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蔡仲子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女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1
發表於 2016-7-12 00:4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章:說話

  話說這國家大了,事情便多,好容易西南夷暫安了,卻又傳來胡人有異動的消息。政事堂接著邊關急警,真個「不知心恨誰」。這議和才多久,胡人便來挑釁?雖說心知肚明是早晚要有一大戰,才能有一、二十年安寧,卻不想胡人這般急切!

  好兵都是練出來的,將亦如是,至若生而知之者,百年難得一見。又朝廷素來重文輕武,縱有天份者,也未必肯入行伍間,將才更少。政事堂諸公與樞府的心裡,陳熙用便用了,倒也不怕他生出反心來。然而這等「不得不用」,著實令諸公心中不爽。

  諸公之不喜,絕不會比慈宮更多,慈宮冷靜下來,倒與先時判若兩人,一見如今娘家模樣,不由驚出一身汗來。除開這陳熙,餘者非但不爭氣,還要洩氣,原侯好色倒也罷了,橫豎他年紀也大了,也當要些臉面,他夫人也還管得住。陳烈這性情卻是惹禍的祖宗!陳熙來見慈宮,慈宮便叮囑:「三郎那個樣子,指望你爹娘管束是不行的,能管得好,早管住了。你能管束多少便管束多少罷!」

  慈宮所言,陳熙如何不知?他返京所率士卒皆是老兵,真正「百戰之餘」,放到邊塞,是將校搶著要的。到了京裡,被他兄弟拿做僕役一般對待,又因他兄弟不好,連累著受了罰。這些老兵,他北上後還要接著用,陳烈給他添了個大麻煩!陳熙不得不放下身段,好生安撫這些老兵,代弟道歉。

  好容易安撫好了,心中卻又憂愁:我不在時,他還不定要怎樣哩。以前便罷了,眼下父母年高,越發管束不得他,大臣也越發不肯給慈宮臉面。陳烈再生事,只怕沒有眼下這般好收場。

  是以陳熙回家便喝令將陳烈吊將起來,自拿了馬鞭兒抽了二十鞭。陳熙一道打,一道問:「你知不知道錯了?」陳烈初時還要倔強,牙關緊咬,爭奈陳熙死人堆裡打滾出來的,他那點子倔強不能撼動陳熙分毫,下手一鞭更比一鞭重。陳烈熬不十下,便哭爹喊娘:「哥,我知道錯了。」

  知道錯了依舊打,打夠二十鞭,陳熙才問:「你錯在哪裡?」陳烈又答不上來。陳熙恨得還要再打,原侯夫人卻到了,一手拿著帕子一手扶著丫頭,一路擦眼淚是一路奔走過來。看了陳烈兩隻手兒叫捆住了吊於梁上,這吊得極巧,那繩兒拉著他兩條手臂往上,整個人都叫拉了起來,只足尖兒著地,既不叫踩實了、又不叫懸空了。

  原侯夫人往上一撲一護,墜得陳烈兩條胳膊疼痛難當,卻不敢抱怨,只原侯夫人一頭哭陳烈可憐,一頭數說陳熙:「你出去一回,出息了,脾性也大了哩。原先多慈善一個人兒,如今連親兄弟也吊起來打。你不知道他腿上有傷麼?你悄沒聲兒地跑出去了,倒痛快,我只指望著三哥承歡膝下哩。你回來卻又打他!」

  陳熙將馬鞭兒一丟,忙朝原侯夫人解釋:「娘容稟,我將北上,生死不知,留他在家若再惹禍,再要累及爹,只怕無人能保得他了!」見原侯夫人張口兒要說話,忙截口道,「若是有人能保得了他,這回他還會受罰麼?他如今是白身了,再惹禍,卻沒個蔭職好贖罪!」

  原侯夫人聽他說「生死不知」叫他嚇著了:「你便不能不去?這家也是你的,爵也是你的,你現又做大官,何苦掙那個要命的光彩?」陳熙好氣又好笑,道:「樞府令下,我哪裡敢抗命?軍令如山。且我若不出去,誰個與家裡增光彩?三姐兒還未出門子哩,三哥又……我掙些功勞,他也能好些兒。」

  陳烈叫打怕了,只敢腹誹:我也是爹娘兒子,才不用你維護!卻不敢明白說。

  原侯夫人道:「你先將三哥放下來,他那腿受不住。」

  陳熙道:「放便放,」卻厲聲朝陳烈道,「我真想臨走前將你兩條腿再都打斷,好叫你不能現出門惹禍!」嚇得陳烈一哆嗦。陳熙卻說與母親道:「我知娘擅管家,便好生看著他養傷罷!養到我回來,不許他出門一步。否則再闖了禍,我回來頭一件事便是打折他雙腿。」

  原侯夫人一個哆嗦,陳熙不忍看她,卻惡狠狠瞪向陳烈,經過戰陣廝殺的人,認真起來眼神兒裡都透著血腥,將陳烈嚇個半死,紈褲脾氣也叫壓熄了。

  陳熙又與原侯長談,直到原侯應了從此韜光養晦,不令御史找著彈劾的理由,這才整裝出發。

  陳熙日夜兼程,奔赴邊塞,半道上便聽說這回犯邊並非虜主授意。陳熙本也奇怪,說是「秋高馬肥」,日子卻也到九月了,「胡天八月即飛雪」未必常見,然塞外九月末便能飄雪,這二年尤其冷,若劫掠之後不及回撤,豈不要交待在半道上?虜主雖不討人喜歡,卻也不是個傻子,當不會如此佈置。

  及至邊塞,又細問經過,再審戰俘,曉得真個不是虜主授意。那戰俘道:「開了榷場又怎地?你們忒不厚道!」原來從來開榷場,只消是正經做買賣,從來都是胡人虧得多、賺得少。因胡地物產少,而天朝物產豐饒,這般情形,後世叫個「貿易逆差」。

  天朝也有不舒坦的時候,卻是胡人強盛時,好遣使團,攜馬而至以獲取金帛。一次至有數千匹,卻不定都是好馬,漸以劣充好。天朝人固行禮義,卻比這些胡人精明百倍,你與我劣馬,我便與你次布,大家都不厚道起來。

  閒話休說,卻說這開榷場,天朝雖有諸多限制,可易之物也是許多。胡人拿得出手的便是戰馬(要騸)、牛羊,連年雪災,還要擠出些牛羊來互市,許多胡人日子也是辛苦。劣紳好說個「窮生奸計,富長良心」,真個有些個部落眼見日子不好過,便生想劫掠之心,並不稟與虜主,卻自行其事。

  陳熙舒大大一口氣,不是虜主主使,便是說近日無大戰,他還有時間備戰。當即寫了表章,稟明朝廷,卻又點起兵,逐這擅掠之部,獲其牛羊子女。牛羊是扣下了,青壯亦留下充做奴婢,將老弱還與虜主,且發書質問。

  虜主元氣未復,本不欲此時交戰,他因互市暗中購了許多鐵器,又屯些許幹糧,只盼榷場多開幾年,他好囤積。今有人擅動,平白折損了青壯牛羊,也只得暫忍下,卻與閻廷文等謀劃:連年冬季皆多雪,恐來年還是如此,那便要叫天困死了,還須南下。日子便定在明年秋。

  無論虜主打的是甚主意,至少這一回朝廷是能舒一口氣了,陳熙表章送至,樞府當朝代奏後,九哥分明聽得這上下的出氣聲兒。

  「出息呢?」九哥心中滿是無奈。

  上頭官家卻開懷起來,命政事堂斟酌頒賞。政事堂應了下來,這一日朝上卻不大事,官家即命散朝。自打要放手將政事交與九哥,官家難得雷厲風行起來,說是放手,便是真個放手,除開每每拉著九哥的手兒訴苦,餘者便不提國事,只將僧道喚入宮中來講經。

  人愈老,便愈好憶當年。官家這「當年」,卻沒甚好憶的,小時候兒受冷落,做了官家受壓抑,再往後便是死兒子。因這一憶,他又想起他的兒孫來了,做夢總夢著元后王氏、孝湣太子並三王,夜不成眠,又極想念發往遠州居住的孫子趙王。

  不知為甚他卻更樂與清靜這道士說話,不悟這和尚,自曉得他是謝虞之後,大相國寺香火更盛,然官家卻甚少相召了。

  九哥瞟見清靜已到了,與官家說一會兒話,聽他言胡人之殘暴難制,爾後說一句:「這等難事,往後都要交給你了,勉之!」便知今日這教導便到此為止了,躬身退下。

  回入東宮內,徑往玉姐寢殿裡行去。

  此時已交十月,昨日立冬,因家裡章哥一幼兒,各處早早便收拾起來。已到燃炭時節,自十月起,內外便開始發放薪炭,各依品階,發放數目不等。東宮薪炭自是足用的,殿內置數個大火盆,手爐腳爐也取出。炭是上頂好的薪炭,而非石碳,且要製作各種形狀,先帝時以炭作祥鳥瑞獸狀,後今上登基,要個節儉,這一條便按下。

  玉姐寢殿裡烘得極暖,章哥正在玉姐坐榻上爬,他盡力想要站起來,卻不想手軟腳軟,扶著那三面矮欄,出腳步子也不大,一雙手兒緊抓著欄邊兒,走不兩步,腳下一軟,或跌坐,或俯趴。自爬幾下兒,又搖搖晃晃爬將起來,再扶著欄邊兒走。玉姐看他實在可愛,且看且笑,小茶兒要抱起章哥,她又攔著不叫抱,只看兒子跌跤為趣。

  卻又於他眼前拍拍手兒、張開雙臂,逗他:「往娘這裡來。」小茶兒與胡媽媽兩個看得頗不忍心。

  正玩笑間,九哥來了,小茶兒忙「救」起章哥。玉姐已站到地下了。因天冷,她便不抱章哥往門首迎九哥,然九哥每至,總能見著嬌妻兒子。玉姐發覺九哥與昨日頗有些兒不同,似鬆快不少,心裡便也歡喜,不由笑出來,不及發問,九哥卻搶上幾步將她抱起,玉姐一驚,順勢雙手攬他脖頸兒,心便亂跳。

  兩個頭靠頭兒,九哥抱著媳婦兒原地打了數個旋兒。玉姐一驚之下忽爾回神,她原是膽大愛鬧的,此時不由咯咯笑出聲兒來:「你開心,便多轉幾圈兒。」九哥果依言又轉幾圈兒。兩個一時竟忘了周遭還有個人,直到聽個聲音喚了一聲「涼——」

  九哥腳下一絆,慌將玉姐放於地上,回頭看時,章哥正於小茶兒懷裡伸出兩條胳膊來。他生得肥壯,胳膊又短,冬日衣厚,越發顯得兩條小胳膊短三分,兩頰頗有些奶膘,小嘴兒無論何時都似是嘟著。室內極暖,想來他不是說「涼」。他有玉姐這樣一位母親,鎮日逗弄為樂,每教他叫「娘」,他口裡卻無一字似此言。今日見母親被父親抱著打旋兒兩個都不理他,一時情急,居然開了金口。

  玉姐大喜,奔來道:「再叫一聲兒。」她才下地,頭還暈哩,腳下踉踉蹌蹌,朵兒眼明手快扶她過來。九哥亦喜,因頭亦暈,故作鎮定扶一扶額角,又咳嗽一聲,待不暈了,方大步上前。口上不說,眼睛直勾勾看著兒子,只盼他也叫一聲「爹」出來。

  章哥見他娘落地了,爹娘兩個都來看他了,居然也沉靜起來,與他爹對峙。玉姐看他父子比耐性,不由笑得前仰後合。又得意對九哥道:「你教他,他才會哩。我不好教,教了,他又管我叫爹,又管我叫娘,可如何是好?」

  九哥猶豫不兩下,張口便對兒子道:「叫爹……爹……爹……」九哥此生恐怕於酈玉堂面前也不曾這般一口氣喚出這許多聲爹來。初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後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哪料章哥居然打了個哈欠!小拳頭抵著小嘴兒,打完哈欠又打個噴嚏。

  難得九哥臉黑了。他平素面相嚴肅,卻不好生氣,章哥此舉,將他憋個半死。玉姐捂嘴兒一笑,上來接到章哥:「咱是走路失跤,跌得累了罷?先休睡,吃過了再睡,」又指九哥,「看那是誰個來了?你認得的。」她私下亦曾教過章哥,九哥亦常逗弄章哥,想來這章哥會叫娘,便能叫個爹。

  豈知章哥非但不與他爹面子,連他娘面子也不與,竟兩隻手兒揪著玉姐衣襟,想是餓了,要尋吃的。玉姐兩頰飛紅:「我道你為甚這般乖巧!」九哥再忍不得,捂著嘴兒笑將起來。笑畢,卻上來輕輕將兒子抱起,對玉姐道:「再兩日,岳父便到京了。」

  章哥在他懷裡掙紮,兩隻手兒去夠玉姐,九哥不鬆手,章哥小嘴兒一癟,委委屈屈,又喚了一聲:「涼。」玉姐去看他時,九哥又將他舉至面前,與他一對眼兒。章哥一雙桃花眼泛著濕氣,極不准喚了一聲:「得——」

  九哥愈開懷,將他抱懷內好一通揉,頗不類平日嚴肅模樣,卻將章哥弄哭了。章哥又餓又委屈,如何不哭?東宮裡登時兵慌馬亂,還是玉姐搶過兒子來好生哄了,又教九哥如何抱他,九哥道:「他是餓的……」極難得他也會推卸責任。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2
發表於 2016-7-12 00:48: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一章:煩惱

  西南夷亂已平,北地虛驚一場,宮廷內外、朝廷上下,心內都頗喜歡。最歡喜的卻還是兩個人,頭一個是玉姐,她爹自那西南潮濕煙瘴之地回來了,非但不曾折損,反有功勞立。第二個是慈宮,她大好一個侄孫,如狼似虎的胡人手裡掙出命來更立新功,也是開懷。

  這慈宮平生也囂張過,卻也會忍,也糊塗過,卻也有腦筋清楚的時候兒。自陳熙勸她之後,她更是平順不少,因見玉姐也與她客客氣氣,也不針鋒相對了,也不綿裡藏針了,更著緊的是她也沒個骨肉相連必要扶上御座的人,將鬥氣的心收了,反覺日子舒暢了些兒。還要說淑妃:「你也休與她爭執了,爭且爭不過,何如不爭?你還有三娘,三娘總要看她臉面行事的。」將淑妃一點不服氣的心也太壓了下去。

  這淑妃一兒一女,兒子已死了,只剩個女兒,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本朝公主過得原就不比前朝,若再不得聖心上意,更是要受搓磨了。久在高位,淑妃深明此中關節,玉姐真個想弄三娘,且不消自家動手,一個眼色,自有人去辦來討好她。淑妃心頭一緊,道:「只恐先前結怨太深。」

  慈宮深歎一口氣,取一箋表往桌兒上一丟,道:「你看看罷。」

  淑妃狐疑接過來看,卻是皇后寫與慈宮的。後宮裡頭用得著這些個奏疏箋表的地方原就少,非大事也無須這般鄭重。打開一看,皇后寫著,因連年有兵事,且官家禦極數十年,不如做一善事,將宮中大齡宮人釋放出宮。

  淑妃疑惑道:「崇慶殿這是要做甚?改邪歸正了?要個賢良名聲了?娘娘前番不是還擔心她要生事麼?」慈宮道:「她正在生事哩。」淑妃凝眉沉思,道:「她這是要將好事做盡?好叫太子妃將來無恩可加於下?」

  慈宮歎道:「這還算好的哩。咱們娘兒私下說,官家如今這副有力無力的樣子,還有多少日子好活?」淑妃一驚,竟失了聲音。慈宮睨她一眼道:「是啊,自家丈夫,你是要驚。官家又是求神問道,又是放手政事,想是自家精力不濟之故。我觀他氣色,也不似是個好人模樣兒——到底是虧著了。又時常病痛宣御醫。不定何時便要賓天。」

  淑妃只覺嗓子眼兒發幹,廝聲道:「那崇慶殿是要做甚?」

  慈宮道:「她這是瘋魔了!一個蘿蔔一個坑兒,撥了一個便要再添一個,走了老的來了嫩的。且這嫩的來了,總有三五年時間習禮儀、學妝扮,三、五年後,東宮那個都過了二十了,算不得新鮮啦。」

  淑妃焦急道:「大哥臨走前來說過,她也姓個陳,咱這頭襄著東宮,她那頭拆臺,她一個人作死,還想連累大家麼?」慈宮一笑,咬牙道:「既是我說的她不肯聽,便由她去。真個是老天有眼,我不興事,便有台階兒與我下。」

  次日玉姐來請安,慈宮便留下玉姐與淑妃兩個,卻將這皇后放宮人的主意說與玉姐,卻又不說皇后的後手兒。淑妃眼睜睜看著玉姐一臉頓悟,又波瀾不驚,起身而拜,與慈宮道:「娘娘今番如此待我,我必不忘。」暗道,慈宮人老經的事多,看人確是更勝一籌的。當下也順著說道:「崇慶殿畢竟是您長輩,太子妃行事間,這個小心……」

  玉姐笑道:「承您提點,我自有數兒。」淑妃看她那笑臉兒,不由脊樑骨裡往外冒著寒氣兒,訕訕點頭,僵笑道:「那便好,那便好。有個甚,過來說一聲兒,我是不頂用了,娘娘輩份更高哩。」玉姐笑道:「承您照顧。」淑妃竟覺著膽寒,不敢再問了。

  慈宮笑得極慈祥,連連點頭。人便是這樣,都是認輸,寧願輸與個英雄也不要輸與個狗熊。譬如後宮爭寵,寧願輸與皇后,不輸與宮女。又譬如兩軍對陣,寧叫名將砍死,也不肯中流矢而亡。前者好歹有個說法兒,後者簡直死不瞑目!

  太子妃愈勝券在握,慈宮愈覺欣慰,便也識趣不問玉姐有何策,只說:「這卻是皇后職責所在,我駁不得,官家多半也是要贊許的。你若真個心裡有數兒,早做準備。」玉姐一禮,道:「娘娘說的是。」

  玉姐情知九哥不是那般人,卻也不由心頭打起了小算盤。她與慈宮想到一處了,皇后先遣宮人出宮,次後必是要再選人入內的,這些事都是皇后主持。過個三、五年兒,人也養成了,鮮靈水嫩又曉得宮中忌諱了,後頭的事便不用多言了。玉姐回東宮路上,愈笑愈甜。

  這朵兒也是伴著玉姐往慈壽殿裡請安的,心中原是忿忿,此時也覺心頭髮毛。輕聲道:「娘娘?」玉姐甜笑看她:「我好得很。」朵兒原覺皇后壞,現更覺皇后要不好。

  自慈宮至玉姐,卻不知皇后真個有些兒瘋魔了,因有孝湣太子橫亙在前,若與孝湣太子立嗣,則其子便是正宗。只消九哥在,孝湣太子百八十年裡是休想有嗣子的,百八十年後,也無須有嗣子了。孝湣太子無嗣子,齊、魯二王便不好立嗣子。殺千刀的趙王反留下一個兒子來。皇后娘家比原侯家更不受待見,陳奇一房至今還未見復職。慈壽殿自開頭起便不是一心。皇后已無指望,人一旦沒了個指望,便不知她能做出甚樣事情來了。

  皇后想法便是:我不好過,你們也休想好過了。既是太子妃總好拿禮法說事兒,又好要個好名聲兒,皇后便要在這上頭叫她吃個啞巴虧兒!皇后此局做得也算是高明,淑妃尚且看她不透,不想慈宮老辣,玉姐更多智,皆猜著了。皇后尚在崇慶殿裡看宮才人留下的女兒十一娘,越看越開心。

  話說這玉姐回到東宮,身上猶帶寒氣,除去外頭大毛衣裳,更換一雙便鞋,將頭上沉墜金釵除下兩枝來,這才抱著手爐子去看章哥。因與胡人開榷場互市,這二年皮毛一類皮多,玉姐這新置冬衣內卻有兩件狐皮吊裡的,端的是貴重,沒個幾十張,做不出一件衣裳來。玉姐固不看重這衣裳,也不欲糟蹋了它,入室便脫下,免得離得爐子近了,濺出火星兒來燎了衣裳。

  章哥已醒了,正與胡媽媽一人拽著繩子一頭兒角力,小茶兒站他身後張雙手護止,防他不慎後仰跤著頭。

  玉姐跟前的一個宦官頭兒李長福一旁也笑看著,章哥卻不甚喜歡叫他抱。雖章哥尚說不出句子來,玉姐也知道是為了甚——宦官身上的氣味並不好聞。越往上的宦官,換衣愈勤,有些個還弄些香料來遮掩。玉姐長於宮外,於宦官有些許好奇,用人時,卻不大好用宦官,更放心自宮外帶來的心腹人。只因曉得在宮中宦官也有大用,待他們也加以籠絡。

  見玉姐來了,眾人皆起身見禮,章哥也叫胡媽媽抱著,兩隻手兒朝玉姐伸來。玉姐笑將他抱起,問小茶兒與胡媽媽:「他可曾淘氣?」小茶兒道:「小兒郎,不怕淘氣,只怕不淘氣。大哥今日一早比比劃劃,發號施令許久,我們只看出他要吃奶、要走步兒。」

  玉姐聽得大笑,親了章哥臉上一記,章哥開心,也往她往上親了一口,將口手塗了半張臉。玉姐頰上一片濕潤,將章哥抖了數抖,抖得他笑得極歡,便將他放於榻上。碧桃對著玉姐一指命頰,作著口型兒,叫她去補妝。

  待玉姐理妝出來,胡向安帶著的一個徒弟急奔了來稟報:「娘娘,北鄉侯回來了!」

  洪謙回來且不能歸家,須得先來覆旨,且將所攜夷人土司子弟安置於四夷館內。又要與政事堂回復南下諸事,雖有奏摺先已送達,面復之事卻也不能省。他是日夜兼程而來,只消隊中無人重病,便要加緊趕路:秀英這一胎將要生了。

  到得京中,驗看符節信件,向宮中請見,攜林逸、朱璋等並土司子弟等候召見。官家近來極閒,聽著有事,便也見上一見。回來一見洪謙等,自是「清減」,又看土司子弟等衣著與中原極不同,又特問了幾句。這些個年輕人卻是會說些兒官話的,只是咬字極不准,官家費老大勁兒與頭兩個答了幾句,後頭的便不敢一一與他們問好了,只籠統說:「爾等既慕風化,有心向學,善莫大焉。」允其就學。

  洪謙見官家眼下青黑,面色黑中帶青,說話有氣無力,揮揮手兒也是懶洋洋,心便不由提了起來——官家這面相看著便透著股死氣哩。官家卻已有些懨懨,他法事做了無數,卻總要夢著故去妻兒,今見旁人生機勃勃,越發索然無味,命洪謙等人退下。

  洪謙又領諸人往政事堂復命。政事堂前接洪謙安撫之策,內裡有安撫土司,誘其子弟赴京讀書,學成之後歸去,是添一親朝廷之土司,而減一作亂之蠻夷。這便合了「教化」、「開化」之意,政事堂稱其善。今見其果然誘了許多人來,宰相們也是笑容滿面。這些個宰相裡頭,北人居多,南人只有靳敏一個,聽著那偏了三千里的「官話」心頭大感親切,絮絮說了不少話兒。其餘宰相樂得不與這些人傷神,也笑吟吟看著。

  土司子弟離家數千里,沿途見聞已覺天寬地廣,及入京,更有望洋興歎之感。原在家裡,覺寨外城池也算熱鬧,入京方知何謂繁華。不由更生敬畏之意。

  因有土司子弟在,許多話兒便不好多說,諸相又以洪謙離家日久,不好多做耽擱,命他往左近交還印信符節,攜土司子弟交往四夷館,便可歸家。到了四夷館,各安置下,頗有些兒依依不捨。

  洪謙道:「好生讀書,都在京中,但有不便,可說與師生,若有人阻撓,也可來尋我。」土司子弟一路來也知洪謙身份,不好一直陪伴,只得與他辭別。這些個土司子弟,頭一課不是讀書,而是習官話禮儀——這卻是後話了。

  卻說洪謙一路心中便擔心著秀英,秀英孕期算來早該生產,卻不知為何未有消息傳於他耳中。北鄉侯府離禁宮並不甚遙遠,傾刻便至。未到門首,那程實早於街口道旁迎迓。洪謙跳下馬來,手裡拎著馬鞭問他:「你如何得知的消息?」

  程實道:「官人一到京郊驛站,兩侯府便有人得了消息報了來,是以娘子打發小的來迎官人。」

  洪謙道:「娘子如何?」

  程實道:「掛心官人,卻也能吃能睡。東宮裡娘娘還打發出兩個小公公出來,但有事,宮裡也能曉得。卻不知為何,到了日子哥兒不肯下來。兩侯府並親家處都雇了穩婆送來,皆是積年老手,勾來咱家住下了。」

  洪謙道:「回去說話。」

  匆匆間進了家門兒,金哥、林辰並張家兄弟皆上學去了,洪謙徑往後頭來看秀英。素姐正與秀英一處說話裡,許是養了幾個孩子秀英心底軟和了,又許是素姐近來總不生事兩鬢已白卻只管念佛委實可憐,抑或是洪謙遠行秀英心中沒著沒落想有個人說話兒,母女兩個近來相處倒好。看素姐滿眼擔憂,秀英心中倒不好意思起來,覺著自己以前往母親未免苛刻了。

  素姐正說:「這許是你心緒不佳之故,待姑爺回來了,你這也就好了,」說著,將手兒平放於秀英腹上,念叨道,「休再難為你娘哩,出來罷。」

  洪謙回來時,便見著這副情景,素姐頗有些兒局促,說一聲:「你們說話兒。」便自去房兒裡與菩薩上香。

  洪謙回來了,且甚事沒做,闔家上下心便安了下來。秀英見著他,淚珠兒不由落了下來,一手扶腰一手撫腹,道:「沒良心的賊,你可回來了,這孽障不照你面兒不肯下來哩。」洪謙道:「他是心疼親娘哩,怕你倉促生產,沒人照應,方不肯來。這是數落我哩。」兩人一遞一遞說話兒,秀英心漸安,洪謙卻想,後半晌該見見大夫、穩婆。

  所謂「道法自然」,「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乃是常態,孩子不下來,絕非好事。果不其然,婦科聖手與穩婆們眾口一詞:「須得催產。」婦科聖手更說:「更拖下去,恐母子皆不得安。君侯休信那月份多的便能生出聖賢來,那些個皆無實據。」

  順產且要耗神費力,何況催產?洪謙素果斷,此時心中也不免焦灼起來,書房內踱了數個圈兒,終拿定了主意:「便催產罷。」他心裡,兒子也有兩個了,秀英安危頂要緊,再叫她懷下去,恐秀英身子要受不住。這孩子順利產下更好,有個三長兩短,也只當與自己夫婦無緣,抑或是去與他先頭的哥團聚去了。

  催產前先辨胎位,胎兒已入盆,胎位正與不正,隔肚皮甚也看不著,穩婆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手摸著、耳聽著,也只有七分把握。洪謙聽了便說:「便是一分把握也沒有,也當催產了。頭一樣是保住大人。」

  那兒科大夫道:「如此,先用些藥,不行時,再施針。」他難得遇著保大人的男子,卻曾遇著許多保孩子的人家,無論產房內生產的、產房外等候的,都想保孩子。還遇有一家婦人,生產時外頭婆婆要保孩子、丈夫一言不發,末了大小均安,她自家不曉得,數年後始知真相,婆媳不合直至婆婆去世。

  洪謙親與秀英說了:「這小子不急,我卻急了,怕他憋悶壞了……問過大夫,頂好催產。」秀英臉有些兒腫,此時滿面煞白,似個發麵饅頭一般,道:「你拿主意罷,我……聽你的……若我有個不好,你須看顧好金哥、珍哥兩個,要叫他兩個臥冰求魯、蘆花順母,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不放過那賤人!」

  洪謙哭笑不得:「娘子,我不是那樣人!」

  大夫自秀英到產期而不發動時,便暗中預備下了催產事宜,此事端的是萬事俱備,只等能做主的人發個話兒。催產時,洪謙於旁看著,待秀英發動,他便叫兩個五大三粗的穩婆「請」將出去,只能於房門外踱步。秀英這一胎生得比頭胎生玉姐時還要艱難,直到子夜時分,方產下一男,頗肥壯,臉兒雖皺著,份量一絲兒也不輕,哭聲亦頗宏亮。

  洪謙大喜,命人請素姐來伴秀英,自封了五十兩一個大紅封兒與大夫,又穩婆一人各二十兩,且命廚下置酒燉肉,款待諸人。天亮時分,又遣人往各處交好人家送信,自家冷水擦一把臉兒,換身衣裳便去朝上站班了。

  這日早朝,周圍的人都覺著北鄉侯心緒大好,他人尚未入京時本章先上,朝上早議了他的功勞、定下與他的賞賜。洪謙已因女兒入主東宮封為北鄉侯,且此番功勞稱不上太大,故不升爵位,他又做國子監司業,官位亦是不低,政事堂便議定,賜他帛五百匹,金五百兩,錄其一子。

  然朝上並不宣讀,眾人便不由想,難不成他已知道了?洪謙實不知道這內情,他開心,實是為著老婆與他添了個兒子。梁宿看他這樣子,暗道畢竟還年輕,又頭回立這等大功勞。卻又存了提點他「寵辱不驚」的心思。

  一散朝,便往洪謙處行來,洪謙面上猶帶笑意,看著梁宿往他面前行來,忙一揖禮:「梁相公。」梁宿道:「一道兒走罷。」想著當行至個人少偏僻處,才好將話說出,否則大庭廣眾之下,未免有些兒掃了洪謙的臉面——他與洪謙兩個又不須做戲,叫人記上一筆。

  洪謙笑道:「容我追上太子請他遞個話兒與太子妃,內子昨夜產下一子,恐太子妃擔心。」梁宿頓悟:「你今日早朝咧開了嘴兒,便是為著這個?」洪謙道:「正是。」卻不好說催產一類的話兒,畢竟有些兒不好。梁宿便將勸誡都收了,道:「你速去,我這裡無礙要緊事,不過是問你越淩之事。」

  這卻是洪謙歸來前寫信與梁宿,請代為周旋與梁宿生母一軸誥命,好接往西南去隨子赴任。政事堂也須議之再三方能定下,卻不急在此一時了。洪謙一拱手兒:「這幾日我必親與相公分說。」

  卻追上九哥,如此這般一說。因玉姐時常算一算日子,九哥也曉得秀英晚產之事,今聽又多了個小舅子,也是歡喜:「岳父真個是雙喜臨門。」洪謙笑道:「借殿下吉言。」九哥心內原有親近之意,話便多些兒,將政事堂先時所議之賞格說出。洪謙一低頭,拱手道:「臣子尚幼。」

  九哥以他話中有推辭之意,便道這岳父真個高風亮節,也是洪謙先時功夫做到,九哥道他是個好人,是以有此一想。不意洪謙抬起頭兒來道:「臣愁且來不及哩,且想不著這風骨一事。殿下知道的,金哥姓個程,是程家人,卻又是我長子。珍哥雖是次子,卻是姓洪的頭個兒子……臣須得趁他們都還小,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否則日後便是禍根。」

  九哥一怔,才想起來,他這岳父做過贅婿,硬將歸宗後生的兒子與了程家。程家戶主現還是素姐,依舊是個女戶。那素姐年紀也大了,不知能否看著金哥成年,屆時金哥是分出去立戶還是留於家中?分出,年幼,不分出,北鄉侯府內便有些混亂了。待金哥錦繡鄉里長到十六歲成丁,曉得這家不是他的,不知又當如何了。

  九哥略一尋思,便有了些兒循私的意思:「此事眼下卻不好叫大姐知曉,免教她憂慮太多,總我還是太子,也還看顧得金哥。能與金哥爭個侯爵也好,爭不得,但他入仕,更好看顧哩。」心內打定主意,卻不與洪謙先說,是恐日後事情不諧,免生芥蒂,只說:「大姐多個兄弟總是好事,她聽了必是歡喜的。原在家時,娘……嬸子也說,好男不吃分家飯,好女不穿嫁時衣。大姐是好女,金哥弟兄幾個與她一母同胞,想也不會差了。」

  洪謙額角一跳,深覺這女婿油滑,也確是安慰自己,卻又說著玉姐如今過得極好,果然不著嫁時衣。恨恨想,女婿油滑了,玉姐未知察覺不曾?卻要設法提醒一二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3
發表於 2016-7-12 00:48: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二章:吃醋

  九哥心裡已拿了要護著小舅子的主意,甭管這小舅子是不是與他娘子一個姓兒。且金哥他是在江州時常見的,金哥話不多,卻於定親後親近娘子時一個極好的幫手,九哥心裡多少存著心分兒香火情。他心裡既要幫著金哥,便不覺洪謙這擔心算是擔心。

  既是岳父擔心,九哥便欲將兒子會說話的好消息說出來,好叫岳父開心一下。洪謙也不過是愁這一下子,他原不是個愛鑽牛角尖兒的人,有了事兒便想法兒將事兒結了,整天價愁眉哭臉兒,那便是素姐了。是以洪謙只與九哥面前提這麼一提,尚在太子跟前,哪怕是自己女婿,也不好走神兒走到自己兒子身上。

  這一看太子不打緊,卻見九哥面皮一抖一抖,想笑又不敢笑,嘴角兒一抽一抽,兩隻拳手握緊,貼著大腿外側來裡擦上幾擦。洪謙真個怕自己再不問他想說個甚,他便要憋得渾身抽搐了。當即擠出一個笑影兒來,溫和問道:「何事?」

  九哥乾咳兩聲,自以聲音平緩,洪謙聽來卻是興奮異常,只聽他道:「章哥會叫爹啦!」

  洪謙亦頗開心,東宮兒子長大了,國本漸穩,自是好事。心內卻頗遺憾,宮內規矩繁多,不好將外孫兒抱來逗上一逗,教他叫聲外祖父來聽。

  九哥這二年來乖覺不少,見岳父面露思念之色,忙又添上一句:「他還是先會叫的娘哩。」難得女婿有這份子心,洪謙笑道:「小孩兒都是這般樣子的,初學說話時你急得滿頭冒汗,他也蹦不出一個字兒來。待他學會了,便要處處顯擺,一日能喚你三百聲兒,聽得耳朵起繭。殿下此時開懷,以後休要覺著煩才是。」

  九哥笑道:「我聽一輩子也不會覺著煩哩。」洪謙卻不知九哥心情,原本便不想離開本家,入了宮裡先是兩宮冷淡,官家初是親近卻又攢著勁兒想自生個兒子、也與他疏遠了。現在幾處雖都好了些兒,九哥心內,這偌大皇宮,心意相通的家人,唯他妻兒而已。官家等人,禮法情面耳。

  翁婿兩個寒暄幾句,洪謙惦記著剛出生的兒子,九哥惦記著回去好多聽章哥喚他幾聲爹,都散了。

  洪謙歸家,已有許多親近之人、奉承之人或親至、或遣心腹人至,都來道喜。酈玉堂家裡申氏攜著長媳也來道賀,申氏自打親生的兒子九哥叫宮裡人坑了去,闔家增光添彩,唯她心內實開懷不起來,卻又須為全家做打算,今既返京,少不得帶著長媳出來走動走動。見了面兒先互致問候,申氏長媳比秀英小不幾歲兒,依舊執晚輩禮,秀英坐於床上,忙叫小喜兒攙她起來,又命:「抱寶哥來與親家看。」

  北鄉侯府內確如洪謙所言,到了金哥這一輩兒上,次序便有些個混亂,玉姐排行頭個,喚做大姐自無疑問。按禮法倒是好辦,奈何若是程家如今還有個能支撐的人倒也罷了,如今程家便只有素姐與金哥兩個,法理不外人情,且金哥又是洪謙夫婦親生,頭生兒子心裡自是不同的,如何肯忍心叫他在父母家還要如同客人一般?

  是以洪家兒子的稱呼,且不叫個次序,只喚他們名兒。民間也有這等說話,小孩兒名字叫越多人叫喚,越能活得健壯長久。僕役喚便喚了,又僕役裡如李媽媽等人,在這家內的時候兒比金哥年紀還要長,這般稱呼也不算不得無禮。

  這寶哥便隨著哥哥們的風俗,家下都直喚其名。

  那申氏看著這新生的哥兒,眼睛便粘著拿不下來。她兒媳婦兒,家下喚做大娘的便朝秀英分說:「我們阿家想孫子哩,夫人海涵。」秀英歎道:「我也想哩,一般的心。這孩兒若在跟前了,還要覺著他煩。若是想看抬腿便能看著,也不至這般想。總是因輕易看不著,才這般牽腸掛肚。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哪個都是心頭肉,只是這見不著的,總要多想一些兒。在我跟前的,想著他但有個不順意,我都能護著,這不在跟前的,他跤跌了,休說手兒夠不著扶他一下兒,就是眼睛,也看不著他跤跌了。這心裡,如何能不惦記?時常想,他是冷了還是餓了,想不想我了。」

  說得申氏不由掉下淚兒來,拉著秀英的手兒道:「九哥有玉姐照看著,我不想他哩,玉姐有九哥,也不會叫她吃虧兒的,親家也放心。」秀英道:「我曉得哩,九哥若不好,我也不會將玉姐許與他,他那會兒又不是太子,由不得人不嫁!只是這父母的心,離得遠了,縱知道他好好的,又豈能不想?」

  秀英說這許多,卻是為著開解大娘,大哥總不是申氏親生,申氏好容易熬至今日,公婆丈夫敬重,子女兒媳敬服,若因著九哥遠離分外惦記,叫留在家裡的兒子媳婦心生芥蒂,昔日功夫便全白費了。且九哥是要不回來了,申氏還須這些兒子供養終老。

  那大娘卻實不曾想著這許多,初嫁時還有些個惶恐,及過門兒,見這婆母為人極好,十餘年相處下來,早不將申氏看做外人。回家後還要說大哥:「得空兒與九哥多說說話兒,回來學與阿家聽,她想哩。縱與太子不好多說,打聽一下子東宮大哥,回來說說。」

  大哥道:「我曉得娘想著九哥那一家子,我也想他,他打小兒便心眼兒實誠,宮裡頭汙糟事兒又多,咱在京中這些年,聽得還少了?就怕他犯了強,死不低頭兒。」大娘道:「還有九娘哩,她在這家裡時日雖短,我卻看她不是個麵糰性兒。」大哥道:「那也不能單指望個女人,咱家沒興作叫女人頂在頭裡的。」

  大娘心裡一甜,聲兒也放緩了:「咱們成親,爹娘打發咱在京裡守宅子的時候,娘還喚我去囑咐,說你心眼兒實誠,又好犯強,怕你死不低頭,叫我多擔待哩。你如今也好拿這個話來說九哥了。你既能將人事處好,何不信自己兄弟也能將事做好?」

  大哥道:「我是信他,也不能不惦記他。」大娘道:「可見人心是一樣的了。咱自謹慎,休惹事兒,便是與東宮幫忙了。」

  話說九哥腳下輕快回了東宮,卻見玉姐正撩著章哥說話,原要說洪家好消息的,見著妻兒兩個臉對臉兒,都是白淨可愛,不由上來先與妻兒戲笑一陣,不想逗了半日,章哥打個哈欠,一個字兒也不與這兩個無聊夫妻。

  小茶兒笑著上來道:「大哥該吃奶了,許是餓了沒力氣說話。」九哥這才將食指自章哥下巴上移開來,笑著與拇指對著搓了一搓,嬰兒皮膚極嫩,章哥小下巴有兩層,肉乎乎,觸感極佳。玉姐看了,也不攔他,由著他回味。待他將手放下,又作個威嚴狀,才問他:「看你這步子輕快的,想是有好事兒?」

  九哥道:「說了你休要跳將起來。」玉姐道:「你說,我不跳。不是,我才沒那般不穩重哩。」九哥道:「咱兒子又多了個舅舅。」

  玉姐不曾跳起來,卻是開心得手有些麻了,追問一句:「那我娘呢?」九哥道:「岳父大人看著極精神。」玉姐才放下心來,情知未必能出宮去看,便也習慣了這隔牆掛心。反與九哥說起皇后之事:「崇慶殿娘娘請示慈宮,年前年後的,欲放些個宮人。」

  九哥道:「這是好事,難為她能想到。」玉姐笑道:「她執掌後宮這許多年,還能真個甚事不懂?我只不知,這要放出多少宮人,是每殿都要放,還是怎地?倘放的人多了,人不夠,這新來的又要如何分派?」九哥心生警覺:「她又要生事不成?」玉姐道:「慈壽殿近來倒是安靜不少,想是在靜養,崇慶殿卻是真個看不透了,我越發覺著,兩宮是不是已離心了?」

  九哥細細一想,展眉道:「若是趙隱王不癲狂,你想齊王、魯王可能共存?」玉姐道:「原來根子在這裡。怪道慈宮先透了風聲兒與我哩,我還想她是不是故弄玄虛。」九哥道:「是與不是,她們都不是一條心了。想兩宮原也是同族,怎地鬧到如今這片田地來?」玉姐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她們眼前那一份利太大,否則何以先時你我受那些擠兌來?」

  九哥經她一提,卻憶及官家先時意在生個親生兒子的事,心裡也是百味雜陳——說要過繼的是你,想要生兒子的也是你。又覺著慚愧,事情業已過去,且自做了父親,九哥也略能明白官家之心,官家身體近來又日漸不好,九哥又不好意思責怪於他了。

  玉姐悄拿眼看他臉色,便知他雖是個好人,卻不是沒有脾氣的,慈宮還略好些兒,他對中宮的成見卻是頗深。玉姐難得見九哥對誰有大不滿,崇慶殿卻必是數得上號兒的。玉姐雖不明白所謂「矛盾理論」,卻也曉得,有些個時候,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兩個人便會更親密。何況崇慶殿對東宮也是真個不甚好。

  果然九哥道:「她們如何,咱自心中有數便是,章哥愈發要看緊些兒,哪怕是慈宮那裡,也休要丟開了手交付。」玉姐嗔道:「這還用說?我也極少抱他往外處去,縱去了也絕不許離了乳母的手。他還小,只吃奶,到吃飯時,不許他一絲兒外頭的吃食。」

  九哥心裡升起無限愧疚,他生父是個萬事不操心的人,幼年時見母親勞碌,心裡便立誓:我以後定不似爹這般,必不叫妻子操心。不想世事無常,偏叫他過繼做了太子,宮裡人又不真心,小夫妻兩個一點閒心沒少操。尤以玉姐身處宮中,所直面者無不險惡。

  九哥伸手撫上玉姐面頰:「你受苦啦。熬過這些日子,往後便後好了。至如兩宮,她們對你笑,你便也對她們笑,她們板臉兒,你也板臉兒,休吃了虧兒去。」玉姐道:「有你這句話在,甚事我也不覺得苦了。自入宮至今,你見著我吃虧了不曾?」

  九哥道:「小心總是沒有壞處的。這新宮人,不知道要用來做甚?」他想的恐是刺探、為不法事。玉姐除開想到這個,還想著剛入宮時中宮與的妙齡宮女了。便斜眼兒看九哥,眼波流轉,戲道:「明刀明槍我卻是不怕的,憑她甚樣好人兒,我只不要。怕只怕她想新瓶裝舊酒哩,只不知你想不想喝?」

  九哥一怔,看她臉上似笑非笑的小模樣兒,心裡頭一陣發癢,不由湊過頭去,在她耳邊道:「還記著那個?我早忘了,你醋了?」

  九哥正在長個兒的年紀,這二年身量越發高了。玉姐成婚時與他個頭兒差不多大,如今卻只好微仰起脖兒來看他,卻又扭起臉來,拿半邊兒側臉對他,鳳眼兒一挑、嘴角兒往上一勾:「是便怎地?現還能提起來,想你還沒忘哩,當我的面兒扯謊,你好能耐。」九哥清清嗓子,正色道:「醋雖開胃,多了便要倒牙,娘子還是少喝為佳。」

  玉姐眼睛瞇將起來,一轉身兒,揪起九哥領子,九哥不緊不慢地道:「我便不與娘子上醋了。」玉姐一個繃不住,手也軟了,人也笑癱了,九哥從容將她攬入懷中,歎道:「常聞忠臣難做,總是屢諫不聽,娘子熟讀經史,可有以教我?」玉姐仰著臉兒看他,見他眼中一片笑意,便將鼻子一皺道:「你聽便是了。」

  九哥之本意,乃是叫玉姐聽他一片心,這門親事,原是他做夢都想的,卻不知妻子心裡是否也這般看他。不想玉姐這般答,方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太子,問這話兒,倒有些似奏對了,不由有些訕訕。玉姐卻也正色道:「我說了,你不聽?」

  九哥尚迷惘,玉姐眼神兒愈發犀利了,九哥叫她刺得一個激零,連聲:「聽的聽的聽的,」又說,「又不是臣,你是我妻……」

  玉姐拖長了調子:「嗯?」他一聲兒。

  九哥道:「妻者,齊也。更要聽的。」

  玉姐這回真個笑將起來,又口裡空啐了他一下兒。九哥看她笑臉,只覺春日已至,趁勢上前偷親了一記。玉姐也不惱,只似笑非笑看他,眼睛裡似要滴出水兒來。兩人膩膩歪歪,九哥口裡便發幹,伸手往桌兒上夠半盞殘茶吃了潤喉。玉姐低著頭兒,徑往桌兒上取了茶窠子裡的茶壺,與他倒茶:「多咱沒吃過茶哩,好吃人的殘茶。」

  九哥也不接話,又將杯中茶吃盡,卻將又板了臉兒,將手裡茶盞緩緩放於桌上。玉姐見他忽地僵硬了身體,又面容整肅,卻聽他磕磕絆絆,也不看自己,只說:「你、你、你也不要閒、閒坐,悶、悶了看看書……前頭還有事我先去了我晚間再回來!」

  玉姐一怔,眼睜睜看著他匆忙起身,逃命也似飛奔而出。玉姐呆呆坐著,忽地雙頰泛紅,將手絹兒一擰,復又理起來擋於面前,低低笑了起來。這呆子這般逃命法,是怕白晝宣淫罷?耳朵都紅了,還道她看不見?

  卻說九哥逃往書房裡去,確是面紅耳赤,揮去宦官宮女,自抽屜裡摸出本書來。這卻不是甚正經書,乃是本話本,邊兒已略有些兒起毛了,想是平時翻閱頗勤。這話本乃是茶樓酒肆又或是瓦子裡說書人說書的稿子,此時說書所說的故事皆不甚長,短短一篇,多是說些個市井百態,自也少不了私情姻緣。

  九哥畢竟年輕,於宮外時雖上進,卻也會悄悄兒偷看兩本,入宮便都捎了來。那等「落難公子中狀元,私定終身後花園」他看了自是嗤之以鼻,然卻於那婦人好醋一條起了些小心思,總想試上玉姐一試。先時玉姐打發宮人走,用的是大義名份,九哥吃不准她心思。

  原不曾想今日話趕話,能叫玉姐說「醋了便怎地」,真是意外之喜。越想便越心神激蕩,終忍不住,逃將出來。將話本兒裡那吃醋婦人看了又看,暗道,哪有我娘子醋得好看?!

  心內有事,一後半晌便魂不守舍,虧得如今西南、北地皆無事,並無甚大事要他去議,這才叫他有功夫發一後半晌的呆。冬日晝短,眼看天色漸暗,他便匆匆往尋妻兒去。

  且先故作正經逗一回章哥,逗得章哥暴躁起來,兩條小腿兒極有力往榻上蹬了兩蹬,小胳膊空中亂舞,他才沒良心地笑將起來。用晚膳時便叫小茶兒將章哥抱下去餵奶,哄他睡了。自己卻親執壺,要與玉姐斟酒,兩個一遞一遞吃將起來。玉姐吃不兩杯,頰便泛紅,九哥看她時,只見這燈燭下的妻子比平日更美三分,不由心猿意馬了起來。伸手去握了玉姐的手,道:「慢些兒吃,吃急了易醉。」

  玉姐將手裡盅兒遞他口邊:「那你代我一個。」九哥就著她心裡吃盡一杯,卻叼著酒盅兒往外一丟,漸靠將上來……

  (XXOO,自行腦補)

  自此,小夫妻兩個愈發親厚,說不盡柔情蜜意。這日玉姐因寶哥滿月等皆不往娘家觀禮,意頗惆悵。九哥知其意,特特多來陪她。恰逢著玉姐收看新衣,見著內裡一件男裝,是玉姐尺寸,不由心動:「甚時候,咱們再出去跑跑馬?」

  玉姐伸手扯扯他面頰道:「你原好作正經樣兒,甚時候學的會討好人了?」九哥道:「不是學來。」玉姐鬆開手兒,與他揉上一揉,故拿眼睛狐疑看他,看得九哥不自在,道:「你那樣兒好看。」玉姐啐一聲:「登徒子。」九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來,見你何需爬牆?我們一道出行,自也不用瞞著旁人。你要不喜歡,便不去了。」

  玉姐在這宮裡也是悶得慌,聽他說要不去了,忙道:「去的,去的。」卻見他笑得怪異,佯怒道:「你好正經人兒!怎地越來越不老實了?」

  九哥也不知為甚於她面前越發要如此,只覺心頭暢快。滿心滿眼,都是:她醋了!真好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4
發表於 2016-7-12 00:48: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三章:試兒

  九哥果然是個說到說到的人,官家如今不大管事,九哥肩上擔子沉了不少,卻依舊抽出空兒來攜了玉姐往外出遊獵一回。因本朝風俗,宮中亦不重武,宮中慣例,太子妃每季衣裳裡便無有這遊獵的裝束。玉姐正好翻出做的男裝來,冬季裡的是灰鼠裡子青綢面兒的箭袖,配小羊皮靴子,將頭上金絲髻兒摘下,「易釵而弁」。

  兩個出了宮,都覺心情舒暢,九哥鎮日裡叫國事煩心,又要聽官家訴苦,虧得他自幼有酈玉堂這個爹搓磨,心性沉靜,方沒有不耐煩。玉姐卻是打小兒野慣了的,在江州時,洪謙、蘇正等皆喜偕她出遊,令知市井百態。一入京中,在娘家倒也能出門會友,及進宮,卻只有這四方天地,唯一一次出去,還是送洪謙南下。

  兩個都有些兒玩脫了,九哥騎術較玉姐為高,策馬跑開,待發現時早超了玉姐一箭地,忙撥轉馬頭來尋她。玉姐聲兒裡帶著喘,道:「你跑得恁般快,可歡哩?」九哥朝她一伸手兒,丟個眼色過去,玉姐將眼睛去看周圍隨從,一咬牙,將手兒與他,九哥肩頭,臂上發力,將玉姐整個兒扯往自己身前馬鞍上。

  隨從等一聲驚呼卡在嗓子眼兒裡,又咽下去了,年輕的固然偷笑,年長的卻暗中埋怨:這太子好不曉事,倘若你一時失手,跌傷了太子妃,你沒個事,我們回去卻要跟著挨罵了。越發警惕,生恐這夫婦二人又要生出甚個麼蛾子來。

  好在九哥不是那等好瘋的,玉姐雖膽大,畢竟是女子,更矜正室身份,亦不做攛掇冒險之事。

  這小夫妻二人外頭玩得暢快,同乘而歸。到得東宮,玉姐道:「風塵僕僕,且換身衣裳再去弄旁的事兒。」九哥深以為然。正攜手往後欲換衣裳時,李長福匆匆迎將上來:「殿下、娘娘,梁相公與靳相公等了有一盞茶了。」

  玉姐心道,怎地只出去這一會兒,便叫宰相逮個正著了?又想恐有急事,否則九哥出行,又非私自出宮,宰相必是知道的。忙推九哥道:「恐是急事,你——」九哥拂拂前擺,道:「我先去見他們。」玉姐叫住他,與他正了正頭上冠兒,道:「休急,雖是急事,恐也不甚大,否則早找將出去了。」

  九哥一點頭,急往前尋兩位宰相去了,玉姐卻慢條廝理問李長福:「大哥淘氣了不曾?」李長福陪笑道:「大哥極好的,程娘子早間還教他查數兒來。」玉姐道:「她是個用心的人。」李長福曉得小茶兒是玉姐娘家舊僕,自不會說些挑撥離間之語,順著玉姐的話頭兒,贊了她幾句。玉姐這才問:「兩位相公這般急促,可說了是甚事不曾?」

  李長福道:「奴婢哪敢問宰相?不過……看兩位面有急色,行止卻又不甚急躁,當是於相公們不是甚大事,卻又關著咱們這裡。」玉姐從不覺小瞧了這些宦官宮人,禁宮裡能存活下來,必有過人之處,卻不想李長福如此細致入微,輕輕「哦?」一聲。

  李長福亦不敢賣關子,續道:「倒是兩位相公聞說娘娘與殿下尚未歸來時,面色有些兒不大好看。」說完便將又低眉順眼兒,垂著手兒跟著玉姐身後,玉姐扭臉兒看他時,他卻又悄抬眼兒打量玉姐。玉姐一笑:「你倒機警。」李長福年紀比玉姐長上十餘歲,聽玉姐這般說他,卻一絲兒惱意也無,只陪笑道:「娘娘這獎了。」玉姐不免多看他一眼。

  李長福心頭一喜,滿宮裡有眼睛的都看得見,這個娘娘不同尋常,與太子伉儷情深,只可惜原是宮外成婚,平日習慣與宮內不同——不慣用宦官,卻好信宮外帶來的幾個宮人。兩宮都治她不了,李長福也不生那背主之心,只好挖空心思於玉姐面前賣弄能為,好叫這女主人知道他有用處。今日有玉姐這一語誇贊,李長福也頗覺滿意。

  果然不出數月,玉姐漸將一些事務交與他管,使他與外交往、管束宮人宦官等。

  卻說九哥因聽說梁宿、靳敏似有急事來尋,衣裳也不及換,便往尋他兩個。二人皆是宰相,養氣功夫到家,來時面露急色,真個叫引入殿內喝茶,卻也坐得四平八穩,還要品一品這東宮茶水,茶是好茶,水是每日宮中使水車往郊外山裡運來的上好泉水。兩個品茶也品得怡然自得。

  雖都是老者,依舊耳不聾、眼不花,聞得腳步聲,都放下茶盞兒,將面皮一抖,眼中復現焦急之情。都起身,抬頭見九哥進來,一看之下,又對著九哥身上衣裳皺一下眉。他們是曉得九哥出行的,攔是不好攔,九哥並不耽於此道,然兩文臣,見儲君外頭遊獵如此歡樂,心內實不甚歡喜。

  九哥卻先致歉,道是回來得遲,叫兩位久等。梁宿亦回一句:「還望殿下日後少田獵。」九哥頷首,道:「受教了。」因問梁宿為何而來。

  梁宿道:「今日政事堂翻看本章,靳敏見著一份上書,事涉北鄉侯,故我二人急來見太子。」

  九哥道:「這卻奇了,北鄉侯自西南歸來,因又得了幼子,鎮日並無甚交際,他又不好生事,有甚值得上本的?」

  靳敏躬身道:「卻是為著他西南立功事。」

  經靳敏解說,九哥方明白這裡頭的來龍去脈。原來朝廷賞功,洪謙除得了金帛外,還與蔭錄一子。這賞格是早經擬好了的,上下皆無異議,不意擬旨時卻又遇著件尷尬事兒——金哥究竟在不在蔭封子弟之內?為著金哥身份,暗地裡便吵將起來。

  因洪謙原是贅婿,這金哥隨了母姓,然究原先之契書,金哥並不是在他做贅婿時生的。然金哥又確是他長子,且是入了程氏宗譜的。便有人以金哥是出繼,有人以金哥並非出繼乃是依贅婿之慣例。兩下裡吵得不可開交。

  若是出繼,則洪謙之功蔭與金哥無關,若非出繼,卻又有另一種說法。一方說:「已非同姓,如何得蔭?」另一方說:「難道程炎非洪謙親子?程炎並非出繼為趙質之後。」

  九哥忽明此中關竅,洪謙外戚貴重,人品高潔,蔭與不蔭,皆不算大事。事在「出繼」二字,九哥自家也是出繼來的。

  梁宿見他似是明白了,心中更是緊張,官家與九哥兩個,他更喜歡九哥,然若九哥將親生父母置於官家之上,他便是要死諫的。眼見官家一日不如一日,行將就木,未知九哥將來是個甚樣章程,梁宿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卻要借此事試一試九哥心意。

  九哥沉吟半晌,將拳頭捏起抵著嘴兒,許久方道:「雖是骨肉之親,血濃於水,終是兩姓旁人。蔭子可,襲爵不可。」

  梁宿大大放心,躬身道:「如此,臣等明白。」

  九哥道:「新年將近,官家龍體欠安,休要為些許小事爭吵,惹他老人家生煩。」

  梁宿道:「這是自然。主憂臣辱。」

  九哥雖心緒不甚好,然兩宰相來,便不能這般輕易放他們走,索性與他們說些個官職變動之事。

  靳敏道:「官不可久在其位,以防其結黨,亦是保全之意。」九哥道:「明年卻經調哪幾個?」梁宿答曰:「臣請以丁瑋為相,其人敏達幹練,有捷才,為政尚在臣之上,惜乎時運不濟,倒有十年在丁憂裡過了。」

  九哥知道丁瑋是何人,道:「我知丁瑋其人。只是……此事須稟官家。」

  梁宿道:「這是自然,我等議來,怎能不問官家與殿下?臣子們須有個章程,方好請官家定奪。」

  九哥點頭道:「這也是。」靳敏便說:「禮部尚書便由朱震接任。」九哥道:「則大理寺卿何人可堪任?」

  靳敏微一笑,道:「東南路轉運使溫孝全可也。」

  九哥道:「溫孝全在東南路七年,未見有失,也是時候回來了。我彷彿記著他還是個狀元?」靳敏一躬身:「正是。」九哥心裡越發明亮,這溫孝全是哪個,他全記起來了。

  溫孝全幼有神童之名,雖不如謝虞,也是一時人傑,中狀元時年紀也不算大,因志存高遠,便不曾早早娶妻。一朝獨占鰲首,榜下捉婿自也叫個大官兒捉了去!彼時梁宿還不是宰相,卻是禮部尚書,品定名次時他與官家、宰相一同看著的,下手自比旁人快三分,將長女許與溫孝全。

  溫孝全卻不是褚夢麟那般奇異之輩,其人固有大志,便不肯叫小節誤了。上孝父母親長,中敬妻子,下撫子侄,端的是個正人君子。又為官頗有節操,又少苛政。

  看梁宿兩鬢斑斑,九哥便知這溫孝全恐與梁宿兒子一樣,是梁宿寄予厚望,盼他能封麻拜相的。溫孝全現在不惑之年,曾出鎮地方,又知轉運等事,歸京為九卿,不數年可為尚書加殿閣大學士,五十餘歲為相也不算老。

  九哥嘴角兒一抽,道:「如此,甚好。」

  梁、靳二人滿意而歸,九哥唯有苦笑而已。笑著笑著,忽地笑容一凝,這個靳敏,先前不是依附慈壽殿的麼?怎地這回卻陪著梁宿一道來了?他卻不知,靳敏的兒子因才華不如乃父,勉強只做了個同進士,升遷上略有些兒艱難,時至今日也不過是一知府,是梁宿見靳敏之子人雖略迂,倒也正直,出力將他所轄之地調換,由一中等州郡,換至富庶之地。且說他是個好御史的苗子。

  靳敏也有幾個妾,兒子卻只有這老妻生養的一根獨苗。靳敏本人才學也是有的,不合因欲為相,攀了裙帶,倒叫親生兒子引以為羞,父子間並不親近。靳敏每欲傳授為官之道,他那兒子便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絲也不放在心上。出了家門兒為官,便將這些個拋於腦後。若非他是宰相兒子,早不知叫黜落何方了。

  靳敏亦年高,也思後路,榜下捉婿捉的幾個女婿有才固有才,卻不如溫孝全了,宰相也做不得,尚書也差幾分。女婿終是外人,還是要指望著這個兒子,是以不得不將姿態放低,以期兒子有人照應。

  九哥這裡心裡委實有些兒惱了,他不知靳敏兒子之事,卻覺叫人拿著岳父家事敲打與他真個可氣。洪謙是他素敬的,玉姐是他素愛的,更兼有個章哥占了他滿心滿眼,暗暗下了決心,決不叫章哥過得如他幼年時那般。何況程氏乃是女戶人家,原就該憐憫一二,何故要叫人拿來舌頭底下過一遍?連他自家也不曾發覺,這底子裡還是因著親生父母被影射,令他生了不快。

  梁、靳二人卻是不曉得九哥心裡有了個小疙瘩,梁宿覺九哥守禮,是個好的,便放心。靳敏覺這太子好說話,且梁宿又照看他兒子,他也滿意。

  次日朝會,洪謙蔭子一事果叫提了出來。上有九哥暗中發了話兒,中有梁宿不欲此事鬧大,那丁瑋乖覺,又是禮部尚書,果叫他引經據典,將九哥意思證了出來。洪謙心中生起一股暗火,以他心機,如何看不出這內裡門道?卻惱諸人於他兒子皆幼之時便將兄弟分作不同。

  然事已至此,只好自己先開導開導金哥,免教他自外人口中聽了些不好的話,心生芥蒂。

  展眼新年將至,宮內新年較之宮外更為繁瑣也更為鄭重。玉姐已經過幾遭兒,漸也上手,不似初時那般如臨大敵了。然今年有一事卻與往年格外不同,章哥生日太巧,今年要過周歲了。許多地方都有周歲「試兒」之風俗,宮中這風俗與外頭也是大同小異。只因是正旦時節,看的人便格外的多。

  酈玉堂自這親孫子出生便不曾見過,先是嬰兒太小,怕見風見光不好抱出來。次後略能抱將出來,也沒個道理徑抱與他。是以申氏還能看兩眼,他去一眼也不曾看過。今番試兒恰逢正旦,他也在幾個兒子護持之下於東宮內看了章哥一眼。

  宮裡試兒,用的都是吉祥物件兒,玉姐命人將內中胭脂等物都撤了去,無論章哥抓著了甚,都有一套好說辭。章哥平日裡小茶兒如何不教他?玉姐更有主意,將那印章一面染上朱紅朱砂墨的翻往上來,章哥素喜此色,伸手便著。周遭一陣放心。官家道:「應有之義。」

  其次便伸手夠著一桿稱來,因此物他平素不曾見過,好奇。那梁宿道:「此可衡量天下。」

  再次才是抓著小茶兒千教萬教拿一本書來,蘇正捋須道:「文以載道。」

  眾人後頭,酈玉堂的長子酈乾生忽覺手上一沉,手裡攙著的酈玉堂自看著章哥起便雙腳發軟,渾身顫抖,酈乾生還道父親這是激動。此時酈玉堂竟是雙膝一軟,險些著地,酈乾生忙手上手力將他扶起,唯恐他失態,落人口實,叫九哥也跟著為難。

  酈玉堂左手是酈乾生,右手是他最喜愛的第六子,六哥亦察覺,正欲低聲相勁,忽聽著酈玉堂一聲低語,便與他大哥兄弟兩個一齊僵住了,只聽酈玉堂道:「生得如此之好,面容整麗,如珠似寶,夫人這兒媳婦兒定得好!」

  真想與他一齊跪下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5
發表於 2016-7-12 00:48: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四章:帝崩

  趕在正旦日過生日,章哥周歲便這麼熱熱鬧鬧地過了,試兒之結果也叫圍觀的人滿意。然胡媽媽心中頗不自安,她亦是章哥乳母,小茶兒預先教章哥之事她也是明瞭的,若說小茶兒所做所無裡沒有玉姐授意,胡媽媽是不信的。只因諸事皆大不過章哥試兒時抓個好彩頭,她這才沒有作聲。

  待賀客去了,章哥也叫官家等一干君臣人等看得累了,打個哈欠,小茶兒抱他去餵奶、哄他睡覺。玉姐將兩宮、內外命婦送走,留下來看一回章哥,再往慈壽殿裡去。胡媽媽覷著空兒上前來,玉姐見她欲言又止,問她:「媽媽有甚話要說?」

  胡媽媽平素不喜言語,難得她有話要說,玉姐也覺好奇。胡媽媽期期艾艾,問玉姐:「娘娘,大哥試兒時抓取的,是咱教的,會不會不准的?」

  玉姐笑道:「這又有甚?孔子還說『唯上知與下愚不移』哩,除開那頂聰明的與頂笨的,剩下的都要靠教。你教他是甚個樣子,他便是甚個樣子。那頂聰明的,不用教,教了他也未必肯聽。那頂笨的,教不出來,教了他也學不會。章哥的日子還長著哩,好生教便是了。」

  胡媽媽知她素來膽大,做事也算得有章法,聽她咬文嚼字說了這許多,似也覺著有理,方才不言語了。那頭小茶兒哄完章哥,回來說:「大哥已睡著了,娘娘理理冠子,早些往慈壽殿去罷。家裡夫人與郡公夫人這會兒都在哩,正好多見一見。」

  當下留小茶兒與胡媽媽看著章哥,玉姐自攜朵兒、碧桃並幾個宮女兒往慈壽殿去。慈壽殿裡一室和暖、香風熏人,皇太后年紀大了,老人身上常會有些個氣味,是以慈壽殿熏香的味兒比旁處總要濃上兩分,她近來也好念個佛,又有檀香味繚繞。今日正旦,內外命婦除開朝皇后,頂要緊的是要往慈壽殿與東宮兩處去。

  東宮太子妃是將來國母,又有章哥周歲,必是要去湊一回熱鬧的。慈壽殿更不消說,比崇慶殿與東宮更貴重,是以內外命婦齊聚之所並非崇慶殿,而是慈壽殿。這許多老老少少的婦人聚做一處,皆按品大妝,無論老幼,頭上皆擦頭油、面上俱搽胭脂,又有口脂、面脂,衣裳上熏的香料味道,連攜的絹帕都使香細細熏了。

  皇太后人老火力便弱,室內猶暖。十數個大炭盆兒並無數手爐、腳爐的熱氣將這一室各種香料烘得混作一種難言的味道。玉姐一腳踏進來面上便僵住了,不拘多少年,她都聞不慣這味兒。卻還要往慈宮面前去行禮,還要揉一揉臉兒:「還是娘娘這裡暖和又熱鬧,我一路行來,臉都吹硬了。」

  慈宮笑道:「那你便常來我這裡。」招手兒喚她過去坐著。看的人心裡稱奇,暗道慈宮怎地忽然對太子妃和氣起來了?也有一等心思靈活的,思及方才見著東宮大哥,便猜慈宮這是見動不了東宮,轉而籠絡了。再看皇后時,也是笑,只是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秀英才出月子不多時,猶顯富態,見慈宮如此,也有些個欣慰。無論慈宮是甚樣人,玉姐能與人為善便休要與人交惡才是上策。

  因慈宮想要眾人和睦,眾人更也只做和睦樣兒,一時說說章哥,一時又說說今年大雪。原來這年冬天雪極多,年前臘月二十七、八便是一場雪,直下到除夕,如今處處屋瓦上還堆著厚厚一層雪,宮裡宮外有掃開的雪有許多投入運河。

  淑妃因說下了這雪,襯著殿前幾株紅梅越發好看了。皇后便說:「使人紮起雪人、雪獅等來,看著也是一景兒。」眾人皆說這雪好,都湊著趣兒,玉姐卻將最後一句「瑞雪兆豐年」留與慈宮去說。果然慈宮一番感歎,道是新年是個豐年,便有人稱頌。

  玉姐心道,但願是個豐年罷,否則一日不戰,米價一日落不下來,趕上豐年還好平一平這米價,趕上荒年,想平都平不下來。

  前面大慶殿亦是熱鬧非凡,君臣上壽酒,賀官家,又賀太子,言語間皆要帶著東宮有了嫡長子,今日又見著了,實乃國之喜事。官家心中百味雜陳,頃刻便醉,退往後更衣命九哥管待群臣。

  諸臣你看我、我看你。殿內靜悄悄待官家退下,便又熱鬧起來。九哥躬身送官家,回來站直了一轉身兒,眼睛往殿裡一掃,無論賢愚皆在其下,一時有些失神。胡向安悄上前半步,輕喚一聲:「殿下。」方將他叫醒。

  九哥忙斂神,不敢在上首多站,徑往下來相勸。諸相頗滿意他這般謹慎有理,宗室勳貴亦覺他雖為人刻板,倒不是個冷硬性子,也笑開,真個是一堂和氣。先走一步的官家,已叫眾人忘到腦後了。孝湣太子妃王氏的父親亦是孝湣太子的舅父,位在原侯下、洪謙上,與原侯搭兩句話兒,便轉了頭與洪謙說長道短,借著三分酒意,只作醉了,拉著洪謙的手兒稱兄道弟了起來。

  他家原亦有爵,位卻不高,傳至他父親時已只有個蔭職在身了,官家昔時並不得意,他的姐姐便做了正妃。誰又能料到一默默無聞之皇子最後竟做到官家了呢?王家也因此「中興」,封做個興平侯。次後女兒也做了太子妃,這卻是元后生前強撐著一力攛掇的婚事。

  如今孝湣太子無後,女兒、外孫女兒且要在旁人手下討生活,興平侯也與北鄉侯熱絡了起來。

  九哥依次應酬畢,卻又使人去尋官家,官家心口悶,回來說已自睡去了。九哥便命各各散去,並不趁機收買人心。如蘇正等端方之人便更高看他一眼,這些人卻不知,九哥固是不欲為,亦是不屑為之。

  洪謙見女婿長進,心下也是欣慰,有這樣個謹慎女婿,至少不會自己作死,玉姐也安全許多。更兼見著生得極好的外孫兒,洪謙眼裡,自然是要長得像他閨女才能這般可愛的。如此便將先時朝議金哥歸宿之事的不開心暫拋了去,抬眼卻見對面兒酈玉堂沖他拱手,也與他遙遙拱手為禮。

  酈玉堂見著寶貝孫子開懷不已,他是太子生父,雖有各種忌諱,鮮少露面兒,卻也不少巴結他的人。一遞一遞敬他酒兒,他心情好,來者不拒,不多時也醉了。正好官家退而更衣不回,九哥與諸人飲酒,父子倆碰個盅兒,酈玉堂心裡填得滿滿的,連說數聲「好」。九哥要早散,他也不覺遺憾。

  大哥、六哥兩個攙著他上車,各各心內腹誹:見著好看的便走不動道兒了!

  那頭洪謙回家,秀英亦至。洪謙因說:「我們因官家有了酒,便都散了,你卻有何事早來?」秀英道:「你們散了,我們如何能再撐得?前頭來回兩宮,道是官家醉了,慈宮便使皇后去看官家,我們便也散了。」

  洪謙道:「新年了,我正有事與你商議哩。」秀英詫異道:「何事?」洪謙道:「金哥終姓個程,卻又是你我兒子,我尋思著,兩家都要加一條兒家規。」秀英道:「甚樣家規?」洪謙道:「洪、程二姓不得通婚。」

  秀英一怔,仗著膽子問:「那朱家呢?」她這也是試探之意。

  洪謙沉聲道:「那個不能急。」臉已陰了。秀英不敢說下去,卻又轉回來道:「既這樣,便將兩處族譜重新修將起來,人口也少,也不費甚事。開篇第一頁便寫明來龍去脈。」洪謙稱善。洪謙卻會安慰自己,道:「如此續了譜兒,兩處也都明白了,不過是不同姓不同宗的兄弟了。一個姓兒的不同宗,也就那般了。他們總還是親兄弟。」

  兩人又去看過素姐,稟明此事。素姐道:「我從來不曉這些事兒,你們看著合適,便這麼辦罷。」素姐眼裡,她昔年做下錯事,總是沒臉見這些晚輩,一應事體俱由他們做主。且洪謙為人亦好,又與金哥拼了個官兒來,較之先前江州程家已是好上太多,她原本便是沒甚大志向的人,小富即安。

  洪謙夫婦見她無話,便退將出來,又將三個兒子攏至跟前,越看越歡喜。

  那頭酈玉堂回家,抓著申氏的手兒,絮絮叨叨說著他那孫子。申氏平日想這章哥想得暗處抹淚,卻又須得在人前歡笑。有個人與她一道說說章哥,她心內原是歡喜的,初時聽酈玉堂誇贊,極是開懷,也順著他說。酈玉堂酒多了,有些個人來瘋,越說越囉嗦,申氏漸聽出味兒,臉兒也變了,指戳他額上:「你終改不了這脾性!」弄得九哥在家裡便不大快活。

  這兩處皆算是好的,總是夫妻和睦,又各心安。宮內官家卻在焦躁!見著皇后,便想著她對孝湣的不好來。頭悶在被子裡也不理她,與了皇后一個沒趣兒。皇后走開了去,官家又覺偌大宮殿,空空落落,心又生淒涼之感。閉上眼,九哥與諸臣飲宴的樣子漸又與孝湣重成一個人,都穿著一樣的衣裳。又想章哥生得白嫩肥壯,眉眼如畫,他已記不起自己孫子模樣了。

  一夜也不曾睡好,次日起來便有些精神不濟。

  這官家因正旦這日大宴,一整個正月裡都不甚好,勉強支撐而已。有些個典儀只露個臉兒,有些卻需扶持方能全禮。朝廷上下都看在眼裡,暗道官家恐要大行了。皆於心裡思量如何備此大變!

  政事堂諸人大為著急,又有戶部尚書急得將要上吊,不顧著新沒過,各衙尚未理事,非軍國大事不議的成例,巴巴兒尋上了梁宿:「相公,聽說昨日宮內又召御醫了?」梁宿將臉兒一板道:「此非爾等可問!」戶部尚書急道:「非是下官多事,為備戰胡人,庫內銀錢實不多了,硬擠也硬不出辦一場大事的銀錢來了。」

  梁宿自是明白「大事」是甚事,無非是官家的喪葬銀子罷了。戶部尚書道:「原有備著慈宮用的。倒可挪用,只是須三、五年內補上。又有,東宮還有一件大事,竟是無處不要花錢。」

  梁宿道:「噤聲!」心裡暗想了一回,叫御醫好生看管著,未必便不能將官家拖上幾年,只待這一仗打完,騰出了手兒來,北方軍費花費少了,國庫自然要充盈些兒。梁宿最滿意東宮的,便是不好奢侈,太子如是、太子妃亦如是。每年,凡繳來之租稅,大半充入國庫,亦有小半用以豐盈內庫。遇上個好花費的,將內庫花個精光,政事堂難道能眼看著皇帝一家挨餓?少不得再撥些兒。先時淑妃與皇后便好賽著花錢,各自兒子冊封、納妃、建府……無不使盡渾身解數要摳出錢來使。

  官家眼下卻不好早早死去!梁宿此時萬想不到,一個月後,他竟沒了這個念頭。

  原來官家身體一日弱似一日,又睡不好,性情難得暴躁起來。只說御醫不管用,御醫滿腹的委屈,開了藥叫官家吃了靜養,他偏半夜不睡好似想去做賊,這病如何能好?!

  官家便思起神佛來。他不大親近不悟,卻好信清靜。更清靜是個修丹鼎的,官家心裡,好找清靜求兩顆丹藥,消災祛病、延年益壽。偏清靜雖是個道士,亦有些功利之心,卻不曾叫富貴迷了眼睛。古往今來,凡服食丹藥的皇帝,除開那個黃帝,就沒個長壽的,凡為皇帝煉丹的道門中人,就沒個不叫新君砍了頭的!

  清靜是個聰明人,他傻了才會答應了官家!縱是為命為祿,他也是親近東宮的,官家萬載千年地活著,於他有甚好處?

  忙不迭跪地請辭,且勸官家:「丹砂鉛汞,從無應數,貧道自家是丹鼎派的,卻也不敢輕易服食哩。若真個有那樣仙丹,早自家吃了白日飛升去了。官家為天下主,休信此事!」

  官家睡得不好,性情便暴躁,所求不應,更惱怒。這清靜又擺出一副忠臣樣子來告訴他:休要白日做夢,你活不長了。

  官家一怒而逐清靜出宮。

  彼時玉姐正在東宮裡聽不悟講禪,自玉姐生產後,僧道便不好入頻入東宮。後官家重清靜而遠不悟,玉姐既感不悟之義,亦是有幾分向佛之心,出了月子,便每旬請不悟來講個經。她又往大相國寺內添香油錢,也是為章哥祈福之意。

  兩個一處時,並不總說經,也說些個世情,玉姐因問不悟米價事。不悟道:「檀越猜著了。」玉姐歎道:「常年如此,只怕不好。百姓固好習慣,咱卻不好當百姓是好性兒,不好拿人不動當人懦弱偏要去撩,兔子急了還咬人哩。」不悟合什念一聲佛。

  玉姐便又問他北方戰事。不悟正說道:「若胡人,喜秋高馬肥時,一者彼馬力強健,二也是我秋收完府庫充盈。我出擊頂好在春末夏初……」還未說完,李長福一路跑將過來,玉姐面前還大喘著氣兒:「娘娘,大事不好,官家將清靜真人逐出宮去了。」

  玉姐與不悟皆驚,兩人眼內,清靜實是個玲瓏心肝,官家那等心智平庸之輩,十個也哄了來,今日如何叫逐了?難不成是有人暗裡搗鬼?玉姐問李長福:「你慢慢兒說,卻是為甚?」

  李長福一長一短說了:「都傳說是官家叫清靜真人煉仙丹,清靜真人不願,是以叫逐了。」

  玉姐舒了一口氣,與不悟相視一笑,不悟合什道:「阿彌陀佛,清靜有儒臣之風。」玉姐於心內補上一句:此後當聲名大噪!

  有這等事,不悟也不好在東宮久坐,當下告辭而去,往道觀內看清靜去了。玉姐臨別贈言道:「有此事,恐大師近來也難入宮了。往勸道長,稍安毋躁。」玉姐低頭看桌上的棋子兒,心道:官家的日子恐快到了,時日不久之人,恐心中已有所覺,是以極是怕死。

  清靜遭逐之始末傳至政事堂耳中不過片刻之事,政事堂便在禁宮內,大慶殿前,只隔一道門樓。清靜正是自這門樓出走,人來人往,何人不知?梁宿原是將清靜看做個識時務的方士,今日便要高看他一眼,暗道:此人此番作為,可入史列傳了。

  轉去求見官家且勸諫,不意官家竟說:「我自登極,不曾窮奢極欲、不曾殘害臣民,至今三十餘年,今竟無人欲我活命麼?」

  梁宿聽得這話不對,忙免冠叩首,直言:「臣不敢!」一時連靳敏、田晃、李長澤並新入政事堂的丁瑋都驚動了,齊來相勸。哪知官家難得意志堅決,言語間必要個丹藥,且疑無人向著他。

  梁宿無奈,顧不得往日恩怨,只得求見皇太后,請她老人家來勸一勸官家。慈宮心裡也不曉得是盼著官家好,還是盼著他不好,終是「盡人事、聽天命」,往來勸官家。哪料官家卻說:「往日事事聽娘娘的,今日我已落得如此田地,請恕再不能聽了。」

  將慈宮臊了個面紅耳赤,一甩袖兒:「這些個人說的都一個樣兒,難道還能個個都害了你不成?!你再這般,我也管不了你了!」

  官家心中對孝湣等人極是愧疚,經年夜不能寐,他本就不是心志堅定之心,此時便如修行者所說「中了心魔」了,誰個勸也不肯聽。政事堂與慈宮苦勸他不聽,政事堂封駁了幾回他要召天下有為僧道的旨意,連他的條子也不肯接。

  皇后趁早進言,請官家召回趙隱王所遺之子,官家欣然應允,言與政事堂:「吾知將不起,欲見趙王。」

  事已至此,政事堂再不好攔,不得不使人召趙王赴京。

  孝湣太子妃王氏聽了,不由大驚:「何人如此歹毒,這是要害死我妹子與外甥麼?!」王氏專一撫養幼女,旁觀者清,曉得趙王身份尷尬,頂好少往京中來,縱要召他,頂好也是由九哥來召,否則便是將趙王架到火上來烤!

  聽了消息便往東宮裡來,尋玉姐欲轉圜一二,玉姐因道:「不瞞嫂嫂,此事起自官家。官家前者要清靜真人與他煉丹,清靜不敢,官家便有些個倔強了。嫂嫂想,這古往今來的帝王,有幾個是吃了仙丹成了仙的?唯有一個人而已,想那黃帝積了何等功德才有此果?政事堂攔了數次了,如今官家不煉丹藥了,卻要見趙王,卻又如何攔得他?」

  王氏心道,這官家就是個沒用的!兒子護不住,朝臣鎮不住,後宮管不了!根子卻在他這人腦筋不清楚。她青年守寡,怨氣不小,只口上不敢明說出來罷了。順著玉姐道:「我怕有人借此生事哩。」

  玉姐低聲道:「依嫂嫂看,官家這般……是病還是真叫魘著了?」王氏忍不得道:「怕是已老糊塗了。」老糊塗三個字用得極妙,且這宮中諱「死」,也會用個「老」字來替。玉姐歎道:「那便更要宣趙王來了。」王氏道:「也不該是這個時候兒,也不該是這個人。」

  玉姐又安撫王氏一回,言明並不曾疑過趙王。王氏也不好再表白,只得憂慮而去。

  二月裡,宣趙王入京的使者上路,卻並不曾著緊趕路,又說趙王年幼,經不得奔波回程極慢,一日行不過三十里。至五月間,離京方有三百里地。

  東宮裡九哥便略有些無奈,攬著玉姐道:「天下沒有白揀的便宜,雖說過繼非我所盼,卻也入為太子,江山有份,這是得了天大的福報。便要應付眼前這些煩心之事。」玉姐道:「你說的是趙王?」

  九哥道:「是哩,我心裡實敬著趙隱王,倒像條漢子。手足相殘固不可取,卻也好過看著陳氏亂政。為著趙隱王,我也想這孩子平安長大。如今官家將他這一弄來,恐小人心內做他想,攛掇利用了他。」玉姐道:「你既心疼他,將他召回,卻比外頭散養著強。俗話兒說得好,天高皇帝遠,擱外頭,你知道就沒個小人了?」

  九哥笑道:「大姐又開解我了。」

  玉姐道:「這卻不是開解,我要開解你,另有一事。」九哥因問何事,玉姐故作無奈道:「懷章哥時,和尚道士與出的主意,叫說有胎夢吉兆,你還記得?」九哥道:「吞日吞月?又怎地?」玉姐道:「我卻不曾夢著日月,只夢鶴銜蓮花來。」

  九哥登時傻了,足呆立了半盞茶,忽地大叫一聲,將玉姐打橫兒抱起:「真的?真的?」玉姐皺眉道:「我也不十分確切哩,夢我是夢著了,旁的卻不好說了。」心內道,若是我有了,便是我兒女寶貴,若不是我有了身子,便是趙王清閒富貴好叫他做個閒雲野鶴罷了。

  九哥即時宣了御醫來,卻又診出滑脈來,眾人齊來賀東宮。官家聽了,心裡愈發想念親孫趙王。趙王入京日,官家前夜一夜不曾合眼,次日眼睛都腫了,見著了趙王連座兒也坐不住了,徑往下去抱著孫兒。

  趙王妃也不是個蠢笨女人,曉得兩宮恨極自己兒子,輕不欲兒子回京,無奈官家之意堅決,只得隨子而來。卻教兒子親近官家,休與旁人往來。是以趙王雖害怕,卻也緊貼著官家。

  官家老懷大慰,攜趙王同食同宿,朝廷上下頗有非議之聲。兩宮更是氣惱!趙隱王滅了齊、魯二王滿門,如今趙王竟成了香饃饃!當下慈宮授意,言趙王乃是藩王,不得久居宮中,請發往宮外居住。群臣為國本計,亦響應。官家氣不得,一時暈眩,自台階上失足落下,當時便昏死過去。

  醒來便不能起床理事,趙王更叫移往先前趙王府內居住,派禁軍看守。官家臥床旬月,九哥衣不解帶來侍疾,終無力回天。官家臨終,上自慈宮,下至九哥、玉姐、章哥皆候於床前。九哥憐官家淒涼,授意宣趙王入宮。官家睜開眼睛目視九哥,頗有感激之色。慈宮卻使一眼色下去,那宮使磨蹭拖延,足有一個時辰,方將趙王領來。

  玉姐心中暗自警惕,真個怕這官家臨終又想起將江山傳與親孫,介時東宮便要尷尬了。她有法兒對付:慈宮第一個便要不答應,中宮亦然。她只消將「亂命」的說法兒散佈出去,自有人跳將出來發作。朝臣原是攔著趙王即位的,難道不怕他登基後清算?玉姐心內勝算極大。

  一拖二拖,官家竟等著了趙王入宮,趙王跪於床前,官家便拉著他的手兒閉上了眼睛。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6
發表於 2016-7-12 00:48: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五章:艱難

  這世上人多如恆河沙數。

  有些個人,一輩子埋頭苦幹、敦親睦鄰、孝上撫下,到死也不過於自家族譜上填個名字、墓碑上刻個名諱、戶部籍冊上留個名兒,這樣的人是再多不過了。運氣略差些兒的,族也不是大族、家也不是富戶,許連族譜都也無,待戶部一、二十年換一回籍冊,便連個名兒也留不下。

  有一等運氣好些的,或讀書、或有錢、或有個好爹,或考或捐或蔭,能一官,則有機會於種種卷宗內記下名兒。想要青史留名,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好些個人更是拿命去拼得史書上留下幾行字。

  然有一等人,不消他做了甚,史書上必有他的名兒,這便是皇帝。非但自做了皇帝起,便要跟著許多人記錄個甚《起居注》,死後嗣皇帝更要單為他編個《實錄》。甚而至於,只消他一做了皇帝,便有無數人開始往前追溯,尋他出生時之「吉兆」。

  起初史記倒都算有個良心,譬如齊之太史氏,寧可身死族滅,仍要秉筆直書。然而越往後便越難說——自打一代明君唐太宗將史官逼得無路可退,這史便不大好信了,無怪後世有許多人好做個考據,更無怪這後世有這許多爭論了。

  官家為人綿軟、受制於婦人、兒孫都保不住、在位時並無功績,等等等等,無不顯示這是位平庸之主。遇上個內憂外患,他便能做阿斗也未可知。

  便是這樣一個人,因他做了官家,史上便有他的名兒。更因他在位時間長,想叫人忘了都有些難。

  官家去了,喪事是不能馬虎的,尤其九哥還是過繼來的。凡人都想要個好名聲,不一意求名的,也不想要個壞名聲。但凡九哥還沒有自暴自棄,便不能虧了禮數兒。尤其是對官家。這位「父親」的喪儀必不能儉省了,誰個要省,九哥還要與他爭執哩。無論邊關是否告急,樞府是否籌劃著反攻,國家豐欠與否,這喪事都得大操大辦起來,要辦得比親生兒子辦得還要盛大。

  政事堂想也明白此理,與九哥說起時,只說先帝駕崩,有許多熱鬧事便可或省或免,倒可省出一筆開銷來。或說,縱有些許準備不及的,也可先將與慈宮的物件取來用,譬如一些個急用的布匹等。

  九哥是新做的太子,自幼並非生長宮中,於朝廷政事也無法耳濡目染,有許多事情縱先前想過,此時發號施令辦將起來,也略有些個為難。

  譬如選何人做山陵使。但凡能選做山陵使為先帝營建山陵的,無不需有德望之輩,首相是最好。然如今朝廷多事,再將此事派與梁宿,叫他既籌銀錢又辦工程,還要盯著全國上下,卻是有些難為人。通常做山陵使的,接了此職,旁的事便要放上一放,縱不將先前領的差使拿了,先前在做的事也要耽擱了。梁宿又算得上「塚宰」,鎮日裡忙不完的事。

  是發梁宿便薦了洪謙去做這山陵使,他是曉得酈玉堂是個不成事的人,身份又有些尷尬,是以不提酈玉堂。以洪謙之資歷本是不夠的,但因他是九哥岳父,便又有「以示重視」之意了。副使用的是孝湣太子妃王氏的父親興安侯,這個既是先帝表弟,又是他親家,也是親近之人。另一副使用的卻是于薊,這是梁宿兒女親家,又是飽學宿儒,以其為副而以洪謙為正,蓋因九哥登基,洪謙之爵便要進上一進,位便在于薊之上了。更因梁宿有一層心思:如今好與洪謙做臉,好叫這外戚日後自己收斂。

  定這三人實是煞費了苦心,即時使征發徭役,又出錢和雇,湊足了人工,即時營造。

  那一頭官家的喪事也開始辦將起來。

  治喪頭一件事,並非裝斂入棺,而是將訃聞告於天下,宮內鐘聲響起,召群臣、內外命婦與喪哭靈。人還未齊時,宮裡已命取各人應服之喪服取來穿戴。九哥做孝子,服最重,玉姐隨他,章哥因是承嗣之孫,服比趙王還重。孝湣太子妃與趙王太妃亦成服,這兩個穿上孝衣,看九哥、玉姐一哭,便也跟著哭,哀泣間還要緊緊拽著各自兒女——兩宮也來了。

  凡聽著噩耗的,無不飛奔而至,各依次序領了喪服穿孝。

  此時梁宿便上前請節哀,言諸官家賓天、人心不穩,請太子正位,以安天下。九哥再三推讓,言「父親」屍骨未寒,不敢如此就位。梁宿便率群眾再三相勸,三辭三勸,九哥方點頭允了,於靈前即位。

  當是時,便以太子妃為皇后、皇后為皇太后、皇太后為太皇太后,這家裡如今人口極簡單,頂要緊是這三個女人,除此而外,皆不足為言。縱是章哥,以其年紀,又國家缺錢,要封做太子必在個慶典,也且緩兩年,待其長成。至如先帝淑妃等後宮,先帝諸女等,皆待後來再做安排。

  此令頒下,太皇太后先捧著手絹兒捂了臉,嚎一聲:「我苦命的兒啊!」皇太后跟著便道:「先帝,帶我走了罷~省叫人欺啊~」這便要去撞棺。玉姐審時度勢,去勸太皇太后,朵兒亦步亦趨跟著她,唯恐她有閃失。因上回玉姐懷孕,朵兒亦跟著學了些宜忌,曉得這頭三個月坐胎不穩,極易生事。也不管這死的是個官家,朵兒心裡不由埋怨:死人陰氣忒重,傷著娘娘便不好了,回去當於佛前好生上炷香,頂好朝大和尚討串開光的念珠來與娘娘帶上好避個邪。

  孝湣太子妃將女兒三姐交與她妹子趙王太妃,自往前去勸皇太后。

  這一日眾人只管哀哭,秀英品級頗高與申氏皆在入宮哭靈之列,兩個都憂心看著玉姐的肚子。玉姐並未顯懷,此時最是脆弱。兩人都深怕這靈堂之上有甚磕碰,致其不好。眼看皇太后有瘋癲之狀,不由都提起一顆心來。

  虧得有孝湣太子妃與淑妃之女廣平公主將其架住,一遞一遞說話,說的是:「誰個敢欺娘娘來?」、「娘娘總安心,您不欺人便是好的。」頭一句是廣平公主說的,後一句卻是王氏說的。

  曉得內裡故事的人,原還有些憐皇太后寡婦失業,沒個兒子,嗣子夫婦又與她不親,恐要受苦;一見真苦主孝湣太子妃出來,不免便想,也是業報了。皇太后是真個怕有人欺她,官家再不好,也是她丈夫,是她頭上天,如今真是天塌了。說話便不過心,說完叫王氏一諷,才心驚起來。卻又不管不顧起來,只一力哭:「你男人死時,難道不哭失其庇護?」

  紛紛擾擾間,太皇太后將手絹兒一移,一雙老眼裡看著玉姐眼睛瞇將起來,便喝皇太后:「曉得先帝賓天,你還要生事?!你這些年好強得也夠了!」將皇太后喝得住了聲兒,一抽一抽打著嗝兒。

  一殿女人趁這一靜,都扯起嗓子哭嚎起來。

  無論官家此人活著時給東宮尋了多少的麻煩,終是因他青眼,致九哥為帝、玉姐為后,人死為大,玉姐也不好生出甚不恭敬的心意。然甚說哀慟,卻是頂多有些哀。玉姐哭靈,只是有些個感傷,又似是應卯。比之昔日程太公、林老安人之喪,心情也是不如的。

  故爾上自九哥、下至朵兒,外頭有秀英、申氏等掛心,恐她哭壞了身子,她因心不傷,倒也支持得住。卻又與九哥於靈前齊齊「哭昏」一回,以示孝順。非是他兩個好做戲,實是身份使然,你要不哭昏「數次」,便顯不出你的誠意來。

  章哥雖幼,卻因是嗣孫,也叫小茶兒與胡媽媽緊緊護著,唯恐叫人沖撞了,那小脖頸兒上還掛著大相國寺裡不空方丈使人貢進來的一串佛珠,道是佛前開了光的。

  終於宮裡主人哭昏過去四、五個,這場好戲才落幕。

  官家喪事直做足百日方止,初時是一日三哭,軍民人等齊舉哀,次後漸減,數日後民間乃止,止禁婚娶嬉遊等事。京城二十七日除服,越往遠處依次遞減。百官、宗室、勳貴各依品階、遠近亦有不同,不能一一細數。

  百日後,因陵寢未就,官家之靈移出大慶殿,於宮位旁殿安放待陵寢造就、入土為安。

  政事堂「始議」這先帝身後之事。頭一樁是先帝謚號,眾人縱因先帝情柔和,君臣一場,不好說他壞話,也無法將面皮摘下來放進袖子裡說他好話。忍著將惡謚除了,最後議出個「安」字來,好和不爭曰安。也算合其本性的,至如「生而少斷」也沒甚不合。廟號卻無了,並非每個皇帝都有廟號來,無便無罷,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些實則是政事堂與百日內已議得停當的,只差報與九哥點頭而已。

  九哥看了,猶豫道:「安字是否不足彰先帝之德?」梁宿回曰:「可酌增。」卻不肯將這安字除了。九哥便也不爭了,這先帝一生所為,他也不能將其粉飾為一明君。九哥打小便不會扯謊,撒謊這等事,他且做不出來。

  其次便是要備著九哥登基大典,新君登基,與止一慶典這般簡單,要周知諸藩,藩使來又要安排他們食宿。且新君登基,照例還要頒賜諸臣,軍民人等亦各有賞,這便又是一筆鉅款,除此而外,新君之儀仗、冠服皆須新制,總離不開一個錢字。因新君登基,又要減免些受災地方的賦稅,進項又要少。

  此外,立后亦非下一道詔書便可,亦要大典。並皇后輿服等,亦須全新。又又皇太后與太皇太后,雖不須大典,亦要命婦朝拜,且,既是皇太后做了太皇太后一應服制便與先時不同,亦須改制,皇后做了皇太后亦然。又,原皇后,現在的皇太后須自中宮崇慶殿內遷出,往與太皇太后做伴,這卻又要翻修新宮殿與她居住,又是一筆開銷。

  左算右算,緊緊巴巴,九哥道:「便將我的儉省出來罷!」

  梁宿立陳不可:「向者東宮儉省,是示天下決心。如今大典乃朝廷威儀,萬不可省的。」見九哥要說話,梁宿道:「立后之典,亦不可省。」

  九哥無奈,道:「如果,又有戰事,又要備荒年,冗官又多。國庫便要幹了。不裁大典,便裁我供奉,減半罷!吃飯罷了,甚樣不是吃?總要手頭有些個餘錢好應急。」梁宿低頭不語,沒說應,也沒說不應。

  靳敏於旁又請示,北鄉侯原是太子岳父,是以封作北鄉侯,如今做了國丈,該封為開國縣侯。九哥這倒答應得痛快,許為永嘉縣侯。餘者百官各轉一級等恩旨,皆待登基大典後頒來與民同樂。

  九哥道:「原侯、興安侯等原是貴戚,理應優恤。」梁宿等亦無不可,卻不肯隨意晉其爵位,單叫多蔭一子。這又比晉爵實惠,爵位再晉,只在嗣子身上,許錄一子,便是「雨露均沾」。陳烈亦因此又官袍加身,只原侯牢記著長子臨行前囑咐,更因如今當家的是九哥,命人死死看著陳烈不令他出來闖禍而已。

  其後又議許多政事,九哥因三年之期,並不多言,只管看。實則心下也有些個不安,蘇先生亦言,主政者應常存畏懼之心。如今方知是為的甚,這便如養個孩兒,若你想叫他長材,便是怎樣教都嫌不夠,怎樣都怕他不成。若沒抱個希望,只管散養,死活不論、好壞不論,自是不用擔心的。

  說這許多,九哥才猶豫問道:「宗室內如何處置?」政事堂一干人精兒便知他問的是酈玉堂。田晃道:「自是依例而進。」九哥狠狠心,徑問酈玉堂事:「為天子可不尊親乎?」

  梁宿恐他犯強,要從源頭上壓一壓他,應聲道:「官家親人只在這宮內。」九哥瞪起眼兒來,卻又詞窮。說來酈玉堂將兒子過繼與官家,已得了個郡公,如今還要再晉,九哥也有些底氣不足。蓋因生在民間,民間過繼之事,也是一次過完便完,過繼之後,若本生之父衣食無憂,嗣子又拿嗣父產業補貼本生之父,也不在理。

  梁宿等卻欣慰:新君是個知禮之人。

  九哥不說話,靳敏便又搬了個梯兒與他下,轉說起秋日已至,新糧將押解至京,截兩分送往邊關。官家喪在五月,百日一過,時已八月末,好些個地方稻麥已熟。九哥也含混著道:「這些便依例罷。」

  梁宿又請:「百日已過,還請官家與娘娘移宮。」原本九哥夫妻居於東宮,如今兩人升做帝後,東宮自是不能再住的。

  如今宮內前殿大慶殿是大典之所,官家常朝只在其後紫宸殿聽政,兩殿前後左右各有數座小殿,功用不一,或藏書畫、或見群臣、或講經讀史,不一而足。紫宸殿後便是後宮了,官家平素起居之處乃是隆佑殿,隆佑殿後便是崇慶殿,餘者宮殿羅列其中,最後便是禦園。

  朝廷將慈壽殿旁之慈明殿趁這幾日收拾出來,作皇太后居所,騰出崇慶殿來好與皇后居住。

  九哥聽了自無不可。

  卻說九哥與政事堂胡亂議些事,未能與生父爭個高位,有些個不快,卻也壓下了。又議了移宮之事,便命諸臣各各理事,他自己卻往東宮去,與玉姐說這一日煩悶。

  與大臣不能說的欲崇親生父母,與妻子卻是能說的。玉姐聽了,笑道:「事緩則圓,你猛然提將出來,他們害怕哩。怕你恣意。官家一旦恣意了,便是朝廷、國家、百姓的禍事了。有這般賢臣,我當賀你。你的心,人豈不知?你只須行端坐正,願崇本生,誰個也不能不近人情不是?待官家喪畢,你好再提方好。」

  九哥稱是,言不由衷曰:「國家多事,我總想將這些個私事一並辦完,好心無旁鶩。」

  玉姐道:「是哩是哩,聽政日子也不長,正該專心,又怕專心於此,忘了旁的要緊事,便要將那些事先辦了。」

  九哥道:「就是這樣。」

  玉姐嘴角兒微一翹,九哥登基大典雖未即時就行,卻已是官家了,自有些個記他言行的人在。記了他,便是記了她,何樂而不為?又說九哥:「清靜實是個有為的道士,又有操守,不媚上,不以丹藥惑君。卻見逐,是為忠臣,當召回哩。」請將他官復原職。原來先帝將清靜逐出宮,亦將他身上掌道菉司事奪了。

  九哥應允,玉姐又說不悟亦是一時人望,且為人品德高潔,當褒獎。九哥亦許與其錦斕袈裟等物。

  兩個正說話間,孝湣太子妃又攜著趙王太妃來見玉姐,見九哥在,更是喜出望外——卻是趙王太妃與乃姐商議,想攜子遠行。九哥道:「既來了,如何又要走?」

  趙王太妃跪稟道:「我知官家、娘娘心善,能看護我孩兒,實是怕旁人記仇。」

  九哥黯然道:「先帝屍骨未寒哩。」

  玉姐道:「恐走遠了,我們也鞭長莫及了,有個急事,也看顧不著。且路遠長程的,你跑這一回兩回三回的,也不便宜,在路上哪有在家安穩?」九哥便說:「容我想想,或可與侄兒挪一挪地方兒。」趙王太妃稱謝,卻又面有猶豫之色。九哥道:「我與侄兒增護衛,可也?」便點了興安侯的一個在禁軍中的兒子領人往護趙王。趙王太妃這才放下心來。

  自此,趙王欲遠行之事,卻是一拖再拖,終不成行。

  待二人去後,九哥又與玉姐說這移宮之事。玉姐道:「也不須我動手,我只看顧好章哥便是。反是你,如今倒與我住得遠了。」九哥訕笑一聲:「守孝哩……」叫玉姐啐了一口。

  他兩個籌劃著搬家之事,政事堂亦有此想,卻是叫玉姐略晚些搬,待皇太后搬入慈明殿,好將崇慶殿再修葺一回,再叫玉姐搬。隆佑殿亦須整修一二,便一並做了,正好兒此時登基大典、立后大典皆備,禮成便入新居。

  幾人想得倒好,慈明殿業已修葺完畢。不想皇太后一再不提移宮之事,卻好似不曉得此事一般,只管居住。如孝湣太子妃、先帝淑妃,現在的太妃來勸,她便顧左右而言他,說著先帝往昔朝崇慶殿來時的光景,總是憶當年,截人話頭兒,不叫人說話。

  大臣們無奈,亦輪流相勸,不待開口兒,她便哭:「寡婦人家。」將與王氏等說的話兒再說一回。縱淑太妃早早搬離了原先寢殿,依附太皇太后而居,皇太后也只當沒看著,並不想學她。連太皇太后放話,她也裝聾作啞。

  滿朝上下都說她不曉事,說她拿捏新君,卻也奈何她不得。眾人都猜她打的是甚主意,又想如何收場,卻不知她只是想叫新君夫婦與她服個軟兒,她好求個安心。

  九哥玉姐若識趣,便當來求她一求,服個軟兒,她再搬了,是她占著上風。她雖是長輩,自這小夫妻兩個入京以來,實也不曾受著他們多少禮,也不曾受這兒媳婦伺候。皆因還有個太皇太后之故,也是要趁著未曾與太皇太后比鄰而居,她要擺出個款兒來。

  否則叫她搬便搬,聲勢上便壓不著人,只好叫人壓。她兒子也沒了,丈夫也死了,娘家又無能人,打頭上不能占上風,往後日子便要難熬。

  不想她真個是出門兒沒看黃歷,這時辰選得極不好。這頭才鬧不幾日,邊關烽火燃起——胡人犯邊了!

  誰個都不曾想著胡人會於此時動手,原來兩下議和,先帝駕崩、新君登基,既是友邦便要通個文書。胡人已應了遣使來,弔唁使節極有禮弔唁完回了,賀新君的據說還在路上,誰個想著他們會發難?

  更難堪是諸藩使已到了大半,九哥大典尚未舉行,便遇著胡人打臉。

  國事家事一齊不好,九哥與政事堂等固然面色鐵青,也顯得皇太后不識大體。皇太后騎虎難下,又不好灰溜溜便搬了,只得硬扛,就盼著有人遞個梯子好下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7
發表於 2016-7-12 00:49: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六章:應對

  甚叫「正室」?甚叫「正房」?說的就是嫡妻。堂堂主母,正房正室自己住不得,自家不住便罷了,還叫旁人給占了。自家沒個正屋好住,那還叫個甚的主母?!哪個當家人要住個偏院兒裡?誰家有這等規矩,主母與她個正房住,倒好叫原該安養的寡婦住了正房裡去?你占了正房,便叫正經主母往哪裡住去?

  「我丈夫聽朝在前頭正殿,難道要我住偏殿裡,你反去占了後頭正殿?」玉姐眼睛裡都要滴出血來了!移宮之事,朝臣們說皇太后,不過說她「失禮」而已。到了玉姐這裡,卻是光天化日之下,當著全天下人的面兒打她的臉,是說皇太后覺著她不配住這崇慶殿。

  皇太后總歸做了許多年皇后,又有慈宮與淑妃之事,她便是再蠢,也當明白,先帝故去,這裡不是皇太后該住的地方!尤其新君已經有皇后了!這爭的不是一座屋,是臉面!是禮法規矩。是要告訴所有人,誰個才是當家人!

  從來國人便重這個,是以有「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之句,故而項羽入鹹陽,要焚秦宮室。並非全為虛榮,實是立場。譬如這過年與長輩叩頭討壓歲錢,長輩難道便要缺你這一個頭?不磕便不給錢?難道這是花錢買你磕頭?他看的是你眼裡沒有他。

  皇太后有著新屋不去住,弄得玉姐也沒了住的地方兒。耳聽得皇太后一勸二勸的,只裝聾作啞推作不懂。眼看著慈明殿修葺一新她就是不肯搬出崇慶殿,玉姐便是原先想看著她自己把名聲弄壞,使其日後再作麼也無人肯理,如今也忍不得了。

  忍不得卻也不能去鬧,朵兒見玉姐憑窗站著,又手扶著窗沿兒,將那木頭窗框子都要捏下渣兒來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淚珠兒順著臉頰往下滑,眼睛依舊不肯閉,不由嚇了一跳。走上前來扶著玉姐道:「娘娘,懷著身子的時候休要痛哭,哭壞了身子難將養。」

  玉姐流了兩行淚,心裡暢快了些兒,朵兒一勸,她哽咽道:「我並沒有事的,讓我哭一會兒,哭出來心裡倒好受些兒。哭完了才好做事哩。」朵兒往一旁宮女那裡使眼色,宮女忙去打熱水來好與玉姐洗臉了。

  九哥自前頭一臉汗回來時,玉姐已洗過了臉,將將往臉上略敷了層薄粉。九哥見了玉姐便有些兒愧疚,自皇太后不肯移宮以來,九哥便覺對不起玉姐。此時一看玉姐便是哭過,忙問朵兒:「這是怎地了?」

  朵兒將眼睛往裡間裡打好的一個包袱上看去,九哥便明其意,湊上來與玉姐深深一揖:「叫大姐受委屈了。」

  玉姐破涕為笑,道:「我並不礙的。不知為甚,有了身子便多愁善感了起來,平日裡也不算個甚的大事,如今卻好似忍不得似的。一會兒便好了,你前頭事多,休要為我分了神了。」

  九哥因玉姐明理,越發不好意思了起來,沉聲道:「原是你受了委屈的,我並不曾說錯。當家的正妻不居於正室,憑哪家也沒個道理。」

  玉姐道:「我的好哥哥,這話休要出去說,不說,是你受了委屈、是你孝順,說了,便成了你的沒理了。哪怕你說的全是對的,也是這般。我曉得你的難處,夫妻本是一體,我如何能叫你再為我生出事來?你曉得我受的氣,心疼我,我便知足了。」

  九哥道:「咱占著理哩,你休哭泣,凡事總要正一正規矩的。」玉姐扯他袖兒道:「你又來!這裡頭的難處你不是最清楚的麼?否則,國家這般缺錢,何至於還要大操大辦先帝喪事?還不是為著怕人說來?」九哥一臉懊喪閉上了嘴,心裡對皇太后愈發不滿。

  玉姐道:「皇太后終不是親娘,便不能求她如親娘般處處為咱著想。她正因你不是親兒子,心有芥蒂,咱要多體諒。若與她磕頭能了結此事,我寧願磕頭了。只是……她是婆婆,你又是嗣子,我去了,倒像是趕她走一般了,此事如何做得?忍了罷。先時宮外婆婆待我好,如今只當老天要我補回來。人的福氣是有限的,總不能事事如意。」

  玉姐不好說是,九哥還覺著虧欠了親生父母,酈玉堂也就罷了,九哥最記在心裡的還是申氏。若是想崇這本生父母,使他們過得好些兒,就更不好有逼勒之嫌了。

  如今之事,實則是兩頭都有些個防備之意。九哥原就因皇太后先時對孝湣太子、趙隱王不慈而對皇太后不甚喜歡,如今更有移宮之事。九哥原對先帝也算有些個孺慕之情,初時也相處不壞,次後官家想生親生兒子的心一起,將九哥架上牆頭又撤了梯兒,九哥便難熬了起來。若說心中沒個芥蒂,玉姐都不信。

  於玉姐,官家實在其次,這皇太后打頭起便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眼下又弄這一出。與申氏這個好婆婆比,皇太后顯是個惡婆婆,她總是親近不起來的。然玉姐是出嫁,頂哪樣的婆婆不是頂?與九哥骨肉分離,實是不同。九哥有些個急躁了,政事堂之擔憂亦不無道理。眼下便要崇親,日後若要與酈玉堂夫婦尊號,他也未必辦不出來。

  玉姐心裡明白這樣並不占理,待要提醒,一想皇太后辦的盡是與她添堵的事兒,便又閉上了嘴。崇慶殿她還不曾要回來哩!她又與申氏極是相得,只消禮儀之內,她也想盡力推崇申氏。眼下頂好朝九哥上些眼藥,將崇慶殿拿了來再說其餘。便是自己不住,也不能交與旁人。

  是以她這一番話兒,用意並不在消了九哥之氣,只不叫九哥將事鬧大,於名聲有損而已。有這般一個婆婆,再叫她與丈夫處得好了,玉姐就是自尋死路了。她自幼便不是個吃虧的脾氣,想叫她吃虧的,都叫她弄死了。

  果然九哥聽了面露堅忍之色,卻並不釋然,玉姐又說:「我往哪裡住並不要緊,便說我要養胎不好挪動罷。也好留在這裡照看章哥,孩子還小,離不得親娘。我能往偏殿裡住,章哥是你長子,又是嫡出,他不可居偏殿!否則說起來便要不好聽,若現在有人說他不當住此處,他日後也難自處。他如今住這裡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只拿我身子說事罷。」說著目中便又含淚。

  這一哭不打緊,將九哥心中氣又激將起來:「章哥是我兒子,自是太子,甚因年幼、甚因無錢辦大典?他生便是要承我的業的!自來立嗣以嫡不以長、以長不以賢,先帝便是在這上頭不果決,才有後頭的禍患。我的登基大典也未辦哩,難道我便不是官家了?」

  九哥越說越上了勁兒:「既是大臣總拿禮來說我,我立嫡長子為太子,誰個能說不對?便即時下旨,我看誰個有臉封駁!你更不可居偏殿,便請他們以禮說皇太后。」

  玉姐意思,並非想叫九哥硬趕了皇太后走,玉姐道:「她便不走,你又能如何?如今不過是爭個上風罷了。你我原是過繼來,無論兩宮還是朝臣,內心能與先帝親子一樣?此時不站住腳,日後便要艱難了。若是旁個時候,服軟便服軟日久見人心。如今內外有事,你不強硬起來壓住了人,上下心便都要不安!與胡人這一仗要如何打?前線都不曉得要聽哪個的了,心裡沒個底氣,能贏?依著我,叫他們曉得你才是官家,肚裡有主意,不是隨意揉捏的便好。做主的人怎能將事推開了去?」

  九哥道:「咱又不能直勸她。」玉姐一笑:「那便告訴他們,崇慶殿皇太后愛住到甚時便住到甚時,我帶著孩子隨你住,如何?休說立不立太子的話,太子,國之儲貳,大臣們不答應,你也不好強硬的。初登基,不好事事強出頭,反顯得你急切了,又要叫人小瞧了去。且,你若立了他,放他獨個兒住這裡,你放心?」

  皇太后不走,她便帶著丈夫、抱著孩子往隆佑殿裡一住!朝廷大臣該先急了!

  九哥道:「大妙!何須說與他們,即時便與我搬了去。隆佑殿亦在後宮,並非前朝,你如何不能住去?」

  玉姐眨了眨眼睛,她就知道!

  卻說九哥聽了玉姐的話兒,深以為然,他是宮外長大的,與宮裡人想的便不一樣,是不覺與妻兒住一處有甚不妥的。自宮外成親起,他夫妻兩個便是一個屋裡睡,至東宮亦然,九哥便沒個自己的正經就寢處。

  小夫妻兩個於宮內連個商議的人也沒有,二人定議,便這般辦了。這頭玉姐收拾行裝,那頭九哥卻又留了個心眼兒,微露了要先冊封太子的念頭。自有那洪謙的同年、狀元彭海上表曰:「如今胡人犯邊、內廷攘亂,人心忐忑,請立東宮,以正國本、以安人心。」

  彭海是狀元,仕途上前途無量,且有一狀元名頭兒,世人都極推崇,他說的話,自不同尋常官吏。表上時,自有一干讀書人隨後附議。又有諸官員,沒一個挑剔得出理兒來。章哥乃正經八百元配嫡出的長子,他不做太子,誰來做?便連政事堂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勳貴等亦知其理,更有一等心思靈便之人,看這「內廷攘亂」四字,便想到皇太后身上,也覺這立皇太子,也是與皇后個交待。皇后乃士人之女,無故叫皇太后如此慢待,讀書人心裡自有偏向。

  當下議當,先頒旨,待登基大典之後,再備太子冊封之典。旨下得極快,功夫全費在了造這旨上了,原來這立后立太子,用的不是尋常織錦底子,乃是書於簡上。制簡花了些兒功夫,卻也是集了數十工匠,日夜攢造,梁宿親自督辦,三日便成。召蘇正書其文,九哥寫一大大「敕」字。以梁宿為正使,朱震為副使,持節往東宮裡冊封。

  到了東宮,玉姐自是在的,也不叫他兩個見禮,只說:「休要旁生枝節。」自於一旁觀禮。

  章哥將有兩周歲了,也能搖搖擺擺走路,玉姐也教導他作揖叩頭。竟不用乳母抱持,自搖搖搖擺擺叩了頭,懷抱著沉重敕書,小茶兒與胡氏心頭直顫,一路跟在他身後,生怕他跌跤。梁宿朱震齊與他施禮,他極矮,二人拜下還比他高,他微仰著頭兒,奶聲奶氣叫他兩個起來,語雖稚嫩,卻不畏懼,梁宿也要歎他天生氣度了。

  哪裡有個甚天生氣度?不過有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娘,小孩兒好模仿而已。又有個好板臉的爹,也學上了幾分。此後便是諸臣拜見太子。玉姐因不放心,倒跟了來,接了他手裡敕手,轉叫李長福與他收好。

  行到東宮正殿寶座前,玉姐將他抱至座上,輕撫他的胖臉,便往座後簾內坐定輕說一聲:「娘在哩。」章哥眼看她影影綽綽坐下了,便坐正身子。眾人一顆心才放下來,即時參拜。玉姐只管看著章哥,章哥初見這些人,居然不怯場,聽人山呼畢,便說:「平身。」離得近的聽得著這童言童語,離得遠的便聽不著,自有宦官傳言下去。

  因不是大典,故而並不繁瑣,禮畢,各自散去。玉姐便攜九哥往紫宸見九哥,一家四口兒去往慈壽殿。又見諸長輩等。

  次日,玉姐便攜著兒子、跟著丈夫,搬入了隆佑殿裡住。

  待政事堂得到消息,玉姐早住進隆佑殿東盡間[1]內了,九哥自住了西盡間,卻將章哥安置於側殿裡。住到隆佑殿裡,於玉姐章哥卻又意義不凡了。自來便沒個皇后能住進隆佑殿內的,更不消說後宮妃嬪,政事堂大概要著急了。不著急更好,那便一家團聚,好叫夫妻、父子親近。

  政事堂聽了消息,又不能擅入後宮,只得請見。

  九哥大大方方出來見宰相們,宰相們欲待說話兒,又不知說甚是好,方悔來得急了。梁宿便使一眼色,諸人只管軍務之事來說。九哥誠懇道:「此事賴上下一心而已,我自盡力,公等亦須盡力,前線將士更須用命。要銀糧,我便自己餓著,也要儉省出來。餘者全賴諸位了。」

  梁宿道:「臣得敢不效命?!」因早便準備這一戰,禦敵之策也是有的,並不匆促,此時不過重說一遍而已。頂要緊還是調度,九哥聽了,便知政事堂這是想說移宮事,卻不知為何詞窮,拿這車軲轆話兒來搪塞。軍事大事要緊,且九哥真具覺著與妻兒一道住也沒個甚的不好,便不提這個,專心說起兵事來。宰相們只得與他一一奏來。

  待說完,天色已晚,諸相不得留宿禁中,便辭出。九哥卻才道:「移宮之事,諸公不須多慮,只管用心國政。皇太后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本是嗣子,怎好驅逐母親出正殿?幸而皇后也有處安置,夫妻原就該住在一處,與我一同居住,並無不妥,便如此罷。」

  宰相們面面相覷,只得應了。若不應,難道能強遷皇太后?

  出得紫宸殿,梁宿道:「官家今日似是格外有威嚴。」

  田晃道:「真是奇也怪哉!官家不似這等咄咄逼人之人,如何今日忽然發難?」

  靳敏搖頭晃腦,道:「泥人還有三分土脾氣哩,官家欲崇本生而不能,腹原有些怨氣,皇太后又據崇慶殿而不移宮,勸又不聽,年輕人如何不能慪一慪氣?」

  梁宿道:「那也當遵禮。」

  靳敏道:「是皇太后先無禮。我知你欲說官家本生之事,然法禮總不外人情,他又不曾,」壓低了聲音道,「要追謚。年輕人,越管越不好管,激起他脾氣來便不好了。」

  梁宿道:「若真個如君所說,我等當力爭!」

  靳敏便不言聲,丁瑋道:「總歸移宮事已了,我等能睡個好覺了!反是皇太后,要睡不安生了。」口氣頗有些興災樂禍。

  梁宿也不去說他,不用為移宮之事傷神,那便不傷罷。雖不圓滿,也不是說不過去。只好叫人說,是嗣皇帝體恤嗣母,傷的是皇太后的名聲罷了,反正皇太后的名聲早就不好了。

  李長澤此時才道:「終是國家臉面,還是要勸上一勸的。能圓滿最好。新君登臨便有此事,縱是皇太后傷心過度,思念先帝,後人議論也要說宰相大臣無能。官家與皇太后兩個,不過是都想占個先罷了。尋人搬個梯兒,說太皇太后罷,請她老人家裝個病,皇太后為人媳自是要侍疾的,慈明殿離慈壽殿極近,搬了過去正方便朝夕侍疾。官家為人孫,也是要探望的。太皇太后一看孫兒,便好了。官家再與兩宮上壽,各開宴,也是與皇太后面子了。」

  幾人皆非迂腐之輩,到得眼下也都看出初時皇太后與新君夫婦一個下馬威,眼下卻是新君反擊,再不能由著他兩處鬧將下去,否則便要叫天下臣民看笑話了。李長澤這主意極好,丁瑋道:「兩頭勸罷。」

  太皇太后那處,廣平公主將話捎到,她便明白了。皇太后那裡,竟無人勸她。東宮的說客卻是申氏、秀英與蘇正的夫人。

  這日,九哥紫宸殿朝後,與政事堂諸人往崇政殿裡說些機密事宜,又有洪謙來回復先帝之陵寢進度。三夫人便相攜來見玉姐。

  這三人,玉姐畢不敢托大,待行禮畢,便請這三人入座。蘇夫人坐得端正,申氏與秀英兩個先拿眼睛看玉姐肚子,眼中關切之意不言自明。秀英終忍不住先問道:「娘娘身子可好?」玉姐笑道:「好哩。有了他,我倒不怕冷了。」

  申氏聽了,也忍不住道:「那也要當心些兒,雖不怕冷,也不能穿得太少了。」又說屋裡燒了炭盆兒易幹,易不透氣,要擺幾盆水,早晚開窗透透氣。

  三個又說幾句家常,玉姐便問蘇夫人:「聽說五姐生了,如今可好?」蘇五姐嫁與朱玨,頭胎生的卻是個女兒。蘇夫人側身答道:「大小平安,將出月子了。」玉姐道:「正好兒,我這裡還有東西要與她哩。」

  因朱玨乃是過繼來,與九哥身份略有些個相似,蘇夫人便由此說開去,直說到如今移宮之事。

  說到這個,玉姐便將帕子一捂嘴兒,眼淚說下便下,偏又淚光裡極誠懇道:「我自曉得,過繼來的,與親生兒子是不同的。一口吃的,親生兒子分半口與父母,也算孝順,過繼來的,敢留半口試試!非是我不肯去求,去了,搬了,外頭便要說,是我逼勒的。」

  蘇夫人道:「娘娘放心,是非自有公論。」

  秀英家裡將皇太后罵個狗血淋頭,此時也勸:「忍一時風平浪靜。」申氏道:「聽說如今外頭事多,你們是小輩,該當低頭的。」

  玉姐道:「小輩低頭是應該的。只是……他們是嗣母子哩。從來官家住隆佑殿,皇后住崇慶殿,官家住了隆佑殿,親生母親往崇慶殿裡住,也罷了,嗣母住那頭,官家又不是小孩子,說出去,如何能聽?她不要個臉,咱九哥還要哩!」

  說得蘇夫人也不好接話,過繼母子,確當避諱。朝臣多看著這禮義,玉姐拿這家長裡短來說,還真個如此。便也忘了玉姐說皇太后「不要個臉」。

  玉姐這才說:「太皇太后有疾,我們自當去的。」

  三夫人卻才告辭。

  次後果依李長澤之計,太皇太后病,皇太后不得不侍疾,也算是得了個梯子,太皇太后好了,她也就長居慈明殿了。至此,移宮之事也算有個了結。滿朝上下,便將眼睛投往北地戰場。

****************************************************************

  [1]盡間是房子最邊上的那一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8
發表於 2016-7-12 00:4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七章:非議

  新君登基頭一仗,九哥是極看重的。勝了,他也面上有光彩,且能叫胡人老實數年,與他些時間喘息,收拾先帝時留下的一地雞毛。

  先帝在位三十年,不曾窮奢極欲、不曾窮兵黷武、不曾縱容小人、不曾縱容苛政酷吏……單這般聽來,也算得上個好皇帝。然他懦弱怕事、受制於外戚,做事拿不定個主意,誰個聲兒高他便聽誰個的。長此以往,整整三十年,能有個甚的好國家?不過因他沒個志氣,故爾有個錯事,他也沒本事將錯事做大而已。

  先帝駕崩前,曾有近一年光景悉心「教導」九哥,教則教矣,導卻未必。教的全是為國之難,這也難那也難,國家白養的廢物越來越多、收上的稅越來越不夠花、加稅也越來越難。導的全是往一條路上走:能維持便不易,想變法難上加難,是自找麻煩,不若盡力維持,休要得罪人。

  九哥卻不是先帝這般脾氣,雖說性子沉穩,談不上甚銳意進取,卻性情剛毅,看這些亂七八糟便不上眼,想著要「澄清」一下兒。想要做事,頂好是專心,休來個旁的事來與他分心。

  若是敗了,九哥眼前便只有四個字——內外交困。這內外,並非家內家外,這則是國之內外。

  朝廷也極重視這一仗,打得好了,自上至下也好在新君面前表一表功,打敗了,非特這一仗的錢要白花了,戰後與胡人的「賞賜」也不會少,更要添一種新愁。

  關山之外,陳熙與胡人以命相搏。天朝原有防備不假,也暗中預備著明春反擊,那也是明春,不是今秋!胡人確是殺了天朝一個措手不及。好在天朝並非全無防備,守城本就是天朝強項,秋收一過,又有舊年積蓄,將城門一閉,足夠堅守了。只是羞成怒——原想趁著兩下盟誓麻痺了旁人,好撿個便宜,沒想到旁人也不傻,反手先往自己身上討便宜來了。

  陳熙因著自家上下不爭氣,自己須得將這全家的氣都給爭了,是以有十分力氣也要拿出十二分來。

  那頭虜主也是騎虎難下,天朝谷糧易儲存,北地近幾年冬天尤其冷,牲畜不好養活,是叫肚子逼著南下的。

  兩下碰上,陳熙先叫堅守不出,又寫了摺子進京,言辭肯切,言明胡人來勢洶湧,當要等得他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才好開門迎敵。蓋因天朝士卒實不如胡人體格強健氣勢強,須得依著堅城深澗耗了敵人士氣,對陣時勝算才好大些。

  九哥看了奏疏,心頭有些兒焦躁,理是這個理兒,看著實有些憋。政事堂又怕他有旁的想頭兒,忙上來勸著:「陳熙說的在理,眼下已入秋,不日便是寒冬,堅守縱非上上策,也絕非下策,總不會有甚損失的。冒然出擊,才是禍患。」九哥知他們說的是這個理兒,只得道:「只恐前線糧草不支。」

  梁宿道:「盡夠的,便是明春反擊,也是夠的。」

  九哥這才不說話了。

  陳熙也有幾分本事,傳令邊城皆不許出城應戰,虜主無計,行動已有雜亂跡象,消息傳來,朝廷上下都鬆一口氣。

  慈壽殿裡,更是喜氣。

  原侯夫人撇著嘴角兒,嘲笑道:「這些個人,先時口上說著不在意,心裡實不盼著大郎過於出挑,更樂得『江山代有才人出』只盼著好多出幾個『天降奇才』來才好。如今娘娘再看,還不是要盼著大郎穩贏了才好?」

  太皇太后如今脾氣好了許多,眼看著皇太后那一陣慘敗的樣兒,再看看帝後二人如今待她極客氣,這脾氣如何能不好?陳熙這仗只要不是慘敗,官家必不會虧待了他,太皇太后如今也算得無兒無女,唯有娘家這個牽掛,熬到如今,便也無旁的期盼了,如此甚好。

  是以聽著原侯夫人語氣帶著輕蔑,便開口斥道:「大郎前頭拼命,是為著滿門老少,為著陳家基業綿延,不是為著叫你拿來說嘴痛快的!」

  她積威之下,原侯夫人將脖兒一縮,口裡小聲道:「我好容易生個好兒子……」

  淑太妃聽她嘴硬,於旁道:「大郎自是好的,好孩子不須父母掛心,嫂嫂少說幾句兒,卻好將眼睛往三郎身上放上一放,休要他哥哥前頭賣命拼來的光彩,他於後頭抹了灰!」

  太皇太后亦問她:「三郎還闖禍不曾?」

  原侯夫人本就是極疼陳烈的,便要代為關說:「還叫他爹關著哩,娘娘,事情過去麼久,他一個男人,怎能關在家裡?」

  太皇太后點頭道:「也是,」原侯夫人心頭一喜,正待遊說,太皇太后續道,「總要有個緣故才好叫他接著關。你們兩口子若不忍心,我親使人去將他另條腿也打折了,如何?」

  原侯夫人嚇得面如土色,這才想起來,原先聽說過,這位婆家姑母勳貴家的姐兒,性極烈,縱嫁與先帝,也是不改初衷,後因著實吃了些虧兒,又有了兒子。為了前程為了兒子,也為著受了教訓,這才斂了脾氣的。否則也做不出能扶著先帝上位,又制了先帝幾十年的事兒來。

  只因原先太皇太后向著娘家,原侯夫人在其庇佑之下,只覺其對外人狠,種種手段不使在自家人身上,便以她是個仁慈長者。乍一變臉,將原侯夫人心裡那絲懼意悉勾了出來。

  太皇太后調兒平平、聲兒低低,不緊不慢道:「我如今只好盼著大郎有出息,休墜了祖先名聲,誰個與大郎生事,我便要他好看。」

  原侯夫人再坐不住,更不敢為陳烈說情,連說:「大郎也是我親生的兒子,保有盼著他好,沒有盼著他不好的。我們還要指望著他養老哩,哪能弄壞了他?」

  太皇太后這才收回了眼,道:「你還沒糊塗到家,也好,」忽地抬高了調兒,「把二姐與我管好了!哪有婦人總與丈夫爭吵的?一不如意就拿娘家壓人,她既嫁了,便是旁人家的人了!有這樣的女兒,家裡旁的女孩兒還要不要說婆家了!」

  原侯夫人唯唯,太皇太后冷道:「我都忍得,她便忍不得?」

  原侯夫人本是來說得意事,卻挨了一回嘴巴回去,心內羞惱,卻安份不少。然這京中,多的是人,有安份的,自然也有不安份的。

  皇太后自崇慶殿遷入慈明殿是京中貴婦人口中一件大新聞,嗣母子、婆媳、新仇舊恨,最宜磕瓜子時閒說。便是家風極好的人家內眷,不好往外頭與人大聲議論,自家關起門來,也有一二手帕交小聲嘀咕。

  眾人原先真個不甚喜皇太后,這婦人因自己在宮裡叫太皇太后壓著,又有個淑妃在,覺著自己壓抑了,便要在旁人面前擺個譜兒,好圖個心裡舒坦。誰個生來便愛看人擺譜的?皇太后又總為難孝湣太子,風評更差。

  然她死了兒子,又與嗣子不合,處境又可憐,那一等好心的便忍住了不說她是非。她偏又好自鬧出些個事來,叫人不得不說。

  縱是不喜歡她的人也要說:「過繼了旁人家兒子的人可憐,寡婦過繼了旁人家兒子的更可憐。」又有玉姐,新皇后出身不高是一個好說道的,永嘉侯究竟是不是朱沛又是一段公案。皇后母親娘家女戶人家,還是拿來饒舌的好話頭兒。再端莊婦人,不好說,也想聽一聽,好曉得一二是非,免得因不知內情犯了忌諱。

  這日,三、五夫人,原也是閨中手帕交的,聚作了一處。不好聽戲文、觀歌舞,正好專了心的嚼舌頭。

  內有嫁得好的,已是崇安侯夫人的先開了口:「皇太后這回叫治得有苦說不出了。」她與皇太后閨中相識,原比皇太后過得好,不想皇太后一時走運,做了繼后,便常在她面前拿個架子壓她,兩個都不是甚眼光深遠的,彼此心中都不快,崇安侯夫人最愛傳皇太后的不好。

  與她相熟的人都曉得她這愛好,眼下更不用畏這皇太后,那一個丈夫只掛一中散大夫職的便道:「叫她招惹皇后去,那是個好招惹的人麼?才入宮便好打她臉的一個人!官家又不是她親生兒子,能向著她?」

  另一丈夫正丁憂娘子錢氏的道:「也不怪皇后,看她先時在外頭這婆家時,那會兒我家還不在孝裡,也去那家吃喜酒來——真真親如母女。原是那家夫人相中求了來的,親為婆母做羹湯,又與妯娌大小姑子處得極好。也是宮裡那個生事。」

  崇安侯夫人道:「這也是看緣份哩。」

  那中散大夫家娘子道:「也看相處哩。皇后看著嬌嬌怯怯南蠻子模樣兒,心裡硬哩。聽說……原是女戶人家養出來的,性烈心硬。這回明擺著是一個要拿捏另一個,另一個也要立威。竟是誰個心狠誰個能贏。」

  錢氏道:「哪有這等事?皇后好個佛道,極心善的一個人兒。又是那蘇先生學生,知書達理的人,能心硬到哪裡去?難道不是依著禮來的?」

  崇安侯夫人道:「將過門兒,嗣婆婆一出手兒便與丈夫十二個花朵般閨女,為的是個甚?明眼人兒一眼便瞧得出來,不生氣,難不成還要等著叫治死?」

  中散大夫娘子道:「這也是。也是皇太后犯了昏了,哪家個婆婆不想著兒子家宅和睦的?她便好弄攪家精去叫兒媳過得不安!可見不是親生的,便不為兒子想,只想著自己好拿捏兒子媳婦。既不以真心待人,也不怪旁人與她也只是面子情了。」

  崇安侯夫人道:「是皇太后不在理,皇后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真個是南邊蠻子地裡來的,心忒精細了。」

  京中貴婦多是北人,對南方人實有些兒瞧不大上,玉姐雖不好惹,卻又年輕。崇安侯夫人更有一恨,她的庶子越淩得了洪謙青眼,帶往西南走了遭兒,做了個縣令,正經有了官身。越淩心疼生母,百般求告,將生母攜至任上,從此脫了崇安侯夫人的辣手。崇安侯夫人少了個出氣筒兒,心內自是不喜。一罵越淩不守規矩,是個忤逆子,二也犯洪謙多事。前者好罵,後者不敢罵,只好說事時,時時拐到他家添上一二句無關痛癢的話。

  中散大夫娘子大有知己之感,原本她丈夫曾有一實職可任,不想沒爭過一個南人,她更不喜南來的,掩口兒一笑道:「聽說,皇后又裁宮中用度,減了許多宮人,點燭也不許多點、脂粉也不許多買。還帶著兒子與官家一同擠著隆佑殿,真真是精細蠻子的脾氣。」

  崇安侯夫人道:「蠻子從來精細的,你哪裡知道?這與官家一處住了,正好看著,免叫偷嘴哩。」

  她兩個說得高興,卻忘了京中勳貴姻親盤根錯節,這錢氏乃是義安侯董格的妹子的兒媳婦兒,因家大兄弟多,分房兒出來居住。義安侯的孫女兒卻是說與了金哥的,這親戚說近不近,說遠實不甚遠——皇后娘家親戚少而又少,義安侯家是比林家還要正經的親戚。

  董格乃是她丈夫的親舅,若走對了門路,以皇后之能,與官家夫妻相偕,吹吹枕頭風兒,又或是永嘉侯伸伸手兒朝官家進進言,她丈夫也好得一實職。且這兩位說話也確是不敬皇后,捎帶了官家,忠心之人,也當說一說。又,與皇后遠近是門親戚,有人說了親戚家出嫁女的不是,親戚也當傳個話兒,提醒一二不是?

  這錢氏便往永嘉侯府來,朝秀英如此這般一說,秀英謝道:「謝夫人告與我,我便說與娘娘去,請她防些兒小人閒話。多問一句兒,如此這般說的,京中人多不多?」

  錢氏面露難色,道:「是略有些兒,南北風俗是有些不大一樣的。」

  秀英便心中有數,送走錢氏,便朝宮中請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19
發表於 2016-7-12 00:49: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八章:勸說

  卻說秀英自聽了錢氏密告,便坐臥難安,有個閨女出嫁家,做母親的總是擔心的。尋常人家還要怕她在婆家住得不慣、丈夫不體貼、婆婆嚴厲……到了皇家,只有更擔心的。尋常人家,娘家能打上門兒去,嫁到了皇家,除開造反,便只有忍著。

  秀英心病,出身是極要緊的一條兒——她固是好強,也是叫逼出來的,她心裡,娘家弱了,自身便要剛強,總要有所彌補方能立得住——入京來比丈夫,她不輸人,說到娘家,便有些兒難說出口。生兒子是先前另一塊心病,眼下已是好了。另一條兒要緊的便是丈夫了,唯他撚花惹草,她固知洪謙不至辦出荒唐事來,心中仍是緊著。

  以己度人,玉姐比她嫁得更好,這些個煩心事只有更多,沒有更少。玉姐父親倒能說得出口了,這丈夫成了官家,秀英便愁九哥會有許多妃嬪。是以越發聽不得有人說玉姐不好,不肯叫玉姐有個與人說嘴的事兒,日後弄成麻煩。秀英心裡,既是宮裡免不了有女人來爭寵,便要叫玉姐在旁的事情上無可挑剔才好。

  洪謙回家,見她這副模樣,因問何事。秀英如此這般一說,洪謙面色也不好看了起來。秀英道:「我答應這門婚事,並不全為著他家高官顯爵、富貴又全,只因親家母知書達理,教出來的兒子家門乾淨。想著玉姐看著文靜,也是一副硬脾氣,容不得貓兒狗兒於她面前胡來。九哥……官家原也是極好的,誰個料到他做了官家了呢?尋常女婿,倒好敲打,這官家,哪有咱插嘴的餘地?只好自家謹慎,休與人把柄,做個賢良人兒罷了。」

  秀英所言,正是洪謙所悔。他原相中九哥穩重又實在,為人且上進,肯用功,日後有個高爵也不在話下,玉姐也伶俐,九哥家門又好,真個好叫白頭到老。這做父親的,總想自家女婿只守著女兒一個,褚夢麟且要為女兒出頭,不許女婿寵姬妾,何況洪謙?

  眼下,真個不好收場。

  洪謙悶聲道:「她如今不該多聽著不好的話兒,儉省也是朝廷多事之故。官家是嗣子,先帝孝期,他總要做足了面子,這二、三裡年斷不至有事,你無須說得重了。」

  秀英道:「不見著大姐我總是不放心。二、三年,我不曉得他忍得忍不得,放著先前,我信,如今宮裡宮女可不少!不定有什麼樣的賤人要行事。大姐總要落個先手才好。」

  洪謙道:「她不是個沒成算的人,只怕一時氣急,亂了方寸而已。略說一說,叫她沉下心來也是好的。告訴她,萬事總有退路,安心養好孩子,官家並不是那等視禮義如糞土的人。休要自己先嚇著了自己,凡事休把人往壞處了想才好,做得多了,反叫人寒心!」

  秀英唯唯,又想,自己是否「做得多了」。

  胡亂想著,一夜也睡不甚好,次日宮裡便允她來見。因洪謙須早朝,起得早,秀英也早早一同起身,打發洪謙用了早飯,換了衣裳出門,她自家便開始按品大妝了起來。宮使來時,她已穿戴整齊、將金哥打發出去讀書了。見了宮使,叫小喜遞了個紅包去,便隨著宮使入宮去。

  玉姐起得倒比她晚些兒,宮外早起,為的是趕上早朝,離禁宮遠的,路上倒好花上大半個時辰。有些個小官兒,住得更遠,一路自城南跑到城北,天黑黢黢的,道又不好走,花上一個時辰也非奇事。

  宮內離紫宸殿頗近,乘輦兩刻也到了,是以九哥起身稍晚。九哥起來了,玉姐便也起身,送九哥往前朝去了,她再慢慢理事,或是靠著熏籠再瞇一陣兒解乏——並不勞累。她有身子,慈宮等處便也不日日前往,這也是自東宮時養成的習慣,彼此都覺這般好似日日見面。

  秀英到得隆佑殿時,日頭已升了起來,紫宸殿常朝未散,玉姐面前擺一張小桌兒,二十個小碟子裡各色果脯、果仁兒裝得極精緻,正就著茶水吃哩。

  見秀英來,朵兒忙上來迎,攙著秀英上來與玉姐同坐。秀英待要行禮,玉姐道:「休這樣,我身子沉了,可扶不得,咱都省事兒。」秀英心中躁意便減了減。除了外頭穿的大氅,才與玉姐對坐了。

  碧桃親來奉了茶:「外頭怪冷的,夫人喝口熱茶暖暖。」秀英道:「我是要緩口氣兒哩。」玉姐道:「娘這話說得又怪了,有甚急事逼得你這樣?」

  秀英知碧桃是申氏的人,便先不說九哥之事,將錢氏說了出來:「前兩日義安侯那頭一個親戚到我那裡,我都不大記得她是誰個了,哪知她竟說了些要緊的事。娘娘猜,她說的是個甚?」

  玉姐問道:「說的甚?」秀英道:「外頭有些個言語,說得不大好聽哩。」玉姐道:「沒頭沒腦,我們難道做錯過甚不成?」秀英道:「世人的嘴只要癢了,哪管你是不是曾做錯了。」碧桃見朵兒依舊木訥訥站著,只得自己插了個口兒:「夫人這般說,連我們都心急想知道了,外頭究竟說了甚哩?」

  秀英道:「說咱是南蠻子哩。」碧桃是隨著申氏來的,申氏娘家也是南人,她姐姐大申氏原是吳王在東南任上時與兒子說的媳婦,這碧桃是大申氏陪房所出之女,自然也是南蠻子了。碧桃聽了便扭頭兒啐了一口:「呸!官家是天下人的官家,又不只是他們老侉的官家,難道南蠻子不上稅?倒礙了他們的眼了!」

  卻將秀英說得笑了:「就是這個理兒。」玉姐道:「娘也說她說的在理,怎地性子又急來,大寒天的跑這一趟,白叫我擔心一回。」秀英道:「還有哩,說個甚的中宮不闊綽……」玉姐心裡有數兒,這原話必不是這般好聽,許還要說她窮酸小家子氣。朵兒忽地開口了:「娘娘那是會過日子,好過她們犯了傻氣好拿銀子扔水裡還聽不著一聲響兒。難怪兒孫都過得精窮。」

  秀英道:「你甚時候學得這般伶俐嘴兒?」朵兒一張臉兒漲得通紅,又說不出話來了。玉姐道:「她也就好為我說兩句兒,旁的時候,針都紮不出個響兒哩。怪心疼人的。」秀英道:「你再說,她臉兒都紅了。」

  玉姐便不拿朵兒打趣兒,道:「並不是甚大事,娘怎急成這樣?」秀英道:「官家才登基不久哩,前頭事又多,再有一干長舌婦拿著娘娘來嚼舌頭,怎能算得小事?夫妻一體的,不定甚時候說到官家身處哩。還有人說皇太后『可憐』的,她怎地『可憐』了?逼得正經皇后避到了隆佑殿來,還說不夠,哪是說娘娘,是暗指著官家哩。」

  玉姐若有所思,秀英急不迭,生恐她聽不出來,索性說白了:「您兩個都要好名聲哩。官家要,娘更要!否則有個人胡言亂語,說個甚『不配』的話兒來,又是麻煩。」

  玉姐眉心一跳:「我省得了。」

  秀英又勸她:「該放軟時當放軟。」玉姐依舊是一句「省得了」,將秀英弄急了,道:「你見我在江州時是個甚事兒,到了京裡又是個甚樣兒?人都要學會變哩。旁人變了,你不變,還要擰著來,便是夫妻,也處不長久。誰人沒個性子?性情改不了,行事卻好軟和幾分的。」

  又絮絮說了許多,直到玉姐道:「我萬事總看著官家,娘且放心。」秀英方有些兒憂心地離開了,因碧桃在,她不好多說「恐官家有旁的女人,你」連暗示都怕叫猜了出來。只好以賢名說事。

  玉姐要是輕易能改,便不是她了,她初時覺著秀英說話奇怪。官場南北之爭,早不是甚秘密了,縱是同為北人,還有個東西不同,同是南人也要看你是哪州哪府,親近不親近。皇帝自有制衡之道,總是不好叫一幫子人勢力太大。南北能爭起來,便是有意縱容的結果。

  至如說她儉省,她倒不是有意,自幼習慣罷了,恰逢國家有事,她還要在此時鬧著享受,莫不是嫌日子過得太安穩了?

  秀英不是那等一無所知的婦人,何以說這些個家長裡短的話來?聽到最後,再看一看碧桃,恍然大悟,這是借此說事兒,叫她休將名聲弄得不好了,反妨礙了與九哥的夫妻情份。

  玉姐心中早有想法,她只管一心待著九哥,他缺錢,她便省,他叫皇太后轄制了,她便出主意。只有一條兒:九哥也須一心待著她。既是九哥說看上她了,那她便不許他將眼睛往旁個女人身上放。縱他做了官家,她也不許。實是無法,她便也只好將心涼了,只顧著自己母子了。總是他不負她,她便不負他。

  晚間九哥回來時,臉上略有些喜色,說與玉姐:「虜主已撐不下了,似有退兵跡象。」北地雖不如草原上苦寒,冬天也不是好捱的,這頭堅壁清野,那頭如何能撐得住?本就是想以戰養戰,如今養不起來,只劫了些個零散不及入城的村莊,並不足支持,這仗如何打得下來?

  玉姐與他道了恭喜。九哥道:「我只盼一切順利,好叫我睡個安生覺罷了。」玉姐道:「萬事開頭難。難道沒讀過《孟子》?天要降大任與你哩。」九哥笑道:「是極是極。」

  兩個用過了飯,玉姐這才將秀英白日來事緩緩說了。九哥蹙眉道:「這班婦人,恁地愛犯口舌?南人北人,悉是臣民,誰個又更高貴了?」玉姐道:「我只當她們贊我比她們好。」

  九哥笑了,對玉姐道:「這卻是真的。先時北方之稅實比南方多,近數十年來,南方稅款漸與北方持平,這二年還要略高著一星兒哩。祖……吳王先時做東南道的轉運使,便是肥缺,這我卻是知道的。」

  玉姐點頭道:「有了錢,便好讀書,想上進,南人做官的便多了,北人便不服了,對也不對?」九哥道:「正是。」玉姐心內想,這倒有趣了。

  又緩緩說了秀英憂名聲之事,道:「她不好明說哩,就怕我風評不好了,叫你休了。」九哥大驚:「怎會有這等想法兒?」

  玉姐道:「沒有父母不擔心兒女的,她也是叫嚇著了。聽著有人說女兒不好,難道不擔心?你的老婆可不好做哩,過不幾年,怕有人要說我妒哩。先說好了,與你做夫妻,吃糠咽菜我都能認,總與你一處。若你三心二意我卻是不認的!」

  九哥笑道:「男主外女主內,各管各的。」

  玉姐道:「那我明日便與她這般說。」九哥道:「與誰都這般說也沒甚不好,你認的,我便認,你不認的,我也不認。」

  玉姐道:「成!說開了,我心裡也痛快,她們再說我小門小戶裡出來的不大度,我也認了。日子總是自己過將出來的,我不圖那個賢名兒,我只要你。我便是個小氣的,又如何?誰個敢動我家男人試試來!」

  九哥啼笑皆非道:「我曉得的,我出門兒沒人肯要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20
發表於 2016-7-12 00:49: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一十九章:安泰

  玉姐將心裡話說將出來,心頭痛快許多,有些話兒憋在心裡,快要憋出心病來了。將話兒說完,再看九哥,九哥也不惱,玉姐這回笑是真個打心裡笑出來了。人一舒心,看甚都順眼,玉姐此後便是常臉上掛笑的。

  因戰事穩定,九哥這才有心情去想那登基大典的事兒。離先帝駕崩已過了五個月,新君登基大典也是時候兒了。政事堂縱於兩軍交戰之時,也不曾忘了此事。雖說國家如今窮了些兒、花錢的地方兒多了些兒,該辦的還是要辦的。

  丁瑋是個狡猾的人,雖是新近為相,思慮偏極周全,更言:「開戰已久,恐士卒疲憊,正可借此機會,一振士氣。」是以新帝登基大典之後的賞賜,前線將士格外豐厚。

  陳熙亦不負重望,冬雪飄下的時候,親擇了兩千精銳,皆反穿了羊皮襖子,身上披一白布,馬裹了四蹄,亦覆以白布,趁雪偷襲。

  胡人正苦不堪言時,欲攻城,器械不足,憑他們百般叫罵,只縮頭不出。天寒地凍,糧草不足,底下人日日只有七分飽,非為養生,實是沒得吃。原想著如昔日那般劫掠一番好過冬,不想肥羊不但頭上生一角,口裡還長了牙,竟搶不著甚有用的東西。天又冷,睡也睡不安生。也是平日苦慣了,縱撤了兵,也沒旁的事好做,這才苦哈哈守在城下,不以為苦。連陳熙看了也服氣:這若是天朝兵士,不定已經出了幾多逃兵、有幾處嘩變了。

  佩服歸佩服,陳熙也不想叫他們好過了。是以有偷襲這一說。胡人也警醒,陳熙率人初時得手,不多時胡人便越來越齊整。陳熙見好便收,占著衣著的便宜,居然全身而退,止折了幾十士卒,卻將胡人大營內放了幾處火。次日,胡人便兵退五十里。

  朝廷接著戰報,也都欣喜,九哥眉頭越發鬆了起來,政事堂已說起明春反擊之事。丁瑋道:「只消明春一戰獲勝,虜主便要議和了。一敗再敗,部落頭人便會生出離心,他總要騰出手兒來收拾,再與天朝爭執,只怕他不止地位不保,性命也要丟了。」

  九哥因問:「若天朝戰勝,將之遠逐,咱還用與他議和麼?」

  諸宰相靜默片刻,才由梁宿回九哥:「官家,非是臣等不信將士。這……本朝實乏這等有霍、衛之能的,且,家底子都要花乾了,再打不得了。」

  九哥亦默,良久,方道:「議便議罷,我是不肯再出錢與強盜的了。」

  梁宿道:「這是自然,勝的是咱們,至多不過開榷場而已。」丁瑋捋一捋須,將眼睛一瞇,道:「哎~哎~怎能說開榷場而已?天朝上邦、文明禮儀,更有仁德聖君,」說著朝九哥一拱手兒,「蠻夷無禮,自須教訓。若老實了,他們又吃不起飯,也不能眼看他們餓死不是?他們餓了,便要為非作歹,倒是吃飽了,還能少生些個事端。」

  九哥瞪大了眼睛道:「這、這、這簡直荒唐!怎能供奉這些個強盜?」

  丁瑋將雙手一擺,道:「不是供奉、不是供奉,又不是他們父母,誰個供奉他們?既是他們羨慕天朝文物,死都要擠過來,便許他們內附便是。胡人上馬為兵、下馬為民,擇其精壯,好為我效力,縱有不如者,也可做牧子,再次一等,也可教以耕織之術……」

  梁宿越聽越入神,拍案道:「大妙!」

  李長澤道:「恐其入內為亂。」梁宿道:「拆,拆而雜居,任以親民官,不數代,移風易俗可也。『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1」」

  靳敏不言聲兒,田晃道:「恐入得多了,有五胡之禍。」丁瑋道:「五胡之亂,半因胡人半因漢。」幾人數番商議之下,九哥也聽出些門道來了:留著,恐其捲土重來,不妥。以九哥見識,胡人只消強盛了,必要南侵的,這自然是不妥的。不留,又無法趕盡殺絕。只好誘其內附,此消彼漲之間,好求太平。卻又怕內附之民生亂。

  諸人議而又議,終定議:待戰後,試誘其內附。自此,便眼巴巴兒地望著北方,盼再來個好消息。北方卻不曾再有甚消息傳來。

  展眼正旦將至,此是九哥登基後頭個新年,亦是個要改年號的著緊日子,縱銀錢不多,也要操辦起來。

  宮中事卻極少,蓋因皇太后先時已放出好些個宮女出宮,宮內人少,事自然便少。再者慈壽殿與慈明殿兩處,各有執事,玉姐並不過問至婆母殿中,一應物事皆應她們自行處置,依其心意,彼此省事。她肯放手,亦因先帝喪期之內,諸人不好生事。

  九哥並無後宮,只有一個老婆,還是與他一處住的,事情便少。玉姐自受了冊封,待皇太后遷出,便即掌令,以先時宮正留任,卻叫碧桃、青柳兩個去幫她。餘者宮中職業暫且不動,只暗中考察而已。卻將自己身旁邊先兩個二等的宮女一喚阿蘭、一喚小樓者提上來貼身伺候,叫朵兒帶著她兩個。

  崇慶殿原當修葺,以供玉姐移居,玉姐以國家財力吃緊之故,並不催促,只說:「明年三月前能住便可,過了三月,恐這孽障等不及要出來,隆佑殿卻做不得產房的。」九哥聽了,愈發覺得申氏說得有理。

  如今申氏卻不須如先帝在時那般拘束了,雖還防著物議,與九哥夫妻見得卻也多了。天下父母雖是一般疼孩兒,離得遠的那個,終是掛心更多,不知不覺,竟比離得近的更疼了。聽九哥如此說,便笑道:「我說的沒錯罷?你待人好,誰個傻的瞧不出來?她自也會待你好。」

  九哥唯唯。

  秀英也掛心女兒,九哥登基大典後,她便掛念著她閨女、外孫兒雖有了名份,未行大典。想得太狠,素姐都看出來了,小心說她:「大姐懷著哩,這都顯懷了,身子也沉重,那大典那般勞累,如何使得?身子要緊。太子還小,恐也撐不得,橫豎名份早定,縱遲些兒又如何?」

  秀英這才不念叨了,卻也隔不幾日便去看玉姐。因玉姐有孕,她身為母親常往探看亦無不妥。畢竟是親娘,去便看出玉姐不同來,便問玉姐:「我看娘娘這幾日氣色好得很,可是有甚喜事?」

  聽玉姐說如此這般已與九哥說開、九哥也許了我時,驚得臉兒都黃了:「你怎麼甚都說了呀?!」

  玉姐道:「難道要我擔心他一輩子,提防他一輩子?說開了,彼此放心,才是過日子哩。他做了官家,難道便不是我丈夫了?」

  秀英連連頓足道:「你怎恁大膽兒?你怎恁大膽兒?婦人待丈夫原是要哄著供著,捆著拽著,休叫他走遠兒了,你將繩兒解了,不怕他跑了?」

  玉姐笑道:「娘又操心來,他不是那樣人兒。」秀英沉著臉兒,越發覺著養了個傻閨女。玉姐道:「我真心待他,事無不可對人言,他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怎會不知我心?一生一世,我總能再活幾十年,幾十年連枕邊人都要生份了,活著還有個甚的趣味?」

  秀英道:「你爹如今,我都恨不得摘只眼睛往他身上放,縱他是好人,世上有的是賤人!」她已知碧桃、青柳現不常在跟前伺候,另有職事,今見不著,便愈發放開了說,「你若有個賢良大度的樣子,他有甚事便先與你說,你自好應對。你早將話說絕,他有這不好事,不敢說與你,你豈不叫蒙在鼓裡了?」

  玉姐道:「他不會。」

  秀英頭都叫氣疼了,虧得小茶兒抱著章哥來了,秀英見著了太子外孫,頭才不疼了:「哎喲喲看這是誰個來了?」又故與章哥行個禮兒,章哥上來叫一聲:「阿婆。」秀英只覺心都要化了,將他抱起,道:「好哥兒,長些心眼兒,休像你那個實心的娘!她那心吶,我生她時給她生了個秤砣安進去的哩!」

  聽得小茶兒掩口兒一笑:「夫人又說笑話兒了。誰人不說娘娘聰慧來?」秀英哼一聲兒,不與她搭話。玉姐使一眼色,小茶兒會意,上前逗著章哥,教他與秀英說話兒。

  玉姐長舒一口氣兒,道:「他一舉一動,都在我眼裡,又能做出甚事來?我有事要請娘去做哩。」秀英抱著章哥,祖孫兩個一齊看向她,玉姐湊了頭過去,秀英見了,忙將頭也湊了過來,只聽玉姐道:「娘好打聽打聽,這京裡勳貴人家、朝廷大臣,哪些個家風好的,家裡有與章哥年紀相仿的哥兒的,好說與我聽。」

  秀英狐疑道:「你問這個做甚?要尋來陪伴章哥?」玉姐道:「我只心裡有個想法兒,娘先與我看著。」秀英道:「你想要甚樣兒的?」玉姐道:「要家內風氣好,沒有汙糟事兒的。」秀英道:「才說你膽大來,如何好不與官家商議?」

  玉姐道:「我又不是要定了,娘只管打聽了來,頂好叫爹去打聽。要多些個,小兒郎們一處,也好增些陽剛之氣。否則這宮裡盡是些個女子宦官,日子久了,他也剛強不起來。」

  秀英道:「可是方丈、真人與你說了些甚?」不悟與清靜亦常往宮中說法,因他兩個「為人方正」,朝臣便也不阻攔。九哥聽得少,倒是玉姐聽得多,是以秀英有此一問。

  玉姐道:「娘休問,只管與爹暗中打聽了來,休露了痕跡,待事成了,再說。」

  秀英只得應下了。

  玉姐心內想的卻是,好與章哥做個同學,否則宮裡女子宦官皆陰柔,養成先帝那個樣兒,哭都來不及哩!

  秀英得了玉姐的話兒,回去與洪謙一說,洪謙道:「從來皇子也不是獨個兒長大的,總有些個伴當,是小宦官居多,自小一處長大,也知主子心意。伴讀也有,卻不是總有的……也是,官家與玉姐都是民間長大的,難免帶著民間的習俗進去,也不算壞。」

  秀英道:「果然使得?」

  洪謙道:「果然使得。」心中卻想,打小一處長大的,可靠!又能看得清楚,且孩子做了伴讀,在朝為官的父兄難免會有偏向。不似九哥這般,一朝登基,手頭上可信的人也沒幾個,不免掣肘。這些卻不與秀英說了,只叫秀英緊著口風,又問說話時都有誰個聽著。

  秀英道:「都是心腹人兒,連那頭親家與的碧桃、青柳,都有差使不在跟前。」

  洪謙道:「太子還小,讀書總要三、四年後,且不急,好生看著。」秀英見丈夫允了,這才放下心來。

  自此內外均安,秀英固留意著幼童,眾人也只道她兒子年幼,愛屋及烏,說兒女經而已。

  這年正旦,頒了新年號叫做個安泰,是為安泰元年。原當盛大的,因外有戰事,內裡皇后有孕,經不得勞累,竟有些個肅穆之感了。

  二月裡,崇慶殿修葺一新,玉姐遷至崇慶殿待產,章哥因年幼,亦隨她居住,卻是安置於東配殿內。臨入住前,大相國寺奉以銅佛一尊,清靜奉鼎一座,各為鎮宅。將皇太后氣個倒仰:我又不曾臨行前做甚鎮魘之事,這是要做甚?!

  玉姐只做不知,將這二物置室內供奉起來。便於嶄新殿內,擇選賜往宮外之物——洪謙生日,正在二月十六。

  三月初六日,玉姐於崇慶殿產下次子,名兒尚未曾取,內外喚作二哥便是。二哥滿月後三日,陳熙便率眾出擊。

  先是,過了年,圍城之虜便漸撤了開去,到得二月,已悉撤盡。蓋因春日已至,草場漸綠,也當放牧牛羊了。劫掠並非回回有收成,總要靠牛羊填肚子。又因久攻不下,又無戰績,各部也漸不聽使,虜主亦須退而重整,以待時機。

  所謂敵退我進,天朝這頭兒馬卻並不是靠出去啃草的,一整個秋冬,都使攙了豆子的飼料精心餵著戰馬,上等的戰馬還要添些個蛋清。養得油光水滑,只為追擊。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3 17:15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