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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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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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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17:32:5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章

  冷沉的話語如毒蛇吐信般在耳邊迴響,溫朔抬眼,微微一怔。姜浩沒有說慌,他在這個唯唯諾諾的相府管家身上看到魚死網破的陰毒和決絕。當即聲音一滯,指揮衙差的手停在了半空。

  左相敢在這個時候入東宮,一定有所依仗。究竟什麼事能威脅殿下的儲君之位,還會牽連到右相?溫朔狠狠皺眉,俊俏的臉格外嚴肅,他不能拿殿下的安危冒險,哪怕再想替苑琴討回公道,也不能!

  苑琴在靖安侯府為他煮茶含笑謝他的畫面一閃而過,溫朔抿住唇,將半空中的手頹然放下,朝後退了一步。

  姜浩輕吐一口氣,跳到嗓子眼的心妥妥放下。溫朔代表的是東宮,只要他不再查下去,黃浦定會顧及太子顏面,不敢隨意忤逆。

  黃浦見溫朔臉色難看,甚至有退讓之意,心底一驚,猜到裡頭必有乾坤,正欲上前詢問,院外小徑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朝這邊傳來。

  院中眾人同時朝門口望去,皆是一愣。

  東宮的大總管林雙領著一隊禁衛軍出現在小院門口,一隊人馬威風凜凜。他朝院中掃了一眼,徑直走到溫朔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張紙遞給溫朔,恭聲道:「小公子,殿下有令,讓您依這上面所說行事。」

  姜浩心底一喜,暗想相爺入東宮果然勸服了太子,現在有了太子手諭,黃浦和溫朔更不敢異動。

  黃浦皺眉,以太子素來的脾性,怎麼會被左相拿捏住?

  溫朔接過,翻開折攏的紙張,熟悉的字跡出現在眼前。他微微一怔,定定端詳好半晌,緊皺的眉頭一點點鬆開。

  姜浩剛察覺到不對,溫朔已經朝停下來的衙差揮手,「去,照我剛才說的,把木柱劈開。」

  衙差朗聲應是,抽出佩刀朝回廊上跑去。

  「溫朔,你敢!」情形瞬息陡變,姜浩口不擇言,直呼溫朔名諱憤怒地朝他指去,一臉猙獰。

  溫朔瞥他一眼,朗聲道:「我有何不敢?徹查黃金案乃陛下所諭,誰敢擋就是欺君,格殺勿論!」

  他這一聲氣勢十足,林雙帶來的禁衛軍齊皆抽劍,擋在姜浩和相府侍衛面前,護住溫朔和黃浦。錚亮的盔甲劍戟肅穆威嚴,駭得相府侍衛不敢動彈。

  姜浩臉色鐵青,氣得渾身顫抖,眼睜睜看著衙差揮著長刀一刀刀砍在回廊下的木柱上。

  時間緩緩流逝,院中幾十號人一眨不眨地盯著木樁,眼睛隨著長刀上下移動,心跳得賊快。半柱香後,哢嚓一聲響,其中一根木柱被砍出半指來寬的縫隙,幾乎是立時間,沙沙的聲音從回廊上傳來。

  眾人凝神看去,目瞪口呆,數不盡的金沙從縫隙處落下來掉在地上。太陽照射在地面,泛出金黃刺眼的光澤。

  九年前失蹤的十萬兩黃金,果然被藏在了相府別莊裡,當年慘死的秦府一家總算有了昭雪的機會!

  院內鴉雀無聲,姜浩神色大變,轉身就朝院外衝去。林雙身旁的禁衛軍眉都沒皺,長戟一擲,直直插在他腳邊,攔住他的去路。姜浩臉色蒼白,踉蹌一步駭得蹲倒在地。

  黃浦哼道:「做賊心虛,你這奴才當年必摻和到了黃金案裡,來人,將他拿下,送到府衙裡看管起來。」

  衙差應了聲「是」,將姜浩從地上拉起朝院外押去。他目眥欲裂,朝黃浦吼:「黃浦,你敢押我!你等著,我家老爺一定不會放過你!」

  平日裡大理寺審案斷罪時,一眾衙差早就習慣了黃浦拿腦勺對著惱羞成怒的犯人,這回也不例外,懶得理他,直接把姜浩往院子外拖。

  哪知黃浦竟破天荒地回轉頭,盯著姜浩正兒八經瞅了半晌,直到衙差都起雞皮疙瘩時,才平平靜靜道:「好,本官就在大理寺內好好等著。若犯下這等天誅地滅的罪行,左相還能在大靖朝裡呼風喚雨,本官這頭定斷了給你,不要也罷。」

  短短幾句,肅穆端嚴。姜浩的囂張被壓得一滯,納納地說不出話來,一下子癱軟在地。一旁的衙差可不會顧及他的心情,虎著臉直接抓著他的領子朝外拖去。姜浩這回安靜下來,只在出院子的時候猛地抬頭朝溫朔看去,裡面的怨毒陰狠讓人不寒而慄。

  溫朔正好瞥見了這一眼,眉頭微微皺起。雖然他相信太子能處理好左相的威脅,可是到底殿下落了什麼把柄在左相手上,連一個小小的相府總管也能囂張到這個地步?

  「溫朔,做得好!」黃浦走過來,重重在他背上一拍,朝回廊上仍陸續落下的金沙看去,問:「你是如何猜到黃金被藏在這裡面的?」

  溫朔掩下不安,摸著下巴笑道:「黃金磨成金沙運進來的時候這別莊正好在修葺,最好的掩藏方法就是埋進地板、鑲進牆裡頭或是藏在當時正在整修的地方。我剛才將別莊逛了一遍,發現只有這個回廊木柱上用的墨漆成色不同,那就必在這裡頭了。先前有人曾在回廊地板上發現過金沙,我猜想是當年裝進去時不慎落在了地板上,這些日子地板鬆動了才會被翻出來。」

  黃浦頷首,神情滿意,「果然聰慧,溫朔啊,你日後倒是可以來大理寺謀職,來幫幫本府。」未等溫朔開口,他又道:「現在黃金被找了出來,秦家的案子也算大白,林總管已經回東宮稟告殿下了,現在你隨我去外頭為等著的百姓做個交代。然後再到大理寺將黃金案的卷宗整理一番,定要在午夜之前呈給陛下,及早將左相定罪,免得多生事端。」

  這件案子確實是當務之急,九年積壓的卷宗黃浦一人處理定會手忙腳亂。溫朔壓下了想回東宮問個清楚的念頭,點頭同意。

  「把金子收好,帶回大理寺封存。」黃浦吩咐了一句,和溫朔朝院子外走去,神色帶了幾分輕鬆。他想起一事,朝溫朔手上的紙條指了指,「溫朔,剛才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吩咐的?」

  溫朔笑了笑,把手中的紙條展開,上面俐落地書了四個字,煞氣凜冽——奸相必誅。

  黃浦恍然大悟,摸了摸鬍子感慨道:「不愧是太子殿下,這份堅毅果敢尋常人的確難及。」

  溫朔點頭,眼底露出明晃晃的欽佩,和黃浦一起朝外走。

  半個時辰後,相府別莊的木柱裡尋到金沙的消息以旋風之勢朝京城裡頭傳去。

  東宮書房內,左相被一杯杯續上的茶灌得臉色沉鬱,但韓燁一直未鬆口答應幫韓昭從西北回來,所以他也只能強忍不耐和韓燁磨蹭著。

  又過了半柱香,左相的耐心終於在第四杯茶飲盡時耗光,他沉臉開口:「殿下,昭兒之事還請殿下給個定論……」

  「相爺,我要見相爺!」

  他話音未落,門外一陣嘈雜聲突然響起。左相神情錯愕,回轉頭朝書房外望去。門外,受他吩咐等候在東宮殿門外的小廝滿臉急色的正在和東宮侍衛拉扯。

  這小廝跟了他十來年,向來性子沉穩,怎會突然闖宮?左相心下一沉,不由轉身朝韓燁拱手,「殿下,家奴冒犯,怕是出了急事……」

  韓燁眼底露出幾許莫名之意,揮了揮手,「讓他進來。」

  書房外的侍衛得了命令讓開路,那小廝跌跌撞撞跑進來,一下子跪在左相面前。左相怒道:「姜雲,出了何事,如此不成體統!」

  姜雲臉色蒼白,連聲道:「老爺,滿京城的百姓都在傳……說黃浦大人在別莊的木柱裡尋到了九年前失蹤的黃金,正要領著衙差來拿您呢!」

  姜瑜是一朝宰輔,黃浦未領皇命前定不能隨意捉拿他,這話也是京城的百姓給傳成這樣了。但那藏匿黃金的地點卻沒錯,左相知曉別莊定是出了事,神色數變,明白自己被韓燁給耍弄了。

  韓燁哪裡是阻了溫朔和黃浦,看情形分明是東宮總管領了韓燁的命令跑去別莊給溫朔撐腰了!如今黃金被尋出來,別說他只是個內閣宰輔,就算是皇子親王怕也落個不得善終的下場!

  他猛地起身,將桌上的杯盞掃落在地,朝韓燁冷冷望去,「殿下,您倒是好手段啊!居然紆尊降貴親自把老夫困在這東宮裡頭!好讓溫朔將別莊翻了個底朝天。」

  韓燁挑了挑眉,「哪裡,相爺過獎了。」

  「哼!」本以為勝券在握,哪知驟變陡生。左相活了幾十年,何曾被人如此耍弄過,一時心氣翻滾,臉色漲紅,連僅剩的一點尊卑也懶得顧了,怒道:「韓燁,你欺瞞陛下十幾年,儲君之位必定不保!你毀我姜家,對你有什麼好處!」

  韓燁抬首,不理姜瑜的咆哮,立起來沉聲道:「你問孤為何不保下你?姜瑜,你貪墨軍餉,置將士生死於不顧;構陷忠良,暗殺秦家遺孤;欺瞞百姓,哄騙朝臣……樁樁件件都犯我大靖死罪!孤保你姜家,如何對得起秦府滿門?孤做錯了事,一力承擔便是,哪怕丟了儲君之位,也不會和你這等禍國殃民之輩與虎謀皮,寒我大靖子民之心!」

  左相指著韓燁,臉色鐵青,陰冷如鬼魅,「好、好!韓燁,你不愧是韓仲遠的兒子,一樣的狠。你別得意,你以為只是儲君的位子保不了嗎?魏諫和方簡之當年一起護了帝家幼子,陛下豈會放過這二人!就算我姜家毀了,老夫也要拉著你和魏諫陪葬!還有溫朔,他偷生了十年又如何,皇家當年能將整個帝氏一族連根拔起,何況如今一個區區的帝燼言!」

  說著他回轉頭朝外衝去。

  書房裡爭吵聲震天,外面的侍衛察覺不對,就要攔住衝出的左相。哪知他身旁跟著的姜雲突然神情一狠,奪過一把長刀殺向眾人。他身手狠厲,全然是以死相逼的招式,一看便是秘密護在左相身邊的貼身護衛。

  侍衛被攻了個措手不及,待回過神時,左相已經被姜雲一路護著朝宮外闖去。

  侍衛見狀正欲追趕,一道人影直接越過眾人,朝前殿追去。

  眾人定睛一看,面面相覷,韓燁手持長劍,淩躍半空,瞬間便不見了人影。

  那護衛招式辛辣,太子若出了事,他們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侍衛們面色大變,急急朝前殿跑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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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陛下,父親從無不臣之心,只想保住晉南一地的安寧。為什麼他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你還不願留他一命,留我帝家一條活路呢?」

  「你是皇帝,是這萬里疆土的主人,為何不願相信臣子,不願相信為你出生入死、愚笨如斯的帝永寧?」

  上書房內,凜冽的質問聲消彌在繚繞的茶霧中。嘉寧帝落子的手僵住,緩緩抬眼,眉宇肅冷,沉默半晌後冷聲道:「帝梓元,朕看在你帝家往日之功和你父親的情面上,才對你一再容忍,帝家之事早有定論,你說的是什麼混帳話!」

  堂堂一國之君,怎能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

  隔著霧氣,帝梓元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在嘉寧帝的注視下放到棋盤旁。

  信封上被俐落豪邁地落下了幾字——永寧親啟。

  這是嘉寧帝的字跡,帝梓元知,嘉寧帝也知。

  泛黃的信箋挖出了深埋數年陰暗陳腐的秘密,冷酷的事實讓人鮮血淋漓。執掌這片廣裘國土的君主、本該庇佑萬民的帝王,竟然才是十一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戮的真凶,多麼荒謬而可笑,可……這是事實!

  棋局尚未結束,黑白雙方廝殺慘烈,黑子步步被困,白子趁勝追擊將之蠶食。

  落下一子後,帝梓元對著嘉寧帝,輕聲開口:「陛下,你覺得十一年前的事可以瞞盡世人?還是真的認為天下在你一人掌控之中,便沒有公理昭然的一日?」

  嘉寧帝神色肅殺,眼神凶冷。他登帝位十七載,即便是當年平定諸王滅殺帝家時,也不曾有過如此濃厚的煞氣。

  帝梓元,竟敢逼他至此!竟能逼他至此!

  萬籟俱靜之時,上書房外略顯焦急的腳步聲突然響起,趙福低低的聲音傳進來。

  「陛下,黃浦大人和溫侍郎在城郊相府別莊裡尋到了九年前失蹤的黃金,黃金已經被送到大理寺封存,朝官和百姓都已經知道了。」這聲音有些氣短,趙福頓了頓,透過房門忐忑問:「陛下可有吩咐……」

  房內氣氛又是一沉,兩人對視半空,嘉寧帝眼神愈加陰鷲,他抓起桌上瓷杯朝門口砸去,怒喝:「滾,給朕滾下去!」

  此時這件事比起十年前帝家的真相,簡直微不足道。黃金案只能毀左相,但帝家案一個不慎卻能毀……韓氏天下!

  房外,趙福聽見嘉寧帝的怒喝,心底頭一次慌亂起來。陛下這脾氣十幾年沒有發作了,帝梓元到底做了何事,竟能將陛下激怒成這般模樣?

  木榻上,嘉寧帝盯了帝梓元半晌,突然從棋罐中抓出一子,擋住黑子退路,步步緊逼。

  他沉沉掃了一眼棋盤旁的信函,斂了怒色,不怒自威,「朕還以為這東西十幾年前在帝家被抄時就毀了,你是在哪裡尋到的?」

  「歸元閣,父親的書房。不知陛下是否信佛,可聽過「冥冥中自有天意」這句話?梓元認為這封信箋的出現便是應了此意。」

  嘉寧帝輕哼一聲,「帝梓元,你不是帝盛天,也不是帝永寧,朕做了十幾年皇帝,論威望尊崇在大靖遠甚於你。仁德殿上太后擔了一切罪責,即便你拿出此信,天下人也未必會信。」

  「是嗎?」帝梓元抬了抬眼,「陛下,眾口鑠金,流言和猜忌是世間最可怕的利器,若是我將這件事傳至民間,您覺得百姓和朝臣當真會毫不動搖?」見嘉寧帝皺眉,她笑了笑,唇角微諷,意味深長,「一個利用親母和長女的帝王,世人能有多尊崇?不如您來告訴我!」

  若不是嘉寧帝當年早有佈局,安寧怎麼會正好知悉那個所謂的真相。知曉了帝家案的真相,嘉寧帝當年做了些什麼事,帝梓元一猜便透。

  嘉寧帝神情一變,怒道:「放肆!帝梓元,記清楚你的身份,就算是帝永寧,也不敢在朕面前如此張狂!」

  「陛下!」帝梓元抬首,兀地凜冽剛毅,盯著嘉寧帝突然開口:「我不是父親!」

  「他待你為友,甘願放棄權柄,我不會如此;他三入諸王亂地,血染戰袍,落得累累舊疾,我不會如此;他為護晉南百姓,相信你還有惻隱之心,選擇以死明志這種最愚蠢的方法,我不會如此。」

  帝梓元緩緩起身,望向棋盤。

  此時棋局已近尾聲,白子大破長龍,氣勢如虹;黑子情勢危急,被逼四散,城池失守。

  「父親善棋,一生讓你,不贏一次,他尊你為皇。我……不會如此。」

  帝梓元眸子裡淺淺的漩渦一圈圈蕩開,似卷起驚濤駭浪,又似平靜無波。她將手中最後一粒黑子放在毫不起眼的角落,一字一句如是道。

  棋盤上因這一子的落下異變陡生,盤龍甦醒,散於四處的黑子瞬間化成巨龍,將深入腹地的白子死死圍緊,不露一絲破綻,未留半點生機。

  黑子勝,白子破。一擊必殺,江山易主。

  他居然輸給了帝梓元。

  嘉寧帝沒有動怒,心底意外閃過的竟是帝梓元若只是任安樂,便是大靖之幸的念頭來。

  嘉寧帝少時習棋,一生對局無數,只輸給過兩個人。或者說,只有兩個人敢贏他——先帝和帝梓元。

  就在黑子落定的一瞬間,他發現帝梓元肖似的不是帝盛天,而是大靖開國君主——太祖韓子安。帝盛天淡薄權勢,先帝一生善權,帝梓元的棋路、做派和先帝幾近相似,隱隱之間已有王者之風。

  這十年,帝盛天究竟教了一個什麼樣的帝家繼承者出來!

  ……

  京城官道上,華貴的馬車風馳電掣,車攆上的小廝一鞭鞭揮下,駿馬劇痛長鳴,刮起一陣疾風,癲狂地朝皇城而去。

  駐足的百姓還未回過神,震天的馬蹄聲緊接著在街道盡頭響起。眾人抬眼一看,尚著墨黑冠服的太子殿下手握長劍,如煞神一般馭馬追向前面那輛馬車。在他身後,跟著一溜的禁衛軍。

  這場面也忒稀罕了,百姓雖摸不著頭腦,卻隨大流地跟著禁衛軍一齊朝皇城的方向跑去。

  馬車一路疾馳,重陽門終於近在眼前。守宮的禁衛軍遠遠望見這輛狀若瘋狂的馬車,長戟林立,嚴陣以待攔在宮門前。

  姜雲用力揮鞭,幾個呼吸後終於抵達。他掀開布簾,扶著臉色蒼白、衣袍淩亂的左相倉惶而下,朝重陽門裡衝去。

  「上稟陛下,老臣冒死求見,冒死求見!」左相一邊跑一邊朝禁衛軍喊,頗有幾分不可阻的氣勢。

  守宮的侍衛見下來的是左相,皆是一怔。

  相府別莊藏金的消息雖然半個時辰前就傳到了宮裡,可左相權傾朝野十幾年,積威甚重。侍衛們也不敢攔住他,神情隱隱鬆動,就欲讓開一條路。

  「傳孤之令,攔住姜瑜!」

  馬蹄聲響起,侍衛們定睛一看,太子殿下一臉肅穆馭馬而來。這回一眾侍衛倒是拎得倍兒清,連忙將陣型合攏,重新將左相攔在了重陽門外。

  左相聽見韓燁的聲音,望著面前烏壓壓的守宮禁衛軍,陰沉地回轉頭。

  韓燁已經靠近宮門,身後除了禁衛軍,還跟著不少看熱鬧的京城百姓。

  他從馬上躍下,正好落在左相不遠處,毫無表情。

  左相剛從顛簸的馬車上下來,頭髮散亂,臉色蒼白,活像個七老八十受盡摧殘的老太爺。圍攏的百姓想必也聽說了黃金的消息,對左相指指點點,眼底俱是唾棄之色。有些不識文墨的粗漢子甚至不時呔兩聲,朝他吐口水。

  今日之前,姜瑜還是內閣首輔,皇親國戚,手握重權,世人敬仰。不過區區一日,這些賤民看他的目光便如看那陰溝的老鼠一般。他享盡權柄十幾年,若不是韓燁,哪裡會受這等屈辱,憤恨之下,當即便抬首朝韓燁望去。

  韓燁立在不遠處,扶著長劍,依然一副高潔尊貴的模樣。

  左相看得刺眼,推開姜雲朝韓燁走去,姜雲擔心他,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趨。

  未等左相靠近,韓燁身旁的禁衛軍長戟橫立,將左相攔了下來,戒備地看著姜雲。

  左相咬著唇,喘了一口粗氣,朝姜雲揮手,「退下,青天白日,皇城殿前,他能奈我何!」

  姜雲頷首,退到一旁,左相冷冷掃了一眼攔著的禁衛軍。

  他到底身份不一般,且手無縛雞之力。幾個侍衛對視一番,放下長戟給左相讓開了路。

  左相挺直肩背,一步步走到韓燁面前,一雙眼死死盯住他,低聲嘲諷:「韓燁,你怕我見到陛下,說出真相?」

  見韓燁不語,他朝四周聚攏的百姓掃了一眼,「老夫現在改變主意了。」他怪笑一聲,「就算講與陛下聽,說不準父子天性作祟,他還會保你,替你掩住這件事。老夫不僅要說給陛下聽,還要說給整個京城的百姓聽,讓他們知道當朝的太子殿下和右相在十一年前救了帝家嫡子。」

  「沒錯,大靖子民會讚揚你們隱忍仁義,可對陛下而言,這就是兒子和臣子的雙重背叛,且會淪為天下笑柄。韓燁,你說以陛下的心胸,魏諫能活到幾時,方簡之能活到幾時?」

  長長吐出一口氣,左相似是也很滿意自己這個突然的決定,唇角帶了一抹詭異的笑意,「老夫早就說過,你毀我姜家,我必讓溫朔和右相一起陪葬!」

  他話音落定,倏然轉頭朝不遠處的百姓望去,嘴一張就要對著眾人說出溫朔之事。韓燁低沉的聲音卻從他身後傳來。

  「姜瑜,你說錯了。你能拉著下地獄的……」

  左相被這句淡漠的話一驚,還未回過神,長劍出鞘聲在耳邊響起,銀白的劍光在眼角一閃。

  驚呼聲此起彼伏,他看見不遠處的百姓和禁衛軍眼中有難以掩飾的錯愕慌亂,就好像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一般。

  他想說話,卻突然發現開不了口,脖頸處的冰涼刺痛一點點傳至四肢百骸。

  溫熱的鮮血從脖頸上噴湧而出,煞是可怖。左相終於明白過來,他甚至都還來不及回憶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就已經到了死去的時候!

  左相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脖頸,卻終究失了最後一份力氣,不甘地朝地上倒去。

  姜瑜在這世間最後聽到的話,是韓燁格外冷靜的那句——「唯我一人而已。」

  皇城之前,重陽門外,夕陽西下。

  鮮血染了一地。

  死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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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上書房內,棋盤上勝負已分。

  嘉寧帝將棋子丟進棋罐,朝立於身前的帝梓元望去,不動聲色地審視她。

  「以朕為皇之道,帝梓元,單你今日下的這盤棋,還有說的話,朕便留你不得。」

  帝梓元神色沉靜,根本不為嘉寧帝此言所動。

  「但朕……也動不了你。一旦動你,祟南大營十萬大軍揮師北上,大靖一分為二,王朝傾頹,中原必會重回二十年前的逐鹿之勢。」

  嘉寧帝起身,和帝梓元之間正好隔著一方棋盤的距離,他現在看帝梓元,倒是真如對著當年的帝永寧一般,道:「帝梓元,你與朕相爭,大靖定亂。北秦、東騫虎視眈眈,陷萬民於水火之罪你擔不起,朕亦不願得見。為今之下,你要如何才願揭過帝家之事,從此不再提及?」

  嘉寧帝做了十幾年帝王,一步步走到今日,不僅能伸,亦能屈。帝梓元崛起已是事實,晉南十萬大軍威脅已成,他暫時動不了帝梓元,只能安撫,以圖他日之計。

  帝家大劫後初建,族人凋零,早已不復當年盛景,帝梓元的威望遠不及數十年前的帝盛天和帝永寧,她必須靠皇家的扶持才能在京城重新崛起。

  帝梓元挑眉,「陛下說得不錯,韓帝相爭只會讓北秦東騫坐收漁翁之利,臣所要不多……」她拖長腔調,道:「希望陛下對九年前的秦家案秉公而斷……」

  「只是如此?」

  「當然不止,除此之外,臣還要祟南將營統帥之權。」

  她說著,指尖放在棋盤旁的信函上,推向嘉寧帝的方向,「只要陛下允諾,這封信函臣物歸原主。」

  嘉寧帝微微眯眼。他剛才欲賜予帝梓元統帥之權,被她一口拒絕,此時她卻反過來以此為條件……

  這是在告訴他,她想要什麼自己會奪,根本不屑於他的恩賜。

  好一個心高氣傲的帝梓元,她不尊他為皇,是個實在話,她不是第二個帝永寧,更是實在話。

  嘉寧帝神情微凝,雙手負於身後。既不應允,也未反對,上書房內重新靜默下來。

  正在此時,安靜了有一會兒的房外突然響起更急促的腳步聲,這回連稟告都沒有,天子的上書房就這樣被直愣愣地撞了開來。

  嘉寧帝沉眼朝門口望去,來不及呵斥。趙福已經跑到他面前,面容驚惶,聲音比剛才回稟黃金之事時慌了數倍不止。

  「陛下、陛下……」他吞了一口唾沫,朝皇城宮門的方向指了指,「太子殿下他、他在重陽門前把左相的腦袋給劈了!」

  嘉寧帝這輩子聽過不少笑話,沒一次比這句更能逗人。饒是他的定力,都愣了愣,問了一句實在不符合他英明神武帝皇之智的話:「趙福,你剛才說什麼?」

  這是著實匪夷所思和荒謬的口吻。

  一旁的帝梓元皺著眉,亦朝趙福走近兩步,忒威儀道:「胡說八道,太子何會做如此之事!」

  若不是兩人身份對立,剛才還劍拔弩張你死我活,嘉寧帝幾乎就要對帝梓元這話附和了。這不是胡說八道是什麼,他這個兒子心思比他更沉穩,做了十幾年太子沒出半點差錯,就算他平日裡想挑刺都挑不出來。就快要做皇帝的人了,怎麼會頭腦發昏突然砍了一國宰輔,而且還是在大庭廣眾的皇城宮門之前?

  趙福對著兩張怒氣滿溢的臉,哆嗦了一下,才啞聲道:「陛下,奴才沒有胡說八道,宮門前的侍衛傳話,說太子殿下在百姓面前砍了左相。相爺那屍首還在重陽門前放著呢,侍衛們不敢隨意處置,這才來請示陛下。」

  嘉寧帝臉色鐵青,一掌拍在棋盤上,棋子四散,落在地上滴溜溜轉,「逆子,竟敢在重陽門前行兇,他膽子天大了!那逆子人呢,還不給朕捉進宮來!」

  趙福一聽這諭令更委屈,「陛下,太子殿下他砍了左相後直接去宗人府請罪了。侍衛們不敢攔他,眼睜睜看著殿下去了宗人府。」

  帝梓元一怔,神情微凝,負在身後的手緊了緊。

  這話一出,嘉寧帝面容更是陰沉,他揮手,「先把左相的屍首搬走,遣散百姓。」趙福讓小太監傳諭令,自己仍守在嘉寧帝身旁。

  嘉寧帝沉默半晌,回轉頭,「帝梓元,姜瑜已死,秦家案子不用朕插手黃浦也能處置得當,秦家必得真相。過幾日朕會下旨將祟南帥印重歸帝家,你退下吧。」

  這話驚得一旁的趙福不淺,陛下是為了保左相才將帝梓元召進宮,怎麼到最後不僅相爺沒保住,還連晉南正大光明的領兵權也一併交出去了?

  這個靖安侯君,不簡單啊……

  「既然陛下肯答應臣的條件,臣必遵諾。此後絕不提起十一年前帝家舊事,臣告退。」帝梓元頷首,沉聲道,微一抱拳,轉身出了上書房。

  上書房外落霞萬里,帝梓元頓住腳步。她和嘉寧帝這一番棋局,無輸無贏,要拿下這萬里山河,終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可是韓燁……為何在我每一次立定決心毫不猶豫走下去時,你都會出現?

  帝梓元神情凜冽,微微沉眼,朝宮外而去。

  上書房內,嘉寧帝眉頭緊鎖。太子犯了事自個進了宗人府,他是皇帝,總不能追進宗人府裡頭罵,一腔怒火全撒在了趙福這倒黴催的身上,「給朕明白些,太子好好的,怎麼會砍了左相?」

  「陛下,奴才也不是很清楚,相爺貪墨黃金,害死了秦老大人一家子,那秦老大人不是當過幾日太子師嗎,百姓都在說這是太子殿下在給秦老大人報仇!」

  這理由連趙福都覺得站不住腳,回得底氣不足。果不其然,嘉寧帝面色一變,吼道:「證據全被黃浦尋出來了,百姓皆知左相犯了案,朕都保不住他,姜瑜就剩個抄家的結局,還需要這逆子做上這麼一齣!他是一國太子,不是大街上殺豬宰羊的屠夫,在百姓面前殺了一國宰輔,罔顧國法,胡鬧!」

  趙福垂著頭,麵團似的受著嘉寧帝的怒氣。他跟在嘉寧帝身邊最久,比誰都清楚嘉寧帝在太子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如今太子這事於他而言怕是比左相在朝中的勢力土崩瓦解更讓他煩悶。

  低低的咳嗽聲響起,愈來愈猛。趙福一驚,抬頭見嘉寧帝臉色通紅,忙不迭去內室取了藥丸出來,跑上御座將藥遞到他面前,「陛下,您先別氣。」

  嘉寧帝就著茶水吃了藥,調息片刻才緩下來。

  趙福拍著他的背,勸道:「陛下,這事太子殿下雖說失了妥當,可好在相爺貪墨之事先被揭發了出來,殿下素得民心,若是解釋得好,這事也不是不能壓下去。」

  嘉寧帝臉色微緩,瞥了趙福一眼,「你倒是全心全意為他說話。」

  趙福低眉順眼,「陛下疼愛太子,奴才不過是為陛下解憂。」

  「哼。」嘉寧帝擺擺手,走到窗邊,望向宗人府的方向,「饒不饒他尚在其次。趙福,你說說,到底是什麼原因,值得他在皇城前親取姜瑜的性命,竟連一刻都等不了?太子這是有事瞞著朕啊,朕看恐怕還不是件小事!」

  「若是弄不清個中緣由,朕如何能放他出來?」

  嘉寧帝冷沉的聲音傳來,趙福一怔,垂頭沒有答話。

  大理寺內,正在埋首整理卷宗的溫朔聽見衙差的稟告,和黃浦同時放下手中之事,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太子殿下做了何事?」

  衙差忐忑回:「侍郎,京裡都在傳殿下不忿左相戕害秦老大人一家,在重陽門前親手把左相給……」他說著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學得活靈活現。

  「怎麼會這樣?」溫朔猛地起身,「那殿下如何了?」

  「殿下殺了左相後,直接去宗人府投案了。」

  「我們都尋到證據了,馬上就能將左相定罪,殿下怎麼會突然殺了左相?」溫朔來回打著轉自言自語。

  黃浦見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溫聲道:「溫朔,本官看未必沒有轉機,左相藏金暴露在前,殿下殺他雖礙於國法,卻也清理之中,這件事端看陛下如何裁決了。這裡的卷宗我一人處理便是,你先去宗人府一趟,問問殿下看到底出了何事?」

  事急從權,黃浦到底久經朝堂,極快摸准了這件事的命脈。

  「多謝大人體諒。」溫朔心下一定,頷首,拱手行了一禮朝外走去。

  此時暮色降臨,溫朔匆匆出了大理寺,正欲登上馬車,卻被人喚住。

  「小公子!」

  他頓住腳步回轉身,望見府衙外大樹下停著一輛馬車,東宮總管林雙正從裡面走下來。溫朔回轉身,精神一振,朝林雙跑去。

  「林總管,殿下出事了,你快隨我去宗人府……」

  溫朔拖住他就走,林雙卻按住溫朔的手,沉聲道:「小公子,殿下出事前有吩咐您不能去宗人府看他,也不能介入此事,此次之後,他若是做不了太子便也是天定……」

  溫朔回轉頭,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這話聽著怎麼就像是全盤放棄了一般。

  「小公子,殿下說了,左相先犯了大罪,他最重也只是被褫奪太子之位。不濟也能做個閒散親王。他讓您別急,就算他做不了太子,日後也能護小公子一世安寧。」

  林雙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紙條和一塊墨綠色的令牌,恭恭敬敬遞到溫朔面前,「小公子,奴才遵殿下之令,在殿下從宗人府出來之前,將東宮所有暗藏勢力託付於您。」

  溫朔接過來,聲音有些發澀,「這道命令是殿下什麼時候說的?」

  「今日下午,陛下招奴才入東宮書房時吩咐的。」

  溫朔一怔,那時候左相明明也在書房,殿下如何交代?

  他想了想,突然猛地明白,展開手中的紙條,上面墨蹟透過紙張模糊印了「奸相必誅」幾字,隨之清楚有力落下威嚴慎重的另外四個字。

  當時太子其實下了兩道御旨,一道是「奸相必誅」,一道是——

  溫朔承令。

  與此同時,嘉寧帝安撫了一眾入宮詢問重陽門前之事的內閣大臣、皇室宗親後,終於不耐這種疲勞轟炸,換了一身常服,領著趙福親自去了宗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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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三章

  當今天子的一群兒女都不省心,宗人府這個懲戒皇親的地方,沐王死在了裡頭,安寧蹲過,如今連太子也把自己給投了進去,嘉寧這一朝的宗人府最是熱鬧不過。但韓燁畢竟是儲君,宗正得知韓燁自個投案後,腿軟了不說,直嚷嚷著要把自己的屋子讓出來供著他,可韓燁硬是揮揮衣袖在他怨憤的眼神中去了牢房。

  嘉寧帝入夜而來的時候,宗正彎著腰小心翼翼把天子領進牢房,小腿一直沒出息地打著顫。好在嘉寧帝一副神遊九州的模樣,看他一眼都嫌浪費時間。

  森冷的鐵籠,冰峭的石板,一二點月光透進來,宗人府的牢房陳腐而灰敗。韓燁含著天下間最貴的金湯勺出身,自小到大用的無一不是御供之品,百人供著,千人敬著,從來沒進過這種低人一等的地方。

  嘉寧帝想著以嫡子的心氣定當受不得這個委屈,當他站在鐵牢外看著一身布衣端著白米飯也能下嚥的韓燁時,眉毛挑了挑,頗為意外。

  「掀了朕的朝堂,你倒還活得挺快活。」嘉寧帝負手於身後,神情微嘲。

  韓燁見他出現,不慌不忙放下碗,跪倒,「兒臣見過父皇。」

  「說吧,為什麼要殺姜瑜,還是在重陽門前萬眾矚目之下?韓燁,你不是蠢才,也別把你老子當頭豬,不說實話,你這個太子也就當到頭了。」嘉寧帝直入主題,也未叫他起,涼薄的聲音在安靜的牢房內響起。

  趙福一怔,望著嘉寧帝冷硬的背影,心下一轉,明白陛下這是在逼太子說實話。

  「兒臣身為太子,誅殺一國宰輔,重罪於身,無話可說,不求父皇寬恕,願受責罰。」韓燁叩首於地,比嘉寧帝更堅決。

  趙福心底咯噔一響,知道太子這回怕是觸著陛下的逆鱗了。

  「哦?聽這話你是不想做太子了?」嘉寧帝怒氣滿溢,「朕養了幾十年,就養了你這麼個東西出來!」

  他向前一步,直接用內力斷掉枷鎖,走進牢房,踹了韓燁一腳,聲音森冷,「韓燁,朕自小把你當儲君養著,你就算狼心狗肺不顧著父子之情,難道也不想想一眾輔佐於你的東宮屬臣,對你寄予厚望的內閣大臣,還有尊你敬你的百姓!你是一國儲君,是大靖未來的帝皇,你做了些什麼混帳事,當儲君之位是玩笑不成!」

  嘉寧帝是真動了怒,這一腳又凶又狠,踹在韓燁胸口上。韓燁吐出口血,臉色蒼白,跪於地,垂頭,背仍是挺得筆直。

  「父皇,姜瑜不該殺嗎?」

  嘉寧帝皺眉,還未開口,韓燁低低的質問聲傳來,帶了斬釘截鐵的意味,「他貪墨軍餉,構陷忠臣,屠戮婦孺。父皇,他不該殺嗎?」

  「就算該殺,大理寺可斬,兵部可責,何需你一國太子親手持劍割其喉!」嘉寧帝拂袖,怒道。

  半晌,韓燁抬首,望向嘉寧帝。

  「兒臣不敢留他性命。」

  韓燁目光灼灼,毫無預兆地開口:「我怕一旦留了,就讓秦家的真相和那八萬死在青南山的將士一樣全被父皇給埋盡了。」

  趙福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置信地望著太子。

  鐵牢另一端盡頭,聽到重陽門前的消息後急忙跑到宗人府的安寧頓住腳步,隱在了暗處。

  牢房裡死一般的安靜,嘉寧帝掃了跪於地的兒子一眼,聲音幽幽,有些冷,「韓燁,你在說什麼糊塗話,秦家的案子和帝家有什麼可比的。」

  「父皇連帝家的真相都能瞞得住,何況一個秦家。父皇能護得住自己,又如何護不下一個姜瑜?」

  地牢裡只剩韓燁朗朗之聲,嘉寧帝神色冰冷,半晌才道:「你是如何知道的?是帝梓元告訴你的,這就是你將朕的丞相斬於重陽門前的原因!」

  「不是。」

  「胡說,那你是如何知曉的?」 帝梓元剛發現這事韓燁便知道了,他自然會懷疑帝梓元。

  「安寧。」韓燁清晰地吐出兩個字,讓牢房裡外的人同時一怔。安寧透過漆黑的長廊,借著月光看著鐵牢裡嘴角溢血跪在地上的兄長。

  「兒臣在祖母壽宴後一直在想,如果沒有安寧站出來指證祖母。當時帝家案被揭露後,最受世人懷疑的人會是誰。」韓燁抬首,「父皇,是你。」

  「但是因為安寧的證詞,皇祖母成了帝家案的唯一罪人。當年安寧只有八歲,她怎麼能潛進戒備森嚴的慈安殿,後來兒臣讓人去查她身邊的老太監良喜。發現良喜是父皇您的心腹,他自安寧從泰山回來後就受您之令跟在安寧身邊,沒人知道他真正效忠的是父皇。父皇,皇祖母是替您擔了罪責,對不對?」

  「就算是朕,又如何?」靜默的牢房內,嘉寧帝看著韓燁,輕聲道:「朕是天子,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韓家天下,為了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那安寧呢?」韓燁抬首,「她自八歲起就背著這個秘密,愧疚悔恨十年。到最後還害死自己嫡親的祖母,更讓八萬將士不得昭雪,真相被永埋地底。父皇,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日她知道了真相會如何?」

  「她是朕的女兒,為朕略盡孝心,有何不可?只要你不說,她自會做一輩子安寧和樂的大靖公主,尊貴一世。」

  嘉寧帝瞥了韓燁一眼,冷聲開口,「帝家案子的真相就是你不想做太子的原因?因為恨朕推罪太后,利用安寧,所以你連這個太子也不想做了?無用,婦人之仁的東西!」

  韓燁不語,沉默地跪在地上。

  嘉寧帝躬身蹲下,藏青的披風拂在地上,與韓燁的目光平行,盯著他良久後重新開口:「韓燁,你要知道,他日你的兄弟做了皇帝。你這個曾經的太子,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朕再問你一遍,儲君之位,你當真不要了?」

  韓燁頷首,回:「父皇,兒臣不孝。」

  嘉寧帝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眼底滿是失望。一陣低低的咳嗽聲突然響起,他猛地起身,掩住嘴,臉上現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紅之色。

  趙福一驚,慌忙行上前扶住他,被他一把推開。

  「好,好一個仁德正義的太子,朕如你所願。你不願做大靖的太子,就給朕在這座鐵牢裡做一輩子階下囚!」

  他神色冰冷,說完拂袖轉身出了牢籠。趙福歎了口氣,罕見的沒有跟上嘉寧帝的步伐,反而蹲在韓燁身邊,歎了一句:「殿下,您這是何苦,陛下這些年就算錯得再多,對您總沒有半分不好,陛下他做了這麼多,也是想給你留個錦繡江山。哎!」

  他說完,起身離去,留下一陣歎息聲。

  韓燁筆直地跪在地上,伏在地上的手死死扣進地板裡,直到鮮血淋漓。

  「兒臣不孝。」

  「兒臣不孝」

  鐵牢裡,只剩他隱忍的聲音一遍遍迴響。

  走廊盡頭,安寧臉色蒼白,瞳色漆黑得幾近分明。全身上下止不住顫抖,她跪倒在地,抱住自己的頭蜷縮在角落裡。

  害死親祖母,被父親利用,讓八萬將士不得安寧!這才是真相嗎?她這一生從八歲開始,早就被計劃好了,不過是大靖國君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你是我父親啊,我尊你敬你,你怎麼能對我做到這種地步!

  這樣糊塗可笑地活一輩子,如何能喚「安寧」?父皇,您十八年前替我取下的這個名字,於我而言便是最可笑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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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四章

  嘉寧帝深夜回了寢殿,一路咳嗽不止。宗人府果然是皇家的剋星,他才去了這麼一趟,待了不過半個時辰,卻像老了十來歲一般。

  趙福扶著他在榻上坐下,急著要招太醫,被嘉寧帝厲聲攔下,「太子剛犯下大錯,朕便招太醫入宮,明日諫太子不恤君父的摺子便要堆成山。你去取些藥丸過來,秘密招方簡之回京。」

  趙福一怔,低聲應「是」。方簡之數月前因死胎一事被嘉寧帝貶回江南。陛下這次重招他回京,怕是打定主意不讓身體日漸衰弱之事讓朝臣得知,看來陛下還是捨不得棄掉太子。

  趙福歎了口氣,陛下是鐵石心腸冷血無情,可待太子卻是真的好,這些個皇子到最後哪一個沒成了太子殿下的墊腳石?五皇子禮佛,是陛下暗中首肯;沐王被廢,也是陛下暗中支持;朝臣都道陛下疼寵九王爺,可心裡頭敞亮的,一對比就知陛下真心屬意的人是誰。當年太子入西北,直接掌控十萬鐵軍帥印,只屈居施老元帥之下。哪裡像九王爺,只不過是被派到邊陲小鎮,遠離兵權。

  這些年諸王瞧著勢大,東宮的榮寵被分薄。只有他看得最清楚,陛下從始至終選擇的繼承人就只有太子。哪怕當年太子在帝北城篡改聖旨、十幾年來維護帝梓元,陛下也從來沒有動搖過。陛下憤怒於太子的這股子韌勁,同時也因為他的心性,對太子更加欣賞。這般感情,也只有在嘉寧帝這樣複雜的帝王身上才能瞧得出來。

  趙福一邊想著,一邊從內室取了藥丸出來,扶著嘉寧帝服下。

  嘉寧帝眉宇間猶帶怒意,「逆子,朕做下這些事,還不是為了他。他寧願為些不相干的人請罪,也不願體諒朕的苦衷!如今他竟連太子也不願做了,不做更好,朕明日就召回小九,朕就不相信朕的儲君之位還沒人稀罕!」

  嘉寧帝咳得氣喘吁吁,趙福知他只是說些氣話,拍著背勸道:「陛下,殿下品性仁和,和安寧公主感情深厚,他如今驟知真相,自然是接受不了,這也是人之常情。殿下素來敬重於您,如今不過是在鬧些脾氣,咱們大靖日後還要靠殿下才行。再說這次左相罪行滔天,自尋死路,也怨不得太子殿下。」

  趙福頓了頓,說了一句格外意味深長的話:「陛下,若是太子殿下放棄江山,日後由其他皇子登位。有靖安侯君在,怕是新帝會受制肘啊!」

  趙福看著韓燁長大,情分不比尋常,自然是會替他說話,再說,這話也是嘉寧帝想聽的。

  嘉寧帝眉色一沉,神情微斂。良久,冷冷吐出一句:「朕豈能容她活到新帝登基。」

  這聲音戾氣十足,饒是看慣了生死的趙福,亦不由怔了怔。陛下如今誅帝梓元之心,不比當年除掉靖安侯時少啊。當年陛下一念之間毀了帝家百年門庭和八萬帝家軍,也不知這次又會掀起何等腥風血雨?

  正在此時,殿外有小太監細聲稟告。

  「陛下,齊嬪娘娘求見。」

  「不見!讓她回鐘秀宮!」嘉寧帝不耐煩的聲音從殿內傳了出來。

  「陛下,娘娘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殿外,小太監看著青石板上臉色蒼白的齊嬪,哆嗦得都快哭了。

  寢殿內,嘉寧帝神情一冷。他這一日被帝梓元威脅,被親兒子威脅,如今連個后妃也來威脅於他,他這個皇帝窩囊不窩囊!

  嘉寧帝猛地起身朝殿外怒喝:「她嫌朕不夠煩!居然還敢在這鬧事。左相身負重罪,有悖皇恩,落得這樣個下場是咎由自取。趙福,你去告訴她,她若只想做姜家的女兒,朕明日就將韶華和小九過繼給惠妃!」

  殿內殿外不過隔著一道門,嘉寧帝聲音如雷,這話分明是說給齊嬪聽的。殿下跪著的齊嬪唇角緊抿,用力抓住裙擺,身子搖晃了兩下。

  一旁等在回廊下的韶華急忙跑出來扶住她,隱帶哭聲:「母妃,你別急,我去求求父皇。」

  齊嬪顯是被嘉寧帝最後的一句話駭得不輕。她猛地捂住韶華的嘴,使勁搖頭,生怕連這一雙兒女也保不住,「你父皇在氣頭上,咱們先回去。韶華,母妃不能再失去你和你皇兄了!」

  韶華眼眶泛紅,望了一眼威嚴冷沉的天子寢宮,眼底劃過一抹怨恨。她扶著齊嬪起身,小心地離開了乾清殿外。

  寢殿內,趙福見嘉寧帝神色微緩,他想起一事,有些遲疑,不知該如何開口。

  嘉寧帝見他支支吾吾了半晌,喝道:「如今連你也不把朕放在眼底了,有什麼話就快說。」

  趙福小聲道:「陛下,剛才在宗人府裡頭,殿下受了傷,您也在氣頭上,怕是都沒發覺……」

  嘉寧帝不耐煩揮手,「沒發覺什麼?」

  「安寧公主也來了宗人府,剛在就在過道裡頭。老奴察覺得晚,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

  嘉寧帝一聽這話,面上有些意外,沒了剛才的強硬,罕見地沉默下來。他半晌後才道:「她都聽見了?」

  趙福應「是」。

  嘉寧帝歎了口氣,朝一旁靠了靠,神情有些頹然,「別讓太子知道。」

  「老奴明白。」

  「下去吧。」嘉寧帝揮手,神情疲倦。

  趙福卻沒走,想了想道:「陛下,老奴還有事要稟。」他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字條遞到嘉寧帝面前,「陛下,這是早些時候帝承恩遣人送進宮裡頭來的。」

  嘉寧帝斂了倦容,挑了挑下巴,示意趙福打開。

  字條被展開,兩人同時一怔。幾乎是瞬間,嘉寧帝揚手將紙條揮掃在地,神色陰鷲,手握在床榻沉木上,生生抓出了木屑來。

  趙福跪倒在地,大氣都不敢喘。他是真的被驚到了,不過不是被嘉寧帝,而是帝承恩送來的字條。

  上面只有一句:帝梓元言必取大靖江山,陛下慎心。

  「好,好一個帝梓元,她當真不是第二個帝永寧!」嘉寧帝猛地起身,指向地上的字條,氣得渾身顫抖,「就憑她一個黃口小兒,也想取朕守了幾十年的江山,她妄想!她以為她姓帝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朕就是毀了大靖天下,也絕不送到她手裡!」

  趙福被嘉寧帝話語中的森冷和鐵血怔住,緩緩垂下了頭。

  就憑帝梓元這句話,韓家和帝家怕是不死不休之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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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東宮雖說失了主人,卻沒大亂陣腳,溫朔回東宮安排一應事宜後便守在了書房裡。他端坐在木椅上,看著書房裡整整齊齊壘得半人高的奏摺和用舊了的毛筆,鼻尖有些酸澀。他自四歲起就被太子養在身邊,這麼些年了,從來沒想過太子有一日會鋃鐺入獄,他更沒想到,太子會將東宮隱藏的勢力全都交給他。

  他在城郊別莊收到諭令時以為韓燁已經有了制衡左相的方法,卻不知那時韓燁便生了玉石俱焚之心。他在東宮九年,韓燁的睿智沉穩遠超他所見,就算想破了腦袋他也猜不透韓燁會如此做的原因。

  殿下一定有把柄在左相手裡,否則也不會在重陽門前親手斬了左相。若不是他堅持要替苑琴討回公道,也許不會到如今這地步。

  失了太子的東宮冷清清的,溫朔歎了口氣,懊惱地錘了錘腦袋,眉頭緊皺。

  直至入了夜,東宮總管林雙才叩響書房的門。

  「進來。」溫朔眼底有了神采,坐得筆直,揚聲道,斂了眉間的遲疑忐忑。

  林雙大走幾步行到桌前,躬身稟告:「小公子,老奴按照您的吩咐命人去左相府外守著,果然半夜之時有人想秘密入宮求見齊嬪娘娘。」

  「哦?人呢?」林雙既然如此從容,八成是已經把人給攔下了。

  「那人已經被老奴攔下鎖起來了,如今相府人人惶急,消失個把人不是難事。」林雙說著將一封燙印的信函遞到溫朔面前,「那奴僕老奴已經審過了,他什麼都不知道。只說今日早些時候姜浩下過命令,若是相府出事,必將此信送進宮給齊嬪。」

  溫朔接過信,撕開燙金的封印,匆匆掃了一眼。他神情猛地一變,露出詫異的神色。

  林雙像是沒看到一般,低垂著頭神色恭敬。

  「林總管,殿下還是不願意見我?」溫朔突然開口問。

  林雙點頭,「小公子,殿下說不想小公子介入此事。」

  「那你呢?」溫朔挑眉,帶了點不怒自威的氣勢出來。

  林雙一怔,半晌後垂首答:「殿下將令牌交給了小公子,殿下收回令牌之前,老奴自然是聽小公子的。」

  溫朔頷首,「那姜浩的家眷何在?」

  「公子放心,已經被侍衛拿下妥善藏住了。」

  林雙在東宮十幾年,行事穩妥,有他在東宮就亂不了。溫朔舒了口氣,起身吩咐:「備車馬,去大理寺。」

  林雙未問緣由,只管依溫朔的話行事。

  半個時辰後,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大理寺後門外,黃浦一身便裝迎上前。

  溫朔從馬車裡走下,行到黃浦面前拱手,「多謝大人肯讓我私見姜浩。」

  「何必多禮,殿下之事我能略盡綿力,也不枉平日裡殿下的提攜。只是本官傍晚審過那姜浩一次,他一句話也不說,是個硬骨頭,你怕是要花些力氣才行。」

  溫朔尚還年輕,東宮驟失儲君,一眾屬臣怕都指望著溫朔,黃浦還真怕他撐不起來。

  「多謝大人提醒。」溫朔頷首,眼神堅定,不亂半點陣腳。

  黃浦見溫朔神色沉穩,心裡頭安定了些。他引溫朔從後門往府衙裡走,親自將他領到牢房前,撤了一眾守衛後就離去了。

  溫朔讓林雙守在外面,一個人走了進去。

  林雙看著溫朔的身影消失在牢房口,抬頭看了一眼沉沉的天色,眼底浮過一抹掙扎,歎了口氣。

  漆黑的青岩石板盡頭的鐵牢裡,姜浩蜷縮在冰涼的木板上,瞪大眼望著房頂的氣孔。一日時間,他就被磨掉了相府管家的囂張霸道,顯得有些死氣沉沉。

  沉穩的腳步聲傳來,在安靜的牢房中格外清晰。他從木床上爬起來,正好看見立在鐵窗外面容肅冷的溫朔。他面上有些詫異,又帶了些好奇,彷彿從來沒有看到過溫朔一般,眼神從溫朔身上逡巡而過,一直盯著他看。

  大概沉默了半刻鐘,少年清越的聲音響起:「姜浩,看你這樣子,是不準備說實話了?」

  姜浩怪笑一聲:「奴才一個階下囚,侍郎能在奴才身上尋到什麼真相?」

  溫朔懶得和他耍花樣,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隔著鐵籠扔到地上。透過房頂小孔的月光,上面映出模糊的兩個字——溫朔。

  「說吧,姜浩,你為何要送這封信給齊嬪?左相又為何要入東宮?這些事和我到底有什麼關係?殿下是不是因為我才會在重陽門前斬了左相?如果你說實話,我可以保你家人平安。」溫朔沉聲開口,和平日裡弱公子的模樣大相徑庭,肅殺之氣迎面而來。

  姜浩神色一僵,盯著信函看了半晌,擺擺手,神情蒼老了不少,卻依然道:「溫侍郎,我平日裡還當你是個面柔的,看來是我看走眼了。你走吧,我什麼都不會說的。我勸你一句,有時候真相是一把利器,傷人又傷己,侍郎就算拿在了手裡也只能扎手,不能救人。」

  溫朔挑了挑眉,「能不能救是我說了算。姜浩,過幾日黃金案會由黃大人會同兵部刑部兩部尚書會審,你是想等那一日在堂上說出來?這封信不過是你丟出的誘餌,用來拖延時間的,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他打開牢房,黑紋官靴踩在冷硬的石板上,將地上的紙條踢開,「你就這麼想在眾人面前將你藏起來的秘密公諸於眾,置殿下於死地?」溫朔俯下身,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突然抵在姜浩頸上,「姜浩,你如此聰明,猜一猜現在我會如何做?」

  姜浩臉色一白,瞥見溫朔眼底的冷意,聲音戰戰兢兢的,有幾分氣短,「溫朔,你敢!這裡可是大理寺!黃浦不會讓你這麼做的!」

  「我有什麼不敢,我這條命就是殿下給的。殿下敢在重陽門前斬了你的主子,我是他養大的,你說我敢不敢宰了你。只要能救得了殿下,我什麼都敢做。」

  溫朔眼底的固執讓人膽戰心驚,姜浩瑟縮了一下,「你殺了我,就永遠別想知道真相!」

  「那就不知道算了,只要你死了,殿下的威脅也就沒有了,我還需要知道真相幹什麼。」溫朔輕飄飄道,手又加了幾分力。

  冰冷的匕首劃過頸間,一滴滴血滴落在地,格外瘮人。

  姜浩抖了一下,面上劃過一抹匪夷所思,盯著溫朔,「溫朔,你就真的一點都不好奇?若是太子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那又如何,是他將我養大,無論他做過何事,我對他的敬重都不會改變。」見姜浩眼底終於有了急色,溫朔知道火候夠了,垂眼開口:「但我可以和你做個交易。姜浩,你不顧及你的一家老幼,那姜思哲呢?」

  姜浩面色大變,「溫朔,你想對我家公子怎麼樣?」

  姜思哲是左相獨子,去年科舉舞弊案後,被左相安排了一個小吏的官職遠走江南,至今未回。如今左相死了,相府就只剩下這麼一根獨苗,若是他再出事,姜家就絕後了。

  「姜浩,事到如今,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我今晚就要了你的命,再讓姜思哲去陪你和左相;二是你說出實情,我不會動相府一人。你若有罪,自會有大靖律法來治你。」

  溫朔落音的瞬間,外面突然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一點一點落在房頂,磨著人心。

  姜浩額間沁出冷汗,死死看著溫朔,卻未從他眼中瞧出哪怕一點說謊的跡象。就好像只要他說一聲「不」,他的命,公子的命,就真的保不了了。

  半晌後,他慘淡一笑,突然感慨一句,「溫朔,你血脈裡的狠厲倒是天生的。我只是好奇……太子殿下究竟知不知道,他為皇家養出了個什麼對手來!」

  見溫朔皺了皺眉,他再問:「你當真不會動我家公子?」

  溫朔冷淡地看著他,收起匕首,「我說到做到。」

  「好,我相信你。」姜浩撕了一截布條纏在頸上,行到一旁的木桌旁坐下,看著溫朔緩緩開口:「幾日前秦府案子事發,你對黃金案格外上心,我建議相爺去查你的身世,好尋得一些線索讓你罷手。」

  溫朔神色一動,這件事果然和他有關。左相一定是查出了什麼東西才敢威脅殿下,只不過他的身世怎麼會讓殿下如此顧及?他默不作聲,聽著江浩說下去。

  「我動用整個相府的暗衛,終於查出一些端倪。溫侍郎,不知道你可還記得一個叫「鐘娘」的女人?」見溫朔神色一冷,他忙道:「侍郎不必心急,我沒有動她。那女子早就被人藏起來了,我也動不了。我不過是查出「鐘娘」來自右相府上的魏老夫人身邊,侍郎住在五柳街時,不僅有她細心照料,還時常受到相府接濟,更有相府侍衛隱在暗處保護。」

  溫朔顯然也是第一次聽到這話,明顯怔了怔。鐘娘是從右相府裡出來的?難怪她能識得幾個字,小時候還能教他握筆。

  「你還知道什麼,說。」

  「沒有了,侍郎在五柳街待了兩年,之後救了殿下被帶回東宮,這就是我查到的全部。」姜浩朝牆上靠了靠,選了個愜意的姿勢,看著溫朔開口:「侍郎難道就不好奇,右相乃帝王師,身份尊崇,為何會對你照拂有加,甚至親自為你啟蒙?京城的乞兒數之不盡,九年前太子為何就正巧被侍郎給救了下來?這些年太子待你的不同,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就能瞧得出來,侍郎真的沒覺得半分不妥?」

  溫朔眼沉沉的,默不出聲。他不蠢,這九年韓燁待他極好,他只當他和韓燁有緣分,卻沒想過其中會有別的原因。

  他究竟是誰,才會讓殿下和右相待他如此不同?溫朔心底隱隱明白,姜浩說出來的話,或許並不是他願意聽的。可他必須要弄明白東宮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殿下不明不白丟了太子之位。

  「你查到了什麼?」溫朔冷冷開口。

  姜浩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突然想知道如果溫朔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究竟會如何做?

  他笑了笑,撐著木桌立起身,「其實當時我雖說查出了這些,可卻猜不出有什麼深意,直到昨日聽了相爺入東宮前的吩咐,我才恍然大悟,其實相爺只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望向溫朔,透出幾許陰冷和幸災樂禍,一字一句開口:「侍郎,你可得聽仔細了,相爺對我說……溫朔就是帝燼言。」

  牢房外驚雷聲驟響,震得姜浩的面容格外森寒詭異。

  溫朔睜大眼,負在身後的手猛地握緊,被這句話驚得說不出話來。

  一瞬間他腦海中拂過無數往事和線索,終於明白了整件事的因由。

  這個理由確實值得太子在重陽門前親手殺了左相。太子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嗎?

  姜浩盯著溫朔,細細打量他面上的表情,等著他崩潰後悔,心底快意而陰毒。

  溫朔卻未如姜浩所想,他只是冷冷瞥了一眼姜浩,轉身朝外走去,「姜浩,若是堂審時你敢言半句,姜家必後繼無人。」

  沒想到溫朔會如此風平浪靜,眼見著他走出了牢房,姜浩猛地起身,「溫朔,你就一點都不怨太子,到如今還要維護他,別忘了你是帝燼言!」

  溫朔腳步頓了頓,沒有回答,消失在地牢深處。

  剛一走出姜浩的視線,溫朔便靠在了牆上,大口喘著氣,雙手死死抓著胸口的衣襟,茫然而無措。

  他想過千百種理由,卻沒想到真相會是如此。

  他是帝燼言,他居然是那個十一年前就已經死去,埋在亂葬崗的帝家嫡子!

  他用盡全力重新站起來,蹣跚地朝牢房外走去。

  牢房外狂風大作,暴雨連連。溫朔剛出現在地牢口上,一陣寒風吹來,讓他踉蹌了兩步。守著的林雙見狀來扶他,卻被溫朔狠狠推開,林雙愣了愣,抬頭看見少年格外慘白的臉龐,抿了唇,朝一旁退去。

  「你早就知道了,才不阻我來見他。」林雙在東宮待了十幾年,一手把持著東宮隱藏勢力,當年太子做的這些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聽見溫朔格外冷漠的聲音,林雙蒼老的臉有些苦澀,輕聲回:「只有您能勸殿下回心轉意。」

  「如果不是太子出事,你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你們打算瞞我到什麼時候!」

  溫朔猛地抬頭望向他,眼幽黑一片。他突然轉身朝雨裡走去,林雙從侍衛手裡拿過傘急忙追上他,卻被溫朔眼底的冷漠怔得不敢上前。

  少年衝進大雨,很快就不見了蹤影。侍衛追上來,朝林雙道:「公公?小公子他……」

  林雙擺擺手,「他必是去了那裡,你們在暗中保護,別讓人傷了他。」

  侍衛領命而去,林雙在雨裡站了半晌,出了大理寺府衙後門,去了宗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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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六章

  宗人府鐵牢裡,韓燁素白的布衣上尚留著不久前被嘉寧帝踹在胸口落下的血跡。林雙沉默地立在鐵牢外,不敢言語。

  殿下護著帝家的小公子都十一年了,殿下教他習字,教他詩書,教他仁德。溫朔就是殿下一手養大的,兩人的感情怕是比親兄弟還要親厚。

  如今小公子知道真相,縱使不會怨憤太子,可帝家滿門死在皇家手中,血仇橫隔,亦難回到過去毫無芥蒂的時候。

  帝家小姐一心復仇,如今若是連溫朔也回了靖安侯府,殿下身邊真的就一個人也沒有了。

  外面狂風漫天,牢房內卻安靜得嚇人。韓燁背對著林雙,雙手背負,略帶嘶啞的聲音傳來。

  「他都知道了?」林雙受他之令守著溫朔,如今他急匆匆一人來此,只有一個可能。

  「是,殿下。老奴沒有聽殿下的吩咐,讓小公子去見了姜浩。」林雙欲言又止,「殿下,都到這個份上了,您就算不想讓小公子知道,也該告訴靖安侯君。若她真的一意孤行卷起皇位爭鬥,咱們大靖危矣!」

  帝家在晉南蟄伏十年,天知道養了多少兵出來。如今靖安侯君敢在京城橫著走,還不就是靠著晉南不知深淺的兵力。韓家把持天下二十年,擁兵二十萬,就算如今皇室威信不復當初,天下之主的地位也無法隨意動搖。更何況太子殿下素得民心,到時兩家爭鬥,一切未知。

  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靖安侯君要奪天下,除了戰爭,根本沒有第二個方法。

  若是連他都猜到了,陛下和殿下不可能沒看出來。

  殿下用如此拙劣的方法把自己關進宗人府,還不是為了……

  「林雙,若我屠你滿門,然後再告訴你,我救了你其中一個親人,你可會對我感恩戴德?」

  林雙被這話一堵,納納道:「殿下,帝家的冤屈不是殿下一手造成,殿下何須擔責!」

  「沒有區別,犯錯的是祖母和父皇,是韓家,我是韓家的太子,該擔著。」

  林雙望著太子蕭索的背影,很是不忍,「殿下,先不管靖安侯君能不能體諒您。這些年您為小公子做了這麼多,他是您一手帶大的,他一定不會怨恨於您。」

  「可是他也不會原諒祖母和韓家。」韓燁揮手,「照顧好他,別讓他摻進這件事裡來……」他頓了頓,低低的自嘲傳來,「如今他怕是也不願再捲進來了。」

  林雙聽得酸澀,抹了抹眼眶,「殿下,老奴定會照顧好小公子,您保重。」見韓燁不再應答,他歎了口氣,退了出去。

  鬥大的雨滴落下,深夜京城的街道因為這場大雨空無一人,道路盡頭走來一個少年。少年瞧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全身濕盡,跌跌撞撞一路朝長雲街而去。

  他身後不遠處跟著幾個侍衛,卻不敢靠近他,只敢小心翼翼守在暗處。

  長雲街上百餘米,只有一家府邸——靖安侯府。

  少年走進這條街道,望著不遠處燈火璀璨的老舊侯府,跌撞的腳步漸緩。

  十年了,他有多少次路過這裡,看著這個曾經衰敗沒落的府邸漠不關心。他有多少次置身事外,聽著別人談論帝家唏噓感慨,卻只是一笑而過說一句「勝者王侯敗者寇」。他在皇家東宮長大,錦衣玉食,卻不知道他唯一的親人在晉南扛起八萬將士冤屈的真相,孤孤獨獨一路踏血成了如今的靖安侯君。他效忠大靖皇室,滿心報恩,卻不知他滿門上下全死於皇家之手!

  他日日沒心沒肺和帝梓元打鬧,卻認不出她是他嫡親的姐姐,世上最親的人。

  他是帝燼言,卻不能恨,不能怨。

  因為他除了是帝燼言,也是被大靖太子一手養大的溫朔。

  如同烙印進骨血的血脈一般,這一點,同樣沒有人能改變。

  靖安侯府近在眼前,溫朔望著大門上高懸的古舊的牌匾,緩緩閉上了眼。

  靖安侯府書房,燭燈高燃。房外雷雨聲不斷,帝梓元披了件外袍,立在窗前,眼底看不出情緒。

  韓燁被關進宗人府這件事太過突然,以他的心智手段,就算被左相掣肘,也不會冒然做出如此兩敗俱傷的事來。

  洛銘西坐在桌前,翻著朝廷眾臣的資料,一抬眼,望見帝梓元清瘦的身影,咳嗽一聲,「梓元,明日你可要依計劃拜訪這些人?」

  帝梓元回頭,瞥見洛銘西臉上的潮紅之色,連忙關了窗,走到他面前皺眉道:「近日你這咳嗽怎麼越來越頻繁了,我讓苑琴來給你看看……」

  洛銘西搖頭,喝了一口溫茶,「不過是天氣驟變,受了點寒,從小到大的老毛病了,你也知道。」

  見他面色紅潤了些,帝梓元舒了口氣,微一沉默後點頭,「既然已經安排好了,明日自然要見。」

  這聲音有些低沉,卻仍然堅定。洛銘西頷首,未再言語,垂下頭有些感慨。他早猜到她做下的部署不會因為任何人改變,哪怕那個人是韓燁。

  回廊上突然響起一連串急切的腳步聲,書房門被猛地推開,寒氣伴著雨點吹進來。燭火閃爍了幾下,將房內的人影拉長。

  能在這個時候擅闖侯府書房的人可不多,帝梓元瞅見洛銘西臉上的意外,回轉頭,看見門口的少年,亦是怔住。

  溫朔一隻手扶在門上,臉色泛青,髮髻散亂。他全身溼淋淋的,眼睛被頭髮擋住,雨水順著髮絲滴下來。

  少年的身影格外單薄,握住門板的手隱隱現出青紫之色,像是在努力隱忍著,悲傷又無措。

  屋外跟著幾個侯府侍衛,正小心翼翼地瞅著他,望著帝梓元欲言又止。

  溫朔貼在身上的外衣濺了一地水漬,他愣了半晌才努力適應書房裡驟然的光亮。他抬首朝屋裡掃來,目光落在房內的帝梓元身上,突然怔了怔,牙齒死死咬在蒼白的嘴角上,一瞬間便似透出了血漬來。

  看到這樣的溫朔,帝梓元一下就慌了,簡直就是手足無措的慌。

  「出什麼事了?」她揮手讓侍衛退下,連走幾步,朝溫朔走來,還沒靠近溫朔,就被他狠狠攥緊了挽袖。

  溫朔竟然在抖!帝梓元眉頭一皺,一把將少年臉上的頭髮拂開,瞧見他泛紅的眼眶,直接用手替他擦掉臉上的雨水,「到底出什麼事了,好好說,姐給你做主。」見少年不語,她又喚了一聲:「溫朔?」

  帝梓元喚得小心翼翼,全然不似平時的她。一旁的洛銘西有些意外,他知道帝梓元疼溫朔,但從來不知道會看得這麼重?

  哪怕是對待當年的燼言,也不過是這種地步……

  帝梓元的面容近在咫尺,拂在額頭上的手溫暖舒然。溫朔使勁搖頭,在聽到帝梓元聲音的瞬間猛地抱住她,委屈悲涼得就如被棄的幼獸一般,毫無預兆地嗚咽起來:「姐,姐,姐……」

  帝梓元被他死死抱住,顧不得全身被沁透,心底酸澀得不行,輕輕拍著溫朔的背,「溫朔,我在這,你到底怎麼了?」

  溫朔一句話都不說,只一個勁的喊她。帝梓元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還好聞訊前來的苑琴的出現,才算阻了一房慌亂。

  溫朔看見苑琴,也不虛弱得像個娃娃了,忍了鼻音往帝梓元身後一站,臉上有幾分潮紅和尷尬。

  帝梓元舒了口氣,這時倒有了指點江山的模樣,揮手,「先別在這立著了,去泡個澡,免得受涼了,有什麼事待會再說。」

  溫朔許是覺得有些丟人,也不看苑琴,一溜煙跑出去了,鬧得帝梓元哭笑不得。

  見帝梓元攤上了溫朔這麼個活寶,洛銘西和苑琴只好離了書房騰出地方來讓兩人談心。

  出了書房,苑琴一路將洛銘西送至門口。她正欲回去,卻被洛銘西喚住。

  「苑琴。」洛銘西的聲音落在大雨中,聽得有些不真切,「你去查一查溫朔。」

  苑琴一怔,「公子?」

  「無事,我只是覺得溫朔今日有些不對勁,看他是不是出了其他事。」

  苑琴舒了口氣,應下了這個差事。

  洛府的馬車匆匆消失在雨裡。馬車內,洛銘西裹著大裘,神情有些意味深長。

  他隱隱覺得溫朔這個模樣怕是知道了韓燁斬左相的原因。查抄黃金的那日左相入東宮,顯然是有所倚仗。幾日前左相才派人查了溫朔,那左相手中的倚仗八成和溫朔有關。溫朔雖說和靖安侯府交好,可這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並不能拿來做文章,至於他的身份,入東宮前只是一個乞兒……

  洛銘西想起剛才書房裡的一幕,揉了揉眉角。

  溫朔今日對梓元的態度和往常截然不同,若不是梓元將溫朔疼到了心裡去,應該早就發現了。

  韓燁、溫朔、梓元……這三個人會有什麼干係?

  這些年梓元在晉南,韓燁在京城,他們所有的關聯只會源自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梓元離京時……洛銘西轉著懷裡的暖爐,突然神色一動,生出了一個荒謬至極的想法來。

  他抿緊唇,神情晦暗不明,握著暖爐的修長手指顯出青白的顏色來。半晌,他低低咳嗽一聲,朝後靠在軟墊上,長長歎了口氣。

  哎,兜兜轉轉,到如今難道真是命不成!

  如果他猜得沒有錯,在一切塵埃落定前,溫朔的身份會成為梓元前進之路上最大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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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半柱香後,溫朔穿著長青的衣袍回了書房,書房裡只剩帝梓元一人。

  泡了個澡,他臉上有了血色,整個人也精神起來。見帝梓元在木榻上等他,他垂著頭期期艾艾慢慢走近。

  帝梓元招手,恨鐵不成鋼,「快些過來,我讓苑琴退下去了,你還磨磨蹭蹭幹什麼,大姑娘似的!」

  溫朔平日聽見這話定會不疼不癢,笑嘻嘻耍無賴幾句,今日卻不願被帝梓元如此說。他精神一抖小跑著湊到帝梓元對面坐下,沉默地望著她,不肯說一句話。

  帝梓元歎了口氣,「是不是因為太子被關進了宗人府,你才怕成這樣?」

  溫朔一怔,藏起眼底的情緒,沉默良久,沒有應答。

  「不用擔心。」帝梓元拍拍他的肩,「我早就讓苑書去宗人府查探了,看時間她也該回來了。韓燁是太子,沒人敢怠慢他,左相事發在前,他素來得民心,陛下不會重罰於他。再說他身上還擔著北秦的國婚,你在侍郎府等消息就是,過幾日陛下定會放了他。」

  有一點帝梓元倒沒說,有她靖安侯府在,嘉寧帝必不會捨棄韓燁,另立東宮,除非他是嫌韓家的好日子到頭了。

  溫朔點頭,太子的事不算重,也讓他心底安定了些許。他看了帝梓元半晌,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姐,我有話對你說,你好好聽……」

  溫朔的手溫溫熱熱的,帝梓元心底微動,朝他看來,神情溫和,笑了笑,「有什麼話,你說,我聽著。」

  溫朔長舒一口氣,正欲開口,房門被叩響,苑書的聲音傳進來。

  「小姐,我回來了。」不同於尋常的大咧,她話語裡有些凝沉。

  想必是韓燁有消息了,帝梓元微微蹙眉,放開溫朔的手,揚聲道:「進來。」

  苑書推開房門,看見溫朔在此也是一愣,但也沒瞞他,走近兩人道:「小姐,我去宗人府探了一趟,問了守牢的侍衛。陛下在天牢裡大發脾氣,太子殿下……」她頓了頓,才道:「殿下胸口受了陛下一腳,聽說吐了血。」

  這消息讓兩人同時一怔,溫朔猛地從木榻上立起來,急道:「苑書,你可問清楚了,殿下小時候胸口被刺過一劍,後來落了病根,他真的是傷在了胸口?傷得重不重?太醫有沒有入宗人府替他診治?」

  他一疊聲地問,見苑書不知如何答才止住了話語,面上有幾分訕訕。

  帝梓元眉角亦是一皺。當初在化緣山上,韓燁也是胸口受了一劍,舊傷才剛癒。

  苑書見這對姐弟一模一樣地皺眉,一模一樣地欲言又止,眉目間倒是很有幾分相似。她忙安撫兩人道:「溫朔,小姐,你們別急,我問過了,殿下素來身體康泰,又請了太醫,最多休養半月就好。」

  兩人舒了口氣,帝梓元揮手讓苑書退下,朝溫朔道:「你剛才說韓燁以前受過劍傷,可是九年前被刺客擄出宮的那次?」

  「姐也知道?」溫朔有些詫異。

  「我見過他胸口的劍痕,穿胸而過,當時想必傷的不輕。」

  溫朔點頭,「那次殿下在東宮休養了半年才好。」見帝梓元頗為感慨,他突然開口,「姐,其實九年前不是我在破廟中救了昏迷的殿下,是殿下救了我。」

  帝梓元一怔,「不是都說是你救了韓燁,才會被他帶回東宮?」

  當年若不是看在溫朔對韓燁的救命之恩上,嘉寧帝豈會同意一個身份低賤的乞兒入住東宮,還對他青睞有加,完全當日後的股肱之臣來培養。

  溫朔緩緩搖頭,眼底有些追憶,望向窗外,飄渺的聲音在書房內伴著大雨聲響起。

  「我自有記憶起就是在五柳街,是鐘娘帶著我。聽鐘娘說我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以前的事都記不清了。」溫朔回轉頭,看向帝梓元,聲音嘶啞乾澀,「記不清父母是誰,家在何處,記不得自己的名諱。那時候我是五柳街的乞兒,沒有名字。」

  帝梓元神色一斂,聽著溫朔平淡無奇的聲音,突然有些酸澀。哪家的父母,竟會捨得如此好的孩子!

  「兩年之後,有一日我和其他乞兒去廟會遊玩,回來的時候發現殿下一個人藏在城郊的破廟裡。那些日子鐘娘收養了不少乞兒,她每日為人漿洗來養活我們,我見殿下穿得光鮮華貴,便想從他身上偷些銀子回去貼補,哪知被殿下發現了。」

  「後來呢?」帝梓元問。

  「殿下問我為何偷盜,我告訴他家中缺銀,想幫著長輩養活一眾幼小。之後殿下說會為我尋個老師,讓我讀點書,日後好有出息。殿下正欲帶我回去時破廟裡來了一群混跡街頭的惡棍,他們見殿下年紀尚小,又看著富貴,便生了歹意。殿下身手不錯,傷了他們的頭領,那些人發了狠,提刀弄劍就朝我刺來。殿下為了救我,替我擋了一劍。」

  溫朔的聲音一頓,「殿下奄奄一息,他們看鬧出了人命,怕事後受牽連,立時散了個乾淨。」

  帝梓元第一次聽到和傳了十來年的事實完全相反的真相,她突然想起化緣山上毫不猶豫推開她的韓燁,神情有些怔忪。

  「我看殿下滿身是血,嚇得大哭,要去喊大夫,卻被殿下阻止了。他讓我守在破廟裡,哪裡都不能去,一定要等到來找他的人。後來我才知道,殿下讓我守在那裡,是為了讓尋他的禁衛軍看到我一直守在他身旁,這樣全天下就會以為是我救了殿下的命,陛下才不會阻止他把我帶進東宮。」

  溫朔話音微停,這些年他一直以為這就是全部真相,如今想來,其實不然。那一年或許殿下覺得帝家之事已經過去,可以正大光明的照顧他,所以才會選擇廟會之日故意將他引到破廟,所謂的被刺客擄出東宮應該是殿下的安排。那時殿下或許只想讓他拜一個普通的老師,不捲入朝堂,平平淡淡過一輩子。因為他身份特殊,所以殿下連一個侍衛也沒帶在身邊。

  可是所有的計劃被那群突然出現的惡棍打破,殿下受了重傷,命在旦夕。陛下絕不會輕饒牽連進來的人,說不定還會順藤摸瓜查到他的身份,殿下為了保他,說自己救了他,撒下這個彌天大謊。

  這件事,除了他和韓燁,世上再無人可知。

  「殿下一直等到禁衛軍趕到,親口交代他們我是救他之人後才昏了過去。那時我嚇得六神無主,被禁衛軍糊裡糊塗帶進了東宮。後來殿下醒了,交代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守住秘密,這輩子對誰都不要提起。就這樣我成了當今太子的救命恩人,享了九年富貴。」

  「姐,殿下救我那年,只有十四歲,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差點替我死了。我欠他的,對不對?」

  溫朔眼底望著的是帝梓元,卻突然想起韓燁照顧他的這些年。他教他握筆時的認真,看他寫下第一個字時的高興,知他頑劣時的苦惱,將他送進考場時的緊張,還有他做了大靖最年輕的狀元郎時韓燁的欣慰。

  他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告訴帝梓元,他是誰。帝家生他,可……韓燁之於他,如兄如父。

  溫朔的話語停住。帝梓元卻覺得這孩子像是一夜之間陡然成熟通透起來,她點頭,認真道:「溫朔,韓燁待你,如親兄弟一般,你確實應該好好在他身邊護他助他。」

  溫朔點頭,「姐,我知道了。」

  「對了,溫朔,你剛才想說什麼?」這個話題有些沉重,帝梓元想起剛才的事,提起來重問溫朔。

  溫朔沉默下來,半晌後搖頭,「沒什麼,我只是擔心殿下,希望姐能幫幫他。」

  當年他起死回生這件事是如何發生的他不知道,但如果殿下都被逼到這一步,他的身世一定牽連了更多人。他不能在現在告訴帝梓元他的身份。

  「你放心,陛下還要他繼承大統,不會動他。你去廂房休息,明早再回侍郎府。」她說著起身走到桌前,翻看洛銘西為她選擇的明日要見的大臣名單。

  溫朔卻搖頭,「姐,我哪也不去,你做你的,我就在這看著你。」

  帝梓元拿他沒辦法,便只能隨他。

  外面狂風暴雨,房內卻是一片安寧。暈紅的燭火下,溫朔托著下巴趴在木榻上望著帝梓元,眼都捨不得眨。

  過了一會,房內響起他略顯疲乏的聲音:「姐,我聽殿下說你曾經有個弟弟?」

  他問得小心忐忑。帝梓元撥動信函的手頓了頓,眼底現出追憶,很是柔軟,「是啊,燼言和你一樣調皮,也一樣聰慧懂事,可惜……」她頓了頓,「以後有時間,我帶你去看看他。」

  溫朔啞了聲音,紅了眼眶。在帝梓元看不到的地方,沒有應答,神情黯然。

  對不起,姐。我不能告訴你,我是燼言。

  房間裡漸漸聽不到溫朔的聲音,帝梓元轉頭朝木榻一看,彎了彎眼。溫朔趴在枕上早已熟睡,他眉頭微微皺起,嘴角卻又帶著笑意。

  如今的孩子啊,真是難懂。

  帝梓元起身拿了毛毯蓋在他身上,窗外晨曦照進,天亮了,波折的一日終於過去。她推開窗戶,望向宗人府的方向,眼底的情緒一點點逸出。

  韓燁,你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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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二日,帝梓元一早就上朝去了。溫朔睡到日上三竿才從暖和的榻上爬起來,不甘不願一步三回頭地離了書房。

  侯府外,一呼萬應的東宮總管擺了一張笑得忒溫厚的笑臉,眼巴巴地望著大門口,看見溫朔出來,眼底是明晃晃的驚喜。

  溫朔小臉一板,卻不像昨晚一般橫眉冷對,只皺皺眉一個人下了石階徑直離開。

  這態度已在林雙期待之上,老管家差點高興得一蹦三尺,他舍了一張老臉小心翼翼跟在溫朔身後。

  隨了兩條街,溫朔凶巴巴的聲音傳來:「我可沒有原諒你,是你自己要跟著的。」

  「是、是。」林雙笑眯眯的,立刻便答:「老奴出宮半點事,正好借了道和公子一路。」

  溫朔不自在地咳嗽一聲,又道了一句:「姐說了陛下不會嚴懲殿下,等幾日他就會回東宮。」

  溫朔說完便又沉默下來,聽到身後老頭子的喘氣聲,他的腳步不自覺緩了緩。到底是自小照顧他的人,他有再大的氣、再多的委屈也發不出來。

  林雙見溫朔如此,嘴角的笑容越發柔和了。難怪殿下肯為小公子做到這個地步,小公子啊,是真的心慈。

  哪知溫朔並沒如他所想回侍郎福,反而一路出了京城,去了城郊的涪陵山。

  溫朔一步步爬上石梯,林雙微一猶疑,跟上了前。

  半個時辰後,溫朔氣喘吁吁停在涪陵寺帝盛天休憩的小院前。林雙不敢造次,留在寺外沒敢跟進來。

  這時候日頭正好,帝盛天躺在桃樹下的籐椅上磕著瓜仁。整個京城還能有這份閒情逸致的恐怕非她莫屬。

  溫朔在院外徘徊良久,他第一次見帝盛天是忐忑期待,第二次反而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這位帝家的老祖宗、曾經一手建立大靖王朝的開國者怕是知道他的身世,否則守歲那一晚對他不會完全一副家中長輩的態度。溫朔本就聰明,很多事串起來一想就全明白了。

  「進來吧,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懶洋洋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

  溫朔來回打轉的腳步一頓,長舒一口氣,走進院子。他行到帝盛天面前,行了一禮,「見過帝前輩。」

  帝盛天挑眉,溫朔第一次見她時隨梓元的叫法,喚的是「姑祖母」,這次上山卻是「帝前輩」。

  「怎麼?你不準備告訴梓元你的身份?」見溫朔不語,她又道:「是因為韓燁?」

  溫朔未答,卻反問:「帝前輩知道我是誰,為什麼沒告訴姐姐?」

  帝盛天在籐椅上挪了個舒服姿勢,看向溫朔,「因為韓燁。」溫朔有些詫異。

  「他來涪陵山見我,讓我對你的身份保密。你是怕一旦你的身份暴露,韓仲遠會對魏諫動手?」

  溫朔點頭,「前輩,殿下他為何不肯告訴姐姐,如果說了……」

  「如果說了,梓元或許會心軟,對不對?」帝盛天接過溫朔的話,「燼言,韓燁比你更瞭解梓元,對他而言,你的身世說出來,只會阻了梓元的路。」

  「姐姐的路?前輩是說……」溫朔朝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那殿下呢?殿下不會覺得可惜嗎?」

  「溫朔,梓元不是為了復仇才為皇,韓燁和她從始至終……都走在一個方向上。九年前我從南海歸來,看到九華山上滿山帝家墳塚時,跟所有人所想的一樣,以為自此以後韓帝兩家是死局,解不開。」

  「那前輩現在……」

  「韓燁或許可以解開兩家不死不休的結局。」帝盛天閉眼,良久,才響起這麼一句:「真是奇了怪了,梓元的性子像韓子安,韓燁卻像我。」

  她說完揮揮手,「回去吧,你想怎麼選都隨你,不用問我。」

  溫朔立了一會兒,應了一聲,走出了院子。

  寺外,林雙左顧右望,直往寺裡瞅。大風皺起,山巔無物可擋,老總管被吹得一個趔趄。

  溫朔走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他抬步朝寺外走,林雙依舊沉默小心地跟在他身後。

  少年的腳步頓住,溫煦的聲音突然響起:「林總管,所有事,總會有平息一日吧?」

  林雙一怔,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甚至不怕死地嘮嗑一句:「是啊,小公子,無論什麼事,總會有結束的時候。老奴歷經了幾朝繁華,當年混戰了十幾年的諸侯之亂,不也照樣被帝家主和先帝結束了。這世上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得相信事在人為,人總不能被天欺了去。」

  聽完這席話,溫朔立在涪陵寺山巔,如釋重負,靜靜頷首。

  左相被誅的第二日,早朝照常在金鑾殿上進行。還不等左相一派的人跳出來彈劾太子,姜瑜貪墨軍餉構陷老臣的罪名就被諫官一條條擺了出來,金鑾殿上朝臣激憤,紛紛奏請嘉寧帝查抄相府,要一查這國之蛀蟲究竟貪了多少家產。

  就連從不介入黨派爭鬥的幾位老公侯在這件事上亦是義憤填膺,個個中氣十足在金鑾殿上請命,全不似平日和稀泥的菩薩模樣。左相一派的朝官被堂上一邊倒的氣勢一駭,加之群龍無首,怏怏的不敢出聲了。

  太子素得朝臣敬重,在此事上倒是可見一斑。

  嘉寧帝順應臣意,降旨查抄相府,相府男子被判充軍,婦孺發配西北。

  此旨一下,讓眾臣格外感慨,當年秦老大人被冤貪墨黃金時,闔府上下亦是這般結局。十年輪回道轉,真真應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這句因果循環之話。

  至於一劍劈了當朝宰輔的太子爺,倒無人敢說他無罪。只是朝臣皆言太子心懷百姓感恩幼時帝師,悲慟之下才會手刃左相,雖難容法理,卻清理之中。兼之不少百姓跪於重陽門前為太子求情,希冀陛下能看在往日太子的功勞上酌情處理。

  按理說沐王已亡,五殿下是個吃齋念佛的慈悲人,九皇子尚是少年且遠在西北,大靖能撐得起江山的皇子唯有太子一人。這回朝臣們搜腸刮肚琢磨著帝心在金鑾殿上前仆後繼為太子說好話,哪知最該鬆口的嘉寧帝卻一臉淡然地將處置太子的事壓了下來。既未責罰,也不放出來,把一眾朝臣吊在半空中後就這麼散了朝。

  得,他是皇帝,被關的又是他的兒子,關他們啥事啊!大臣們自個安慰自個後,憋屈地回府了。

  國終究不可一日無儲君,在太子被關的第三日,迎娶安寧公主的東騫使團的到來,還是將太子之事推上了風尖浪口。

  再怎麼樣,也得想想皇家別苑裡千里迢迢來嫁太子爺的北秦大公主啊!

  朝臣們終於找到了解救太子的理由,一封封奏請陛下早日賜婚的摺子在上書房裡堆得有丈高。

  嘉寧帝前些時候關著太子還真只是想晾晾他,這幾日卻是實在自顧不暇。上書房裡堆積的摺子他連翻都未翻,臉色一日比一日陰沉。不用猜也知道,整個大靖朝能讓他焦頭爛額的只有靖安侯府裡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帝梓元。

  趙福匆匆走進上書房,抹了抹額上冷汗,「陛下……」

  「今天又是誰?」嘉寧帝立於窗前,手裡端著杯茶,瘮人的目光掃來。

  趙福心底一怵,聲音更忐忑了,低聲回:「是臨遠侯。」

  嘉寧帝猛地將杯子擲在地上,粉碎的瓷片滴溜溜轉,「她到底想如何,散了朕的朝廷不成!這些公侯怎麼回事,朕這些年的恩德還不夠厚,就只心心念念一個帝家!帝梓元才一回朝,就上趕著表忠心去了!」

  趙福惴惴難安,不敢開口。自左相被誅,太子押於宗人府的第二日起,帝梓元開始秘密地和朝中老臣見面。每一次都很隱晦,並且前幾次嘉寧帝布在京中的密探並未發覺,直到前日深夜,守在靖安侯府的暗衛不小心見到帝梓元深夜出府,跟上了前,就再也沒有回來。

  趙福覺得有異,將大半暗衛布在靖安侯府外,這才查到帝梓元每日秘密約見京城休賦的公侯或老將,他一得到消息就稟告了嘉寧帝。

  許是前幾日帝承恩送來紙條上的那句話刺激了嘉寧帝,他眼都沒眨就直接坐實了帝梓元顛覆大靖的野心,否則她好好的日子不過,見這些當初一起和韓帝兩家打江山的老臣做什麼。更令嘉寧帝驚心的是帝梓元見的還是一向對韓家忠心耿耿又手握兵權德高望重的臣子。

  當然「忠心耿耿」四個字是他們和帝梓元見面前嘉寧帝認為的,現在這些人是不是還忠於他真是說不準。

  「臨遠侯、安永侯、張重、胡勻,居然全敢私下去見帝梓元……她的手段倒不低。」嘉寧帝輕斥一聲,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神情越發冷。

  若這些人真向帝家效忠,他可以倚仗的老臣就失了一半,且京城駐兵就在臨遠侯執掌之下。

  「陛下。」趙福進言:「奴才倒是認為不可輕信,雖說暗衛折了不少好手才查到這些消息,但是靖安侯君約見的大半都是陛下可以信得過的老臣,若她只是以此來迷惑陛下,那陛下可就中了她的離間之計啊……」

  趙福說的嘉寧帝豈會不知。偏偏帝梓元聰明絕頂,虛虛假假真真實實,這些老臣裡大半是效忠於他的臣子,其他全是平日裡中立的老勳爵。他動不得也不能放任不管,若帝梓元真的動手,這些人定會成為掣肘他的棋子。

  嘉寧帝是個剛愎的帝皇,按理說這些人都是他重用了幾十年的老臣子,不應如此簡單就懷疑他們的忠誠。可他天性裡對帝家和帝盛天忌諱太深,執念太重,否則當初也不會因為一己私心就滅了帝氏滿門。

  當年帝家在朝中威望可和韓家比肩,帝盛天在朝臣心中更是「無冕之皇」,是毫不遜於太祖的存在。如今太祖已亡,帝盛天還活著,若是帝梓元攜了帝盛天之勢暗中許以重恩,這些人十有八九會倒戈。

  「趙福,擬個名單出來,不管是真是假,這幾日朕尋個理由將這些人調出京城。」嘉寧帝向來謹慎,不可能僅憑帝梓元的一番動作就誅殺大臣,只能暫時尋個最穩妥的方法來處置這件事。

  「陛下,這裡面不少大人在朝裡都兼任重職,若是他們被遣出京城,朝廷裡頭怕是會亂啊。」趙福小心道。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驟起波瀾只會讓皇室威信蕩然無存。

  嘉寧帝揮手,「這些歷經幾朝的老狐狸朕素來就不信,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當年帝盛天安插在朝裡的。這些年朕提拔了不少新貴上來,就是為了可以取代老臣。朕本來還想打磨他們幾年,如今事急從權,提前將他們拉上來也好。去擬旨吧!」

  趙福一想也是,這五六年朝廷出了不少新貴,都是陛下一手扶持上來的,絕對忠心於皇室。他想起一事,並未退下去,道:「陛下,今日守在靖安侯府的暗衛來報,溫侍郎出了侯府去了涪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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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17:35:4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帝梓元 第一百二十九章

  見嘉寧帝挑眉看來,趙福想了想開口:「陛下,老奴見過靖安侯君和溫侍郎相處的樣子,怕是有些子弟情誼,年節的時候候君帶他去了涪陵山。看來那位也對溫侍郎青眼有加。」

  「他是太子一手教出來的,自然能入帝盛天的眼。」

  先帝駕崩前,陛下到最後也沒能讓先帝和帝家主完全無憂地將天下放心交予他,這件事一直是陛下的心病。如今看太子一手教出來的溫朔讓帝盛天心喜,他怕是有種扳回一城的勝利感。

  趙福摸摸鼻子,沒敢把心底的話說出來。

  「溫朔對太子的忠心朕不懷疑,但他和帝家走近也不是件好事。趙福,去查查帝梓元待溫朔到底如何,免得日後橫生枝節。」

  「是。」趙福應了一聲,又道:「陛下,東騫的使團已經到了,三日後會和北秦大公主莫霜一起正式入宮覲見陛下。」

  「讓內務府在御花園備下宴席。」

  「是,陛下可要提前跟安寧公主知會一聲……?」

  在趙福看來太子的婚事是板上釘釘,唯有東騫皇子的求娶還是未知之數。更何況陛下對安寧公主有愧,怕是不忍她這等剛烈的性子屈居東騫後宮。

  「安寧這幾日一點聲息都沒有,哪裡去了?」嘉寧帝神色有些遲疑。以他的性子,就算心底對安寧有愧,也不會拉下臉面承認。

  「這幾日公主足不出府,聽說每日都在練劍。施將軍原本是要這幾日回西北的,也因為擔心公主留下來了。」

  嘉寧帝琢磨了一下,突然開口:「施諍言倒是不錯,配安寧也相得。」

  趙福聽見嘉寧帝這話,想得更遠。安寧公主和施少帥默契相投也不是什麼秘密,只是若陛下真將安寧公主賜婚施家,就絕不只是成全小兒女的情義如此簡單。施家掌著西北二十萬大軍,公主一旦下嫁,施家必對皇室更加忠誠。

  「那東騫的三皇子……」

  嘉寧帝神情一頓,猶疑半晌,沉眉道:「先派人去別苑,和三皇子商量,朕願贈予東騫十萬旦糧食,換一公主賜婚。若他願意,你再賜些東西去鐘秀宮告訴齊嬪,朕為韶華選了東騫的三皇子為駙馬,如果韶華安心待嫁,朕自會將小九從西北召回來。」

  倒也不是如今左相府敗落,嘉寧帝連個女兒都容不下,只是除了安寧,大靖皇室適婚的公主只有韶華。

  趙福想起那位榮華驕縱了半輩子韶華公主,低聲應「是」,退了下去。

  果然,東騫國內多山丘,自來少糧,每年餓死不少子民。三皇子宋言一聽嘉寧帝願賜予十萬旦糧食,爽快的應下了此事。

  鐘秀宮裡,齊嬪母女跪地接旨。聽完嘉寧帝的旨意後,齊嬪跌倒在地,臉色慘白,手抬了好幾次,遲遲不去接趙福手中的御旨。

  都說帝王涼薄,她在深宮裡為他耗了大半輩子,到如今父族一倒,她連唯一的女兒都護不住。

  「娘娘,陛下還說了,只要公主願意遠嫁,娘娘過去做的事,陛下永不再提。」

  齊嬪怔住,失了反應。她做的所有事,難道嘉寧帝早就知道嗎?

  韶華神色一凜,抿住唇,出乎意料的冷靜,她起身接過聖旨,朝趙福道:「多謝公公傳旨,請替韶華回稟父皇,韶華謝父皇恩典。」

  趙福頭一次正眼打量了韶華幾眼,不愧是皇家裡長大的公主,性子果斷,知道如何取捨。他鄭重點頭,朝韶華行了一禮:「老奴定為公主轉達。」

  齊嬪怔怔看著趙福退出去,突然站起奪過韶華手裡的聖旨往外衝:「我去求求你父皇,韶華,你怎麼能領旨,憑什麼你要替安寧和親!」

  韶華死死拉住她,「母妃,你想想九弟!」

  齊嬪頓在原地,渾身顫抖,癱軟在地,「韶華,是母妃沒用,護不住你。」

  韶華抱住她,聲音酸澀,卻也成熟起來,「母妃,皇姐善戰,父皇不會讓她遠嫁東騫。宮裡只有我的年齡適合,這也不算壞事,日後三皇子若能繼承皇位,我就是東騫的皇后。只要九弟能回來,就算太子登基,你日後也能隨他出府頤養天年,我在東騫才能有倚仗。外公不在了,相府倒了,母妃,我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九弟了。」

  齊嬪怎麼會不知道這個理,她只是不甘心,忍了十幾年,到如今就落得這麼個結局,想起這些年後宮中被她在後宮做的事,生生打了個寒顫,這都是報應啊!

  鐘秀宮內愁雲慘霧,京城內卻非如此。韶華代替安寧遠嫁東騫的消息一經傳出,朝臣皆是贊同,畢竟比起驍勇善戰的安寧,一個韶華公主怎麼想都更划算些。

  公主府裡,安寧聽到消息時面色淡淡,抱著一盅熱茶躺在迴廊下的木榻上,只顧盯著院子裡落下的葉子,整個人很是疲懶,像是在聽毫無干係的事一般。

  自從太子被禁宗人府後,安寧就一直是這幅模樣。施諍言擔心她,卻想不到辦法,只能每日每日和她說話。

  他替安寧剝了瓜仁放在手上,安慰道:「安寧,陛下到底唸著父女之情,沒有讓你遠嫁東騫。太子誅了左相,韶華日後在京裡的處境只會尷尬,沒有公侯之家敢求娶於她,嫁到東騫也好。」

  安寧漫不經心嚼著瓜仁,勾了勾唇,「他不過是想著我還能領兵,嫁到東騫去不划算罷了。」

  施諍言安慰的話被噎在喉嚨裡,只得換了個話題,「殿下如今還被關在宗人府,看陛下的意思怕是不會輕放此事。」

  安寧眼底有了些許波瀾,搖頭,「只有皇兄才能撐得起大靖,父皇不會動皇兄的東宮之位。他關著皇兄,只是想給他一點教訓。」

  施諍言好奇,「你怎麼知道?」

  安寧神情一僵,閉上了眼,「猜的。」

  施諍言見她又成了這個模樣,正欲想些有趣的話題。安寧低低的聲音傳來:「諍言,再過幾日我向父皇遞個摺子,咱們一起回西北吧。」

  施諍言很是意外。靖安侯府和皇家對立,太子被禁宗人府,三國國婚在即。京城裡頭一團糟,安寧哪個都放不下,怎麼都不該選擇在這個時候回西北才對?再說……

  「你以前不是請過旨,陛下說你若不成婚,便不能回西北?」

  安寧突然輕笑出聲,她睜開眼,望向皇城的方向,神情說不出的苦澀,「現在他不會說這句話了,我在京城的作用已經用完了,他現在需要我去戍守西北才是。」

  「安寧?」施諍言被她面上的神色一驚,握住她的手,只覺得冰涼無比。

  「我這個父皇啊,最是會用人了。臣子如此,我們這些做兒女的,也不例外。」她安安靜靜說完這句話,扯了個笑容出來,突然起身。

  「你要出府?」

  「嗯,走之前,我去見一個人。」

  靖安侯府,帝梓元聽聞安寧拜訪,眉挑了挑,讓苑琴領她去院子裡等,然後她一個人獨自去了侯府庫房。

  一會兒後,曬太陽曬得暖洋洋的安寧眯著眼看帝梓元抱著一個陳舊的木盒走出來,挑了挑眉,「喲,幾日不見,你倒客氣了,給我備的禮?」

  帝梓元煞有其事點頭,把木盒放在安寧手裡,做到另一邊,「是給你備著的。」

  安寧疑惑地打開木盒,看見裡面的東西,神情一怔。

  裡面放著一根長鞭,經藤被磨破,看得出來是經常被人帶在身上把玩。

  這是安寧七歲從永寧寺下山時,淨玄大師贈她之禮。當年帝梓元回晉南時強要了去,她還曾經問過帝承恩此物的下落,那時帝承恩說這鞭子早就被丟了。

  鞭子的觸感讓人懷念,安寧心底酸澀,抬頭道:「沒想到你還留著,我以為……」

  「以為被我扔了?」帝梓元朝鞭子一指,「我在晉南十年,一直揣著它。當年強奪了你的東西,自然是要完完好好的還給你。」

  安寧知道帝梓元說的是玩笑話,這是淨玄大師相贈,對安寧來說意義非凡。她沉默半晌,突然抬頭,「你欠我的,隔了十一年已經還清了。可是梓元,我欠你的,這輩子怕都換不了了。」

  不等帝梓元開口,她靜靜道:「我已經知道當年帝家冤案是父皇一手造成。」

  小院裡靜默下來,帝梓元眼底有抹意外,這件事她最不想安寧知道真相,因為對她而言太殘忍了。

  「我以為自己已經還你一個真相和公道,沒想到到最後卻是我讓真相被永遠埋進塵土。」

  「安寧,當初我們都不知道真相,是我在仁德殿前逼你指證太后,這件事錯不在你。」

  「我知道,梓元。」安寧垂眼,「我只是邁不過這道檻。」

  「你想回西北?」

  安寧點頭,「我是來和你告別的,我這輩子怕是都不會再回京城。」

  帝梓元一怔,沉默良久,只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這些年,她和安寧背負著重擔一步步走來,到如今都筋疲力盡,滿身瘡痍。或許安寧離開這裡,對她而言才是最好的結局。

  安寧露出個如釋重負的笑容,起身朝院外走去,行了兩步,停下來。

  「梓元,無論將來如何,你和皇兄都要好好的。」

  帝梓元沒有回答,有些事,做不到就不能輕易許諾。

  「安寧,保重。」

  安寧嘆息一聲,頷首,出了院子。

  帝梓元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懷念起很多年前她和安寧在冰天雪地的御花園追鬧,沒心沒肺的日子。

  她不願意承認,或許她十九年的人生裡,最肆意開心的時間……是從晉南來京的那一年。

  回晉南的頭幾年,她每日每夜都想把韓燁和安寧從記憶裡忘卻,讓自己對韓家只剩仇恨,可終究,沒有做到。

  這兩個人行過她人生的痕跡太重。哪怕是傾她全力,也無法抹殺。

  後來姑祖母告訴她:人一輩子,總得有值得懷念的記憶,這樣才能走下去,一個人好好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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