邊道:「放蕩言行……不守婦道……哈哈!啊哈哈!這樣不是很好麼?這樣好的老婆你卻不要!」
  
  群臣見他說出這種話來,不由悚然變色,黃鶯更是面如死灰,渾身發抖。
  
  維可沉聲道:「臣早已下定決心休掉這個女子!求王上成全!」
  
  惠王大笑,連連點頭:「好!朕成全你!一定成全!來人!」他大喝一聲,「把這女子押下去!送到朕的臥房裡,朕要連夜審問!看看她是怎麼個不守婦道!啊哈哈!」
  
  魏重天再也忍不住,站起來厲聲叫道:「王上!怎可相信一面之辭?!這女子千里尋夫,毅力已經值得欽佩!又怎會放蕩言行不守婦道?!」
  
  惠王懶得理他,只揮了揮手,吩咐:「快,把她押下去!」
  
  左右上來架起渾身癱軟的黃鶯,往門口走去。群臣見魏重天勸阻無效,誰還敢說話反對,都只好眼睜睜看著人被帶走。早有人在肚子裡把維可罵了千萬遍,深以為恥。
  
  惠王心滿意足,端起酒杯笑道:「來!喝酒!都發什麼愣?樂師奏樂!倒酒!」
  
  話音剛落,卻聽一個嬌嫩嫩的聲音從殿角那裡叫了起來:「他是說謊!都在胡說!我可以作證!黃鶯姐姐才不是那樣的人!」
  
  眾人都是一愣,安心和小丫頭都是臉色慘白,她還是出來了!千叮嚀萬囑咐都沒用!惠王還是看到她了!
  
  惠王先是一愣,定睛看過去,就見一個膚色如雪,瓜子臉蛋的小丫頭瞪著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恨恨看著自己。她露出的這種表情可以說是大冒犯了,然而不知怎麼的,偏偏又可愛之極,帶著一種悍然的天真霸道。
  
  他一時竟忘記想說什麼,只是怔怔看著她。覺得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狐七早就跳到維可旁邊,急道:「我以前去過安明村,黃鶯姐姐可好了!才不是他說的什麼放蕩言行!而且……而且是維可大哥自己求我們帶他離開的!他根本沒有寫什麼休書!那個……我說的都是真的!你不可以聽他胡說!」
  
  她才說完,惠王身後的太監就尖聲喝道:「放肆!竟敢這樣和王上說話!掌嘴!」
  
  狐七被他一吼,嚇得退了一步,左右看看,發現維可是跪在地上的,她趕緊也學著跪下來,結結巴巴說道:「那個……請……請王上明鑒。」
  
  話還沒說完,卻見惠王把手裡的酒杯狠狠甩在方才斥責狐七的太監臉上,他痛得悶哼一聲,血流披面,只能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惠王指著他,怒容滿面,厲聲道:「誰給你的狗膽?!竟敢當著朕的面前教訓別人?!」
  
  群臣見惠王忽然發怒,紛紛離席跪在地上,一時間大殿之內安靜無比,人人自危,連呼吸聲都壓到最小。
  
  狐七怔怔看著惠王往自己這裡走過來,她不解地揚起眉毛,定定盯著他。大約由於他身上沒有危險氣息,她也不覺得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這個傳說中喜怒無常的惠王。
  
  惠王一直走到她面前,忽然蹲下來,和她面對面。然後,他微微一笑,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狐七本能地回答:「我叫狐七……」忽然想想不對,急忙改口:「小……小女子……」
  
  惠王搖手:「別搞那一套,朕不喜歡。就稱我,沒什麼不好。」他看著狐七直笑,面上神色竟然溫柔之極,又道:「原來你就是狐七,嗯,安心騙朕呢。你不是好好的麼。就這麼不想讓朕看到你麼?」
  
  安心臉色更是慘白,狐七歉然地望過去,輕聲道:「安心……姑娘也是為了我好,怕我得罪王上。」
  
  「什麼得罪!」惠王一把把她拉起來,揉了揉她的頭髮,笑道:「你多大了?」
  
  「十五歲。」
  
  惠王有點驚訝:「這樣小!」他又仔細看了看狐七,點頭道:「難怪。」
  
  狐七見他面色和藹,語調柔和,不由把最後一點敬畏的心也去了。她抓住惠王的袖子,急道:「聽我說!維可大哥說的都不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絕不是說謊!黃鶯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
  
  惠王「嗯」了一聲,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她,心不在焉地問道:「照你說,朕該怎麼處理呢?」
  
  怎麼處理?狐七想也不想,直接說道:「當然是讓他們夫妻團圓啊!維可大哥一個人在外面孤零零的,沒人照顧,黃鶯姐姐又跑了那麼遠的路來找他……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維可大哥不肯和她相認,可他們一直都是夫妻啊!夫妻難道不該在一起麼?」
  
  惠王連連點頭,笑道:「對啊對啊。朕怎麼沒想到。」他回頭叫道:「放開那女子,送他們夫妻團圓!他們也不必回皇城了,朕賜別院中一個院落給他們,有機會再把他的孩子接過來,一家團圓!」
  
  群臣見他終於想明白,不由紛紛鬆了一口氣,揚聲道:「王上聖明!萬民有福!」
  
  狐七大喜,抓住他的袖子一頓搖,差點要跳起來,叫道:「你真是個好人!啊,不對!一定是個好皇帝!大大的好皇帝!」
  
  惠王哈哈大笑,忽然出手一把捏住狐七滑膩的下巴,笑道:「朕既然是好皇帝,那你願不願意服侍朕啊?」
  
  狐七見他眼神忽然變了,如同看到獵物的豹子。她不由縮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
  
  安心大急,急忙站起來要阻止,身邊的小丫頭早就乖覺地大叫起來:「王上!姑娘有話說!」
  
  惠王這次卻只是笑,沒理安心。他看了狐七半晌,終於長聲大笑,轉身往門口走去,一面道:「是玩笑罷了!玩笑!好啦,酒足飯飽,大家都散了吧!」他隨手撈過站門口的一個和狐七差不多大的小宮女,不顧她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拖著往臥房走去。
  
  狐七茫然地站在那裡,忽然覺得這個人捉摸不透,她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他想什麼,說什麼,好像完全看不透。安心和小丫頭飛快走到她身邊,小丫頭戳著她的額頭就破口大罵:「你這個沒腦子的笨蛋!不是讓你別出來麼?!這下怎麼辦?!」
  
  狐七茫然極了,輕道:「什麼怎麼辦?出什麼事了嗎?」
  
  小丫頭大怒,正要狠狠敲醒她的漿糊腦袋,卻被安心拉住了。她對小丫頭搖了搖頭,然後拉過狐七的手,在上面緩緩寫道:小心惠王,一切要求,能拒絕的就拒絕,不能拒絕的,只好順其自然。
  
  狐七好像醒悟了一些什麼,轉著眼珠子苦思。安心又寫道:其實你現在這樣最好,用最自然的樣子對待他。
  
  狐七懵懂地點頭。小丫頭還不甘心,輕叫:「姑娘!惠王可是……!」安心又搖頭,飛快打個手語,小丫頭駭然地閉嘴,再也不說話了。
  
  一直到後來,小丫頭一想起這事就忍不住佩服安心,她雖然沒眼睛,但竟然比常人看得更透。
  
  那天,她打的手語是:惠王可能動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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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發表於 2016-6-5 00:30:52 |只看該作者
  32.大歡喜(二)
  
  惠王動情會是什麼樣子呢?小丫頭想像不出來,她只求他別有朝一日把狐七壓在下面就是萬幸。然而她又想錯了,惠王非但沒把狐七壓下面,相反,他在她面前慈愛平和得簡直像另一個人。
  
  只要天晴,惠王就會帶著狐七去大湖裡泛舟。一路上兩人說說笑笑,不用說狐七有多麼沒大沒小,光是看惠王笑得比湖水還溫柔的樣子,就足以讓隨行的人眼珠子掉下來。
  
  他成天都和她耗在一起,可以說話,可以大笑,但就是不碰她,連根小指頭都不沾。但他會一直看著她,一雙眼睛幾乎沒從她臉上離開過,好像她隨便一揚眉一瞇眼都是珍稀的美景。他捨不得移開。
  
  這種目光讓小丫頭心驚膽戰,連遲鈍的狐七都會覺得奇怪,有時候會偷偷問小丫頭惠王到底在想什麼,她卻回答不出來。要說什麼呢?告訴狐七,她把色中餓鬼的惠王迷得神魂顛倒?告訴她,她現在已經成了群臣眼中的紅顏禍水?還是告訴她,為了她,惠王已經一再推遲回皇城的行程?一個夏天都過去了,秋天很快就要來,他已經荒廢了兩個月的朝政。
  
  惠王愛美人,但他博愛,只要是美麗的女子他都喜歡。換句話說,他其實是誰也不愛。即使當年傾國傾城的榮貴妃,也不過讓他貪戀了一個月不到而已。可是,兩個月了。惠王看狐七的眼神越來越癡迷,成天好像一個喝醉的人,看什麼都是朦朧而且美好的。他珍惜她的一切,那般的小心翼翼,帶著生怕破壞的惶恐。近不惑之年的男人,成日和孩子似的,陪她賞花,陪她吃偷來的零食,陪她說些無聊之極的廢話。
  
  群臣開始驚恐,其中最無奈的是魏重天。他覺得自己永遠是作繭自縛的笨蛋,無論是在皇城還是在其他城市,他向來不擅長動腦子的事情。一直以為只要順著惠王的野心,奪下南崎,建立新王朝,這些都不難,都是他擅長的。然而,一旦事情涉及打仗以外,他就只有束手無策。
  
  他已經做了一回惡人,或許一輩子都抹煞不了這個錯誤,他不想再錯下去。他渴望遼闊的戰場,響亮的號角,戰士們閃爍寒光的利器,還有每日清晨灑在帳篷上的點點陽光,天空是薄得透明的淡藍。他渴望翱翔,掙脫惱人的計謀。可,惠王不放過他。
  
  簡直像是故意的,硬生生把他推進計謀的漩渦,用他特有的無辜茫然表情,逼他犯錯,親手把自己綁起來。常常想到這裡,他就會出一身冷汗。他會不會是刻意的?為他清白的過去硬是添上墨點,不讓他脫身事外……
  
  想到最害怕的時候,他就會本能地否決這個想法,告訴自己,惠王絕不是這樣的人。他們這麼多年過下來了,如同兄弟一般,會有人對自己的兄弟下手麼?他不信。
  
  晚膳的時候,惠王又和狐七胡天胡地亂侃,當狐七說自己是為了去西鏡找通寶書局的人做生意的時候,惠王二話不說就派人立即去西鏡找人。當時狐七還在納悶,然而三天後,她卻在小廳裡見到了三個被捆得結結實實,滿臉恐懼的狼狽男子。
  
  惠王得意地說這是送給她的禮物,然後就關門離開。狐七莫名其妙,待來人被解開繩子,戰戰兢兢坐在椅子上之後,她才知道這幾個人竟然是通寶書局的老闆!她完全呆住,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坐在左邊的年紀稍長的男子見狐七始終不說話,不由惶恐地低聲說道:「姑娘……如有什麼吩咐,小人……一定照辦!只求……姑娘放過,放過小人一家……」
  
  狐七看了他半晌,不由怔怔問道:「你們……是被強行抓來的麼?」
  
  那幾人誰敢說個是字,紛紛低頭,神情難堪,早有人近乎哀求地說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說無妨……小人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狐七突然覺得自己幾乎坐不下去,一股近乎羞恥的狂潮要把她吞沒,然而羞恥裡面還包含了憤怒,傷心,了然等等感情。她漲紅了臉,幾乎要滴出血來,嘴唇動了好幾下,終於還是飛快從椅子上跳起來,急道:「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她如同一團火,衝出門,惠王還站在迴廊上看花,回頭見她急急跑來,還笑道:「怎麼?這麼快就談完生意了麼?」
  
  誰知狐七怒道:「誰要你多事了?!怎麼能隨便就把人抓回來?就算你是南崎的皇帝也不行!他們又不是南崎人!你怎麼可以藉著我的名義做這種壞事?」
  
  惠王大約是想不到她會發怒,怔怔地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狐七還在叫:「快送回去!送回去!我要去賠罪!」
  
  他突然有些冒火氣,冷道:「你讓送就送?你以為朕是什麼人?!」
  
  狐七急道:「我說了,你是誰都不行!一來他們不是南崎人!二來你這叫霸道橫行!三來我沒求你多事!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去做!不然就沒意義了!」
  
  惠王見自己一片好心被她踏在腳底,一時下不了台,不由氣得臉色鐵青,渾身都開始發抖。他從出生到現在,從來也沒被人這樣無禮的斥責過,當下暴戾的性子一閃而過,真想讓人把她叉下去亂棒打死。
  
  可見狐七瞪著自己,大眼睛裡好像還有水光,憤恨而且失望。這樣的眼神讓他心頭好像被什麼重物狠狠砸了一下,痛得幾乎無法喘氣。很多很多年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這種眼神。她們真像,從笑容到生氣,都是一模一樣。那人最後也是這樣看著自己……不,還要更甚,她是近乎絕望地看著自己,他以為她會哭,可是那淚水始終只在她眼眶裡打轉,打轉……一直轉。他恨不得用手把它們掏出來。最後她死了,那顆眼淚終於掉下來,和她臉上的血混在一起,冰冷的。
  
  他一直到現在都不敢做夢,因為經常夢到她躺在血泊裡,漆黑的眼睛絕望地看著自己。那麼深的憂傷。那種神情讓他幾乎要發狂,肚子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湧動,張口欲嘔。那時候他太小了,還不知道世上有些東西一定要珍惜,不然它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乍見狐七,他恍然如夢,或許她是上天賜給自己的一個機會,用來補償和懺悔的。
  
  然而,她畢竟不是她,再像,也不是。
  
  惠王喟然長歎,忽然十分疲憊,揮了揮手,吩咐身後的侍衛:「送他們回去吧,好生安撫。……通知群臣,明早返回皇城。」
  
  他轉身就走,狐七還有些疑惑,想追上去,他卻沒回頭,輕道:「朕乏了,想一個人靜靜。你下去吧。」
  
  他是想到什麼傷心的事情了麼?狐七默默看著他的背影,他剛才的神情,好像孩子一般茫然。為什麼成人以後,都會有悲傷的事情呢?到底是他們忘不掉,還是根本就選擇讓自己不許忘記?
  
  她覺得很悶,胸口也悶,腦子也悶。難道人長大以後,快樂的事情便不再重要了麼?他們記得的,永遠是傷心。
  
  狐七回去給通寶書局的人賠禮道歉時,他們臉上的表情才叫滑稽,不亞於看到母豬爬樹,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最後終於確定惠王要把他們送回去,才鬆了一口氣。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問狐七到底找他們來什麼事,她支吾了半天,終於還是把想合作出版發行碧空劍訣的事情說了。他們滿口答應,連聲說好。縱然狐七再天真,也知道可信度接近零,他們還是被情勢所迫。她忍不住想歎氣,看起來,這個任務,難於上青天,她有生之年只怕是無法完成了。老闆,狐七有愧,沒臉見你了……
  
  第二天,啟程回皇城。一夜過去之後,惠王好像完全恢復正常了。他依舊和狐七說說笑笑,然而以前的那種親暱卻不見了。臨走的時候,他拍著狐七的腦袋笑說以後只怕沒機會再見了,相互多保重。不知道為什麼,狐七忽然覺得有點傷感,無論別人怎樣說他,他對自己實在是很不錯的。看起來,壞人這個詞,不是對每個人都如是,惠王如此,安心如此,小丫頭也是如此。
  
  惠王走後,別院又恢復了往日的清淨,唯一不同的是,後院多了一個男子——維可。他被惠王留在這裡,說是給他們夫妻團聚,實際上卻類似放逐。他一肚子怨氣不甘自然不必多說,幸好他對安心還是心存恐懼的,不敢過於放肆,否則只怕整個別院都要被他抱怨塌了。而黃鶯大約由於遭遇惠王一幕,已經死了心,成日只是坐著發呆,對維可也不聞不問,眼看著要成瘋子了。維可也不管她,事實上,他只怕還是有點恨她耽誤自己前途的。
  
  如果不是狐七經常來看黃鶯,替她梳洗送吃的,或許不出幾日別院就要發現屍體了。雖然之前鬼八和小丫頭都說維可不好,狐七還一直沒當真,但看到黃鶯這種樣子,她終於也冷了心,有點隱隱恨他沒良心。真是不懂,為什麼一個人可以變成這樣,如果當初沒有答應他的要求,這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
  
  小丫頭和安心在無事的時候,也會陪狐七來看看黃鶯。小丫頭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見到黃鶯癡癡呆呆的樣子,不由皺眉道:「她已經不行了,一個人如果沒有活下去的願望,你再怎麼照顧也沒用的。放棄吧!」
  
  狐七哪裡願意,急道:「怎麼可以這樣!她還活著啊!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我怎麼能眼睜睜看一個人在我面前死掉?」
  
  小丫頭瞪她:「你看她這樣子!死掉還痛快點!我又不是沒聽過安明村,那裡是很久以前的南崎人,為了躲避戰亂而建立的村莊。多少年都與世隔絕,習俗什麼的都一派古風!女子都是信奉夫君為天,看得比自己命還重要。現在她的天塌了,你讓她還怎麼活?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狐七還想和她吵,安心卻拍了拍她,施施然走到黃鶯身邊,在她眼前揮了揮手。黃鶯卻好像什麼都看到一般,只是瞪著前方不知名的地方,眼神空洞。安心並起兩指,在她頭頂輕輕一戳,黃鶯猛然一震,然而眼神依舊空洞無神,只是淚水慢慢湧上來,很快打濕衣襟。
  
  安心轉身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沒辦法,她或許一輩子都只有這樣了。如果沒人細心照顧,只怕很快就會死掉。
  
  狐七急得幾乎要跟著黃鶯一起哭,她使勁搖著黃鶯的胳膊,輕輕叫道:「黃鶯姐姐!你別這樣啦!維可……維可他那樣壞的人,根本不值得你為他去死啊!自己的命自己最寶貝,你怎麼能這樣糟蹋!」
  
  黃鶯什麼都沒聽見,始終維持一個姿勢,空洞單調地流淚。狐七忍不住哭了起來,又想轉身就跑,又想緊緊將她抱住。
  
  安心悄悄搖頭,慢慢從袖子裡取出一個鮮紅的小瓶子。小丫頭眼睛尖,一見那瓶子,忍不住叫了起來:「姑娘!你是要用那個……?」安心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然而狐七還是聽見了,抹著眼淚回頭不解地看著安心手裡的瓶子,就見上面寫著「大歡喜」三字。
  
  她心中微微一動,依稀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這名字,這時卻死活想不起來。眼看安心要把瓶子打開放到黃鶯鼻子底下,她急忙跳起來,叫道:「別這樣!不要對普通人用蠱!」
  
  她要去搶瓶子,不料小丫頭上來一把扯住她,在她耳邊厲聲道:「安靜點!你是想讓這女子憔悴而死,還是想她多快活幾年?!這是姑娘的仁慈!你少搗蛋!」
  
  「多……快活幾年?」狐七怔住,那是什麼意思?
  
  小丫頭又道:「她現在已經失魂落魄了,再怎麼照顧也沒心思活下去,而且無時無刻都在痛苦!與其讓她這樣痛苦地死,不如讓她快樂一段時間!還是你想看她這樣慢慢憔悴而死?」
  
  狐七急道:「可是……那不是真正的啊!那是假的!到最後她還是……」
  
  「快樂還分真假麼?給她一點幻想,有什麼不好?又沒有害人!」小丫頭牢牢制住她的雙手,不給她亂動。
  
  安心已經拔開瓶蓋,裡面緩緩飄出一股鮮紅如血的霧氣,一點一點鑽進黃鶯的鼻子裡。隨著煙霧飄出來,瓶子也漸漸變做透明的。原來它不是紅色的,只因為裡面裝了大歡喜蠱蟲才其色如血。
  
  狐七眼怔怔看著所有蠱蟲被黃鶯吸入身體,她覺得自己的魂魄好像也跟著出竅,竟不由自主開始發抖,不知她接下來會怎麼樣。難道虛假的快樂,真的能讓她滿足嗎?
  
  黃鶯動了一下,好像剛剛睡醒一般,睡眼朦朧地看著眼前一切。安心摸了摸她的額頭,左手輕輕打個響指,她一下子瞪圓了眼睛,雙目炯炯有神,哪裡還有半點頹廢模樣!她看了看狐七,再看看小丫頭,最後望向安心。
  
  黃鶯忽然笑了,一個溫柔的笑容。狐七怔怔看著她站起來,手腳利索地綰綰頭髮,然後嬌聲道:「哎呀!看看我,最近都懶得不成樣子了,睡到這會才起來!綠情妹妹你別笑我啊!」她轉身拍拍安心,好像剛才的話是對她說的一樣。
  
  狐七背後忽然出了一片冷汗,寒毛根根豎起,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攫住了她。她的喉嚨好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又痛又麻,沉默地看著黃鶯笑吟吟地走過來,對小丫頭稱秋如,叫自己婉念,要她們留下來吃飯。然後她哼著小曲往門口走,狐七急忙追上去,卻見她進了廚房,麻利地幹活。
  
  她跑進去,黃鶯回頭見到她,不由笑道:「好饞嘴的小丫頭!每次我做飯你都要來偷食!這次可不能讓你得逞啦!相公馬上要回來了,今兒有他最喜歡的螃蟹呢!」說著她從空蕩蕩的鍋裡做撈出什麼東西的樣子,然而她的手上實實在在是什麼也沒有的。
  
  狐七再也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黃鶯姐姐……」
  
  她忽然抬頭,面上露出甜蜜幸福的神情,急忙丟下鍋鏟,用裙擺擦擦手,她跑出去了!她在叫:「相公!你回來啦!累不累?再等會就能吃飯啦!你猜猜,今兒咱們吃什麼?」她的神情靈動溫婉,傻子都能看出她的情意和快樂,然而,她對面卻只有空蕩蕩的庭院,她挽著的胳膊裡只有冷冷的風。
  
  狐七覺得臉上冰冷地,眼前一片模糊,耳邊還聽到黃鶯在柔聲笑:「……不對……猜錯啦……是螃蟹哦!你最喜歡螃蟹了,不是麼?」
  
  她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瘋狂湧動,那是一種好像被撕裂的痛楚。眼前的景象詭異又令人發寒,狐七卻只覺得一種極深沉的悲傷,這種感覺令她感到疲憊。黃鶯是快樂的,不對麼?真正的快樂,和虛假的,有什麼不同?對黃鶯來說,或許沒有。可在旁人看來,卻只覺可笑荒謬。
  
  這就是大歡喜?她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了麼?狐七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成了沙,眼看就要被風吹化。肩上忽然被人一扶,她怔怔回頭,見到安心。她有點擔憂地看著自己,狐七突然發瘋一般使勁推開她,尖聲叫道:「別碰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那都是假的!假的!黃鶯姐姐這樣……多可憐?!」
  
  安心退了兩步,她沒有生氣,只是長歎一聲,做了幾個手勢,轉身就走。狐七頹然站在原地,她動不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動。
  
  「姑娘說……你難道看不出來麼?她現在很幸福。」小丫頭在後面低聲說著。狐七嘶聲道:「那是什麼幸福?!根本是假的!我們都知道……」
  
  「可她不知道,那樣就夠了。」小丫頭打斷她的話,「無論是真是假,至少她現在很快樂,而且可以快活幾十年。你說,真實的快活一生和虛假的快樂一生,有什麼不同呢?人生本來就和做夢一樣,夢醒了,生命也結束了。只是你我看她是在夢中,在其他人看來,我們又何嘗不是在做夢!……你還太小了,這個道理對你來說還是太難懂了吧……你自己好好想想。」
  
  狐七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空空的院子裡,耳邊聽到黃鶯一個人孤零零的笑聲,那是心滿意足的笑聲。那一瞬間,她只覺淒涼,竟不知該恨誰怨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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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發表於 2016-6-5 00:31:08 |只看該作者
  33.鬼八上
  
  狐七從此再也不敢去後院看黃鶯,那裡已經成了她的惡夢。從此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周圍只要安靜一點,便會不由自主聽到黃鶯心滿意足的孤零零的笑聲,明明是十分歡喜的笑聲,狐七卻總是會出一身冷汗。
  
  她想,這次她真的快受不了了,無論這事是對是錯,是真是假,那種感覺實在很糟糕。於是,在連續三天沒睡覺的情況下,狐七又病了。
  
  這場病來勢洶洶,幾乎一下子就把她擊倒,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多月也不見好,狐七瘦得讓小丫頭都覺得害怕。由於她的病兆十分奇怪,連安心都不敢擅自用蠱治療,後來請了御醫來看,他說其實只是普通的風寒發燒,然而病兆遲遲不走,卻是因為病人心神紊亂,以至身體竟然連一點抵抗能力都沒有。
  
  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狐七的心病是什麼?是黃鶯?還是長久以來的擔心惶恐並發?安心不確定,然而大歡喜一旦放出去,斷沒有收回來的可能,除非黃鶯老死病死,不然一生都活在幻境裡。她只能另辟一塊幽靜院落,派了三四個宮女專門服侍黃鶯,希望狐七能因此放心,不要多想。
  
  這邊狐七的病情還沒穩定,那邊小丫頭卻收到了萬峰會的信。那是她老早以前就問過大師父的問題,結果他們一直到現在才答覆。
  
  大約三個月前,小丫頭見花九千遲遲不來救狐七,便想到「敵不進,我進」的策略,想讓萬峰會派人去九千書局抓人。以萬峰會的能力,現在要想端了九千書局,並不是什麼難事。她一直不明白既然二夫人大師父他們現在不想放過花九千,為什麼之前卻允許她在眼皮子下悠然過了七年?難道他們和花九千之間還有過什麼協議不成?
  
  誰知道這信送出去之後,便如同石沉大海,杳無音訊。小丫頭是個急性子,連著發了好幾封信去催,甚至自己回萬峰會總堂試圖問個清楚,結果之後的信一直也沒人回復,上三峰那幾個人知道她要來,甚至特地避開。逃避的態度如此明顯,讓小丫頭又急又惱,差點要放話乾脆自己去九千書局找花九千算老帳。
  
  結果,大師父終於還是回信了,在她幾乎發了近十封信之後。他的信很簡潔,小丫頭很快就明白了上三峰那些狐狸們的顧忌。為什麼一直到現在都不敢動花九千?不是不敢,卻是不能。當年三大夫在花九千身上下獨門蠱,令她傷口永生無法癒合,小丫頭一直以為這是三大夫對花九千因愛成恨,誰知他竟然還是為了保她!
  
  萬峰會對叛徒向來不會手軟,大師父又是個性烈如火的人。花九千一個字也不留就要走,他們怎麼能容,當即吵吵嚷嚷要用會規處置,每人放一個蠱在叛徒身上,足讓她痛苦九十九日放能死去。三大夫先發制人,在花九千身上下蠱,隨後立即自裁,以玉匣子盛血做式,要求上三峰的人發誓放了花九千,從此再也不許找她麻煩。
  
  大師父怎麼肯答應,結果三大夫說自己在花九千身上下的蠱令她也無法活過十年,只因那蠱除了自己無人能解。蠱師只是人,沒有人在流光身體裡的血之後還能活著,他用自己上三峰的身份,保叛徒花九千十年的命。萬峰會的人當著三大夫的面發過重誓,只要花九千不出九千書局,他們絕不能對她出手,甚至可保她安然度過最後十年的生命。(這也是九千書局七年中一筆生意也沒作成卻始終不倒閉的原因,後面有萬峰會替她撐著一切開銷。)
  
  須知道蠱師之間最重視的是誓言,誰要是違背誓言,會遭萬蠱噬心,縱然如大師父那樣的蠱師亦不敢當作兒戲。三大夫瀕死時又要花九千發誓從此再也不出九千書局,逼得她說出誓言方才安然而逝。從此,萬峰會和花九千兩邊各守誓言,平安無事地度過七個年頭。
  
  一直以來南崎的情況都是撲朔迷離,惠王桓王互不相讓。誰知風雲詭變,當中橫空而出一個魏重天,卻是當年被萬峰會拋棄的魏姓世家之人,也是花九千的小叔子。當年在魏姓世家,誰都對一身古古怪怪神神秘秘的花九千沒有好感,只有魏重天和她關係不錯,待她如真正的親人,這在當時亦成了魏家公婆驅逐花九千的理由之一。
  
  上三峰的人早早就開始擔心花九千會為以前的事情含恨報復,加上當時花九千甚至不惜用上會中最神聖的玉匣子盛血之式,從九千書局裡面逃了出來。這件事讓萬峰會深為惶恐,聽得花九千和魏重天在雪山有會面,上三峰的人只怕她說些什麼影響魏重天,一直暗藏殺機的大師父終於忍不住有所行動。
  
  於是才有了惠王御筆親題皇榜,廣告天下重金聘蠱師的行為。雖然之前亦有過,但規模這樣大還是第一次。花九千如果在外面不用蠱術,誰也不知道她是蠱師,這張榜就是再貼十年也撈不到她這個人。然而天下巧合何其之多!偏偏有一個維可,供出狐七的下落,萬峰會的人順籐摸瓜,終於在碧波山等到了花九千。
  
  小丫頭每每想到這裡便忍不住飲恨嗟歎,那時要不是她太衝動,花九千已經落入他們手中了!最後還是讓她跑了,又窩回那該死的九千書局。只要她不出來,萬峰會的人就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眼下她唯一的辦法竟然只有等,等!就算等得火上頭,肚子也要氣炸,還是得等下去。
  
  狐七又病得這樣厲害。小丫頭在擔心的同時,也隱約想過,如果狐七不小心病死,他們就失去了唯一可以要挾花九千的棋子。她絕對不能死!然而每次看到狐七蒼白的臉,原本圓嘟嘟的臉頰早已經凹進去,眼底是深深的黑色,小丫頭真有一種感覺,她會慢慢死去。
  
  狐七雖然被軟禁,卻從來也沒露出求饒無助的神色,她好像是一隻自由的小獸,無論怎樣的地方都可怡然自得,用天真的態度對待所有事情,在她身上看不到善惡,完全一片純然。然而,現在小丫頭終於感到自己是在強行囚禁一頭美麗的獸,剝奪她的自由,把她鎖在籠子裡,看著她一點點憔悴死去。
  
  可是,能怎麼辦?能怎麼辦?這世上何其多的無奈,同情又值幾個錢?愧疚值幾個錢?小丫頭甚至想到當年三大夫拿來對自己說的話:這就是命。沒辦法,誰讓她沒福氣,偏偏是花九千的手下呢?這話曾讓她深惡痛絕,然而如今她自己也不得不這樣說。可笑,也唯有喟歎。
  
  這是一個無比糟糕的秋天,狐七的病時好時壞,十二月來臨的時候,她的病有了一點起色,可以下床走動,也有力氣說話了,然而整個人卻瘦得沒了形,以往的神采也消失。雖然勉強說笑,卻再也沒有以前的神氣。
  
  十二月下旬,快過新年的時候,惠王差人送來許多新衣新器皿,其中光是給狐七的衣服玩意就有四大箱。宮女們本來就喜歡湊熱鬧,加上見狐七最近幾個月憔悴失神,都想趁這個機會讓她開心一下,於是乾脆把箱子抬到她房間裡,一群人嘰嘰喳喳又笑又鬧,從箱子裡把衣服掏出來一件件給狐七換著穿。
  
  小丫頭來的時候,狐七正被人塞在一團雪白裘皮裡,從頭到腳都毛茸茸地,當中露出一點臉蛋,漆黑的眼睛瞪得老圓,乍一看倒像一隻小老鼠。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這樣貴氣的衣服,怎麼到你身上卻成了丑角?快過來讓我看看!」
  
  狐七拉扯著身上沉重的裘皮,急道:「好重!我都沒辦法走路啦!」
  
  小丫頭湊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一番,又笑了一通,這才吩咐左右把那件華貴的裘皮脫下,自己在箱子裡翻一會,找出一件紫黑色的貂皮小襖,掐肩修腰,在狐七身上比了比,才道:「還是這件好,也只有你這種年紀適合穿了。」
  
  狐七乖乖試穿,剛要去銅鏡前面照照,頭上忽然一重,卻是被人輕輕扣上一頂小毛皮帽子。她趕緊扶住快掉下來的帽子,回頭去看是誰,卻見身邊眾人紛紛半跪行禮,齊聲道:「見過安心姑娘!」
  
  來人正是安心,她也收到許多衣物,因裡面有幾頂帽子摸上去輕軟暖和,便想著給狐七送過來。狐七轉身正對上她笑吟吟的臉,她在做手勢,要自己去鏡子前照照。狐七心裡也不知對她是什麼感覺,又想親近又有點恨她冷血,可每次想做點什麼絕情的事情讓她不要再來找自己,又做不出來。她心底偶爾竟會隱約盼望她來看自己,盼望和她親近一點,更盼望那美麗如初夏的笑容可以永遠不謝。
  
  她怔了一會,還是乖乖回頭看鏡子。那是一頂和小襖同樣顏色的毛皮帽子,邊上繡了一些花,兩根絨球墜下來,掛在臉旁,看上去甚是俏皮可愛。由於生病,加上心事過多,她顯得十分清瘦,下巴也變尖了。然而這樣卻更顯得雙眼如同深幽的川水,漆黑而且迷惘。被軟禁一年,她也長大了一歲,看上去稚氣大減,雖然瘦,倒多了一種少女特有的亭亭玉立的味道。
  
  小丫頭湊過去,站在凳子上替她整整衣領扶扶帽子,左右看半天,才笑歎道:「小女孩終於長大啦,個子高了,人也比先前好看些。人說女大十八變,果然是真的。」說完,她雖然還在笑,然而眼底卻是極羨慕的。人生的樂趣便是不停的變,周圍的風景,自身都是。然而她卻一輩子也嘗不到這樣的新奇,如今親眼看到狐七一年之中的成長,不由滿心感歎。
  
  狐七不知道她的心思,還在孩子氣地拉帽子,無論心情如何低落,愛美的心還是有的。她努力把帽子掀高一點,露出小半個飽滿的額頭,然而額前的頭髮卻刺出來,怎樣也不好看。正把頭髮使勁塞進帽子裡,卻聽小丫頭說道:「王上說咱們別院太冷清了,他不喜歡。這次他命人從民間挑選了二十個年輕宮女送來,都是擅長雅樂舞蹈的伶人,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這話她雖然是問安心,事實上卻是說給狐七聽的,見她豎著耳朵偷聽,她不由又笑道:「聽說裡面有幾個女子彈得一手好琵琶,長得也是天香國色。今兒過年總算熱鬧些了,不如今天就讓她們演習一番?」
  
  安心早就聽出她的話外音,雖然她從不插手內宮的事情,這次竟然也破例點頭。狐七見她們說走就走,不由很想商量著一起去,然而卻放不下面子懇求,為了黃鶯的事情,她和這兩人冷戰了好幾個月呢。
  
  她還在猶豫著,卻見安心回頭,含笑對她招手,小丫頭跟著笑道:「喂,小狐七,你到底跟不跟上來?不來看,可別後悔哦!」
  
  「哦!我去我去!我要看!」狐七再也顧不得冷戰,提著裙子就往外跑,後面的宮女急忙取了大氅給她披上,笑吟吟地看她跟著安心她們出去。狐七到底還是狐七,本性始終改不掉,這樣真好。
  
  二十個新來的伶人得知主子要見自己,紛紛打扮整齊,垂首站在大殿等候。安心眼盲,什麼也看不到,小丫頭便先讓女官登記名字,自己在那裡打量各個伶人的相貌。
  
  下面挑選的人大約不知道這些女子是送來別院的,只當惠王又要美女,於是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從容貌到儀態都無懈可擊。其中有兩三個甚至不輸當年榮貴妃的容光,端的是千嬌百媚,秀雅絕倫,看得人眼睛也要花了。尤其站在邊上那身高突出的修長女子,纖腰長腿,膚光勝雪,加上一襲簡單的布衣,在花團錦簇的綢緞衣服裡看起來卻是清極雅極,不沾半點媚態,倒像一株沾露的青竹。
  
  小丫頭不由自主看了她好一會,隱約覺得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可偏偏想不起來。那女子似乎發現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微微低頭,雙手玩弄起垂在胸前的青絲。只這一個動作,小丫頭又覺得不是印象中人的樣子,陌生之極,便轉頭去看其他人了。
  
  記名之後便是演習,眾人早已看出安心雖然一句話不說,而且閉著眼睛,卻必然是殿中身份最貴之人,於是加倍努力地彈奏。一時間琵琶錚錚如彈珠濺玉,古琴淙淙如行雲流水,竹蕭幽幽似深閨低語,卻是近兩個月宮中樂師新譜的曲子《瑞雪》。小丫頭和安心都聽得慢慢點頭,面上露出讚賞的微笑。
  
  狐七在音律方面一竅不通,只覺叮叮咚咚甚是好聽,她也不知道曲子叫瑞雪,但聽其音調轉折,意境甚是清奇,一時間竟有一種屋內爐火明滅幽然,屋外蒼茫大雪飛揚的感覺。正聽到得意處,卻見旁邊一個紅衣女子飄然上場,環配叮噹,水袖如雲,輕輕舞蹈起來。
  
  佳人纖腰楚楚,風回雪舞,揚袖折腰之間,流暢婉轉。嫣紅的衣裙緩緩轉開,腰間明黃流蘇亦跟著旋轉,漸漸地越轉越快,如同一朵盛開的花。跳得一會,便慢啟朱唇,幽幽唱了起來。
  
  然而她跳了什麼,唱了什麼,狐七卻再也沒注意。原來這女子是坐在殿角吹蕭的,如今她上場舞蹈,原先坐在她身後的那人便露了出來。狐七隻是無意往那裡看了一眼,卻如遭雷亟,再也移不開目光。
  
  那是一個穿著樸素布衣的女子,她抱著琵琶在慢慢彈奏。由於腦袋微垂,漆黑的長髮便將臉遮了一半,露出一截酥白的脖子。在別人看來,這只是一付極美麗的側影,但對狐七來說,卻是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個身影。她曾看了無數遍,這一年裡夢了無數遍的人。如今乍一看,她一時竟覺身在夢中,茫然不知何年何月。
  
  那女子似乎感覺到有人看自己,便微微側頭過來,狹長的鳳目冷電一般掃過狐七的臉,便停住不動。見狐七呆若木雞的模樣,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對她眨了眨眼。
  
  狐七幾乎要跳起來!然而人沒跳起來,手裡裝滿熱茶的茶杯卻「光當」一聲摔在地上,立即碎了,滾燙的茶水潑了她一裙子。狐七被一燙,終於回神,「哎呀」輕輕叫了出來。
  
  樂聲立止,眾人都有些惶恐地看著她。小丫頭急忙奔過來,口中說道:「怎麼這麼不小心?燙著哪裡了?」誰知安心比她還快,一個箭步走上來,手已經放在狐七濕了一大塊的裙子上,沿著她的膝蓋上下摸索一番,然後鬆懈下來搖了搖頭,意思說她沒受傷。小丫頭也鬆了一口氣,忍不住罵道:「看個歌舞你也能心不在焉!好好的茶杯怎麼會滾下來?!幸好冬天衣服多,沒燙著!要是夏天該怎麼辦?」
  
  狐七胡亂點頭答應,卻急著看向那人。她站在一群女子後面,面上掛著淡淡的微笑,目光溫暖如同最美好的春風,關切並且熱烈地看著自己。狐七的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就要掉下來,她趕緊吸鼻子,連連搖頭說不要緊,然而那話到底是對誰說,她自己也不知道。
  
  小丫頭見她眼睛紅紅的,以為很疼,正要再罵她幾句,卻見她怔怔看著前面,面上神色不知是喜是悲。她跟著看過去,卻看到方纔那女子。剎那間,如同電光火石一般,她突然想起來了!難怪覺得眼熟!當時維可供出狐七的身份,說她身邊還有一個少年男子隨行,惠王命畫師依照他的敘述畫像,一連畫了幾十幅,維可才說像。她看過那畫像!那人不是女子!他是鬼八!他竟然裝女人混進宮裡?!
  
  小丫頭張口就要叫人把他拿下,誰知安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緩緩搖頭。小丫頭急道:「姑娘!他是……!」他是花九千那裡的人!是奸細!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安心悄悄指了指狐七。小丫頭狠狠咬了一下舌頭,把差點要說出來的話硬生生吞回去。
  
  是的,狐七!她幾乎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只是怔怔看著那人。兩顆大淚珠在她眼睛裡使勁打轉,她咬緊牙關倔強地不讓它們掉下來。那種辛苦的樣子,讓小丫頭心頭忽然一軟。她已經多久沒看到狐七動情的樣子了?她漸漸萎靡,好像缺水的花,如今突然遇到甘霖,飽飽地吸了水份,多出來的也捨不得丟掉,含在眼眶裡使勁眨,要把它眨回去。
  
  她簡直是用盡所有氣力在忍耐,以致於手指都在微微發抖,裙擺被她揪成一團,她自己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小丫頭見到她這種神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如果這樣下去,狐七會死。」安心飛快打著手語,「她若死了,要挾九姑娘的人質便沒有了。所以決不能讓她死。是時候讓人來陪著她了。」
  
  「可是!」小丫頭還是要說,那人是花九千派來的,哪裡有讓奸細混進來還裝作沒事的道理?難道當真讓花九千騎到頭上?她一定是吃準了眼下的情況,所以這時候派人來!簡直奸詐狡猾之極!只要狐七一天在她們手上,她就一天處於被動位置。然而現在卻全換過來了!明目張膽派個人過來,簡直像在說:你們給我把狐七照顧好!如果缺胳膊少腿,老娘絕對不收貨認帳!更可恨的是,她們竟果然不能拿他怎麼樣!除非想讓狐七也跟著死!
  
  想到這裡,小丫頭氣得差點把牙咬碎。安心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她狠狠甩頭,低聲道:「姑娘!從以前我們就被她壓在下面!難道如今依然這樣麼?!」她瞪上去,誰知半晌,安心竟然笑了。
  
  那是怎樣的笑容!傲然的,激昂的,憤怒的,哀切的,興奮的。然後,她揮了揮手,轉身就走。她用手語在說:「由著他去吧!我若讓他從這裡挖走什麼秘密,我便不叫安心!」
  
  小丫頭怔怔看著她走出大殿,心中忽然明白為什麼大師父會選擇讓自己跟隨她,而不是反過來。
  
  她回頭,狐七還在癡癡看著那人,旁邊的伶人女官都有點慌亂,見她含淚,只當她被燙得厲害,紛紛上來安撫。小丫頭回了回神,揮手道:「今日就到此,你們都很好,值得嘉賞。我想挑幾個人來做貼身丫鬟。」
  
  她隨手點了幾個人,最後,看了鬼八一眼。他只是淡淡看著自己,目光中既無緊張亦無惶恐,彷彿早知道事情會這樣發展。小丫頭暗暗咬牙,卻也只得點了點他,隨即說道:「你們倆,去服侍狐七姑娘。你們倆,去服侍安心姑娘,你們倆跟我走。其他人都散了吧!」
  
  一聲令下,眾人都散去,很快大殿就空了,只剩下突然回神,漲紅了臉使勁擦眼淚的狐七。還有微微含笑,正朝她走過來的鬼八。
  
  他走過來一把攬住她,把這個消瘦的,臉色蒼白的可憐小獸緊緊抱在懷裡,貼著她的耳朵說道:「狐七,咱們先回房,讓我把身上該死的女子裝束換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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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1:21 |只看該作者
  34.相見歡
  
  狐七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還有一水缸的眼淚想發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好像成木頭人了,只能呆呆地帶著鬼八回屋子,呆呆地看著他拆下滿頭珠翠,洗去胭脂水粉,然後,再呆呆地看著他大搖大擺坐床上,對自己猛皺眉頭。
  
  「你過來。」鬼八沒啥好氣地招手,用一種在看委屈寵物的無奈表情。狐七顛顛走過去,不料他照著自己的額頭就用力一彈。狐七「哎呀」一叫,疼的眼淚都出來了,摀住紅紅的額頭,迷茫又委屈地瞪著他。
  
  「你是笨蛋麼?」鬼八一頓痛罵,「這麼容易就給人捉了去!你的腦袋純粹是擺設吧?一點用都沒有!我才走沒多久就出事!之前和你說的話你都當耳邊風是不是?!害我拜師學了一半就急沖沖跑過來,你不能讓我稍稍省點心?你不能讓你家老闆少為你擔驚受怕?!」
  
  狐七被他沒頭沒腦吼一頓,嚇得連連後退,卻又聽他厲聲道:「不許退!過來!」狐七登時委屈得一塌糊塗,肚子裡酸氣直冒,腦門子嗡地一下,「哇」一聲哭了出來,眼淚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鬼八先是冷臉瞪她。這丫頭一天到晚出狀況,半點自保能力都沒有還好惹事,這次須得狠狠教訓一番,讓她記住。誰知狐七一哭就不可收拾,開始還是帶點委屈性質,最後卻哭得蹲了下去,沒了聲音,只見肩膀不停地抽搐。鬼八終於不忍心,輕輕叫了一聲:「別哭了,過來吧。」
  
  狐七沒搭話,沒動。鬼八有點急了,走過去扶住她肩膀,誰知她卻晃了一下幾乎要摔倒,整個人差點砸到他腿上。鬼八嚇了一跳,一把抄起她的胳膊,低頭道:「你怎麼了?狐七?」她如同一個柔軟的小動物,無力地靠在他胳膊上,臉上淚水縱橫,鼻子通紅,臉頰卻白得嚇人,一面還在惶恐地說著:「我……我不是不想過去……我起不來了……動不了……鬼八!我……眼前好多星星……什麼都看不到了……!我會不會死?鬼八?」她問得小心翼翼,聲音都在抖。
  
  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就被凌空抱起,走了幾步,然後被輕輕抱進懷抱裡坐下來。後脖子那裡被人輕輕撫摸,鼻子裡面還有一股熟悉卻又有點陌生的淡淡麝香味道。狐七終於反應過來這人真的是鬼八,不是幻覺,當下毫不客氣勾住他的脖子繼續哭,一面把鼻涕眼淚擦在他衣服上。
  
  「你受了不少委屈吧?」他低聲問著,按摩她頸後穴位的手慢慢往前,撫上她的臉,用手指把眼淚抹掉。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幾乎不敢相認。一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竟然變了那樣多。印象中那個笑吟吟滿面蠢真的丫頭不見了,她竟然沒有笑容,瘦得可怕,看誰都是迷惘而且驚惶的。他的狐七,怎麼會變成這樣?
  
  「沒……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狐七哽咽著說,揉揉眼睛,睫毛上濕漉漉地,忽閃忽閃,好像小刷子。
  
  鬼八的心神小小恍惚一下,忍住想捏她臉的衝動,道:「嗯,那個小丫頭對你挺在乎的,安心好像也很關心你……既然大家都不錯,你怎麼還要哭?發生什麼事了?……狐七,別躲,看著我,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狐七沉默很久,終於還是把黃鶯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說到她中大歡喜的時候,她面上一下子多了一種恐懼的神色,抓緊他的袖子喃喃道:「真是很可怕……鬼八,她周圍明明沒有人,是空的!可她一直在笑,在說話……我怎麼叫她都沒用!鬼八你見過人白日做夢嗎?就是那樣的!他們都說她一輩子都恢復不了了!你說我要怎麼幫她?鬼八?」
  
  鬼八拍拍她的後背,安撫安撫這個受驚的丫頭,看起來這事確實給她不小的打擊。
  
  「她現在很幸福,也沒什麼好難過的。你又不是她,怎麼能體會她的快樂?何況你覺得她可憐,她在夢中或許還要覺得你可憐呢。狐七,人想逃避痛苦是很正常的,她無法承受現實,所以寧願活在虛假裡面。雖然這樣的行為我不贊同,但我對她的選擇亦無話可說。你也不要太消沉了,老闆貓三鷹六他們都很擔心你呢。」
  
  狐七點點頭,吸著鼻子,過一會忽然抬頭看他,小聲地,有點委屈地問道:「那……你呢?你不擔心我麼,鬼八?」
  
  鬼八頓了頓,終於還是捏住她的臉,歎道:「我若不擔心,怎麼會學藝學了一半就跑過來找你?師父一定會罵死我。」
  
  「啊!」狐七叫了一聲,趕緊推他,「那你快回去吧!不要讓你師父罵你!」雖然她很想問他師父是誰,這一年學了什麼東西,為什麼會來……她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問他,這會卻問不出口。
  
  鬼八搖搖頭:「我既然已經出來,不把事情辦完就不回去。其實,是你老闆發信給我的,她中了黃泉花的蠱,不好出來找你,貓三鷹六他們要照顧她,所以我才來。你老闆和萬峰會的事情,師父也大致和我說了一些,情況很複雜,現在不可輕舉妄動。所以,你也要乖一點,明白麼?」
  
  狐七怔怔點頭,一時無話,只好瞪著他看。鬼八忽然微微一笑,捧住她的臉輕道:「你真是變了好多,見了我也沒撲上來,我真是擔心極了。」
  
  狐七一聽這話,立即用力撲上去,但因為她本來就坐在鬼八懷裡,這一撲讓兩人重心不穩,往後栽倒在床上。狐七的下巴狠狠磕上他肩膀,痛得大叫一聲,誰知他卻張手緊緊抱住她。真的是緊緊地,因為狐七覺得自己幾乎要喘不過氣,可她卻寧願他再抱緊一點,心臟停止了也沒關係。
  
  耳邊聽到他在說:「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一路趕來擔心的幾乎睡不著。只要你沒事……學藝什麼的,我都可以不在乎了……」狐七閉上眼睛,心跳忽然變得極快,全身的血液都開始不受控制往臉上竄,心裡癢癢的,他的話比任何米酒都要醇厚甜蜜,她有一種要醉的感覺。
  
  他的吐息忽然絲絲撩動她耳邊的頭髮,狐七一癢,忍不住要躲,臉頰上卻一熱,他的嘴唇吻上來,順著耳朵邊際輕輕吻過來,最後貼在她眼皮子上,吻得熱烈卻細膩。狐七覺得自己變成一團雪,馬上要化成春水,渾身都沒了氣力。她卻不甘示弱,一把捧過他的臉,「吧嗒」兩聲狠狠親在他臉頰兩旁,一邊賭咒似的惡狠狠說道:「我想死你了!鬼八!」
  
  鬼八哭笑不得,甩甩她耳邊的小辮子,輕道:「起來吧,咱們還有好多話可以說呢。」
  
  他坐直身體,理理頭髮。由於之前他穿的是女裝,所以即使脫了外衣,裡面也是寬袖長裙,看上去倒如同一個嫵媚女子。狐七兩眼放光地看著他走到梳妝台前梳頭整衣,怎麼說呢,她就是覺得鬼八變了,至於變了哪些地方,她卻說不出來。好像比以前好看,似乎整個人都長開了。十六歲的青春年少,是把全世界的活力和美麗都霸佔去的。
  
  狐七呆呆看著他,忽然大叫一聲:「鬼八你長高了!啊!竟然比我都高了!」她好像才發覺這個事實,從床上跳下去和他比身高,發現他比自己高小半個頭,她乾脆如同猴子一般掛在他身上耍賴不下來,不服氣極了。一年之前還是一個小鬼頭呢,現在居然長成了大人!
  
  鬼八甩不掉這隻大猴子,只好由她掛在身上。他一手扶住狐七,一手抓著梳子梳頭,輕道:「每天都跟著師父上山下山採藥修行,風雨無阻,能不長高麼?」
  
  「你跟著師父學什麼呀?難嗎?師父凶嗎?吃的東西好不好?」狐七問了一堆問題,鬼八不厭其煩地一一作答:「師父的學問博大精深,我只學到一點皮毛。他教我看星相,識五行,認八卦九宮,還教了我一點醫術。這些東西都十分玄妙,不下苦功夫研究,是沒辦法學好的。我苦苦鑽研了一年,也只能說觸到一點門檻,尚未能窺其堂奧。師父待我很好,原本他沒有收弟子的打算,但見了我覺得投緣,才收留我。他的教誨恩德,我一輩子都不敢忘。至於吃的東西……」他忽然笑了,回手捏捏狐七的臉,又道:「改天我抓野山雞做給你吃,你一定喜歡。山上多是野味,師父有幾畝小田,種些蔬菜瓜果,倒也十分豐富。我的日子可比你的快活多啦。」
  
  狐七皺起鼻子,奇道:「沒教你武功麼?還是你師父不會武功呀?」
  
  鬼八搖頭:「我資質不好,無法學武。何況師父說,南崎這樣的亂世,是無法發揚武學精神的,許多學武之人都陷入恃強凌弱的境地。他說,用武力迫人服從是最下等的行為,有才之人靠學識才德服人。他希望我可以繼承他的衣缽,做個不為富貴低頭,不為武力強迫的人。」
  
  狐七禁不住對這個從未見過面的鬼八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兩人又閒聊了好一會,鬼八重新盤了一個簡單的女子髮髻,套上外衣,拍拍她腦袋,說道:「估計一會有人來,你先乖乖在裡面待著,別插嘴別衝動。」
  
  狐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道:「你……你來這裡,會不會有危險?老闆為什麼會讓你來?」
  
  鬼八輕道:「你放心,我不會有事。我和你老闆自然有一番計較,說了你也不明白。來,乖乖聽話,去裡面待著,別出來。」
  
  話音剛落,就聽有人在外面敲門,鬼八急忙把狐七推進去,走過去開門,不出所料,門口站著面如冰霜的小丫頭。花九千說過,安心也罷了,她自有她作為蠱師的傲骨,只怕對他們的小動作壓根不在乎,需要警惕的是這個小丫頭。她對花九千似乎有一種到骨子裡的恨意,不知是個什麼人物,他混到別院的事情,她肯定不會罷休。
  
  小丫頭冷冷看著鬼八,也不說話。鬼八見這架勢,也乾脆不讓她進來,就靠在門上好整以暇地和她大眼瞪小眼。瞪了一會,小丫頭終於忍不住恨恨說道:「你……不要太得意!安心不計較,不代表我可以放過你!」
  
  鬼八淡道:「大人說的什麼話,我資質淺薄,聽不太明白。我只是來服侍狐七姑娘的,不值得大人花什麼心思。」
  
  小丫頭冷笑一聲,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我?在你身上花心思?你配麼?我只要把你是男子的身份說出去,只怕你的腦袋立即就要掉地。我只問你一句,花九千派你來做什麼?」
  
  鬼八聳聳肩膀,歎道:「是啊,來做什麼呢?我也不清楚……我以為放我進來的是大人你,我腦袋掉了,對大人你也沒啥好處吧?」
  
  他還沒說完,脖子上突然一涼,一柄細小的匕首抵在他喉頭。鬼八不動,垂下眼靜靜看著那柄匕首。小丫頭厲聲道:「你竟敢有恃無恐?!我便是在這裡殺了你,也沒什麼!和花九千有協議的是上三峰那幫老傢伙,可不是我!大不了我殺個精光!你未免把我想得太仁慈了!」
  
  鬼八剛要說話,卻聽後面狐七驚呼一聲。兩人臉色都是一變,急忙回頭,卻見狐七站在門簾前面,指著小丫頭,臉色蒼白,好半天才結結巴巴說道:「你……你別傷害他啊!」
  
  小丫頭冷笑,抑制不住怒氣,想說點難聽的話刺激她一下,一時竟也說不出來,想到安心說如果傷害了鬼八,狐七肯定不死即瘋,握刀的手便再也刺不下去。半晌,她才萬般不甘地收起匕首,轉身要走。
  
  鬼八忽然說道:「等等,我有話說。」
  
  小丫頭停了一下,沒回頭,鬼八正色道:「萬峰會的野心,我也知道了,無非是想奪得天下,找個適當的機會控制惠王罷了。這事我縱然不贊同,卻也沒能力管。我不知道你和花九千有什麼私怨,但為了一己之私讓南崎百姓陷入水深火熱,未免過分!你到底是不是全無良心之人,只有你自己知道。私人恩怨就該私下解決,還是說,你連單獨找花九千說清楚的勇氣都沒有?」
  
  小丫頭狠狠回頭,目中如同要噴出火來一般。她該狠狠反駁回去,或者乾脆一刀把這少年殺了,最好把狐七也殺了,這樣毫無顧忌衝到九千書局找花九千算帳。應該是這樣的!可她竟然找不到反駁的話,或許她心底也是有一部分贊同的。
  
  她不敢去找花九千,不是怕她,而是怕一切說清楚之後,知道真相,她就找不到可以恨的人了。活著,永遠以一個孩子的姿態,她完全靠恨意才支撐下來。如果某一天突然發現世上沒有自己可以恨的人,沒有可以報復的人,她一定活不下去。
  
  她寧願相信一切都是花九千的錯,是的,都是她的錯,她讓三大夫愛上她,她讓三大夫對自己漠不關心,以致於二夫人可以得空在自己身上試蠱。難道不全是她的錯嗎?她的恨,難道有錯嗎?
  
  小丫頭走了。狐七膽戰心驚地跑過來,上看下看,確定鬼八並沒受傷,這才鬆一口氣。鬼八笑道:「叫你別出來的,差點就可以套出她的真心話了。」
  
  狐七奇道:「什麼真心話?」
  
  「她的身份,以及那些私怨。」鬼八好像有點厭倦這個話題了,他抓住狐七的小辮子,輕輕拉回屋子,又道:「全天下就你最不聽話,該打!快進來,我給你看好玩的東西。」
  
  他從懷裡掏出一封黑皮信,遞給她:「這是你老闆給你的信,看看吧。」
  
  狐七趕緊拆開,卻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幾行字:「小狐七,你這個笨蛋,白白被人抓走,害老娘擔心死了。現在有鬼八陪著你,是不是稍微開心點了?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等著老娘去救你!到時候要是敢哭哭啼啼,老娘就加罰你跪四個時辰的搓衣板!說到做到!老娘將於……來救你。」
  
  狐七見有幾個關鍵字體模糊不清,不由急得趕緊用手去搓,哪知一搓之下,信紙卻突然開始冒煙,然後火光一閃,狐七嚇得丟了信紙,眼怔怔看著它莫名其妙被火燒成灰,半天才回神:「她把蠱放在信紙上!」
  
  鬼八點頭,用腳把火團踩爛,然後一揚手,掛了一件物事在她脖子上,說道:「掛著,別摘下來。老闆來的時候,就靠這個啦。」
  
  狐七見那是一件綠熒熒的祈福蠱道具,忍不住鼻子一酸。啊,老闆老闆!狐七好想你!這次就是跪四個時辰的搓衣板也沒關係了!不過,能不能打個商量?兩個半時辰好不好?
  
  狐七在別院裡面和想像中的花九千討價還價的時候,花九千正半躺在床上抽煙,放在桌上的信紙忽然燒了起來,一旁的貓三急忙說道:「老闆!看來鬼八已經到了別院!狐七看到信啦!」
  
  花九千點了點頭,輕道:「鬼八那孩子機靈多了,這次多虧他了呢。」
  
  貓三懶得聽她誇獎情敵,一聽就頭大,於是搶著說道:「那咱們什麼時候動身?我都等的快發霉了!」就因為老闆說不能急,結果一拖就是一年。他急死了也沒用,最後鷹六說老闆自有她的想法,後來才明白這一年時間是老闆專門留給安心和小丫頭的,讓她們和狐七「培養感情」。
  
  雖然貓三不明白幹嘛要狐七和她們培養感情,但老闆做事自有分寸,他也不好多問。前兩天,老闆又給鬼八發信,把狐七的情況說了一遍,那小子哪裡還坐得住,火燒屁股似的從雙陽鎮趕過來。剛好那時惠王廣招伶人,他便冒充名單上一個女子混進了別院。本來大家都以為此去必然風險極大,安心是個極精明敏感的人,一定會發現破綻,誰知老闆竟故意讓鬼八露出破綻,最好讓安心第一時間發覺他是男子,而且是她派過去的。
  
  貓三雖然很討厭鬼八,但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就立即斃命,他也忍不住為鬼八捏了一把汗。結果,事情卻順利發展,安心果然留下了鬼八。或許做蠱師的人都有一種傲骨,對這些小動作不屑一顧,信奉一對一戰鬥的真諦,無論如何,鬼八成功見到了狐七。接下來,就該輪到九千書局的人上場了。
  
  花九千噴出一口煙,兩隻眼睛在煙霧後面閃閃發光,她笑道:「急什麼?去年過年沒盡興,今年,咱們可得玩把大的!不能輸給她們呀。」說罷,回頭看看沒形象地趴在椅子上的蘇尋秀,又道:「你說對不對,秀秀?」
  
  蘇尋秀沒答話,眾人仔細看過去,他竟然趴著睡著了,睡相香甜。
  
  貓三罵一句:「豬!」
  
  花九千瞇起眼睛,笑歎:「別怪他,這一次多虧他了。那樣辛苦,讓他好好睡一會吧。」
  
  她低頭看手裡的圖紙,兩張構造圖,竟然是極詳細的惠王別院地圖,不光每層樓的房間位置一一指出,甚至連暗道後院暗門都用硃砂標出來。要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宮裡偷構造圖出來,除了這位神偷大盜,還有誰能勝任呢?
  
  
  貓三出去找鷹六說話了,花九千靜靜看著蘇尋秀香甜的睡顏,終於忍不住露出一點溫柔的神色,右手提著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
  
  做個好夢吧,神偷英雄好男人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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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1:37 |只看該作者
  35.火之道
  
  大年三十前一晚開始下大雪,紛紛揚揚就沒停過,到了第二天,院子裡已經白茫茫一團一片,一直沒到腳脖子。然而看那陰沉沉的天,似乎雪一時還不會停,中午的時候又開始颳大風,捲著拳頭大小的雪塊冰雹,砸在窗戶上砰砰響。
  
  然而儘管天氣如此惡劣,卻絲毫也沒能減少別院中過年的熱鬧氣氛。膳事房的宮女們跑出跑進,東邊殿角供奉的神龕前早已放滿各色瓜果菜餚,西邊每個廂房裡也都準備好了年夜飯,院子裡人來人往,嘰嘰喳喳好不熱鬧,雪地裡滿是腳印,然而沒過一會又會被新雪覆上。
  
  狐七這裡也早早被送了飯,但她卻沒時間吃。原來小丫頭說過年要熱鬧一點,所以酉時在大殿辦筵席。可惜了膳事房的年夜飯,光光在那裡放涼。
  
  狐七的眼睛一會就忍不住要在上面溜一圈,很是捨不得那些綠瑩瑩香噴噴的糕點。她從早上就開始餓肚子不吃飯,等著晚上年夜飯大吃一頓,誰知突然要辦筵席,害她現在餓得肚子直叫。
  
  「別動。」身後鬼八再一次沒好氣地輕斥,然後她的頭皮一緊,頭頂一撮頭髮被他用力揪起來,扭幾下,麻利地盤成髮髻。狐七深知她現在要是叫痛,待會鬼八肯定會變著法子讓她頭皮更痛,當下只得顫巍巍地忍耐,眼睜睜看著臉皮子都繃緊,眼角被頭皮拉得斜掉上去。
  
  頭頂過了是打理下面的碎頭髮,狐七被他扯斷幾根頭髮,終於痛得忍不住,輕聲道:「鬼八……輕點……我頭髮沒做錯事,別懲罰它……」
  
  真小氣!她只不過是覺得鬼八妝成女子很好看,所以央著其他宮女姐姐給她幾塊好看的料子,想多做兩套女子裙裝送給他穿麼!結果鬼八的臉當場就綠了,然後連著三天沒給她好臉色。
  
  從以前她就發現了,鬼八對這種事情特別敏感。他簡直是厭惡別人說他秀氣好看,剛開始認識他的時候,他還在臉上塗滿泥巴。後來趕路的時候,也盡量買一些顏色深沉,式樣簡陋的衣服來穿。一個少年人,經常打扮的如同老頭子。可她也不能勸,這事是他的禁忌,甚至不可以輕佻隨意地誇他美貌,否則立即翻臉。
  
  狐七小心翼翼從銅鏡裡面觀察鬼八的臉色,見他淡淡的,不笑也不皺眉,她再吞一口口水,小聲道:「鬼八……我知道錯啦,你別和我生氣了好不好?和我說說話嘛!別不理我!我知道你是男的,覺得穿女裝是侮辱了你……可我沒別的意思啊,就是覺得好看……」
  
  鬼八替她簪上一朵珠花,再理理下面的小辮子,這才淡道:「我沒有生氣。沒認識你以前,我經常穿女裝,比你想像中還要好看華麗千倍的我都穿過。不過狐七,如果不是為了你,就算把我腦袋割了,我也再不會穿的。你明白麼?」
  
  狐七不甚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他之前經常穿女裝?她懵懵懂懂,然而竟然隱隱不太敢問。鬼八從來不說以前的事情,她問起就會巧妙地轉移話題。說實話狐七對這一點是挺不滿的,她以為親密的人之間不該有秘密。但老闆曾說過,每個人都有一些寧可忘記的秘密,不是他不想說,而是說不出口,尤其面對親近之人更是無法訴說。兩人相處,不是為了對方的過往,而是為了現在和以後,所以追究過去的行為有時候很愚蠢。
  
  因此儘管狐七心裡有個小疙瘩,她還是大方地選擇不問。她見鬼八神色有點柔倦,不由握住他的手,輕輕說道:「鬼八,過年啦。開心點。今年咱們還能一起過年,真好。」
  
  鬼八點了點頭,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他曾活在黑暗裡,每天穿著最華麗昂貴的女裝,被人當成奇珍異品讚歎不已。南崎這樣的地方,生活在最低層的人是比螻蟻還低賤可憐的,倘若底層之人還長了一付好容貌,那便更加可憐。他不是人,而是一件好看的擺設,或者乖巧的寵物。被寵愛的方式是他作為一個孩子永遠也想不到的,他天天生活在地獄裡。
  
  啊,他曾以為一生都要這樣過了,不顧一切逃出來,不是為了活命或者自由,而是想死得更快一點。可,現在他終於擺脫了烏雲,如今面對以前的事情,恍然如夢。或許,終有一天,他可以笑對曾經,把一切都說出來,和心愛的人一起分擔那些絕望傷痛,撫慰他痊癒卻依然隱痛的心。
  
  臉上忽然一暖,原來狐七正把手撫在上面,她擔憂地瞪著自己,輕道:「你是不是病了?還是心情不好?還在生我的氣嗎?」
  
  他笑了,忽然童心大起,抓著她耳邊兩條小辮子,甩啊甩,笑道:「對你這個笨蛋,誰也不會生很久的氣。你餓了吧?肚子叫的震天響,丟人死了。下去之前,悄悄吃點東西吧。」
  
  狐七就等他這句話,當下歡呼一聲,衝到案邊,抓起垂涎很久的紅豆糕塞了滿嘴,大嚼特嚼。鬼八早就配合地端了一杯茶水送過去,狐七一口喝乾,一邊模糊不清地說道:「你怎麼不吃?……啊!鬼八,我還想問你呢,你什麼時候可以把髮髻盤這麼好啊!難道你師父連這些也教你?」
  
  鬼八的臉皮子居然很詭異地紅了紅,向來坦然的神態也顯得忸怩,好像還有點害羞。狐七大奇,他這種神情是什麼意思?鬼八囁嚅了半天也沒說出點什麼,最後怕狐七纏著不放,乾脆板臉說道:「快點吃!別廢話!馬上時辰就要到了!」
  
  狐七趕緊把嘴裡的紅豆糕吞下去,抹抹嘴巴就開門。鬼八神色詭異地跟在後面。為什麼會把髮髻盤這樣好呢?他總不能告訴她,他是特地學的吧。因為他很早很早以前,在懂事之後,就有一個夢想,總有一日可以為心愛的女子綰髮畫眉。這當然只是一個很小,甚至有點女人氣的夢想,儘管如此,他也一度以為自己有生之年再也無法實現。
  
  他在後面看著狐七頭上華美的髮髻,心底還是有點自豪的。他雖然不是學武的料子,卻有一雙巧手。今天狐七的髮髻好像弄太緊了,她一定很痛,下次弄松點吧。
  
  其實這次的筵席沒啥意思,安心席間好像一直在沉吟著什麼,看不出半點喜氣,小丫頭因為鬼八的事情也是淡淡的,對誰都沒好氣,狐七見她倆都沒勁,也不敢大聲說笑。眾人見她們三個都不說話,也都不敢放肆,一頓年夜飯,竟然吃得半點聲音都無,侍女斟酒添菜都是屏住呼吸的,生怕搞什麼差錯。
  
  狐七縱然胃口再好,在這種氣氛下也味同嚼蠟,一塊肉在碗裡面戳了半天,也不想往嘴巴裡送。啊,她好想回屋子!和鬼八兩個人裹著被子點了爐火,盤腿坐在床上吃桔子都比在這裡吃熊掌魚翅快活。
  
  鬼八見旁邊的小丫頭眼光掃到狐七這裡,忍不住在後面輕輕推她一下,要她別露出百無聊賴的神色。狐七趕緊坐直,笑吟吟地把肉塞進嘴巴,裝出十分美味的樣子。
  
  忽聽小丫頭拍拍手,叫道:「上糕點!告訴外面的人,可以放焰火了!過年熱鬧熱鬧。」
  
  狐七一聽有焰火,眼睛登時亮起來。侍女們端上各色糕點,狐七心情大好,一連挑了好幾塊自己喜歡的,正要塞進嘴裡,卻見大殿西角的窗子被人打開,露出外面的雪景,此時風已經漸漸小了,雪卻越下越大。
  
  狐七本能地裹緊衣服,只怕冷風雪灌進殿內,誰知窗戶雖然打開,殿內卻半絲風也沒有,連金腳燈架上的燭火都沒晃一下。她正納悶,鬼八忽然貼著她耳朵輕道:「窗戶前面放了透明的屏風,那是一整塊透明水晶打磨的。」
  
  狐七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窗前真的有水晶屏風嗎?惠王竟然奢華到這種地步!須知道即使在西鏡那種富貴之地,也極少有人用得起整幅的水晶屏風。老闆說過,西鏡王宮裡才有兩幅,西鏡的皇帝甚至覺得此物太奢侈,不敢擅用。
  
  她好像有點明白為什麼南崎始終不如西鏡,倘若君王面對庶民的悲苦沒有一點動容,甚至把自己的享樂建立在他們的貧困交加上,那麼無論多麼富饒的土地也終究會乾涸,多麼穩固的朝政也會崩潰。
  
  「砰」地一聲,窗前突然竄起一道白光,斜斜地往前掠過去。還沒爆開,緊接著後面又是數道白光,然後一下子膨脹開來,變成五顏六色的火焰花朵。白雪好像都被染成了許多顏色,無數個金色小光點呼嘯飛舞,一波又一波,令人眼花繚亂。
  
  殿上的氣氛終於鬆懈一點,美麗的焰火讓眾人感到了過年的喜悅,笑聲漸聞,連安心也撐著下巴露出一點笑容。
  
  紅的紫的黃的綠的……各色焰火在空中綻放。狐七從來沒見過如此盛大的放焰火活動,忍不住拍手歡笑,雪白的臉一會被鍍上淺淺的紫,一會染上嬌艷的紅,她回頭一個勁拉鬼八,嚷嚷著讓他看。
  
  在鬼八眼裡,她的眼睛比任何焰火都要明亮美麗,趁著眾人都往外看,他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想悄悄吻她一下。
  
  東邊殿角的窗戶突然被風吹開,呼嘯的寒風夾雜著冰雹雪團灌進來,燭火全部熄滅,殿內陷入一片黑暗中。眾人紛紛驚叫,搶著去關窗。狐七正要回頭問鬼八冷不冷,孰料一回頭唇上卻一暖,他的嘴唇柔柔貼上來。
  
  狐七的心臟猛然一停,跟著又是一鬆,一時竟有手足無措的感覺。殿內黑漆漆亂哄哄,沒人在意這兩個少年男女的甜蜜。殿外放焰火的人還懵懂不知,一枚天女散花華麗散開,狐七在那一閃而逝的亮光中慌亂地瞥到鬼八的睫毛,它們在微微顫抖,極度的甜蜜,極致的慌亂羞澀。
  
  很久很久以後,狐七都沒能忘記這一次的驚鴻一瞥。她全身的情慾,所有的靈竅,都在這一個瞬間被開啟。好像迷霧一下子被吹散,終於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鬼八緊緊握著她的手,兩人的手心都是汗。狐七突然伸手抱住他,兩人熱烈地吻在一起,在燭火被重新點燃之前,誰也不想分開。
  
  然而,燭火總有重新點燃的時候,所有人都沒發現他們倆的臉通紅,誰也不敢看對方一眼,所以更不可能有人知道,他們的手一直緊緊握著,手指相互交纏在一起,放在案下,說著說不出口的情話。
  
  焰火接近尾聲的時候,小丫頭又拍了拍手,高叫:「奏樂!舞蹈!」
  
  話音剛落,琵琶便流水般地響起來,緊接著是皮鼓,搖鈴,古琴,竹笛,諸般音色潮水似的一層一層加上來,越加越高,卻絲毫不亂,玲瓏有致,一時間整個大殿似乎都要被這歡快又激烈的曲調所震撼。安心換了個姿勢,好像終於被打動,凝神去聽。
  
  琵琶終於從高處砸下來,置地有聲,帶著誘惑的危險的味道,似乎有什麼物事在悄然接近一般。然後兩排白衣伶人從柱子後面魚貫而出,白綢亂舞,極盡纏綿妖嬈之能事。待得曲調降了下來,便齊聲開口唱歌,一個個舞有天魔之態,曲有裂天之音。
  
  這種精彩的舞蹈,就是在皇城正宗皇宮都很少能見到,不只小丫頭看得入神,連眼盲的安心都凝神仔細聽。
  
  伶人手裡的白綢忽然拋上天空,如同無數條白龍同時升天,同時兩旁的宮女從花籃中奮力揮灑花瓣,紅紅白白,如雪片一般,煞是好看。小丫頭動了動,看上去是想拍手叫好,然而安心卻先動了!
  
  她手腕一翻,指尖一搓,將原本在手裡把玩的黑色珍珠飛快彈出。只聽「卒」地一聲,珍珠直直朝站在第二排的一個白衣伶人臉上砸去。眾人均沒想到如此變故,眼看那女子就要被砸得頭破血流,誰知她腰身忽然一扭,手中白綢一卷,竟然輕輕巧巧地接住了珍珠,跟著便是輕輕一笑,笑聲酥軟,嫵媚入骨。
  
  狐七乍一聽這聲音,簡直像晴天突然劈下一個巨雷,她整個人都劇烈振蕩了一下,跟著是本能地跳起來,指著那女子啊啊大叫,卻是激動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小丫頭反應更快,拍案而起,紅色的裙角微微一閃,如同一道疾射的紅光,朝那女子衝去。她個子小,動作更是靈活,手腕一折,從袖子裡抓出匕首,反手就射了出去!匕首射出她更是不退,雙足一點,五指如抓,朝那女子臉上抓來。
  
  那女子竟然不動,只是笑吟吟地看著她。她身後忽然竄出兩道人影,一左一右,一人揚手抓住匕首,一人攔在小丫頭前面,眼看小丫頭就要一頭撞進他懷裡!誰知她竟中途變招,右足在地上一點,斜斜地掠過那人,手臂暴長,還是朝那女子抓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柱子後面突然又冒出一個人,出手如電,一把抓住小丫頭的兩隻手腕,毫不客氣地把她凌空提起,然後沒好氣地說道:「這小孩是哪家的?好凶!」
  
  小丫頭想不到在這當口會被人制住,當下死命掙扎,也不知在那人身上踹了多少下,那人卻不痛不癢。她無論用多少力氣都掙扎不開,心裡也忍不住驚駭,這人的力氣好大,動作好快,想來自己竟與他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
  
  她此刻如同一隻小猴子,被人抓著手腕凌空提著,當著大殿內這麼多人的面,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一時羞憤交加,恨恨叫道:「放開我!你這淫賊!快放手!」
  
  那人卻只是笑,很可惡地說道:「偏不放,小爺看上你這棵嫩草了,你又待如何?」
  
  這一連串的事故,說起來長,其實都是在一瞬間就完成了,以致於殿內眾人都沒反應過來,只是呆呆看著。半晌,才有人突然回神,發現小丫頭被一個陌生男子制住了,紛紛大叫起來,叫救命的叫救命,逃跑的逃跑,只有極少的幾個忠心之人護在安心前面,然而也是面如土色。
  
  狐七終於清楚地叫了出來:「老闆!貓三!鷹六!你們來了!」喊著她就飛快跑過去,身後鬼八急叫一聲:「別動!」然而還是遲了,安心袖子裡突然放出一串白綢,把她從頭到腳纏個結實,然後猛然一提,狐七如同騰雲駕霧一般飛了起來,眼看就要再次被她擒住。
  
  花九千哪裡容她第二次在自己眼前把狐七抓走,她本來就是扮做伶人趁殿內燭火被吹熄之時混進來的,伶人的衣服袖子極長,當下她也一拋而出,簌簌數聲,也把狐七裹了個結實,使勁往回拉。可憐的狐七被裹得如同一隻大蠶繭,吊在空中動彈不得,身上的絲綢越裹越緊,她痛苦地叫道:「別拉別拉!會死人的!」
  
  話還沒說完,鷹六一躍而起,手中寒光乍閃,將白綢刺啦一下劃破,狐七身上捆著一團白綢掉下來,被他搶個正著。
  
  「鷹六!」狐七激動地大叫,很想抱住他,然而手腳卻動不了,只好用力眨眼表示自己的喜悅。鷹六低頭對她微微一笑,把她放在花九千身邊,鬼八早已趁亂跑了過來,替她解開身上的白綢。狐七掙扎著跳起來,用力撲向花九千,抱著她又笑又哭,嘴裡只是嚷嚷著老闆老闆,鼻涕眼淚抹了她一身。
  
  花九千單手環住她,輕輕拍拍,笑道:「好啦,都不是孩子了!哭什麼?老娘不是來了麼?就你最不聽話,回去可要跪四個時辰的搓衣板。」
  
  狐七正在興頭上,不要說四個時辰,就是十個時辰她也不計較了,當下連連點頭。忽然見她左手上纏著滿滿的白布,動也不動,不由驚道:「老闆!你的左手怎麼了?!」她抓起她的左手,然而每一根手指都如同木頭一樣僵硬,怎麼也扳不動,狐七大驚之下眼淚湧得更凶了。
  
  「沒事,小傷而已。」花九千收回左手,卻聽一旁的小丫頭森然道:「她是中了黃泉花的蠱!整條左邊胳膊都廢啦!等蠱毒進入她的心臟,就是神仙也救不活!死定啦!」
  
  她還沒說完,腦袋就被蘇尋秀不客氣地敲一下,他用一種教訓小朋友的口氣斥責道:「一個小女娃說話怎麼這樣惡毒!是想小爺親自給你洗嘴嗎?」
  
  小丫頭臉都綠了,天知道他說的「親自洗嘴」是什麼東西,她寧可死了也不要受這種侮辱!當下只好憤然閉嘴,這個威脅倒比什麼「殺了你」有效果多了。
  
  狐七早就心神大亂,抱著花九千隻是叫怎麼辦,花九千拍拍她,忽然動了動左邊胳膊,很可惡地對小丫頭說道:「你看,老娘的左胳膊可靈活的很!黃泉花只怕沒煉好吧?」說完還對小丫頭眨眨眼睛。這種氣死人的悠閒神態,她肯定是和蘇尋秀學的,所謂近墨者黑,她跟蘇尋秀待了那麼久,把他那種憊懶欠扁的神態學個十足。
  
  小丫頭果然大怒,然而心裡也是疑惑的。中了黃泉花的人絕對不可能活過一年,花九千到底用了什麼法子?難道真如她說的,安心的黃泉花沒煉好麼?
  
  她抬頭望向安心,她依舊是那付面無表情的樣子,既不生氣也不疑惑,慢慢收起袖子裡斷裂的白綢,緩緩走下來。
  
  貓三鷹六知道她的厲害,都忍不住後退,花九千卻往前走了一步,看她一會,輕輕叫一聲:「小八。」
  
  安心猛然沉下臉,袖子一揚,蘇尋秀大叫一聲:「小心!她要放蠱了!」果然話音剛落,她袖子裡就噴出兩股碧綠煙霧。花九千把狐七他們推到身後,袖子飛快揮了兩下,也不見她怎麼動作,那股綠色煙霧竟然從兩邊散了開來,半點也沒沾到她身上。
  
  花九千道:「小八!我有話要和你說!你是被大師父騙了!你是在被利用!明白嗎?」
  
  安心如同不聞,她連放三四種蠱,都被花九千卸去,不由動了真怒。她面色本來就較常人蒼白陰沉,再沉下臉來,更是可怖。她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做了一個極古怪可怕的動作。她竟然並起兩指,緩緩插入右眼裡!
  
  這個動作讓花九千都愣了一下,卻見她從空蕩的眼眶裡取出一朵指尖大小的火紅鮮花,手指微微一搓,花九千隻覺一道火光朝自己面上撲來,熾熱無比。驚駭之中,她急忙後退,一面叫道:「你竟然把火道花藏在眼睛裡!?」好像這事是不可思議的一般。
  
  原來火道花是極烈的蠱,若是放在外面,很快就會化成烈火焚燒殆盡。它是煉黃泉花的第二道形態,由於它極難保存,所以很多蠱師失敗在這個關口上。花九千再也想不到,安心的眼睛竟然是為了存放火道花而失去的。
  
  火道花,顧名思義,取火之道,性極烈,可以化作烈火。此火與平常的火還不一樣,無論什麼東西,沾上立即焚燒,不燒乾淨是不會熄滅的,用水也沒辦法澆熄,人稱這是黃泉之火。
  
  花九千退了好幾步,心裡很清楚安心的厲害,而且也不是很願在這裡與她斗太久。眼看安心要用火道花攻上來,她轉轉眼珠,飛快從袖子裡掏出一串爆竹,用力拋向安心。
  
  安心耳朵裡聽到風聲,早就要躲,誰知她手裡有火道花,熾熱無比,爆竹還沒砸到她身上就炸了開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劈劈啪啪,縱然冷靜如安心,也被嚇了一跳,幾乎是跳著躲避。好容易爆竹炸完了,她再回頭,大殿上已經沒有一個人了。
  
  花九千他們竟然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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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1:51 |只看該作者
  36.天之崖
  
  「老闆,後面沒人追上來。」鷹六到後面繞了一圈,回來報告情況。
  
  花九千點了點頭:「小八的個性是絕對不會尾隨上來的。但說不准我們在前面突然就會遇到她。別院的暗道暗門,她一定比咱們清楚。」
  
  說完,她轉頭去看被蘇尋秀提在手上的小丫頭,她死死抿著唇不說話,臉色黑的可以和墨媲美。見花九千看自己,她更是低低哼了一聲,別過腦袋,作出一付深惡痛絕的模樣。花九千笑道:「咱們以前見過麼?你對我好像很有成見,說說什麼緣故?」
  
  小丫頭猛然轉頭瞪她,半晌,才森然道:「你竟然不記得我了麼?」
  
  花九千支著額頭苦苦思索半天,還是搖頭:「萬峰會裡面很少有你這樣的小孩子,就是有,也不給隨便出來。你到底是誰?」
  
  小丫頭冷冷笑起來,竟然不說話了。眾人聽她笑聲裡帶有一種受傷似的淒涼味道,不由都有些悚然。沉默半晌,花九千終於歎了一口氣:「算了,還是先離開別院吧。省得夜長夢多。鬼八,你知道這些機關怎麼弄,拜託了。」
  
  鬼八點點頭。原來他們一直逃到後院,被一塊巨大的假山擋住去路,再無別的出口。當日蘇尋秀在皇城王宮潛伏一個月,偷得別院地圖,由於太過複雜,誰也記不住。唯有鬼八跟著羅太真學習了一段時間的機關術,也是花了五天時間才把地圖背了個透徹。
  
  別院有兩道暗門,一個在地下密室,找起來非常麻煩,一個在後院假山中。兩道門最終都是通往秘道的,至於秘道通向什麼地方,地圖上竟然沒標明,只有一個紅色的往東的小箭頭,後面就是大海。無論如何,從秘道走總可以離開惠王別院,裡面的路多岔道而且十分繁瑣,就算安心追上來,一時半會也找不到他們。
  
  鬼八從袖子裡取出一個木頭小錘子,趴在假山上這裡捶捶那裡敲敲,有時候還俯身上去聽聲音。過了一會,忽然起身喜道:「行啦,就是這個!」說罷用腳奮力一踹,就聽「乒乓」一陣碎裂聲,假山下面竟然給他踹碎一大塊。原來這裡竟有一方極小的用木板封住的洞口,上面不知塗了什麼東西,看上去和石頭一模一樣。
  
  眾人都湊過去,只見鬼八戴上麂皮手套,探手進那個小洞,使勁一推,旁邊的小水池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水面頓時翻滾起來,如同沸騰的一般,慢慢地捲成兩個大漩渦,一池子的水夾雜破碎的冰塊全沉了下去,不知引向何處。池底的淤泥露出來,中央處有一道小門,眼見就是地圖上標的暗門了。
  
  貓三喜得一個勁拍鬼八的肩膀,連聲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回去請你喝酒!」在他心裡,一直把鬼八當作沒用的小白臉,用美色把狐七勾引走,所以對他存了三分鄙視,眼下見他不慌不亂地找到出口,不由刮目相看,覺得這小子還是有點本事的,故此對狐七一事也稍稍看開了些。
  
  鬼八隻來的及微微一笑,還沒說話,忽聽身後傳來一個沙啞刺耳的聲音:「你們是什麼人?!要幹什麼?!」
  
  眾人都唬了一跳,鷹六下意識地要從袖子裡拋出暗器,誰知那人突然指著鬼八瞪圓了眼睛,口中含混地叫著什麼。漫天的雪花掛在他凌亂的頭髮鬍鬚上,乍一看以為是個年逾花甲的老者,但仔細再看,才發覺這人十分年輕,三十都不到。
  
  狐七眼睛尖,早就失聲叫了起來:「維可大哥!」
  
  原來這個院子與維可被軟禁的連在一起,他聽到聲響,想出來看個究竟,不料卻看到心頭最恨的兩人,之前所受的所有屈辱憤恨一下爆發出來。他幾乎要把眼眶瞪裂,衝上去就要把鬼八撕碎生吃。
  
  鷹六哪裡容他近身,順手解下背後的披風,就勢拋出,打在維可腿上。他一個踉蹌,狠狠撲倒在雪地裡,兀自還不服,手指糾結扭曲地,要從地上爬起來抓鬼八,口中呵呵亂叫,甚是可怕。
  
  花九千扶住鬼八的肩膀,輕道:「快走吧!別理會他。」鬼八淡淡瞥了一眼維可,冷笑一聲,再也沒說話,只是拉開池中小門,眾人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維可在雪地上撲騰半天,終於爬了起來,拚命追上去,一面嘶聲大叫:「快來人啊!要犯逃跑啦!快來人!」
  
  他趴在洞口前,見下面陰森森地,陰風號哭肆卷,也不知其深若何。他也不敢貿然跟著跳下去,只得扯開了喉嚨死命喊叫。沒喊一會,忽聽前面傳來一陣歡暢的笑聲,他渾身都僵住,怔怔望過去,卻見黃鶯手裡跨著一個籃子,身後跟著兩個宮女,笑語晏晏地朝這裡走過來。
  
  維可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到自己的妻子了,此刻見她容光煥發,笑顏甜蜜,只當她得寵過得好日子,不由厲聲吼道:「黃鶯!你不認得我了嗎?!」他連叫好幾聲,黃鶯都如同沒聽到一般,筆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臉上掛著最甜美的笑容。倒是她身邊的兩個宮女朝他看了一眼,臉色無奈又同情,似乎早就習慣黃鶯這種樣子了。
  
  維可大急,追上去想抓她的手腕,不料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吃屎。黃鶯終於停下來,低頭看他。維可抓住她的裙角,急道:「黃鶯!是我!你夫君!這些天你跑什麼地方去了?」黃鶯憐憫地看了他好久,忽然轉頭問道:「夫君,這乞丐好可憐,大冷天的還出來乞討,不如分他幾個饅頭吧?」
  
  維可不知她說什麼瘋話,不耐煩地吼道:「我在這裡!你夫君是我!你和什麼人說話?!裝什麼瘋!」
  
  黃鶯如同沒聽到,只是從手裡挎的籃子裡取出兩顆饅頭,慢慢放在他眼前,然後對他溫柔一笑,輕道:「天氣這樣冷,快回家鄉去吧。男子漢大丈夫,不求建立奇功偉業,至少也該讓妻兒老小生活溫飽。」
  
  維可整個人呆住,眼怔怔地看著她轉身離開,眼怔怔地看著她對身邊空蕩蕩的風聲說話談笑,那孤零零的歡喜的笑聲一直刺到他心的最深處,疼出一身冷汗。她明明就在眼前,他卻覺得兩個人隔了整個天涯,不在同一個世界。
  
  她瘋了嗎?她是故意的嗎?維可突然暴怒起來,用力拍飛手邊的饅頭,大口喘氣。想放開了喉嚨罵一通,卻不知該罵什麼,風雪灌進口中,整條脖子都冷冰冰地,劇痛無比。他幾乎以為自己會這樣死去。眾叛親離,背井離鄉,淒涼無比地死去。
  
  他的手邊忽然多了一道人影,無聲無息地站在旁邊。維可大吃一驚,急忙抬頭,卻見到安心蒼白冷漠的容顏,此刻她的出現,實在是比肆虐的風雪更加冷酷。維可硬生生打個寒顫,忍不住往後縮。
  
  安心動也不動,只是靜靜低頭,無論他怎麼躲,她的臉孔總能立即抓住他的方位。維可感到無法形容的恐懼,她看上去像是一個最可怕的惡夢,令人從千萬個毛孔裡感到戰慄。他終於顫抖著指向乾涸的水池,哽咽道:「他……他們從池底的小門……跳,跳……跳下去了……」
  
  安心不等他說完,轉身就往水池走去,毫不猶豫地跳進秘道。維可怔了良久,終於回神,連跑帶爬地追上去。他不想待在這個可怕的後院!他不想聽到黃鶯心滿意足的笑聲!惠王這裡不行的話,他就逃出去,逃到桓王那裡!只要他知道狐七的下落,把他們供出去,榮華富貴還會等著他的!
  
  他閉上眼睛,把心一橫,縱身跳進秘道。
  
  這個時候,花九千一行人已經跑到了秘道中段。暗道裡雖然潮濕悶人,還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臭味,但卻比外面暖和許多。狐七跑了一會,便渾身是汗,乾脆脫了小皮襖掛手上,抬頭見花九千四處張望,不由奇道;「老闆你在看什麼呀?」
  
  花九千伸手摸了摸陰涼潮濕的牆壁,再用指甲刮刮上面的青苔,這才慢慢搖頭,輕道:「不……沒什麼,大約是我想多了。」天下間地下暗道應當都是這種牆壁,都是這種顏色,因為長期不通風見光,所以呈一種暗青色,儘管眼熟,但應該不是她想的那樣。
  
  小丫頭在後面陰陰地笑了起來,還沒笑完,腦袋又被蘇尋秀不客氣地敲一下,冷道:「笑什麼?裝鬼啊?!」
  
  小丫頭惱羞成怒,陰森森地說道:「你最好不要有朝一日落到我手上!不然一定教你知道我的厲害!」
  
  蘇尋秀很配合地說道:「是啊,我好怕噢。可惜你現在是在我手上,這可怎麼辦?」說著他還捏了一把小丫頭水嫩的臉蛋,喔,手感還不錯,到底是個小丫頭。
  
  小丫頭羞惱得幾乎想這樣死去,她厲聲道:「花九千!我被你捉住也是無話可說!但你不該讓淫賊來侮辱我!你身為蠱師,難道連一點廉恥之心也沒有嗎?!」
  
  花九千回頭看她一眼,只覺黑暗裡,小丫頭的眼睛閃閃發亮,是因為憤怒。她心頭忽然一動:奇怪!好像真的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她怎麼想不起來了呢?她頓了頓,才道:「你叫什麼名字?說了,我就讓他放了你。」
  
  小丫頭咬緊嘴唇,半晌才冷道:「我沒有名字,所有人都叫我小丫頭,很久很久以前就這樣叫。叫到現在。」
  
  花九千腦中如同電光火石一般,突然想到了什麼,她猛然回頭,指向小丫頭,神色竟然激動之極,好半天才急道:「你!竟然是你!你怎麼會……?!」
  
  這些話已經代表了一切。小丫頭臉色慘白,然而又不願在她面前示弱,於是輕道:「我一直跟著二夫人在天之崖修煉,很少回總堂。會裡認識我的人也極少。」
  
  花九千這時才真真正正上下仔細打量她一番,過一會,道:「這是……天外飛仙?二夫人在你身上試蠱了?!」
  
  小丫頭乍一聽天外飛仙四個字,臉色更加蒼白。她咬緊嘴唇,再也不說半個字。花九千看了她半晌,終於歎息著轉身,輕道:「三大夫他……是我最尊敬的前輩……」
  
  「你胡說!」小丫頭暴吼起來,小小的身體在蘇尋秀手上死命掙扎,無論他怎麼警告都沒用了,「你這個賤人!一直用謊言迷惑他!迷得他甚至為你送了命!你現在說什麼尊敬!他死的時候連屍體都不全了!那時候你在什麼地方?!他用自己的命換你自由!可你竟然還說謊!你從來就沒在乎過他!從來就沒有!」
  
  花九千沉聲道:「不!我說的是實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無法干涉。但三大夫的恩情,花九千永生不忘!」
  
  小丫頭又哭又笑,嘶聲道:「什麼恩情!你還在說謊!省省吧!你敢說他的心思,你一點都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做什麼下流事都喜歡用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你利用他的那些齷齪心思!利用完就踢到一邊!你到底把他當成什麼?!」
  
  花九千臉色一白,厲聲道:「我從來都是把三大夫當作恩師的!不錯,我知道他的心思!那又如何?!三大夫是天下間最正直的正人君子!他從不做苟且下流之事!你身為他的女兒,竟然連自己的父親都不瞭解!太讓人失望了!」
  
  「哈哈!正人君子!哈哈哈!」小丫頭停止掙扎,笑得越發厲害,忽地森然道:「那是你不知道他背地裡做了多少苟且事。是啊,你是他夢中心中仰慕的女神!在你面前他怎能不做個君子!你知道會裡人背地裡叫他什麼嗎?你知道那些事情是他花了多少精力壓下去的嗎?什麼正人君子!全是狗屁!這世界就是一團狗屁!」
  
  花九千默然地看著她,過了一會,輕道:「既然如此,你還是愛自己父親的,不然不會這樣恨我在他死了之後不去看他。對不對?」
  
  小丫頭如同被燒紅的烙鐵戳中身體一樣尖叫起來:「放屁!胡說!我才不在乎這些!放屁!全是放屁!」
  
  花九千不去理會她的吼叫,低聲道:「我是個膽小鬼,他為了救我而死,我就沒勇氣去看他一下。花九千欠三大夫的太多了,多到我沒有勇氣面對他的屍體。因為我永遠也沒機會還這份恩情……我生平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他。」
  
  小丫頭還在嘶叫:「我死也不信!所有的事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我恨你!恨死你們!」她的聲音本來就是尖利的童音,加上卯足了勁吼,聲音在暗道裡迴盪,極其刺耳。蘇尋秀再也忍耐不住,乾脆摀住她的嘴,把燙手山芋丟給鷹六。
  
  回頭看看花九千,她臉色雖然蒼白,卻十分堅決,絲毫不為小丫頭的哭叫所動。蘇尋秀很想上去肉麻幾句話,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陪著她沉默。良久,她才輕道:「算了,繼續走吧。」
  
  蘇尋秀急忙追上去,趁大家還沒趕上來,小小攬了一下她的肩膀,動動嘴唇,想說點什麼。黑暗裡,只覺她握住自己的手,一片柔軟溫暖。他心中一動,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花九千低聲道:「謝謝你,秀秀。」
  
  他打個哈哈,故作坦然地大聲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我輩美德!有什麼好謝的!你……你……」他再也編不出什麼大話,花九千微微一笑,握緊他的手。他終於回神,小心翼翼握緊手裡五根纖細的手指,再也沒放開。
  
  又走了一段,眼前豁然開朗,卻是到了一個大堂中,角落裡還堆著早已腐爛的桌椅,牆壁上凹凸不平,似乎刻了什麼東西。花九千「咦」了一聲,心下疑惑更甚,左右看看,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了?」蘇尋秀低聲問著,她搖了搖頭,飛快往左邊走去,不出所料,那裡有一塊大石擋住去路。與青苔斑駁的牆壁不同,大石上十分乾燥,摸上去連灰塵都沒有多少,可見這個機關經常被人使用整修。
  
  她沉吟半晌,終於輕輕按住右手邊一塊發黑的磚頭,剛往裡推了一點,就聽一陣轟隆隆的響聲,眼前的大石頭緩緩退回牆壁中,露出一條狹窄卻十分乾淨的小路。小路並不長,出口只有幾步遠,從這裡甚至可以看到外面飛揚的雪花,冷風呼呼地灌進來,吹起她的長髮。
  
  「是出口啊!」貓三在後面興奮大叫,「咱們出來了!」狐七和鷹六也被感染這種興奮,都跟著笑起來。鬼八見花九千神情肅穆,走過去輕輕問道:「有什麼不對麼?你認得這裡?」
  
  她突然苦笑起來,沒說話,只是示意眾人都出來,然後在外面的牆壁上再按一下,大石轟然合上。眾人這時才發覺石壁外面刻了三個大字。狐七一個一個念出來:「天……之……崖。這是什麼地方啊?」
  
  「是……」花九千不知道該怎麼說,忽聽身後的小丫頭低聲道:「是萬峰會的地盤,二夫人的後院。」
  
  眾人都是大驚,花九千沒說話,慢慢往外走去,風一下子砸上來,她脖子上沉重的狐皮圍巾都被氣流扯直。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將所有風景都覆蓋,但熟悉的風景她是不會忘記的。
  
  這裡是天之崖,她小時候來過無數次,很清楚地知道,從這裡往左走,上一個坡子,就是一個巨大的平台。無論是天晴天陰,平台上都是雲霧繚繞,景色十分別緻縹緲,所以二夫人取名「天之崖」,有天涯海角的意思。
  
  沒想到啊,轉了半天,她還是在萬峰會的地盤上繞圈子。她記得很清楚,以前那個暗道是不通的,惠王別院是三年前才建成,難道萬峰會的人那時候就已經潛入朝野了?把別院建在這裡,到底為了什麼?
  
  不,她想她是明白的,很早就明白萬峰會想要什麼。想到這裡,花九千忽然加快腳步,往左邊的山坡奔去,眾人急忙追上。踏雪夜奔,路旁是白壓壓一望無際的積雪森林,除了腳下踩雪的吱呀聲,耳邊呼嘯的風聲,天地間好像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
  
  跑了大約有大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卻見一道險壁直插如天,其高不知若何,壁下是一塊巨大的平台,一草一木都沒有,只在靠近險壁的下方有一個小小的木頭搭的屋子。而此刻,屋子裡居然是有燈光的。
  
  花九千的呼吸幾乎要停止,她死死盯著窗戶上那一點橘黃搖晃的燭火,好像馬上會從裡面衝出來什麼可怕的怪物一般。眾人見她緊張,不由也跟著警惕起來,圍成一個圈子,四處張望。
  
  沒過一會,木屋的門忽然吱呀一響,貓三最神經質,差點嚇得跳起來,趕緊轉頭望過去。卻見一個黑色的人影款款走出來。
  
  彼時雪下的極大,那人手上似乎還撐著一把傘。風捲在上面,那薄薄的油皮傘竟然半點搖晃都沒有。再仔細一點看,會發現那傘竟然是用鐵枝做的架子。此刻傘柄被一隻雪白柔軟的手握住,寬大的黑色袖子隨風拂動,竟有一種飄然欲仙的味道。
  
  蘇尋秀很大聲地吞口水,眼睛死死盯著那人不放,從臉一直溜到她飽滿豐滿的胸口,再溜到高束的纖腰上。是美人!他在肚子裡大叫。那是一個穿著黑色綢衣的麗人,看上去大約二十七八的模樣,腦後斜斜挽一個髻,修眉鳳眼,眼下一點硃砂痣,甚是嫵媚嬌慵。她雙目如水,靜靜看著眼前眾人,沒有一點波瀾。
  
  天之崖的風雪這樣大,她竟然只穿一件單薄的綢衫,被風吹得膨脹起來,越發顯得嬌弱不堪一碰。
  
  眾人都想不到竟會在這裡遇到這樣一個美麗女子,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子淡淡瞥了一眼花九千,慢啟朱唇,輕道:「好久不見了,九丫頭。」
  
  花九千頓了一會,才低道:「是你,二夫人。看起來大師父也來了吧。」
  
  二夫人輕道:「那是自然,他在屋子裡等你。要不要去見,就看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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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發表於 2016-6-5 00:32:05 |只看該作者
  37.大師父
  
  要不要去見,看她的意思?花九千有點嘲諷地笑了,說:「就算我說不見,大師父當真肯放我離開?好久不見,二夫人說話真是越來越客氣了呢。」
  
  二夫人沒搭話。她從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妙目慢轉,定在臉色蒼白的小丫頭身上,半晌,才幽幽說道:「原來你被人抓住了。唉,你這孩子,就愛逞強好勝,我和你大師父說的話,對你永遠如同耳旁風。怎麼辦?我到底救你不救?」
  
  她微微蹙起眉頭,好生為難。小丫頭死死咬住嘴唇,出血了猶不自知,過了一會,低聲道:「不敢勞煩二夫人,這次的事都是我太衝動而造成的。我甘願受罰。」
  
  「罷了。」二夫人忽然收傘,隨手甩了甩上面的冰珠子。這時靠得近了,眾人才發覺那柄傘是烏鐵打造的,被她輕輕甩幾下,竟然發出嗚嗚的聲音,想來沉重無比。她這麼一個嬌怯怯的女子,竟然毫不費力地提著沉重的鐵傘,如同繡花品茶一樣悠然,不由讓人駭然。
  
  「雖然你沒天分,好歹算我的弟子。你這就過來吧。放心,我在這裡,他們不會再為難你了。」
  
  二夫人柔聲說著,站在原處對小丫頭緩緩招手。小丫頭不由自主從鷹六身上滑了下來,她還沒反應過來,抬頭看去,就見鷹六怔怔地望著二夫人的眼睛,面上竟然有陶醉的神色。
  
  二夫人輕道:「你還不過來?是要等我過去接你麼?」
  
  小丫頭點點頭,急忙往前跑,沒跑幾步後領子忽然一緊,又被人抓住了。她輕叫一聲,只聽蘇尋秀在後面笑道:「往哪裡跑?以為沒大人管著你麼?」她最恨的就是蘇尋秀,眼下又被他抓在手裡,她怎麼錘打扭捏都沒用。
  
  蘇尋秀抓著她的後領子,提麻袋似的甩啊甩,一面對二夫人笑道:「你說要人就要人?好歹也該有些銀票來換吧?鷹六吃你那套,我可未必。」
  
  二夫人更加放柔了聲音,膩聲道:「這樣大的人了,怎麼還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快,把她放下,別鬧啦。」她的聲音輕輕軟軟,聽起來一點威脅都沒有,倒像在撒嬌輕嗔。蘇尋秀只覺她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爍,自己竟不由自主有點陶醉,整個人都軟綿綿地,只盼她對自己笑一笑或者說兩句柔情的話。鼻前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更是心馳神搖,雙手一下子放開小丫頭。
  
  二夫人的笑容更加甜蜜,輕道:「對啦,這樣才乖。你也過來,讓我看看你。很多年沒見你這般俊朗的年輕人啦。」
  
  蘇尋秀怔怔地往前走兩步,眼前忽然白影一閃,花九千的袖子「啪」地一下甩在他臉上,火辣辣地。他大叫一聲,如夢初醒,捂著臉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卻聽花九千冷道:「恭喜你啊,二夫人。終於練成了天外飛仙。」
  
  二夫人也不惱,只是笑道:「原來這年輕人是你的心上人,難怪九丫頭和我著惱。罷了,人你也不還,大師父你也不見。九丫頭,你真的想死嗎?」
  
  花九千沒說話,蘇尋秀仍覺半邊臉火辣辣地,心中卻有點暈乎乎,只為了二夫人那句「意中人」。是這樣麼?真的是這樣麼?他正在一個人歡喜,忽聽花九千聲音如同蚊吶,說道:「不要看她的臉!她說話的時候不要吸氣!那是天外飛仙蠱,專門用來迷惑人的。」
  
  蘇尋秀只當她生氣,於是低聲轉移話題:「她就是二夫人?看上去好年輕,是不是很厲害?」
  
  花九千搖頭:「不,她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了。」
  
  蘇尋秀臉色大變,原來是個老太婆!他心裡登時如同吃了蒼蠅一樣難受,想到自己剛才中了蠱對她神魂顛倒,更是想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耳邊聽二夫人還在柔聲細語:「八丫頭就是心腸軟,兩次都沒抓到你,總讓你逃了。害你大師父這麼大冷天還要出來對付你這個孽徒。你們兩個人,真是傷腦筋呢。」
  
  他忍不住大叫:「老太婆就少說兩句吧!要打要殺,痛快點!這麼冷的天氣還要看你裝年輕,隔年的冷飯都要嘔出來了!」
  
  眾人聽他竟然這樣說,不由又驚又想笑。二夫人臉色陡變,森然看著他,冷道:「你有膽再說一遍?」
  
  蘇尋秀笑道:「再說一百遍也沒問題,可是我看到你那張老臉,就啥也說不出來啦!大過年的,又是大半夜,能不能讓人消停些?有事說事,沒事就快滾吧!」
  
  他還沒說完,就覺一股厲風擦臉而過,耳邊聽得花九千大叫:「不要吸氣!快摀住口鼻!」他心念陡轉,一把扯下一塊衣襟,兜住口鼻。額前忽然一痛,原來二夫人的鐵傘已然砸了上來,光是帶起的勁風就幾乎要把皮膚擦破。
  
  蘇尋秀不知二夫人功力如何,不敢硬接,雙足在雪地上一點,飄然後退數步。他的拳腳功夫或許不算最好的,但以前在朝鶴宮,要論輕身功夫,除了鶴公子就數他最厲害。在雪地上這般急退,竟然沒有半點凝滯,輕巧之極。二夫人一招擊空,待要再轉,他已經跳到她身後,掌中藏著銀色小暗器,卒地一下,將她半邊青絲割斷。
  
  二夫人何嘗受過如此侮辱,不由勃然大怒,只是鐵傘雖然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到底是沉重之物,用起來不甚靈巧,等她回招的時候,蘇尋秀早就竄得老遠,對她擠眉弄眼,極盡嘲諷之能事。她手腕忽地一轉,竟然從傘柄裡抽出一柄纖細修長的小劍,黑色的裙角微微打個卷,寒光乍閃,如同閃電一般刺向他。
  
  蘇尋秀知道她輕身功夫不及自己,當下竟賣弄起來,故意等劍刺向胸前,然後縱身一躍,向後翻去。那劍斜斜擦過衣襟,到底還是挑斷了幾根盤扣,他背後的披風掉下來,被他抄起就勢一甩,正中二夫人的右臉,如同一個巨大無比的耳光。
  
  二夫人被這一擊打得猛然停下。蘇尋秀落地之後還要再戲耍一番,忽聽花九千驚叫起來:「快躲!別站著!」他的腳剛沾地,正要一躍而起,聽她一喊便猶豫了一下。只這一下猶豫,卻救了他一條小命。花九千剛喊完,他身後就陡然響起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小賊果然放肆!取你狗命!」
  
  蘇尋秀竟未聽見這人什麼時候到自己身邊的,只覺一股大力朝自己後背要害襲來。他心中大駭,好在身體反應迅速,左足在地上一點,右足就勢在地上一勾,朝那人踢起積雪。他也不知雪塊砸中那人何處,只覺後背要害受力猛然減輕,然而肩膀上還是被人抓了一把,劇痛無比。
  
  他顧不得疼痛,連縱數下,如同在雪上滑行一般,竄了足有五六丈遠,這才回頭,卻見一個黑衣老者站在不遠處,一手扶住二夫人,一手緩緩抹去臉上的積雪。他長袍束冠,鬚髮花白,然而鼻鉤唇薄,雙目熠熠如同寒星,面相甚是陰沉嚴厲。蘇尋秀被他冷電一般的目光掃了一下,背後竟然有點發麻,肩上的傷口越發疼痛起來。
  
  他不敢低頭看傷,只好用手摸一把,濕漉漉地全是血,想必被他抓傷了皮肉,但所幸未傷筋骨。那老者冷道:「好輕功!莫非是東良朝鶴宮的人?」
  
  按說尋常人吃個暗虧,知道自己不如人,也就不敢放肆了。但蘇尋秀性子裡偏偏帶有一種蠻橫死絞的味道,人家越軟,他也越軟,人家要是來硬的,他也不怕,照樣笑嘻嘻,當下竟然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與你何干?
  
  老者面色一沉,森然道:「不如何,只是想知道老夫所殺之人到底是何身份罷了!」他推開二夫人,袖子一展,竟是要出招的意思。花九千突然厲聲叫道:「大師父!你費盡心思把我引到這裡,是要我來看你如何大開殺戒嗎?!」
  
  她往前走了幾步,揮退想要跟上來的鷹六貓三,昂然與他對望。大師父轉頭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你來這裡,就該知道必然喪命。你還敢來,我還是有些佩服的。當年我到底沒看走眼。」
  
  花九千冷笑一聲:「你要殺我,隨便派個人就可以了,何必親自跑一趟!花九千好大的面子,死亦無憾了!」
  
  大師父沒說話,花九千又道:「是了,我怎麼忘了,當年你們都向三大夫發過重誓!難怪費盡心思讓我自己跑出來!也罷,三大夫的誓言對你們來說也是狗屁不如!反正我也活不過三年,當年我有膽子離開,今天我就有膽子承受任何後果!你不是要殺我嗎?來啊!快來!我若退一步,就不叫花九千!」
  
  她又往前走了幾步。大雪亂卷,狂風呼嘯,她的白色裙擺被扯得獵獵作響,面上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紅暈如霞。然而她竟一點畏懼也沒有,這樣的神情令她看上去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聖。大師父一時默然,不知是該遂了心願一掌把她劈死,還是該說點什麼。
  
  二夫人捂著臉輕道:「九丫頭,有話好好說。大師父好歹以前是你師父,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你怎麼可以這樣和他說話?大家有什麼矛盾,攤開了講,幹嘛鬧到針鋒相對的地步?」
  
  她一邊說一邊朝大師父施眼色,要他套話,待問清楚了再殺不遲。
  
  花九千不等大師父開口,就冷笑道:「有什麼好談的?那些都是花言巧語的東西罷了!不錯,我曾經投師萬峰會,但我不是萬峰會的狗!大師父的恩情,在七年前我就報過了!難道我還欠你們什麼嗎?!」
  
  大師父吸了一口氣,道:「萬峰會的戒律你還記得吧?不聽師長之命如何說?擅自離開萬峰會又怎麼說?不錯,我們都對三大夫發了誓,給你十年自由。但是你自己破壞協議在先!誓言固然重要,但規矩更重要!你還有什麼理直氣壯的!?」
  
  花九千淡淡一笑:「不錯,我是不聽師長之命,我是擅自離開萬峰會。但我問你,是誰逼得我這樣做?你把我送給魏姓世家,我去了。魏姓世家沒落,你要我回來,我也回了!我自問沒有半點對不起萬峰會!但你是怎麼對我的?!」
  
  二夫人搶著說道:「九丫頭,我們知道你在魏家受了許多委屈。你大師父當時也是心疼你的遭遇,才急急把你接回來的。他當時也沒想到你有了身孕。我們都只道你恨透了魏家的人,所以對那孩子必然也不甚喜愛,我們只是想替你出一口氣啊!」
  
  花九千臉色猛然一白,彷彿被利刃刺中身體一般。在這樣的風雪之夜,被人把舊傷疤狠狠揭開,那種疼痛是無法形容的。半晌,她才淒然道:「什麼恨……既然從來沒有愛,又哪裡來的恨。可是孩子沒有錯!天下會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嗎?!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們把我的孩子拿去煉蠱?!你憑什麼以為我會答應?!你憑什麼逼迫我?!她是我的!我一個人的!你們沒有任何權力!」
  
  她摀住小腹,彷彿那時的疼痛又回來了。她的眼淚無法抑制地,瘋狂地從眼眶裡往外面奔跑。她的孩子,才六個月,卻已經有手有腳了。她幾乎不敢回想自己硬生生把孩子取出來的時候,是怎樣撕心裂肺的疼痛。
  
  嫁到魏家的時候,她是完全懵懂的,不知道自己要來做什麼。她照樣每天煉蠱,每天讓毒蟲爬滿身上每個隱蔽的地方。為了這個,魏家的人十分忌諱她,她的所謂的夫君——雖然她現在連他的臉都不記得了——一面貪戀她的年少美色,一面對她深惡痛絕。她的所謂的公婆,每天找一堆借口來和她吵,想把她趕出去。可她那時候真是懵懂,居然不知道什麼叫害怕悲傷。她從小就是這樣,別人說別人的,她做她的,壓根不理會,她甚至都不知道別人都不喜歡自己,每天只是沉浸在蠱的世界。
  
  因為害怕她的蠱術,魏家人倒不敢真正欺負她,不過佔點嘴上的便宜罷了。而且魏重天那時候尚未成名,和她關係很好,把她當作自己真正的大嫂。這也成了他們來說的理由。
  
  然而無論怎樣,她在魏家過得還是很快活的。然後萬峰會派人把她接走,她不明白為什麼三大夫會憐憫地看著自己。三大夫說她沒心沒肺,因為她誰也不放心上,永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可她很快就從自己的世界裡出來了,一開始就面對著殘酷。她有了身孕。那一刻,她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驚喜和幸福。每個母親都是這樣的,雖然孩子來的突然,但心裡對自己的孩子,總有一種本能的靈魂上的熱愛。
  
  在她翹首盼望孩子出世的時候,大師父卻來找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強硬地表示這孩子不能要,生下來之後就要帶走煉蠱。彼時剛好二夫人在煉天外飛仙,需要童嬰之血。她的孩子,竟然被他們當作煉蠱的材料!他憑什麼來要求她?她真的不明白,甚至覺得好笑,她是萬峰會的人,不代表孩子就是萬峰會的,難道他們把她當作萬峰會的狗嗎?
  
  理所當然,她強硬地拒絕了。大師父勃然大怒,把她關起來,揚言孩子是煉定了,除非她有膽子死。她哭了三個月,最後終於下決心,把孩子打掉。她不會忘記那個日子,永遠也不會,那是十一月初九。
  
  她的孩子,注定與世間無緣。她自私地扼殺了她的生存。這樣一個陰冷的,黑暗的,被人壓迫的世界,又何必要來呢?與其生下來就被當作煉蠱的材料,不如讓她沒有痛苦地死在母親手上,那是她唯一能給的慈愛。啊啊,她的孩子,已經有手有腳了,小產的時候甚至還動了動。如果她能活著,一定是個美麗活潑的女孩子。可惜,可惜她永遠也聽不到她笑,聽不到她哭,聽不到她叫媽媽。她的靈魂被她自己生生挖走一塊,到底有多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一生的眼淚都在那一天裡流乾了。大師父聞訊趕來的時候,她已經狠心把孩子燒成了灰,用她剛剛煉出來的火道花。大師父雷霆震怒,當場就要殺了她,是八姑娘不顧一切跪在地上求情,才留了她一條命。
  
  傷還沒好的時候,她就想離開。萬峰會幾乎派出上三峰所有的精英來攔截她,後來三大夫出來了,給她下了蠱,也給了她自由。
  
  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可卻好像昨天剛剛發生過。她腹中的疼痛依舊,她的血還在流,她的孩子卻永遠沒了,就好像從來沒存在於這個世上一般。她剛剛知道什麼叫幸福,還未能體會真切,接踵而來的就是徹骨的痛苦。
  
  花九千緊緊摀住小腹,冷冷地,決然地說道:「你們想殺我,沒問題。但想讓我乖乖束手就擒,趁早別做夢。那些花言巧語,也別再說了,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你們的野心。想做皇帝?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氣度本領!好了!廢話就說到這裡!你們到底上不上?!」
  
  她吼完,身體不由自主晃了一下,身後傳來狐七驚惶的尖叫:「老闆!流血了!」
  
  是的,她的傷口又發作了。最近只要她情緒稍微激動一會都會觸動它,這也意味著,三大夫的蠱效力越來越大。隨著傷口流血的次數增多,她總有一天會死去。其實她一點都不想死,真的不想。她還沒有體會過幸福,她還沒有確定秀秀的心思,那個頑童一般自私又任性的男人!她更沒有告訴所有她愛的,愛她的人,她十分十分依戀他們。如果沒有他們陪伴自己度過這七年,她不會笑得那樣明朗暢快。
  
  這個世界雖然陰冷又黑暗,可總有那麼一些溫暖可愛的地方讓她留戀。例如溫暖的午後,撒滿日光的小院落,貓三逗著黛黛,鷹六打掃房間,狐七苦苦背誦秘術要訣,秀秀的加料茶水和他閃躲卻明亮的眼睛。
  
  花九千頹然放下手,白裙子已經被血染紅大半。風吹在身上,很冷。不過一會就不冷了。她袖子一甩,昂然等待大師父出手,決不退縮。
  
  大師父哼了一聲,森然道:「你自己找死!」他雙掌微微一搓,掌心陡然變成暗金色的,如同焦銅一般。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功夫,將蠱和武術結合在一起,掌心裡餵了黃泉花粉,拍下去必死無疑。
  
  蠱師裡面會武術的不是非常多,但只要會的,一般都可算高手。大師父更是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慢慢朝前走了幾步,忽然足下一點,無聲無息地縱身而上。眾人見他行動飛速,以致於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極淺的腳印,都不由暗暗駭然,這人的功力,真不知高深若何。
  
  花九千袖子一展,正要放蠱,孰料眼前忽然晃過兩個身影,一左一右,分別架住大師父的胳膊,硬是把他的衝勢擋了下來。她大吃一驚,定睛一看,卻見安心和蘇尋秀一人一邊,一個抓胳膊一個抓腰帶,大師父被他們牢牢盤住,動彈不得。
  
  「八丫頭!你也想死?!」大師父厲聲吼著,用力一甩,卻不料那兩人抓得極緊,他沒能甩開。
  
  安心蹙眉急切,卻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蘇尋秀對貓三他們擠眉弄眼,要他們趕快把花九千帶走。誰知大師父被人一攔,更加憤怒。蘇尋秀只覺雙手一震,竟然抓不住他的腰帶,不由自主脫手而出,對面的安心也被震得退了好幾步,大師父揮掌就往花九千心口拍去,一面厲聲道:「先解決這個再來對付另一個叛徒!」
  
  花九千隻覺一股大力撲面而來,待要躲,卻躲不開,眼睜睜看著他的手掌拍到胸前。說時遲那時快,她的腰身突然被人從後面抱住,硬生生往後面拖去,安心和蘇尋秀兩人縱身而上,再次抓住大師父的袖子。只聽「刺啦」一聲,他的袖子竟然硬生生被扯爛!蘇尋秀只覺心跳都要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一百零八遍。
  
  「砰」地一聲悶響,一個嬌小的人影倒飛出去,摔在雪裡,稍稍動了兩下,便暈死過去。眾人都愣住,花九千最先回神,急忙推開抱住自己的鷹六,飛快跑過去。
  
  「狐七!小狐七?!」花九千抱起暈死過去的狐七,輕輕搖了兩下,誰知不搖還好,一搖狐七突然張口,哇地一聲噴出好大一口紫血,臉色登時開始發青,偏過頭去動也不能動了。饒是花九千再冷靜,這時也有天崩地裂的感覺。
  
  原來安心和蘇尋秀扯爛了大師父的袖子,令他不自覺改變了出掌的方向。剛好狐七趕了上來,想也不想縱身擋在花九千前面,那石破天驚的一掌,正中她胸口。狐七本來武功就弱,哪裡經得起,當場就暈死過去。
  
  花九千手腳都開始發軟,腦子裡一片混亂,竟然忘了該怎麼處理。身邊突然撲通一聲,卻是鬼八跪了下來。他的臉色比狐七好不到哪裡,然而卻勉力自持,顫巍巍地伸手查看她的瞳孔脈搏。
  
  「……心脈沒有受損……還有呼吸……」鬼八顫聲說著,從花九千手上抱過狐七,伸手解開她胸口的扣子,不料卻掉下一堆木頭碎片,滾出兩三個小點心。他撿起來一看,卻是一個小食盒,原來狐七有帶一些點心在身上的習慣,她自己只怕也想不到,貪嘴的壞習慣有天卻救了自己一命。大師父那一掌打在食盒上,所以沒當場震碎她的心脈,然而內臟受損卻是必然的。
  
  鬼八勉強凝神,把她上衣解開一點。卻見她雪白的胸脯上有碗口大小的一塊烏紫,更可怕的是,那層烏紫正在緩緩往外蔓延。黃泉花的蠱毒!鬼八急忙從袖子裡取出針袋,在她胸口要穴上紮了一圈銀針,護住心脈。他做這一切的時候手抖得幾乎無法停住,然而終於還是成功了,那塊烏紫暫時停止了擴散。
  
  花九千突然從懷裡取出一個小袋子,倒出一點白色粉末,輕輕拍進她胸口,一面對鬼八解釋:「這是輪迴花粉,至少可保三個時辰之內蠱毒不攻心。」
  
  她勉強回頭,卻見安心和蘇尋秀正和大師父鬥在一起,貓三鷹六兩個人對付二夫人。她深深吸一口氣,正要上去幫忙,忽見身後一個影子,她猛然回頭,就見小丫頭臉色蒼白地瞪著自己。
  
  花九千心中一震,隨即低聲道:「鬼八,你把狐七帶遠一點。她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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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2:19 |只看該作者
  38.四先生
  
  小丫頭直直地瞪著花九千,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她往前走了一步。花九千不想在這個時候與她糾纏,於是沉聲道:「你是想為你父親報仇嗎?」
  
  小丫頭卻不答,只是一步步朝她走過來。花九千退了幾步,眼看就要退到平台邊緣,下面是幽深不見底的峽谷。這個峽谷叫做「海之淵」,因為山下是茫茫大海而得名,人要是摔下去,斷沒有生還的可能。
  
  她往另一個方向退去,見小丫頭神色怪異,她不由皺眉道:「你到底想做什麼,說個痛快的!我現在有急事,沒時間和你囉唆!」
  
  小丫頭臉色更白,喃喃道:「沒時間……又是沒時間……你們對我永遠都是沒時間。三大夫永遠沒時間照顧我,二夫人永遠沒時間教導我……現在你也沒時間。我是誰?我到底是誰?!我不是人嗎?!我沒感覺嗎?!」
  
  她衝上來,一把抓住花九千的領口,嘶聲道:「我不是木頭!你們憑什麼以為我沒感覺?!啊!是你!一切都是你的錯!你怎麼不死?!怎麼不死?!」
  
  她發瘋一樣推搡著花九千,要把她推下深淵。花九千勉強制住她瘋狂的動作,厲聲吼道:「你鬧夠了沒有?!清醒點好不好?!你還要遷怒到什麼時候?!」小丫頭如同不聞,還在奮力推著她,花九千一時惱怒,揚手清脆地給了她一巴掌。
  
  小丫頭呆住,好像是被那巴掌打傻了。花九千指著她的鼻尖,厲聲道:「不是我給你下的蠱!我也沒有搶走你任何東西!你這麼喜歡自憐自艾,拜託請滾遠一點!我沒有理由承受你的埋怨!」
  
  小丫頭被她罵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連連後退,眼怔怔地看著她轉身就走。她忽然尖叫一聲,用力抱住腦袋,蹲下去再也不起來了。花九千到底不忍,轉回去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怎麼說,忽聽身後貓三大吼一聲:「老闆小心!」
  
  她聽得腦後風動,便將腰身一扭,長長的袖子試探性地展開,只見寒光一閃,卻是二夫人手裡的劍,一下就把她的袖子斬斷了。鷹六趁機抬腳一踢,將她的劍踢飛出去。
  
  二夫人本來身手就不是一流的,與貓三鷹六兩人纏鬥許久已經漸露疲態。她一生潛心研究天外飛仙,五十歲那年終於成功。要說魘術,萬峰會裡無人可與她匹敵,但這術卻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只要對方不看她的臉,不聽她說話,在她說話的時候屏住呼吸,那她就無可奈何。因為之前鷹六被她迷惑了一下,所以特別注意這點,她的天外飛仙沒法用,只得被迫和他們打鬥。
  
  當下手裡的劍被鷹六踢走,她不由驚怒交加,虛晃一招就想先撤。誰知花九千動作快她一步,足下一點擋在她身前。二夫人只覺眼前一花,臉上卻結結實實吃了她一個耳光。花九千的力道其實並不大,但侮辱性不言而喻,二夫人都被她打懵了。她今天也夠慘,先是被蘇尋秀用披風刷了一下子,現在又被花九千打一耳光,臉上火辣辣地,不知是疼還是怒。
  
  花九千打完就狡猾地退了幾步,笑吟吟地看著二夫人鐵青的臉,也不說話。
  
  貓三鷹六急忙護在她身前,卻見二夫人摸了摸被打的臉頰,森然道:「九丫頭,你好大的膽子!難道你以為你們今天可以全身而退?」
  
  花九千還在笑,然而笑到後來,卻變得陰狠。她摸著自己的臉頰,輕道:「二夫人,七年了。你以為我什麼都不曾做過麼?我就那樣乖乖等死?乖乖等你們找上門?」
  
  二夫人沒說話,但見她緩緩撫摸臉頰,自己也忍不住跟著撫摸自己的臉頰,一摸之下卻大吃一驚,被她打過的那邊臉頰其熱如火,但她竟然一點都沒感覺到!她突然有點驚恐,不住地在臉上搓著,希望那只是自己的幻覺。
  
  花九千幽幽說道:「你為了煉天外飛仙,為了保持你的容貌,不知道害了多少剛出生的孩子,不知讓多少母親日夜哭泣。你根本沒有做人的資格。可我偏不讓你死。你怕老,我就讓你老;你想迷惑人,我就不讓你迷惑。就算為了那些死在你手上的孩子,你也該受些報應了。」
  
  二夫人驚恐地大叫起來,她左臉上的灼熱漸漸轉移到右臉了!手觸到皮膚,甚至能感覺到它們在輕微地跳動。最恐怖的惡夢也不過如此了,她摀住兩邊的臉頰,使勁搓揉,一面尖叫:「鏡子!我要鏡子!你對我做了什麼?!」
  
  花九千隻是從鼻孔裡哼出氣來,如同她開始的姿態,轉身就走,一面輕道:「你以後最好不要照鏡子,出門戴著面紗吧。這是我好心的忠告。」
  
  二夫人已經能摸到鼻子旁的皮膚皺褶了,她放聲大叫,瘋子一樣飛奔回屋子。貓三鷹六都駭然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知道老闆在她臉上下了什麼古怪東西,她的臉簡直是一下子就變了,原本緊繃光滑的皮膚起了折子,看上去可怖之極。
  
  沒過一會,小屋子裡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尖叫聲,然後是什麼東西摔碎的聲音,屋子裡的燭火一下子熄滅了,接著就沒了半點聲息。貓三和鷹六相顧駭然,怔了半晌急忙追上老闆。貓三搶著問道:「老闆,你沒事了吧?還在……流血了嗎?」
  
  花九千搖頭:「老娘可沒那麼脆弱!你們倆別愣著,去照顧狐七。」
  
  貓三不等她說完,早就屁顛顛跑過去了,鷹六沉默良久,才道:「那是什麼?」
  
  花九千勾起嘴角:「焚心草灰加上單枝蓮心的蠱,破了天外飛仙的幻相。那才是她真正的五十六歲的容貌。」
  
  鷹六點點頭,回頭望一眼還在和大師父纏鬥的蘇尋秀和安心,又道:「小心,那人很厲害,打不過就逃。」
  
  花九千擺擺手:「老娘理會得。」
  
  大師父被兩個人纏住,說不吃力是不可能的。安心如今已經是一個與自己不相上下的蠱師,他時刻都要提防她的蠱,而蘇尋秀則是典型的狡猾之輩,仗著自己輕功好,總是打幾掌就飄走,趁他不注意再回來打幾個冷拳,他抓不到他。
  
  斗了半日,大師父焦躁起來,手腕陡然一翻,對準蘇尋秀的臉,袖子一甩。蘇尋秀知道他要放蠱,當下屏住呼吸,蒙住頭臉疾步後退。大師父也不去追,反手又是一劈,正中身後安心的腹部。她臉色劇變,急忙摀住受傷的部位,急縱數步,終於還是熬不住,張口吐出一小灘血。
  
  大師父森然道:「你果然要反!我早知你和花九千是一路的!從你幾次三番放了她我就明白了!算我瞎了眼!竟然收了兩隻畜牲入門!你想和我鬥?好啊!你上!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能傷得了我!」
  
  安心咳了幾聲,頹然搖頭,急切地打著手語,似乎在解釋什麼。大師父厲聲道:「你這沒用的東西!誰看得懂你在說什麼鳥語!受死!」他抬腳就往她心口踹,安心聽得風聲,急忙翻身躲過,大師父踢起積雪,趁她分辨不清各種聲響的時候,無聲無息地在她肩膀上狠狠拍下。安心渾身一震,出手如電,一把按住傷口。她沉沉喘著氣,然而面上竟然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大師父又踢起一團雪,厲聲道:「你就和你那妹子一樣,做煉蠱的材料吧!」
  
  安心陡然聽他提到自己的妹子,不由心神大亂,更是分不清他的方位,後背心又中了他一掌。她再也受不住,身子一軟,撲倒在雪地裡,不料旁邊突然伸出一隻手,提著她的衣襟用力一扯,花九千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她耳朵裡:「小八你從頭到尾都被他騙了!你妹子早就不在他手上了!你不需要再怕他的!」
  
  她渾身都一顫,花九千又道:「你難道還沒感覺到嗎?為什麼我要讓狐七在這裡待一年?!你一點都沒覺得她才是你親妹子嗎?!」
  
  安心臉色慘白,用力推開花九千。不!她不相信!當年她親眼看到自己才滿五歲的小妹子被大師父軟禁在禁室裡!只有大師父有鑰匙!狐七雖然很像自己的小妹子,但她怎麼可能是!
  
  她臉色一變,好像想到什麼似的,用手指著花九千,急切地用手語說道:「你想騙我黃泉花的解藥,對不對?!」
  
  花九千皺眉將她一推,厲聲道:「你清醒點!難道眼睛瞎了心也跟著瞎了嗎?!你對狐七當真一點感覺也沒有?!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自己去看看!你小妹子有什麼特徵,你總不會也忘了吧!」
  
  安心乍聽她這樣說,心中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渾身都開始顫抖。大師父的掌風又劈到,花九千把她猛然一推,高叫:「你自己去分辨!相信你自己的心!」
  
  安心懵懵懂懂,覺得渾身都輕飄飄地。她慢慢朝狐七那裡走去。鷹六一見到她,立即警惕地站起來,見她彎腰要碰狐七,他立即要放出暗器。貓三忽然拉了他一把,搖搖頭:「是老闆讓她來的,別動。」
  
  安心的手顫抖著在狐七臉上摩挲半天,然後慢慢往下,順著脖子,往右邊肩膀那裡摸。她的小妹子,在右邊肩膀後面有一顆小痣,她記得很清楚。而此刻,她的手竟然有點不敢往後面摸,如果她不是……如果她是……她覺得心都要從喉嚨裡跳出來。最後一咬牙,手指按在她印象中的那個位置——有一顆痣!
  
  她渾身都僵住了,整個人好像被放在無數漩渦裡,不停被撕扯撞擊。心裡有無數種滋味,甜蜜的,歡欣的,激烈的,彷徨的,憤怒的,恥辱的……令她腦子裡一片空白。貓三怔怔看著她,心裡還是有點忌憚這個女人突然出手,然而,她的睫毛忽然劇烈顫抖,然後,一顆,兩顆……汩汩的淚水從她緊閉的眼睛裡流了出來。她張開嘴,似乎是想說什麼,可她已經不能說話了,只能從喉嚨裡發出沙啞刺耳的呻吟。
  
  她俯身緊緊抱住狐七,喉嚨裡發出短促的,傷痛的叫聲,彷彿是在呼喚她的小名,淚水打濕了狐七的臉。貓三心中突然有點不忍,柔聲安慰道:「你……別哭啦。總算能親人團聚,該是高興的事情才對……只是……狐七她……」說到傷心的地方,他也忍不住喟歎。
  
  安心很快就收聲,她飛快用手插入另一個眼眶裡,輕輕掏出一朵金色小花。貓三差點要跳起來,那不是黃泉花嗎?!她難道傷心得失心瘋了?!正在驚疑,卻見她把黃泉花放在狐七胸前,指甲在花莖上輕輕一掐,立即滴下幾滴淺黃色的汁水。她整個手掌撫在狐七胸口上,輕輕一轉,汁水滲進烏紫的皮膚裡。接下來的情景如同奇跡,那塊烏紫竟然開始蠕動,一點一點縮小,過了半盞茶的時候,她胸前的烏紫就消失無蹤了,只剩下被掌擊的青腫。
  
  安心把花放回眼眶裡,接著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兩顆藥丸,撬開狐七的牙齒,把藥丸放進去。貓三輕道:「她……黃泉花的蠱毒解開了,是不是?她方才吃的是?」
  
  安心隨意做了個手勢,甚少有人懂手語,她也不指望貓三能看懂,誰知他竟然點了點頭:「原來是護心丸,她內傷嚴重嗎?」
  
  安心搖搖頭:「沒關係,等我一會,馬上回來再替她治療。」
  
  她拍拍裙擺,慢慢站起來,面無表情轉向大師父那裡。貓三見她神色陰冷,心中不由一凜,急道:「你……你剛受了傷!先治好再去吧!那老頭太厲害了!」
  
  安心搖了搖頭,慢慢走了過去。彼時花九千和蘇尋秀正配合默契,剛剛好和大師父打個平手,略略處於下風。蘇尋秀的口鼻又掩上了布條,只因怕他下蠱。三人連拆幾十招,他們始終無法傷大師父的身。蘇尋秀打得厭煩起來,忍不住叫道:「這老頭簡直是妖怪!到底有多厲害啊!」
  
  花九千將他輕輕一推,偏身讓過大師父的手掌,他立即配合地一腳踹上去,誰知大師父背後好像有眼睛似的,抬腳架住他的腳踝,蘇尋秀縱身跳起,一面還在埋怨:「你不會修煉了八隻眼睛吧?!」
  
  「小心!」花九千低叫,見大師父袖子一揚,眼見是又要放蠱了。她疾步上前,試圖阻攔,誰知他另一手忽然變抓,狠狠朝她臉上抓來。這下要是給他抓中,不只破相,只怕還不知被他種下什麼可怕的蠱。她急急避讓,卻還是被他抓住一撮頭髮,用力一扯,頭皮一陣劇痛,竟是被他生生扯下一綹長髮。
  
  花九千痛得悶哼一聲,蘇尋秀見狀正要上前相助,忽聽腦後一陣風聲,一道白色身影如同仙鶴一般掠過他頭頂。他心中一驚,急忙定睛望去,卻見安心裙袂飛揚,尚未落地便是一擊,大師父似乎對她十分忌諱,竟不敢硬接,當下退了幾步,厲聲喝道:「你果然是個叛徒!找死!」
  
  安心如同不聞,雙手忽然一拍,袖子一揚,整個人如同舞蹈一般旋轉起來,衣袖所揮之處風聲泠泠。她的動作極優美,一轉一擊都彷彿在輕盈地跳舞,漸漸地越轉越快,蘇尋秀眼睛幾乎要看花,忽聽花九千在後面笑道:「原來是這招!小八,我來幫你!」
  
  她左足在雪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彷彿一隻靈巧的燕子,滋溜溜滑到大師父身後,雙手若有若無地滑過他的後背,一觸即回,跟著便轉了開去。這兩人動作都十分輕巧,一觸即退,乍一看如同兩隻白色的蝴蝶翩躚起舞,映著暴風雪,倒別有一番雅麗景致。
  
  當年兩人拜在大師父門下,武藝和蠱術都是跟他所學。但大師父脾氣暴燥且沒耐性,往往教一套拳法第二天就要看到她們會練,否則就會發怒。她們幾乎天天被罵,餓著肚子大半夜的在院子裡研究拳法套路。幸好有個三大夫,看她們兩個小女孩可憐,不但經常帶飯菜,還親自指點武功。雖然名義上她們是大師父的徒弟,但武功上面,三大夫竟然成了真正的師父。到最後,她們的武功雖然是大師父一派的剛猛套路,但實戰時卻十分輕盈飄逸,完全繼承了三大夫的風格。
  
  彼時大師父與這兩人鬥得數招,心裡也忍不住驚駭。她們的出手招式自己明明十分熟悉,但偏偏又有那麼一點不同,眼看她們白衣翻轉,姿勢瀟灑又清雅,他一時竟覺得自己面前是站了兩個三大夫。
  
  萬峰會裡面,他和三大夫最不對付。他野心勃勃,雄心壯志,立志要把萬峰會發展成為南崎第一大派,上至朝野,下至平民,都以能習得秘術為榮。三大夫卻講究養性修身,對權力一事不太在意。一直以來他們倆針鋒相對,互不相讓。上三峰也分成兩派,爭論不休。他對三大夫可以說又恨又怕,最後為了花九千一事,他終於得到機會可以整死三大夫,他卻自裁了。
  
  如今眼看自己親手教出的兩個徒弟,半分也不像自己,渾身上下倒滿是三大夫的味道,不由又嫉又惱,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陰毒的念頭,下手再也沒有半分留情。花九千被他逼得連連後退,她知道大師父內力驚人,不敢與他身體接觸,只是若即若離地圍著他打轉,與安心兩個人把他困在圈子裡,慢慢收緊。
  
  安心忽然拍了兩下手,說時遲那時快,這兩人突然同時轉身,扯碎袖子飛速打成結,一前一後,猛然朝大師父腰上套去。他早知其意,鼻子裡冷冷一哼,出手如電,竟然一把抓住兩人手裡的繩結,用力一扯,安心和花九千兩人如同毫無氣力一般被他扯得向前跌飛。
  
  蘇尋秀大驚失色,只急得抓耳撓腮,一個勁在叫:「別過去別過去!快穩住下盤!」還沒喊完,就見那兩人足下同時一點,騰空而起,腰身微微一扭,手下猛轉,竟然把繩結牢牢捆在大師父手腕上!花九千將繩子打個死結,用力拋向安心,自己腰身又是一扭,踢向大師父的面門。
  
  大師父雙手被制,只得連連後退,待要掙脫開來,卻來不及。安心猛然拉緊繩結,他的兩條胳膊被迫縛在身後,後背一震,卻是她一腳踹了上來。大師父勃然大怒,張口正欲叱責,忽見花九千腰身一扭,他前胸又是一震,被她一腳踢中。一直到這時,大師父方醒悟自己中了兩人的圈套,想要發功震退她們,無奈前後要害都被她們抵住,不能妄動,只要她們一發勁,自己必死無疑。他一世狂傲自負,今天卻被自己的兩個徒弟施詭計制服,不由怒極,厲聲吼道:「死賤人!有膽就殺了我!」
  
  花九千和安心都恨極了他,不等他說完便足上加勁,只聽「咯崩」一聲悶響,他的肋骨斷了數根,口角登時迸出鮮血。他也硬氣之極,死活都不叫一聲,只是怒視花九千,恨不得用目光把她砍成萬萬段。
  
  花九千足跟又是一絞,大師父臉色巨變,張口噴出一口血來,喘息如同雞鳴,眼見是肋骨刺進肺裡了,倘若肋骨刺到心臟裡,縱然他再有十倍神功,卻也必死無疑。安心足下正要吐勁,忽聽旁邊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小八小九,住手吧。不要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他畢竟是你們的師父。」
  
  眾人都是大驚,急忙回頭,卻見平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青袍男子,他身量不高,頭上還戴著一個斗笠,長袍被風雪拂動,發出輕微的聲響,腰上的黃金絲絛也被拂起。花九千乍一見那黃金絲絛,心中忍不住一動,再見他身後隱然站著一個身材巨大的人,冰天雪地,那人竟然只穿了一件白色褂子,兩條精壯赤裸的胳膊露在外面,每條胳膊上都紋了兩條黑色的紋身。
  
  這時,她要是再認不出這人是誰,就是裝模作樣了。花九千把腳收了回來,略帶警惕地看著那青袍男子,半晌才道:「是你,四先生。如此深夜,你來天之崖做什麼?」
  
  安心一聽四先生四個字,急忙走到花九千身邊,後面的大師父頹然摔在地上,微微抖了兩下,便暈死過去。
  
  四先生歎了一口氣:「大師父縱橫半生,只怕做夢也想不到最後傷在自己弟子手上。我知道他做了許多對不起你們的事情,但能否看我的薄面,不要殺他?」
  
  花九千心中驚疑不定,一時沒說話。
  
  萬峰會有無數人,但能被稱為上三峰的,全是精英蠱師。而上三峰更有九人統帥領導,那九人是精英中的精英。當年她和安心因為被大師父看上,資質非凡,所以十三歲時才被人稱為八姑娘九姑娘,正式成為上三峰頂尖人物其中兩個。
  
  從大師父到九姑娘,這九個人的稱號並不是依據實力高低來排的,而是每個人入選的時候從一到九自己選一個數字。如果當真要按資歷來派,這個神秘的四先生應該排在第一位。據說他入會比大師父還早了許多年,一直十分低調沉默,平時甚至極少在萬峰會總堂出現。但由於他資歷極老,大師父也不敢拿他怎麼樣,只能由著他雲遊四海,悠閒自在。
  
  花九千和安心對這位四先生壓根就沒什麼印象,小時候在總堂見過他不超過三次。唯一的認知就是他腰上終年繫著黃金絲絛,身後跟著他養的殭屍蠱。是的,他身後站的不是人,而是死人,一個死了起碼有一百年的人。萬峰會裡,只有四先生懂得如何用殭屍做蠱,他生平不收弟子,所以至今也無人知道他到底怎麼操縱殭屍的。
  
  這樣一個神秘人物,從來不理會會中事務的人,為什麼今夜出現在這裡?花九千突然感到驚駭,如果他是向著大師父那裡的,那麼事情只怕要糟。她和安心可以對付大師父,好歹他是個活人,有血有肉,但一個殭屍要怎麼和它打?刺它不痛,踹它不癢,下蠱也沒用。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多往殭屍那裡看了幾眼。
  
  四先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微笑道:「不,佩佩不會對付沒有惡意的人。多少年它都陪著我,習慣了。倒沒想到你們會在意,不如我讓它退個幾里路,咱們和和氣氣說一會話,好不好?」
  
  說罷他輕輕揮揮手,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下蠱,身後那個巨大的殭屍居然轉身就走。只是天氣寒冷,死人骨頭肌肉僵硬,它走起來的姿勢很有點滑稽,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摔倒。但花九千卻笑不出來。眼前這個四先生,她看不透。是的,看不透。無論多麼厲害的人,你都可以從他言行氣質中看出他的厲害程度,這是人的本能直覺,從而判斷危險程度。可她卻看不透四先生。或者與其說看不透,倒不如說他分明是敞開了胸懷,隨她觀察,她卻沒那個眼力本事。
  
  他想做什麼,想說什麼,她完全猜不到。所以才可怕,十分可怕。
  
  安心走到她身邊,她面上也帶著隱隱的恐懼。盲人的感覺向來靈敏,連安心都覺得害怕,那麼這個四先生一定不是簡單人物。大師父難道從來沒想過提防這個人嗎?
  
  四先生扶著斗笠,輕道:「我知道你們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但今天沒時間一一回答,就撿幾個重要的來說說吧。關於你們大師父的野心。小八小九,你們倆是聰明人,大師父想做什麼,你們很清楚了。」
  
  她們倆還是沒說話,四先生又道:「如今宮中有許多蠱師,都是萬峰會的人。小八又是惠王身邊最寵信的紅人。看起來前途很光明。不過,世上的聰明人可不少,比你們聰明,比大師父聰明的人多的是。須知道,真正聰明的人,是明白大智若愚這個道理的。」
  
  花九千見他說了半天都是在繞圈子,不由低聲道:「四先生到底想說什麼?請直說吧。」
  
  四先生輕聲一笑,道:「我來,只是告訴小八,如果想活命,以後就不要回王宮了。這算是我們同會一場的情誼,我事先提醒一下。」
  
  安心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恍然大悟,花九千輕道:「難道你……和惠王……?」
  
  四先生壓低斗笠,手指在上面輕輕點著,過一會才道:「你們都很聰明,但還不明白爭權奪利的可怕。想真正除掉一個人,用強權去壓強權是不可取的,惠王是個很懂得權術之道的人。你們自己回想一下他做的所有事情,或許會明白。」
  
  他說完,頓了一下,又道:「我沒時間多說了。大師父就交給我。放心,我對你們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不然也不會把安心放回來。今後你們就自由了,萬峰會再無一人回來為難你們。這是我的保證。」
  
  他緩緩走過來,花九千急道:「等等!是你去找惠王的嗎?你們……早就知道了一切?」
  
  四先生輕道:「是惠王來找我的。他如果真是那樣昏庸,就算手下有魏重天那樣的名將,也不可能把桓王打個落花流水。桓王好好的怎麼會突然不喜魏姓世家?你身後那位年輕人怎麼那樣容易就在皇宮裡潛伏一個月?惠王好好的為什麼要在別院待那樣久?這些如果你們還不明白,我亦無話可說。」
  
  花九千隻覺似懂非懂,喃喃道:「那麼說……他是故意順著……大師父的步子走下去……?就是為了……為了等我們互相殘殺……?你們好收漁翁之利?」
  
  原來,從雪山那次見面就開始……不,從她嫁到魏姓世家就開始了!惠王原來一直暗中盯著萬峰會?!那樣一個昏庸的,色迷迷的昏君?!花九千終於明白為什麼四先生會說大智若愚。大智若愚!
  
  她茫然地看著安心,她面上也是同樣茫然的神色,兩人都不敢相信這一切。他們白白鬥了一場!白白浪費那樣多的心思!所有事都是四先生和惠王在後面期待的!
  
  四先生走到大師父身邊,正要彎腰把他扶起來,忽然停住了動作,抬頭往小屋子那裡望去,笑道:「哎呀,我竟然忘了她。小八小九,給你們看一件好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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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5 00:32:32 |只看該作者
  39.大歡喜(三)
  
  四先生把手指放在唇邊,吹了一個尖銳的哨聲。沒一會,只見一團黑影急速從平台後面竄了上來,竟然是他養的殭屍!它的動作雖然僵硬,卻快速無比,猛然衝到四先生身邊,一下子定住,頭頂肩頭積了許多雪花。死人身體冷,雪花也不化,看上去詭異之極。
  
  四先生指了指小屋子,在殭屍身上輕輕一拍,它轉身就走。
  
  沒一會,只聽屋子裡傳出一聲尖叫,是二夫人的聲音。她一邊哭一邊叫,好像還在罵著什麼。花九千隻見那殭屍手裡提著死命掙扎的二夫人,朝這裡走過來。二夫人兩隻手被它抓住,只剩兩條腿使勁踢,踹,蹬,嘴裡還在嘶聲痛罵。她臉上戴了一個紗帽,把臉遮住,看起來是正打算逃走,被抓回來的。
  
  殭屍走到四先生面前停了下來,二夫人一見他,不由顫聲道:「你……你……怎麼是你……」
  
  四先生笑道:「好久不見,二夫人似乎變了許多。」說罷突然伸手,一把扯下她的紗帽。二夫人放聲尖叫,極力想摀住臉,無奈雙手被殭屍佩佩抓住,分毫都無法動彈。
  
  四先生微微抬起一點斗笠,上下打量她一番,淡道:「果然老了許多。你的天外飛仙似乎被人散了幻相呢。」
  
  二夫人漲紅了臉,似乎每一條皺紋都在憤怒地跳動,然而還是勉強低聲道:「四先生,我與你素來沒有恩怨,你何必欺人太甚!」
  
  四先生搖頭笑道:「我與你自然無甚恩怨,但三大夫的事情,咱們可得說說。我問問你,好好的幹嘛在他女兒身上試蠱?會裡那麼多的蠱人,夠你用的,幹嘛非挑她?當年是你非要把他女兒收為弟子,末了卻什麼也不教她。這些事,我倒想聽聽你的道理。」
  
  二夫人臉色一白,咬緊唇別過臉去,什麼都沒說。四先生又道:「上三峰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竟然能讓你這樣的人進來。叫你一聲二夫人,是尊重大師父的妻子身份。三大夫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你這樣陰毒地對他!」
  
  「你今兒是為了三大夫來討伐我的麼?!」二夫人厲聲打斷他的話,她面上泛著一種奇異的紅,又道:「我就是看他不順眼,如何?!可惜他沒死在我手裡!不然我要他活活受罪幾十年!」
  
  四先生沉聲道:「三大夫清風明月一般的人物,死後卻連全屍也沒存下來,到如今還要被你這種利口奸婦平白誣蔑。萬峰會中我最敬他,今日便來為他討個公道了。你不肯說也罷,不如我來說,你見三大夫人品出眾,鰥夫獨女,便想勾引他。嘿嘿,上三峰裡被你勾引去的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可憐大師父一直蒙在鼓裡,為你做了多少回惡人!你花了無數心思,可惜三大夫始終不上鉤,你就把他女兒強行要來作為弟子,希望他多注意你一點。可惜你還是打錯了算盤!見他始終不在意你,你這惡毒的女人就在他女兒身上試蠱作為報復!我沒說錯吧?後來知道他愛上小九,把她敬若天人,你不敢動小九,就私下捏造各種謠言,讓會裡人人以為三大夫是個狼心狗肺的偽君子!三大夫心胸寬大,不與你計較,我卻不能容你這種下流奸婦!」
  
  他拍了拍殭屍佩佩,森然道:「卸她兩條胳膊!卸完還有兩條腿!」
  
  二夫人驚天動地地叫了起來,沒命地掙扎,卻怎麼也掙不開來。她語無倫次地痛罵,忽而又痛哭求饒,狀若瘋癲。花九千雖然不齒她的行為,卻也不忍看她馬上就要斷手斷腳的慘相,不由轉頭閉眼。
  
  不料旁邊突然衝出一個小小身影,沒命地撲向二夫人懷裡,尖叫道:「原來是你!原來都是你做的!你這賤人!我殺了你!」竟然是小丫頭。她撕扯著二夫人的衣服,在她臉上身上抓撓啃咬。二夫人臉上劇痛,被抓的血痕滿滿,這下是真的毀容了,再練一百年天外飛仙也沒用。
  
  她又驚又怒又痛,一口氣沒喘上來,竟然暈了過去。小丫頭瘋狂地搖晃著她,含糊地叫著什麼,然而再也沒人聽得懂了。
  
  四先生歎了一聲,緩緩扶住她的肩膀,輕道:「事已至此,再哭再痛也沒用了,你是三大夫的女兒,勇敢活下去吧。若是無處可去,不妨和我走,以後我來照顧你。」
  
  小丫頭猛然推開他的手,厲聲道:「你現在做什麼好人?!既然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為什麼不去阻止?!我恨你!我恨你們所有人!你不要碰我!」
  
  她轉身就往平台邊緣跑去,竟然是想縱身跳崖。安心動作更快,閃電一般竄到她身後,一把攔住她的腰身,往回一勾。小丫頭滿臉是淚,掙扎了一會,忽地笑了起來,沒笑一會又開始哭,口中喃喃自語,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麼。
  
  安心在她頭頂輕輕按了一下,她卻動也不動,只是一會哭一會笑,眼看是快瘋了。安心連彈幾下百匯穴,她都沒反應。安心實在無法,只得搖搖頭,畢竟與她相處有一段時間了,感情談不上深厚,卻也不是全無。
  
  她從袖子裡取出一個血紅的小瓶子,正要打開,卻聽花九千說道:「小八!這東西不可以隨便用!只要活著,她總有一天能想通的!你這樣做,等於是斷了她的後路!」
  
  安心搖頭,單手連做幾個手勢:「她已經瘋了,我這樣做,也是她的心願。以前她和我提過這事,她不想一輩子痛苦。我尊重她的意願,以後我來照顧她的生活。」
  
  花九千見小丫頭那種模樣,一時也找不到話反駁安心。她哪怕再遲兩三年,等到十四五的時候再被試蠱,也好過永遠做一個孩子。明明渴望感情,渴望疼愛,卻永遠得不到,只能做一個別人眼裡的怪物。確實太殘酷了。
  
  安心打開瓶蓋,輕輕一晃,血紅的煙霧緩緩竄出來,一點一點鑽進小丫頭的鼻子裡。小丫頭的眼皮子微微動了一下,似醒非醒,安心摸摸她的額頭。輕輕打個響指,她一下子瞪圓了眼睛,臉上淚痕還在,可雙目中再也沒有任何痛苦的神采,只有一派天真。
  
  她抬頭,怔怔看著安心,忽然低低叫了一聲:「媽媽……」然後緊緊抱住她,再也不鬆手了。安心摸著她的後腦勺,發覺她睡著了,於是把她輕輕抱起來,轉身走回去。貓三見她那般纖瘦的女子,懷裡抱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看起來甚是吃力,不由好心過去幫她,誰知剛把小丫頭抱過來,她卻軟軟地靠在自己懷裡,迷糊地叫了一聲:「爹爹……今天晚上吃木耳好不好?」
  
  貓三漲紅了臉,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好。啊,他才十九歲,就要被人叫爹爹了?!他尷尬地看向安心,她卻微微一笑,示意他點頭答應,他只好結結巴巴地說道:「好好好……好啊。沒問題!」
  
  四先生壓低斗笠,說道:「事情就這樣吧,我耽誤了這樣久,不得不走了。以後只怕再也沒有相見之日。各自保重!」
  
  他轉身,在殭屍佩佩身上再拍一下,低聲道:「把兩個人帶著,咱們走吧。」
  
  說罷,轉身踏雪而去,花九千突然想起了什麼,追上去急道:「最後一個問題!魏重天他……惠王會……?」她沒有問得清楚,但相信四先生一定明白她的意思。
  
  四先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朗聲笑道:「無論最後如何,都是魏將軍自己選擇的,對不對?惠王會如何,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又怎麼能猜到天子的心意呢?」
  
  言下之意,竟是說他前途莫測了?花九千心中萬般感慨,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眼看四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平台下面,她怔了良久,這才回頭,在每個人臉上掃過一遍,所有人都看著她,似乎在等她說點什麼。
  
  說什麼呢?這樣辛苦地鬥了一場,傷心過,疼痛過,快樂過,歡笑過。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了永遠的回憶。可是,日子還會繼續下去,在陽光燦爛的小院落裡,大家一同歡喜。
  
  花九千深深吸一口氣,揮揮手,笑道:「都看著老娘做什麼?快起來!回家啦!」
  
  大家一起回家。
  
  ××××
  
  狐七醒過來的時候,眼前一堆人頭,一個個都眨巴著眼睛瞪著她看,嚇了她好大一跳,差點從床上滾下來。花九千趕緊扶住她,笑道:「才醒過來就不能讓人放心!快坐好,現在胸口還疼嗎?」
  
  狐七這才發覺自己床邊站了一圈人,鬼八貓三鷹六小丫頭都眼巴巴地看著她,好像等她說點什麼。她摸了摸胸口,四周看看,發覺自己是躺在書局的床上,不由奇道:「誒?我們什麼時候回來的?那個老壞蛋呢?老闆沒事嗎?」
  
  貓三搶著說道:「早就回來啦!就你這個懶豬睡到現在!」
  
  狐七呆呆地看著坐在床邊神態親密的安心,再看看坐在床尾含笑的鬼八,抬頭看著老闆欣喜的笑容,很認真地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定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花九千歎道:「要給你解釋清楚一切太困難了,改天讓鬼八詳細講給你聽吧。你現在身上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嗎?」
  
  狐七摸摸肚子,苦著臉用力點頭:「有的有的!好難受!」
  
  安心急忙給她搭脈,花九千急道:「哪裡難受?說出來。」
  
  狐七歎道:「我好餓啊,想吃大運齋的肉包子!」
  
  眾人都是一呆,跟著紛紛大笑。狐七到底還是狐七,只要她嚷嚷著要吃東西,那就絕對不會有事了。狐七被他們笑得莫名其妙,撅嘴很是不滿。鬼八悄悄捏捏她的手,輕道:「待會就去買包子給你吃。不過之前有件事要告訴你,你做好準備了嗎?」
  
  狐七見他說得那樣鄭重,不由也跟著緊張起來,慢慢點頭。鬼八說道:「你多了一個姐姐了,開心嗎?」
  
  狐七一呆,顯然沒反應過來,花九千拍拍安心,笑道:「安心是你親姐姐,我一直都沒告訴你。你是她親妹子。當年我離開萬峰會的時候,想著他們一定會拿什麼要挾小八,打聽了半天才知道你被大師父抓了軟禁在密室裡。我把門砸壞了,打倒好幾個守衛才把你這丫頭救出來。結果你還在睡覺,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餓了要吃東西,你這讒性子是天生的!」
  
  狐七對以前的事情一點印象都沒有,以前她也問過老闆,她老騙她說是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但,原來安心竟然是她姐姐麼?狐七忍不住仔細打量安心,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把她看清楚,只覺她淡眉薄唇,面容清淡,和自己沒有太相像的地方,但兩人的鼻子卻是一模一樣,越看越像。狐七忍不住摸上安心的鼻子,喃喃道:「真……真的嗎?是我姐姐……?」
  
  安心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神色幸福之極。花九千又道:「小八有個小妹子,我早就知道了。你們的父母在戰亂中喪生,她帶著你顛簸流離,快要餓死的時候,被大師父救了下來。本來大師父是想培養你們兩個的,但那時候你太小了,什麼也不懂,加上小八性子固執,大師父怕她以後不聽話,便想出拿你做人質的點子。其實這在萬峰會是很常見的,很多人都是因為有重要的親人被扣,不得不為萬峰會做事。」
  
  狐七忍不住想到自己對她那種隱隱約約的好感,雖然以前明知道她是壞蛋,自己卻怎麼也討厭不起來,甚至盼望她會和自己多親近一些。如今她終於明白這些感情是因為什麼。啊,她竟然是她姐姐!多麼不真實!她不敢相信,可是心頭明明是喜悅之極的,只想抱抱她,親親她,膩住她好好撒嬌再也不離開。
  
  而她的身體也遵從了心願,一把撲進安心懷裡,親親熱熱叫一聲:「姐姐!我餓了,我要吃大運齋的肉包子!」
  
  安心激動之極,急忙點頭,站起來就要出去給她買包子,被花九千笑著攔住:「別理這丫頭!待會就吃飯了!她現在是大姑娘了,你可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寵著她。」
  
  安心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後面的小丫頭也開始喊:「媽媽!爹爹!我想吃烤鴨!」貓三尷尬之極,這兩天被這丫頭叫了不知道多少聲爹爹,到最後他真有種感覺,自己是她爹,安心是她娘。
  
  他拍著小丫頭,柔聲道:「乖,馬上就吃飯啦!明天爹爹買烤鴨給你好不好?」
  
  說完抬頭見鷹六促狹地看著自己,他臉一紅,狠狠瞪回去。其實他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但實在無法狠心拋棄一個成天抓著自己衣角叫爹爹的小姑娘,他也知道這丫頭其實比自己大了許多,而且中了大歡喜,無論遭遇什麼都感覺不到痛苦,只有幸福。更因為如此,他格外憐憫她。
  
  安心走過來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對他微微一笑,貓三的臉又紅了。怪了,他幹嘛要臉紅?搞得好像是他心虛一樣。耳邊又聽小丫頭開心地叫安心媽媽,他臉紅得更厲害,幾乎不敢抬頭看她,只怕她笑自己。
  
  他這些小心思當然沒人知道,由於狐七嚷嚷著餓,他們終於開飯。這是第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吃晚飯,熱鬧無比。晚飯後,狐七和鬼八兩個小傢伙躲到房間裡說悄悄話了,鷹六照例洗碗,蘇尋秀按照老規矩跑到庫房整理書局裡的寶貝了,貓三本來是想和安心帶著小丫頭和黛黛「一家四口」去散步的。黛黛這傢伙以前一天到晚欺負狐七,但見了安心卻成了獻媚鬼,大約是發覺這不是個好惹的主,一天到晚纏著她撒嬌,把他這個正經主人丟在旁邊不管。
  
  但安心似乎有話要和花九千說,貓三隻好帶著一人一貓出去散步消食,心裡有一點小小的遺憾。
  
  「有什麼事就說吧,你我還需要顧慮什麼?」花九千給安心倒了一杯茶,低聲說著,「黃泉花蠱你也給我解開了,不過左手不能動那是因為拖得時間太長,和你的能力沒關係,你不需要總記掛這事。」
  
  安心早早就替她解開了黃泉花的蠱毒,但由於拖了一年的時間,她的左手還是沒能完全恢復,無法靈活運用。安心總對這事感到抱歉,但無論用什麼法子,花九千的左手也無法恢復成以前那樣,這是一件憾事。
  
  如今聽花九千這樣,安心卻搖了搖頭,手指有些猶豫地動了起來:「不是這個,而是三大夫的蠱。當年,三大夫死後,他的屋子被人清空,我偷偷去翻過他的東西。我想我知道你中的蠱是什麼。」
  
  饒是花九千再鎮定,乍一見她這樣說,還是一失手打翻了茶杯,茶葉淌了一桌子。她卻不動,只是定定看著安心,然後,低聲道:「真的?還能解開麼?」
  
  安心搖搖頭:「他有一本簿子,上面寫的都是他生平研究出的新蠱。我在夾頁裡面找到一張紙片,上面寫的應該是你中的蠱。他還沒有取名字,但我看症狀,和你中的一樣,都是令傷口無法癒合,最後流血過多而死。」
  
  花九千緊緊握住手,手心裡竟然在冒汗。無論她平時裝的多麼風清雲淡,但每次想到自己只有不到兩年的壽命,心總會痛。是的,她還不想死,好容易大家終於聚在一起,可以平穩幸福地生活下去,她捨不得這樣的日子,她還想知道幸福的味道。她有很多的心願未了,很多事情想做,不想離開這些她愛的人。
  
  安心繼續「說」道:「小九,這個蠱是沒有解藥的。」
  
  一瞬間,花九千的心沉到了最深淵,儘管她竭力自持,但臉色還是一點點白了。安心握住她的手,輕輕搖了搖,似乎是在安慰,然後手指繼續動作:「可是我看到紙片後面寫了一句話,說這蠱尚未完成,所以十年是一個關卡,很可能到了第十年,這蠱的效力會突然消失。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的!你不要放棄希望!」
  
  花九千苦笑一聲。過了半晌,突然長長吐出一口氣,笑道:「罷了,儘管只有十年,卻是我最幸福的十年。不管最後是死是活,我都沒什麼遺憾。至少我還有兩年時間享受享受清閒,老天爺也夠仁慈了。」
  
  安心緊緊握住她的手,睫毛在微微顫抖。花九千搖頭:「不,我說的是真話。我在乎的那些人,都幸福了,我也放心了。當然,我是很想活下去的,但當這種想法成為負擔的時候,我也只有拋棄它。至少,我會讓自己走的毫不傷心後悔。」
  
  每個人都有面臨死亡的那一刻,她的不過是提前一些罷了。雖然她到如今仍然沒嘗過幸福的甘甜,但她愛的那些人都幸福,對她已經是莫大的欣慰。花九千一向是個坦然的人,活著的時候要大膽歡笑,死的時候也要坦然無懼。
  
  門外突然傳來什麼東西碰撞的聲音,安心急忙開門,卻見蘇尋秀手裡捧著一堆寶貝古董,呆呆站在門口,頂上的象牙煙嘴掉下來了他好像也沒覺得。他只是像個傻子一樣看著花九千,臉色比象牙煙嘴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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