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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七章 斷指之盟誓
「我等……」這蒼老的聲音並不是很大,卻暫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名素袍老者拄著手杖吃力的站了起來,一邊往宋初一右邊的位置走,一邊道,「並無切實證據,證明那卷《滅國論》就是你這後生所作,但明面上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你,為天下蒼生免遭塗炭,不得不慎重,只要你敢斷指賭誓,老朽便信你。」
「相子!」樗里疾忍不住站了起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毀傷,相子這個要求是否太過分了?」
「用父母所授盟誓以證自身清白,有何過分?」相子步上臺,在右邊的作為跪坐下來,「此事暫且不說,道家《滅國論》實令老夫驚豔,願以法家之學與後生辨上一辨。不知何人教出後生這等才學驚豔的道家子弟?」
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轉向南面次席一襲青衣的中年人,「莊子?」
莊子居然在場!他不是最厭煩參加這種聚會?
宋初一心中一跳,放在腿側的手微微收緊,她已經知道這世界不是自己原來的世界,可以說,師門問題是她最大的致命漏洞,今日她處於被質疑的被動位置,如果非要逼著說出個一二三……在座的可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莊子目光落在宋初一被黑綢帶遮去一半的面上,想起在蜀國她講的那個「夢蝶」,轉眼看了相子一眼,「且看輸贏吧。」
「怎麼,莊子不是淡薄紅塵?卻還在意輸贏?」相子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莊子閑閑的抄起手,微挑起唇角,「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音聲之相和,前後之相隨。道家說的是天道恒平。相子不懂道。不如與我先逍遙山水幾日。感悟一番,何故與後生較勁?」
這番話卻是一點也沒有給相子留情面!
世人只道莊子逍遙不問俗事,卻鮮知他其實是一把隱鋒芒的利刃,一張利口從不顧人情世故,能說什麼中聽的話?
「老朽的確不懂。」相子聲音絲毫不怒,但眼神似要在莊子身上剜兩個洞。「不過難得看到一個順眼的道家人,自要討教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看著莊子特別不順眼。
「那請便就是了。」莊子淡然一笑。
言語占了上風,可是相子卻皺了皺眉。這才發覺自己被下了套,方才問題竟是被莊子輕鬆繞開。眼下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就不好再繼續盤問。
宋初一轉身向右,微微躬身施禮,「請前輩指教。」
「既是辯論就不分學道先後。」相子微微拱手,開始發問,「你在《滅國論》中言。人有欲,故而生出時間萬種惡,主張以道家無為之說使人淡薄,豈非變相的滅欲?豈非有失人倫之道?」
如今主流學派中,都有談到人之「欲」,對於不好的,多是主張用各種辦法加以約束,卻沒有任何一家是宣揚滅掉人之的。
相子並非無緣故的跳出來出風頭,而是要為逐漸衰落的法家扳回局面。
當世。之所以有百家爭鳴的局面,是因為各家都想證明自己的學說才是最合時的、最實用的,所以相子作為發問一方,主要是抓住《滅國論》中的漏洞進行抨擊,證明《滅國論》根本無以治世。
在駁倒宋初一之後,他可以再加以說明法家足以種種好處,達到宣揚法家的目的。只要得到國君的認可,並得重用,法家才能夠再次崛起。
這次宋初一的事情鬧的沸沸揚揚、舉世皆知。秦國又是借助法家人才強大起來。對法家的好處自然知之甚深,相子就是看准這次機會。才會親自出馬。
「相子言重了。」宋初一直身,「道家一向主張一切順應自然,從不助長什麼,亦不絕不會扼殺什麼。滅國論中不過是主張用道家言論教化民眾,道家人因明白,道法自然,順應天命,故而淡薄。我既未強迫人滅欲,又何來‘扼殺’之說?」
「既然如此,怎能保證別人能接受你言論主張?滅國論之說,治國無用乎?」相子直指根本,但他也意識到道家學說,無論怎樣都能轉圜,想把宋初一駁到啞口無言很難,因此變了策略,一邊駁,一邊用法家作為對比,一樣可以達到目的,「人因有欲,而生法賭,可謂無法不成國,我法家專注法、術、勢,富國強兵,重法、變法一段時間便可見成效,敢問如何能見《滅國論》之效?」
宋初一本就沒想辯贏,卻也不能輸。她微微側頭,道,「儒家治國無用乎?禮義仁德教化庶民,何以見效?滅國論本就不是治國實用之道,而是引導人心平和向善之言論,因此懷瑾無法回答相子所問。」
本來的出發點就不同,不是一條道上的,所以沒有什麼可比性,難以用法家學術推翻《滅國論》,就算相子本人能把宋初一駁倒,也難以證明法家學術更強。
到這個地步,相子的目的也達到了一部分,以他的身份地位,再糾纏下去難免顯得沒有風度,遂沉吟一下,拱手道,「倒是老朽偏執了,多謝賜教。」
「相子言重。」宋初一還禮。
相子起身回位。
這是正經的學術交流與較量,就算落下風,抑或辯輸了,也不會有人惡意嘲笑,更何況在此之前,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滅國論》本質。
「在下儒門吳繼。」隨著相子入座,儒家後排有人站了起來,「據聞宋先生主張滅巴蜀,並且以計謀亂蜀……既然先生主張道家學術,為何做此滅人國之事?」
宋初一道,「據說……也不過是傳言而已,秦公在此,您大可問清楚。」
贏駟主動開口道,「巴蜀之亂已經近百年,近來更是愈發不可收拾,豈是宋子可為?我大秦平桀紂之亂,先生如此說,是質疑我秦國別有居心?」
不僅解釋,而且倒打一耙。
吳繼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坐在左下的墨家大弟子開口道,「言歸正傳,老夫倒是覺得相子提議甚好。我等不能證明山東六國流傳的爆逆言論是宋懷瑾所為,但宋懷瑾也無切實證據證明不是自己所為,事情至此,總要給天下一個交代吧?」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八章 前世今生緣
墨家鉅子年事已高,因此並未親至,只派了坐下大弟子曲錮前來。墨家無意為難宋初一,也無意與秦國對立,只要宋初一肯發誓,便沒有再追究的必要了。
墨家的學派宗旨是「義」,當世之上與儒家並為最大、影響力最深的兩個學派,而相對於儒家的鬆散,墨家內部結構嚴密,規矩森嚴,是一把戰鬥力極強的利刃。
「以血盟誓即可,何必要殘體?」一名大儒皺眉,並不認同。
誓是必須發,關鍵是如何發的問題,在這個上面,就連贏駟也沒有發言權。
「那殘暴言論塗炭天下生靈,不賭以大誓,如何令天下信服。」曲錮看向宋初一,朗聲問道,「宋懷瑾,你可敢殘指以明清白!」
就算沒有人要求,宋初一也會以賭誓,只是沒想到相子先提出來了,而且不愧是法家的烈性子,開口就是斷指盟誓。法家向來以公正嚴明著稱,嚴於律己、嚴於律人,並非獨獨針對宋初一。
君子,能為自己說錯的一句話、做錯的一件事情,自裁以謝罪,為了證明自己的品德,亦可以豁出性命!這是在這個世上的生存法則,縱然,君子之道已經逐漸衰落,但只要百家學派還在,這些生存法則就無法被徹底抹殺。
「生死事小,失節事大。」宋初一緩緩說著,抬起手,「刀來!」
「不……」樗里疾猛然直身,話剛出口,卻被贏駟冷聲打斷,「宋子磊落!上刀!」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的確算是很好了……在場肯定有人要攪局,如果一直推三阻四,恐怕處境會更加糟糕。樗里疾眼睛泛紅,硬生生逼自己坐了回去。
黑甲軍將一把短刀送到宋初一面前,欽佩她的果敢磊落。「宋子請!」
「慢著!諸子事情沒弄清楚,就讓宋子發毒誓,以眾強淩弱,是否不妥?」一人從南牆角落站了起來。
宋初一已經將刀拔出鞘。這人言語中是維護她的意思,但也不排除是想繼續攪合,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如果是前世,別人能攻擊的也不過是她的女子身,但今生……滅國論、她的出身、她的師門,還有……她在蜀國的種種作為,或許別人不知。但當時閔遲也在蜀國,未必不清楚!
事情就此了結,捨下一根指頭也不算什麼。但這一根指頭不能白捨……
「閣下可是魏人?」宋初一問道。
那人愣了一下,「非是魏人,宋子何出此言?」
「在座可有魏人?」宋初一揚聲道。
座下零零散散有人應聲。
宋初一將手攤開在案上,微微挑起嘴角,「勞煩諸位轉告貴國右郎中,他也不過只能攻擊宋懷瑾本人罷了!就算宋某今日死於流言。也不能證明他就比宋某本事!」
話音一落,揚刀揮下。
眾人還在想她話中的意思,卻見一襲青衣如影般閃身到臺上。一隻手穩穩的抓住宋初一握刀的手,猛的轉了個方向。
冷光一閃,鮮血四濺。
宋初一愣住,滿屋的人也都張大嘴巴,略有些失態的盯著這一幕。
案上確實落了一根尾指,卻不是宋初一的,而是莊子的!
「這個誓言,我替她發了。」莊子不顧眾人驚訝,對天盟誓,「倘若那流傳在山東列國的殘暴之言是宋懷瑾所為。我願代她受上蒼懲戒,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說罷,鬆開宋初一的手,灑然而去。
溫熱的血液順著指縫流下,宋初一像是被灼燙一般,一鬆手。短刀咣啷一聲掉在地板上。
為什麼?這一世不過一面之緣,飲了一場酒,為什麼替她盟這樣重的誓言!宋初一喉頭滾動,眼中溫熱的水漬將覆眼的黑綢浸濕。
宋初一猛然起身,伸手扯下綢帶,可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辨不出方向。
記憶裡的師父,一直是個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的人,活的自在卻也孤寂,他一向對師徒情誼也一副淡淡的模樣。別說今生淺相識,便是前世,宋初一也不會想像師父有一天會把她的事情攬在身上。
若說此世莊子非彼世莊子,可,他絕然離去的行事風格,又如前世如出一轍。
宋初一緩緩坐下,伸手摸到案上浸在血水裡的斷指,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直固若金湯的心牆瞬間崩塌,眼淚更是不受控制。她伏案掩飾住自己的失態。
滿案的血浸染在玄色衣袍上,只留下微暗的痕跡。
眾人被這一變故驚的什麼都忘記了。
縱然莊子的言論對治國沒有什麼實質性作用,但是不可否認他的才學驚豔天下,那些氣勢恢宏、瑰麗無可比擬的文章,那些對天道徹悟的言論……皆受當下士子推崇,可說地位比孟子更超然。
這樣一個聖人,卻遭受斷指之難……
縱然,眾人不知他與宋初一的師徒關係,也並未逼師受過,但事情既已經發生,便是不爭的事實,在場之人無不羞慚悔恨,均不願再回想,便心照不宣的將此事揭了過去。
受魏王命令過來煽動輿論的人也未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心知此事已經了結,這時誰要是再對宋初一發難,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樗里疾回過神來,看見宋初一伏在案上,久久未能起身,心中鈍痛。
「莊子已代徒發毒誓,諸子看……是讓宋懷瑾再發一個呢?還是就此作罷?」贏駟冷漠的聲音打破寂靜。
「我等信莊子。」眾人齊聲道。
「《滅國論》迅速流傳山東六國,此事甚為蹊蹺,不論此人是針對大秦還是針對宋子,贏駟絕不會善罷甘休!」贏駟緩緩起身,目光從宋初一背影掠過,「諸位既齊聚秦國,可盡情論學,秦定當盡地主之誼。」
「恭送秦君。」眾人施禮目送他離開。
樗里疾迅速上前扶宋初一隨後離開。
*** ***
「如何?」馬車裡,樗里疾焦急的看著扁鵲。
扁鵲收回把脈的手。「昏了過去,並無大礙。」
樗里疾歎了口氣,他也摸不准宋初一的性子,但能清楚感覺到。她根本不在乎斬斷自己一根尾指,卻不能接受莊子代她受難。
樗里疾不明白,莊子既然剛開始不認她,為何又要有此一舉呢?
「真是不懂道家人!」扁鵲也說出了樗里疾的疑惑。
朦朧中。
宋初一又回想起許多年前,師父那聲歎息。
「我已決意斬斷俗事塵緣,你非讓我如此掛牽,當真是孽障!揍你都是輕的!」
那還是在師門時。她偷偷潛入附近的鬼谷,被穀中機關所傷,當時被鬼谷弟子送回師門,莊子當著他們的面把她痛揍了一頓。
當時她只有六歲多,高燒之中隱隱聽見師父這句咬牙切齒的話。可是時間太久了,後來她出師門,輾轉世上,受了諸多磨難。幾經生死,師父都沒有再管過她,於是這句話也被淹沒在時間洪流裡。不知怎的。現在居然十分清晰的記起。
沉沉一覺,宋初一再醒時已經是一天後了。
「先生醒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女子聲音。
宋初一愣了一下,「是……贏璽公主?」
「先生還記得我?」贏璽看著宋初一蒼白的臉,喜悅被沖淡了幾分,「沒想到墨家也會迫先生……」
「原該遭此劫,公主不必往心裡去。」宋初一轉而問道,「這是哪裡?」
「還是先生府中,大哥不放心你,所以遣我來看著。」贏璽道。
「公主可知那根斷指在何處?」宋初一問道。
贏璽起身到外室,從案上捧了一個匣子返回床榻前。「二哥用冰把斷指存在這個匣子裡了,說等先生醒來再處置。」
宋初一接過匣子,輕輕撫著上面的漆繪,指端能感覺到從裡面滲出的冰涼。
她是一個習慣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就連今日的境地,亦在她意料之中。可以說。造成今日的局面有一方面因為事態的確已經難以控制,另一方面也因為她故意放任。她需要一個契機,把自己關於「滅國論」、出身等等潛藏的危機推出去,然後化解。這個契機來了,只是來的太過兇險。
閔遲手段雖然陰險,但宋初一也從中看見了機會,從而加以利用。
一切險險的被她握在手中,但這世上總有不受控制的事情,她千算萬算,也不會算到莊子會突然出面。
這一根斷指,幫她攔去之後許多要應對的事情,然而,她心中沒有任何僥倖之感,也沒有一絲絲開心。
宋初一讓贏璽幫忙在府中找了塊合適的地方,親手將匣子埋了之後,久久站在院中。
「先生,有客人拜訪。」寍丫道。
宋初一回過神來,「何人?」
「先生現在身體不合適見客。」贏璽見宋初一單薄如紙的身子,覺得她可能隨時倒下,不禁皺眉道,「大哥讓我來看著先生,先生要是有個好歹,他會扒了我的皮!」
宋初一也沒有太多精力,正欲回絕,卻聽寍丫道,「他說他叫閔子緩。」
「哈!」宋初一冷笑一聲,「想來看我落魄的模樣嗎?我就遂了他的願。寍丫,帶他到這裡來!」
「閔子緩……閔遲?不就是那個魏國右郎中!」贏璽驚訝道,「他倒是有膽。」
宋初一順著石板路走進亭中坐下,贏璽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片刻,寍丫領著一襲青灰袍服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
「宋先生。」閔遲身量比從前高出大半頭,也更接近成熟男人的體型,清風朗月一般的氣度,彷如這濁世裡纖塵不染的翩翩君子。
贏璽詫異的看著眼前這人,若非事先知道,很難相信此人手段陰險。
「閔先生何故來訪?」宋初一身子微微倚著扶手,面上微帶笑意,看不出絲毫仇恨的模樣。
閔遲拱手道,「先生在學論會上直言挑釁,閔某已經聽說,亦聽聞先生身體有恙,所以特來看望。」
「有心了。請坐。」宋初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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