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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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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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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2: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情意

  卻說李青書一家在蘇州住了些時日,打聽得松江他們煉銀母的那處小莊被李家獻把一個內相居住,就是知府在王家抄的那只賈公雞也移到那小莊裡去,示為祥瑞。

  正是風聲最緊的時候,何況松江元氣大傷,他們回去就有些扎眼。相京生也勸他們勿要回去,李青書就在虎丘不遠處尋下一個小莊,花了一個來月收拾妥當,和鶯鶯帶著兩個孩兒搬去。因他們還要裝窮,房舍也不闊大,不過七八十間房罷了。鶯鶯約妹子去住,姐妹兩個說說針指,看看孩子,甚是快活。

  卻說李百萬家在松江是出了名有錢。當今到松江,他家接了一次駕花的銀子不在少數,偏稅監又要拿他家做筏,入不敷出。才兩三個月功夫就顯出敗像來。李青書的父母為人又厚道了些,沒有厲害媳婦鎮壓,就覺得在李家日子難過。李青書捎信說他們在蘇州治宅,兩位老人家指著看來孫子,就在蘇州住下。

  他們那個小小莊,哪裡住得下這許多人,相公子跟小雷先辭了各自家去,真真多住了數日,覺得太擠,心裡過意不去,對姐姐說:「我那個花園屋舍廣闊,我和姐姐換著住罷。」

  鶯鶯笑道:「傻孩子,那個是我們尚家的,住不得他李家人。我公公婆婆捨不得孫子孫女,必是要長住的了,就是真窮了去住草棚也不能叫他們住媳婦娘家。他家自是他家,我家自是我家,何須混為一談?」

  真真道:「實是住不下了,從權些又如何?」

  「又不是真買不起,你姐夫是存心要買個小莊。省得將來分家那些旁枝來找他麻煩。」鶯鶯笑道:「你朝長遠想想。」

  真真叫姐姐點醒,再想想從前對王舉人是要一奉十,也不見人承她情。苦笑道:「原是我迂了,只說要叫老人家住的安樂。就忘了要緊處。」

  鶯鶯暗自皺眉,妹子是個實心人,吃過一回虧還是實誠待人,將來嫁了怕還是要吃虧,須要想個法子叫她曉得些世情才好。想了許久,才道:「真真,你在家無事也悶,不如學著做生意耍子,一來學些看人眉高眼低的本事,二來也好解悶。」

  真真原也是悶,覺得此計甚好,只是做什麼生意好還要細想。她姐們兩個說幾句閒話的功夫,已是有兩三個管事來尋鶯鶯回話。

  真真曉得姐姐事忙。不如辭了回家去慢慢想,就請辭去。鶯鶯雖然極捨得妹子獨住,然從前就是因為自己護她太過。所以她處處吃虧,只得提著一顆捨不得妹子的心。由她回去。

  蘇州地方行船比坐車方便。何況又是暑天,坐船又不曬。十來裡路也要不得幾個時辰。真真坐著船一路慢行,在鎮上碼頭下船。因天近傍晚,真真有興要閒走幾步,就不肯坐轎子,扶著小梅過了橋,慢慢地走。

  夕陽有一半浸在水裡,天空跟水裡都是一樣綺霞顏色,小戶人家才收了工,男人赤著上身,在河邊提了桶水澆。孩子們早都跳在河裡戲水,婦人們站在淺水裡,一邊笑罵一邊洗衣裳。再有炊煙裊裊,炒菜的滋啦聲,大米飯的香味,誰家孩子咿咿呀呀在哭,哪家地狗跟貓對咬。真真看著對岸百態,覺得小戶人家雖然窮些,其實過得甚有滋味。

  她一路行來,不覺經過王家門首,兩個五大三粗的管家站在門口,裡邊卻有吵鬧聲,真真雖然沒有留意細聽,也聽得出是王老太爺兩口兒跟王舉人夫妻吵嘴。真真只覺得有什麼又濕又重又黑地東西把她往下拉,拉得她喘不過氣來。

  突然河裡幾個嬉水的孩子都哄笑起來,一個孩子扣著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喊:「娘,加菜!」

  洗衣的孩子娘笑罵道:「你阿婆在家燒肉呢你又要吃魚!」摟過孩子親了一口,提著魚快活的上岸去。

  真真不禁微笑起來,扶著小梅地手微微用力,一口氣走到自家二門,留在家的幾個翠接著,洗澡吃飯收拾鶯鶯捎把她的東西。一切安定下來,小梅早在外間羅漢榻上睡著了。真真取了柄團扇出來在台階下坐著,還不能忘記傍晚時路過看到的情景。從前,她是想和王慕菲過那樣的日子的,兩口兒住幾間小房,再生幾個孩子,熱熱鬧鬧吵吵嚷嚷過日子。

  誰知會有今日,她還是尚真真。王慕菲做了舉人,娶了有錢的娘子,又有妾,一切都如他所願,偏他還是過得不好。真真冷笑起來,走到東牆邊靜聽,晚風帶著花香送來隱陷約約婦人的哭聲,想來不是王舉人的妻就是王舉人地妾了。

  幸得早脫苦海!真真對自己說,扇著風回到臥房裡。翠月帶著幾個人送冰盆進來,笑道:「小姐,怎麼還不睡?」

  真真道:「大小姐叫我做生意耍子,我正想要做什麼好。」

  翠月想了想,笑道:「大小姐如今不做生意了,可是相公子還做生意的,不如明日下個帖子請他來。」

  真真想到相京生,心裡就覺得甚是暖和。雖然相公子脾氣極好,隨叫隨到,也不能把他當管家使喚,想了想,笑道:「做幾桌好菜,再搭台小戲,我要請他和小雷吃酒聽戲,謝他們兩個——順便,再問他們討主意。」

  家裡要唱戲,幾個小丫頭都高興起來,做好了活計都一窩蜂跑出去呼朋引伴。翠月笑嘻嘻出來推醒小梅,問她:「小姐說要聽戲,從前小姐愛聽戲嗎?」

  小梅笑道:「聽大小姐說,二小姐小時候最愛西廂記,老爺就養了個班,隨她想什麼時候聽就什麼時候唱的。後來在王舉人家,也聽過一二回。只是王舉人不喜,她就不曾聽過。其實小姐還唱過幾折給我聽呢。」說罷打著呵欠揉眼問道:「小姐為何要聽戲?」

  翠月道:「小姐說要開鋪子做生意,我說問相公子討主意。小姐說不好總麻煩人家,要請他和小雷少爺聽幾日戲謝他們。」

  小梅喜歡道:「這是好事呢。咱們快去尋林四叔,叫他明日去打聽蘇州有名地小戲班有哪幾個。」翠月真個去尋林四叔說了。

  第二日真真果真寫了兩個帖子,使人送到相家莊去,要擺酒唱戲謝他兩個。小雷卻是回松江去了,走時說要去太倉月港幾處尋舊部。不到秋涼不會回來。相公子想了想,也不寫回書,自家坐了小船到梅宅來。

  他來時也還是早飯後半個時辰。太陽才升起,河邊洗衣的,做活地,孩子們戲耍地,都落在他眼裡,他想到真真在家不好出門閒走,必會覺得這樣有意思。就想約她傍晚出去走走。

  真真沒想到相公子就來,忙梳頭換衣裳,因怕他候久了。急出一身汗來。

  到廳上,真真極是抱歉道:「這樣暑天。有話說捎個信來就是。仔細熱壞了。」

  她額上沁出晶晶亮的汗珠。匯成一道細流流到下巴上,一張臉脂粉未施。沒有那些裝糊成一團地醜態。相公子越看越愛——就是真真真的裝糊了,只怕他也是愛的——忍不住掏出一塊帕子與她,道:「你還說我,你趕著出來做什麼?不怕熱壞了?又不是客,還穿大衣衫。」

  真真本是客氣話,卻不防他和老媽媽似地說出這樣一大串來,不由得瞪大了眼看他,都不曉得接帕子。

  廳裡服侍的管家和使女都輕聲笑起來。小梅上前一步接過帕子,笑道:「相三爺,您也穿著大衣衫呢,不如您二位各到東西偏廳脫了大衣衫再來說話。」

  真真自家也覺得好笑,看相公子臉都漲紅了,捂著嘴走到東邊去,早有使女過來開門,小梅就跟這去服侍。

  相公子到西偏廳脫了帽子,自有他跟來的人與他換了網巾,取一領家常穿的葛袍,連足下的雲履都換了涼蒲鞋。出來看見真真也換了家常穿地衣裳,兩個心裡都有些微窘,平常有小雷夾在中間還不覺得什麼。

  只有他兩個,穿著家常舊衣坐在高高的廳堂裡,一人捧著一碗涼茶吃著。梁上燕子呢喃,簾外新蟬初嗚。這般情景,就和夫婦兩個在家無事閒坐一般。一時間兩個人各自看茶碗,都不好意思說話。

  真真臉上微紅,強把那些綺思掙脫,笑道:「這半年多來全虧相大哥和小雷兄弟開解,所以奴要備台小戲,還有幾杯濁酒做謝。」

  相公子笑道:「我小時候承尚大叔看顧,若要謝一千出戲也謝不來的。」還要推辭,看見小梅頭上一枝花玉簪上插著的紫茉莉無風自動,忙改口道:「愚兄平常也愛聽一兩折,真真妹子當真要請麼?」

  真真笑嘻嘻點點頭道:「小雷兄弟回來,再請他和你。先請你好不好?」

  相公子只要她笑的快活,休說聽一二出戲,就是自家上台去唱也肯的,忙點頭道:「既然請客,何不多請幾位?」

  真真想了想,笑道:「我姐姐也是愛聽戲的,只是她家現在事多,橫豎她住的近,哪日請她都使得。原是我想聽戲呢,所以要借相大哥的光。」

  他兩個一遞一遞說些閒話,兩下裡都覺得有些不自。相公子請辭去,因天氣甚熱,真真留他在客院歇涼,他也半推半就依了,出二門轉客院,客院卻是靠著王慕菲家西牆,正在王老太爺住地隔壁。那院裡的說話咳嗽聲在院子裡都聽得一清二楚。

  相公子在尚家止非一日,知道使女們輕易不出二門,脫得只有一年小汗衫,坐在蔭涼處,叫管家搬了木榻到院中竹林裡,又叫人從他小船上的書箱裡提了一箱帳過來,就在竹林裡算帳。他這裡辟裡啪啦撥算珠撥地手滑,把一個小書箱裡二十來本帳都算完了,才察覺日頭都偏西,邊上擺著兩個食盒,想是裡邊送出來的午飯。這卻是內闈有人地好處了。

  相公子甩了甩發酸地手。正要叫人揭開來看。一個尚家地管家提著一個食盒進來,看相公子在甩手,笑道:「相三爺中飯都不曾吃。我們二小姐問了好幾回了,這是她烙地餅跟醬肉。還有一大深碗粉絲湯。那兩盒賞他們吃罷。」

  相公子微微點頭,陪著他挨餓的幾個管家就把那兩個食盒提出院,哪裡會叫他們吃涼地,自有管家請他們到小飯廳裡坐,早有備好的兩桌飯等著他們。

  相公子也不是頭一回吃真真做地飯。只是……從前還有個小雷,幾個人一處倒不覺得什麼。今日這一大盒,卻是真真單替他備的,怎麼不叫他心神蕩漾?他在這裡吃著,冷不防牆那邊傳來說話聲,真真長真真短的就鑽到他耳裡撥不出來。

  相公子聽出一個是那王舉人的聲音,另一個不時咳嗽,想來就是那位打折了腿的王老太爺了,忙把眾人都支開。掩上門走到東牆邊貼著細聽。

  那王太爺咳嗽裡都帶著哭腔,道:「我地兒啊,你爹爹吃他們活活打斷腿。你通沒口氣!」

  王慕菲哼哼道:「不是你們和真真過不去,她怎麼捨得拋下我走。她不走。你怎麼會叫我娶姚氏……」

  相公子聽見他這般說。恨得剝牆上的石灰皮,這位王舉人原來是天生沒有錯的。萬事都是人家害得他!

  「你說那個梅小姐,真的就是真真扮的?」王老太爺喉嚨裡好似關著一條吐信的蛇,絲絲做響,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王慕菲道:「我看著就是。只是姚家這些管家可惡,不叫我出門!」他的聲音惡狠狠的:「總有一天,我要把姚家這群賤人都殺乾淨!」

  「小聲些,若是叫他們曉得,又是禍事!」王老太爺哎喲了幾聲,道:「親家母打斷親家翁地腿,極是大逆不道的事,你寫個狀子去吳縣投!叫他們打官司打得傾家蕩產!」

  王慕菲喝道:「爹,你不曾和官打過交道,不曉得。打官司若是那麼好打的,我為何不去把真真告回來?姚賤人不過花幾兩假銀子,就叫那個吳縣縣令擠了個精光!且不說我們無銀子打點,就是我做女婿地告泰山告得了,翻出舊帳來也不能和離,反結下仇,你當他家一二百個管家都是白養的麼!」

  「阿菲呀,你怎麼攤上這麼一個掃帚星呀,連累你老子一輩子走不得路喲。」王老太爺地聲音極是惱怒。

  一個清亮地女子聲音說道:「公公,你休這樣說,那時若不是阿菲把我打的人事不知,我必攔地。這不是叫人來替你治腿麼。郎中說了,傷動骨一百天,你老人家雖然從不正眼看我,我做媳婦的也要好好看著你老,不叫你亂動。」

  這卻是姚氏滴珠了。相京生心裡暗道:她果然心狠,明擺是叫公公欠她大人情的事她不肯做,偏叫敲斷公公的腿。只是恨王家恨成這般,她為何不肯學真真棄了王舉人呢?再想到她是明媒正娶的,忍不住笑起來,難怪,原是捨不得這舉人娘子的名頭,所以偏要在豬圈裡打滾。寧死不脫的。

  世上婦人能有幾個似真真灑脫?相公子胡思亂想起來,那邊王舉人想是和姚氏爭吵。相公子就不樂意再聽,走到房裡取了筆墨,把他心尖兒上供著,睡夢裡想著的尚氏真真描繪出來,一連畫了數張,他自認畫得走了形,形容不出真真的萬一,只得都扯碎了棄掉。

  突然外頭傳來撲的一聲,好像是什麼東西落地。相公子幾大步跑出去,卻是數張紙團成一團,他拾起來回房看,卻是不曉得什麼人寫把梅小姐的,開頭就是梅氏卿卿如唔。相公子怒拍案,喝道:「無恥!」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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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2:55 |只看該作者
【卷四‧暖春】

第一章:扇子會(上)

  話說上一回相公子在院子裡拾了一團紙,草草看得幾眼怒髮衝冠,握著拳就想去隔壁揍人。走到大門首,正好看見幾只狗在那裡戲耍,他冷靜下來。回到房裡把紙團再看一回,撕得粉碎丟進馬桶裡。出來要見真真。

  真真因房裡悶熱,和小梅在後園樹林裡歇涼。二門上該班的使女曉得,就請相公子到後園去。所以相公子進了後園,就見著樹林子裡鋪著涼席涼床,許多姑娘媳婦坐在那裡,幾個翠執著月琴笛子取樂,真真笑嘻嘻的坐在一角,手裡還在做活計。

  小梅眼尖,看見相公子來,忙道:「相三爺來了!」搬來了張籐床給相公子坐。眾人四散,等到翠墨送上茶水瓜果上來,只有小梅一個在邊上。真真看他臉色像是有話話,就道:「小梅,你跟翠墨到那邊去摘些南瓜籐跟南瓜花,咱們晚上清炒著吃。」

  翠墨會意,拉著小梅走了幾步路,在不遠不近的花架下坐著。小梅道:「不是去摘花籐?」

  翠墨笑道:「想是相公子有話找小姐說,又不想叫咱們聽見,可是小姐又不想叫咱們走遠,你只在這裡坐地,我去園子口叫她們幾個人來摘菜。」遠遠的喊了幾聲,自有小丫頭去摘。

  相公子沉默了一會,道:「那個客院緊貼王舉人家。方才那邊拋出一個紙團來,寫著些關係梅小姐的話。雖然你不是真的梅小姐,到底保不齊底下人不說閒話。」

  真真冷笑道:「我自處處小心,行動處都不少人的,他能把我怎麼樣?難道叫我避著這個不是東西的王舉人,有他在地所在。我就要退避三舍麼?」

  相公子叫真真說得額上滴汗,慌忙搖頭道:「不是,不是。我是怕王舉人對你再使下作手段。你防著他有什麼用,今日丟紙團說些什麼私會。明日出去到青樓再說些什麼私情,雖然與你無傷,到底幾只瘋狗叫的也煩,不如收拾了他,叫他死心算事。」

  真真想到舊事。面上浮起一層紅來,道:「其實,我是想親手叫他狠狠吃個虧地,只是相大哥已是叫他家丟了銀子,落井下石的事我做不出。」

  相公子道:「我來做,只是你莫怪我總攬著你地事。」

  真真的臉漲的通紅,好半日才道:「若得他醒悟,不只與我是件好事,就是那姚氏。也是要謝你的。」

  相公子聽了心裡滿不是滋味,他王舉人這般對你,只要點醒他。這不還是為著他麼!轉念想了一想,真真肯叫我打發王舉人。卻是把我當自己人看了。這醒悟二字。實是婉轉提醒我莫是因為替她出氣引禍上身。這般想著,轉傷心為喜歡。他本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常常都是臉上帶笑對人。只有在真真跟前,喜怒都是隨心。

  真真看他先怒後笑,曉得他體會了自己地心思,越發的羞了,站起福了一福道:「雖則與他做不成夫婦,也當不說他的不是。只是他總是想著我會回頭,卻是煩惱,我原也想再和他見一面說個明白,又怕說不來話。相大哥你盡知我的心意,就請你轉告罷。」

  相京生連連點頭,體貼真真害臊,勿忙回了一禮就出來。回到院子裡,他想了想,出門到扇子店去,挑了一張上好白扇面,一錢銀子喚個柳山人畫了一副「才子戲佳人,相約八仙祠」的畫兒,叫佳人頭上插一隻梅花釵,才子懷裡抱一隻頭上有王的老虎。又寫了幾句半通不通的句子,透著兩日後在八仙祠候的意思。回來把真真看,道:「那一日你大清早就出去,或是到我莊上去,或是到令姐那裡去,可使得?」

  真真笑道:「我正要去老宅瞧瞧,就是後日罷。其實我倒想去瞧瞧你做戲的。」

  相公子笑道:「手段又不光彩,只怕說話還不動聽,你聽了要惱地,不如不聽。」想了想又道:「大後日晚上有個什麼寺做法事,要唱戲放焰口放荷花,極是好耍。我備一隻船,咱們十來個人去瞧瞧好不好?」

  真真笑道:「你看我家這幾個,我能說不去?」果然,小梅正和吉祥如意擠眼。聽見小姐說她們,都道:「整日悶在家裡悶壞了,正好出去走走。」

  相公子一笑,回到客院叫收拾東西家去,他在牆邊站了一站,聽見那邊只有老太爺咳嗽之聲,並無別人走動說話,就把扇子拋過高牆,回去相家莊安排去了。

  且說那柄扇子,正好打在王老太爺身上,王老太爺捉住了看是一柄新扇子,喜歡的就把罵人的話收起。

  姚家人打斷了他地腿,其實滴珠心裡有些兒怕他去官府告,所以好醫好藥替他治,一邊威逼一邊利誘,口口聲聲都是爹娘疼愛她,許了多少多少金珠把她用。那一日馬三娘何等威風,姚員外何等疼愛女兒,姚家的管家何等如狼似虎。王老太爺雖是斷了腿,恨極了姚滴珠。看在還沒到手地金珠地份上,他一口硬氣就不得到底,挑唆兒子告官不成,盤算等兒子做了官,到兒子任上去,他再和姚滴珠算這個帳。

  王慕菲那二十板跟小憐挨的二十板天上地方,小憐只剩了半口油氣,連藥都吃不得。王舉人在床上睡了一天半就下地,自家心裡覺得還不如那小二黑咬地狠呢。只是吃丈母娘打板子,面上無論如何下不來,所以不肯給滴珠好臉色,每日都到老子處抱怨。

  姚滴珠卻是存心不叫人在他們跟前,每回王舉人進西院,她就潛在外邊偷聽,聽到不快活了就出來說幾句。所以王低父子但要說話,都是貼著牆根處說。滴珠已來過一回,拎著王舉人回去讀書。無人搬老太爺回屋,是以相公子這把有意思的折扇王老太爺拾著。翻來翻去看了一會看出門道來,藏在袖內不做聲。將晚他故意喊腿痛,王舉人過來瞧他。老太爺就道:「你叫我丟的那幾張紙想是傳到那梅小姐手裡,這是回信。」

  王慕菲打開扇子看。喜歡的嘴都和不攏,不住口道:「是真真,我就說嘛,她哪裡是真捨得棄我,偏要和我賭氣。」翻來翻去看了許久。看出是約著他後日在八仙祠相會。這卻是難事,他一邊想,一邊握著扇子回到他們院裡,姚滴珠坐在燈火耀眼的畫堂裡沖他微微笑,他心裡一跳,那扇子失手跌在台階上。驀地身上汗毛都扎起來。

  姚滴珠看見,笑道:「公公地腿可好些了?」

  王慕菲道:「好些了。」腳下發虛,挪到樓梯處,笑道:「我去……」

  「自今日起。再加兩個時辰功課。」姚滴珠心裡記著馬三娘臨走時對她說得話,笑道:「我家搜羅了那許多時文卷子,你一日再背兩篇吧。睡前我看你背。」沖小桃紅抬抬下巴,小桃紅忙走過一邊道:「姑爺。請上樓吧。」

  王慕菲才走得幾步台階。小桃紅已是把門關起上拴,不必她家小姐吩咐。到外頭拾了那柄扇子奉到滴珠面前。滴珠也看過幾折風月戲文,曉得至親至愛才送扇子的,接過來心裡已是汪著一灘醋在那裡。打開來一看,卻是梅小姐約王舉人八仙祠相會,日子時辰都有。她冷笑去裝和裡取出真真把她地那封賀信,對了一會,就把扇子舉到燭上燒掉。

  第二日清早起來,滴珠就道:「我今日心裡發慌,想去燒香聽經,阿菲你與我同去罷。」

  王慕菲道:「去哪裡?」

  滴珠笑道:「我只信杭州靈隱寺,要燒香只去那裡。」

  去靈隱寺來回也要四五日,這卻是怕那梅小姐找他,所以要調他離家之計。王慕菲斗膽道:「轉眼就是春闈,我這裡還有許多卷子不曾細看,你自去呀,我反鎖了二樓,只在樓上不下來就是。」

  滴珠忍住冷笑,點頭歎道:「還是功名要緊,你只在家罷,我把小桃紅帶去,也叫菩薩保佑她肚子裡的孩兒。」

  小桃紅大驚,唬得臉都發白了。王舉人看在眼裡實有幾分心疼孩兒,然他想姚滴珠從前不曾對小桃紅怎麼樣,馬三娘又是她有孕沒有打她,滴珠必不敢趁他不在暗害。所以覺得小桃紅有些可惡。恁般多心,背著人在他跟前只是哭,比不得從前軟語嬌柔可愛,所以王舉人實是有些後悔睡了她。只是看孩子份上,待她還有兩分好聲氣罷了。

  那個小憐從來都是文鬥不會武鬥
,又沒有小桃紅有眼色,搬了滴珠地衣裳去她房裡。馬家管家們打她都是從重,又要留著她一口氣,不叫世人說姚家容不得女婿納妾,所以她傷雖重,自有管家媳婦與她上好藥,性命雖然無礙,一個如花似玉的屁股卻打得稀爛。王慕菲不來瞧她,她不敢罵滴珠,但得小桃紅在跟前,必要提著她的名兒罵一場。

  滴珠曉得,也不氣,只把小桃紅搬到東廂去,叫她兩個人一個住南屋一個住北屋。王舉人嫌這兩個女人吵鬧,寧肯跟滴珠睡,也不走近東廂一步。小桃紅抱怨是小憐不會說話連累舉人不進東廂,小憐是恨唯她有孩兒沒有挨打,兩人各懷心思,都極氣悶。

  姚滴珠實有十二分要強,雖然對王慕菲越來越失望,卻是捨不得舉人娘子的名頭。世上夫婦盡有不和的。她只道管著王舉人中了進士做了官,當官地人都要名聲,王慕菲又是個極要面子的,必不會為難她。只要她娘家一日不到,再生出幾個兒子來支撐門戶,王家還是她的王家。所以這幾日她雖然白日裡冷嘲熱諷,晚間上了床,卻是和氣。

  王舉人雖然心裡恨她入骨,卻不是那等不解風月之人,到了床上也要將就一二,說不得有個魚水之歡,所以兩個都似那唱戲的一般,把冷心冷面收藏起,俱換了一張笑臉和氣過日。

  王慕菲就道:「小桃紅,明日你們小姐帶你去杭州耍。你去歇歇罷。」對滴珠笑了一笑上樓去。

  滴珠看他上去,就把笑臉收起來,道:「小桃紅。你怕什麼?難道我生吃了你不成?你要不去,我叫小憐與我同去。」

  小桃紅忙跪下道:「婢子不敢。」

  滴珠想了想。笑道:「你是怕我對孩子兒好?傻丫頭,生出來他要認我做母親的,我能對自己的孩子不好?你自放心,只要有我在,必叫你把這個孩兒好好生下來。」

  小桃紅一夜無眠,第二日黑著眼圈隨小姐出門。姚滴珠吩咐幾個管家看好王老太爺,出得門來,思量別處都不好去得,只有酒坊後邊還有兩進。不如去那裡住,只叫把轎子抬到那裡去。

  羅朝奉實是個老實人,聽說姚氏要來借住一二日,就把自己住的小院讓出來,另在帳房裡搭了個鋪跟幾個伙計同住。看見大肚子地妾,甚是感歎:這個婦人實是命苦,自家沒有生養不必守節,偏生妾有了孩兒,雖說是夫家的骨血。到底隔著一層,養大了不見得認她。可憐她一個青春年少地婦人,要夜夜過那數銅錢地日子。忍不住取了一碟煮蠶豆,倒了一大碗酒吃著。

  幾個姚家的管家出入買菜。也問他買酒。他道:「房東家要吃酒。談何買字,你揀那好地搬一壇去。」

  那幾個人因他大方可親。都坐下來和他閒話,提起小姐命苦,嫁了個舉人,丟了許多錢財,偏那舉人還不老實,納了妾不算,還想著勾搭隔壁的梅小姐,都咒罵王舉人不曉得好歹。

  羅都管聽一句驚一句,這位姚氏生地美貌又寫地好字,為人又和氣又精明,那王舉人不知是幾世修來的,才討得這樣一房好堂客。偏還不知愛惜,又是妾又是什麼梅小姐,可憐他老羅都三十歲了,為人這樣老實厚道,偏蘇州人都說他是外來地,不把女兒嫁他,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呢。心裡轉覺得姚氏比那守寡的女人還要可憐。聽說她第二日要去八仙祠看瓊花,忙道:「雇的車不好,我才置的新式樣轎車,昨日才從車行領來,正好請舉人娘子試坐,若是不好我就退回去。」

  滴珠聽說,笑了一笑,到後院看那車,果然是新式樣,做的極是精巧,地方又大,裡頭一半是張床鋪,一半安著鋪軟墊的長凳,還能睡一個人。她就起了好奇心:這個姓羅的不過是個小生意人,要這樣好車做什麼?忍不住出來問羅老闆。

  羅老闆吃的半醉,看見佳人笑嘻嘻來問,大膽道:「我原是要在蘇州娶房妻室的,所以先買個好車,等娶了娘子帶她回老家去,也叫我羅氏族裡瞧一瞧。」

  滴珠笑道:「這個車卻要多少錢?」

  「不多,一百多兩,那馬八十兩。」羅老闆笑呵呵道:「舉人娘子,你不曉得呢,原來在蘇州開酒坊極是好賺。」

  姚滴珠叫醉鬼地幾句話氣得半死,她開酒坊卻是賠了錢的,怎麼到人家手裡就是賺?姚滴珠眼珠轉得幾轉,打定主意先收拾了王慕菲,再來套這個姓羅的生意經。

  可笑相公子跟姚滴珠都張著羅網,要收拾王舉人。那王舉人偏一點都不曉得,趁著娘子不在家,翻出他壓箱底地幾件好衣裳,又是洗又是漿,到晚上還要水洗頭洗澡,嘴裡含著丁香睡到天明。起來梳了一個油光可鑒的頭,用真真親手替他織地帶玉環地網巾罩了頭,又扣上頂軟唐巾。想著真真愛素淨,挑了領玉色圓領穿,裡頭卻是襯著紫紅的中衣,取滴珠地明水玻璃鏡看,好一個翩翩小秀才!他把帽子正了正,夾著幾卷書對守後門的管家說,我要在園裡讀書,你們鎖了門吃草飯去罷。」

  那幾個管家卻是得了滴珠吩咐的,聞言走了個一乾二淨。王舉人把書去在一邊,取了藏起的竹梯架在後牆,嗖嗖兩下過牆。牆那邊正好有一棵柳枝,連梯子都不必搬過來,揪著枝條就從樹上下來了。他怕人看見,一路小跑進城門,才雇了頂轎子坐著。

  那八仙祠雖說是個好耍子的去處,這樣熱天哪有人去耍。相公子又是提前一日做了安排,喊了認得王舉人的管家裝了香火道人,看見王舉人來,領他各處隨喜,指點他道:「此處常有貴人家的小姐來耍,公子若是要等人,不妨留著表記在這個橋上,指著那個院子,你自在院裡等。」

  王舉人想了想,把網巾上一枚玉環取下,擱在橋柱子上。那道人卻是熱心,揪了根草替他指方向,又帶著他到那邊小院裡去。小院裡卻是種著幾本芭蕉,小小兩間房舍,一間擺著數張竹椅,一間卻是臥房,收拾的纖塵不至,牙床涼席玉枕,窗邊還有一個妝台,邊上半盆清水,浸著雪白的手巾。王慕菲雖是沒有來過,也曉得這是大戶人家小姐夫人和情人私會偷情的所在了,難怪方才那個道人會那般安排。

  只是真真這般安排,她是從哪裡曉得這些的?難道有人誘她?想到那個馬驚雷和那位相公子,他恨不得一把把假裝梅小姐的尚真真揪過來責問。正惱怒間,突然聽見一個婦人笑問:「這裡可是王念真小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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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扇子記(中)

  王慕菲聽見,愣了一會才想起是喊他,忙應道:「就是在下,敢問……」

  那婦人笑起來,道:「此處人來人往,不是說話處。」將手裡握著的那枚玉環遞給他,就拉他的手兒。

  那玉環在婦人手裡握的溫溫的,帶著甜膩膩的脂粉香氣,王慕菲接在手裡,心神就有些蕩漾。再得一雙白白軟軟的手來牽他,這樣久違的溫存叫他想起真真來,暈暈乎乎的喊:「真真。」

  那婦人聽見,就似手觸到烙鐵一般,把手縮回去,嫣然一笑道:「王小舍人,你隨我來。」娉婷在前引路。

  王慕菲猜不出她是什麼人,心裡打鼓:這個婦人生得甚是貌美,又有些兒風流,看上不去像正經婦人,真真怎麼會和她相與?雖則走了幾步,站在門口不肯動。

  那婦人走到院門處,回首看他不動,笑道:「小婦人原是此處掌院的家眷,小姐們來了,都是小婦人照管。」

  原來是個馬泊六,王慕菲落後幾步跟著她,這個婦人前面看著三十來歲年紀,從後背看腰肢極細,行動處似弱柳扶風,風情極是動人。她又是那掌院的家眷,想來那位掌院的帽子就和那樹葉子般綠油油。王慕菲又想到真真和她打交道,難保不會被她引誘,不禁把眉頭皺的緊緊的。

  那婦人引著他走後門出來,穿過一條窄巷,指著綠柳深處一扇紅漆門道:「就是那裡了,小舍人,若得閒。不忘常到八仙祠來耍。」拋給他一個眼風兒,甩著一塊嬌滴滴葡萄紫的手巾回頭,還哼著戲文:「他為你夢裡成雙覺後單。廢寢忘餐。羅衣不奈五更寒,愁無限。寂寞淚闌干。」

  王舉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婦人,魂靈兒都差點隨著那方帕子走了。還好世上的物事最重的就是金銀,一文錢都壓得倒英雄漢地,何況王舉人這樣的弱書生,所以他扭過頭來。輕罵了聲「淫婦蕩娃」,也就做罷,正帽子理衣衫扣門,輕聲道:「娘子,我回來了。」

  「阿菲哥哥,門沒有拴。你自進來。」雖然比著真真平常說話尖細些,確是真真無疑。王慕菲放下心來,門應他手推開。這個院收拾的實有幾分像他松江府莫家巷地家。院子裡一邊是桂樹,一邊是梅樹。難為真真怎麼找來!王慕菲突然覺得心裡頭有些酸酸的。真真雖在婦德上有虧,也只私奔一條並青娥地親事自作主張是為不賢良,別個都無話說。拿她和那姚氏比。十個姚氏捆起來都不如她一個手指頭的。

  這間院子卻是三進,王舉人生怕叫人看心。躡手躡腳進了門窗都下下簾子的正房。才曉得原來是一間雅致客廳,左邊一間是書房。左邊一間卻是客座。當中一架大屏風,卻是真真手書的蘇東坡的「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就是那仕女畫兒,也像是真真的手筆,頗有幾分吳道子的筆風,站在雲頭的那個仙女當風獨立,衣袂飄飄。王慕菲站在屏風前賞玩一會,覺得比那松江第一畫梅秀才還要好些,他越發覺得真真的好來,懊惱自己當初怎麼就叫姚氏那個潑婦迷住了心竅,忍不住狠狠捶頭。

  「姑爺來了,小梅快打水!」怪腔怪調不似人聲,王慕菲唬了一跳,尋聲轉過畫屏,後堂畫梁上掛著一架鸚鵡,正撲扇著翅膀撞紗窗,學舌:「姑爺來了。」

  王慕菲忍不住一笑,伸出指頭輕輕彈了一下鳥頭。那鳥甚不樂意,扭頭罵道:「臭小廝!」

  王慕菲也不惱,笑道:「傻鳥,你記好了,我是你姑爺,王舉人王慕菲!」

  湘竹簾裡好像傳來一聲輕笑,急切間聽不出是誰。王慕菲想到真真幾次見著他都對他沒有好臉,這一聲笑卻是把他滿肚子的怨氣笑得冰消雪高融,都化做冰冰涼的蜜水。他忍不住喊道:「真真。」

  數片竹葉被風刮落,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竹簾輕輕的搖晃。一縷依蘭香透出來。王慕菲久不曾享受這樣的風情,直有誤闖天宮之感。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明明是數年地舊人,偶然偷上這麼一偷,極是有趣。

  王慕菲拉起簾子進去,當中一張鋪了翠地藍花桌圍的圓桌上,擺著一碟紅灩灩的楊梅,上頭還灑著細鹽。又有一碗冒著冰塊地桂花酸梅湯。王舉人趕了一早晨的路,滴水未進,正是口渴地時候,見了這樣兩件東西豈有不愛地。他拈了一枚楊梅到嘴裡含著,卻是有些酸。忙取了那碗酸梅湯吃。

  雖是隔了一年沒有吃上,滋味還是舊日那般可口。王慕菲只覺得從心尖兒甜到腳後跟,忍不住喚:「真真,真真。」

  窗外那只死鳥學他:「整整,整整。」又是一聲輕笑。

  王慕菲只覺得小腹處似有火在燒一般,那話兒驀地硬了起來,他心裡也像燒著一團火,急吼吼順著笑聲進裡間。

  裡間重重紅綃紗帳,床頭一隻玉香爐正燃著一爐好煙,隱約可見床上臥著一個佳人,舒著玉臂,展著玉足,卻是連小衣都不曾穿,只得用一張紅綢被纏在要緊處。

  王慕菲只覺得喉頭發乾,暗道:真真這個小蹄子想是曠的久了,今日必要叫她不住口地叫我好哥哥!左手甩了帽子,右手扒掉長衫。兩隻腳交替著踩掉雲履。再走一步,已是赤條條如赤子一般。

  真真想是害臊,索性使被蒙面。誰知那張薄被擋住了上邊卻露了下邊。玉雪可愛的兩股交疊在一處,那王舉人如何忍得住,就做了一個餓虎撲食的勢子,撲在佳人的身上。

  佳人扭得幾扭,哼哼起來。王慕菲突然驚覺,真真在床上哪裡有這樣的花式,也無這等豐臾。難道是真真試他?他不自覺就想推開身下的婦人,只是手搭在婦人的肩上,雖是隔著綢被,也覺得如臥綿上,兩隻手不自覺就要去賞玩奇秀的雙峰。

  那婦人隔著被嬌嬌滴滴笑道:「傻子,人生得意須盡歡,你就不曉得賈後南風的故事麼。」一雙玉腿早纏住了王舉人的腰。

  王舉人的頭嗡的響了一聲,喃喃道:「不對,我是來尋……」卻覺得那處一熱,耳畔又是嗡嗡一聲。他就把真真隨手拋到後牆去了。

  這婦人以南風自比,果然是好手段。偏不肯把面上的綢被揭開。王慕菲猜她必是世家貴女,出來偷情又不想叫人曉得。雖然甚想揭開綢被瞧瞧,卻是有心無力。耍了一會,正是得趣的時候,突然外頭那只死鳥尖叫道:「老爺回來了!小梅,打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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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3: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扇子計(下)

  王舉人聽得這句老爺來了,如遭雷擊,一動都不敢動。那婦人笑道:「小伙兒,你怕什麼,他雖是老爺,還要叫我一聲老娘呢!」綢被順聲揭開,露出一張濃妝豔抹的臉來。如何一個濃艷法?也不過一回就要擦半匣兒滴珠香粉,使一整張胭脂,紅是紅,白是白,若是在戲台上這樣裝扮起來,極是惹人愛的。那婦人嬌艷欲滴的紅唇貼著王舉人的脖子,輕輕擦來擦去,笑道:「好人,今日頭一回相與,你還不曉得我的好處呢。」

  王慕菲結結巴巴道:「大姐,原是我走錯房門。」推開纏過來的一雙玉手就要爬起。

  那婦人惱道:「睡都睡過,你這般是為何?難道我張五娘是吃人白睡的不成?」一把拖住王舉人的兩條光腿,道:「你敢愉吃不認帳,休想!」扯開喉嚨喊起來:「強奸呀,救命呀。兒子,你快來!」

  王慕菲心裡叫得一聲苦也,尚真真,你為何將這七年的恩愛都付諸流水,我戀舊情約你一會,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婦人居然這樣陷這我!他用力掙扎,好不容易踢開那婦人爬到床下拾衣裳。冷不防四五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闖進來,手裡提著繩索,七手八腳把王舉人按住捆起,都笑道:「老五娘,這人滋味如何?」

  張五娘呸了一聲,惱道:「老娘本想和他結個朋友,偏他不識抬舉,看他身上衣裳像是個有銀子的主兒,告官去。你們去尋金捕頭來。」纏著綢單過來,狠狠踢了王舉人兩腳,啐他道:「枉費我使了和歡散跟依蘭依蘭香。半點用處沒有!小哥兒,要麼送官,要麼私了。你自挑一個。」

  若是見官。這樣一個風流罪過,他的舉人必不保。王慕菲哪裡肯,哼哼道:「私了,私了,吳縣知縣好不貪呢。」

  張五娘和眾後生都笑起來,道:「你倒不傻。曉得見官無好處,也罷,取你一件信物與你家做主的送個信兒去。」

  王慕菲想到馬三娘那張不怒自威的臉,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嗦,忙道:「我家就我一個人,通是我自家做主。要多少銀子你說!」心裡隱隱生疑,難道真是真真主使地?才動得一動,那麻繩勒著他的肉,極是疼痛。

  張五娘冷笑道:「你哄我們是三歲毛伢呢。誰不知你家有個厲害娘子,若是真是你當家做主,老娘纏這被子做甚。」把他全身衣裳卷起。挑了最不值錢的頂新帽子道:「取這個帽子與他娘子送去,得一萬兩贖他回去。不然咱們見官。這幾件衣裳都是新地。你們幾個拿去換錢買酒吃去!」

  眾人把王慕菲捆在廳當中一根柱子上。各自走散。只有張五娘摟著一個少年又回床上去睡,百般戲法。說書的都不好意思說。只說那王舉人原是大意吃了春藥地,見了那婦人如何忍得,所以此事卻怪不得他。若是不曾吃藥,想來他還有些定力,不會這樣容易上當。王舉人也只那一回吃馬三娘捆起輕輕打了二十大板,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他想到滴珠去了靈隱寺沒有四五日不得回家,何等一個傷心了得。偏他在這裡吃苦頭受捆綁,一肚皮火氣。

  王舉人細細想來,必是尚真真害他,可是尚真真為何恨他?她這樣私奔的婦人,到哪家都是不得做正房妻室的。自己寵著她原是寵錯了,棄掉她另娶才是正理,偏她這樣計較,先叫他受滿松江人笑話,他軟了性氣要去尋她和好,又不肯見,難道有錢了不起麼,就要人低聲下氣去求你麼。哪此這般越想越氣,重又恨真真恨得咬牙切齒。

  那去王舉人家送信的人回來說起舉人娘子不在家。王慕菲才想起姚滴珠去杭州去了,還要好幾日才能回來,再捆數日如何是好!就是回去和滴珠說,也沒得一萬兩來贖他,倒不如把尚真真拉扯出來,或者可以脫身。想來這群人雖是和尚氏勾結,個個油頭粉面,必都是愛錢地,沒得他這樣的窮人按住死摳不去找有錢的尚家。

  是以聽見裡間幾個人商議,他就大聲喊道:「我娘子雖是不在家,隔壁的梅小姐卻是我相好,必來求我的,她家銀子十萬也有。」

  房裡幾個人聽說十萬兩,相互對望。那張五娘想道:「托我們做這事的人只說要狠狠羞辱這個王舉人,再叫他寫個通奸的甘結。他家的銀子隨我們擠,還有一千兩相贈。這群小猴兒們哪裡見過十萬兩,莫叫他們壞了事。須要先審明白才是。」披著件紫紅扣身衫兒出來,道:「與他碗水吃,提回咱們那裡慢慢審。」就有人取了只大布袋把他駝到後門,拋到小船上運回他們的老巢。

  張五娘去尋宋大娘,道:「大姐,我接下這單生意,卻有些蹊蹺,那個王舉人家娘子本不在家,他說他和隔壁梅小姐有私,說十萬兩也有。」

  宋大娘冷笑道:「就便是有私,原也是見不得光地。為著他自家脫身就把人家拉扯下水,這個舉人甚不是東西。與我吊在後院,我親自去審他。」少時提著鞭子到後園去。

  王慕菲早被解開繩子,兩手繫在兩隻鐵環上,吊成一個太字,腰間那話兒因吃了點子藥,正是威風凜凜的時候,宋大娘見了這樣的小兄弟,也有些羞,叫人取塊布替他繫在腰間,反手一鞭抽在他地大腿上,喝道:「姓王的,咱們是做什麼營生地,如今你已是曉得了。若是不老老實實叫你家娘子送銀子來,我就切了你那話兒,送到海船上去做活。」

  這一鞭比不得馬三娘地板子含著丈母娘的情意,抽下去腿上立現手指頭粗地血痕,痛得王慕菲尖叫一聲,頭一歪暈過去。

  張五娘笑道:「這個後生實是無用。」取了一桶井水澆他。王慕菲哆嗦著醒來,一張臉早已青白。睜開眼看見兩張濃裝艷抹的老臉。叫得一聲「有鬼!」

  張五娘氣不過,甩他一巴掌罵道:「老娘年輕地時候也是數一數二的紅阿姑,長了幾歲年紀。你們男人都不愛了!鬼你個頭」

  宋大娘橫了她一眼,道:「你原是老了。世上的男人無有不愛少女嫩婦地。只有八十多的老翁娶少女,你見過八十歲地老太太嫁少年沒有?」笑瞇瞇湊到王舉人跟前,道:「你家有多少銀子?那梅小姐又與你有何干系,你一一說來。不然——」揚起鞭子抽在大樹上,數片被鞭風刮落的葉子落到王舉人光腿上。擦著鞭痕掉在地下。

  就是殺人也不過這般痛,王慕菲痛出一身冷汗來,有氣無力道:「我說,我說。」就把舊事說知。

  原來他少年時遇到尚真真,起了歹意拐她到濟南去。尚真真一路上吃他軟磨硬泡,和他私拜了天地結為夫妻。他們在濟南住了些時日,尚真真取出金珠叫他變賣,他賣得銀子卻被一個叫醉娘的粉頭引誘,取出一大半替她贖身。誰知那醉娘有一日逃走。恩將仇報尋了一群人來捉他們。他在濟南存身不住,就又帶著尚氏回到松江。過得數年他考中秀才,尚氏家人極是勢利。要他寫婚書,到得他中舉。尚氏吃她娘家人引誘壞了。偏要拿銀子來壓他。他一氣之下另娶了正頭娘子,那尚氏雖是回娘家。卻放不下他,冒梅小姐之名來與他相會。

  他說得口乾舌臊,央求道:「前幾個月那醉娘尋到我家,丟下一箱假銀子,內子拿去花吃了官司,家財花盡。我家實是拿不出來。尚氏極是有錢,只要你們和她說,就是沒有十萬,四五萬也是有的、」

  張五娘聽他說了半日故事,已是憋了一肚子氣在那裡,怒得一隻手在背後緊緊掐住另一手上的鐲子,生怕忍不住下手打他。

  宋大娘聽了好笑,使鞭子柄敲他道:「照你說來。你原和尚氏恩愛無比,她又有錢,為何不與她婚書?」

  王慕菲看院中還有三四個健婦,都是女人,吃吃哎哎道:「我不敢說。你們要打我。」宋大娘忍住氣笑道:「傻孩子,你說實話誰肯打你!不說才要打你呢」

  王慕菲怕痛,大膽道:「尚氏原是和我私奔地,奔者為妾呢。從前我是個窮小廝和她混還罷了,我進了學還考中舉人,將來進了京裡考進士,自有那貴人會看中我,把千金小姐嫁我。她也不配我與婚書。」

  「所以那尚氏就走了?」張五娘睜大一雙眼睛,追問道。

  王慕菲想到尚鶯鶯說要與他數十萬兩銀子的,恨道:「她家故意哄人,又不許我再見真真。然真真心裡自捨不下我,我搬到蘇州來她也自跟著來,故意在我家隔壁住。你去問她要銀子去!」

  宋大娘冷笑道:「那位尚氏跟了你數年,連個妾都沒掙上,所以回娘家去了。她既然改了名姓,又不肯和你相認,想來也是要另覓良人婚配的。住在你家隔壁原也是湊巧。王舉人這樣說,就使個人去說一聲兒,看她可是與你有意。」真個叫人重取了那頂帽子送到他家隔壁的梅宅。

  老門公收了一隻包袱跟一封書信,送到進內宅,出來陪小伙子坐著,取酒把他吃,又和他說話。不多時內宅出來一位管家,鄭重道:「小哥兒,隔壁那王舉人甚不是東西,不知為何編了這樣一篇胡話,我家老爺見了氣得發昏,正要去見知府大人呢,吃小姐攔下了。我家小姐才十七呢,沒有的十歲和他私奔不是?我們老爺雖然只是小小翰林,學生故舊做到督撫的也不少。叫他自家看著辦罷,咱們小姐名聲有虧,他這個舉人也休想當的長久。這裡有五兩銀子與小哥兒吃幾盞酒兒,請你回去說知。」

  就當著那人的面,取了火盆來把那個包袱跟書信燒成灰燼。

  那個小青皮吃他幾句話唬住了,回來和宋大娘一說,宋大娘想了一會,忙道:「你說了我們是誰沒有?」

  小青皮搖頭道:「不曾說。」

  宋大娘道:「想來那位公子出銀子叫咱們修理這姓王的賤人,就為著他嘴不干不淨。日夜想著梅小姐呢。你不是說那梅小姐生得甚像那尚氏?所以這個人昏了頭才有綺思。你再去那左近,看見那姓王地娘子回來,你就回來報信。我叫那王秀才寫個字兒把你捎把他娘子。」

  把王舉人放下來寫了一封要銀子的書信。又叫他寫了個伏罪的甘結,就把他丟進一間黑漆漆地破柴房。

  王慕菲原來還道真真這般做作。必是要他休了滴珠回頭,心裡還有些想頭。聽說尚真真不認,還拿梅翰林的威風來壓他,推地甚是乾淨,這卻明擺著是她勾結地這起惡婦來害他了。總算是對尚真真死了心。對著牆咒罵尚真真和姚滴珠,覺得天底下的婦人再無一個好人。外頭地看守聽見,怒罵道:「你小聲些,叫大娘聽見,少不得還要賞你鞭子。」

  卻說滴珠在八仙祠轉了數圈,尋不見王慕菲和那梅小梅,細想難道是自家看錯了句子會錯了意?可惜那扇子已是燒掉,就是有扇子在手回去找梅家,人家也是不會認的。不如冷眼靜候一時。

  她回到酒坊歇了一會帶小桃紅回家。守門的說有人送了包袱和信來,非要親身交付小姐,因小姐不在就走了。方才還看見那人捧著包袱到隔壁去了一回。卻是空著手出來的。

  姚滴珠心裡一驚,難道真如她所想。是有人借梅小姐之名來陷害?她正在房裡思襯此事與那梅小姐可有干系。管家又送一封信來。信上寫著:

  王舉人和寡嬸偷情,在下捉奸在床。王舉人情願私了,請舉人娘子與一萬兩銀子跟送信的人走,不取銀贖就送官。

  姚滴珠看一行氣一行,怒道:「枉我疑心到梅小姐頭上,原來和人家不相干。這是幾時跟人勾搭上地?」就叫傳那捉奸的人進來。

  那小伙兒看見一個年少的婦人,生得又甚是美貌,心裡就有些活動。再得婦人輕輕一笑,就軟了半邊,暗道:「這個小娘子比張五娘好看多了,難怪那人精心布置了院子,又要五娘下春藥。若換了是我,摟著這樣貌美的娘子,哪裡也不捨得去。」這般想著,臉上就透出些色瞇瞇的樣子來,

  滴珠假裝看不見,故意笑瞇瞇道:「小哥兒,你說我家舉人老爺跟你嬸嬸偷情,為何不扭送到官府去?」

  小伙兒笑道:「小娘子,你若捨不得銀子,我們自然要送交官府的,到時候我家舍個老寡婦,你家舍個小舉人,是誰吃虧?舉人偷寡婦,可是大罪過。」

  姚滴珠原就把舉人這兩個字看得重。然王慕菲去偷那梅小姐還罷了。居然連個老寡婦都要偷,甚是可惡,分明是她連人家老寡婦都不如了。她氣性上來,怒道:「我無銀子,你叫他見官去罷。」

  小伙兒笑道:「經了官,你原本一萬兩能打發得掉咱們,只怕還要添上許多去打點官府,哪一個劃算?小娘子,你自家算算,咱們告官也罷,私了也罷,拼著我家一個不頂數的寡婦不要罷了,沒什麼打緊。」

  這卻是實話,滴珠上回叫吳縣縣令擠去一萬兩,已是嚇破了膽子,實是不想見官的。然再叫她拿銀子卻是不捨。想了一會,想到娘家,她就有了底氣,苦笑道:「我家前日經官丟了有萬金,如今實是拿不出來。只有五百兩,原是想做個小本生意的,再多也沒有。」

  小伙子猜這間宅子也值二三千兩,冷笑道:「蘇州府地秀才都是一千兩一個,你一個舉人值不得十萬兩?只要一萬兩卻是便宜。如此這般,咱們公堂上見。」發怒要走。

  姚滴珠思之再三,不如先應下來,回頭自叫馬三娘替她出氣,咬牙道:「也罷,這間宅子與你們,換舉人平安回來!」

  小伙兒笑道:「小娘子,這卻少了。」

  姚滴珠捨不得指日可待的鳳冠霞帔,恨聲道:「還有五百銀子,這間宅子原是我家五千兩買來的,我把銀子和房契帶你去衙門驗過。你放了人回來罷。」

  他們說一萬之數原也是漫天要價,指望著有二三千就是上上簽兒,有五千之多卻是意外之喜。小伙兒笑道:「使得,明日我在縣衙門口等。驗得數就帶你去贖人。」拍拍腦袋笑道:「我家大舅卻是府衙地班頭,須要知會他一聲呢。明日你看我和一個穿紅的捕頭站在一處,就是了。」

  走到階下,四下裡轉了一轉,笑道:「好房子呢。明日卻是跟我姓金。只是少這樣一個知情知趣地小娘子睡睡。」對著姚滴珠拋了個眼風兒自去。

  姚滴珠氣得要死,召管家們來,道:「我使緩兵之計哄他明日再來,你們幾個跟著他去,你們幾個速回松江報信。」

  那幾個人對看一眼,叫跟蹤地兩個就出門去。叫回松江的兩個卻道:「我們回去不妨,只是不曉得老爺跟夫人在不在家呢。上回來地時候原是聽說全家都到太倉去的。」

  滴珠失望,道:「那樣,馬大毛。你去松江走走,若是在家,繼母她一向疼愛我。必然會來助我,若是不在家。也就罷了。」

  那馬大毛無法。收拾了一兩件衣裳,揣了滴珠與他地一兩銀子。出了門慢吞吞到松江去了。卻說那跟著人家出門的兩個管家,因到王家這一向滴珠待他們呼來喝去,偏在銀錢上又不如在姚家,所以個個都不快活,出來胡亂走了幾步,走到一個酒店吃了半夜酒回來,推說沒有追到。姚氏卻是無可奈何。

  第二日清早,就有人送了一個紙包來,裡頭是王舉人的半截頭髮。姚滴珠情知這一回討不到好處,只怕後母那裡也不會伸手,只得揣了房契,叫管家背著五百兩銀子到縣衙,果然昨日那小伙兒和一個穿紅衣服、黑腰帶捕頭模樣的人站在一處。姚滴珠看見他和官差有說有笑,她是吃過官兒虧的,越發地老實了。驗過契紙真假,那小伙子帶著她走到半條街遠的一條小巷,拉開一頂轎子,笑道:「小娘子,看好了,這是不是你家舉人相公?看在你和我有緣的份上,我三日後搬去那裡住,你們趕緊搬家呀!」把姚滴珠手裡的契紙奪去,又把那個銀子包袱搶下,轎夫就把捆成一個肉團團的王舉人拉下來,他自坐了轎子揚長而去

  姚滴珠看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王舉人,又是光溜溜的,一時愣在那裡。此處雖然偏僻,也有人路過,轉眼就圍上數十個人指點,道:「看這個小伙子,必是偷了誰家的媳婦,所以叫人捆成這般丟在街上呢。可憐邊上那個小婦人,想是他娘子,生的甚好,卻和這樣地人做夫婦。」

  姚滴珠回過神來,速叫管家脫下衣裳與他遮羞,又叫雇車,把他提上車一路飛奔到家。小桃紅接著,看見她的舉人哥哥那樣可憐,哭的氣都順不過來。滴珠冷冷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家裡偷了還要在外頭偷,真是有出息,如今我連房子都為了贖你把那人了。我們到哪裡去住?」

  王舉人無言以對。

  滴珠和小桃紅兩個一人執一把剪子替他把麻繩剪斷。又叫清風明月打水與他洗澡,與他收拾衣裳。滴珠想到無處可搬,急忙間也尋不下宅子來,那酒坊卻可以暫住,就叫人去和羅老闆說了,要借他後邊兩進院子暫住幾日,羅老闆也應了。王家就打點箱籠,第三日上頭搬到酒坊去住。

  滴珠一連幾日忙亂,也顧不上睡在床上裝死地王舉人。這一日去看一間宅院,偏生那家主人極是古板,不肯和婦人說話,只得回來叫王舉人同去。

  王慕菲指著身上的鞭痕道:「娘子,不是我不想去,實是動不得。」

  姚滴珠氣結,道:「我要你何用!還不如人家寡婦呢,沒了漢子還乾淨!」賭氣出來問羅老闆買酒吃。

  羅老闆看她才十幾日功夫,老了幾歲似地,甚是心痛她,又聽說舉人是被人捉了奸挨了打在床上動不得。如今沒有房住。他是個老好人,就動了側隱之心,道:「舉人娘子,舉人這些小小風流罪過,原也說不得了,只盼著他吃了這們一個大虧就此改過。房卻還是要找地呢,若是小娘子不怪罪,我去替你和那家說罷。」

  此處後院實是不便居住,滴珠又實是看中間院子便宜,謝道:「卻是麻煩羅老闆。就請同去。」

  他兩個帶著管家同去不提。

  小桃紅就溜到王舉人房裡,對王慕菲說:「姑爺,我們小姐和那個姓羅的一同出門了呢!」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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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3: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關關雎鳩(上)

  王舉人冷笑道:「這麼些男人一個兩個來助她,圖的是什麼?當初她也是那般誘我呢。如今看我倒霉,就去誘別人。就是要引誘,也要尋個人樣子的才是,一個賣酒的窮老闆是個什麼東西,她也看得上?隨她,隨她。」

  小桃紅聽姑爺這話卻是對小姐無情意了,心裡甚是喜歡,摸著肚子笑道:「姑爺,你瞧,孩子踢我了呀。」果然她肚皮輕輕動了一下。

  王慕菲的心也輕輕動了一下,上前貼著小桃紅的肚子,笑道:「替我生個兒子出來,你就是二房。」

  小桃紅指指耳房裡睡著的小憐,嬌嗔道:「小菊忙不過來呢,偏還叫她去服侍那一個。」

  王慕菲道:「你且忍忍罷,過得幾日搬了家,我叫你和她分開住就是。」那小憐原是陪著他一同吃板子的,叫小桃紅一提醒,王慕菲免不得要去看她一眼。

  小憐披散著一頭長髮,穿著件舊衣裳趴在床上,香肩半露,媚態可人。王舉人轉念又有幾分憐她。只是房裡微有臭氣,他卻耐不得,掩著鼻勸她幾句,少不得還要看看傷,她屁股上縱橫交錯的疤痕,上頭還有一層黑呼呼的藥膏,揭開來看更臭了。小憐自家也曉得,紅著臉道:「老爺,這裡氣味不大好,您老出去罷。過幾日小憐傷好了再去服侍你。」

  小桃紅在一邊瞪眼,暗恨她甚會哄人。小憐也投之以桃李報之以李桃,照樣回贈。王舉人都一一看在眼裡,他不說這兩個不曉得事不安份,反覺得她兩個為自己爭風甚是得趣。一人親了一口,哈哈大笑出來。

  後院不過幾步大小,王慕菲轉了兩圈氣悶。信步走到前邊店裡。羅家鋪子生意極好,打酒的都排到門外去了。又有數輛大車。各裝著幾十壇美酒,羅家的一個管家在那裡計數收錢。鋪子裡外,個個臉上都帶著笑,跟後院哎聲歎氣得王家人完全兩樣。

  這原是他家的鋪子呢,王慕菲看著人家錢箱裡裡嘩啦啦響地銀子銅錢。再摸摸身上並無分文,連那好容易藏起的金鐲子也叫張五娘摸去了,心裡甚是懊惱。果然銀子這種物事是長了腿會自家跑的,你就是不捨得使,它也會和那尚賤人般會棄了你別去,這卻不如花盡了事。

  王舉人摸摸空蕩蕩有荷包,想到他還有十來箱好衣裳,大毛地也有七八件,都是白花花的銀子睡在那裡呢。其實哪裡穿得許多。不如揀那式樣過時,花色不愛地賣幾件也罷,換了錢去那繁華的所在一醉。也勝過在家看姚滴珠臉色。

  他想到就行,回房包了四件大毛衣裳。叫來小桃紅兩個一人抱兩件。自後門出去,尋了個成衣店求賣。

  那店家看小桃紅大著肚子。走得一臉是汗,只說這小兩口原是富了窮,要養孩子不容易,給了二百二十兩的高價。

  王舉人取五兩把小桃紅,使包袱包了那些,笑道:「這個你拿去買些布給孩子做衣服穿,我去把這幾兩銀子尋個錢鋪存起來。」出了門指了回家的方向,自去買醉不提。

  且說小桃紅握著這幾兩銀子極是感動:姑爺雖是窮了,對她和孩兒卻這般盡心,可歎小姐和他是正頭夫妻,就不曉得敬他愛他呢。

  小桃紅隨在街上走,尋到一個大布店買了四匹青夏布,一匹素白綾,又買了四兩清水好綿,打成一個大包袱抱在懷裡。六月天氣炎熱,她又是個大肚子,走一步喘口氣。好容易走到一個橋邊大樹下歇涼。一個賣涼茶的那裡一文錢買了一碗茶吃著。那邊卻有一間黑底金字招牌地脂粉店,小桃紅正在思量要不要進去,卻見河水嘩啦啦響,一隻搭著涼棚的大船靠過來。幾個靚裝麗服的使女跳下來,小桃紅看看自家身上的舊衣,自慚形愧,將頭扭過一邊。

  一個聲音咦了一聲,小桃紅聽出是小梅,心兒一跳。她不肯叫自家狼狽的模樣吃人看見,越發不肯扭頭。那幾個使女一路說笑走過。賣涼茶的老漢打著蒲扇歎息道:「這幾個哪裡像是大姐,我們家對門的劉守備家小姐,正經是千金小姐也穿的不如她們!」

  小桃紅聽說,忍不住又回頭來看,果然那個帶一雙葫蘆明珠墜的就是小梅,那幾個穿戴地也和她不相下上,都湧進她想進又不敢進的脂粉店去了。小桃紅看著脂粉店明晃晃的金字大招牌,歎一口氣,把碗還給老漢。

  她扶著桌子正要站起,冷不防一個小乞丐沖過來,搶了包袱就跑。小桃紅想追又怕跌倒,急得直叫:「歹人搶錢啦!」

  卻是那船上伸出一隻竹篙攔了一下,那孩子跌倒,還要撿包袱。賣涼茶地老漢趕上前幾步奪下,臉上反吃那孩子抓了幾下。

  船上跑下兩個家丁,其中一個高大白淨的一把拎起那孩子,拍了兩下屁股,把他丟到水裡,對揚拳地小把戲喝道:「臭小子,你怎麼不去搶公子哥兒,搶一個身子不方便地大嫂,算什麼英雄好漢!」他拾起包袱送到小桃紅跟前,道:「大嫂,小心則個,此處的人欺生地緊。」

  賣茶的老漢惱道:「誰說得?老漢不是助她了麼!」那家丁省得說錯了話,連聲賠不是。偏那老漢有些倚老賣老,拉著他要街坊評理。

  小桃紅抱著包袱,攔也不是,說也不是,走也不是。正為難間,船裡出來一對男女,那男子黑黑的臉龐,著一領青夏布的長衫,看著像是個秀才模樣,正是那個看著不起眼的相公子。

  那個少女卻極是明媚,耳上只得一對銀丁香,頭上只有不多兩根金包玉的簪子,鬢邊一排雪白的茉莉花,穿著不曉得什麼料子竹葉青的衫兒。下邊卻是平常的白紗裙,通身素雅,除左手一隻銀鐲子之外並無半分裝飾。不是那酷似尚真真的梅小姐又是誰?

  大太陽底下看得分明,那位梅小姐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沁著汗珠。卻是沒有擦過粉的,那張小臉嫩得能掐得出水來,果真只得十六七地樣子。小桃紅心裡暗歎:這個梅小姐卻是比我家小姐有福氣,我家姑爺心裡念著她,那位相公子何等有勢力。也這樣愛他。

  梅小姐走到跳板中間,略一搖晃,相公子早伸過手去。她來不及遲疑,就叫相公子牽著手走到岸上。四下裡一片喝采聲,就是那個還浸在河裡的小把戲都叫道:「公子好福氣呀!」

  真真微微紅了臉,那相公子側開幾步把她擋在身後,把她送進脂粉店,出來拋了一錠二兩地小元寶把那個老漢,笑道:「老人家。與你贖貼補藥補補。」轉眼看到小桃紅還站在大太陽底下,隨口吩咐那個家丁道:「你好人做到底罷,把這位大嫂送回家去。回頭去廟裡接我們去。」從頭到尾都沒有和小桃紅說話,自進鋪子去了。

  那家丁走到小桃紅跟前。道:「大嫂。你家在何處,小的送你幾步。」看她像是走不動路的樣子。索性掏出錢來,與她雇了個轎子。小桃紅何曾受過這樣無微不至的服侍,倚在轎門邊紅著臉看向那家丁,轉覺得他身高體健,樣子也極是討人喜歡,不曉得將來哪個有福得嫁他。難不成是那群使女?她想到小梅可惡,突然警惕,那小梅不是叫小雷少爺要去了麼,為何還在梅小姐處?

  她胡思亂想了許久也不得解,轎子早在酒坊門口停下。姚滴珠站在台階上,冷笑道:「還以為你家姑爺帶著你私奔了呢。」

  小桃紅抱著包袱下轎。那家丁看了她一眼自去了。姚滴珠瞪她,問道:「你哪裡來的錢買東西?」

  小桃紅想到小姐地手段,老老實實道:「姑爺無錢使,賣了兩件大毛衣裳。與了婢子些銀子給孩子買衣裳。」

  姚滴珠聽她提到孩子,反倒不惱了,笑瞇瞇道:「如此,安胎要緊。你速去歇息罷」停了一停又問道:「方才那人是哪個?」

  小桃紅小心道:「姑爺叫婢子自去買布,婢子出來被個窮要飯的搶奪,是相公子遇見解了圍,叫家人送婢子回來的。」

  姚滴珠聽她說話避重就輕,心裡猜王慕菲必是將了變賣的銀子私藏。他的衣裳都是尚氏與他做的,滴珠不喜歡他睹物思人,巴得他都賣了才好,也就不再追問。那相公子使人送她使女回來,若是她是個懂事的,借著這個由頭使個人將些禮物送去謝他才是正理。偏她心裡抱怨上回她的官司相公子沒有助她到底,不然也不會叫她花恁多銀子,只有怨他的,沒有謝他地。

  她冷笑著走回後院去,改了主意不肯買房子。那間小宅要買卻要一千多兩銀,雖然她拿得出來,卻怕王慕菲再偷上什麼寡婦,又輕易送把人家。不如租一年住著,說不定爹爹另與她置房舍。她這裡算盤打得甚好,怎麼不是個會做人家的好媳婦?可惜那王舉人偏不和她一條心,待她並無半分情意,此時正在不曉得哪個美嬌娘那裡吐不平之氣呢。滴珠坐在家中,極是氣悶,那不該嫁王舉人的心,漸漸悔上來不提。

  到了天黑王舉人沾了一身酒氣回來,晚間淋浴換下來地衣裳是小桃紅與他收拾的。小桃紅眼尖,看到衣領上有半枚紅唇痕。她不敢聲張,叫小菊連夜拿去河邊洗淨了。第二日早起滴珠取了銀子去租房子,小桃紅就走到王舉人跟前,道:「姑爺,你昨日到哪裡去了?」

  王慕菲看是小桃紅,笑道:「傻丫頭,你們小姐都不問地,你問什麼?」

  小桃紅漲紅了臉勸道:「姑爺,小姐地脾氣你也曉得。越是忍你,發起脾氣越大呢!」

  王慕菲冷笑道:「我原是一無所有,她卻是下嫁,所以處處瞧我不順眼。誰要她忍呢,若是有骨氣就學那尚氏自請下堂呀,我好壞也是舉人。離了她不見得尋不著賢惠娘子。」

  小桃紅看他這般怨氣沖天,卻是勸無可勸。為著腹內孩兒計,又走到後院一間耳房跟王老太爺說:「老太爺。論理不當婢子說姑爺的不是。這一向姑爺就似昏了頭一般。都是那梅小姐招地。」

  王老太爺咳了幾聲,突然壓低了聲道:「那個真不是尚真真?」

  小桃紅漲紅了臉道:「不是。看著比我還小些,哪裡就是尚氏了?說不定是尚家什麼親戚來替尋短的尚氏出氣得。」看王老太爺一臉不相地樣子,急得跺腳道:「老太爺,您老人家醒醒罷,自搬到她家隔壁出了多少事?您老這腿是怎麼斷的?」

  王老太爺沉思良久。道:「我原只說尚氏低頭伏小、無名無份這們些年,娘家的財物也不少搬,必是個柔順地,不曾想性子這般剛烈。若早曉得她的性子,與她紙婚書也罷了。我王家也不會淪落到這般地位。說起來,尚家甚是陰毒,居然把陪嫁都偷偷搬回去,這般地人家,不與他們結親也罷了。」

  小桃紅暗自磨牙。忍不住道:「老太爺,尚家就是在門口掛上金元寶,也要姑爺自家起了那樣心思才去她家上當吃虧。那假銀子原是尚氏惹來的禍根。這回吃虧又是姑爺把梅小姐當尚氏去會她才招來的!今日他當了衣裳出去不曉得和什麼污爛女人耍,老太爺。您也說說他呀。」

  姚滴珠站在門口。手裡握著一把瓜子,一邊磕一邊冷笑道:「哎喲喲。這是公公和兒媳推心置腹呢。卻是我礙事了?小桃紅,我還沒死呢,你一個通房連個妾也沒掙上,就趕在我前頭吃醋了?」

  小桃紅是叫滴珠降伏怕了的,不敢作聲,避過一邊貼牆站著。王老太爺的腿還痛呢,更不敢和滴珠說硬話,陪笑道:「滴珠,不過是咱們閒著說著頑罷了。那梅家小姐實是個禍胎,自搬到蘇州來我們家就一直不好!」

  滴珠心裡冷笑:自我認得王慕菲我就沒攤上好日子過,如今結為夫婦說不得了,豈由得你們誘著他朝歪處上走?上前甩了小桃紅一個耳光,罵她道:「你身上穿地衣,肚裡吃的飯都是我姚滴珠的,休胳膊肘向外拐。那蘇妹夫送得妾把舅兄,我嫂子送不得妾與妹夫麼!」

  小桃紅心裡一驚,腹內孩子兒實不知是舉人的還是蘇公子的,此時在肚內還可一口咬定是王家種子。若是生下來像自家也罷了,若是像那蘇公子,怎麼是好?她越想越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姚滴珠看她甚怕的樣子,冷笑兩聲出來尋王慕菲,誰知王慕菲趁著滴珠不在家,早又抱了幾件衣裳去賣,還不曾回來。姚滴珠轉了一圈尋不著他,只得獨自叫管家搬箱籠。

  那羅老闆看見姚氏忙前忙後,卻不見王舉人出頭,甚是不平,道:「這個王舉人哪裡去了?」

  他家的伙計曉得,輕聲道:「我們送酒到紅袖招去,他在那裡摟著一個叫翠袖的吃的正快活。」

  羅老闆待想和姚氏說,到底吃個花酒算不得什麼。就便說了,她一個婦人再有本事也不好去那種地方捉奸。所以他看著姚氏忙碌,心裡甚是替她不平,走上前道:「舉人娘子,這些事體都不是你婦人能出頭地,你家舉人老爺偏不在家,不如小人與你張羅罷。」

  滴珠站在門口看人裝箱子,一群閒漢在那裡對她指指點點。她雖然不在意這些,卻愁搬過去兩邊都要人主張,多個人卻好。忙謝過他。自上車跟清風明月兩看著要緊的箱籠。那羅老闆甚是在行,一邊替滴珠看腳夫裝箱籠,一邊還能照管他家生意。滴珠自家搬到酒坊來花了三天,他張羅了半個時辰。不過多雇了幾輛車,就替姚滴珠把家搬到新租的梨花巷裡。

  那梨花巷卻是蘇州地老弄堂,青石小道僅供兩車並行,兩邊俱是大戶人家的高牆。走到底一條橫巷和前邊地大戶隔開,裡頭一塊到城牆也有二裡方圓,擠著無數地大小宅院。滴珠賃的三進宅子就在橫巷裡一棵大槐樹下,卻是鬧中取靜地好地方,院中又有一口井,起居極是方便的。

  滴珠把第一進做客坐,第二進她住,第三進公公婆婆住,家人隨在第三進左右廂房安置。雖然不比舊宅地方大,卻也是夠住。而且東邊還有一條夾道,把第二進的後院門關上,自有一個小天井,各進出入都能走夾道,卻和老的不相干。這處房一年租金只要九十兩,在珠米桂薪的蘇州算得極便宜的了。租了將來再買也容易。滴珠有羅老闆助忙,收拾的甚是利落,連院子都打掃乾淨了,還不到中飯時。

  這一回全仗羅老闆相助,滴珠甚是感激他,命奶娘去買菜打酒,要等王慕菲回來請羅老闆吃飯。誰知等到天黑,守在酒坊裡的管家也不見姑爺回來,那羅老闆自覺在她家坐久了不雅相,辭了出來,滴珠心裡過不去,只得裝了一個食盒與他捎回去,又叫取了一個燈與他。

  那羅老闆過日子甚是節省,也不肯坐車也不肯雇驢,左手提著燈,右手提著食盒沿著大街走回去。一路上覺得這個婦人會當家,會過日子呢,可惜不不是他的娘子,果然俗語說得好,好妻偏與賴漢眠。

  蘇州本是大明朝數一數二繁華的所在,點燈時分人比白日裡還多些。各處都是紅燈籠,鋪子裡燈火通明,真正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羅老闆雖是個老實人,看見滿巷翠袖招紅袖搖,也自有些心動,滿心思量要接個奶奶來替他當家。若得那個姚滴一半就使得了,他提到食盒到河邊一個小碼頭處坐下,信手取了一盤點心出來吃著。

  那蘇州河上一樣香艷,羅老闆看了一會,都是那有錢人帶著幾個濃裝艷抹的小唱吃酒取樂。他覺得無甚趣味,收拾了食盒正要走,卻見一隻畫舫蕩過來,一群人當中那個左攬右抱吃得臉通紅的不是王舉人又是哪個?

  姚氏忙碌一日,苦等他回家吃飯,這個不爭氣的舉人卻嫖妓吃酒耍的這樣快活。老羅怒火熊熊燃燒,忍不住擼起袖子,正要張口,又自袖內取了一兩銀子亮出來,喊那掌船的龜公道:「我家兄長在船上,請容我和他說句話兒。」

  那時節,一個粉頭到人家唱一日,也不過二錢銀子的賞錢罷了。一兩厚賞可是不少,龜公忙把船撐過來。

  好個老羅,兩步跳到船上,一把揪住王舉人的領子,拎著他出來,喝道:「你醒醒罷!」王慕菲紅著眼只是冷笑,羅老闆手一鬆,把他拋到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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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4: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關關雎鳩(下)

  王舉人跌到水裡,吃了幾口冷水,撲騰到船邊,扳著船沿一邊吐水,一邊揩臉,罵道:「姓羅的,你也不看看你頭頂上的瓦楞帽子,敢和我王舉人過不去,旋使人拿帖子送你到縣衙打板子!」

  羅老闆雖然老實,卻不呆傻,到底是市井打滾十來年的,聞言笑道:「見官正好呢,你上回吃了仙人跳的虧,正好我都曉得底細,說出舉人偷寡婦的事來,倒不曉得知縣大人要不要管。」

  王慕菲氣結,掙扎著要爬上船。一個龜公去拉他。老羅推開那龜公,一腳又把他踢下水,道:「沒見過你這樣空心大老官,自家娘子在家做人家一天到晚不得歇,你只會偷偷當了衣裳出來吃花酒,勿曾見過恁樣折家牌的舉子!」

  那龜公聽說王舉人的錢財都是當衣裳得來,料他無甚身家長嫖,這種人不過賺他幾兩吃酒錢罷了,不值得結交,就靠在一邊不肯動手。老羅因那王慕菲在水裡咒罵漸漸難聽,跳下船提了食盒跟燈走了。

  王慕菲見那燈上明晃晃寫著大大的王字,那食盒上一個金溜福字,分明都是他家的東西,這不是奸情是什麼!他好容易從水裡爬到船上,要去追趕奸夫,誰知走得兩步叫濕衫纏著走不動,身上濕答答滴出水來,在甲板上淌成一大灘,形容甚是狼狽。

  因王慕菲這兩日使錢大方言語溫柔,又是個舉人,和他相與的那個叫翠袖的粉頭,倒有幾分愛他的心思,忙出來扶他。就便喊了頂轎子送他家去。

  那王慕菲牙齒咬得嘎吱響,恨不能就去把奸夫淫婦浸豬籠,哪裡是肯去。定要去捉奸。翠袖轉了轉眼珠,笑道:「王舉人。從來說捉奸拿雙是要在床上拿呢。想他們兩個若真有奸,巴不得你不在家,不如今晚在我那裡歇了,半夜回去。」

  這卻是粉頭哄他的,人家若真和他娘子有奸。躲還來不及躲呢,會來叫他不要嫖?偏王慕菲早經小桃紅挑撥,心裡有了滴珠勾搭那姓羅地影子。今日姓羅的為著他娘子出頭叫他丟醜,越發像是個鐵證了。他摸摸身上的折子,卷在一個錢鋪送地銅鐲子裡不曾失去,還有十幾兩碎銀子在身上,就是歇一夜也無妨。真個隨著那翠袖到麗春院裡住了。

  王舉人本是吃酒吃得燥熱,再叫冷水一激,上床又借著興頭和翠袖做了點子事體。半夜起來就暈頭暈腦。那翠袖央本院的地兩個轎夫抬著轎子送他回去,王慕菲不曉得滴珠搬家,指點轎到酒坊。

  敲了半日門一個伙計出來與他指道。又指錯了。冷風吹了半宿,才尋到梨花巷大槐樹底下。他上下兩排牙捉對兒撕殺都忙不過來。哪得力氣捉奸?看門上掛著的兩個燈都是寫著王字,忙叫轎夫上前打門。

  守門的開門看見是姑爺。扶他進去,好半日出來打發賞錢,問轎夫是哪裡的。那轎夫因賞錢少了,老實說是麗春院。滴珠苦候夫婿深夜才歸,曉得是在妓院鬼混,不免又氣個半死。

  王舉人睡到中飯時起來,只覺得頭重腳輕,鼻塞喉啞,扶著床重又睡倒,卻是個重症光景。滴珠著了忙,一邊請郎中與他醫治,一邊叫管家去打聽王舉在在麗春院相與的是什麼人。

  管家去了半日回來,把打聽地事體說明白。滴珠猜是那羅老闆替她出頭,心裡感激:這個人真是老實。只是不該把她家相公推水裡呢。

  她回到房裡看王慕菲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厭惡他去嫖,出來到廚房守著藥罐子,回想自嫁了王慕菲,再無一件順心事,又白丟了五六萬的銀子,王舉人又變了性情,絕不似從前莫家巷那個老實多情的秀才。越想越是傷心。忍不住滴淚。

  王慕菲發燒,在床上想茶吃,喚了幾聲,清風老實些,捧了碗茶進來與他吃,道:「姑爺,你去什麼麗春院的事體敗露了,小姐正氣惱呢,坐在廚房裡替你煮藥汁,半個時辰都沒有動彈。」王舉人迷糊道:「男人出去耍有什麼打緊,你家小姐憑什麼說我?她不是和那姓羅的有奸,巴不得我死麼」。清風看著滴珠端著藥進來,唬得忙縮到門邊去。

  姚滴珠心裡氣極,把藥碗重重擱在桌上,罵道:「姓王的,你前幾日才叫人捉奸,是你娘子我拿房子去贖得一個光溜溜的王舉人回來!寫了伏罪甘結的不是你?我姚滴珠清清白白一個人,不吃你這樣地污水潑,你想是嫌我呢,寫休書與我就是,老娘要是回頭求你,就不是姚家的女兒!跟著你姓王八!」

  王慕菲心裡實是想休她,何況姓羅的那頂綠帽子是扣准在他頭上地,哪個男人能忍住這口醃髒氣!他掙扎著爬起來道:「休就休,取紙筆來!」

  真要寫休書,滴珠又有些兒遲疑,看見那碗藥在那裡,忙端起來揣到王慕菲手裡,道:「作死,你吃了藥再寫!」

  王慕菲接了藥在手裡慢慢吃著,心裡也在轉著念頭,說起來休姚滴珠容易,小桃紅轉眼就要生產,衣食住都無人照管,卻是麻煩事,不如再忍幾時,轉眼就是春闈呢。王舉人想到明年還要進京趕考,無耐的歎了口氣,對滴珠道:「娘子,你我一人讓一步罷。」

  姚滴珠忙就著他地台階下來,笑道:「相公,你對我起了疑心原是因為我拋頭露面。也罷,從今日起我只在家安份過日,不出這大門一步如何?你既然有銀子去麗春院,想來也有銀子養活老婆呢,從今日起也叫你當家。相公,與我幾兩銀子買料子做衣裳,秋衣要預備了呢。」

  王慕菲摸摸胳膊上地銅鐲子,哪裡捨得拿出來,然他一直和滴珠說得他不用老婆錢地。只得道:「我箱子裡有用不上的舊衣,你取幾件去當罷。」

  姚滴珠一笑,叫小桃紅來陪姑爺。就跟清風明月兩個把舉人老爺地十來個衣箱翻了一回,拿定主意要絕他財路。笑道:「相公,這些衣裳式樣都過時了,盡數賣去做新的才好。」

  王慕菲待要攔,偏又病體沉重。眼睜睜看著姚滴珠只挑出兩箱不值錢的布草,那些都連箱子搬。氣得他說不出話來。就是小桃紅也明白小姐是惱著姑爺去嫖,所以要斷他地錢財,這一回她卻站在小姐一邊,任姑爺在她跟前抱怨,只道:「那花柳之地的婦人,沒一個是有良心地,姑爺,有錢也莫送到那裡去!」

  且說姚滴珠把王慕菲十數箱衣裳賣得一千三百多兩銀子,雖然是打了折扣。卻也不少。若是正經論起來,只這一千多兩,她兩口兒帶十來個管家使女。省著些一年也不過一二百兩銀,再取幾百兩出來或是開個鋪子。或是投到人家大鋪子做小東家。日子一樣過得。只是王舉人兩口子都是富了窮,不把這一千多兩放在心上。滴珠曉得王舉人私自賣的衣裳也值數百兩,他既藏私,這一千多兩自然不能再到他手裡。

  滴珠尋思了許久,無意中走到一個大鋪子裡,見素綾跟梭子布極是便宜,就把千把銀子盡數買了這兩樣貨,搬回來存在兩間空屋子裡。手裡還有二百兩,買了些綢羅布絹等物,與一家大小做衣裳。王舉人是一家的門面,與他買了四件綢衫,四件青布衫,又與他添置了些新帽子汗巾之類,包了一大包回來。

  十數箱上好的值錢衣裳抬出去,換回來不值錢的數件綢衫,王老太爺聽說,摸著斷腿,歎息到天明。

  王慕菲心裡卻比吃藥還要苦些,然他還有倚仗滴珠處,又怕吃馬三娘地板子,叫滴珠拿住了短處,不得不低頭。偏這幾日滴珠奉湯奉藥極是殷勤,就是他想裝病也裝不得。轉眼過七月,不是只是王舉人,就是小憐也痊愈。滴珠擺了一桌酒席,把王老太爺請到一邊與他一個吃一看三的酒席。這邊他小兩口兒坐了主位,叫小憐坐在下邊,小桃紅沾了腹中孩兒的光,與她一個板凳坐在小憐的下手。

  滴珠叫小憐與王老太爺倒了一杯酒,自家親與王舉人倒了一杯,笑道:「阿菲哥哥,我曉得你有怨我處,我也有怨你處呢。今日我兩個把話說開好不好?」

  王慕菲握著筷子只是不作聲。王老太爺使勁咳嗽,看兒子不知機,自家出頭道:「滴珠媳婦說得是,一家子過日子,哪有不摔打的,我和你娘打了多少場架,可曾見過她怨我?還不是和和氣氣到老?依我說,從事咱都休提。打從今日起,你兩個和氣過日子不好?」

  王慕菲還是不肯開口,滴珠臉上有些下不來,瞪了小桃紅一眼。小桃紅可憐巴巴的看著王舉人,若是與她添上一隻尾巴,想必她也是要搖一搖的。王舉人想到他年紀大老,只得小桃紅肚子裡這一個種子,實有三分疼愛,不由心軟,道:「滴珠,我也有不是,你都忘了罷,吃了這杯酒,咱們和氣過日子。」

  姚滴珠曉得他是看在自己容下小桃紅肚子的份上,心裡一陣絞痛,再三地安慰自己:那個尚氏和他六七年也不見生養,就是自己跟他大半年也沒有動靜,只有小桃紅和蘇公子偷過一回就有了,眼見的他是不能生了。為著別人的孩子兒不值得氣地,這根刺兒撥掉是早晚的事,她微微笑道:「這麼著,咱們和氣過日。阿菲哥哥,你不喜我拋頭露面,從今日起家事都交與你。我與你算算,房子租金已是付過一年,米還有三石,柴是才買地兩車,這裡是賣你衣裳剩下地三十六兩七錢二分,都把你。一共賣了一千四百二十一兩,我買了一千一百兩的貨積在東耳房裡,這兩樣卻是我遇見一個布店要關門,搶下來地便宜,若是正經買也要一千七八百兩,就是放久些也不妨。那三百多兩,全家上下一人兩身布衣裳,公公自有兩身綢的兩身布的,你還要多著一倍。」

  王慕菲叫滴珠這一大篇帳算下來。只有點頭的份。

  王老太爺心痛的要死,那些衣裳原是真真與他兒子做地,料子是最好的。手工更不必說。雖然式樣過時了一年,穿出去也不丟人。哪似送到他手裡那幾件,都是鋪子裡買的見成便宜貨。他昨日穿了件滴珠與他置地新衣,扶著板凳到巷子裡閒走,看見巷口那個開小雜貨鋪子的老林頭,穿得就和他一樣!所以王老太爺極是不忿。立時回家換了從前真真與他做地長衫再出去,果然人人贊歎。只是今日媳婦請吃酒,不得不換了這身囂片子。聽滴珠算帳,好似多為他兒子著想似的,氣都氣飽了,吃得幾口酒推說頭痛。滴珠叫兩個人扶他回房去睡。

  王舉人吃了兩杯酒,道:「你把家事都交與我,也使得。我久在家中靜養,卻要出去走走呢。不然米賣幾何,肉賣幾分都不曉得,由著那黑心的管家報花帳麼!」

  滴珠笑瞇瞇道:「你自去走走。如今家裡地方小,走幾步兒都不順。你把小桃紅帶上。她月份大了,原是要多走動走動。才好生養。」

  就把帳本和碎銀子並在一個小匣兒裡都交給王慕菲。王舉人收了,再吃得幾口就要出門,滴珠使了個眼色,小桃紅忙跟了上去,滴珠又叫兩個管家道:「你們跟著姑爺,怕是要買什麼呢,難不成叫姑爺自家搬?」送他兩個出門,回來叫撤了席面,只取一碟炸鴨骨,一碟拍黃瓜,取了一壺酒在天井葡萄架下慢慢吃。

  小憐因滴珠今日與她體面,比小桃紅占了先,這是主母示好的意思,她自然體會得。接過清風手裡的扇子,笑道:「清風姐姐歇歇,我與奶奶扇風。」

  滴珠笑了一笑,那清風忙走過一邊。小憐就道:「小憐原是在蘇姑爺家地,我們公子別個都好,只是愛在行院處行走,不是和這個行首相好,就是和那個粉頭有情。起先為著這些事,大少奶奶氣得半死,後來想了個法子,但是少爺愛的,就撿那性情不好的娶幾個來家,一來人都說她能容人,二來少爺就不好意思出去,三來,粉頭們從良了還是不安份,不是爭風吃醋就是偷小廝,或是和管家們偷情,少爺防也防不過來,哪裡還有心思出去鬼混,生怕他不在家,妾們就與掙他綠帽子。」

  滴珠笑道:「這法子卻是好,實當與舉人老爺納幾個妾來。」賞小憐吃了杯酒,她就回房思量,若是學青娥般與漢子納妾,卻也是納得起。她們從松家動身的時候只張家就送了一千兩,還收在她的箱子裡,因說好了要給王慕菲到京裡使用的,一直不曾動。不如就與他做成這件事,把那個叫翠袖的粉頭贖來,橫豎這個錢自己搶著花了他就不得用,到京裡去無錢他還要低聲下氣求自己,正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她想定了,就使人去麗春院說,要替翠袖贖身。那翠袖喜出希望之外,只說這位舉人娘子是個包子,那舉人又是個耳根子軟地,到了王舉人家不過幾日就能壓倒正房,在老鴇跟前要死要活,把身價壓到二百兩。

  管家回來說了,姚滴珠速稱了銀子送去。王舉人還不曾到家,那個翠袖已是帶著隨身的兩個箱籠站在王家大門口。滴珠叫人去花紅店租花紅,又到巷口的雜貨店買鞭炮,又雇了四個吹打手,大吹大擂把翠袖接進家去。

  左右鄰舍見了,都稱贊:「這個舉人娘子甚賢呢,曉得舉人出去嫖,就把粉頭贖來家,卻是一片苦心。」王舉人帶著大肚子地小桃紅並兩個管家回來,遠遠看見自家門首張燈結彩,又一地紅紙屑,街坊們見了都恭喜他,都不曉得為何。

  進了門,滴珠左手拉著翠袖,右手拉著小憐,笑盈盈接道:「相公,你瞧,這是誰?」

  翠袖穿著粉紅的衫裙下前磕頭,口稱老爺。王慕菲目瞪口呆。那翠袖又到小桃紅跟前行禮。滴珠忙道:「那是我地丫頭,與相公做了個通房,她還要喊你姐姐呢,莫和她客氣。」

  小桃紅極是氣苦,外頭尋來地粉頭都是妾。偏她懷著胎的還是通房,小姐有話,不得不上前與翠袖行禮。口稱姨奶奶。

  翠袖極是有眼色,笑嘻嘻應了。退過一邊。姚滴珠笑道:「妹子,你是新人,今日老爺就交把你,帶到你地西廂去罷。」扶著小憐先進去了。

  翠袖忙上前來扶王舉人,笑道:「大奶奶實是個好人。曉得你我有意,就把我贖來,要和老爺做個長久夫妻。老爺,這樣熱天,快寬了衣到房裡去歇歇。」

  轉眼只有抱著大肚子地小桃紅一個在門口發愣,買菜的奶娘路過看見,罵她道:「小桃紅,你須當心,若是孩子流掉了累小姐背罵名。老娘頭一個揭了你的皮!」

  小桃紅抱著肚子走過一邊,氣悶道:「憑什麼一個千人壓萬人騎地粉頭都抬舉她做妾,我正經要替王家生孫子的。還是個通房!」

  一個管家娘子聽見,冷笑道:「小姐還沒有生養。你就先捅出個孩兒來。你這是給你家小姐長臉呢,虧得小姐氣量大不與你計較。你還想做妾,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比那小憐跟那粉頭,是生地好些呀,還是討小姐喜歡些呀?」說得小桃紅回她到住的耳房裡,伏在床上哭了半日。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說完了王家,咱們再說尚家。

  李青書跟相京生相與了個把月,甚是信服老丈人的眼光,和鶯鶯都把他當妹夫看待,背著真真示意他向尚員外求親。

  相公子笑道:「已是求過一次,那時候尚大叔沒有許我。只說要看真真意思。真真如今沒有嫁人的想頭,又何必逼她!我只要得空能和她說幾句話就罷了。」雖是這樣說,心裡不免也有打算。

  那相家莊原是相家的產業,將來與真真結親,卻要置間好宅才行。他訪了許久,訪得有幾個大商人被稅監捉到短處,吃了官司累得傾家蕩產,都要賣房賣地。他得了消息就去看房,卻叫他看中一間大宅,從頭到底七進,東邊還有四五畝大一個園子,西邊一個四進側院,甚是好住家。相公子起意要買,就去尋真真道:「真真妹子,我看中一處房子,卻不曉得好不好,還請你同去瞧瞧。」

  真真原是個死心眼兒,從了王慕菲地時節,一心要和王舉人白頭到頭,不做走第二條路的想頭。如今她又是一門心思不嫁人,打算獨身到老,雖然對相公子偶有綺念,都按在心底,只說相公子是個君子,和他做一輩子朋友也罷。不曾想到那上頭,所以和他來往。

  相公子家原有莊園,為何要買。真真就有些兒想不通,隨口和翠墨說:「相公子要買房呢,他家不是有個莊子麼?」

  翠墨卻是曉得相家底細,笑道:「那莊子卻是相家的,不過相三爺住著罷。相三爺見要買新房,若不是見人家的便宜有賺頭,想是要娶親?」

  真真雖然大方,免不得心裡也有些酸,歎息道:「這般,相大哥若是成了親,以後怎麼好有事無事就尋他,那相大嫂不要怪罪?卻是少了一個朋友走動呢。」

  那一日進城來陪相公子看房,在船上就離著相京生站的遠。相公子心裡惱道:「這是為何?前幾日我牽她手,她還肯了。怎麼又和我生份了?她就不曉得這個房是我要買了與她成親住的麼?不然我叫她來看做什麼?」

  行到內城一個小碼頭下船,因離那間宅後門不過一二百步路,幾個翠都說要走著去,真真從來是個省事的,自是依她們。這樣一群仙女經過,轟動得半條街的人來看。

  王老太爺夾著個板凳到巷口雜貨店去耍,正聽見眾人議論說前巷黃家的大宅不曉得賣把什麼樣地人家,一群女眷進去看房,看著就像是極有錢的人家。

  王老太爺冷笑道:「你們哪裡見過有錢人。松江的李百萬家你們曉得不,那才是真真正正有錢人家,從前和我們家是親,我們常來常往地,那才叫是有錢人家!他家通不點燈,奶奶們房裡都用的是夜明珠,」使手比劃出海碗那麼大一塊道:「極小地也有這麼大,極子地足有大水缸大小,照得蚊子腿都看得見。」

  雜貨店的老掌櫃不伏氣道:「哪個說我勿曾見過有錢人,那李百萬家能有沈萬三家有錢?我家原是從周莊搬來地,這個蘇州城,都是沈家的銀子建的城牆,卻是我爺爺親眼所見!我說方才那家女眷有錢,只看他們家使女穿的,比你媳婦還好呢!」

  王老太爺惱得臉紅脖子粗,爭道:「我媳婦原是會做人家,不要穿那些東西,就是穿布草衣裳,還是舉人娘子!那些賤婢算得什麼!」兩個老人家相爭不下,老掌櫃的扯著他走到人家門口道:「你自家去看,他家是不是真有錢!」

  王老太爺伸頭,正好看見小梅,頭上珠翠簪環,腰間絲絛玉佩,果然這一身穿戴比他家滴珠媳婦還要齊整,這個小梅卻是與了姚親家的內侄小雷少爺的,他忍不住道:「這個丫頭原是我家的,後來送把親家侄兒的了,想是我親家在此處買房呢。」就要進去尋小雷少爺。

  小梅聽見王老太爺說話,吃了一驚,避過一邊,跟相公子說:「相三爺,方才我看見王老太爺在後門張望呢。」

  相京生笑道:「我去叫守門的趕閒雜人等走罷,想必王家搬到這左近,可惜這處房子要不得了。」安排人關後門。他和真真的心思都不在房子上頭,草草看過就罷,自從前門出去不提。

  且說守門的把閒人驅趕出去,那雜貨店的老掌櫃就笑道:「若是你家舊人,怎麼不上來請安問好?難道你家的舉人老爺是假的麼?」

  惱得王老太爺棄了充做拐杖的板凳,飛一般走回家,到媳婦房裡,問滴珠道:「滴珠,你娘家來蘇州買房子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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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4: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王老太爺第二春(上)

  姚家在蘇州要買大宅!姚滴珠笑道:「不過買幾間房罷了,什麼大事?必要我爹巴巴的使人來和我說?」三言兩語把公公打發了。她坐在窗邊替馬三娘肚子裡的孩子做小衣裳,手下一針慢似一針,心頭急轉:爹爹來買房為何不跟我說?難道是嫌我麼?我又有何錯?嫁到王家做舉人娘子,也是光大姚家門楣的事,為何這樣大事都不叫我曉得?這般想著,就有些坐不住。

  王慕菲在第一進的東廂房裡坐著,好容易揭開書本才翻幾頁。老太爺就來尋他,道:「你丈人家在蘇州買房,滴珠瞞著我們,恁般可惡!」

  王慕菲惱道:「爹,我這裡溫書呢!她娘家買房與我何干?」

  「咳……」王老太爺被口水嗆到,咳嗽了半日,拍著書桌道:「我的兒,他家若是要搬到蘇州來,住的這樣近法,樣樣都要受拘束呢。咱們且想個方兒,叫滴珠回娘家要些銀子來。」

  王慕菲看著老爹一雙眼睛古碌碌亂轉,長歎道:「爹,你老人家那腿不痛了?」

  王老太爺摸道斷腿,恨道:「怎麼不痛,這是血海深仇!老子我等著你做了官替我出氣呢!」

  王慕菲指指外頭道:「我上回只說姚滴珠惹上官司姚家不助她,必是棄掉這個女兒了。所以才要藉機收拾她。誰知她家連夜趕來反把咱們收拾了,可見姚家那個小老婆何等厲害。咱們吃了這樣大虧,你還想著摟人家銀子,不是做夢!」低下頭攤開書本,取了一張兩指寬的小紙條抄小抄。

  王老太爺因他要忙正經事。摸摸鼻子出來順著夾道回後院去。幾個管家媳婦在院中洗衣漿衫,正說笑熱鬧。看見老太爺回來,都住了聲。老太爺想起房裡還有數件衣衫不曾洗。原來都是小桃紅將去叫小菊洗的。自那個翠袖來,滴珠也不與她添使女。只叫小菊一個答應她們三個。小菊連小桃紅的衣衫都無空去洗,哪裡顧得上老太爺?所以王老太爺看見媳婦們洗衣裳,就把他換下了的幾件汗衫抱出來,道:「梅花嫂,你替我洗洗罷。」

  梅花嫂不敢不接。待老太爺進了屋,抱怨道:「咱們每日裡盡忙地要死,那幾個大姐服侍小姐又不做活,怎麼不叫她們做?」

  另一個對她搖搖手,悄聲道:「你忘了太太為什麼叫我們來?休要跌小姐面子,這幾件衣衫算不得什麼,我與你一同洗罷。」

  王老太爺偏生耳朵尖,在房裡都聽見,心裡極不是滋味。他做了一輩子當家人。從來都是人怕他。自從松江被騙去了銀子,兒子媳婦不必說是不大理會他,就是拳打腳踢慣了的老伴也不似從前伏貼。敢對他揚拳頭,到女兒家長住都不肯來家。真真是牆倒眾人推。王老太爺把箱子裡攢的三百來兩銀子翻出來。數了又數,摸了又摸。咬牙道:「連個與我洗衣裳地人也沒有,我要這些銀子有什麼用?不如也學兒子納個妾罷。有了妾,看老太婆還敢對我翻臉不敢!」數了五錠十兩的銀子,想了想又不捨得,放回去二十兩。再取了幾塊碎銀子納在袖內,翻出一個銀包來裝好三錠大銀,緊緊拴在腰間,尋了根拐杖拄著出門。

  梨花後巷雖住地都是中等人家,其實極繁華,王家隔壁就有轎子店。王老太爺雇了抬轎子到人市去,轉了數圈,先看中一個十七八歲的大丫頭,然賣家說是女身,又纏得一雙小腳,極少也要四十兩,王老太爺想道:「小腳雖然好,做活卻不中用,不如換一個罷。」又換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生得甚是美貌。然婦人就是再美,年紀大的就不如少女嫩婦值錢,所以王老太爺還至十六兩二錢銀子買下,謝了中人一兩銀子,就領著那個婦人回轉。這回就不坐轎子,雇了輛車坐著,對那婦人道:「我兒子是舉人呢,只是他成親七八年都沒有生養,所以我沒得法子,要納你為妾。將來你生出兒子來,自是舉人的小兄弟,極是舉頭地事。你自好好跟我過日子,生了兒子抬舉你,也是老封君了。」

  那婦人聽他說話,先以為是替兒子買的,來不及喜歡,才曉得是老人家自家要納妾,再不情願也無法可想,低頭含羞道:「老太爺,奴都聽你老人家的。」

  王老太爺初得了年小的佳人,也有幾分大方,摸摸腰間還有十數兩銀子,到一個成衣鋪替她買了兩身夏布衣裳,自思簪環之類箱裡還有的是,就換了對四兩重的銀鐲子套在她胳膊上。那婦人心裡卻有幾分喜歡,暗道這個老人家手鬆,將來終身有靠,極力奉承不消說。老太爺越發以為得計。樂呵呵牽著她的手家去。

  王家的管家媳婦們都猜王老太爺是納妾,飛奔去和滴珠說。滴珠先是怒,後是笑,道:「由他,只是婆婆在松江住了這些時日,卻要使個人去接接呢。」正想喊人來,想了想,走到前邊書房去,對埋頭苦抄的王舉人道:「阿菲哥哥,青娥妹子雖是至親骨家,到底娘還是有兒子媳婦地,不能叫娘長住呢,還當使個人去接。我這裡備兩分禮,一分把你妹子,一分挑回娘家去,如何?」

  王慕菲想了想,道:「我正想著回松江約幾位舉人明年同去京城,不如我自去罷,久不曾見丈人,也當拜見呢。」

  滴珠笑道:「你去接自然是好,多帶兩個管家去。不可跌了你舉人的面子呢。」

  聽說舉人老爺要去松江,小桃紅不捨,翠袖不依,唯有小憐來求滴珠道:「婢子原是蘇家的家生子兒,蘇家少爺把我與老爺做妾是極長臉地事,還想回去見見爹娘。」

  滴珠笑道:「如今家事都交付舉人老爺。我通主不得事,你自去問老爺。」坐在一邊趕小衣裳,也不說不,也不說是。

  小憐到王家不久就吃了二十大板,正想著回去跟姐姐妹妹取經,哪裡肯放過這樣機會,晚間在院中攔住舉人,要去。

  姚氏這幾日裝賢惠,正是她退一尺我進一丈的時候,王慕菲笑道:「去,這是回你娘家呢,速去收拾幾件體面衣裳,我帶你回松江去!」

  姚滴珠在臥房裡聽見王舉人笑地意氣風發,小憐小鳥依人偎在人懷裡撒嬌,就似有針在心頭扎一般。滴珠哪裡忍得住,就想沖出去使鐵砂掌,吃清風跟明月兩個用力攔住。她在房裡坐了一會,冷笑道:「這法子卻是你教我地。」翻箱子取了一件銷金大紅紗衫,又一根明晃晃的大珠簪、二兩碎銀子,叫明月捧到小憐房外道:「夫人曉得你回娘家沒有體面衣裳,賞你兩件衣飾並二兩銀子,你到小姑奶奶家去休要丟我王家地臉!」

  是夜王舉人就歇在小憐房裡。小桃紅咬著帕子在床上滾到天明。那翠袖想了一夜心思,到四更天才睡,清早起來去廚房替老爺太太做早飯,頭一分兒捧到正房,清風上來接過去。她就捧了舉人老爺的那一分到前邊書房。

  如今滴珠甚是安靜,幾個妾在他跟前極是殷勤,王慕菲覺得神仙也不過如此,拉著翠袖嘴了一個。翠袖就坐到他腿上,撒嬌道:「老爺,奴是新來的,也要到姑奶奶家認個門呢,聽說抬舉小桃時,老爺還帶她去松江住了一個月,她還是個通房都去得,我正經是老爺的三夫人,就去不得了?」

  王舉人正要依她,小憐捧著巷口買的豆腐腦跟神仙包子進來,冷笑道:「老爺回松江接老夫人都是順便,正經有事,你去做什麼?」

  王舉人想想確定,他去在妹子家住著,小憐原是蘇家舊人,帶去不妨,再帶一個只怕人家笑話,就道:「翠袖,下一回再帶你去罷。」

  翠袖著惱,那小憐又偷遞了一個嘲笑的眼色與她,氣得她回來早飯都吃不下。

  王舉人在書房和小憐吃過飯,等了許久也不見滴珠安排車馬,打發小憐進去問。滴珠笑道:「爺要去,坐車坐船自去雇就是,他忘了我如今不出這二門了麼。」一推三六五。

  王舉人卻是真忘了,棄了書本出來尋了只船,小憐巴不得早些回松江,忙忙的替他張羅,中飯都不曾吃,兩個人就帶著兩個管家出門,滴珠故意說小憐如今是二夫人,出門也要體面,要她把小菊帶去使。打發她兩個出門。裡邊小桃紅跟翠袖已是聚在一處說話,看見滴珠進來各自走過一邊。

  滴珠也不說破,召來管家問清王老太爺是在那大宅看見小梅了。她想了許久,吃過中飯叫人雇了轎子要回去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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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4: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王老太爺第二春(中)

  七月正是炎熱的時候,午後時分梅宅門口靜悄悄的。去了隔壁王舉人那樣的芳鄰,小二黑就無用武之地。所以梅家偏門隔了一隻長板凳,卻是老黃臥在凳上酣睡。老門公跟一個半大小子在濃蔭下鋪了一張席子,在那裡下棋。小二黑幾個在角落裡相撲耍子。

  滴珠不曾看見,站在門口喊道:「梅小姐在家麼?」小二黑一馬當先奔了出來,滴珠唬得尖叫一聲躲到梅花嫂的後邊。

  老門公抬頭看見是王舉人娘子,忙喝小二黑道:「咬她沒肉吃!」小二黑嗚咽兩聲,極是不滿意,帶著兄弟們自去。

  滴珠看惡狗去了才敢伸頭,扶著梅花嫂的肩膀對慢吞吞走來的老門公道:「我是舊領居,有事要見你家小姐,煩你通報一聲。」就塞給他一塊二錢重的碎銀子。

  老門公笑道:「舉人娘子原是緊鄰,不消這般客氣。」收了她的門敬,隨手拋給那小小子道:「拿去打幾角酒兒請大家吃。」引著姚滴珠到二門小廳暫候,另使人進去說。

  真真正在廚房邊的小廳款待相公子。原來相公子早晨出門閒走,在一個小鋪子瞧見幾本舊書,翻了翻卻是池陽白麻紙,這卻像是宋版書了。偏生那老闆不大識貨的樣子,夾在一堆舊書裡賣。相公子不動聲色把舊書盡數翻了一回,翻出七八上十本來,他就把那堆舊書一二百本盡數買下,一共不過費三十多兩銀子罷了。那老闆甩脫這些賣不掉的存貨,還送他兩套齊全的。相公子因真真素來愛這些物事,再者他又有些吃不准,就全數搬來。叫真真瞧。此時廳裡堆了幾桌子的書。他兩個正在那裡翻看。

  聽說姚氏求見,真真詫異道:「她家不是搬了麼,怎麼又來尋我?」

  相公子卻是機敏。就曉得是昨日王老太爺撞見小梅惹來的,忙道:「想是我們昨日去梨花巷看宅。他們看見小梅,以為小雷在你家呢。」

  真真微皺眉道:「我自是尚真真,扯了這許久地謊卻是無趣的緊。不如和她直說了罷,叫她到這裡來吧。」

  真真要和姚氏表明身份,這是真真正正不把那王舉人放在心上了。相公子坐在一邊。不自覺笑出來,怕真真看見扭頭去看窗外芭蕉。他手中握著的鎮紙滑到腳板,啪地一聲,滾得多遠。眾人都朝相公子看,他卻不覺得。

  真真面上微紅,低頭佯裝看書。幾個翠都忍不住彎著腰出去,站在廊下你推我我推你,嘻嘻而笑。

  姚滴珠扶著梅花嫂進來,見到這一群花枝招展的使女站在門外。個個綾羅遍體,人人珠環翠繞。因上回她穿顧繡來吃羞辱,這一回她只穿著家常地新紗衫。偏又叫這群使女比下去了。姚滴珠心裡甚不是滋味,然見小雷才是正經事。想到小雷和那梅小姐親近。她又甚是難受。明明是她娘家人,偏和一個外人這樣親近。馬三娘也不管他。

  一個大些的使女看見她來,拉起湘妃竹的簾子,笑道:「小姐,王舉人娘子來了。」

  真真放下書本,站起來笑道:「舉人娘子好,本想著去貴府尋姐姐說話兒的,沒想到居然搬了。新居在哪裡?」

  姚滴珠看她笑的跟一朵花兒似地,邊上一個相公子就跟看花似的看著她,分明是有情的樣子,暗道:原來她也不過如此。笑道:「搬到梨花巷呢,久不曾見妹妹,甚是想念。所以無事來瞧瞧。」

  早有使女送了碗冰過的涼茶來。真真看著一張大桌,一張圓桌上都是書,卻是沒坐處,請滴珠到一張半桌邊坐,笑道:「相大哥買了幾本書送我。」

  姚滴珠朝相公子看去。相京生微笑點頭,道:「聽得姚夫人在松江有才女之名,想來也是愛書的,還請瞧瞧可是宋版書。」站起來拱了拱手出門回避。

  滴珠隨手拾起一本,極是眼熟,再取一本一翻,第二頁上還有楚天閣主人的印,果然是她家賣的那堆舊書呢。不由的愣住了,好笑道:「這是哪裡尋來的?」

  真真心裡詫異,這個姚氏才進來時臉色還不大好看,不曉得她為何而來,怎麼一會功夫就變了笑臉?隨口道:「卻是相大哥無意中遇到地,這麼多本只要三十來兩銀子,極是便宜。」

  她家的書卻是論斤稱了賣把收舊貨的,聽得是拿新書地價錢買的這些書。滴珠心裡暗笑那相公子不識貨,道:「宋版書恁般值錢?」

  此言一出,翠墨跟一邊打扇地吉祥如意幾個俱都掩嘴而笑。真真輕輕咳了一聲,取一本把她看,道:「這是紹興府刻《春秋左傳正義》,你瞧,八行款,字兒又大又清楚。這麼一本,極少也要三四十兩銀。」

  滴珠指著那一桌子她賣掉地舊書,聲音都打抖:「這些都是?」

  真真笑道:「差不多罷,相大哥卻是撿了一個大漏,送我一大注銀子呢。」

  一本三四十,十本三四百,一百本三四千。滴珠心裡的小算盤珠子不消她伸指頭,自家辟裡啪啦跳起來。這一堆極少也有兩百本。她賣地舊書足足有三四千本!那是十幾萬銀子!滴珠只覺得天旋地轉,喘不過氣來。

  真真看她臉色發白,以為她不喜歡舊書本的氣味,忙道:「快扇風,翠依來,著人把這幾本書都搬後園書閣去。」

  梅花嫂捧著涼茶叫小姐吃了兩口,滴珠緩過氣來,眼睜睜看著她家的銀子長腿走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真真料她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吃了幾口茶,靜候她開口。

  滴珠定了定神,道:「我是來尋我家小雷表弟的。聽說他昨日去梨花巷看房子了?」

  「小雷不是去太倉了?」真真放下手中的茶碗,笑道:「昨日原是相大哥要買房子。他拿不不定主意,因我們兩家是個世交,從來不避的。所以叫我去瞧。想是你瞧見小梅了?」

  那位相公子買房子叫她去瞧,這是曲意示好求親了。滴珠心裡微有酸意。從前她在松江時,也有眾多才子追捧,人都背後說她不是。原來世家大族地小姐和男子相與叫世交不避。她那個就叫閨門不謹。

  姚氏這裡低頭不語,真真心中也似風車般急轉。那王舉人她已不放在心上,沒得再和姚氏假靈假去。不如趁此良機說破了也罷。她家的漢子叫她自家管好。勿要有個風吹草動就當是人家搗鬼。因道:「舉人娘子,那小梅實是我的使女。只是你也曉得王舉人地性情。」

  滴珠睜大眼睛,指著梅小姐驚道:「你是……尚真真!」

  真真點頭,苦笑道:「原來我托稱梅小姐,為的是方便四處去耍地,只是不想你們自松江搬來,偏又搬到我家隔壁。這間宅子我又不想捨棄,更不想叫那王舉人有什麼想頭,所以瞞了舉人娘子這許久!」

  姚滴珠極是惱怒。正要發作,聽真真說話的意思,卻是不想和王慕菲有糾纏。她的怒火就消了一半,冷笑道:「梅小姐做的好戲!我是該叫你尚氏好。還是尚小姐好?」

  真真微紅了臉。苦笑道:「我不和與那說話不算話的人做了數年無名無份地夫妻,舉人娘子這樣嘲笑我原是我應得的。只是你搬來這數月也看得分明。我對王舉人並無想頭。」

  跟前有相公子這樣有本事的人想要娶她,自然對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王舉人沒想頭!滴珠的心隱隱痛起來,說話的聲音不覺得變尖利,冷笑道:「王舉人不這樣想呢,只說你一直與他有意,所以他搬到哪裡你尋到哪裡!前些日子只說你約他在八仙祠相會……」

  真真忙道:「姚夫人!我記得王家趁我回家的時候,頭一回到你家提親是要你做妾吧!」

  姚滴珠漲紅了臉道:「不錯,然我自勢子立的正,他家還是三媒六聘娶我姚氏為妻。你卻是私奔,連妾還沒掙上呢。真真微笑道:「人人都說我是和他私奔,王舉人自家也是這樣說,其實……當年我爹爹要把我許給一個名聲不大好的表兄,我不肯。所以姐姐姐夫主張,叫我避幾日,他們勸轉爹爹我再回去。誰知……」

  滴珠冷笑幾聲,捧著茶碗慢慢吃茶。

  「誰知我跟姐夫翻牆時走散了,我爬到樹上向下看,就看到王慕菲。我問他可是姐夫派來地,他說是。」真真冷笑道:「哄著我一路換車換船到了濟南,我才曉得他是哄我呢。那時節我不懂事,他說我這樣隨他逃走,不是私奔人也說是私奔,羞得我不敢見人。他又說與其擔個虛名聲,不如就和他配為夫妻罷。不然他丟下我獨自回松江去,似我這樣的,必落到歹人手裡,不是賣把人家做妾,就是賣做粉頭。」

  姚滴珠放下茶碗,追問道:「那你就依他了?」

  真真想到當時軟弱,甚是羞愧,紅著臉道:「不依他怎地?我在濟南一個人也認不得,又是小腳出不得門,只有依他。他許我一雙兩好,一生一世一夫一妻,必要好好對我。所以我們就在濟南拜了天地,也宴請了四鄰。頭幾年雖然過得是窮苦日子,然你好換我好,極是恩愛。我只當錯有錯著,卻是尋到良人。誰知他打心眼裡就瞧不起我,說我是私奔的,配不上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寫婚書與我。初見我爹爹時,我爹爹要他寫,他和我鬧了一場,許我中舉再風光成親。我也信了。」真真舉杯吃了幾口茶,冷笑道:「中了舉他家老太爺幾次和我說,要與他納妾,我沒有理會。且不說守盟約,就是不守,我正經婚書不曾有,連個妾都不是,他倒要納妾了?卻是把我放在何處?」

  姚滴珠想到當時王舉人進京,真真避居娘家,王家老太爺跟老夫人沒少抱怨。點頭歎道:「那時間兩個老東西沒少說呢,都說你們尚家那般有錢,必要叫兒子治得你抬不起頭來。叫你把尚家都搬來才算。誰知你家居然窮了。」

  真真苦笑道:「我哪裡不曉得他們地居心,只說王慕菲中了舉人必要實現諾言。誰知我不提。他就裝不曉得,我略說說,他就發作,說我是怕他名聲不夠好呢,要叫滿松江人都曉得他從前跟我私奔。要害他做不得官。所以我心裡也懷疑,我姐姐叫我裝窮試他真心。我們略試一試,原來他真是愛銀子的。」

  姚滴珠想到自家初嫁,拿娘家幾十萬地「絕戶財」當做尚方寶劍,卻是百試百靈。王家上上下下都對自己服服帖帖。她忍不住點頭道:「我也曉得他是沖著我家沒有男丁才娶我地。只是當時我脂油糊了心,愛他是個舉人,又對娘子好。」她紫漲了面皮看了真真一眼,苦笑道:「我只說這樣地人,又沒有娶親。我又拿得住他爹娘,嫁把他做舉人娘子多麼風光。搶著爹爹回家之前就嫁把他了。」

  真真此時早對王舉人無意,對滴珠更談不上怨恨。微笑道:「我受地那些悶氣想必你都受過,不過你占了正頭娘子的身份。比不得我當初只有一味低頭。日子著實難過。幸好我看清了他地面目能狠心了斷,不然想必現在和你並數個妾一處。日子只有更難過。」

  這句話卻說著滴珠的痛處。王慕菲先偷小桃紅,再收小憐,如今家裡擺著三個不安份地整日爭鬥。王慕菲對她又無多少情意,她的日子也不比那幾個做妾的好過。

  再看真真現在,娘家這樣的大宅住著,還有世家公子常來往,何等逍遙。將來就是再嫁,如今大家閨秀守寡回家再嫁的常有。尚真真有她娘家這樣地家財,又是年輕美貌的,就是嫁把世家公子,也不是難事。

  滴珠微皺眉頭打量尚家這個廳。向陽的一邊都掛著竹簾,屋子裡掛著一架大扇,一個才留頭的丫頭扯著繩子扇風。初看沒一件打眼的家什,就連案上擺著的幾個磁瓶都是舊的。再細瞧卻甚是清雅,方才相公子坐處那張美人榻最新,她認得是是明水薛家的新式樣,前幾日鋪子裡見過,賣到三十兩銀子一張。想必這屋子裡樣樣都值錢的。但得過幾天她這樣舒心日子才好。滴珠不由微微歎氣。

  真真看她皺眉,笑勸道:「你卻是正室呢,說也說得,勸也勸得,但有事,娘家正大光明與你撐腰,還有什麼愁地?」

  滴珠冷笑道:「你是看我在火坑裡得意吧!這幾個賤人我必要收拾了她們!」

  真真長歎道:「王慕菲自從中舉,實是想納妾的。當時常說誰誰納妾,不無羨慕之意,只是我一無容人之量,二來自家立足不穩……然他那個心安的久了。你收拾得這幾個,不怕他再尋?」

  姚滴珠冷笑道:「前幾日我才替他納個青樓出身地粉頭為妾,由著她們幾個鬥去。」

  這卻是學素娥故事了,真真心裡長歎,想到滴珠原來沒嫁時是那樣明媚的一個少女,如今鎮日皺眉算計這些……姐姐說得極是,當時就是王家與自己婚書。王慕菲要納妾她攔不住,哪裡過得這樣日日爭風地日子?

  真真暗歎自家實是抽身早,越發同情滴珠確是滾在泥坑裡一輩子,因道:「舉人娘子這般苦心,但願王舉人有一日能體會得。」這話說著卻有些不像,然話已出口收不得,她漲紅了臉不大好意思。

  滴珠冷笑道:「他家家傳地要納妾。王老太爺昨日還買個二十來歲的婦人做妾!你叫他有朝一日絕了納妾地想頭,還不如我學你休了他!」

  啪!梅花嫂手裡的團扇跌到地下。光當!真真手裡的茶碗滾到地下。乒,乒!吉祥手裡兩個裝冰湃果子的銀盆跌到地下,滾了一地的果子。滴珠自己也驚,她好容易才做得舉人娘子,雖然賭氣時常跟王舉人說「休」字,其實從來不曾真想過,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真的不想和那王慕菲過日子了?當下悶悶的不肯再說話。

  真真看她沒什麼精神,自家才說錯話。不曉得說什麼好,也默默坐在一邊。

  翠墨在外邊聽了一會,裡頭主客都不說話。料定是無事。她想了想,笑著進來道:「二小姐。大小姐那邊送了帖子來,說李家老太太才到,請小姐就去呢。」

  那個帖子實是早上送來的,真真已是推了不去地,當下會意翠墨是替她解圍。忙笑道:「老祖宗真是有興,這麼大熱天還從松江跑來,說不得要去見見了。」

  滴珠忙站起來道:「尚家姐姐,從前我多有不是,難得姐姐這般坦承,從前卻是我小心眼……」

  真真忙道:「不怪你不怪你,若是你我易地而處,只怕我也是一般心思。卻是當局者迷罷了。姚小姐,其實我從前也妒恨過你的。」

  滴珠苦笑道:「如今我過的什麼日子。」長歎一聲。道:「罷了罷了,從此一會,我不再來。祝姐姐早日覓得佳婿。」

  真真還禮。卻不曉得說什麼好。滴珠看她為難地樣子,笑道:「今日與姐姐一席話。叫我明悟。將來如何還請姐姐看罷!」

  真真送她到大門,兩個再三對拜別過。都曉得心結揭過,將來不會再見。

  真真一回頭,看見相三公子站在樹蔭下對著她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們兩個……」

  相公子柔聲道:「你們兩個都喜歡過一個男人,所以談得來。」

  真真漲紅了臉,低頭不語。相公子自悔失言,忙補救道:「我曉得你已放開從前舊事。姚氏正經還是人家妻子呢,已是打著再嫁的主意了。倒是王舉人,要去請幾柱好香燒燒,多敲破幾個木魚,看可能再求得一個好妻子。」

  他嘴裡說地甚是有趣,其實心裡酸澀。這個好女子在青春正好的時候遇人不淑,偏他這般有意,她卻無意。

  真真低著頭想了一會,突然笑道:「相大哥說得是,其實做人像姚氏那般會替自家打算,也不見得不好。」突然緊走幾步,轉過長廊進二門去了。

  相京生愣了一會,體味出真真話裡的意思,也笑起來。對老門公道:「我有事要回山東,回來再來串門。老叔,你回去和小姐說知,我就不進去辭她了。」

  老門公奇道:「今日卻是怎地,怎麼小姐說話也怪,相公子說話也怪?」回去稟報不提。

  且說姚滴珠和真真長談,回來還沒進第二進院,就聽見小桃紅跟翠袖吵嘴。她止住了腳走到後院去,正遇見公公新討的那個妾在井邊洗衣裳,滿頭插著婆婆壓箱底地小金排,小金花,黃烘烘的甚是好看。邊上兩個大木盆堆得高高的,都是公公房裡的衣裳被臥。

  滴珠突然想到,若是指一個使女到公公房裡服侍,婆婆回來,兩個人必然有得爭吵,卻是好耍,不由笑了一笑,轉回房把素日最不喜歡的一個叫小杏的喊來。

  小桃紅跟翠袖看見主母來家,都住口各走一邊。看見滴珠叫小杏。小桃紅以為必是要把翠袖使,翠袖自家也以為是要把她,兩個在走廊裡對使眼色。誰知滴珠帶著小杏到後院去了。

  小桃紅當即揚著頭摸著肚子回房。翠袖又氣又惱,她本打著降伏王舉人,壓倒舉人娘子的主意,卻不曉得舉人還有兩個妾,一個顏色不比她差,一個雖是通房卻有孕,舉人娘子卻是個厲害的,油鹽不進。她就轉了念頭,走到大門邊閒看,跟守門的管家閒話。那些管家都是姚家人,哪裡理她。

  翠袖討個沒趣,賭氣要出門逛,守門地又不許她出去,道:「你是新進門的,比不得小憐跟小桃紅兩位,還是老實些在家呆著罷。出門叫人拐了去,我們夫人不是白丟了二百兩銀?」

  這是瞧不起她從前是粉頭了,翠袖惱得咬著指頭回房,撲到床上想心思到晚上。她不出來吃飯,滴珠也不問,小姚紅巴不得。

  第二天早晨翠袖餓的受不得,等不得擺早飯先到廚房去盛了碗粥吃。回來到滴珠跟前小意兒服侍,笑道:「我原是奶奶買來地,實是奶奶的人呢,老爺還要放在第二。以後奶奶但有事跟我說,叫我去做。」

  滴珠一面梳頭一面冷笑道:「連我還是舉人老爺地,你休在我跟前淘氣。當做什麼做什麼去。我這裡人多,怕丟了東西!」

  明月站在門口笑道:「姨奶奶這邊請。還有。您老那裹腳布也當洗洗了。」

  滴珠樂得把梳子都跌成兩半,笑罵明月道:「小蹄子,你做死,我地裹腳布快拿去洗了。」

  翠袖含笑回房,把門關緊了怒道:「大娘子還罷了。明月你一個使女,就是將來再好也不過和我般,也敢笑話我,且等著!」

  小桃紅在走廊坐著,聽見翠袖吃虧,心裡極是快活,故意抱著肚子在她門前晃了幾次,揮手道:「實是有些氣味呢。」

  這般過了三四日,滴珠覺得無趣。暗道:我那日脫口而出要休王慕菲,難道我心裡真是這般想的?這幾個妾鬥來鬥去,我還是我。只有王慕菲。那幾日就極得意,有些不把我放在眼裡。想來他回家這幾個賤人在他跟前爭寵。他只有更得意更不把我放在眼裡。還不如學尚氏休了他另尋夫婿。她還頂著私奔地名兒。就是看著年小,實實地比我大著五六歲。她能有相公子那樣的人愛慕。我回娘家,也是姚百萬地獨養女兒,豈會無人來求?這般想著,收伏王慕菲的心思就漸冷了。

  卻說王老夫人聽小憐說老頭子買了個二十多的婦人做妾,在女兒家哪裡坐得住,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要素娥去蘇州替她做主。

  素娥不想去,蘇公子卻是想去蘇州走走的,道:「我外祖母才去的九哥家。不如咱們也去走走罷,連母親一起去,一來在九哥跟前顯個好,二來也叫我們兒子露個臉,說不得老祖宗看見了喜歡,隨他李家哪個與他定個娃娃親,不是好?」

  素娥想到如今她有兒子護身,婆婆又是吃她鬥敗了地,就是身份叫人揭破了也無礙,就依了相公,和婆婆說知,收拾全家去蘇州李青書家。

  偏王慕菲還要訪朋友,還等了他三四日,才得動身。到了蘇州先使人去李家說,偏李青書那個小莊早擠滿了人。他們只得去王家住。

  王老夫人只說有女兒撐腰,一進門就扯住一個管家媳婦問:「死老頭跟他買的小娼婦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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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5: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王老太爺第二春(下)

  一進後院,就看見一個二十許的婦人穿著她的衣裳,戴著她的金首飾,坐在她的男人身邊,老夫人怒火燒得足有三丈高,指著那個婦人道:「王石!她是何人?」

  王老太爺捧著茶碗,眉毛都不抬一下,對那婦人道:「雪娘,這個是大夫人,你只行個半禮罷。」

  雪娘忙立起來,對王老夫人萬福道:「大夫人好!」

  王老夫人冷哼一聲,用力甩她一掌。雪娘一則是出其不易,二則新人還要裝賢惠,撲在地下不動,只是哭泣。王老太爺正要說話,王老夫人已是騎到雪娘的身上,撥下她頭上的首飾揣在懷裡,又剝她的衣裳。素娥跟抱著孩兒的蘇公子站在院門口,蘇公子帶著苦笑進退不得。

  王老太爺揚起的拳頭又放下去,對女婿訴苦道:「你看看,你看看。」

  素娥冷笑一聲,對身邊的兩個健婦道:「還不上去助老夫人忙。」轉身對大步趕來的王慕菲道:「你是瘋呀是傻呀,由著爹爹胡鬧!」

  王老夫人得女兒助她,狠狠捶了雪娘幾下,吃管家娘子架開。她想到嫁把王老太爺數十年,生兒育女吃不盡的苦,好容易到老靠著舉人兒子享幾天福,老不死的居然納年小的婦人為妾,那眼淚就似大雨一般嘩嘩淌下,一邊哭一邊罵:「王石你不得好死,當年我爹要十兩銀子聘禮你都捨不得,拐了我私奔,叫我一輩子無臉回娘家。」

  王慕菲跟王素娥都滿臉通紅,蘇公子解圍道:「娘且歇歇,有話好好說。看嚇著外孫子。」

  懷裡的孩子果然哭起來。王老夫人的魂靈兒都繫在這個外孫子身上,擦上兩把眼淚收聲。素娥看了哭笑不得的蘇公子一眼,道:「小憐。你帶大少爺到前邊去。」

  蘇大少爺是叫大少奶奶降伏了的人,聞言忙跟著小憐到前邊去了。素娥徑到廳堂坐在上座。王老夫人知機,挨到女兒身邊不住手地抹淚。王老太爺指著上位道:「素娥,你曉得上下否?」

  素娥冷笑道:「女兒忘了和爹爹說,你女婿是嶄嶄新的從七品中書舍人。」

  王老夫人插話道:「再等兩年期滿就是官!親家太太說了,極不走運也是個知縣!」

  王老太爺聽說女婿要做官。就改了怒色,笑道:「那可是好,素娥,不是爹爹與你尋這麼一門好親,你哪得官太太做?」

  素娥冷笑兩聲,道:「爹爹先坐下罷,我有話和兄弟說。」

  王慕菲扶著王老太爺在右邊坐下。素娥就道:「王慕菲,我問你,如今你有多少身家?」

  王慕菲搖頭道:「我吃滴珠連累。假銀子官司去了一萬多兩。如今只有數百兩銀子在手上。」

  素娥冷笑道:「你還忘了你偷人家寡婦被訛了一間大宅並幾百兩銀吧。兄弟,不是我說你的不是。你如今算是個精窮。從前尚真真那樣地好娘子你棄掉了要另娶,我就不說你。你既然娶了姚滴珠。也當打聽打聽她娘家有多少銀子,好生哄著她過日子。你倒好。吃過一回尚家的虧。就不曉得長點見識!」她越說越怒,用力在桌上一拍。又道:「姚滴珠花假銀子遇上官司,可是姚家能出頭得?姚家出了名有錢,只要沾上手,休說一萬,吳縣要擠十萬八萬出來何等容易!偏你是個豬腦子,當姚家不要這個姑娘了!」

  王老夫人幫腔道:「豬腦子!若我在家,必不叫你這等胡行,滴珠哪裡不好?你打她做甚?」

  王慕菲惱道:「她對我非打就罵,又甚是敗家,還和那陳文才,馬驚雷都不清不楚,我堂堂一個舉人,沒得叫我忍她一輩子,難道綠帽子好戴麼!」

  「成親前她是何等樣人你又不是不曉得!」素娥瞪了想說話地王老太爺一眼,道:「全松江誰不曉得你娶她為的是姚家那幾十萬絕戶財?」

  王慕菲張了張嘴,強道:「我才看不上她家那幾個臭錢,我是為著和真真賭氣!」

  「原來是賭氣!」素娥笑道:「我兄弟原是不把銀子放在眼裡的,尚家何等有錢,你不放在眼裡也罷了,橫豎私奔是招人說不是!姚家有錢你也不是不曉得。我聽說姚夫人私底下與滴珠私房錢就有三萬兩,姚員外還有數箱壓箱底的金珠是要留把滴珠的,你倒好,不好好對她,還一個兩個納妾。你若是有骨氣,爹爹吃他家打斷了腿,為什麼不拼著告官去!到是看不上人家地臭錢了?」

  王慕菲吃吃哎哎道:「我有心要告,不是沒錢打點?不如等我做了官,自家來收拾他!人都說官官相護,那時節誰好意思問我要銀子?只有我收人家銀子的!」

  素娥這個官太太不是實缺,卻不大懂得那些,忍著氣道:「兄弟,你就是要做官,那幾百兩銀子濟得什麼事?姚滴珠手裡銀子不少,我勸你把頭放低些。」王舉人叫姐姐說得低著頭一聲不吭。

  王老太爺也道:「我的兒呀,你但拿出待尚真真的一半對她,她自會雙手捧出銀子把你花。」

  姚家一次就給姚滴珠三萬兩的私房!王慕菲心裡好似投下一塊大石,都說真真家有錢,也不曾一次與她三萬銀子。那姚家難道比真真家還有錢?他的臉色霎時變了幾變。素娥看說動了他,長歎道:「我拼著這張臉不要,與你去勸勸姚滴珠,此後,你且收了心好好與她過日子罷,將來做了官再說做官的話。」轉過臉對連連點頭的王老太爺道:「爹爹,你是少兒還是少女?這般大老的年紀還要納妾,你有多少銀子分把妾生地孩子?」

  王老太爺咳嗽起來,指著舉人兒子道:「他的不是我地?」

  素娥冷笑道:「兄弟自有孩兒,他自家還要老婆養活地。哪有銀子替你養老生兒子?你老人家的老本不是煉了銀母升了天麼?」

  王老夫人又哭天搶地起來,素娥喝道:「哭什麼?那個妾已是納了,也罷了。尋碗藥與她吃下,叫她生不得孩兒罷了。娘。你是大娘子,也要擺出大夫人地譜來。休要打呀罵呀地,妾是與你使喚地,極少也頂兩個使女呢。」

  她就叫使女從她帶來地箱子裡翻出一瓶藥來,又叫把雪娘帶上來。倒了一碗擺到雪娘跟前,道:「王家是姑奶奶我做主,你想在王家吃安穩茶飯,就吃了這碗斷子絕孫湯。姑奶奶與你一力主張,不叫老夫人打你罵你,叫你做一輩子姨奶奶。不然,照舊賣了你!」

  那雪娘卻是有骨氣,道:「我才二十來歲,嫁個老翁原是我時運不濟。若是沒有孩兒,過十幾二十年老的去了還是叫人賣的命,將來老得皮打皺誰還肯要我?姑奶奶不如現在就賣了我。只要得個年紀相當的,窮些我也肯!」

  素娥心裡敬她剛強。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就問王老太爺討要賣身契。

  王老太爺不捨。道:「女兒,我這把年紀。你娘又……」王老夫人揚起拳頭就敲了一下,喝道:「給不給?不給老娘照舊打你一回!」

  王老太爺地傷腿還沒有好,越發招架不住了,偏女兒只是袖手,兒子更是旁觀,王老夫人打得他鼻青臉腫。連雪娘都看不下去了,開口道:「老太爺,就是你不依,我在你家也過不得安生日子,我不陪你老人家吃老夫人拳頭的。」

  這個妾自家不肯跟她,兒子女兒都不肯,王老太爺心灰意懶,翻出契紙把女兒,素娥叫王老夫人看著雪娘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自取了二兩銀子把她,喚個管家來,道:「將她去人市賣掉,得來的銀子交把老夫人。」

  王老夫人猶不放心,搶著道:「俺同去!」素娥點點頭,看老娘帶著雪娘去了。

  王老太爺極是傷心,一直對兒子使眼色。偏王慕菲想到老頭子若是不死了納妾的心,將來替他養出許多小兄弟來,他老人家又無銀子,這些人不要他養活,不要他替娶親?實是不情願。所以他坐在邊上如木頭一般。

  素娥看著兄弟這般,忍不住又勸道:「那個小桃紅都有孩子了。你也要上點心,一男半女也叫滴珠與你生一個,看孩子份上,她怎麼會捨不得把銀子你花?」又自言自語道:「我若不管你,沒有的叫你自生自滅。娘家不好,我在蘇家又哪裡能抬頭做夫人?兄弟,你也當替我和青娥掙一口氣,只要你有出息,我們親姐弟兄妹的相互幫襯,什麼好日子過不得?」

  王慕菲嗡聲嗡氣道:「我曉得了。」

  素娥看他還像不情願的樣子,笑道:「也罷,我去會會滴珠去。你且過會子再來。尚家已是吃你得罪了,姚家必要巴結好,這麼一門好親,你不曉得結交,豈不可惜?」

  素娥走進二進院子,擺手叫跟的幾個人退下去,走進臥房,笑道:「滴珠妹子在不在?」

  姚滴珠明明曉得青娥夫婦要來,她心裡氣不過那個木頭一般的青娥嫁得貴婿,又是對王舉人灰了心地,所以聽說客來了,也不出去接。她獨自睡在臥房裡,取了一本《西廂記》在那裡翻。

  突然王素娥喊她,滴珠卻是吃了一驚,忙爬起來道:「素娥姐姐,這一向你到哪裡去了?」

  素娥笑瞇瞇道:「如今我兩個是姑嫂,我也不瞞你,我是頂了妹子青娥的名頭嫁到蘇家了。」

  姚滴珠張大了嘴半日和不攏。素娥看她還算鎮靜,坐到床邊,牽著她的手兒道:「怎麼,嚇著你了?」

  滴珠點點頭,道:「大姐,怎麼會這樣?」

  素娥做成了替嫁地事,其實心裡得意,然此事一個外人都說不得的。見滴珠問她,就把從前原委一一說知,長歎道:「我和相公原是前世結下地情份。所以許了必要結成夫妻,只是先是與青娥說地親。兄弟他怕丟了王舉人地臉,偏要把青娥許他家。所以我們幾個想了法子。順水推舟就應了,我頂了青娥嫁。」

  滴珠想了許久。突然道:「此事尚真真也有份罷!」

  素娥想到兄弟和她三個人地事體,微紅了臉道:「卻是她一力相助。為著叫我如願,累她和我兄弟爭吵,只是當時我自顧不得,不能替她出頭。」

  姚滴珠長歎一聲。也只得尚真真那種人會為著不相干的大姑子小姑子跟公婆做對。和丈夫為難。若是她遇著這樣事體,大姑子搶了小姑子地男人,她必是不肯管王家閒事的。只是王慕菲只要名聲好聽,親姐姐親妹妹都不當人,對娘子不必說更不會真心了。難怪尚真真說聲要走,一絲兒不留情面。她嘴角浮現一絲苦笑。當時她笑話尚真真不如她,連紙婚書都沒有掙上還要養漢。如今她有了婚書,還不是一樣要養活王慕菲全家。就是想學尚真真自請下堂,偏又有婚書。不能走地那麼容易!

  王素娥看姚氏低著不說話,只當她吃醋,也不多說。站起來在房中走了幾步。指著窗外乘涼的小桃紅笑道:「滴珠,小桃紅幾個月了?」

  滴珠想到小桃紅的孩子有九成是蘇家的。心中的苦澀稍減。笑道:「也有五六個月了吧。」

  素娥笑道:「她倒搶在前頭,你卻是比我量大呢。我可忍不得這口氣。你有動靜沒有?」

  滴珠摸摸小腹,笑道:「不曾有,孩兒是觀音娘娘送來地,哪是想有就能有的,姐姐你不也是燒了無數柱好香才生得一個孩子?」

  這話卻像是嘲著素娥嫁了三回才得生子,素娥心頭暗怒,覺得滴珠不如真真多矣,難怪兄弟不喜她。她兩個尋了些閒話說著。眼看著到了中飯時,也不見滴珠安排席面。素娥心生懷疑,出來尋兄弟,早和她相公出去耍去了!

  素娥叫來小憐問話,才曉得滴珠不肯貼錢養家,家事不肯過問。王舉人方才吃了一頓排頭,心裡不快活,被蘇中書拉出去散悶,就忘了他還要管家。

  素娥歎息,自取銀子稱了些,叫管家去酒樓買來現成的兩桌席面,一桌擺在後邊給爹娘吃,一桌擺在二進院裡,叫滴珠來吃飯。滴珠推說身上不大好不肯來,只叫小憐跟翠袖出來陪。氣得素娥發作不得,她不肯再管兄弟家的閒事,也不等蘇中書回來,就叫人去尋房子要租一間兒分住。

  蘇州卻和京師差不多,有的是那有錢人家置下的精緻小院子,租把外地客人住。不過半個時辰蘇家管家就在左近尋得一間二進小院,樣樣齊全,只要五兩銀子一個月。素娥就跟滴珠說:「不曉得兄弟家這般擠,我們在蘇州還要住些時日呢,好在此處房舍方便,又只有幾步路……」

  滴珠搶著打斷道:「姐姐說哪裡話,自家骨肉住在一起親香,就是要搬,也要等阿菲哥哥回來呢,不然他怪我得罪了姐姐,我可吃不消。」

  素娥半真半假的笑道:「王家一向是我說了算的,你怕什麼?」就抱著孩子看人搬過去租房,又使人去船上接蘇老太太並箱籠。

  姚滴珠不冷不熱送她出去,回來對站在走廊邊發愣的小桃紅笑道:「想什麼呢?蘇公子可是不住我們家了,這裡都是熱風,你去蔭涼處歇著。」

  她到房裡取了杯茶吃著,看翠袖跟小桃紅站在一處說小憐,那小桃紅地臉跟變戲法一樣又紅又白,她胸中突然覺得氣悶,棄掉茶碗,問明月道:「明月,你說她們膽子大不大,大姨子換做小姨子替嫁,就跟戲文裡唱的一樣,那蘇家上上下下都瞎了眼,居然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明月不敢做聲,她又道:「王素娥都有三十歲了呀,嫁過兩個老翁地人,只是頂著妹子的名頭嫁出去,也過得這樣好。我就是比不上尚真真,比她不強到哪裡去!」

  先有相公子追求尚真真,後有王素娥嫁把蘇中書。可見只要生地好些,手裡再有些錢,嫁個官家子弟也不難。滴珠閉上眼想。若是自家也學她們,改個名字只說是爹爹地小女兒,想來必有世家子弟來求親。挑個好的再嫁自然容易!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將來擇貴婿,鳳冠霞帔嫁人何等風光。娘家又喜歡她。夫家又敬愛她,忍不住笑起來,就在床上沉沉睡去。

  且說王老夫人回家不過半日就打發了老頭子納地妾,心裡極是快活。她在人市等到後晌才將雪娘賣把一個外地來的客人,絕了後患。趕著回來吃中飯。

  偏王老太爺獨享了一桌酒席,剩下的些又是小杏吃了撤去。王舉人不在家,滴珠不管事,奶娘大人因不是飯點不肯做飯,王老夫人餓地慌,加上回來才曉得女兒在左近租了間小院搬去,覺得姚滴珠怠慢了她女兒,心裡就有些悶悶的。

  她走到二進院子裡要尋滴珠說話。小桃紅看見,忙過來攔她。把她拉到自家耳房裡,尋出幾樣點心把她吃,道:「老夫人。我們小姐如今不管家事地,都是姑爺管。姑爺又出門去了。你老且點點心。」

  王老夫人一邊吃點心,一邊奇道:「她為何不管?從前不是搶著管呢?」

  小桃紅歎息道:「自搬到蘇州來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家裡是精窮呢。小姐吃了官司,手裡也是無錢,偏姑爺還愛出門耍子,你看那個穿粉的妖精,那原是什麼麗春院的粉頭,小姐怕姑爺花了銀子還傷身子,與他納回來做妾。這樣無錢還要納妾的日子,怎麼過得?」說罷揩淚。

  王老夫人聽說滴珠不肯拿錢出來過日子,兒子又是常出去嫖的,就坐不住,道:「我們在松江都聽說滴珠娘家與她三萬銀子壓箱底呢,就是三萬地本錢放在銀莊不動,一年利錢也不少。她也太少氣了。」想了想,回來推睡在床上思念愛妾的王老太爺道:「滴珠還有三萬私房呢,兒子向來聽你的話,你勸勸他呀,哄得滴珠高興了拿出來花不好?這樣的窮日子怎麼過得?」

  王老太爺正想不通為何他對雪娘比對老太婆好多少倍,好衣都給她穿,金花也給她戴,雪娘還不肯留下?正是為情神傷的時候,偏老太婆在耳邊煩人,摸摸臉上身上的青腫,卻是沒好氣,道:「你消停些,看看我這腿,就是姚家人打斷的,偏兒子還不肯去告,咱們老實過日子罷。」

  王老夫人冷笑道:「窮成這樣,你要老實過日子就是要納妾?」忍不住跳上床,按住老太爺又揍了十幾下,跳下來床來道:「我呸,你再敢動納妾的念頭,我就使剪刀閹了你。你這老不死的,就該打斷了腿不得出門才好!」在他斷腿處狠狠踢了一腳,也不管老太爺抱著腿喊痛,把箱籠都翻開來查點一回,所有金珠盡數攏在一處鎖起,冷笑道:「從此以後不叫你沾一文錢,看你還敢動納妾地心思。」

  王老太爺氣得一夜咳到天明。然王舉人跟蘇中書到中飯時才帶著滿身酒氣回來。聽說王素娥另租了小院子搬去。他兩個都害怕。王舉人只說姐姐在家,不會在姚滴珠跟前叫他沒面子,姚滴珠也不好叫他沒面子。他兩個自是無事。這樣分開住,只怕姚滴珠跟姐姐都不會放過他呢。蘇公子央了個管家送他去尋素娥不提。王慕菲心驚膽戰回臥房,笑對滴珠道:「蘇妹夫替我引幾個學裡朋友,說如今納絹中書極是容易,叫我也納一個?」

  納了中書,排三年班就是知縣,比考進士容易呢,滴珠才曉得時,也有些眼熱素娥命好做了官太太。聽得他這樣一說不由心中一動,笑道:「納中書要幾多銀子?」

  王慕菲笑瞇瞇道:「也不多,本等使用一萬二千兩,再加上過手分潤,兩萬兩不得了。這個錢我曉得你是拿得出來的。」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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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30 17:25:2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王素娥會尚真真(上)

  一個中書才是七品官兒,就要兩萬兩?姚滴珠心裡打鼓,面上笑道:「這可不少,且慢慢想法子湊罷。阿菲哥哥,再得幾個月就是春闈,若是你考上了,可不是省下來?還當用功讀書才是。」

  這是顯見不捨得把他花了,王慕菲越發覺得姚氏有二心,也不多說,冷笑一聲出來往翠袖房裡去了。

  姚滴珠冷眼看他要銀子時是笑臉,沒有與他准信就變了臉走人,不由冷笑。她想了想,取了與王老夫人預備的幾件衣料,親自送到後院去。

  後院一棵大樹底下,小杏蹲在井邊洗衣裳,王老夫人一身短裝打扮,執了一柄蒲扇扇風,看見滴珠來,沒什麼好臉色,只是哼了一聲。

  滴珠叫明月把衣包送到婆婆跟前,笑道:「娘,這是您老換季的衣裳,媳婦針線上不如你老好,怕做壞了,你老人家瞧瞧,若是不得閒,叫個裁縫來做也使得。」

  王老夫人將眼一溜,看得也值二三十兩,笑了一笑,道:「我女兒與我做了一箱新衣,這些卻用不上。小杏呀,你替我收起來罷。」

  姚滴珠和王老夫人相處時日也久了,也不惱。叫明月搬了個板凳坐下,親親熱熱道:「素娥姐與娘做了什麼衣裳?」

  在女兒家住的這個把月卻是王老夫人一生最得意的時候,巴不得到處和人說得。見媳婦問她,哪裡忍得住不說?王老夫人一張大嘴裂到耳根,笑道:「說起來我家女兒,那是極能幹,家裡七八個妾。個個都在在她跟前服服貼貼的。她又與人合夥做生意開鋪子,這大半年掙了不少呢。女婿納中書也是她一力主張,」王老夫人看了姚滴珠一眼。重重的說道:「從頭到尾使費都是她出,所以就是蘇家老太太也要讓她三分。蘇家誰不誇我女兒好?」

  這就是和滴珠說「你快取銀子來與我兒子捐官,我才說你好」了,姚滴珠微微一笑,一臉羨慕道:「娘,納一個中書要幾多銀子?他蘇家就拿不出來了?」

  「三千兩!」王老夫人伸出三根養的油光水滑地手指頭。極是得意的看著手指頭上一個寶石金戒指,笑道:「素娥這半年生意賺了三千兩,盡數與女婿使用,捐了七品中書,七品吶!」

  三千兩!姚滴珠那一點點想做官太太的心思叫「三千兩」三個大字砸得連影子也沒了。只要三千兩,王慕菲居然跟她說要兩萬,這是欺她是個大門不出地婦人呢。姚滴珠正想去尋王慕菲理論,恰好看見王舉人一臉深情牽著翠袖的手,扶著小桃紅地腰。後邊還綴著一個翹著嘴的小憐,四個人進來。

  王老夫人看見兒子帶著三個妾,喜的眼都瞇成一道縫。笑道:「和蘇家比還少幾個呢,媳婦呀。我看清風跟明月都還好。過兩年開了臉與阿菲放到房裡罷,與我多多的生幾個孫兒。」

  又把小桃紅拉到跟前。摸她肚皮,誇她:「我就曉得你是個好孩子,生得又體面,又會生養。莫累著了,滴珠,快把板凳把她坐。」

  姚滴珠冷笑一聲,道:「婆婆,這裡沒她坐處,小桃紅,你回房歇著去罷。生了兒子姑爺自會抬舉你做四太太,如今你還是我使女,翠袖跟小憐兩個都沒有的坐,還輪不到你!」

  小桃紅因滴珠常在她跟前提蘇公子,其實有些心虛,聞言忙退後兩步,貼著牆角出去了。

  王老夫人不快活,拿眼瞪姚氏,又拿眼瞪兒子。王慕菲看翠袖和小憐面上都有笑,這個時候替小桃紅出頭,晚上和哪個睡都要受抱怨地,忙笑道:「滴珠說得是呢,娘,我叫她兩個來給爹娘磕頭。爹呢?」

  王老夫人扭嘴道:「那個老不死的在家哪裡坐得住,搬個板凳到巷口雜貨鋪後間看人耍葉子戲去了。」一手一個把小憐和翠袖拉到懷裡細瞧,笑道:「我在王家只生得阿菲一個兒子,巴不得他多多的生孩兒。人家的孫子哪有我王家的抱著快活!滴珠呀,你們三個休叫小桃紅比下去了!」

  小憐含羞帶笑看了王舉人一眼,翠袖瞧瞧主母臉上帶笑,也羞答答低著頭。王慕菲瞧著這滿堂嬌嬈爭芳鬥妍,極是喜歡。就是姚滴珠那張粉團團的小臉,比小憐和翠袖兩個出挑得多。他想到素娥說他的那些話,忍不住上前牽了滴珠的手,笑道:「娘子,這幾日我不在家,卻是苦了你呢。」

  姚滴珠心裡正是酸澀交加地時候,看他這般小意兒殷勤,又有些心軟,由著他牽手。王慕菲笑嘻嘻拉著她回房去,屈意奉承,兩口子掩了門自然要如此這般一番,到了第二日開門起來,卻是一團和氣。

  滴珠捨不得相公的溫柔,暗道,若得他一直這般也罷了,到底再嫁的名聲兒不如原配好聽。明年就是他考不中進士,三千兩買個中書也不難。只要銀子都抓在自己手裡,將來再生兩個孩子,日子自然好過了。所以她又熄了棄掉王慕菲另嫁地心思,一心一意打算要先生個孩子。王慕菲得蘇姐夫傳授馭妻術,當著小桃紅翠袖幾個的面只圍著滴珠打轉,眼角都不看幾個妾一下。滴珠越發喜歡了。說到底,這個男人是她自家看中地,叫她棄了這個男人回去別嫁,多麼丟人!如今王慕菲回復了從前溫柔丈夫地樣子,還是和他好好過日子罷。他兩個常常相對而笑,極是恩愛。

  且說王素娥將大半年做生意賺來的銀子與蘇公子納了個從七品地中書,蘇族交口稱贊。就是蘇老太太嘴上不說,心裡也覺得這個寡婦是實心的對兒子好,要妾給妾,要官與官,又替蘇家生養了一個孫兒。也就把那要收拾王素娥的心思慢慢放下,等閒蘇氏族人婚喪嫁娶都著素娥出頭,就是李家也帶她去走過幾遭。還好青娥從前雖是在李家住過。卻不曾和李青書兩口之外的人打過交道,所以素娥頂著妹子的名頭並無人揭穿。

  自當今巡過松江之後。松江地織機稅漲了兩倍。小門小戶破產的無數。李家又有松江首富的名頭,明裡暗裡吃地虧實是不少。因著李青書胡鬧數十萬銀子成了仙。那幾房都說他必是挪用了老祖宗的私房,吵著查起帳來才曉得,李青書並沒有虧空,然那幾房地子弟。哪一個名下沒有一二萬的掛欠?各家雖然私房都還不上,公帳上卻空空如也。雖然老祖宗壓著不能分家,眾人心裡都急。

  李青書這一枝搬到蘇州居住,連帶著他父母並兩個妾生的妹子都接了去,好像過的不錯的樣子。李家那幾房都有些坐不住,大熱天地哄著老祖宗來瞧重孫子,實則是來打探底細。所以真真說姐姐家太擠,要把花園讓出來,尚鶯鶯不肯。隨他們擠在一處,日日白菜豆腐的供給。然那幾房都想著要分家,哪裡捨得去。三姑太太也是聽說要分家。所以才趕著到蘇州來。

  這一日下了一陣雷陣雨,到了傍晚雨停日出。真真想到老宅的房子許久不曾去瞧。正好又涼快,就當散悶。坐了車出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一樣,總是掀簾子朝外看。

  小梅道:「小姐,你可是忘了什麼東西?」

  真真摸摸頭上和身上,笑道:「卻是怪事,明明一樣不少,怎麼總像是丟了什麼。」

  翠墨曉得是為著相公子沒有同行小姐不習慣自家又不覺得,掩著嘴只是笑。一直進了城,真真還隔不得一會就要拉起簾子朝外瞧瞧。蘇州地方雖然比不得松江,然江南地方婦人獨自出行常有。真真自家不知自家的心事,正是心煩意亂的時候,眼看快到了,索性拉起簾子透氣。

  誰知王慕菲跟蘇中書並蘇家幾個堂兄弟坐在一間酒樓吃酒,一位蘇公子看見一隊香車過去,一個美人端坐在車裡,就招呼大家來看。王慕菲眼尖,看得是梅小姐,邊上坐著的那個不是小梅?

  蘇公子還道:「咦,那位小姐甚是眼熟呢,大舅哥你可認出來了?」

  王慕菲想到他吃的大虧,臉上就不大好看,強笑道:「我肚子有些痛,去出個恭。」從後門出來追著那車隊到一條深巷,看著四五輛車進去了。他就走到巷邊問幾個玩耍孩子那是誰家。

  一個大些的說是尚家。王慕菲怒火中燒,實是想上前和尚真真理論,要問她為何陷害自己。他正在那裡想心思。幾位蘇公子走來,蘇中書笑道:「我料你放不下呢,大舅哥。不是我說你,尚家那麼一門好親你生生斷送了,還去糾纏又有什麼意思?再者說,尚家女兒都是母老虎,我大表哥娶了尚家大小姐十年才生得一個孩兒,又不許他納妾。那樣的老婆娶來不過多幾個錢罷了,怎麼過得日子。我瞧著你娶地姚氏倒好,娘家一樣有錢,又肯與你納妾,你還在這裡做夢做什麼?正經官家的小姐,你又不能娶做大娘子,人又不會把你做妾,不如丟開手罷。」

  王慕菲不言語,回到酒樓趁眾人吃得大醉,他又溜到尚家舊宅盤桓,點燈時分真真的車隊出來。王慕菲尾隨到他家舊宅去,看舊宅裡頭連個燈都沒有,料得無人住。那後園還有他藏下地兩架竹梯呢。想到此,他繞到後門去,趁著天黑翻進後園,果然摸著那兩架梯,還好天上有星光,移到西牆爬上去瞧。尚家後園裡群芳吐蕊,一陣一陣都是香花氣味。亭台樓閣處都點著燈,極是富麗繁華呢。

  這些原都是他的呢,轉眼就要移到別人手裡,王慕菲又妨又恨,恨不得立時揪住尚真真和她對質,要問問她為何不顧數年地恩愛,為何明明家中無事卻要騙他,把嫁妝偷偷搬回娘家。他想了又想,一口氣不得出,正要把梯子移到另一邊,突然聽見兩個女子地說話聲。忙把梯子抽回來。

  卻是小梅和翠墨出來閒走。小梅道:「小姐今日怪怪的呢。」

  翠墨笑道:「你不懂得,這是相公子不在,偏小姐自家不曉得,所以失態。」

  小梅又道:「相公子對我家小姐真是真心實意,比那不得好死地王舉人好過多少倍!」

  翠墨哎了一聲道:「我前幾日聽春杏姐說起小姐在王家總是受氣,我家二小姐哪裡不好,怎麼公公婆婆不愛,王舉人也做踐她?」

  小梅歎氣道:「說起來,那個王舉人還不曾中舉的時候,對我家小姐還好。那時候我才到王家。只說要吃得飽穿得暖就是成了仙了。現在回想起來,小姐那時候的日子過得還不如咱們家的二等老媽子。」

  翠墨歎息道:「可不是,小姐的手看著還不如我們的細軟呢,那幾年實是吃了大苦頭的。」

  小梅又道:「王舉人做秀才的時候就不大老實,和對門那個姚氏就有些不清不白。只是你也曉得,小姐連婚書也沒有的人,在他家都抬不起頭來說話的。王舉人做秀才時常說得一句就是中了舉與你婚書,還要與你掙鳳冠霞帔。」

  翠墨冷笑道:「這卻是扯謊了。分明是不想認小姐做正經娘子的。」

  小梅道:「如何不是!戲文裡不都是那樣唱的,青年公子考中了進士,就有大官招他做女婿。我猜王舉人也是打的那個心思,可笑他沒考中進士做不得官,回來又想錢,鬧著去娶那個姓姚的。」

  「那個姚家不過是個暴發,哪裡有我們家有錢。」翠墨冷笑道:「幸好小姐試一試就試出了他的真心。如今那個姚氏也有棄他的心思了,卻是好笑。」

  小梅冷笑道:「她是自找,這個火坑我們小姐好不容易才跳出來,她一頭搶著跳進去,活該!可惜她是有婚書的正頭娘子呢,我等著瞧她休王舉人。」

  王慕菲聽見這些話,怒得哪裡忍耐得住,還要聽她兩個說,誰知一個管家喊道:「大姐們,關後園門放狗了。」

  王慕菲那抬起跨到牆頭的腿就放了下來,果然不過一會功夫就聽見狗叫。王舉人是叫小二黑親熱慣了的,哪裡敢翻過牆去找尚真真的晦氣?忙不迭的下來。牆那邊小二黑已是聞見王舉人的味兒,帶著幾個兄弟在牆下亂叫。王舉人害怕,扛著梯子翻出來,怒道:「原來這兩個賤人都結交了,難怪那個小雷來不住我家住尚家!我倒要看看你姚滴珠怎麼休我!」惱得不肯回家,尋到素娥家住了一晚,第二日早晨起來,想了一篇話跟素娥說:「尚真真不是真死,改了姓梅尋到我家隔壁去住,故意設局害我出醜,想必我通奸認罪的甘結還在她手裡。我若是不當官還罷了,要當官,這個東西在仇人手裡怎麼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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