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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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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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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09:07:5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0章 將軍百戰死

  趙倚樓看了半晌地圖,發現想在屠杌利的必經之路堵住他,就難以尋到合適埋伏的地形。倒是有個水草茂盛的河谷地帶,但是以趙倚樓長久的山野生活經驗,那裡是蛇類最喜的環境之一。

  越是濕熱的地方,生長的蛇類便越毒。秦軍雖然有備而來,每個人都隨身攜帶雄黃藥包,但入蜀的這段時間以來,還是有不少人被毒蛇咬死。被某些毒蛇咬到,小半盞茶就能斃命,根本來不及施救。

  即便找不到更好的地勢,趙倚樓覺得也不能往蛇窩裡蹲,所以在與宋初一商議之後,擇了一個小丘處伏兵。

  那個小丘十分低矮,僅僅是平原上的一個略有起伏的緩坡。

  眾人把雄黃藥包綁在小腿處,一路急行,趕到那處之後,立刻開始挖戰壕。

  剛剛挖出能容下五百餘人的戰壕,便有斥候來報,蜀軍還有六七裡便至。

  趙倚樓下令立刻隱蔽。

  所有秦軍都學著他從坡後扯了藤蔓裹在身上,將自己和草地融為一體。雖然近看一眼就能看出他們與周圍的草木不同,但能夠騙蜀軍沒有戒備的進入一裡之內就已經算成功了,況且蜀軍潰逃,未必能有這麼敏銳的洞察力。

  宋初一和白刃在山坡後面,身上也堆了藤蔓,白刃被堆的嚴嚴實實,只露一雙無辜的黑豆子眼和兩隻毛茸茸的大耳朵。

  作為一頭本應該幸福奔跑在雪原上的高貴雪狼,它真的感到很委屈。

  「不許動。」宋初一低聲道。

  白刃像是聽懂了,乖乖停止扭動的身體。懨懨的趴在草叢裡,耷拉著眼皮,微微抽動鼻子,用爪子悄悄搓死地上的昆蟲。

  這種輕微的聲音在草叢裡並不顯得突兀。所以宋初一也就沒有再斥責它。畢竟作為一頭野獸,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算是極為聰敏了。

  秦軍耐心的在濕熱的草叢裡隱蔽,約莫等了一刻餘。耳畔終於傳來急促淩亂的馬蹄聲。

  時間倉促,在草叢裡做出戰壕能有一定的隱蔽效果,但想在路中央做出不易被人察覺的陷阱,卻最好要提前兩天以上,仔細掩飾之後,經過自然變化才能讓翻新的土壤和周圍土壤的顏色接近。

  所以未免打草驚蛇,就沒有挖陷阱。

  趙倚樓採納了宋初一的建議。將蜀太子的頭顱放在路中央。

  那頭顱經過特殊保存,並沒有變質的特別嚴重,至少能夠一眼分辨相貌,而且蜀國太子眉眼極為肖父,還是個胖子。很好辨認。

  馬蹄聲飛快靠近。

  趙倚樓伏在坡上,已經能夠清楚的看見蜀軍越來越近,行在最前面的是蜀軍步卒,從那沉重的步伐來看,連日征戰奔逃已經讓他們十分疲憊了。

  近段時間,秦軍一直致力於狙殺蜀國斥候,頗具成效,即使沒有殺淨,但大大阻礙了蜀軍消息的傳播速度。所以屠杌利只得到了秦蜀在峽谷僵持的消息,並不知道那一萬人馬已經全軍覆沒。

  他不會想到,自己派出的人馬比秦軍多出一倍,並且已然算計好讓蜀軍把趙倚樓領的五千騎兵引入峽谷擊殺,如此完整可行的計畫,還是一敗塗地。

  「將軍。前面路上有異物。」前面的步卒遠遠發現孤零零擱在路中央的頭顱,立刻回稟了屠杌利。

  「去一人先行探查。」屠杌利說完,又吩咐放慢速度。

  連續幾個月的作戰,已經讓年紀輕輕的他顯出不符年齡的滄桑,下顎的鬍鬚也如雜草一般胡亂生長。

  這段時間,他行軍作戰越來越嫺熟自如,然而面對秦軍強兵,他縱是天賦異稟的神將也莫能抵抗,所以他在葭萌關失利之後,心中就已然明白,蜀國要亡了。面對這種劣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計護住蜀國血脈,然後隱於山林,以後再伺機反撲。

  至於這些兵,他只能盡力,能帶走多少是多少。

  前去查探的步卒發現是一個人頭,那頭上還保留的髮型一看就是蜀人。

  步卒看第一眼的時候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瞎眼征戰連連,有野獸從戰場上拖出屍體啃食並不奇怪,但第二眼他便發覺,那人頭脖頸部分切口比較整齊,明顯是被刀劍砍下來的,而且……面容有些熟悉。

  想著,步卒上前將人頭拎了起來,返回呈到了屠杌利面前,「將軍,是一顆人頭,屬下見有些眼熟,便取了來。」

  屠杌利頓了一下,道,「我瞧瞧,」

  步卒將手裡散發腐臭氣息的頭顱高高舉起,臉部正對著屠杌利。

  屠杌利在看見那頭顱時,臉色倏然一僵,再沒能移開眼。

  坡上,趙倚樓隱隱看見那步卒取了頭顱,拿給一個將軍看了,知道事不宜遲,猛然暴吼一聲,「殺!」

  埋伏兩邊的秦軍聽見主將喊殺信號,全部立刻躍起,從坡上俯衝下去,隱在坡後遠處林子裡的騎兵看見山坡有異動,立刻揮鞭趕來。

  蜀兵已經與司馬錯所領的秦軍連續廝殺一宿,又日夜急速行軍,早已疲憊不堪,此事被秦軍突如其來的襲擊打的措手不及,片刻便躺倒一大片。

  屠杌利強收回心神,嘶吼一聲,「殺!」迅速加入戰局。

  他剛剛斬殺四五名秦軍,耳邊忽然捕捉到虎嘯般的風聲,根據經驗,他知道那是重兵器揮來的聲音,迅速揚劍一擋。

  砰!一聲巨響,兵刃相交之處擦出幾點火星,他連人帶馬竟是被迫的退後幾步,險些栽到馬下!

  屠杌利驚詫的看著來人,半丈之外,一個身著玄色鎧甲約莫二十歲上下的俊美年輕人,體型與他相仿,無論是包裹在戰甲下的身軀還是面部。都是刀刻一般俐落的線條,厚薄適中的唇,英挺的鼻子,淩厲如劍鋒斜插入鬢的修長眉毛。還有那雙深邃如夜空蒼茫的眼眸,竟是處處都好看!如此少見的容貌只讓屠杌利怔了一瞬。讓他更加在意的是,這青年將領渾身散發出的那種狠戾殺氣。第一次讓他感受到類似傳說中上古猛獸的氣息。

  兩人互相打量也不過是在瞬息之間,雙方手中兵刃便斬破長空,呼嘯著向對方襲去。

  連個來回的硬碰,還沒有絲毫分曉,卻把周圍正在廝殺的兵卒清出一丈遠。

  停頓一息,雙方驅馬再次交手。

  屠杌利手中的長劍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血光,迎著陽光一閃。趙倚樓只覺得眼前一花,屠杌利的劍刃已經指向自己的面門,他猛的一側身,雙腿緊蹬馬鐙,吊在了朝向屠杌利的馬側。手中巨蒼寒光一閃,已經揮至屠杌利胯下那匹棗紅色的戰馬。

  血芒劍勢頭猛的一轉,借巧力猛然撥開趙倚樓的襲擊。

  兩人都不是只會硬打之輩。

  趙倚樓一剛一直身坐回馬背,屠杌利劍鋒襲來,劍刃相擊,聲如金石,趙倚樓只覺得虎口一麻,巨蒼幾乎脫手。兩柄罕見的利刃上竟是都留下了淺淺的口子。

  趙倚樓深吸一口氣,已是使了十成的力氣再次攻擊。胯下戰馬較著勁,寒刃劍光之中玄色和暗青色的影子纏鬥在一起。四周山坡上秦軍的強弩和弓箭手已經蓄勢待發,卻遲遲不敢放箭,只能佔據有利位置,緊緊盯著屠杌利人,準備伺機射殺。

  兩人武功路數都偏向雄奇剛烈。並不詭異的招式,在勁力施展下猶如狂風驟雨,冷芒血光中殺進盡顯。若論實力,屠杌利在趙倚樓之上,但他連續作戰至今,在體力上略遜一籌,因此雙方激戰數個回合,趙倚樓身上多處負皮肉傷,屠杌利傷處較少,但呼吸之間的胸膛起伏比趙倚樓劇烈的多。

  分開僅僅喘息之間,趙倚樓揚聲吼道,「不許射殺!」

  四周喊殺連天,戰馬嘶鳴,一聲吼卻是穿透聲浪,顯得格外清晰。

  矮坡上正欲放箭的弓箭手猛然一頓。

  屠杌利冷笑一聲,策馬使出全力再次與趙倚樓纏鬥。

  機會只在瞬息,弓箭手遲疑的一下,已然錯失良機。

  這與原來的計畫不一樣啊!

  坡上的領軍的千夫長緊緊鎖眉,本來他們是要趁機用強弩硬弓射殺屠杌利的,但此時趙倚樓與屠杌利纏鬥在一起不說,還下令不許他們放箭。趙倚樓畢竟是這裡最高將領,千夫長拿不定主意,便派一人過去詢問宋初一。

  此時,趙倚樓硬生生接住屠杌利的全力一擊,虎口突然一麻,有股滑滑熱熱的液體湧了出來。兩人相距不過一尺,屠杌利只見趙倚樓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目光有若實質,若極顛狂風冷冽刺骨,又若發狂的猛獸,儼然要啖肉噬骨一般。

  如此震懾人的目光令屠杌利心頭一驚,手下的劍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硬生生推開,胯下馬匹竟是不堪這股力道,身子傾斜欲倒。

  屠杌利借力順勢借力躍下馬背,向後退了一丈。

  只聞馬匹嘶鳴一聲,轟然一聲倒地,揚起路面上一片灰塵。屠杌利剛剛站穩,面前一股強風緊接著迫近,趙倚樓手中一把巨蒼揮動之中帶著風聲咆哮,龍吟虎嘯般的襲向屠杌利。

  一片混亂廝殺中,兩名主將氣勢如虹,竟是占了戰場一半肅殺險危之氣。站在高處的弓弩手看的有些失神,手中拉開的弦也不知不覺稍微鬆了鬆。

  小半個時辰後,戰場上已經漸漸歸於安靜,蜀軍兩千殘兵橫屍路上,豐沛的血水將地面浸潤成暗紅色。屠杌利和趙倚樓戰至正酣。

  宋初一帶著白刃不知何時已然站在坡上,迎著風,她嗅到沖天的血腥味,密集傳來的兵刃相交的聲音,明示著下面一仗打分外的兇險。

  她微微抿唇,片刻之後,聲音平靜無波的告訴身邊的千夫長,「繼續瞄準,一有機會就射殺。」

  「嗨!」

  坡下,屠杌利只覺得對面那個人猶如一頭不知疲倦的猛獸,強勁的攻擊猶如大浪,一波更比一波更加洶湧,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在這種龍捲風一般的攻擊之下,屠杌利漸漸落了下風。

  趙倚樓殺意無處不在,在交手之中,屠杌利已經感覺出這殺意背後的恨,心中奇怪自己與他素不相識,為何惹得如此血海深仇?!但急戰之中容不得他多想。

  蜀軍全軍覆沒,太子身死,想必秦軍也早已殺了蜀王,事已至此,蜀國已經國破,他如此的全力以赴,不算是為了蜀國,他只是為戰而戰。

  他清楚自己最終必然一死,雖然沒能保住蜀國,但與國同歸,也算盡忠了!

  作為武將,臨終前能夠酣戰一場,命斷送在如此人物手中,是幸運而非恥辱。

  強弩之末下,如此想法浮現心中,屠杌利如同迴光返照一般,泛著血光的長劍舞出無數劍影,密不透風的裹挾著決絕的殺氣瘋狂反擊。趙倚樓沒有想到如此境地此人還能如此兇猛,一時間被逼退了十餘步。

  如此戰意更加刺激了趙倚樓的殺心,穩住腳步,長嘯一聲,巨蒼烏黑的劍身,泛著雪光的劍刃,如同乍然躍出水波的蛟龍,銳不可當的利芒將他護的滴水不露,幾招之後,「蛟龍」抓住屠杌利一絲破綻,若箭簇一般鑽入。

  劍勢被破,眼看鋒芒逼近胸膛,屠杌利猛的橫劍一擋。

  金石巨響,兩把無堅不摧的利刃之上剎那間綻開幾絲裂紋,屠杌利有種五臟六腑俱碎之感,一股腥甜湧上喉頭,被他狠狠吞了下去,然而還是有一縷紅色順著嘴角溢出。

  就在他心神渙散的一瞬,趙倚樓劍鋒陡然一轉,巨蒼冷芒如電。

  屠杌利只覺得自己脖頸一涼,熱流唰的從血脈中噴湧而出,他身形猛的一晃,用最後的力氣將手中長劍猛然往地上一插,雙手扶劍,頹然垂下頭去。

  他能聽見血從自己血脈中噴灑湧出所發出的「嗞嗞」聲,周身迅速變冷。

  這一瞬間無數畫面從腦海中飛速閃過,蜀國浴火、屠杌部族多情的少女,溪谷深處遍野的杜鵑花……甚至還有那個冷漠的秦公,笑容可掬的張儀,處變不驚的宋初一……以及他種種身後安排。

  不覺間,笑容爬上面龐。他敗了,也勝了。

  靜默。

  一片堆積如山的屍體當中,兩名將領拄劍對立,相距兩丈,一個渾身被自己鮮血染成紅色的屠杌將軍,一個玄色鎧甲正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都尉神武!」一名千夫長陡然從這場駭人的戰鬥中回過神來,大聲吼道。

  頓時,原野上爆發陣陣雄渾的呼聲,「都尉神武!都尉神武!都尉神武!」

  宋初一緩緩呼出一口的微微聲響,被淹沒其中,了無痕跡。

  這一戰十分漂亮,秦軍僅僅損失百餘人,便全殲了蜀國殘兵。

  蜀國王城之上秦國黑色的大纛旗在風裡招搖。

  被當做中軍幕府的大殿中數十名身著玄色鎧甲的武將肅立,眼眸中隱現的喜色將嚴肅的氣氛沖淡幾分。

  「這屠杌利,活脫脫一個吳起!」張儀皺眉道。

  眾人像他投去疑問的目光,司馬錯顯然早就明白了什麼,面色一直沉冷。

  「不得不說,屠杌利忠義遠勝吳起,軍師為何有此一言?」張燎問出眾人想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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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一章 最後的計謀

  張儀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但贏得起更輸得起,對於屠杌利的手段和魄力還是很折服的。

  他鬆了眉宇,歎了口氣道,「屠杌利拼死抵抗我軍,根本不是為了保護蜀太子,而是為了護住安陽王。」

  安陽王是朱恒的兒子,今年十七歲。也許蜀王還念著兄弟之情,對自己一時疑心殺死朱恒心懷愧疚,所以在朱恒入土的時候,給了他一個世襲的爵位,既然是世襲,這爵位自然就落在了其子身上。

  安陽王自幼文韜武略,可惜蜀王一直忌憚其父,他便聽從了父親的意思,很少露鋒芒。朱恒決定若是沒有時機,便讓兒子一輩子做個閒散王族子弟。

  這一切雖然都是朱恒授意,但作為一個孩子,從小到大能如此沉穩的掩藏住自己的聰明智慧,絕對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屠杌利如此精心謀劃,是想讓我們相信他的確是在竭盡全力的保護太子,轉移我們的目光,讓安陽王順利逃離。倘若計畫成功,反正王族血脈多弄出一個賺一個。」張儀半開玩笑的道。

  「也是,蜀太子跟他爹一樣是個窩囊廢,弄出去也不頂大作用……那留著安陽王不是養虎為患?」張燎粗聲粗氣,擔憂都寫在臉上。好不容易打下蜀國,可別再出什麼岔子。說罷,又嘀咕道,「屠杌利這一點和吳起真是一樣。」

  當初吳起在楚國變法,在楚悼王葬禮上被老氏族圍殺,他便利用楚悼王的屍體做了最後一搏:亂箭之中。他趁人不注意把箭插在楚悼王屍體上,大吼一聲:老氏族損毀先王身體,欲圖謀逆!

  結果他被亂箭射死,也拉了全楚國上下的所有老氏族做陪葬。

  「安陽王手裡沒有多少兵馬。暫時對我們構不成威脅。」司馬錯緩了緩情緒,笑道,「這回都尉墨擊殺屠杌利那一戰當真打的漂亮。」

  眾將也都聽說了趙倚樓的威猛。但也有人心裡不以為然,那些都是殘兵敗將,屠杌利也被秦國主力軍逼的不眠不休的作戰,那種情形,拉他們其中哪一個過去都能打個完勝。

  「滅蜀功成,速將消息傳回咸陽。」司馬錯看著左手邊的軍令司馬道。

  「嗨!」軍令司馬領命。

  司馬錯繼續道,「給眾將士飽餐飯。好好休息兩天,準備往巴國行軍!」

  「嗨!」眾將抱拳齊聲答道。

  待將軍們陸陸續續退了出去,司馬錯轉頭為張儀,「後方已經開到,前日我收到消息。楚軍已經穩居上風,我認為此時應該立刻急赴巴國,張子怎麼看?」

  「嗯,依將軍意思便是。」張儀道。

  司馬錯其實極有謀略。在宋初一的鋪排之後,蜀國早已經大廈將傾,就算沒有軍師隨行,司馬錯也能夠拿下蜀中,張儀很清楚自己對兵事遠遠不如縱橫擅長,所以只適時的給出意見。

  「去看看都尉墨吧。」司馬錯起身道。

  張儀點頭。領著金戈與他一同去趙倚樓房間,然而兩人到時,卻撲了個空。

  趙倚樓在與屠杌利一戰之後便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問了宋初一的住處,披上外袍,急匆匆的跑了過去。

  原本那場仗是計畫化好。準備用弓弩手箭雨圍殺屠杌利的,就算他再強大,面對鋪天蓋地的箭雨,也必然被射成刺蝟。可是趙倚樓不僅違反了和宋初一的約定,也擅自更改計畫,不管是於公還是於私,他都有錯處。

  而宋初一平時雖然看似散漫,實則是個極有原則的人,對於兵事更是說一不二,趙倚樓這次的私自行動正是觸到了她的底線。

  趙倚樓心裡很清楚,這一回是真的把宋初一惹怒了。

  「都尉,軍師早就吩咐了,不想見您。」

  趙倚樓還剛走到廊下,守衛的士卒便攔住了他。

  「請,請去通報一聲……」趙倚樓除了行軍作戰,其他時間極少與陌生人交流,說話的時候明顯神色有些不自然。

  士卒以為他是尷尬,想到趙倚樓對屠杌利的一戰,心中也很是仰慕,於是神色為難的道,「都尉,不是屬下不想幫您通報,只是軍師把話說的實實的,屬下也無能無力。」

  士卒頓了一下,小聲道,「要不您打進去?咱們區區幾個也攔不住。」

  沉默片刻,趙倚樓搖搖頭,立在門前不走也不再要進屋。他已經把宋初一惹怒了,再莽撞衝進去,恐怕只會火上澆油。

  士卒見狀便不再勸,退回位置上繼續站樁子。

  下午,張儀領著金戈過來找宋初一用餐、聊天,看見一襲黑色勁裝的趙倚樓杵在門口,不由問道,「都尉怎麼站在這裡?」

  宋初一雖然生趙倚樓的氣,但她到底沒有將他私自行動的事情抖開,也適當的約束了當日那些人。絕大多數的兵卒都只會對主將唯命是從,並不會想的多深遠。

  然而風聲是不可能不露的,張儀見著眼前這情形,也猜到了幾分。

  「稟先生,張子來了。」衛士朝屋內稟報。

  「請他進來。」屋內傳來宋初一的聲音。

  趙倚樓微微抬眼,又飛快的垂了下去。

  張儀見趙倚樓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便徑直進屋去了。

  「懷瑾。」張儀見正堂無人,便看向偏室。青紗帳半挽起,高榻上一襲玄色大袖的宋初一在窗邊跪坐,面前的棋几上滿滿的一個殘局,殘局之上扔著一條黑色布帶,正是她平時用來覆眼用的。

  蒼白的陽光從細竹簾中漏過來,留下一條條細細的光線。

  宋初一雖然看不見,但還是習慣性的把頭轉到聲音的方向,「大哥自便。」

  「嗯,你我兄弟不需見外。」張儀說著,脫了鞋履上榻在棋桌的另一邊席上跪坐,伸手將黑色布帶挑開,仔細看了一眼這棋局,詫然道,「這是懷瑾擺的?」

  「是,大哥瞧著如何?」宋初一淡淡笑道。

  「懷瑾真乃天縱奇才!」張儀並不是誇宋初一這棋局擺的多麼精妙,而是一個眼盲之人能在棋盤上擺出棋局這件事情,本事就很不可思議。

  「棋盤上的線有凹坑,若是有心為之,有豈是難事?」宋初一摸了一粒白子,準確無誤的放在一個空位。這是她練習了一天一夜的結果,不過是從摸索到習慣了位置、距離而已,但倘若挪了個位置,照樣摸不准。

  張儀看著她眼底淡淡的青色,沉吟著道,「都尉墨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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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二章 像別的娘們

  「嗯。」宋初一淡淡轉移了話題,「我歇上幾日,便回咸陽去,大哥與司馬將軍多多擔待了。」

  張儀歎了口氣,「現在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嗎?是否這眼疾耽誤不起?」

  「不。」宋初一打算和張儀把自己的計畫都說清楚,于他於己都有好處,「策士行走列國,所為者,不過名利耳。懷瑾也想功成名就,然而思來想去,我若立刻大露鋒芒,於秦於己都不利。」

  「因為《滅國論》?」張儀道。

  宋初一點點頭,「不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縱然《滅國論》的詳細內容世上僅有兩人知曉,可單就這三個字,便能讓居心叵測之人造謠針對秦國。秦國拿下巴蜀之後也需一段時間休養生息,將巴蜀真正融入秦國。倘若現在就將我置於高位,引來列國攻擊,實在沒有任何益處。我現在自動退了,免我之災禍,免秦之災禍,也免君上論功封賞時為難。」

  《滅國論》,顧名思義就是滅人國家的言論,秦國重用這樣一個持如此言論的策士,定然會被列國指責為狼子野心。

  縱然哪國有什麼樣的心思,彼此之間都心知肚明,但絕不能被人捉住實證。

  「懷瑾啊!」張儀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除了長歎,竟是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宋初一笑道,「大哥日後可得帶兄弟一起榮華富貴啊!」

  「那是自然!」張儀入秦,就是奔著秦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來的,拿下蜀國之後。他功勞絕對能抵得上公孫衍大勝魏國的兩場仗。

  宋初一從一開始就已經給自己定位了,她身為女子身,站在萬眾矚目的位置上必定要迎接無數的探究,譬如何等出身?祖籍何處?師從何人?她可以說下無數謊言。甚至可以為自己捏造一個假身份,但假的永遠真不了,或許可以瞞一輩子。但她不打算把自己的精力都耗費在這些事情上面。

  「能耐的住名利之誘,將來名利也不過是囊中之物。」張儀看了一眼棋盤,「懷瑾會下盲棋否?不如就著這殘局,你我對弈如何?」

  「姑且一試。」宋初一道。

  下盲棋不僅要智慧,更要超強的記憶力,宋初一從來沒有特別練習過,自然不會誇下海口。

  「兩位先生。可用食?」門外護衛問道。

  宋初一道,「隔一會。」

  「嗨。」外面人答了一聲,將食物又端了回去。

  兩人就著殘局下了起來,張儀每落一子,便報出自己所落的位置。

  剛剛開始的時候。宋初一應對的很快,但是隨著棋盤上的子越來越多,幾番廝殺之後,她落子的速度漸漸緩了下來,因為要記的東西越發龐雜。她本來記憶力就不差,半個時辰之後,已經琢磨到一些訣竅,腦海中儼然一個完整的棋局,與雙目明視並無差別。

  因著宋初一需要分神記憶。還不到一個時辰便敗在了張儀手下。

  「懷瑾落子已經又開始順暢,這幾日我有空便來同你對弈,不出十局,你定然能夠更勝從前。」張儀信心滿滿的道。

  「嗯。」宋初一舒了口氣,往後面的靠背上仰靠著,「大哥。先用膳吧。」

  張儀往門外望了望,外面夜幕降臨,廊上點起了燈籠,屋內門前地面上投下了趙倚樓淡淡的影子。

  「懷瑾啊,都尉還在外頭,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啊!」張儀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他生平最佩服勇士,對屠杌利不能收歸秦國,一直覺得遺憾,但趙倚樓在武力上儼然與屠杌利伯仲之間。

  對於張儀這樣的策士來說,將領有勇有謀最佳,但這「謀」要用在兵事上,不能有自己的一套邦交理論!這也是張儀之所以交好司馬錯,而容不下公孫衍的本質原因。嚴格來說,公孫衍是文武雙全的謀士,而不僅是將。

  張儀見宋初一抿唇不語,補充了一句,「都尉墨受了重傷,外面夜露深重,怕是於傷口不利。」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也就退一步。」宋初一便賣張儀一個面子,「勞煩大哥喚他進來。」

  「好。」張儀穿上鞋履,走到外間,揚聲道,「都尉請進。」

  侯了幾息,居然沒有人進來!張儀愣了愣,又道,「懷瑾請都尉進屋一敘。」

  他話音落,看見地上的影子動了。少頃,一個俊朗的黑衣年輕人抬腿走了進來,看見張儀微微一拱手。

  張儀拱手還禮,請他進了偏室。

  「懷瑾。」趙倚樓只看見藏在陰影裡的一個身影,看不見神色。

  砰!

  宋初一一掌猛的拍到棋桌上,突如其來的巨大的聲響把張儀和趙倚樓都嚇了一跳。抬眼望去,黑白棋子散落滿榻,有些滾落到地上,啪嗒啪嗒的彈跳著,在安靜的屋內顯得動靜很大。

  「你們聊,我先去用飯!」張儀說罷,立刻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趙倚樓和宋初一是什麼關係,但他落難時便見到這兩人共患難,軍中又傳說他們是刎頸之交,這關係比結拜兄弟還要深厚一層,他自然不合適杵在這裡。

  趙倚樓見宋初一發火,心裡反倒鬆了一口氣,輕聲問道,「你手疼不疼?」

  宋初一暴吼,「疼!疼死你個鳥!」

  「操蛋玩意!你他娘要是死在屠杌利劍下,老子就是從鳥疼到腚,也跟你沒有一根毛的關係!」宋初一扭頭,即便看不到他,也能夠感受到他在哪個方向。

  趙倚樓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嘴硬,「我要是不親手報仇,下半輩子都不能安心!」

  宋初一怒道,「小王八犢子!你倒是安心了!你萬一要是死了,老子下半輩子就能安心了?你要這樣想,他娘的趁早滾蛋!老子早早的舒坦!」

  縱然是在罵人,但意思裡的關懷讓趙倚樓不禁笑起來。

  白刃歡脫的蹦躂進來,見氣氛不大好,放慢了腳步,蹭到宋初一腿邊。

  「笑!」宋初一一聲咆哮嚇的白刃一個激靈,「滾!把這頭圓毛小畜生一併打包帶滾蛋!讓老子下半輩子舒坦!」

  趙倚樓看了一眼躺著也中箭的白刃,也垂著腦袋蹭上前去,「懷瑾,我錯了,下回……」

  「你還有下回!」宋初一像一頭被捋了鬚的老虎。

  「下回我不會再讓你受傷。」趙倚樓輕聲道。

  靜默片刻。

  宋初一乾咳一聲,理了理衣襟,往正堂走,「說的我像別的娘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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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三章 當志在四方

  用完膳,宋初一便趕趙倚樓回去休息。

  七日之後,趙倚樓要啟程往巴國戰場的前夜來尋宋初一,然而到她的房間時,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几上只留下一卷竹簡。

  上面只有區區幾個銀鉤鐵畫的字:壯士,當志在四方。

  一句話,讓趙倚樓心中百味具雜。

  他趙倚樓是這個世上的異數,為君不求千秋霸業,為將不求橫掃沙場……不管是放棄君位還是從軍,都為的抓住生命裡唯一能讓他心安的溫暖。

  然而他所心繫的這個人,終究不是一般人,她之所求永遠不是安於一隅。

  趙倚樓握著竹簡在門檻上坐了一夜,東方出現一抹魚肚白時,他將竹簡揣在懷裡,回屋穿上戰甲,帶上巨蒼,率軍急急奔赴沙場。

  只有趙倚樓能看得懂,宋初一那其實是一句道歉的話,也是一句規勸的話。

  宋初一從來不拘著人,她數次救過籍羽,亦不會挾恩求報,然而那日卻因趙倚樓置身危險動了心神。她告訴趙倚樓,她不應該過分的責備他,也告訴他,性命可貴,不應輕易為某一個人而死。

  晨光之中,追風馬背上玄色甲衣的青年伸手摸了摸袋中的竹簡,垂眸默然。

懷瑾,這若是你所願,我便去做。

  ……

  七月流火。

  咸陽宮內,贏駟午後小憩剛剛起身,內侍服侍著他簡單洗漱。

  「君上,尋著神醫的行蹤了。」贏駟不忙的時候很少。內侍趁機同他說了這個好消息。

  贏駟動作頓了一下,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內侍服侍他也有段時日了,自是明白。「神醫就在秦國,說是正在樗里一代行醫。」

  贏駟起身,在屋內踱步。

  高人都有些常人難以揣度的怪癖。扁鵲醫人更是只隨著性子來,早年的時候這怪癖還不算明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的精力也不如從前,定下的醫人檻也越來越高。

  「請贏疾。」贏駟道。

  贏疾也就是樗里疾,當初他在樗里為官,所以人稱樗里疾。現在歸咸陽為官,自然稱呼也跟著改過來。

  「喏。」內侍躬身退了出去。

  待贏駟收拾妥當,用了一些小食之後,樗里疾匆匆而至。

  「君上。」樗里疾施禮。

  「免禮,坐。」贏駟接過內侍遞來的帕子。拭了拭手。

  贏駟揮手令屋內的內侍全部退下去,待樗里疾坐下,便起身走到他身前,甩開大袖,竟是行了一禮。

  樗里疾愕然,怔半晌才連忙起身還禮,「君上這是為何?」

  「宋懷瑾在巴蜀戰事中受了傷,如今眼不能視物,我今得到扁鵲神醫的消息。欲親赴樗里求醫,朝中事務要請兄弟把關。」贏駟懇切道。

  「萬萬不可!」樗里疾神色堅決,「君上,如今朝內剛剛大批換人,尚不知剛上來的這些人能力如何,是忠是奸。君上豈能撂下這個大攤子!」

  贏駟冷峻的面上倏然一笑,緊接著竟是哈哈笑出聲音來,「我找你,便知道你能鎮得住。」

  「可……」樗里疾心裡惴惴,一直以來,許多君主最忌憚親兄弟手握大權,況且秦國之前的百年亂政都是血親內鬥,是有前車之鑒的。不知道贏駟這是趁機試探他,還是真的心胸如此寬廣?

  「寡人予你生殺大權。」贏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歎道,「你可知,宋懷瑾這雙眼睛關係我大秦千秋基業,抵我大秦半座江山,眼下……我能信任也只有兄弟你了。」

  樗里疾又是詫異又是感動。詫異於贏駟竟然如此重視宋初一,感動於贏駟如此信任他。

  「君上既把我當兄弟,必然不辜負君上信任。」樗里疾拱手。

  贏駟唇角微彎,語氣卻慍怒道,「說什麼混話,你本就是我兄弟,血親兄弟。」

  樗里疾赧然笑道,「贏疾失言。」

  待到暮夜。

  咸陽城一個偏門悄然打開,一行鐵騎如陣風般策馬出城,星夜趕往樗里。

  樗里疾站在城頭上,看著那身影飛快的消失於暮夜之中,不禁抬頭看著頭頂的星空。

  星垂四野,銀河橫貫蒼穹,廣博無窮的宇宙藏著終極一生也難觸摸只鱗片爪的秘密。自從公父過世以後,他都快忘記了自己是個觀星師,贏駟是個從不問天象的人,更不會依著天象行事。

  贏駟並非是特立獨行的一個,不知從何時這個世道陡然變了……

  樗里疾看著夜空如雨墜落的星辰,手緊緊抓住了冰冷的城牆。無數星子冷光隱隱帶著象徵殺戮的紅,其中東方天邊有幾顆最為明亮。

  待一場星雨過後,樗里疾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走下城樓。

  為了沒有殺戮,現在必須殺戮。

  天象,不看也罷,眼一閉,揮舞手中的刀劍開拓便好了。

  天下不知有多地方少沐浴在戰火之中,至少今夜咸陽一切安好。

  次日清晨城門剛一大開,便有個白影在朦朧的光線裡閃進來,守城的人之覺得眼前一晃,還道是眼花了。

  白刃悄無聲息的停在了柱下史府門口。

  宋初一上前摸到門環,用力拍了拍。

  「來了來了!」片刻,門內傳來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

  側門吱呀一聲打開,嬌俏的少女從門內探出頭來,見門前站著一個眼覆黑布的瘦削青年,面露疑惑,轉眼又看見白刃,不禁轉眼仔細辨認那個青年,依稀熟悉。

  少女試探著喚道,「先生?」

  「寍丫。」宋初一微微笑道。

  「真的是先生!」寍丫驚喜的從門內跳了出來,見宋初一眼上的黑布,「先生的眼睛怎麼了?」

  宋初一不想解釋太多。輕鬆道,「受了點傷,過幾天就好了,不礙事。」

  「那就好。那就好!」寍丫說這,揚聲道,「堅。堅,快開門!先生回來了!」

  聽著清脆如黃鸝鳥的聲音,宋初一面上笑容未減,比起她離開時明顯要活潑的多了,一霎間,讓她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大門吱呀呀打開,一個在變聲期的少年聲音。「先生。」

  「堅。」宋初一心情大好。

  寍丫伸手扶著她進門,「先生小心門檻。」

  「嗯。」宋初一應聲。

  寍丫記得宋初一走的時候還因為子雅的事情生她的氣,如今似乎已經不再計較了,心中更是歡喜,嘰嘰喳喳的講著別來之事。瑣碎到隔壁住著的寡婦昨天家裡走丟了一隻雞,直吵鬧到他們府中討要云云,但宋初一聽的很認真,並無一絲的不耐煩。

  「先生餓了吧,奴去給先生烹食。」

  寍丫忙活活的弄完,待宋初一用罷飯,又問,「先生累了吧,奴服侍先生沐浴休息。」

  「善。」宋初一想著早晚是要找人服侍的。寍丫是自己親手買來的丫頭,能舀捏的住,雖做錯過事情,但人還是十分純良的,更何況以前她也服侍過自己沐浴更衣,除此外。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寍丫扶著宋初一到浴房。

  宋初一跪坐在席上,自己動手解去覆著眼睛的黑布帶,脫了衣物。

  寍丫拭了拭水溫,剛把一桶熱水倒入浴桶,一回身便看見赤裸的宋初一,驚的手中木桶一滑,險些掉到地上。

  「先、先生?」寍丫面色漲紅,聲音帶著微弱的顫抖。

  「慌什麼?」宋初一語氣平靜。

  「無,無。」寍丫羞紅了臉,過來扶著宋初一進了浴桶。

  看不見宋初一光著的身子,寍丫恢復常態,一邊往她身上澆著水,一邊道,「先生太瘦弱了,以後得多吃點才行。」

  宋初一摸了摸胯下,沒長出什麼玩意來啊?難道寍丫早就知道她是個女的?還是根本沒見過男人身子是什麼樣?

  「寍丫,你沒發現我和你的身子相同嗎?」宋初一試探著問道。

  寍丫臉色驀地一紅,羞道,「怎,怎麼能相同呢?」

  「哦?」宋初一挑眉問道,「有什麼不同?」

  寍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腦袋垂到胸口,「奴胸口和先生胸口不一樣,」

  「操蛋啊!」宋初一不由仰天長歎,原來純真也可以傷人於無形。

  「先生,奴說錯什麼了嗎?」寍丫泫然欲泣。

  「並無,以後不管什麼時候,關於我的事情都不許同外人言。」宋初一道。

  寍丫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豎起手,「先生,自從上回之後,奴已經知錯了,奴發誓一輩子只忠於先生,絕不會有二心,若違此誓,願遭天雷劈。」

  宋初一點頭,「起來吧,我信你。」

  寍丫一臉喜色,剛剛與娘親分離的時候,她也曾怨過,但後來自從跟著宋初一之後,她的日子過的很好,不用提心吊膽,有衣有食,也從來沒有遭受過打罵。她是個見識過世道艱難的孩子,知道自己比這世上所有的奴隸過得都好,她也不是個沒良心的人,心裡早就打定主意一輩子隻認宋初一這個主。當時受子雅蠱惑做錯了事,心中一直悔恨擔憂,現在她知道改怎樣做能讓宋初一滿意,也得到了原諒,忽然覺得心頭一片敞亮。

  「這段時間可有什麼大事發生?」宋初一躺在浴桶裡,問道。

  寍丫想了想,「先生走了有近一年,外面都說先生叛出秦國,奴聽說很多大臣都要抓先生回來問罪,但是君上不僅沒聽他們的還是堅持把府邸給先生留了下來,以後就沒有人敢往府裡潑糞了。」

  贏駟不能站出來給她闢謠,做了一個讓人猜度的舉動便將流言漸漸壓了下去。

  「我不在,委屈你們了。」宋初一道。

  寍丫搖頭,「奴才不委屈呢,倒是甄先生一下子老了十來歲的模樣,圓滾滾的肚子也瘦的沒有了,奴聽說他們家裡有人鬧事,不過甄先生那麼忙,還一直給奴和堅送吃食。」

  「嗯,等一會你便去告訴他,我回來了。」宋初一道。

  「喏!」寍丫脆生生的應道。

  宋初一穿了一年前的寬袖大袍,當時有些大的衣服,如今竟是正正好。

  「先生。」堅匍匐在地上。

  「府中還有沒有肉?」宋初一問道。

  堅恭謹的道,「有,是甄先生前天才拿來的野豬肉。」

  「給白刃燉了吧,既然我回來了,日後定不會短了你們的肉。」宋初一道。

  堅應道,「喏。」

  堅一直是個悶葫蘆,對宋初一的態度謙恭到了極點,平時就如空氣一般不引人注意。

  「你起來,到我身邊來。」宋初一道。

  堅從地上爬起來,躬身到宋初一面前。

  宋初一伸手摸到他的臉,然後順著臉一直摸到肩膀、胸腹,抬拳頭錘了捶,發出嘭嘭的悶響。她咧嘴笑道,「好身板,待我抽空找個武士教你練武。」

  堅一貫木頭板的臉上洩露了激動,他立刻匍匐在地,「謝先生!」

  「今日便賞你和寍丫隨我氏,宋氏。」宋初一子姓宋氏,追溯到祖上應當和子朝子雅有些關係,但是她極少報自己的姓。

  堅與寍丫被這個大餡餅砸的有些暈,半晌才雙雙跪在地上三叩九拜的謝宋初一彌天大恩。

  賤者有姓無氏,有了氏,就算是高貴的人了,既然宋初一所賜氏,就是要恢復他們庶民身份。

  宋初一贈氏是把堅和寍丫編入自己的族中,他們和宋氏的關係只有她這個紐帶,倘若這二人背叛她,就相當於叛出氏族,再度成為無根五祖的低賤之人,被祖宗拋棄的人更加遭世人唾棄。這一舉既是給了天大的恩惠,也是給了一個堅不可摧的枷鎖。

  萬事有利弊,這世上就沒有白吃的食。

  「我去休息一會,甄先生來了,寍丫喊我便是。」宋初一道。

  「噯!被子每日都給先生曬著呢。」寍丫爬起來扶著宋初一回了寢房,服侍她躺下,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想到自己有了氏,寍丫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興奮,提著裙裾歡快的跑出了府。

  日影偏移。

  甄峻頂著午日烈陽一路狂奔到宋府,汗流浹背,卻掩不住面上的狂喜。自從傳出宋初一叛出秦國,甄氏家族中那些別有居心的族老便趁機挑事,質疑他當初的決定,甄峻無法,為了保住自己的威信,只能咬牙堅持,往秦國傳去的信也如石沉大海,讓他心中備受煎熬。

  甄峻鐵腕清人,甄氏家族分裂,總算是保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但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也曾懷疑自己當初真的看人走眼了,如今宋初一回來,他豈能不欣喜若狂!

  證明了自己一如從前的慧眼如炬,甄峻不禁心中冷哼,那幫老傢伙,看將來怎麼收拾你們!

  「甄先生擦擦汗。」寍丫遞給甄峻一條濕帕,「奴去喊先生。」

  「莫喊莫喊,我等等罷。」甄峻忙道。

  甄峻為人很和氣,寍丫和他一向相熟,嘻笑道,「先生吩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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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四章 最佳好男人

  宋初一總算安安心心的睡了一覺,到寍丫來喊她時還睜著眼睛蒙了一會。

  每一次,她都會忘記自己這雙眼睛已經成了擺設,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睜眼,睜了眼又發現還是一片漆黑。

  倒也不是捨不下區區一雙眼,只是每每這個時候都難免有些悵然罷了。

  寍丫服侍著她穿好衣物,用黑色的緞帶覆了眼睛,緩步出門,朝書房去。

  「先生!」甄峻驚喜中帶著驚詫的聲音傳來。

  宋初一微微笑道,「坐吧。」

  「先生這眼睛是……」甄峻將一腔的喜悅壓了下來。

  「不礙事,我聽寍丫說最近府中不太好?」宋初一端起寍丫遞到手中的茶,送到嘴邊抿了一口。

  甄峻見宋初一並不願多說眼疾之事,便不再問,只回答起宋初一的問題,「都是一些不更事的小人挑事,已經被我逐出甄氏了。」

  「嗯。」宋初一放下茶盞,抄手道,「說起來,都是我不聲不響的離開,才引得別有居心之人質疑於你,但是事關重大,不可洩露,也望你不要怨怪。且你要相信,這回甄氏所遭受的損失,他日宋懷瑾必能十倍百倍償還。」

  甄峻又不傻,何嘗不知道宋初一是借機把著他手,逼甄氏清人,但是轉念一想宋初一做的「大事」,如今秦國正在攻蜀,宋初一在其中起到了什麼作用,已經不言而喻,因此她所言的「補償」也絕不是信口開河。

  這樣被算計。又發作不得……況且清人之後又得到秦國大功臣鼎立支持,對於他個人來說是福不是禍。

  甄峻心中暗暗歎息,他還是頭一次被人算計的這麼心花怒放。

  心思飛快轉過,甄峻笑道。「先生說的哪裡話,那些族老一向與我作對,如今分了家。於我來說卻是件好事,再說舉族來投先生,也是我決定,不論發生何事也絕不敢怪到先生頭上。」

  「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宋初一道。

  甄峻抬眼看宋初一,見她眼上覆著黑綢帶,一張略顯蒼白的瘦削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甄峻有些摸不准宋初一的心情,決定還是撿著緊要的事情說。「先生平安歸來,原本我是要大擺筵席為先生接風洗塵,可齊國那邊的生意因為分家的事情出了些變故。那裡甄氏的根基……」

  「去吧,我連日趕路也累得慌,沒有那精力參加什麼接風宴。你若是有心,就給白刃弄個二十斤逢澤鹿肉,它一路馱著我,勞苦功高。」宋初一淡淡道。

  甄峻原本的意思是讓妹妹代為辦宴席,沒想到宋初一直接拒絕了,連忙道,「此事好辦,我家裡還圈著幾隻從逢澤運來的小鹿。」

  他遲疑一下,放在腿上的手微微一攥。道,「先生,其實我還有一事相求。」

  「哦?」宋初一微微挑起眉梢,側耳一副傾聽的模樣。

  「我這一走,少說也得三五個月,小妹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能否讓她住過來,勞煩先生幫忙照看一下。」甄峻心裡一早就打了這個主意,趁著宋初一還未起勢,把自家妹子配給他做夫人。倘若再不說這件事情,等到平巴蜀大軍回來論功行賞,自家妹子的出身就要配不上他,以後就算有機會也只能做個側夫人了,甄峻還是冒著被拆穿心思的險,把事情給挑明。

  「你妹子幾歲?」宋初一邊問著,心裡邊暗忖道,這甄峻的妹子不會叫甄美吧?

  甄峻辨不出她的神色,只恭敬的答了,「下個月就及笄了。」

  「呵,那你這個大哥可當的真不怎麼樣。」宋初一開了句玩笑,緊接一副大包大攬的口氣,「你就放心去齊國吧,你親妹子也就我親妹子,及笄之日就有我這個便宜大哥給操持了。」

  甄峻愣了一下,失望之餘,又升起一絲希望,以後處著時間久了說不定就能生出情愫呢?就算不生出男女之情,培養一下兄妹之情也是不錯的。

  想著,甄峻哈哈笑道,拱手給宋初一施禮,「那就勞煩先生了。」

  見宋初一面露倦色,甄峻便藉故告辭,回家幫著妹子的行禮。

  午時最熱的時間已經過去,近傍晚的風裡帶了一絲涼意。甄峻從宋初一的柱下史府中出來,心情大好,連帶著腳步都輕快起來。

  回到府內,他便立刻擬了一個單子,讓管家照著準備。

  「大哥!你回來啦!」話音未落,一抹蘭色影子邁著細碎的步子走了進來。

  屋內立刻充滿一種似有若無的雅淡香氣,那身著蘭色曲裾的少女體態婀娜,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亦精緻小巧,竟是真如亭亭一支空谷幽蘭,乍一看倒也不覺驚豔,但細細瞧了,只會覺得越發韻味。

  「瑜兒。」甄峻寵溺的看著她,「為兄要在天黑之前出城,一切事務有管家處理,錯過你的及笄之日,回來必然補你一個全咸陽都貴女都羨慕的及笄之禮。」

  「大哥放心去便是,大哥都是為了這個家,瑜兒豈會怨怪。」甄瑜輕輕柔柔的道。

  甄峻抬頭摸了摸她的頭,「父親當日讓瑜兒入儒門真是最最明智了,我們家瑜兒比那些斗大個字不識一筐的貴女強了不知多少!」

  「大哥!」甄瑜掩嘴笑道,「哪有大哥這樣誇讚自家妹子的!」

  「瑜兒,我已與先生說好了,你明日便住到他府上去……先生字懷瑾,你名瑜,正應了握瑜懷瑾之言,想來是有幾分緣分,倘若能成就一段好姻緣就再好不過了。」甄峻歎道。

  甄瑜面上笑意漸漸隱去,不可置信的道,「大哥想用我籠絡先生?」

  「你是我親妹子。縱容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想到這個!」甄峻見她面色好一些,才繼續道,「這世上許多男子孔武有力。能夠保護你周全,但有的男子雖不強壯,卻能用智慧將你護在羽翼之下。為你撐起一片海闊天空。」

  「大哥胡言亂語!不理你了!」甄瑜臊的滿臉通紅,扭頭出了屋子。

  甄峻望著甄瑜的背影,無奈一笑,嘀咕道,「這儒門教出來的女子倒是通情達理,就是這臉皮忒薄了點。」

  這世上大部分女子是熱烈開放的,尤其是秦女。甄瑜這樣羞澀,也算是別有一番風情吧!

  天色漸晚,甄峻帶上護衛趕著出城。

  次日。

  管家便帶著兩車的金銀帛緞,親自護送甄瑜去了柱下史府,所攜財物簡直堪比一般貴女出嫁了。

  甄瑜開始幻想過宋初一的模樣。她自由有儒家老師教導,與平常女子想必算是博學了,因此經常關注時勢,也曾聽說過宋初一許多事蹟,包括遊說列國、隻身赴刑場救人、滅國論……

  她曾想像過無數種形象,然而卻從未曾想到如此模樣。院子裡蔭蔭如蓋,陽光疏漏,那個人一襲象牙白的輕絲廣袖抄手立於院中,她只能看見一個側面。那一頭青絲略泛霜意,整整齊齊的綸起,眼上覆著黑色絲緞帶結於腦後,垂著的帶尾一根搭在肩膀上一根垂在背後。

  平凡無奇,然而風乍起時,大袖翩飛。緞帶飄逸,竟有幾分出塵的意味。

  「寍丫?院子裡的蘭花開了?」樹下那人開口問道,聲音不似一般男子那樣粗獷。

  寍丫怯怯的道,「先生,奴不會養那麼嬌貴的花兒,都給奴養蔫了,哪裡開得出花……是甄姑娘來了。」

  「哦,嬌客來了,懷瑾有失遠迎,見諒。」宋初一轉身微微笑道。

  甄瑜看宋初一唇角微彎,似乎還算溫和的模樣,連忙下了臺階,「不敢勞動先生……」

  她這廂話還未說完,便瞧見一個白色的影子竄了出來,待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頭巨大的白狼,頓時尖叫一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嬌嬌,嬌嬌!」幾名婢女驚魂未定的跑到甄瑜身邊。

  「白刃,你又調皮了。」宋初一聽動靜便知道那甄姑娘被白刃嚇暈了,轉頭給對寍丫道,「把甄妹子抬回屋休息,請個醫者來瞧瞧。」

  甄氏管家緊接著進門,看見院內的情況,也大致明白發生何事,見宋初一已經做了處置,便不再插手,只拱手道,「屬下方才在外院卸財物,便讓嬌嬌先進來了,不想驚擾了先生,請先生恕罪。」

  宋初一笑道,「甄管家客氣了,一個姑娘能驚擾我什麼?反倒是白刃把妹子給驚了。」

  甄管家客氣了兩句,不知怎的,他心裡總覺得宋初一對甄瑜的到來並不太歡迎,不過這是家主的安排,他也不好質疑,更不能擅自改變決定,所以也只能當做看不見,令人將禮物搬進來,與宋初一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了。

  走的時候,甄管家又覺得宋初一可能本身就比較冷漠,是自己多慮了。宋初一給他的感覺,就是廣闊無垠的水面,平靜而無色無味,但又似乎隨時能掀起滔天波瀾。這樣一個人,應當不會同小女娃計較什麼吧。

  寍丫邁著碎步子從廊上噔噔噔的跑過來,小聲歎道,「先生,那位甄姑娘真好看,身上還帶香味的,可好聞了。」

  「很多貴女自小都服用花草製成的秘藥,久而久之身上就有香氣了,不如我也制一些餵你?」宋初一道。

  寍丫一臉期待的道,「真的嗎?」

  宋初一大笑出聲,「什麼都敢亂吃,也不怕毒死你!」

  寍丫呵呵笑著,心覺得先生越發和藹可親了。

  「先生。」堅恭謹的聲音響起,「兩位谷壯士來了。」

  谷氏雖多,但也只有谷寒和谷京會來拜訪她。

  宋初一道,「領他們到書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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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五章 先生是聖人

  堅應著聲,轉身去請二人。

  谷寒和谷京揣著截然不同的心情邁進府中,當初在蜀國時谷寒因為對宋初一存疑,又小小的得罪了她,回來便因她「叛出」秦國,險些被贏駟處死。縱然無論怎麼想,這都只是計畫的一部分,宋初一似乎都不是刻意針對他,可是他心裡莫名的對宋初一畏懼起來。

  谷京的高興全寫在臉上,他一向崇拜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中最崇拜宋初一。因為宋初一雖然精明,但從不端架子,說話也風趣,對於谷京來說,她比那高高在上的聖人要可親可敬。

  三人在書房外停下,堅道,「先生,兩位谷壯士到了。」

  「進來吧。」宋初一道。

  谷京忙抬腳進了屋,還沒見到宋初一,便嚷嚷,「先生可算回來了!」

  繞過細竹簾,谷京看見了年紀輕輕便已顯蒼老的宋初一,驚的愣在原地,張著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過來坐。」宋初一笑道。

  谷京見她沒有焦距的眼睛,更加驚駭,直到谷寒推了他一下,才堪堪反應過來,依言過去跪坐。

  「先生,發生了什麼變故,您這眼睛怎麼了?您這頭髮怎麼了?」谷京問出谷寒也想問的話。

  「打仗嘛,受傷在所難免……」

  宋初一笑著敷衍一句,話才說了一半,只聽「砰」的一聲。谷京狠狠一拍几面,霍的站起來,「先生又不需衝鋒陷陣!秦國二十萬大軍連自家軍師都護不住!可見都是一幫只能在家玩鳥的慫貨!」

  「坐坐坐。你嚷嚷什麼呀。寍丫快看看,他把我們家几拍折了沒有?」宋初一道。

  寍丫笑著看了一眼,「沒呢。」

  谷京坐了下來,「先生忒小氣了。」

  「你們是來看望我。還是有公事?」宋初一問道。谷寒專門收集情報的,知道她回來一點也不奇怪,這麼急趕著上門多半是有事情。

  「無事。我就是想先生了。」谷京傻樂,也忘記詢問宋初一眼疾的事情了。

  谷寒平靜近微冷的聲音響起,「是來看望先生,也的確有事相求。」

  谷京睜大眼睛,「啥事兒?我咋不曉得?」

  谷寒心道你除了傻樂還能知道什麼!遂也不理會他,向宋初一道,「寒想請先生允我二人戴罪立功。」

  宋初一沉默須臾。道,「你們是直屬君上管轄,君上到了能鬆手的時候自然會鬆手。」

  谷寒懇切道,「先生,君上日理萬機。處置我等不過是小事,被擱置忘了也極有可能,所以想求先生向君上提一句。」

  谷寒雖不隸屬君主直接驅使卻不是貼身護衛,並不瞭解贏駟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以他多年收集情報養成的敏銳觀察力,能猜到贏駟並非忘記了他們,而是等著宋初一回來處置。如果宋初一刻意刁難,他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下場。

  「哈哈!」宋初一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谷寒的心思,不禁朝谷京調笑他。「谷京啊,你們家這位大哥才是真正小氣!」

  谷京一頭霧水,壓根沒聽明白他們說的些什麼,但他一貫聽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也就從不刨根問題,立刻就順著宋初一的話道。對谷寒諄諄勸道,「先生說的有道理,大丈夫心胸要開闊。」

  谷寒強忍著揍他的衝動,咬牙道,「先生教誨的是。」

  氣結歸氣結,但谷寒明白宋初一話裡的意思,她不會揪著區區小事不放故意給他下絆子。

  谷寒不禁想,是不是自己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初一根本就不是個心胸狹隘之人?她從始至終只說了一些告誡的話,她的計謀是為了秦國,他作為侍衛頭領,理所應當做這個替罪羊。似乎,宋初一並沒有刻意報復過。

  這麼想著,谷寒心裡有些羞愧。

  「對了,谷京,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宋初一道。

  谷京有些不悅的道,「先生說的什麼話!先生有事就只管吩咐谷京,什麼請不請的,怪見外。」

  谷寒額頭上青筋直跳,這個傻貨,恐怕把他自己是為誰效命都忘的一乾二淨!好在宋初一不是別國大臣!

  「我身邊有個孩子,資質不錯,日前我已經賞他隨我宋氏,叫宋堅,想讓你指點他學些基礎功夫。」宋初一知道練武肯定是越早越好,她在沒有給堅尋好合適的師父之前,谷京是個不錯的選擇。

  「先生既有吩咐,包在谷京身上,管保給您教出個以一敵百的!」谷京把胸脯拍的嘭嘭作響。

  他們所學都是不傳之秘,谷寒聽聞宋初一只是請谷京教一些基礎功夫,便沒有說什麼。

  「先生上回讓大哥拿給師父看的機關圖,師父只一眼就震驚了,直問是誰畫的,還說要來拜訪先生呢。」谷京之所以如此信服宋初一,有一大半是因為這個原因。

  宋初一喝了口茶,緩緩道,「事情露餡,你就把我抖出去了?」

  谷京連連擺手,「沒有沒有,不是我抖的,是大哥抖的,師父揍了我好幾頓我都沒說。」

  谷寒知道這話問的是自己,本還想著怎麼圓過去,結果還沒張嘴就被谷京給賣了,心中暗罵:你還知道我是你大哥!

  谷寒只好道,「長輩詢問,谷寒不敢隱瞞。」

  谷寒也算是個忠肝義膽的,但所忠之人不同罷了,宋初一不怪他,「我原拿出那副圖的時候,就料到這個結果,倒是不敢請墨家宗師親自來訪,待我身體好些,自會前去拜會。」

  宋初一如此通情達理,又尊重長者,谷寒在對她的畏懼之中又多了幾分尊重。

  兩人略坐了一會,谷寒便拽著依依不捨的谷京告辭,出了門,便果斷把他拖到暗巷裡動手狠狠揍了一頓。

  谷寒擅長暗器和收集情報,武功不如谷京,但谷京對大哥很尊敬,也就老老實實挨著。被揍的時候他仔細想了原因,事後一臉誠懇的說,「大哥,你小氣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那就有勞你保密了!」谷寒咬牙切齒中帶著深深的無奈。谷京對外人一向嘴巴挺嚴實,只是對認定的自己人就沒遮沒攔。他自我檢討一番,心裡決定,下次去見宋初一的時候,一定要跟谷京交代好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這話說的,咱們是兄弟。」谷京仗義道。

  谷寒剛下去的怒氣又沖上來,忍不住想罵娘,「你這混蛋!在先生跟前出賣我時怎麼沒想到咱們是兄弟!」

  谷京瞪大眼睛道,「先生是聖人,哪能跟你一般見識呢?」

  「好!好!」谷寒明知道他不是瞧不起自己的意思,還是被氣的止不住發顫,但見他臉上青青紫紫,也不忍心再揍一頓,只好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疾馳而去。

  「大哥,城中不讓縱馬。」谷京嚷嚷。

  「你給我閉嘴!」谷寒吼道。

  谷京抿著嘴,滿腹委屈的驅馬默默跟在後頭,像一頭被同伴拋棄的黑熊。

  ……

  隴西的夏天比蜀中好過的多,每天最熱的也只有午時前後一個多時辰,過了這個時間,風裡都帶著絲絲涼意,很是舒適。

  接著幾日,谷京每天一沒事便急吼吼的往宋初一府裡跑,在外院教宋堅武功,宋初一偶爾叫他們兩個過來,給他們講些有寓意的故事。谷京最煩念書,但是對宋初一講些深入淺出的故事很感興趣。

  而甄瑜自從被白刃嚇著,就一直沒敢出屋,後來聽說宋初一帶著白刃去住了外院,才敢出來走動,也常常讓侍女去宋初一的書房借書看。

  宋初一見過文靜的姑娘,卻沒見過文靜到甄瑜這種地步的!小小年紀居然不喜歡出去遊玩,在內院一待就是好幾天,不覺得無聊嗎?

  寍丫將竹簡放進書架,回頭問宋初一,「先生,甄姑娘的侍女來還書,又問先生有沒有自己寫的書卷。」

  「要讀我寫的書?」宋初一撐著腦袋,百無聊賴的道,「她這幾日讀的不是儒家禮劄就是詩歌,對我寫的東西也未必感興趣吧。」

  「先生說的也是。」在宋初一跟前耳濡目染,寍丫略識得幾個字,知道儒、墨、法、道、兵等等這些學派持的言論各不相同。

  「把左首第一格第一卷拿給她,就說,宋懷瑾寫的東西與這卷書差不多,但遠沒有這麼面面俱到,言簡意賅。」宋初一頓了一下,接著道,「右邊最末一格,有我閑來無事寫的劄記,一併拿給她吧。」

  左首第一卷,正是《孫臏兵法》,宋初一寫的東西都是針對秦國現狀而特別設定的軍事體系,並非類似兵法論述這樣各國皆可用,自然不能隨隨便便借給誰看。

  而那卷劄記,有宋初一感悟的道理,也有寓意深刻的見聞,還有一些興起而至寫下的詩,算是她的生活雜記。宋初一不敢說這東西多麼高明,但對一個小姑娘來說,若能讀通裡面的東西,也絕對能學到東西。

  「噯!」寍丫應了一聲,將那兩卷竹簡分別包好,抱出去交給甄瑜的侍婢。

  那侍婢接過竹簡,打量了寍丫一眼,「妹妹生的真是俊俏。」

  寍丫不擅應對,小臉微紅,把宋初一方才交代話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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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六章 月下的擁抱

  「有勞了,這個給妹妹玩兒。 侍婢將一根翠綠泛著盈盈水光的簪子塞給寍丫。

  寍丫沒見過多少好東西,但手裡的簪子溫潤漂亮,肯定值不少刀幣,連忙把簪子塞回去,「我能不要。」

  侍婢又塞回她手裡,「不值什麼的,妹妹不要推辭了!」

  說罷,抱著竹簡飛快跑回內院,任憑寍丫怎麼喊都不回頭。

  寍丫追到後院門口,在門前轉悠了好幾圈,眼淚唰的流了出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走回書房。一進屋便噗通一聲跪到宋初一面前,嗚咽道,「甄姑娘身邊的姐姐塞給奴一個簪子,奴說不要,她硬塞給我,塞完就跑了。」

  宋初一正在摸著棋盤上的刻線自弈,聽寍丫哭的莫名其妙,不禁問道,「給你就給你,哭甚?」

  「她是想買通奴,可是奴絕不會出賣先生的。」寍丫覺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這麼個簪子,至少也得值六七個刀幣吧?把她賣了也不值這麼多啊!

  宋初一朝著她聲音的方向伸出手。

  寍丫立刻將簪子雙手遞過去。

  宋初一摸了摸手感,咧嘴道,「甄小妹真是闊綽,這簪子少說也得二十個刀幣,你好好收著。」

  寍丫驚呆了,二十個都夠買好幾個她了!當下眼淚流的更凶。人家給多大價錢就要辦多大事,這個寍丫是懂的。

  宋初一聽著寍丫哭的肝腸寸斷,尋思是上回是高估這姑娘的承受能力,把她折磨的太狠了。如今這點事兒就能被嚇破膽,這可不行,「怕個甚,又沒說你不對。以後再有人拿財物給你。只管收下便是。倘若別人讓透露關於我消息,你就告訴我,我若是琢磨著能透露呢?你就透露。財物咱們對半分,如何?」

  寍丫愣了愣,理了半晌思緒,才點點頭,「那萬一要是不能透露呢?」

  「那就告訴他們假的,把錢留下來!反正他們要知道消息,又沒非囑咐你一定要真的。」宋初一循循善誘。

  寍丫覺得有道理。「可倘若囑咐了呢?」

  「那就把錢退給他們唄。」宋初一將簪子遞還給她,「收著吧。」

  「還是先生收著。」寍丫道。

  「我要個女人簪子作甚,快點,別磨嘰。」宋初一有點不耐煩。

  寍丫連忙接了過來,心裡覺得先生就是先生。辦事就是公道又妥當,自己以後要好好學著,不能惹先生生氣。

  宋初一摸著棋盤邊緣的凹槽,落下一顆黑子。

  日光漸移,屋內昏暗下來,棋盤上已然黑白大龍廝殺的勢均力敵,她思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因為棋子幾番殺落太多,有很多位置都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知道日影已盡,月出東山,亦未曾注意到屋內不尋常的聲音。

  屋內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黑色勁裝的人,一雙鷹眸盯著棋盤前那個瘦削的身影,月光微冷,將染霜的鬢髮更覆上一層淺雪。她盤坐在高榻上,弓著身子,瘦如竹節的手指摸著棋盤邊緣刻線的凹槽,垂眸沉思。泛白的光線中,她的面容平凡也平靜。

  沉思半晌,她抬手輕輕撫摸著棋盤上的棋子,微微偏頭,長眉蹙起,似乎在努力的回憶著什麼。手指不慎撥動,兩個棋子被挪了位置,她怔了一下,屋內響起清淺的歎息聲。

  她卻絲毫不放棄,小心翼翼的摸著凹線,竟然硬是把兩顆棋子歸位了。

  兩年前,眼前這個人曾說她艱難困苦時,只有巍巍山川、湯湯河水、清風明月、美色不要錢,卻是她所能享受的最奢侈的東西,而今……

  黑衣人眸目光微動,幾步走到榻邊,彎身按住她還在摸索的手。

  宋初一微微一驚,手心是冰涼的棋子,手背是一隻炙熱的大手。

  「何人?」宋初一聲音微冷。

  「是我。」一個熟悉的冷冽聲音乍響。

  宋初一從榻上下來,朝他微微躬身,「見過君上,臣……擅自回來了,請君上責罰。」

  「卿何出此言!」贏駟伸手扶她直身,「卿為大秦出生入死,如今巴蜀指日可待,卿何罪之有!」

  宋初一尚未開口,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圈住,贏駟拍了拍她的背,「贏駟要謝先生才是!」

  只是一個感激的擁抱,一個國君,對功臣的感激。

  待贏駟鬆開手,君臣相讓著就坐以後,宋初一微微笑道,「王圖霸業是為君者所求,輔君爭霸賺得青史一筆是我之所求,君上能赤誠以待,懷瑾很感激。」

  「青史一筆。」贏駟面上浮起一抹笑容,逼得月光黯然,「我已親去樗里將扁鵲神醫請回咸陽,不過老人家年紀大了,受不得顛簸,我令黑甲騎護送,要慢幾日才到。」

  宋初一直身,揮開大袖,行了一個大禮,「君上禮賢下士,懷瑾定當肝腦塗地以報。」

  贏駟早已決定要用宋初一,宋初一也早已決定為秦國效力,彼此之間只差個承諾而已。

  這裡面有幾分真心幾分刻意,沒有人能分辨的清,也無需分辨清楚。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贏駟便道,「已經夜了,先生早些歇著吧,我先告辭了。」

  宋初一起身行了一禮。

  贏駟剛剛離開,寍丫便跑了進來,焦急道,「先生沒事吧?」

  「白刃呢?」宋初一問道。黑甲軍可以輕而易舉的把寍丫制住,卻不可能不驚動白刃,或者把它的嘴也堵起來。

  「白刃在廊下昏睡過去了,怎麼喊都喊不醒。」寍丫仔細打量宋初一,見她沒缺胳膊少腿,面色也無異常,才放心。

  寍丫跪下來匍匐在地,「都是奴沒用。」

  「起來吧,白刃都被弄暈了,你一個小丫頭頂什麼事兒!」宋初一深深覺得寍丫被她嚇過頭了,如今在她面前才總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樣。

  然而對於宋初一來說,只要一個人對她忠心耿耿,就算再不成器,她也願意花精力去調教。

  宋初一方才沉浸在棋盤廝殺中,這會兒才覺得腰酸背痛,遂讓寍丫去準備浴湯。

  沐浴過後,睡了踏踏實實的一覺。睡著前,她想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贏駟有這等潛入臣子家宅的手段和癖好,以後說他壞話的時候得小心些才行。

  次日清晨。

  宋初一在院子裡練拳,寍丫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先生,上大夫來了!」

  「懷瑾還是沒什麼長進嘛!」樗里疾笑聲漸近。

  宋初一笑道,「若非閑極無聊,豈會撿起這東西玩兒!又不求上陣殺敵。」

  這麼說著,宋初一心中卻想:贏家兄弟莫非都愛闖人宅?

  「先生。」甄瑜的侍婢不知何時也到了外院,她似乎是怔了一下,才道,「不知道先生有客人,那奴稍後再來。」

  「有事兒說吧,樗里大哥不是外人。」宋初一道。

  侍婢道,「嬌嬌說先生的劄記看完了,嬌嬌寫了一些心得,請先生指點一二。」

  宋初一莞爾,「你們家嬌嬌挺好學。」

  「懷瑾還私藏美人兒了?」樗里疾步下臺階,走到他們跟前,看著那侍婢道,「女公子竟能讀懂懷瑾大作,實不簡單!這竹簡是否能借我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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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七章 恩義難了斷

  侍婢見過不少俊美男子,卻從未見過像樗里疾這樣氣度非凡的,被他這麼直視著,竟是愣住了。

  「怎麼回事?」宋初一發現半晌沒動靜,不由側耳傾聽。

  侍婢猛然回過神來,「既然嬌嬌拿給先生看,就請先生做主吧。」

  「那我就偷個懶,勞大哥給我念念吧。」宋初一道。

  兩人一併去涼亭裡坐下,樗里疾展開一卷竹簡,詫異道,「女公子倒是有心,字竟是刻上去的。」

  宋初一如今眼不能視物,身邊也沒有識字之人能給她念,甄瑜才特地刻在了竹簡上面,方便宋初一用手指「閱讀」。

  上面內容不多,樗里疾掃了一眼,與宋初一複述了一遍。

  「雖未得你劄記中深意,但這一手字著實刻的漂亮。」樗里疾放下竹簡。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了,你可要見見?」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仔細打量她的模樣,將滿心的難受壓了下去,並不提她的身體狀況,只道,「我今日特地來看你,見旁人做甚!」

  「哈,我呀,還偏不能讓你省了!妹子下個月及笄,得討你一份大禮!」宋初一說著,吩咐寍丫道,「去請甄妹子過來小敘。」

  樗里疾不以為意,開完笑道,「得虧還不是你嫡親妹子,不然我那點俸祿還不夠你搜刮。」

  「哈哈,少在我這兒哭窮!你今日還有事沒有?」宋初一心情大好,問道,「若是無事,手談一局如何?」

  「閑著呢!前幾日君上把一大攤子事情撂下,壓得我喘不開氣,知道你回來也沒空過來看一眼,如今君上歸來,我豈能不麻利甩手?」樗里疾目光中帶著憐惜。卻是笑道,「正好,一塊逍遙幾天。」

  「我一個人可憋悶壞了!有大哥作陪,快哉!」宋初一確確實實是無聊極了。如今朋友說話,面上也難得露出幾分朝氣。

  寍丫去了內院請甄瑜,這半天連個上茶的人也沒有,樗里疾看了一圈,問道,「你還有個奴僕,哪裡去了?」

  當時宋初一「叛出」秦國的消息傳出。頓時被千夫所指,贏駟雖然盡力保住府邸,卻只能把那些財物收回,下人也變賣了。這事兒是宋初一臨走之前求樗里疾幫了忙,所以在樗里疾的插手下,看管府邸的奴就留了寍丫和堅。

  「堅和寍丫如今隨我宋氏了,我讓他出去學武。」宋初一道。

  樗里疾道,「他們遇著你也算福氣。可你這身邊伺候的人也忒少了!明日我從自己府裡給你挑幾個乾淨送來。」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多虧大哥照料府中,我既回來了。又豈能再勞煩大哥?」宋初一婉拒,她不想欠太多人情。

  「你這人就是怪!平素想著法子要撈我一筆,我這自己送來了吧,卻又不要!」樗里疾笑著搖搖頭,他算為數不多比較懂宋初一的人,她既然拒絕,就是真的不願意要。況且,幾個奴婢雖不值當什麼,但總歸是活物,也不好硬塞給她。

  「我臨走時在院子裡埋下梅花酒。上好的糧食。用初雪釀成,加上風乾的半開寒梅花,嘖!」宋初一吧嗒著嘴,「我都沒捨得喝,等大哥共用,夠義氣吧!」

  釀酒用半開寒梅最好。全綻開的香氣失散過多,含苞的又香氣不足。

  「大善!」樗里疾是標準的秦人,不愛別的,惟獨喜歡痛飲大碗烈酒。

  兩人正說著話,樗里疾便見一個蘭色曲裾的纖纖少女蓮步輕移,順著小道一路分花拂柳而來,在茵茵綠叢中,真如一支蘭花般,纖弱、高雅。

  甄瑜不是沒發現樗里疾的目光,但她不敢與之對視,只能垂頭掩飾微紅的臉頰,走至亭下,沖著宋初一微微欠身,「先生。」

  幽淡的蘭花香氣散開。

  「甄妹子,進來坐。」宋初一自顧喚妹子,也不要求甄瑜換個親近些的稱呼。

  寍丫連忙從石幾底下抽出席子放在宋初一身邊,甄瑜依言到庭中跪坐下來,餘光瞥見樗里疾面前還攤著她刻的竹簡,心中又是羞澀又是期待——期待自己的才學也能被認同。

  樗里疾是個很懂得察言觀色,也很識趣的人,「女公子刻的一手好字。」

  「這是公子疾。」宋初一介紹道。

  甄瑜沒想到宋初一還有這等高貴的摯友,微微一驚,想看個究竟,便下意識的抬起頭。一張俊顏,眉若懸犀,眸如星子,帶著淡淡的友好的笑意,就這麼闖入她的眼中,讓她心頭微顫。

  甄瑜一張俏臉倏地紅了個透,說話也不利索起來,「我……我甄氏,瑜。見過公子。」

  樗里疾走南闖北也見過不少世面,竟沒見過這樣羞怯的女子。他愣了一下,拱手施了一禮。

  宋初一察覺到亭中不尋常的氣氛,心道,不會一下子就看對眼了吧?樗里疾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因為好看就一見傾心啊!

  「咳。」宋初一出聲打破莫名其妙的氣氛,笑道,「甄妹子,他是我大哥,並非外人,不必拘謹。」

  「贏大哥。」甄瑜從善如流。

  宋初一眉梢微挑,事情,似乎有點意思啊……

  「寍丫,去外面酒館置辦幾個菜回來。」宋初一從袖中摸出一個錢袋放在幾上。

  「噯!」寍丫拿了錢袋就出了亭子。

  酒館的菜反正也就那麼幾個,且大都是肉食。

  她才出去須臾,又跑了回來,歡喜道,「先生,美人來了!」

  亭中三人紛紛一愣。

  甄瑜詫異,沒想到還有女人會來看望宋初一。

  「哪來的美人?」宋初一也納悶。

  寍丫看著那三人神態各異,也曉得自己鬧了笑話,「是君上的美人,子朝姐姐。」

  樗里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懷瑾一計,子朝算是為秦國立功。當初君上與她說清楚這是懷瑾的計謀時,她不曾有任何推脫,君上惜她也是女中豪傑,問她可有所求,她求了等你回來再封賞。」

  宋初一一瞬間腦子裡想了很多,感歎贏駟如此會利用人心之餘,也歎子朝的知恩圖報,以及那份自己並不能回應的情意。

  「去請她進來吧。」宋初一道。

  不消片刻,寍丫領著一名頭帶冪籬的女子,青色皂紗下,依稀能看見她綽約的身姿。

  「先生。」子朝取下冪籬,露出美麗如昔的容顏。

  子朝的美與甄瑜截然不同,子朝擁有楚楚動人的美麗面容,妖嬈的身姿,是那種一看就能讓男人產生欲念的女子,而甄瑜則顯得太淡雅了。

  「妾……」子朝看見宋初一的形容,一時話語哽喉,眼淚撲簌簌的掉落,竟是不管還有外人在場,在宋初一面前屈膝跪下,匍匐在她腳下,哭的梨花帶雨。

  「朝。」宋初一伸手扶她。

  子朝今日過來,就是想與宋初一商量,她不想要任何封賞,只想求贏駟放她出宮,讓她留在宋初一身邊。然而縱使此刻她心中壓抑著許多情緒,卻還未到被衝昏頭腦的地步,哭了一會兒後,到底是收斂了些,不曾當著別人面求此事。

  甄瑜睜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這一幕。方才她沒聽錯的話,這是秦公的妃嬪,是那個被當做禮物送去蜀國的女人,馬上就要得大封賞了,眼下竟然以如此卑微的姿態匍匐在宋初一面前!

  子朝輕輕擦拭眼淚,問道,「先生的眼睛……醫者怎麼說?」

  宋初一道,「無須擔心,再隔兩日扁鵲神醫便至咸陽。」

  「那就好。」子朝鬆了口氣。

  以前贏駟的後 宮裡只有子朝一個女人,贏駟也不召幸她,雖然過得很孤獨,但也算錦衣玉食,那些宮婢都覺得她的位分還能再往上動一動,因此都小心侍候,並沒有受任何苦。去歲秦公大婚,後宮忽然一下子充實起來。如今宮裡有國后,還有一個陪嫁的魏紈被封了夫人,另外未免魏女獨大,贏駟又從秦國貴族中挑了兩個貴女,將三夫人的位置補滿。

  整日看著那些女人鉤心鬥角,子朝真是一刻也不想在那裡待了,但又恐宋初一還有什麼別的計畫,所以才堅持到她回來。

  待寍丫帶回菜肴,又去挖出一壇梅花酒,幾人便拋開所有心緒暢飲一番。

  甄瑜不勝酒力,才酒過一旬就已經人事不省,被侍婢抬回後院休息。宋初一見著她兩回,兩回都是豎著來橫著走,便戲稱她為「螃蟹姑娘」。

  三人整整喝了五壇酒,陳酒香醇,後勁很足,樗里疾竟也覺得有些暈乎,為免失態,便匆匆告辭了。

  子朝醉了,抱著宋初一不撒手,一雙霧濛濛的媚眼盯著她,含糊道,「朝想求出,想留在先生身邊,就算先生不喜歡,朝為奴為婢,只要與先生還有雅一起……」

  宋初一揉了揉發脹的腦袋,無奈的歎息一聲,「子朝,我利用你謀蜀,也是給你立功的機會,讓你能在秦公的後宮中佔據一個不可動搖的地位。」

  宋初一行事時,處處護著子朝的安全,將她毫髮無損的送回咸陽……一切只是為了補償自己殺了她曾相依為命的親妹子。

  然而,宋初一從未後悔過,若是再有一萬次選擇的機會,她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斷子雅生機。一樁歸一樁,是因為子朝太善良,值得她花心思對待。

  「先生為何不要朝?」子朝淚眼朦朧。她寧願宋初一利用,也不願從此恩義兩斷。

  因為亂世隨波逐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便不願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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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2:34:4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八章 若知是女子

  宋初一算是個冷情之人,為人處世更算不得君子,然而她也有道德底線,有所為有所不為。

  縱然子朝的善良令她心軟,但倘若有一天逼不得已,她宋初一也絕對下得去殺手。

  有時候明知道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妄圖欲蓋彌彰只會令這個結越來越複雜。

  宋初一推開子朝,令寍丫扶她去客房休息。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隴西的天氣與秦人一般,也是急脾氣,先是細碎的幾滴,而後瓢潑大雨忽然的砸落下來,又猛又烈,讓人猝不及防。

  宋初一倚在亭邊,手裡把玩著一隻三足雕花銅爵,感受砸在欄杆上濺開的雨絲落在手上、臉上,心中一片清明。

  天道如此玄妙,宋初一說是不在乎一雙眼,可誰又能接受忽然失明?她一直努力將這份鬱結化作力量,努力用耳朵、手指、感知去「看」,可是此刻,天地一片寧靜,居然教她領悟了幾分道家的大自在、大智慧。

  宋堅披著蓑衣進院子,朦朧雨天中,看見亭中隱約坐著一個人,抬步走近。

  亭中一襲象牙白廣袖的人靠在欄杆邊,閉著眼睛,一隻袖子搭在欄外,被雨水浸透,像一面沉重的大纛旗在雨裡隨風微動,另一隻手放在腿上,手裡握著一隻酒爵。

  「先生。」宋堅輕聲喚道。

  「嗯。」宋初一懶懶應了一聲。

  宋堅躬身道,「馬上入夜了,先生回屋吧?」

  話音方落。天地驟然一片耀白。

  轟隆隆!

  雷聲炸響,宋堅一個激靈,卻發覺對面那人恍若未聞,神態安寧到仿佛連耳朵也成了擺設一般。

  宋初一起身。宋堅回過神來,扶著她從遊廊裡回房。

  這大雨竟是下了一夜,大雨砸在屋頂磚瓦和窗子上。轟轟作響,猶如戰場,宋初一聽著這個聲音,竟是分外好眠。

  翌日雨勢依舊。

  樗里疾冒雨來尋她對弈,完成昨日沒有兌現的約定。

  大殺三局,居然全以樗里疾落敗告終。

  第四局落子間隙,宋初一聽樗里疾報出所落位置。不禁抬起頭來,「大哥有心事?」

  樗里疾亦是個擅弈之人,以前在宋初一這裡,十局尚且能贏三四局,如今宋初一目不能視。下盲棋比從前要吃虧一些,他沒道理會連連落敗,倘若是為了安慰她,以樗里疾之智,全不必做的如此明顯。

  「懷瑾……」區區兩個字,卻露出樗里疾諸多情緒。

  宋初一伸手拍拍白刃的腦袋,「出去守著門。」

  白刃得了指令,顛顛的跑了出去。

  「吔,白刃竟能聽懂人言?」樗里疾吃驚道。

  宋初一故作神秘一笑。能不能聽懂人言她不知道,重點在於拍的那兩下,她繼續方才的話題,「大哥有事請講。」

  樗里疾不再去追問白刃的事,歎了口氣道,「看懷瑾如今形貌。想是服了當日我給你的秘藥,這藥鮮有人服用,具體的效用我也只瞭解粗略,我這幾日一直憂心,妹子的女兒身瞞不住扁鵲神醫。」

  樗里疾一直觀察著宋初一的神色,未曾想她並未露出絲毫憂慮,反而輕鬆一笑,「我服藥,不過為得行事方便,從未想過能把此事死死掖住,亦不曾妄想永不敗露。何況,女子就是女子,便是這世上有變成男子的法子,我也絕不嘗試。」

  這話說的坦蕩磊落,列國之中也不是沒有女子參政,但大多做的都是些零碎小事,並沒有哪個女子能夠佔據正經的高位。

  樗里疾歎道,「我只覺得倘若事情鬧開,以你之才,不能得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未免可惜了。」

  「懷瑾也曾肖想過那個位置。」宋初一絲毫不掩飾自己心中對名利的欲望,「但,心中也明瞭,如今大秦的濟濟人才中,懷瑾並非最合適的相才。」

  宋初一之長,在謀大勢、在謀兵,陰謀陽謀不拘。

  然而她若做明面上的那個,幾次之後,各國就知道要防著她用計,殺傷力多多少少會受到些許影響,而張儀不同,那一張利口,只有放在明面上才能將縱橫發揮到極致,起到張口風雲變的巨大作用,離開權勢,他就只是個普通策士。

  樗里疾盯著宋初一,目光灼灼,「沒想到……策士中還有懷瑾這樣忠於理想之人,竟是窺見商君當年氣度。」

  前代人最遵信義、最忠於理想,為了傳播自己的思想,為了打造出自己心中理想的國家,他們往往不計個人得失,名利之於他們來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罷了。

  那時才是真正的「士為知己者死」,而如今,策士一次又一次刷新著道德的底線。陰招、損招、險招、奇招、絕招……凡能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市儈言辭,也常被掛在嘴邊。

  「立法者需無心,為謀者需用心,曲高和寡這種事情我可不能幹。」宋初一一手撐著腦袋,緩緩道,「扁鵲神醫素有醫德,不至於鬧的人盡皆知,兄無需多慮。」

  最多也就是贏駟會知道。秦國用人,向來只問才,不問出身,倘若贏駟當真因為她是女子便棄之不用,那她宋初一也不屑與此等人為伍。天大地大,她不信謀不到容身之處!

  「有些事情,強求不來。」宋初一微微笑道。

  應有的自尊和傲骨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倘若她為謀巴蜀出力如此之多,還是輕易便失去贏駟的信任,那麼,相信做的再多也無法改變什麼。誠如她所說,世上總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

  樗里疾笑笑,心中頗感無奈,他瞭解自己的血親兄弟。

  據說,一向寡言的贏駟,第一次入後宮卻是說了不少話,內容大致是:你們在後宮院子裡隨便耍,但是倘若發現誰敢私自勾結外人抑或染指朝政,絕不容情!

  贏駟從來都是只把女人當做物件,根據近來觀察,他偏好規規矩矩的「物件」,女人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賣弄那些愚蠢的小伎倆,否則,他興致好了便小懲以戒,興致不佳,不是被終身囚禁便是直接拖出去打死或送人。一般,他很少有興致好的時候。

  正因為他如此性子,後宮的勾心鬥角絕不會鬧到贏駟面前去,他那裡可不是個講理的地兒,不管誰對誰錯,一律扔出去。所以咸陽宮中表面上和和睦睦,暗中實則兇險萬分。

  在贏駟鐵腕鎮壓下,那些女人當真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就如同一群被關在同一個鳥籠子裡的鶯鶯雀雀,死活都是在籠子裡掐。而對這些,贏駟是不管而非不知,反倒有時候把那些女人自以為很高明的手段當做茶餘飯後的消遣,看的頗為帶勁。

  對於這樣一個君主,一個男人,樗里疾真不知道他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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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9-28 12:35:0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九章 另一個商君

  咸陽一帶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兩夜,這在隴西並不多見。

  這一場大雨澆熄了秦國的炎夏,天氣驟然就冷許多,待出了太陽才又回暖一點,但空氣中已然有了初秋的味道。

  巴蜀捷報頻頻傳來,秦人越發活躍起來,茶館酒肆,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士人、商賈。宋初一棄秦入蜀,秦公卻保其府邸,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宋初一是為謀巴蜀而去,然而至於她究竟出了多少力,一時半會卻沒有人弄的清楚。

  就在這一派喜氣之中,一輛普通的青棚車卻在數百虎賁衛士的護衛下緩緩駛入咸陽,滿街熙攘霎時肅靜,主幹道上的行人自發退至兩旁,駐足觀看。

  虎賁乃是君主專用的護衛,據說每一名虎賁衛士都能以一敵百。那青棚車裡坐的九成不是秦公,人們紛紛揣測,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能動用到如此之眾的虎賁衛士。

  在虎賁衛士的護送下,青棚車徑直駛到柱下史府門口,一名虎賁衛上前敲門,裡頭傳來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來了來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寍丫探出頭,猛然看見如此氣派,不由被唬了一跳,怯怯道,「軍……軍爺找誰?」

  敲門那虎賁衛卻十分客氣,拱手道,「勞請姑娘稟告宋子,扁鵲神醫到。」

  聞言,寍丫一喜,連害怕都忘記了,乍呼呼的道,「先生昨晚就說神醫今日會到,果然到了!」

  說著,竟是未曾通報。便將大門打開,回頭往門內喊道,「先生,神醫真的來了!」

  扁鵲一直雲遊行醫。早在秦蜀邊境聽聞宋初一之名,今日聽見少女說的話,知這宋子是個大智之人。便不等人請,逕自拎著藥箱自下了車。

  旁邊黑甲軍見狀,連忙下馬幫忙拿重物。

  扁鵲已逾花甲之齡,然而臉部卻並不似一般老者鬆弛,連趕了數日路程,依舊精神奕奕,除了滿頭銀絲。乍一看上去最多不過五十。

  他剛落腳,打量了一下柱下史府,便見一個黑色廣袖大袍的青年,在一個小姑娘的攙扶下緩步而來。那青年身材瘦削,眼縛黑布。面色蒼白,氣色微虛,一頭略染霜的髮絲整齊束起,比常人略飽滿的額頭上、兩眉正中有一道傷痕。

  扁鵲一望便知此人身子前不久虧損過甚,再加上被傷印堂穴,破了本就空虛的氣海,才導致失明。

  「懷瑾迎客來遲,請神醫見諒。」宋初一下了階梯,站定之後朝著寍丫所扶的方向道。

  「宋子客氣了。」扁鵲走近才發現宋初一居然比他想像的更為年輕。心中更為詫異。

  儒家是當世一大學派,扁鵲的思想難免受其影響,再加之年輕時見多了忠義之士,對近來湧現的一幫策士十分反感。在他看來,這些人不過是打著「士人」的幌子趨炎附勢,本質就是一群小人。

  這次若不是慕秦公禮賢下士。誠意拳拳,他也不會走這一遭。

  不過看見宋初一的頭一眼,他便覺得自己之前似乎是一竿子打翻滿船人了,至少看宋初一的氣度和面相便不似那種只會諂言媚主之人。

  宋初一迎了扁鵲進院,言辭間只略略寒暄了兩句,然後便命堅和寍丫去為扁鵲準備洗塵,似乎並不急治病之事。

  扁鵲心中奇怪,「宋子不擔憂眼疾?」

  宋初一微微笑道,「固然也有憂心,不過據聞神醫乃是天下第一聖手,如今神醫來了,我這眼睛左不過就是能醫或不能醫。」

  「此話怎講?」扁鵲一把年紀,醫治病人成千上萬,卻頭回碰見如此說話的。

  「是明是瞎,我如今想得到的不過是個准信。」宋初一道。

  扁鵲頓了一下腳步,寍丫停下,宋初一也就隨之駐足,偏頭問道,「懷瑾可有什麼地方說的不對?」

  「無。」扁鵲笑著搖了搖頭,「只是宋子心性與老夫所想南轅北轍,宋子莫非出自道家?」

  「神醫好眼力。」宋初一道。

  「這就對啦,這世上也只有道家人才能目空權勢、富貴、生死。」扁鵲言辭之間,對道家竟似是十分欣賞。

  他的反應並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醫與道,很多養生的觀念都不謀而合,均認為淡薄才能長壽。正因如此,宋初一才對其胃口的擺出一副淡漠紅塵俗世的姿態。

  扁鵲只知策士趨炎附勢,卻未見識過策士的不同嘴臉,哪怕裝也能裝的五分像,更何況宋初一的確自幼學道,骨子裡不免有幾分道家人的豁達灑脫。

  「一路緩行,倒也不累,先看診吧。」醫者父母心,扁鵲憐她年紀輕輕便有未老先衰之狀,也就不再擺架子。

  宋初一聽他說的誠懇,亦不曾矯情推辭,請人進了書房,虎賁校尉也隨著進了屋。

  坐定之後,扁鵲讓寍丫取了宋初一面上覆眼的黑綢帶,露出一張素淨瘦削的臉。

  「宋子請張開眼。」扁鵲道。

  宋初一緩緩張開眼睛,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宛若天地初始時,不含絲毫濁氣,開合間隱若有光,遺憾的是,瞳孔不凝聚,沒有任何焦距。

  扁鵲暗歎一聲「好眼」,接著道,「宋子請抬手,老夫為你診脈。」

  宋初一抬起左手,寍丫托著她的手肘輕輕放在了墊高的布墊上。

  扁鵲指頭搭上她纖細的手腕,垂眸仔細感受脈象,片刻之後,微微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宋初一,「請宋子換右手。」

  換了右手之後,方才差不多,依舊是緩脈、脈位虛浮,這些有可能是身體過虛造成,然而脈勢、脈律上細微的差別卻引起扁鵲的注意。其實一切都可歸結於氣血虧虛過甚,體質太弱。一般體弱多病的男子是有可能出現這樣的脈象,但扁鵲對脈象的體會以及敏銳絕不是尋常醫者可比的。

  沉吟了半晌,他考慮到接下來難免要補血養氣、鑄實際引數陽,男女用藥肯定不能相同。所以須得確認才行。

  「是否有什麼不便言明?」宋初一主動問道。

  扁鵲見她言談舉止皆透著士人修養,便知道她怕是隱藏女子身已久,便轉頭向虎賁校尉道。「校尉能否移步片刻,老夫有些話要私下詢問宋子。」

  「這……」虎賁校尉有些為難,君上要他關注宋初一病情,回去事無巨細的稟報……

  宋初一隱約猜到虎賁校尉遲疑的原因,「請校尉行個方便,君上若問起,校尉如實答了便是。懷瑾和神醫自會給君上解釋。」

  「行,末將院子裡候著。」虎賁校尉也並非不知變通之人,君上本意是關心宋初一,他若非杵在這裡,惹惱宋初一反倒不好。她能主動擔著再好不過了。

  「寍丫也出去吧。」宋初一道。

  「喏。」寍丫退到廊下,順手把門帶上,就站在了門前。

  屋內。

  宋初一道,「不敢瞞神醫,懷瑾非是男子。」

  扁鵲雖然有心理準備,聽她親口說出來,不知為什麼竟依舊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如她這般,實在是曠古奇女子了吧!

  「姑娘說求斷言,老夫眼下還不能給。你這病根不沉。眼睛本身無恙,只是氣海破損,聚不住每日注入印堂的血氣,老夫有八成把握醫好,只是想讓氣海重新盤踞,並非十天半月能成的。姑娘要做好準備。」扁鵲直言病情,卻是隻字不提宋初一隱藏女子之身的事。

  扁鵲的醫德人品世人皆知,並不會偶得一樁奇事便逢人就碎嘴,宋初一不再多此一舉的要人幫忙家隱瞞。以扁鵲的性子,該知道的人一定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人絕不會知道。

  宋初一微微躬身,「有勞神醫了,我在府中安排了住處,神醫若是不嫌棄,不如在此小住?」

  見她隱瞞之事敗露也沒有絲毫慌亂,扁鵲再次打量宋初一的面相,天庭飽滿,鼻樑挺直,長相並無邪魅奸猾之相,一身黑色直領大袖,分明就是一個文弱士人……

  「那就叨擾了。」扁鵲道。

  扁鵲出門,與虎賁衛士說了一下宋初一的病情,贏駟抽空肯定會親自召見他詢問,因此也並未說的太詳細。

  「上大夫。」門口守衛的虎賁衛士見到來人,行禮時不著痕跡的阻攔,「請容屬下進去稟報。」

  「快去!」樗里疾袖中的手緊緊攥起,他聽外面傳宋初一負重傷歸秦,又傳神醫入府親診,便立刻丟下滿案的公文,策馬一路奔來。

  那虎賁衛進去片刻,便與虎賁校尉一同出來了。

  「尉遲朔見過上大夫。」虎賁校尉拱手施禮。

  「尉遲校尉不必多禮,我可以進去了嗎?」樗里疾問道。

  「上大夫請便,屬下回宮覆命了,告辭。」尉遲朔一拱手,從他身側擦肩而過。

  樗里疾回身看見他已經翻身上馬,心中大驚,難道……難道他來的晚了?不對,不對,這等事情扁鵲應不會隨便讓人傳話吧!

  想著,樗里疾快步走進院子,問了一個虎賁衛士,便匆匆往書房趕去。

  「懷瑾。」還未邁進書房,便看見宋初一靜靜直身跪坐在長案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宋初一聽出他聲音裡微顫,露出一個笑容,「無事。」

  樗里疾走到他身邊,小聲道,「神醫沒看出來?」

  「大哥當神醫名頭是虛喊呢!」宋初一道。

  樗里疾脊背上倏地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穩住自己的手,從案上摸了茶壺,給自己倒了盞冷水壓下滿心急躁。兩杯水下肚,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思來想去,都覺得扁鵲不可能把這件事情告訴尉遲朔。

  「關於眼疾,神醫怎麼說?」樗里疾問道。

  宋初一也摸了個空盞,穩穩的倒了杯水,動作嫺熟。仿佛做過千萬次的精准,「說是有八成把握。」

  「那就成了!」樗里疾終於露出喜色,「總算聽到好消息。」

  喝完幾盞水,樗里疾站起來從宋初一身後的書架裡取出最左上首的三卷竹簡。道,「懷瑾所著,為兄先借來一用。」

  說罷也不問宋初一意思。竟是拿著出了書房。

  宋初一詫然,旋即莞爾。樗里疾一向豪爽卻不失禮,還是頭一回如此急躁的顧首不顧尾,一切都是因為擔心她吧?

  樗里疾衝出書房,打聽到扁鵲是住在這院子裡,便立刻過去求見。

  他見扁鵲房門緊閉,堅守在門外。便輕聲問道,「神醫在休息?」

  「在洗塵。」堅答道。

  樗里疾點點頭,站在門口等候。

  扁鵲一路風塵僕僕,自配了舒筋活絡藥包泡著藥浴,十分舒坦。中間還讓堅加了三次水,一個澡整整洗了大半個時辰。

  待扁鵲洗完,堅進去倒水的時候看見他往榻上那邊去,想到樗里疾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便咬咬牙道,「神醫,公子疾在外面等候近一個時辰了。」

  「公子疾?」扁鵲皺皺眉,本欲不見,但想到自己洗浴時他卻沒有打擾。一個公族子弟能做到如此,也算不錯了,「先別倒,請進來。」

  扁鵲避到裡室,取了外袍穿整齊,又將濕噠噠的頭髮在身後結起。才出來。

  樗里疾見到他,立刻將懷中竹簡放在幾上,拂開大袖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大禮,「贏疾冒昧來擾神醫,實出於情急,求先生見諒。」

  樗里疾與贏駟面相有三四分相似,俱是俊容朗朗、氣度不凡的男子。此時他用如此誠懇的姿態,連堂堂一國公子連「求」字都用上了,扁鵲覺得自己再計較就是在小肚雞腸了,遂拱手回了一禮,「公子嚴重了,請坐。」

  樗里疾等扁鵲主位入座之後,才取了竹簡,在左首跪坐下來。

  「不知公子急急前來尋老夫,所為何事?」扁鵲神情語氣都緩和了不少。

  樗里疾觀他面有困倦之色,知道對方現在肯定沒有心情同他扯閒話,便直奔主題,「贏疾想求神醫一件事情。」

  扁鵲心中微頓,樗里疾說了兩句話,兩句都用了求,顯見心中甚為急切,除了請他救人,恐也沒有別的事情了,「老夫年邁力竭,能力有限,但見公子赤誠之心,若是能幫上一二,也當盡力。」

  扁鵲閱人無數,尤其是病急求醫者,人在情急時最好分辨其品性,他一眼就看出樗里疾是個德行為人都不錯的年輕人。

  「多謝神醫!」樗里疾喜形於色,直言道,「贏疾想請神醫隱瞞宋子女身之事。」

  「這……」扁鵲捋鬚的手一頓,緩緩道,「老夫是個醫者,醫術之外的事情,請恕老夫愛莫能助了。不過公子請放心,老夫也素有醫德,此等事情不會胡亂往外傳。」

  他當然不會到處亂嚼舌根,但曾受贏駟之邀來為人診病,答應過會與他細說詳情。

  樗里疾感受到扁鵲的不悅,連忙道,「神醫切莫誤會,在下絕不是質疑神醫的醫德,在下是想求神醫瞞著君上!」

  「君上不問,我自是不會說,但若問了,我又豈能欺君?」扁鵲覺得樗里疾如此擔憂,莫非秦公也疑心宋初一雌雄?但見當時請求於他是誠意,也不像存疑啊?

  「神醫!」樗里疾將竹簡放在扁鵲面前的案上,「請神醫有空看一眼懷瑾所著兵書,再做定論。我今,求神醫此事,並非欲圖偏袒什麼人,而是為大秦所求,為大勢所求,懷瑾如此大才,倘若只因身為女子便埋沒於後院,整日擺弄柴米油鹽,恐蒼天亦會含恨。」

  扁鵲聞他言辭懇切,觀他神色滿是懇求,也有些好奇起來,「何等女子竟能令公子如此推崇?」

  「我秦國新的商君!」樗里疾斬釘截鐵的道。

  不管商鞅的名聲如何,手段如何,但他曾經力挽狂瀾,將即將大廈將傾的秦國鑄造成鐵壁銅牆,這是不爭事實。

  「公子且回吧,老夫會認真看這竹簡。」扁鵲道。

  樗里疾心裡急,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總不能拿刀架在扁鵲脖子上吧!他緩緩逼出一口氣,施禮,「多謝神醫,這竹簡上的內容不過是三十卷的開頭,神醫若是有興趣,可去書房觀閱。贏疾多有打擾,請神醫恕罪,告辭。」

  「善。」扁鵲起身相送。

  「神醫請留步。」樗里疾推辭。

  看著樗里疾往書房去的身影,扁鵲負手踱步到榻邊,沉吟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在案前坐下翻看起那幾卷竹簡。

  他對俗事本沒有多大興趣,甚至知道宋初一是個女子的時候,也還算處之泰然,但樗里疾對宋初一的能力推崇到如此地步,為她不惜尊嚴的求情,實在很令人好奇。

  翻開第一頁,隨便瞟了一眼,只見上面寫道:兵法孰為最深者?餘以為當分三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將法。夫道之說,至微至深,所謂‘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者是也;夫天之說,陰陽;夫地之說,險易。擅用兵者能以陰攻陽,以險攻易……

  儼然是以道說兵!且句句精深奧妙,扁鵲不懂兵法,但也讀過《孫子》,好賴總辨的清。

  他忙又繼續看:嚴刑峻法,使眾畏法而不畏敵,何也?昔武王以孤軍當殷商百萬之眾,非有刑法臨之,此何由乎?兵家勝敗,情狀萬殊,不可一事推也……

  卷首卻是以一問一答的方式,闡述了對「兵」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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