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蔡仲子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1
發表於 2016-9-29 23:59:1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0章 你不可負我

  趙國和義渠這一戰落下帷幕之後,整軍待發的魏國忽然偃旗息鼓,一是因為趙國連殞兩員大將,對再進攻離石之事有所遲疑,再則,魏國懷疑此事是秦國陰謀,擔憂自家軍隊是否陷入羅網而不自知。

  魏國暫停下動作,暗中開始調查公孫谷和呂謖的死因,以及清理軍隊內部。

  短短七八日的遲疑,給了秦軍很充足的佈防時間,也令秦國平復後方義渠動亂更加從容。

  屋內焚著寧神香,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宋初一坐在案前,手裡握著一卷竹簡,垂眸細閱,谷寒跪坐在左上首靜候。

  這是從魏國傳來的消息,如今公孫衍忙著搞合縱,身掛數國相印,多半時間不在大梁,田需已離魏,合縱之事鬧的沸沸揚揚,魏國作為主謀國,權貴的注意力大都放在這上面,正好便宜了徐長寧。

  徐長寧此人有個長處,便是擅於借題發揮。想當初他沒有上佳論策時,尚且能夠以言辭煽動人心,現在有了宋初一給的論策作為基礎,更加發揮的淋漓盡致。

  他入魏之後行事十分便利,先是在魏國最大的博弈社裡演說論策,隔了幾天又到酒樓中論政,言辭不乏可圈可點之處。若是風平浪靜之時,必然是萬眾矚目,然而在合縱這場大風浪裡,他這圈漣漪的風頭被壓下去許多。

  不過,該留意的人還是留意到了。

  魏王為了招攬人才,在各個較大的言論場所都有安插暗線,一旦有優秀的言論。很快便會被呈到宮中,先由郎中篩選,而後魏王過目。

  這些言論混在一起,隨意被分到左右郎中那裡。而徐長寧的那份書簡恰巧到了閔遲手中。

  閔遲覺得,徐長寧就算沒有經世之才,光憑著這份見解和策略便可知他並非尋常士人。於是繫上紅綢,呈於魏王案上。

  左右郎中作為魏王最信任的貼身官員,有保舉的權利,倘若發現有才學出眾之人,便在其言論書簡繫上紅綢,到時候魏王就會著重觀閱。

  宋初一知道自己的策論經了閔遲的手,並得到他的保舉。心中竟然並不覺得高興。

  報復,本身就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谷寒見她放下竹簡,便開口道,「魏王已封徐長寧為上大夫,尚未賜官職。他想問您,下一步該如何行事。」

  宋初一未答話,攤開一卷空白竹簡,筆下仿了徐長寧的筆跡,雖不算逼真,卻也有五六分相似。

  她與徐長寧之間的書信,從未指示過他該怎樣行事。徐長寧缺少的是對大局和時機的掌控能力,人卻不笨,一旦拿到宋初一所寫的策論。他便能夠揣摩出怎樣行事。

  徐長寧這種人無法勝任掌權者,卻是個很好的執行者。

  至於聯絡之中倘若宋初一有所補充,便會令黑衛口傳。

  宋初一擱下筆,待筆記晾乾,卷上遞給谷寒,「將這此卷秘密交予徐長寧。另傳我話:不可操之過急,腳下站不穩就想一步登天,遲早會摔死。」

  「嗨!」谷寒應道。

  「嗯。」宋初一道。

  正值午後,炙熱的空氣令人昏昏欲睡,宋初一撐著扶手起身,去內室的竹榻上午睡。

  外面連蟬鳴聲都斷斷續續,宋初一看著外面那株枝幹遒勁的老樹,眼皮沉重。

  不知多久,有絲絲涼意飄到臉上,她尚未睜眼,便感覺一隻溫熱的手覆在她眼上,緊接著,她嗅到了那人衣袍上清淡的皂角味。

  「下雨了。」醇厚的聲音帶著笑意。

  宋初一身子微僵。

  那人鬆開手,拍拍她的大腿,「別鬧,快起來,我在後山挖到奇蘭,去看看。」

  宋初一沒有睜眼,卻順著記憶裡的話語道,「你就不怕我再給你弄死。」

  「你敢!」那人道。

  宋初一緩緩睜開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襲灰色廣袖,鬢髮整齊,乾淨清爽,眉清目朗,溫和如春末夏初的陽光,溫暖卻不熱烈。

  微風吹起天青色的薄紗帳,幾點雨絲落在她臉上。

  宋初一歪頭,便瞧見窗外有幾株枝葉繁茂的梅子樹,油綠的葉子中間,雞蛋大小的青梅沾著晶瑩的水珠,嫩的可愛。

  「睡糊塗了?」他笑著用厚實的手掌柔柔她的頭髮。

  「閔子緩。」宋初一喊了一聲,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迅速蔓延。

  「嗯。」閔遲悶哼一聲。

  宋初一這一口是下了狠勁,險些生生將他手背扯下一塊肉來,但終究又鬆口,嫌棄的將他的手丟到一旁。

  「做噩夢了?」他緊繃的聲音中,能感覺到此刻正在忍受疼痛。

  宋初一轉眼,看見他扯出帕子將傷口纏上。

  他看了她一眼,握了她的手,溫聲道,「別怕,帶你去摘青梅。」

  宋初一眼中發燙。

  閔子緩,如果一切都抵不過你心中的謀字,開始又何必如此待我!

  她正出神,人已經被閔遲背了起來。

  「今日這是怎麼了?別是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沾上了吧!」閔遲微微側臉問她。

  他們靠的很近,她的鼻子已經頂在他的鬢髮上,能嗅到淡淡安神香味。

  像他們這些平日慣於費神的人,常常會失眠,閔遲更是每晚不點安神香不能入眠。

  外面雨漸大,閔遲一手托著她一手撐著傘走入雨幕中,耳邊頓時被雨擊打雨傘的嘭嘭聲充滿。

  「別生氣了。」閔遲溫聲道,「下回你再弄死多少蘭花我都不數落。」

  宋初一盯著他鬢邊滲出的汗水悶不吭聲,默默將下顎抵在他厚實的肩膀上。

  這個動作一做,她便聽見閔遲爽朗的笑聲。

  不需要說太多,只需要細微的動作,閔遲就能分辨她的情緒。也正因為如此,後來才能不費吹灰之力的利用她吧。

  宋初一不敢說自己有多聰明睿智,但至少於亂世之中全身而退不成問題,更何況,她在陽城待了那麼多年,早已經準備種種後路,那等情形下除了她不設防的人,沒有人能夠將她逼入絕境……

  「放我下來。」宋初一看著雲霧飄渺的半山,忽而道。

  閔遲腳步頓下,依言將她放下,抬頭看看崎嶇的山路,「馬上就到了,我前幾日釀了幾壇酒埋在那裡了,雖沒有你釀的好,卻是新酒,我們……」

  宋初一蹙眉,「傘給我。」

  閔遲見她神色異樣,微楞了一下,還是將傘遞在她手中。

  宋初一目光掠過那手上絹白帕子上滲出的血紅,轉身往山下去。

  大雨陡然將閔遲渾身淋濕,呆怔的看著蒼茫雨霧裡,那瘦長的身影撐著黎色的傘離漸漸遠離,那樣決絕,他心裡忽然慌了起來,「初一!」

  山風刮過,雨吹進傘中,打濕宋初一的袍子。她索性鬆手,讓傘隨風而去,下山的腳步更快。衣袍大袖飄揚,果決而灑然,然她卻覺得喉頭卻發堵。

  「懷瑾!懷瑾!你快醒醒!」

  趙倚樓的聲音猛然闖入耳中,宋初一一個激靈,頓時有幾分清醒。

  她睜開眼睛,看見趙倚樓俊顏上滿是焦急,還有他手中沾滿血的帕子。

  「你怎麼了?」趙倚樓不安的問道。

  「無事。」宋初一聲音喑啞,緩了一下才稍微好些,見趙倚樓眼底發紅,呲牙摸了摸嘴道,「怕是咬了破了皮。」

  「咬破皮不可能有這麼多血!」趙倚樓將帕子丟在她面前,轉身讓醫者給她看看。

  醫者細細觀了宋初一的面色,又把了半晌脈,才緩緩道,「國尉只是體虛火旺,下官先去拿方子給國尉調理調理。」

  「快去。」趙倚樓道。

  「喏。」醫者躬身退出去。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趙倚樓問道。

  宋初一坐起身,一陣風來,帶來幾點涼意,她轉頭看了看,「下雨了。」

  趙倚樓只擰眉盯著她,並不接話。

  他方才進來時瞧見宋初一臉色不好,便焚了些安神香,誰知絲毫沒有起到作用,她臉色越來越差,開始說胡話,最後竟然吐起血來。

  趙倚樓不懂那夢話是什麼意思,但可以肯定她心裡肯定藏著事,並且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

  直到今日,他才瞭解,宋初一看起來灑脫的有些涼薄,其實只是心思藏的極深罷了。

  宋初一回頭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有個人,我認識他十四年,我們一直很要好,但他背叛了我。」

  趙倚樓並未深究這句話,只以為是宋初一從小的青梅竹馬,不禁把她攬入懷中,咬牙道,「忘了他,你說過二十年後和我一起歸隱,你不能食言。」

  「嗯。」宋初一靠在他胸口,又有些倦意。

  「我什麼都沒有,只等與你一起攜手入土,你不可負我,懷瑾。」趙倚樓聲音裡帶著細微的顫抖。

  「好。」宋初一認真應道。

  如果真是灑脫,就不會處心積慮的報復,如果真是釋懷,就不會有恨……宋初一不覺得自己是個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但對待這件事情,她終究不能原諒。

  只是隨著一步步逼近目的,她居然又想起那些過往來,為什麼……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2
發表於 2016-9-29 23:59:2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一章 似相識的劍

  十四年的光陰,宋初一從少女到死亡,短暫的生命裡,閔遲是唯一的男人。

  他為了她的才華抱負,三十未娶,甘願沒有子嗣,兩人相互扶持,是攜手笑看風雲的同僚,是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是十四年生死相依的至親,是心意互通的戀人……

  宋初一環著趙倚樓的手臂微微收緊。她和閱遲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欲念,僅有一些十分自然的親近動作而已,不像和趙倚樓在一起一樣,總想著伸手在他身上摸兩把。

  想必閱遲也和她一樣吧……

  宋初一道:「曾經有段時日,我謀事的心已經淡了,可惜經歷過某些事情之後,才覺得要認認真真的活,不辜負上蒼賜予的一切。」

  趙倚樓哼聲道:「就從來沒見你認真過!」

  「好生說話!」宋初一揚手拍了他一下,「我好不容易感慨一回。」

  「行,那你感慨。」趙倚樓鬆開手看著她道。

  「小王八犢子!」宋初一踢了他一腳。

  「別動。」趙倚樓抓住她,取了帕子給她抹了抹臉,「一臉的血,等回咸陽,我便卸職去尋扁鵲,請他給你仔細調養一番。」

  「你卸職?君上怕是不會放你。」宋初一道。

  對於贏駟來說,不論趙倚樓是白身還是入仕,只要在秦國,只要與宋初一有感情,都是一樣可以利用,可以任由拿捏,與其手無寸鐵不如握住些兵權,真到了君臣對峙的時候還能掌握幾分主動權。

  趙倚樓眸色一凜,冷聲問道,「他猜忌你?」

  宋初一挑眉看向他,唇邊泛起淺淺笑意,「小心肝真是越來越敏銳了,不過,只是預防萬一而已,我如今在秦國一無深厚根基,二為握住命脈實權,別人有什麼理由猜忌?可是你要知道,我與張子不同,我若想做成事情光憑一己之力可不行,若無意外,將來根基在秦國會越紮越深,手裡的權利也會越來越大。倘若今生不遇見你也就罷了,就算功成身死亦有何懼?現在得為將來的萬一留個退路。」

  聽聞這番話,趙倚樓也不計較「小心肝」的稱呼歡喜道:「都聽你的。」

  通常宋初一有什麼謀劃也不會明白與他說,然而他也許不能幫上忙,卻很想瞭解……這是個很好的開端。

  「將軍!國尉!」外面雷吼一般。

  趙倚樓朗聲道:「說!」

  「韓虎求見!」

  「你身子不好,先休息著我去見見他。」趙倚樓正要出去卻被宋初一一把拽住。

  他回身便聽見宋初一道:「韓將軍請堂中相候片刻。」

  趙倚樓橫眉瞪看她。

  宋初一起身理了理衣襟,取了外袍穿上,戲謔道:「論爵位我比你高兩級,論官職我比你高兩級,論私情,你方才已經決定什麼都聽我的,所以,趙將軍請無條件服從命令,不要做那犯上食言的王八蛋。」

  趙倚樓看著宋初一緩步走出去,咬牙一拳捶在竹榻上,一拳落下,只聞喀喳一聲,竹榻轟然散落在地。

  趙倚樓頓了一下用腳將竹片往一起堆了堆,扯了布蓋上,隨後大步走了出去。

  他到正堂時,便聽宋初一道:「如此佈防太弱魏軍十三萬人馬,加上趙國大軍倘若他們全力猛攻,怕是連一天都堅持不到。」

  「趙國當真會受魏國驅使攻城?」韓虎問道。

  「九成。」宋初一道:「趙國幾個月前被齊、魏瓜分了六百里土地,六百里是多大?幾乎趕上趙國國土的三分之一了,大廈將傾,魏國用退還三百里土地做餌,趙國焉能不從?且我暗中使人查過,趙國這次出兵,燕、韓、魏都資助了軍餉。」

  韓虎罵道:「真是他娘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作為盟國,資助糧餉是在情理之中,但這三國也沒安什麼好心,坐山觀虎鬥,給弱勢的一方添添勢使這場仗打的持久一些,等兩虎俱傷,何樂而不為?

  「趙將軍以為改怎樣佈防?」韓虎並未越俎代庖。

  趙倚樓垂眸看著韓虎的佈防圖,沉吟片刻,道「韓將軍的佈防十分嚴密,再添一倍兵力即可。」

  韓虎面色微鬆,仿佛鬆了口氣一般,心中對趙倚樓更添幾分欣賞,當即道:「末將這就去辦。」

  趙、魏兵力再多,受地形限制也不可能一窩蜂的壓上來,而離石城守軍過多也容易窩住兵力,再添一倍不多不少。

  韓虎是用兵的老手,有他輔助趙倚樓不會有問題,宋初一把利害說明便不再插手管這些瑣事。

  韓虎起身,遲疑了一下,將心中憂慮說出來:「國尉,趙、魏兩國兵力如此之多,我軍後方除了河西守軍再沒有別的援兵,倘若他們持續攻打離石……」

  雖然明知道趙、魏大軍糧草稻重消耗巨大,以兩國國力,尤其是趙國,不可能打持久戰,但還是忍不住擔憂。方才聽宋初一說其他盟國資助趙國糧餉,這種憂慮更甚。

  「此戰何時休,全要看左丞相如何行事了。」宋初一斬釘截鐵的道:「韓將軍放心,左丞相必能擊散合縱!」

  「是。」韓虎只知領兵作戰,很少關心士人之流,因此也不瞭解張儀有多大能耐,可見宋初一氣定神閑、勝券在握的模樣,不禁眉頭漸鬆,沖她和趙倚樓施禮,「末將告退。」

  幕雨瀟瀟下。

  院子裡點上了燈籠,整個屋內都充斥著藥味。

  宋初一端著比臉小不了多少的藥碗一飲而盡。她接過衛士手裡的藥碗漱口後,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獨自對著一堆竹簡愣神半晌,才起身打開窗子。一陣涼風吹來,光線在一陣忽明忽滅之後熄滅,屋內陡然陷入黑暗。

  她正欲開口,耳朵捕捉到些微撕裂空氣的聲音,又快又利。

  宋初一失明的那段時間練就了敏銳的聽覺,當下不及多想,猛的彎下身。

  身後砰的一聲,似是刀劍砍在窗櫺上。

  「谷京!」宋初一伺機大吼一聲。

  緊接著,身後寒光微閃,一劍已經襲向宋初一的背心。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3
發表於 2016-9-29 23:59:3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二章 這事辦差了

  那劍刃已經觸及宋初一的衣袍,卻猛然被一柄巨劍削落,來人順勢欺身上前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衣領,巨劍一反手,以柄作拳,嘭的一聲悶響,宋初一甚至能聽見骨骼斷裂的哢嚓聲。

  動作迅猛至極,轉眼之間已將偷襲之人制服。

  「懷瑾,你受傷沒有?」

  卻是趙倚樓。

  「沒有。」宋初一道。

  此時門被人撞開,以谷京為首的十餘人衝了進來。

  「將軍?」黑暗中看不起人的模樣,但巨蒼這種劍不是人人都能揮的動。

  趙倚樓陡然暴怒,「你們這群王八蛋,耳朵都聾了!身為黑衛,連國尉都護不住,以死謝罪都嫌丟人!」

  眾人都習慣了趙倚樓孤僻不愛理人,這般雷霆之怒,竟將一干人唬的大氣不敢喘。

  牛油燈緩緩亮起。

  宋初一合上火摺子,沖他道,「大半夜的嚷嚷什麼呀,我瞧瞧這是哪裡來的刺客。」

  微弱的燈火下,能看清一個身量嬌小的黑衣人靜靜癱倒在地,也不知死活。

  趙倚樓緩了怒氣,用劍挑下那人的面巾,「是個女人。」

  宋初一頓下握住她的脈,還隱約能感覺到搏動,「去叫醫者來,把她救活。」

  「是!」一名黑衛應聲而去。

  「谷京,你可覺得此女身形熟悉?」宋初一總覺得今日的行刺方式與上回在蜀國遭襲很像,一樣挑選雨夜熄滅燈火後行刺,夜視能力到這種程度的刺客並不多見。

  在蜀國時並未看見刺客的面容,宋初一只能靠猜測。

  「這……」谷京剛剛被趙倚樓訓斥一頓,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看女人身形前凸後翹,沒有多大分別。

  他對女人的分辨能力,僅有老少、高矮、胖瘦之別。

  宋初一看著他一臉為難,歎了口氣道,「罷了,等救醒了再好生詢問。」

  「屬下失職。請國尉降罪!」谷京單膝跪地。

  他身後的黑衛立即隨之半跪下來。

  宋初一坐下來。撥了撥燈芯,「是有罪,先記著吧,回咸陽自己去領刑。」

  谷京偷偷看了宋初一一眼,她很是溫和的樣子,似乎並未動怒。但如此處置真是一點也未容情。去黑衛內部領刑,處罰要重的多,而且並非簡單的打板子了事,全是一些極為折磨人卻不傷身子的刑罰。

  「是!」谷京應道。

  今夜值守的黑衛一個也沒能逃掉。齊聲隨著道,「是!」

  醫者匆匆趕來對地上的刺客施救。

  宋初一看了一會兒,見趙倚樓還在,不由問了一句,「你不忙?」

  「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不放心。」趙倚樓道。

  谷京恨不能刨個坑把自己埋了,敢情他們犯了回錯就都不是人了啊!

  宋初一道,「你去忙你的。四周大軍駐紮,豈能任由人來去?這女刺客能進來還不是四周防護不行!」

  趙倚樓頷首贊同,「你自己好好保重身子,早些歇息。」

  谷京見趙倚樓出去,這才舒了口氣,再回想起自己堂堂一個近而立之年的漢子,竟然怕個毛頭小子,心裡頓時有些瞧不起自己。

  「趙將軍直言直語,不必介懷。」宋初一道。

  谷京讚歎道。「國尉真是聖人,總能猜中屬下心裡想什麼。」

  宋初一哈哈笑道,「你不都臉上寫著的嗎?」

  「國尉。」醫者這時才起身,「這位姑娘傷勢過重,左胸下斷了兩根骨頭,正是要害處,估摸著是活不長了。」

  宋初一仔細瞧瞧那女子小巧蒼白的臉,「嘶,下手真狠。也不知道憐香惜玉。」

  這話自然是調侃。趙倚樓手裡有劍卻用拳,顯然也知道得留下這刺客活口以便逼供。但因痛恨其險些刺殺宋初一得手,下手不免重了些。

  「能救醒嗎?」宋初一問。

  「只能勉強一試。」醫者躬身答道。

  宋初一微微抬手,請他開始。

  「好端端一個小女子,非做什麼刺客,真是咄咄怪事。」谷京嘀咕道。

  「早在吳越之戰時就有女刺客,這個有何奇怪。」宋初一道。

  谷京想了半晌,道,「國尉說的女刺客是誰?屬下咋沒聽說過?」

  宋初一笑道,「西施。」

  「她可沒刺殺過誰!」谷京不解道。

  「美人以花容月貌為劍,暗殺吳國,算不算刺客?」宋初一問道。

  谷京點點頭,「不僅是刺客,還是舉世無雙的大刺客。」

  即使在禮樂崩壞的情形,也極少有人願意做刺客,但有一種刺客是為國效命,不是以行刺為生,而是像死士一樣。

  這名女子雖然被趙倚樓瞬間擊倒,但能在離石城戒嚴的情形下混入城中並且找到宋初一所在,也著實是個不簡單的,可能,她擅長的不是刺殺,而是像谷寒那樣打探情報。

  只是……一個過來打探情報的斥候,怎麼對她動起手了?

  宋初一理不出頭緒,就暫時擱置,取了公文竹簡來看。

  在醫者的救治之下,那名女子悠悠轉醒。

  谷京見她睜眼,忙道,「國尉,醒了。」

  宋初一放下竹簡,起身走到女子身旁。

  那女子一見宋初一,血紅的雙眼便死死瞪著她,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了一般。

  「魏國的斥候?」宋初一蹲下身,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

  「有種殺了我!」女子嫌棄的別開臉,聲音虛弱,卻十分冷硬。

  宋初一則截然相反,淡然柔和,「你既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殺你是必須的,但我覺得你對我十分痛恨的模樣,所以令醫者將你救醒,想著你雖殺不死我,但罵幾句或許也會走的痛快一些……我一直這麼善解人意,不用感激。」

  女子仿佛被她這雲淡風輕的模樣刺激到,又似乎十分痛恨她的話,咬牙切齒道,「要不是因為你,我幾位兄長也不會白白犧牲!你這等冷血之人不會有好下場!我睜著眼,我一直睜著眼看你不得好死!」

  「死士,頭顱掛在腰帶上,渾身視死如歸的氣勢,難得有你這麼衝動的。」宋初一笑笑,席地坐在她身邊,笑吟吟的道,「讓我猜猜啊,難道是魏國有人派你來打探消息,結果你因一己私恨動手刺殺我?」

  宋初一滿臉遺憾的搖頭,「哎喲喲,你這事兒可真是辦差了,倘若你真打探到有用消息傳回去,趙魏大軍攻下離石,我少不了要馬革裹屍,你說現在你躺在這裡,真是虧得慌啊!」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4
發表於 2016-9-29 23:59:50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三章 不期遇故人

  女刺客臉色慘白,眼眸裡的光彩漸漸消失。

  宋初一見她這副模樣,就知道自己蒙對了。如果魏國那邊真派刺客來殺她,又豈能這麼草率?所以她才揣測此女尋的是私仇。

  「你根本不可能憑一己之力潛入離石,還有幫兇吧?」宋初一不緊不慢的道。

  女刺客身受重傷,又被她幾句話氣的怒火攻心,雖然緊緊抿唇,但依舊有血從嘴角溢出。

  宋初一抄手垂眸望著她,忽然道,「你若能走的動,就走吧。」

  「呸!」女刺客吐出一口血,冷冷道,「別想著利用我詐出什麼消息,我既無能,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宋初一笑道,「既然是魏國刺客,我琢磨著也就是當初跟著閔遲的那一批了,你恨我誅殺了與你一夥的其他刺客,為他們報仇?若真是如此,你將情義看的比性命還重,倒是可敬。如何稱呼?」

  女刺客盯著她素淡而平和的面容,咬牙切齒,「你不配知道!」

  宋初一站起身來,抽出谷京身上的佩劍,抵住女刺客細白的頸,平靜的語氣難得讓人感覺到一絲真誠,「我成全你。」

  女刺客閉眼就死,細長的睫毛上盈著水汽。

  這一劍沒有任何懸念,谷京卻不知怎的,看見宋初一斂去笑意的臉和那女子蒼白的面容,心頭竟有些緊張。

  劍刃鋒利無比,寒光乍閃,沒有半分遲疑。悄無聲息的取了一條性命。

  宋初一轉身把劍遞給谷京,沉聲道,「好生安葬。」

  「嗨!」谷京令人將屍體處理掉,掏出帕子將劍上的血擦拭乾淨。

  「等等!」宋初一站在門前。見兩名黑衛準備將屍體抬出去,又囑咐了一句,「秘密安葬。」

  「嗨!」

  「谷京!」宋初一轉身。

  谷京連忙收了劍。上前待命。

  宋初一低聲道,「放出消息,有一女刺客行刺國尉,已被活捉。找個身量嬌小的衛士,仿了女刺客那身衣物看押起來,埋伏誘其同夥。另外讓谷寒帶黑衛暗中巡查佈防。」

  「嗨!」谷京領命出去。

  宋初一倚靠在窗櫺上觀夜雨,身後一名黑衛在清理血跡。

  因做了那個關於閔遲的夢。她心情一直不太好。縱是如此,她的思緒從未亂過,目的也從未動搖分毫,只是十四年的感情,朝夕相處。比與莊子在一處的時間還多,她豈能從心裡摘除的乾乾淨淨?

  「國尉。」谷寒進來。

  宋初一旋首,看見他身上已經濕透,髮髻微亂,「魏軍攻城了?」

  谷寒道,「尚未,發現城樓上有百名士兵被暗殺,想必潛入離石的人不少。」

  「以離石這種佈防,你認為多少人能夠悄無聲息的暗殺百余士兵。」宋初一斂神問道。

  谷寒道。「至少十五名高手,屬下方才查看了屍體,死亡相距的時間不長,大約在半個時辰以前。」

  宋初一並不吃驚,女刺客那種身手在趙倚樓手下連一招都沒有過,怎麼可能以一己之力潛入防備森嚴的離石?

  從女刺客那裡。她得到了能得到的所有消息。

  「上次我沒有留意閔遲那邊的護衛折損多少,蜀王動用了守城軍隊,想必那幫人所剩無幾。」宋初一道。

  谷寒道,「是,這次屍體上的傷口都是一劍封喉,下手之狠辣,絕非普通刺客可以相比,看來是專門行刺客營生的。」

  「魏王那個老流氓,養些刺客不足為奇,趙將軍和韓將軍知道了吧?」宋初一道。

  谷寒道,「兩位將軍正在調整佈防,調遣了斥候追查兇手,不過……屬下以為,追查不過徒勞而已。」

  專門吃刺客這口飯的人,不僅擅長暗殺,更擅長隱藏行蹤,一般的斥候根本不頂用。

  宋初一明白谷寒的意思,「派十名黑衛斥候相助。」

  「嗨!」谷寒等的就是這句話。黑衛是君上直轄,國尉負責供應黑衛的運作,也可以部分調動,除此之外任何人沒有君上手諭都不得動用黑衛,黑衛更不可以擅自行動。

  夜雨靡靡,離石城如往常一樣寂靜,只是巡防的軍隊比平時多了一倍。

  谷寒接替了谷京的工作,令他返回貼身保護宋初一。

  這一夜過的格外漫長,宋初一躺在榻上輾轉到半夜才入睡。

  夢又來襲。

  那夜,大雪紛揚的城頭上,她服毒自盡。閔遲一衫煙灰色的袍服,黑色大氅,戰火中的眉目清晰,仿佛伸手就能實實在在的觸到。

  宋初一夢到自己用盡全部力氣捅了他一刀,烽火連天中,雙雙歸去。

  「國尉!」外面,谷京急急拍門。

  宋初一驚醒,緩了緩道,「進來。」

  谷京推門大步走進來,站在帳外拱手道,「魏軍攻城!」

  「哦。」宋初一緩緩從榻上爬起,摸到外袍披在身上,胡亂攏上髮髻,挑了簾子出去。

  谷京見她一副睡意朦朧的模樣,大聲道,「魏軍攻城!」

  宋初一正倒水的手一抖,撒了滿幾的水。她「啪」的一聲將杯子擱在幾上,在外袍衣袖上一邊擦手一邊扭頭瞪著他道,「坐!」

  谷京訕訕尋了個席子跪坐下來。

  「昨晚的事情怎麼樣?」宋初一重新倒了一杯水。

  「昨晚守了一夜,並沒有人來救她。」谷京道。

  宋初一漱口之後,令人上了壺熱茶,思慮半晌才道,「繼續守著,儘量活捉。」

  「國尉怎麼肯定那撥人還有其他生者?畢竟當初蜀王動用了幾萬人,指不定護著閔子緩全都折在蜀地了。」谷京以己推人,倘若四十名黑衛遭到大軍圍攻。能把所護之人安全送離危險已經很難了。

  「猜測而已,這名女刺客看起來更像斥候,武力不足以護著閔遲從蜀中逃出不說,感情用事。心性急躁,且對我恨之入骨,就算是飛蛾撲火也在所不惜。若是沒有人約束著她,她當初在蜀中恐怕就會冒險來殺我。」宋初一抿了一口水,繼續道,「那撥人又不像是閔遲養在身邊的護衛,所以我琢磨,除了閔遲和這女刺客,至少還有一人活著。」

  谷京滿臉欽佩。「國尉真神了。」

  宋初一恍若未聞,歎道,「就算被我猜中,也未必能引人前來,她這種傻子不多啊!」

  話雖這麼說。但她語氣裡沒有一點輕視的意思。她一貫冷靜,就算報仇也不會選擇自尋死路的辦法,但她尊重這樣的人。

  這女子能成為刺客或斥候,就說明是個有本事的,又怎能不知道這樣做是最蠢笨的法子?單槍匹馬的殺來,純屬心性使然罷!

  「關注戰事,有變來報!」宋初一道。

  「嗨!」谷京領命。

  時間尚早,宋初一穿上衣袍,帶兩名黑衛在院子周圍走走。

  天色熹微。四下空無一人,她撿著石板路走,兩旁要麼就是低矮的灌木,要麼就是高大的白樺,幾株梅子樹在其中分外顯眼。

  宋初一走近,瞧見上稀稀拉拉的掛了幾顆乾癟青梅。隨手摘了幾顆。

  「這梅子最是酸澀,小娃娃若是喜歡,老朽倒知道有幾株好的。」

  灌木叢裡乍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宋初一身後黑衛按劍戒備。

  「老伯?」宋初一喚道。

  草叢裡窸窸窣窣,鑽出個人來,一身葛布袍服,白須過胸,長眉下垂幾乎與鬍鬚融為一起,分明是個耄耋老人,若非渾身淩亂,倒像個仙者!

  宋初一未及看清他的長相,便連忙行禮,「見過前輩。」

  尊老愛幼,不管官職多高,哪怕是一國之君,見到如此高夀老者都要行個禮。

  「免禮免禮。」老者笑呵呵的道。

  宋初一抬頭,看清他的模樣之後不禁愕然,「鬼谷子前輩!」

  「咦,你這小娃娃,認識我呀?」鬼谷子湊近仔細端詳宋初一的面容,想了半晌,自語道,「難道我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前輩自是好記性,晚輩只是偶然見過您,您不識得晚輩。晚輩宋初一,字懷瑾。」宋初一再行一禮,她以前就挺喜歡這老叟,此刻的不期而遇將她心頭陰霾驅散乾淨。

  鬼谷子會奇術,初觀宋初一面相奇特,正欲深究,便被她面上欣喜的笑容轉移的注意力,那般熙和的模樣,令他心裡生出幾分熟稔,「少哄我,我現在連自己徒弟都認不全。」

  宋初一笑道,「前輩的學生之多如天下桃李一般多,誰能分得清桃子和桃子的區別呢!」

  「生的一張巧嘴,甚合老朽心意。」鬼谷子頓了一下,恍然道,「想起來了,你是莊子的小徒弟!」

  「勞晚輩記掛。」宋初一有些意外,她記得這老叟記性出了名的差,要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敢在外面堂而皇之的冒充他徒弟。

  鬼谷子樂呵呵的道,「老朽最近也收了個小徒弟,才十來歲,叫蘇秦,長得比你好看。」

  宋初一扁扁嘴,「難為您還記得自己收了個徒弟。」

  「我們鬼谷一門,個個比你們道門長得好。」鬼谷子自豪道。

  鬼谷子說的「長得好」並非是指長得俊俏,而是面相裡有奇特之處。

  宋初一得意道,「晚輩長得一般,但晚輩媳婦面向好,又俊,這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

  「那老朽抽空可要瞧瞧。」鬼谷子說著,吧嗒了一下乾癟的嘴道,「走走走,老朽知道附近哪裡有大個兒的青梅,既然都相識,就先問你借點酒,你回頭隨便找我哪個徒弟還上。」

  鬼谷子耄耋年紀,卻步履生風。

  宋初一忙跟了上去,「前輩,您怎會在此處?要去往何處?」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5
發表於 2016-9-30 00:00:0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四章 鬼谷子解惑

  「老朽與魏道子一道出來雲遊,半月前便至此處,明日就前往雲夢大澤。」鬼谷子道。

  宋初一腳步微頓,她記得很清楚,鬼谷子到雲夢大澤不久便病故了。

  「從此處去雲夢大澤路途遙遠,前輩去那裡做甚?」宋初一疾步跟上去。

  雲夢大澤,又稱雲夢澤,大部分在楚國境內,是上古存留的湖泊群,以江(長江)為界,九百里之廣,煙波浩瀚,渺渺茫茫,其中美景終其一生也難觀遍。

  鬼谷子邊走邊道,「老朽為尋平定戰亂之法窮極一生,然則天道之長,不見其始終,八十年太短,不爭朝夕了。」他說著,扭頭笑道,「世間戰火燎原,老朽欲入雲夢深處,尋永世清靜。」

  宋初一心頭一緊,原來他早就估算自己時日不多了。

  生死之事真平淡,唯憾不能親眼見天下太平!宋初一頗為感慨,不由寬慰道,「四海歸一乃人心所向、大勢所趨,前輩這八十年去了,世上總有無數個八十年追隨前輩的步伐,與天道同長!」

  「你這小娃娃,說話總能說到人心坎裡去。」鬼谷子笑的十分暢快。

  眼看前面有一條橫溝,宋初一扶著他,笑言,「再說前輩的八十年,抵得上旁人八百年了。」

  鬼谷子長於持身養性和縱橫術、精通兵法、武術、奇門八卦,著有《鬼谷子》兵書十四篇傳世,不僅如此,其門下弟子個個出類拔萃。或是一代賢者,或有運兵之能,或是一代俠客,或能窺天機。或有匡世之才……

  說他影響了一個時代也不為過。

  「拍馬屁的一把好手,難為子休(莊子字)受得了你。到了!」鬼谷子道。

  林子裡還有薄薄的霧氣,五六株梅子樹依偎而生。茂盛的枝葉間三三兩兩的掛著圓溜溜的青梅,數目雖不多,但個個飽滿,比方才的那株的確強許多。

  「時下的新酒配以青梅,消暑正佳。」宋初一親自動手撿著飽滿的摘了十來個,請鬼谷子一同回去飲酒。

  簡單用完早膳,清晨日頭正好。宋初一便令人在院子中的老樹下擺了席榻、酒爐,洗了梅子,赤足而坐,煮酒閒話去了。

  城頭廝殺聲連天,院內一隅安靜。

  鬼谷子知宋初一是秦國國尉。遂打趣她道,「你這娃娃心寬的很,還有閒情與我這老叟說些不打緊的話。」

  宋初一哈哈笑道,「前輩說笑了,哪有人心是一馬平川的,要是那樣倒好了,情來情去,不留半分不爽快。」

  聽到這話,鬼谷子才又想起來仔細看她面相。半晌才道,「方才說你生的不好,倒是老朽看走眼了,是個好模樣!奇峻。」

  「前輩吉言,晚輩心安。」宋初一拱手道。

  鬼谷子頷首,順著她前一句話道。「人心曲曲折折才有趣味,就算你師父那般灑脫自在,心裡也有旮旯,你學他便是了,既放不下就不需放下,撿著痛快的活法兒。」

  「晚輩想請教一事。」宋初一給他了一盞酒。

  鬼谷子端了酒,「且說。」

  「晚輩有一夢,夢裡真真切切……」宋初一將她重生之事說成夢境,細細與鬼谷子說明。

  聽完之後,鬼谷子放下酒盞,沉默片刻,竟是忽而朝宋初一拱手行了個禮。

  「萬萬不可,前輩折煞我也。」宋初一忙的伸手將他扶起。

  「老朽浸淫奇術六十載,也嘗窺探天機。推演至今,私以為世間有數方,與方內鏡像相存,或有細微之處不同,然殊途而同歸。子休作《大宗師》曾言‘彼游方之外者也’,所謂‘方外’不外如是。」鬼谷子難掩激動,眼中有淚閃動,「這些推演從無實據,你一場大夢,竟解我畢生疑惑,老朽瞑目了!」

  他說,這世上有許多個不同的空間,每一個空間稱為一方,彼此之間相互關聯,像鏡相一樣的存在,可能因為種種原因而導致某些地方不同,但殊途同歸。

  宋初一喃喃道,「同歸……」

  根據鬼谷子的話來看,這許多方世界裡都存在著一個宋初一,她們的一切和自己休戚相關,可能性情、家世等等有所區別,但大致的命運走向相同。

  離石城前,魏國大軍如暗紅色的潮水一般逼近,箭鏃如密密壓壓的黃蜂,所過之處慘叫聲聲,不斷有人倒下。

  離石城遠處有數坐連綿的矮坡,阻住部分魏軍,即便如此,秦軍城頭上的兵力也有些不抵。不是秦軍無人,而是縱然有人也不能將城頭上堆滿,使得弓箭手和強弩手無法發揮。

  替補軍隊隨時準備,一旦有人倒下,立刻便補上。

  不出兩刻,城牆便被鮮血浸染,陽光下透著烈烈的鮮紅。兩邊戰鼓擂的猶如旱雷,和著馬蹄聲,震的大地劇烈顫動。

  犀牛號角低沉而肅殺,與戰鼓聲此起彼伏,激起鬥志。

  趙倚樓垂眸看著下面殺不盡的魏軍,神色冷然。

  這一場戰爭,顯然才剛剛開始。

  「看魏軍的攻勢,分明不打算長久作戰。」韓虎隱有些擔憂,離石城守軍再多,也躲不過魏、趙幾十萬大軍,「方才斥候來報,趙軍駐紮在外十二里,想必魏軍一旦退下,趙軍就會攻來,如此下去,恐怕支撐不了多久。」

  河西還有大軍,不過離石一旦失守,就相當於大橋一半落入了魏國手中,於秦來說,雖不是致命,但被堵住一條東出之路,於長遠來說後患無窮。

  趙倚樓未做聲,現在兵力懸殊之大,主動出擊顯然並不現實,以眼下情形,除了死守等張儀破局之外,怕是再無良策。

  半晌,他開口道,「死守。」

  「嗨!」韓虎應道。

  從清晨到午後,魏軍的第一次攻擊才退去。從始至終,魏軍都沒有能靠近城牆,然而未及傍晚,魏軍又發起了第二次攻擊。

  起初離石守軍尚且能夠應付,連續三天下來,在趙、魏兩國大軍幾乎不停歇的輪番的攻擊下,漸漸開始力有不逮。

  宋初一案頭的戰報堆積如山,她私下令黑衛送鬼谷子出城,開始集中精力處理正事。

  一上午,她將案上堆積的竹簡全部細細看完‘

  在一旁待命的谷寒見她歇息,忍不住輕聲道,「國尉,如此下去,情形不妙。」

  宋初一道,「本就是一場硬仗,死守是最好的法子。」

  縱然河西的兵力不少,但如何比得上趙魏盟軍之眾?正面交鋒不是明智之舉,反而離石佔據險要,以少數兵力便可抵擋大軍,只要守得離石固若金湯,盟軍堅持不了多久。

  「大梁那邊有消息嗎?」宋初一道。

  「沒有,戰事吃緊,斥候無法通行。」谷寒道。

  宋初一手指輕輕敲著案邊,「咸陽呢?」

  谷寒微微躬身,「義渠進犯,大將軍試用了國尉練的新兵,尚無勝負消息傳來。」

  宋初一手指頓住,轉身問他,「左丞相那裡也沒有消息嗎?」

  「最後一次傳來消息是五日前,國尉已經看過,丞相抵達齊國,其他並無消息。」谷寒道。

  宋初一點頭,「丞相的消息是重中之重,就算千難萬險,也必須得給我送進來!另外告訴幾位將軍,堅守離石二十日,我便有法子退盟軍。」

  谷寒面色一喜,拱手道,「嗨!國尉放心,絕不誤事!」

  死守半個多月,恐怕也是十分慘烈,但心裡有個底就能輕鬆許多也更有幹勁。

  離石和函谷關同屬險要,函谷關那等險峻之處,只要有兵力足夠,恐怕再多人馬也難以攻下,但相較之下,離石的地勢就平緩許多,若是大軍壓來,守城不易。

  離石戰事持續十日,盟軍三度逼近護城牆,都被秦軍擊退。秦軍之中,人人都有個信念——只要二十就是勝利!

  短短時間裡,列國風雲變幻莫測。

  楚國態度依舊曖昧不清,且隱隱有動兵向巴蜀的意思。其餘合縱四國互尊為王,張儀離開齊國,尚未入楚,便秘密潛人奔赴中山國,攛掇中山君主加入合縱,與其他四國一起稱王。

  對於合縱來說,力量多多益善,但一個芝麻大點的地方,也妄想稱王,實在滑天下之大稽,「相王」之事頓時演變成一場鬧劇,四國合縱的心思稍淡。

  第十七日,那邊張儀入楚的消息一傳來,宋初一立即準備動身,親赴趙國軍營。

  「此事不要告訴趙將軍。」宋初一道。

  「國尉,此時深入敵營已是犯險,怎可不通知主將!」谷寒此行的最大任務就是保護宋初一安全返回咸陽,倘若出了事情,他葬身趙軍營地事小,保不住宋初一事大。

  「告訴他,我連這個門都不出去!」宋初一沉吟道,「你派人私下去通知子庭將軍。」

  谷寒應道,「嗨!」

  戰事暫歇,清晨天色朦朧,空氣裡已經有了初秋的涼意。

  宋初一在黑衛的護送下從邊門悄悄潛出城,外面早有馬匹等候。

  七八條人影翻身上馬,驅馬從樹林裡離開。馬匹蹄上裹了葛布,只發出輕微的聲音。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6
發表於 2016-9-30 00:00:2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五章 敵營中酣睡

  暮色蒼茫之中,一隊飛騎如影般穿梭在山谷之間,抵達河水前停下。

  這是大河一條微不足道的支流,寬有兩丈左右,水流平緩。天邊隱露的朝霞,在微波之中映射粼粼點點。

  為首者只帶了一人上了一葉扁舟,其餘人在岸邊隱蔽等候。

  小船搖晃,一襲玄色廣袖袍服之人坐於其中,另一勁裝男子撐船眼看距離對岸越來越近,撐船者不無擔憂的道,「國尉,大哥說趙國新任大將軍為人不如其兄君子,我們如此貿然前去,實在危險。」

  四周只有嘩嘩水聲,微涼空氣中著淡淡的水草腥味。

  宋初一看著薄霧中隱隱透出的火光,開口道,「倘若公孫原是個君子,我無性命之憂,卻難成事。」

  谷京不再說話,他心中縱然因為谷寒的話擔憂,但更信宋初一的判斷,遂安下心來。

  小船如梭,悉悉索索的進蘆葦蕩,不多時,船頭已然觸到了岸。

  谷京擱下船槳,撥開蘆葦先出去查看,片刻返回扶著宋初一出去。

  前方不到一裡就是趙軍的紮營處,此時天色已經亮了起來,依稀可見人影。

  「你在附近等我,倘若我進去之後十日還不出來,你就返回離石,告之子庭將軍。」宋初一道。

  「嗨!」谷京拱手道。

  宋初一拍拍身上浮著的水霧,理了理衣襟大步朝趙軍營地走去。

  「站住!軍營重地,士子請繞道!」遠遠的,守營士兵便喝道。

  宋初一揚聲道,「我有計獻於上將軍!請壯士代為通傳!」

  那邊安靜了片刻,守衛軍見宋初一廣袖大袍,孑然一身,分明就是雲遊士子的模樣,便道,「先生報上姓名來!」

  「我乃衛人單名一字。」宋初一道。

  「且侯!」

  士子軍前獻計,不能隨意驅逐,接受不接受都由主將決定。

  宋初一走近營前,頓足等候。

  約莫一刻有餘,有名士卒跑回來對守營將領耳語一句。

  那將領看了宋初一一眼,「衛先生請進。」

  這樣的陣前獻計,都是提著自己性命求見主將,倘若進去了卻沒有妙-計,輕則會被扔出來,重則被打殺。而是否能夠見到主將全看主將的性子,還有需不需要謀劃。

  顯然,公孫原此時急需有人幫忙出謀劃策。

  宋初一隨著士卒進去,一路上目視前方,並不左右顧盼。直到一座帳前,士卒與門口守衛道,「這是獻策的先生。」

  那人沖宋初一道,「請隨我來。」

  營帳中空無一人,空氣裡浮動淡淡的安神香味,宋初一略略打量一圈擺設心知這是一個住處。

  宋初一尋了個空席跪坐下來等候。

  兩刻過去,無人搭理她。

  宋初一索性抄手閉眼小憩。

  她本打算假寐一會,誰料帳中太溫暖加上安神香的效用,竟是真教她睡著了!

  宋初一的睡相自是不必說,只有別人想不到,沒有她做不到。

  不知等了多長時間,帳中的溫度越來越高,遠不如方才愜意,宋初一鬢邊汗水凝聚成滴,從耳邊滑下癢癢的。她伸手撓了撓隱約感覺光線忽然一亮,又暗了下去遂睜開眼睛。

  「先生好生愜意。」一個微涼的聲音響在身後。

  宋初一神智陡然清明,忙從地上爬起來扭頭順著聲音來處看去。

  主座上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一身銀色鎧甲,臉龐瘦長,五官湊在一起柔和溫雅,僅有那堅毅的目光像個武將。

  「見過上將軍,在下失儀,還望上將軍見諒!」宋初一甩開大袖,深深行了一禮。

  公孫原也在打量眼前之人。方才進來時,此人團成一團拱在案下,若不是他主動爬起來,自己還真是一時不知道他在哪裡!而眼下,這個人雖然衣衫鬢髮微亂,但舉止從容,沒有半分失態。

  「免禮。」公孫原道。

  先前,他聽說來者是個年輕人,所以故意晾著,想看看此人性子如何,可是三刻未過便有人去稟報他,帳中之人睡著了!當時他心中微哂,以為不過是士人的故意作態,覺得沽名釣譽之輩不見也罷,不曾想,這人居然一覺實實的睡到大晌午!

  倒是讓公孫原生出幾分興趣。

  「無妨。」公孫原看清宋初一的長相——眉眼平淡,站在一堆人裡,頭一個絕對不會注意她。

  「在下秦國國尉宋懷瑾。」宋初一並未隱瞞自己的身份,「恭賀貴國稱王!」

  公孫原眼皮一跳,緩緩坐直身子,「國尉好膽,兩國交戰,你竟然孤身於敵軍營內坦然午睡!如此人物,也怪不得能輕鬆逼死我兄長!害死趙國兩員猛將!」

  「上將軍言重,在下愧不敢當。」宋初一斂「你情我願的事情,還望上將軍明察。」

  公孫原冷笑一聲,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若是論道理,宋初一真不能算是逼死公孫谷,「請坐。」

  宋初一入席跪坐下來。

  公孫原道,「何等要事,竟教國尉親自前來?不會僅是恭賀我王吧!」

  宋初一笑道,「大戰膠著,在下豈會有旁的事?此番前來是救離石,其次是救趙國,再就是救公孫氏。」

  「國尉果然好大氣派。」公孫原語氣頗有諷刺之意,但並未正面質疑,因為他心知肚明,宋初一也許真有這個本事。

  「上將軍猜猜,攻下離石之後,魏王是否真會把三百里地歸還趙國?」宋初一問。

  公孫原蹙眉,這個很難說,不僅他不相信魏王為人,就連趙王也不信,畢竟以往或結盟或互攻,魏王坑人的次數可不少。

  宋初一道,「據在下所知,歸還三百里地之事僅僅是公孫衍在其中斡旋的口頭約定,魏王那人,就算刀刀劃劃的刻在碑上,他也未必不會賴帳,更何況只是口頭之約?」

  宋初一見公孫原默不作聲,似在思慮,便頓了一下,繼續道,「眼下魏國主力軍在離石一帶,倘若將軍偷偷調遣大軍迴旋,莫說三百里,就是長驅直入也不無可能。」

  公孫原心頭猛跳,飛快垂下眼簾掩住眼中的情緒。

  宋初一微微勾起唇角,緩緩道,「說句不怕得罪將軍的大實話,將軍覺得憑自己之能,將來還能有三百里地的戰績嗎?」

  公孫原頗有些急智,但統帥大軍並非有點急智就能勝任,他在這方面遠遠不如公孫谷。

  宋初一在公孫原未怒之前,立即又補充了一句,「就算將軍有大才,但攻取離石,未必能取得趙王信任!」

  公孫原按在扶手上的指頭收攏,他心裡很清楚,公孫谷和呂謖一起死在戌城一場小小的戰役,有些扎眼了,趙王心裡定然有疑。倘若不掌握主動權,他就算做上了這個上將軍的位置亦不能取得趙王信任,還有公孫谷拉呂謖赴死之事一旦事發,他可能馬上就要被撤換。

  到時候,一切都是犧牲都是枉然。

  所以,公孫原決定聽聽宋初一的計策,「國尉說的句句在理,但是四國合縱,倘若趙國突然挑起內訌,豈非陷趙國於險境?」

  一旦落下口實,可能招致周邊國家攻伐。

  「此次經中山國一攪合,相王之事早已成鬧劇,列國合縱的心思漸淡。」宋初一身子微微前傾,低聲道,「四國結盟猶如一把利劍,自古以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今日魚肉我秦國,明日便能是齊、楚!兩國豈能不防範?我大秦為應對合縱,已經暗中與齊楚兩國結盟,不日便會傳出消息。」

  秦、齊、楚,一個新銳大國,一個霸主國,一個龐然巨國,聯起手來豈能三晉加上一個沒落燕國可比?

  「趙國倘若此時攻魏,與連橫國結盟,上將軍以為如何?」宋初一問道。

  公孫原目光凜然,「此話當真?」

  宋初一道,「事已成定局,上將軍不信盡可派人去齊國打聽。」

  趙國距離楚國遠,卻和齊國接壤,快馬加鞭來回最多不過十日功夫,況且消息說不定已經傳到邯鄲。

  公孫原拿定注意,渾身放鬆下來,面膛上泛起一抹淺笑,「善,我自會打聽,在此之前,請國尉暫居於此,後續謀劃,還要請國尉指點一「那就叨擾了。」宋初一早已做好被扣押的準備,此時自能坦然處這樁事與她記憶裡有所出入,原本應該是張儀先連橫,公孫衍才合縱,不知因為什麼發生了改變,但她綜合形勢以及近來的消息,對張儀此番行事有十足信心。

  離石城。

  戰鼓擂起,又一場仗展開。

  趙倚樓三天沒有下城樓,與將士同食同息,因宋初一特別交代過,下面的人不曾將她離城的消息上報。

  畢竟宋初一的身份特殊,是監督軍隊作戰,而非趙倚樓的下屬,原本官職又比這裡任何一個人都高,她有吩咐,下屬自然要遵從。

  「國尉說的期限已經快到了,是否要去問問情況?」韓虎玄色的鎧甲上染滿血跡,氣喘吁吁的趕到趙倚樓身邊。

  敵軍尚未登上城樓,他身上的血,全是被自己人濺到。

  「明日再問不遲。」趙倚樓道。

  韓虎厚實的大手抓緊女牆,也不顧上面的血跡,「魏軍越來越逼近。」

  前十日的時候,魏軍礙於箭雨,大部分人根本不能靠近百丈,隨著連續作戰,如今已經能夠推進到城牆下,甚至能搭上雲梯!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7
發表於 2016-9-30 00:00:3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六章 式微胡不歸

  一連八日過去。

  宋初一全沒有被拘在敵營的自覺,每日下棋、品茶、飲酒,過的分外瀟灑愜意。她倒是閑下了,離石卻有人食不知味、夜不安寢。

  趙倚樓發現宋初一不見,抓住兩名黑衛軟硬皆施也沒能撬出半個字。

  最後子庭得知消息,便告訴派人告訴他,宋初一接到君令秘密返回咸陽。

  大戰在眼前,儘管趙倚樓並不相信這個解釋,也不能撤手離開。

  他雖不在乎秦國得失,但並不是個任意妄為之人。

  咸陽日幕。夕陽下的咸陽城郭,遼原蒼蒼,渭水湯湯,巍峨的城樓上旌旗隨晚風微蕩。

  連綿延伸到天際的城垛上掛滿了風燈,宛如游龍出沒於微暗的霞光裡。

  咸陽宮的角樓上,贏駟抄手立於窗邊,望著鱗次櫛比的屋頂。

  屋內唯有晚風吹拂竹簾發出嘩嘩聲,沉默久久,忽而響起贏駟低醇的呢喃,「式微,胡不歸?」

  陶監詫異的抬眼看了那背影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簾。

  「君上這是念誰?」門口竹簾挑開,國后魏菀緩步走了進來。

  贏駟蹙起眉頭,回首看了她一眼。

  陶監忙躬身迎上去行禮,轉臉便訓斥門口的內侍,「國后來了怎的也不通報一聲!如此怠慢當差,還不快自己下去領罪!」

  「是我不讓他們通報的。」魏菀道。

  陶監噤聲,他心裡明鏡似的,訓斥責罰內侍不過是見君上不悅,才替國后解圍,誰知人家壓根不領情。

  魏菀其實是個很會看眼色的人,但自從懷孕之後,贏駟對她明顯比以往更加上心,偶爾竟能在她跟前和顏悅色,而贏駟對待其他夫人、女御又十分冷漠,獨一份的寵,日漸讓她失了分寸。陶監心裡歎氣,恐怕君上對國后的尊重漸漸要到頭了!

  魏菀走到窗前,與贏駟並肩而立。

  她往窗外看了看,笑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天要黑了,天要黑了,你為什麼還不回來?若非為了君主,何須受身披露水之苦。

  這首是《詩》中的《邯幾式微》。駟國是春秋時期的一個小諸侯國,但其地理位置極好,靠近周王城,與宋、衛一樣,皆是人才輩出之地,因此雖是一個小國,民間存的詩卻很多。

  原詩本是怨憤徭役之苦,贏駟只截取了一段,意思便大不相同,魏菀卻非是給補齊了,「夫君是惦念離石的戰況了吧?」

  「倘若有閒工夫,多讀讀史冊,也好教育我兒如何明辨是非。」

  贏駟冷淡道。

  言下之意,魏菀現在無知又自以為是,不足以明辨是非。贏犧挖苦人從來不留任何情面,若不是顧忌魏菀懷著身孕,他怕是不會說的這樣委婉。

  贏駟對於魏菀的態度,因她是國后,是他的女人,所以他給了足夠的尊重和寬容,這些都建立在她能認清自己位置的基礎上,現在的魏菀越來越不合格了。

  幾乎是所有女人都渴望自己的夫君是座山,可依靠,體貼而又長情。然而這些不過是美好希冀罷了,世上不會有那麼多完美的男子,就算有,也不一定能幸運的攤上。作為贏駟的女人,必須拋棄這種奢望,首先明白自己是一國之后,拿出國后應有的姿態來,其次才是一個女人。

  魏菀在贏駟的寬容與尊重裡,由一個國后變成一個女人了。

  「是。」魏菀臉色泛白。

  「陶監,送國后回去!」贏駟冷冷道。

  陶監躬身應道「喏。」

  魏菀還想說些話,但看見贏駟如一尊冰冷的雕像般,微一咬唇,看了一眼幕色中那處與角樓遙遙相對的閣樓,忍著眼中的淚水,轉身離開。

  走到廊上,魏菀深吸一口氣,加快腳步。

  陶監心驚膽戰的跟著,「國后請緩步啊!」

  魏菀絲毫不為所動,步履生風的回到寢殿便令陶監回去。

  「去叫紈夫人來。」魏菀道。

  「喏。」一名侍婢領命出去。

  不多時,魏紈雲鬢微散,匆匆進來,「阿姊,這麼晚了喚我同事?」

  「坐下再說。」魏菀看見妹妹擔憂的模樣,面色微鬆。

  魏紈近前執了她的手,仔細打量一遍,見並無異樣,不由疑惑道,「到底怎麼了?」

  魏菀摒退左右,與魏紈道,「你可知宋懷瑾?」

  魏紈攏了攏鬢髮,點頭道,「知道呀,不就是秦國國尉?前段時日引得百家齊聚咸陽爭鳴,名頭可大著呢,聽說後來莊子竟為她斷指!」

  魏菀湊近她耳畔,輕聲將心中懷疑全都說了出來。

  「不會吧!」魏紈瞪大眼睛,壓低聲音道,「男風這樣的事情,在大粱還為君子所不齒呢,宋懷瑾好歹是道家弟子,豈會做這等有辱師門之事!」

  「我原也是這樣想,可是,你想普天之下,君上若想要哪個人,能得不到?」魏菀歎了口氣,道,「我之前見君上常常去角樓,便留心了一下,發現那角樓正對國尉府。我與君上夫妻時日也不短了,何曾見過他對誰服過軟?偏就肯對宋懷瑾低頭!如此倒也罷了,我曾有一回正撞見宋懷瑾與君上獨處之後,出來……」

  她悄聲道,「你也曾見過那些服侍人的孌童,承歡之後那的走路姿態,見過一回就不會忘的。」

  魏紈瞠目結舌,抬手揉了揉腦袋,「這、這……」

  「今晚我恰聽見君上自語「式微,胡不歸」放眼整個大秦,還有誰能合上這句話?」魏菀幽幽道。

  「阿姊就沒有問問陶監?」魏紈還是滿臉的不可置信,要說君上玩弄個把孌童,她倒是信,可說一國之君與國尉暗通曲款,委實有些駭人聽聞了。

  魏菀沉默片刻,斬釘截鐵的道,「我敢確定!這種種都是我親眼所見,另外我還暗地裡打聽過,宋懷瑾與趙刻將軍名為刎頸之交,實則不清不楚,趙刻從不回自己府邸,一直與宋懷瑾居於一處。」

  「這我倒是聽說過。「魏紈雙眼亮晶晶的道,「如此說來,竟九成是真的了!」

  魏菀想到妹妹的性子,嚴肅道,「此事非同小可!你管住嘴!」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8
發表於 2016-9-30 00:00:5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七章 是如此涼薄

  燈火明滅,贏駟坐在幾旁,聽內侍彙報方才國后與紈夫人在寢殿中的對話。因有些是耳語,竊聽之人並未聽見,但不妨礙贏駟瞭解大致意思。

  「做的很好,去吧。」贏駟道。

  那內侍心中激動,能當得君上一句「好」字,何愁前程!當即歡喜的應聲退了下去。

  陶監見贏駟往靠背上倚,便上前倒了杯茶水,「君上,喝杯茶潤潤喉吧?」

  贏駟端起茶盞,送到嘴邊時頓下,「那個魏紈,找個由頭禁足,另外嚴密監視國后一舉一動,在她生下孩子之前,不許讓她發覺。」

  陶監連忙恭聲道,「喏。」

  贏駟早已對魏紈屢教不改有所不滿,他向來厭惡不懂事的女子,因此儘管這次她並沒有什麼錯處,依舊遭了池魚之殃。

  在後宮裡,沒有君主的憐惜,草芥不如。

  「君上,右丞相求見。」門外侍衛道。

  「請。」贏駟直起身子。

  侍衛退去片刻,樗里疾步履匆匆而至。

  「君上。」他甩開大袖施禮。

  「坐。」贏駟道。

  樗里疾入席跪坐,「君上,臣方才收到河西快馬加鞭傳來的消息,離石戰事告急,國尉隻身去了敵營,算來已經有九日……」

  「嗯。」贏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衣鬢散亂,有失一國丞相風度。」

  樗里疾連忙垂頭撫了鬢髮,理正衣襟,「臣失儀。」

  「左丞相亦孤身入險,右丞相為何只憂心國尉?」贏駟目光裡有一絲玩味。

  「臣……」樗里疾無從辯駁。

  贏駟接過他的話,「你與她有兄妹之誼,但莫要忘了本分。」

  樗里疾面色一僵,「原來……原來君上知道此事。」

  「只有昏聵君主才耳聾目盲,寡人不僅知道你與國尉有兄妹之誼,亦知道國尉與左丞相亦是結拜兄妹。」贏駟嘴角微揚,「這是你所不知的吧?」

  樗里疾愣住,嘴唇微動,半晌卻只道,「君上明察。」

  他不知張儀與宋初一是結拜兄妹,而張儀不知宋初一是女子,只有眼前這個高高在上,與她並過多無瓜葛的人,卻將她瞧的一清二楚。

  樗里疾知道宋初一素來愛好交遊,她性子灑脫,與人結拜是純屬心性使然,沒有拉幫結夥的意思,宋初一和張儀在人前也從不以兄弟相稱,恐怕也是對此有所顧慮,並非刻意隱瞞,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出言辯白了,否則更會讓君上忌憚。

  靜默片刻,贏駟端起已經冷了的茶抿了一口,平淡道,「她是大秦國尉。」

  一句話,道盡了信任,也道盡了他的無情。

  宋初一是大秦國尉,是他看重的肱骨之臣,若是連這等應變都做不到,便是真死在敵營裡也是她無能!

  「是。」樗里疾也已經冷靜下來,附和了一句。可是他素來無法拋棄感情的就事論事,儘管心裡明白道理,也無法做到贏駟這般冷漠待之。

  他們贏秦一向最重義氣,喜憎分明,為何同是一脈兄弟,如何一個重情重義,一個寡淡冷情?

  也許有些人天生就是君王之才吧。

  樗里疾沒有衝動到與贏駟論贏秦一族的義氣,只是口中苦澀無比,「是臣冒失,請君上恕罪。」

  贏駟淡淡嗯了一聲,轉而道,「犀首為大良造時嘗勸寡人稱王,張子臨行前亦與寡人商議此事。」

  樗里疾斂了心緒,正色道,「如今時機已到,臣知道該怎麼做。」

  「去準備吧。」贏駟道。

  「喏。」樗里疾起身施禮,「那臣下告退了。」

  樗里疾退出角樓,望著漫天繁星緩緩吐出一口氣。想起在第一次遇見宋初一時的情形,不由一笑。當時他剛到遊學到宋國不久,入了一家酒館,剛剛在大堂裡坐下便聽見樓上雅舍裡驚天動地的罵娘聲。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只覺得這少年有趣兒的很,遂叫出來切磋論政,未曾想卻成了至交。

  如今相識已三載有餘,宋初一於他來說,是好友、妹子也是同僚,除了亡妻之外,是他最看重的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然對於君上來說,宋初一與張儀也許並沒有兩樣。

  可是就算是對待朝中重臣,君上這等涼薄也未免太讓人寒心了!

  寂月皎皎,咸陽宮肅穆而又蒼白。

  樗里疾長歎一聲,加快腳步離開,夏末的炙熱裡,這座宮殿的冰冷氣息與贏駟如此相似——拒人千里,不容侵犯。

  又如此的,孤寂。

  咸陽城郭,渭水泱泱匯入大河,與它環抱的遼闊北阪繪成一副壯麗美景。

  順大河逆流而上,河道越來越窄,一座石橋橫跨東西兩岸。日月星辰變換,當太陽再度升起時,長橋臥波,晨暉浮動,藏在白茫茫的蘆葦蕩中,美的清淡悠遠。

  大河一條小支流附近駐紮的趙軍軍營,炊煙嫋嫋。

  宋初一一襲黑袍坐在樹下,盯著地上的厚厚的落葉出神。

  「國尉怎的對這大好晨光、壯美景色不感興趣,卻看起了落葉?」公孫原不知何時站在兩丈之外。

  宋初一抬頭,笑道,「看著莽綠的原野,竟不知秋意早已來臨。」

  「國尉此言似有深意?」公孫原對宋初一所言之事十分上心,早已暗中謀劃,但迄今還沒有接到連橫的消息,一直遲遲不能實行,心中也頗為焦躁。

  這些天他輾轉反側,仔細思量宋初一那天的話,如果真能那般行事,對公孫氏,對他個人,甚至對趙國,都是大利!

  在等待的日子裡,宋初一不急,反倒是他暗地裡急的上火。

  「有無深意,看聽者的心境。」宋初一笑的意味深長。

  公孫原在她的目光下有種被人剝了衣物的羞恥感,他以為自己將情緒隱藏的天衣無縫,誰知別人竟看得一清二楚。

  宋初一只是想探知一下他的態度,無意惹惱他,「上將軍,能否移步一談?」

  「善。」公孫原穩了心神,道,「請國尉隨我來。」

  得知公孫原著急,宋初一並未忙著歡喜,因為如果他抱著很大的希望,並且急於求成,一旦出現意外,讓他以為希望破滅,她絕對是死無葬身之地。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99
發表於 2016-9-30 00:01:05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八章 連橫計相王

  宋初一與公孫原先後進入營帳。

  兩人各自落座之後,公孫原道,「不知國尉欲說何事?」

  「連續十幾日攻離石,可有所進展?」宋初一問道。

  公孫原扯起嘴角,嗤笑道,「魏軍昨日傍晚已經登上城樓,想來拿下離石城左右不過是兩三日的功夫。」

  宋初一呵呵笑道,「是嘛!那得要恭喜魏軍了,不過魏軍這兩日怎麼未曾讓趙軍參戰呢?」

  公孫原面色一凝,無言以對。魏軍不僅沒有讓趙軍攻城,還傳信來讓他們後撤三十裡。

  「不會是魏國讓你們退兵了吧!」宋初一故作驚訝道。

  公孫原冷哼一聲,「國尉心知肚明,又何須惺惺作態!」

  宋初一無一絲被拆穿的羞惱,反而道,「我有一言說與將軍聽,望將軍挪空聽聽,將軍若覺得不對,只當大風刮過便是。」

  公孫原頷首,「說罷。」

  「魏軍如此做法是防範貴國先攻佔離石,上將軍試想,如果魏國是真心實意的想退還那三百里土地,何不坐觀虎鬥,利用貴國攻下離石,然後以三百里土地交換?」宋初一笑道,「魏國全不用擔憂貴國不肯交換,畢竟對於貴國目下的國情來說,三百里土地比離石重要百倍……」

  公孫原心中也早有懷疑,如果他是魏國將領,利用趙軍攻下離石,不用傷自己一兵一卒,既消磨趙國兵力,又達到目的,何樂而不為?

  然而,在這大半個月的輪番攻擊之下,離石防線已經有了明顯鬆動,魏軍卻自己賣力攻打,並且傳信請趙軍後撤三十裡,恐怕真是想把離石和三百里土地全都收歸囊中啊!

  「國尉是想讓本將軍順著魏國的意思,把大軍後撤,趁機奪下三百里地?」公孫原道。

  宋初一擊掌,贊道,「上將軍快人快語,爽快磊落!在下也就不藏著掖著。」她頓了一下,一字一句的道,「正是此意。」

  公孫原直直盯著她,仿佛欲透過這般淡然的表像看到心底。

  宋初一知他遲疑,於是道,「也不怕跟上將軍透個底,秦魏世仇近百年,魏國稱霸中原之時,秦國幾乎遭受滅頂之災,如今也絕不想看到三晉之中魏國獨大的局面!在下之所以真心實意的幫趙國,不外乎是為了秦國謀劃,一不失離石,二力挫魏國。這件事情對於秦、趙來說是雙贏。」

  她身子前傾,聲音輕而篤定的道,「於上將軍來說,也是贏。」

  「哈哈哈!」公孫原忽然爆發一陣大笑,手揉著膝蓋,挑著眼梢看她,「怪不得,怪不得秦公要頂著百家爭討也要力保國尉!世人只道秦國有樗里疾、張儀、司馬錯,卻不知還有個宋懷瑾!善,本將軍便聽你如何謀劃!」

  公孫原能判斷出宋初一說的九成屬實,聽她的話,必然能夠奪回三百里地,可是離石不僅僅可通往魏國,亦可通趙、韓,往長遠裡看,離石不失,三晉便猶如刀懸在頭頂上!秦國這把刀一旦得了時機,隨時可能落下。然而,他顧不得這許多了,他只知道,如果此時不建功取得趙王信任,那麼他和他的家族永無翻身之日!

  說到底,公孫氏本就不是趙國的公孫氏!

  宋初一知他信了,略微鬆了口氣,豎起手指補了一個令他更為安心的誓言,「上將軍儘管放心,宋懷瑾若不是真心助你,便如商君下場!」

  死無全屍!

  如此歹毒的誓言,讓公孫原心頭大震,滿面詫然的看向她。

  「其實宋某十分敬佩公孫谷將軍為人,然則,在其位謀其事,公孫谷將軍之死,是某畢生所憾,故不忍見他白白犧牲。」宋初一聲音哽咽,連忙抬袖掩面。

  若說兄長被宋初一逼死,那麼他公孫原也是幫兇之一,但瞧著她表露出悲傷,就一股無名怒火便衝上心頭!

  他雙目充血,手緊緊握著膝蓋忍住拔劍將眼前仇敵殺死的衝動。

  宋初一倒是不用裝,她的確對公孫谷之死懷有幾分愧疚,不覺間紅了眼眶。

  不過,她雖真心幫公孫原,但並非因為對公孫谷的愧疚!而是看中了他和趙國丞相公孫丕之間的仇恨。

  自古國政大忌將相不合!

  她的計謀可以救公孫氏,卻不可救趙國。

  公孫原沉浸在兄長壯年殞命的悲痛之中,將宋初一的話信了八九分,並未再往長遠處去想。

  公孫原畢竟是從小以一個君子為榜樣長大的人,縱然他性子裡有摒不去的自私自利,可要是比狠心和算計,拍馬也趕不上宋初一。

  倒是趙國丞相,與宋初一是一個路數。

  她也不擔心公孫原鬥不過公孫丕那頭老狐狸,公孫丕之于趙國,就如同原來甘龍之于秦國。權傾朝野,必為君主忌憚,一旦君主發現手中擁有了可以與之抗衡的利劍,便會毫不猶豫將其斬殺。

  很多時候,君心,比智謀更重要。

  宋初一靜候著,待公孫原略略平復了心情,才與之商議起退兵謀地之事。

  於此時,離石也迎來了最艱險的一戰!

  在宋初一離開之後持續十來天的纏鬥中,魏、趙的攻擊越來越密集,秦軍甚至連大批換防的時間都沒有。

  如此情形之下,魏軍一鼓作氣攻上城樓,兩軍終於開始了近身肉搏!

  河西守軍得到軍報,立即派大軍支援。

  消息一來一回需要時間,從河西軍營到離石,急行軍也需近兩個時辰,幸而趙倚樓早已與子庭商議之下,調了七萬人馬駐紮在大河西岸橋口,全軍抵達戰場也不過兩刻。

  離石險危危的守著,一天一夜,城垛凸出的女牆上淋滿鮮血,一層尚未乾涸,又澆灌一層,幾乎看不清原本城牆的顏色。

  誠如宋初一所說,這是艱難的一仗!

  「咸陽傳來消息!我君稱王!」刀光劍影之中也不知是哪裡吼出一句。

  一直以來,天下人莫不以周王室為尊,對於稱王無不慎之又慎,這個消息是振奮人心還是擾亂軍心,實在是個未知數!

  趙倚樓心頭一緊,立即高呼,「大秦萬歲!誓死保衛大秦!」

  他奮力殺開一條血路,衝上戰鼓所在烽火臺附近,接過鼓槌,將戰鼓擂的如同旱天雷一般,間歇處,大吼道,「大秦萬歲!誓死保衛大秦!」

  一旁的戰鼓手和號角手收到感染,聲音聲勢浩大與大河滔滔相呼應,激發起秦軍的戰意!頹勢陡然逆轉。

  戰場廝殺聲連天,那個人的聲音不能使所有人聽見,且在戰場之上,根本不容分心,能最先影響士兵心理的是振奮氣勢的簡單聲音,就算有人聽見方才的消息也來不及多想,很快被戰鼓聲音激勵,重新堅定心智,專注於殺戮。

  「誓死保衛大秦!」

  「誓死保衛大秦!」

  一聲聲氣吞山河,盡顯秦人血性。

  趙倚樓把鼓槌丟給鼓手,「繼續擂!越響越好!」

  「嗨!」

  韓虎遠遠看見趙倚樓再次加入廝殺,不禁哈哈一笑,劍勢更狠了幾分。

  趙倚樓身為統帥主將本是不需加入最前線的戰鬥,但他是被君上忽然派過來的外來將領,後方有子庭坐鎮,就算他真有什麼好歹,秦軍也絕不會亂,所以他上戰場時無人勸阻。

  經過大半個月並肩廝殺,韓虎不知趙倚樓是否有機變之能,但無疑,他是個能夠絕對凝聚軍心,將全軍戰意激發到極致的將領!

  趙倚樓與將士同食同息,話很少,但辦事實在,又不失豪爽義氣,使得他很快與將士們建立了同袍之誼。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戰事越來越激烈。

  秦人誓死守衛離石要塞,魏軍好不容易攻上城牆,似乎只需一鼓作氣便可成功,自然不容放棄。

  雙方互不退讓。

  次日,趙軍遂了魏國的意思,撤兵後退。

  公孫原一邊派親信日夜兼程將奏簡遞到趙王案上,一邊明著傳軍情,暗中又秘密調兵分道而行。就在此時,終於得到了邯鄲傳來的消息——齊國已放出消息,與秦國結盟,並相王。

  與這一併傳來的,還有秦公稱王的消息!

  公孫原不禁感歎張儀之能,這等情劣勢形之下,他竟能起死回生,說動齊王與秦結盟,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趙國急行軍,但因宋初一這幾日吃壞了肚子,有些腹瀉,公孫原便給她準備了一輛馬車,並派五百人隨後護送。

  宋初一為防止公孫原過河拆橋,刻意把謀劃只說了一小半,公孫原派人保護並監視也在情理之中,但她不會坐等結果。

  天氣炎熱,宋初一坐在馬車裡,挑開四周簾子,既通風又可觀看外面景致。

  一行人全部都是面朝南,只有坐在馬車上的宋初一方向恰恰相反。

  秋風微動,四周已經泛黃的草木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她眼尖的瞧見車隊後方遠處的草叢中隱有黑衣閃動。

  宋初一暗暗放下心,看了一天,眼睛都酸了,好歹算是等到了!

  她不動聲色的轉了眼神,待經過一大片的蘆葦蕩,才看向車外領頭千夫長,故意挑了個刁難的問題,「你們上將軍在做些什麼?」

  「回先生,將軍在忙。」士卒見公孫原待宋初一還算客氣,並不敢怠慢,卻也不敢透露軍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300
發表於 2016-9-30 00:01:21 |只看該作者
卷三 息於陌 第二九九章 死亡三尺遠

  宋初一故作不悅,沒好氣的道:「你把車往路邊靠一靠,我要如廁!」

  「諾。」千夫長馬夫停靠路邊。

  宋初一急慌慌的下車往蘆葦蕩跑,一轉身看見後面跟了十來個護衛,破口罵道,「跟個把護衛就算了,來這麼多人做什麼!沒他娘的見斯文人拉稀嗎!」

  千夫長以為宋初一是發作他方才敷衍的話,遂揮了揮手,示意四個人跟過去。

  這幾個人都身懷武功,聽覺敏銳,因距離宋初一不出一丈,所以也不怕她逃跑。

  宋初一蹲在地上看著那四個人的後腦勺,臉皺成一團,心想黑衛也不知能否得手……

  此地往前十里,便是趙國浩浩蕩蕩的大軍。

  公孫原一身銀色鎧甲,行在大軍中部。

  「上將軍,前方十四里左右適合紮營。」軍令司馬轉達了先行探子傳來的消息。

  「嗯。」公孫原心裡默算了一下時間。

  軍令司馬見他點頭,又繼續道,「方才邯鄲傳來消息,秦相張儀與齊、楚丞相會盟,三國已成連橫之勢,互尊為王,秦公稱王了!」

  公孫原扯起嘴角,抬頭望著碧藍的天空,半晌才喃喃道,「七雄國終於全部稱王,大哥,你去了也好!」

  禮樂崩壞,周王室淪為擺設,但不論如何,畢竟名義上還是周朝,諸侯國多多少少都會顧忌一些明面上的規矩,但「稱王」就相當於昭告天下,從此以後與周王室再無瓜葛,是一個獨立的國家,也可以爭霸天下!

  現在,是真真正正的七國——七頭沒有任何顧忌,隨時卯足力氣互相撕咬的猛獸。

  「上將軍,這是宋先生傳來的最後一卷竹簡。」軍令司馬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雙手呈給公孫原。

  他收回神,接過布包,一邊拆開一邊問道,「宋懷瑾到哪兒了?」

  軍令司馬拱手道,「回稟上將軍,宋先生身子不大好,車子行的慢,已經落到十里開外。」

  公孫原皺起眉頭,仔細將竹簡看完,沉默片刻,道,「秘密處決,把屍體丟到離石戰場上去。」

  軍令司馬愣了一下,不確定地悄聲問道,「屬下愚鈍,上將軍的意思是處決宋……」

  「大軍之中還有外人嗎?」公孫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軍令司馬心頭一凜,立即道,「是!」

  宋初一孤身入趙軍軍營,趙軍沒有義務保證她的安全。

  秋日的天高遠,碧璽一般,雲極少,空中飄蕩著被風卷起的蘆葦花,猶如落落白雪。

  四名佇立在蘆葦叢裡的趙國士卒開始有些不耐煩,其中一人問道,「宋先生還未好嗎?」

  「催什麼催,管天管地還管人拉屎放屁!」宋初一扭頭向四周看了看,心道黑衛辦事也忒慢了!

  她在這裡蹲了一刻有餘,再不起來都說不過去了。

  她決定出去露個面,再回來一次,反正她腹瀉嘛!

  打定主意後,她站起身來裝作系衣物,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正裝的認真,冷不防得一股利風襲來,她尚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一個箭鏃便閃著寒光從她的鬢邊擦過。

  那四個人比宋初一反應快些,但也是剛一轉身,便被一劍穿喉,連聲音也沒來得及發出。

  屍體倒下,嘩啦啦壓倒一片蘆葦,揚起漫天雪白的蘆葦花。

  一名黑衣蒙面人如影子一般悄無聲息地竄到宋初一面前,「國尉,快走。」

  宋初一聽出是谷京的聲音,立即跟在他身後。

  外面等候的人聽見動靜,揚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宋初一不耐煩地吼道,「催他娘什麼催!等著!」

  外面的人還以為是那四人催促惹怒了宋初一,千夫長焦躁地在外面轉來轉去,看著那處飄起的蘆葦花,「什長,你帶人去瞧瞧。」

  「是!」一小隊人領命進入蘆葦蕩。

  風送來的蘆葦花紛紛灑灑,似雲緩緩飄過來,千夫長抬頭,隱約嗅到風裡夾雜一絲淡淡的血腥氣,臉色猛然一變,「出事了!全部人馬跟我進去!」

  宋初一跟著谷京疾跑,聽見後面嘈雜聲,便知追兵已到,而他們腳下的泥土越來越軟,跑動越發不便,到最後泥巴一直陷到小腿肚,一抬腿都要用吃奶的勁兒。

  谷京見宋初一寬袍大袖十分不便,一伸手將她扛起來,」得罪了!」

  「無妨。」宋初一道。

  谷京扛著一個人,速度比平時減緩許多,宋初一揚起腦袋能隱約看見蘆葦叢中越來越近的人,渾身不禁繃緊起來。

  「千夫長!上將軍有口信。」

  那邊頓住,靜默須臾,千夫長突然高聲道,「放箭!」

  宋初一腦門上陡然冒出細密的汗珠,如果此時放箭,他們真是躲無可躲!她扭頭看見谷京的鬢邊豆大的汗水往下落,不敢出聲亂他心神。

  箭雨陡然展開,箭矢無眼,在密密壓壓的蘆葦叢中襲來,讓人無從防起。

  宋初一眼睜睜地看著兩支箭正正向她腦門襲來,她低聲急促地道,「趴下!」

  然而,已經來不及。

  那箭鏃逼近半丈之外,宋初一緊緊咬牙,額上青筋暴起。一瞬間,她腦海閃過無數想法,她從來不怕死,但《滅國論》天時地利人和,才剛剛開了個頭,教她如何甘心!

  亂到極致,心竟冷靜下來,她直直地盯著那箭鏃,四周的一切都模糊。

  眼見箭尖馬上就要沒入她腦袋,眼前忽然一晃,一陣天旋地轉,她後背狠狠摔到木板之上,發出「呯」的一聲巨響,四周水花濺起。

  宋初一腦子懵了一瞬,轉眼發現自己被摔在了一艘小船上,谷京伏在船邊,鮮血在他四周的水裡蔓延開來。

  兩名黑衛立即把他拖上船。

  「谷京。」宋初一伏在船板上,爬到他身邊,看見那兩支箭沒入他背心。

  谷京趴在小船板上,抬手拉下面巾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兩側有六七隻小船,黑衛伏在船上,用弩箭反擊。船槳一撐,小船在水中如箭悄無聲息地穿梭出兩丈,船槳幾番起落,很快便看不見岸上的人,偶爾有箭射過來,但因為超出射程,被黑衛用劍輕輕一撥便落入水中。

  宋初一滿身的泥漿和著鮮紅的血,她捏住谷京的脈搏,可恨她醫術不精,什麼也辨不出來。

  「谷京,堅持一會。」她低聲道。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3 18:1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