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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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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星零 -【帝皇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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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章

  君子樓裡,燭火明滅,茶香繚繞。樓外街道裡時遠時近的打更聲傳來,在安靜的夜晚裡格外清晰刺耳。

  連瀾清寧願自己今晚沒有來過君子樓,寧願和他心心念念的人再也說不上一句話,寧願永遠喝不上這杯君子茶。

  一年前親手打開軍獻城城門的那一日起,他就不該再回到這座城池,不該再奢求見到君玄。

  連瀾清木然地看著君玄那雙近在咫尺滿是悲涼的眼睛,陌生的寒氣毫無預兆地湧進四肢百骸。他想抬手抹掉君玄眼角一點點聚攏的霧氣,可卻發現,連挪動指尖的力氣他都沒有——他不敢,也早就沒有資格了。

  這麼些年,連瀾清以為他這一世活著的時候再痛苦也敵不過父親戰死族人被誅的那一夜。

  明明這十年他都在告訴自己,他沒有錯,他本就是為了摧毀施家踏平軍獻城而來。可在君玄聲聲質問下,他連一句可以為那個可憐的秦景辯駁的話都沒有。

  他是連瀾清,生而為北秦戰士,他為了北秦王朝、百姓和他連家做下這一切,有什麼錯?十一年前大靖不也在景陽城掀起腥風血雨,他連氏滿門不也慘遭施家軍屠戮,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到底有什麼錯?

  這些年,他面對著施元朗和君玄時,一日又一日地如此告訴自己。

  可現在,對著君玄的眼睛,連瀾清只想逃。

  為了復仇,他選擇了欺瞞背叛,忘恩負義,血染城池……

  就算他告訴自己千遍萬遍,也不能否認——他就是秦景,秦景就是他。

  他無愧故土家國,可卻利用了施元朗慈父之心、君玄愛慕之意,袍澤生死交付之信!

  連瀾清垂下眼,看著自己緩緩攤開的手,明明洗的乾乾淨淨,他卻仿佛看見上面染滿了軍獻城數萬百姓身上磨滅不去的血漬。他神色中的冷靜自持一點點碎裂,眼角染上了血絲。

  他終是沒有抑制住,沙場上從不退卻的身影竟微不可見地顫抖起來。

  「罷了。我問這些幹什麼,將軍不是他,又怎麼能告訴我答案。」

  落針可聞的二樓大堂裡,低低的自嘲聲傳來,俯在上空的身影驟然抽離,素白的衣袍從餘光裡拂過。

  「夜已深,茶涼了,君子樓不留外客,將軍請回吧。」

  只是多了一點光亮,連瀾清卻像突然活過來一般兀地抬眼朝聲音消失的方向看去。他低低喘著氣,即使狼狽到了這般境地,他也想再看看君玄,或許這場戰爭之後,他們此生不能相見。

  溫柔的月光從大堂頂端的窗口傾瀉而下,灑滿整個樓閣。

  君玄慢慢行著朝樓階轉角處而去,她走得很慢,就好像每行一步就在斬斷一段過往和牽絆。

  在君玄即將轉過牆廊走下樓閣的那一瞬,不知為何她突然停下側臉朝連瀾清望來。

  連瀾清坐著的方向,只能看到月影下她微抿的唇角和凜然的眉眼。

  「我恩情已報,冤仇未消。你與我終歸有屠城之仇,他日相見不知會是何般光景……」君玄的聲音頓了很久,她的目光落在連瀾清身上,仿似透過他追憶過往十年不知世事的無憂歲月。

  「你,保重。」

  終歸,她留給連瀾清的,只是這樣一句話。

  京城。

  近些時候,大靖的朝臣們發現他們的陛下多了些人情味。這人情味兒來自那位已經犧牲在漠北青南城的安寧公主身上。

  自安寧公主戰死後,隔個兩三日,嘉寧帝總會到宗廟和這位大公主生前顯貴得膈應人的府邸裡坐坐,獨來獨去,很有些風雨無阻的意味。

  這發現對渡過了嘉寧帝漫長帝王生涯的朝臣和後宮嬪妃們其實是個很驚悚的事兒。嘉寧帝是個冷血而睿智的帝王,往遠了說,他年少的時候跟著太祖出入疆場,鏖戰幾個日夜殺上上千人眉頭也沒皺過,誅殺摯友韓仲遠和帝氏一門更是雷霆手段。往近了說,去年太后和沐王相繼離世,嘉寧帝除了帝王之態更威嚴了些,沒什太多哀容。可不知怎地,擱在安寧公主身上,這個冷血一世的帝王倒破了先例。

  人心都是吃軟不吃硬,帝家案出後,向來注重禮信廉儀的仕林儒生對嘉寧帝的鐵血統治多少生出了些隱晦不滿的言論。這場戰爭嘉寧帝亡一子一女,安寧公主更是無比慘烈地戰死在當年帝家軍埋骨的青南城,讓沉積在暗處的流言停歇了不少。

  這絕對是替帝梓元留在京城掌控帝家大局的洛銘西不願見到的,但幾乎是難以理解的,在懷念安寧公主這件事上,洛銘西選擇了沉默。

  若是帝梓元在,以她的脾性,說不得會把安寧那根染得血紅的鞭子扔到嘉寧帝面前,哼哼一句:你這父親真是有趣,花了半生時間用最冷血無情的方法設計了長女的一生,在她死後卻又稀裡糊塗裝模作樣惦念的厲害。

  很多年後恐怕帝梓元最懊悔的怕就是沒早些回來在嘉寧帝身上吐些唾沫星子,為那個長眠在西北的摯友出一口氣。

  但,也只是說說罷了,若是她在,也會如洛銘西一般。

  韓家欠她晉南八萬將士和一百多族人的性命,她欠大靖王朝一個公主。

  皇帝整這麼一齣,於是,整個皇城的人都知道了,陛下在思念著長女,以從未有過的柔軟的姿態。嘉寧帝這番舉動難免讓人忍不住感慨,皇宮裡雖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地兒,可人命在這裡頭也最是難被留住。

  皇帝思念亡人是個折騰人的事兒,對活著的人而言。譬如,在齊妃被圈禁冷宮後那些使著勁兒想重奪聖寵覬覦著皇貴妃位子的宮妃們。

  後宮裡頭的爭鬥比朝堂更陰私詭譎,在嘉寧帝從朝堂各番勢力和西北戰局的空隙裡察覺時,宮裡頭這些平時嬌弱嫵媚的女人們已經爭得有些不成體統了,甚至隱隱影響了朝堂的平衡。

  這其實不怪旁人,短短時間內沐王昭王皆死,越王韓越遠走南地不知所蹤,太子身處性命危旦的西北疆場,等大靖朝的朝臣們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他們的皇帝陛下身邊除了一個三歲的小皇子韓雲,竟已沒有一個在王朝危難時可以繼承江山的成年皇子了。所以這種機遇下,於朝臣而言,皇宮內和自家沾親帶故的宮妃誕下皇子變得格外重要。

  是以,嘉寧帝到了中年奔頭兒的時候,重新享受了一把被一宮女人競相追逐的滋味。皇帝最近不是格外稀罕兒女骨血嗎?沒關係,陛下龍馬精神,再多生幾個出來稀罕稀罕不就成了。

  起先嘉寧帝還忍耐著,懶得朝理這些干係朝堂各派勢力的宮妃,可在他大半夜處理完朝事回寢宮都能遇到十來個嬌滴滴或跳舞或端吃食或肚子疼或崴腳的妃子後,悶不作聲地在上書房內摔破了三套上好的琉璃夜光杯。

  他的嫡子還沒死呢!這些混帳東西想幹什麼!這是在詛咒他的太子回不來,上趕著讓他給宮裡頭有宮妃的世家播種嗎!

  一個人悶頭滿腦把嫡子看重了二十幾年的嘉寧帝終於出離憤怒了,雷厲風行地幹了一件實誠事——他把年僅三歲的幼子韓雲的生母謹昭儀直接晉升兩級,封為謹妃,位居四妃之首,和賢妃共同管理後宮。

  謹妃名王瑾,是個本分的女人,性情溫和,她生於江南一府縣丞之家,溫婉敦厚的小家碧玉。早些年不過是個有些品階的宮女,二十老幾快出宮的時候被嘉寧帝看中臨幸,若不是有了龍種,恐怕嘉寧帝都不會記得後宮裡還有這麼個女人。事實也是如此,嘉寧帝在她生下皇子後只封了個昭儀,並未格外恩寵,起初還有些愛憐她,後來見她木訥老實,實在不解風情,新鮮勁也就淡了下來,這兩年也就年節眾妃朝拜的時候見過幾次。

  這次皇宮內院裡亂成一團,等嘉寧帝回過眼整頓後宮發現這個唯一有著兒子卻安安靜靜待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的謹昭儀時,便格外順眼了。

  這一順眼,就直接讓她成了四妃之首。

  眾妃爭得頭破血流得了這麼個結局,雖憤怒難堪,卻也實在無話可說,謹妃有著皇宮裡僅存的一個寶貝皇子這個理由,足夠封滿朝臣子之口。

  好在謹妃是個溫和老好人的性子,她被封妃後並未跋扈張揚,反而更內斂端華,持重守禮,這讓嘉寧帝很滿意,再加上三歲的小皇子韓雲生得和韓燁小時候有幾分相似,是以嘉寧帝對這對母子更為看重。

  如今皇宮內院裡頭,常常能聽見嘉寧帝逗弄小皇子的笑聲,謹妃母子在皇室的登場也驅散了安寧大公主故去和三國混戰籠罩在皇室中的沉重陰影。

  這一日,雖是冬日,難得出了個日頭,暖洋洋照著很是舒服。

  嘉寧帝如今記掛著幼子,謹妃雖低調,卻也不敢拂逆皇帝,隔上兩三日便會領著韓雲前來覲見,今日日頭正好,她便領著韓雲去了上書閣。

  韓雲才三歲,正是粉琢玉器似個軟綿綿團子的時候,嘉寧帝見著稀罕,一把牽過幼子去了御花園賞雪景。謹妃安靜地跟在他們身後不遠處,溫順的眉眼帶著淡淡的笑意和滿足。

  即便有太陽,御花園裡比暖閣也要冷上許多,韓雲才走了幾步便撅著嘴扒拉著嘉寧帝的大腿哼哼唧唧地要抱。謹妃面帶惶恐上前一步就要接過他,卻被嘉寧帝擺手制止,「無事,他小著呢,朕還抱得動。」

  嘉寧帝笑著俯下身就要抱起幼子,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動作。他眉頭一皺,轉身朝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口看去。

  「陛下,陛下,不好了,殿下他……」

  趙福匆匆跑進御花園,脫口而出的話在看見謹妃後生生卡在了喉嚨裡。他滑稽地停住腳步,朝嘉寧帝和謹妃行了個禮復又巴巴朝嘉寧帝看去,一向穩重的臉上滿是著急。

  瞧見眉頭帶著薄汗的趙福,謹妃很是一愣,這位權握禁宮幾十年的內宮大總管,皇宮裡除了皇帝外最是深沉難懂的人,居然也會有如此忐忑不安的時候。

  殿下?怕是干係到……那位遠在西北的太子爺吧。

  過了一會,謹妃竟未聽見嘉寧帝的回應聲,有些詫異,正要抬首看去,卻聽見韓雲突然而出的哭泣聲。她急急抬頭,微微一怔。

  嘉寧帝立在雪地裡,面容冷沉而淩冽,一雙眼狠狠盯住趙福,牽著韓雲的手因為用勁而爆出青筋。韓雲手腕上極快地現出大片的紅痕,疼得他小聲啜泣直掉眼淚。謹妃雖著急,卻不敢言半句,只懇切地朝嘉寧帝看去。

  韓雲的哭聲同時驚醒了嘉寧帝和趙福,趙福見嘉寧帝這模樣,兀然想起一年前安寧公主戰死沙場的消息送來時他便是這般惶急地稟告,怕是陛下以為太子殿下他……知道自己戳中了嘉寧帝的痛腳,趙福忙低下頭請罪,「陛下,殿下尚還安好。」

  趙福這麼簡簡單單一句話,卻像震心丸解救了院中的所有人。嘉寧帝早在韓雲哭的時候就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他把韓雲朝謹妃遞去,「朕還有事,你帶著雲兒回定雲宮。」

  謹妃舒了一口氣,忙不迭接過韓雲的手行了一禮就欲朝外退去,卻撞上嘉寧帝有些淡漠而深不可測的眼神。

  「剛才愛妃聽到了什麼?」

  這眼神太過陌生,和這半年對她溫柔寵愛的那個帝王仿似不是同一個人。謹妃瞬間便明瞭,渾身一顫,穩了穩心神鎮定道:「臣妾今日看著日頭好,帶雲兒和陛下逛逛園子,雲兒人小好動,在地上磕了一跤傷了手,臣妾只能先帶他回去召御醫診治。」

  謹妃答非所問,嘉寧帝卻眯了眯眼,滿意地擺擺手,「下去吧,愛妃一向謹言慎行,朕很放心,把太醫院院正召進宮替雲兒好好診治。」

  謹妃連忙謝恩,牽著韓雲朝外走去。她垂下的眼底極快地閃過一抹複雜和黯然。

  雖下著恩旨請太醫院院正,卻連眼神都沒放在韓雲受傷的手腕上過。日日裡說著疼愛幼子,卻在只是事關嫡子一句半句消息的時候便失態到這個地步。

  直到今日,謹妃才知道,他們的陛下,待那位太子爺和其他子女的真正區別,怕是已經故去的安寧公主也是萬般拂及。

  待謹妃出了御花園,嘉寧帝才一步步踱到趙福面前,龍紋黑底長靴在雪地上劃出一道道極深的印痕。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以一種極冷沉的聲音開口:「趙福,給朕提著腦袋回答,什麼叫『太子尚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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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一章

  「趙福,給朕提著腦袋回答,什麼叫『太子尚還安好』?」

  趙福雖然已位列宗師,但他在嘉寧帝身邊服侍近四十年,對嘉寧帝的臣服深入骨子裡,在嘉寧帝發怒喝問的瞬間,他已跪倒於地,低聲回:「陛下,北秦大將連瀾清放出消息說要把施老將軍的骨骸帶回北秦王城,暗衛沒能攔住殿下,殿下他領著幾個侍衛獨自去了軍獻城。」

  軍獻城駐紮著數萬北秦鐵騎,即便是宗師闖進去了也難蹦躂出來,用「尚還安好」這麼個穩妥詞兒來報信,還真是為難趙大總管了。

  趙福清晰地聽到嘉寧帝的呼吸聲在他話語落地後猛地一滯,然後毫不出乎所料,帝王盛怒的咆哮聲在御花園內響起。

  「混帳東西,要搶回施元朗的屍骨,奪回軍獻城就是,大靖上下幾十萬大軍他不用,自己跑到軍獻城巴巴去送死,他是一國儲君,一軍統帥,不是逞英雄的綠林草莽!」

  趙福跪在地上實不敢言。

  陛下為了把韓氏天下傳承給太子,幾乎用盡了手段和心血。這半年來,西北戰局波譎雲詭,希冀太子陣亡於西北的朝臣不在少數,這都是些宮裡頭有嬪妃的世家,這些世族在軍中有著千絲萬縷的姻親干係,若他們在西北那處動點陰暗手段,太子可謂防不勝防。

  從龍之功外戚之尊古來便能蠱惑人心,後宮這一年的爭鬥說到底也是為了東宮之位。陛下以雷霆之怒降罪幾位品階不低的宮妃,將謹昭儀捧上妃位,寵愛十三皇子,還不是為了將世族朝臣的目光引到宮裡頭來。

  可如今,太子全然不顧儲君和一軍統帥的身份闖進九死一生的敵城,也難怪陛下會氣成這個樣子。

  「陛下,那畢竟是施老元帥的屍骨,老元帥素得軍心,如今施小將軍遠在東騫,殿下如此做是為了不寒萬千將士的心,倒也情有可原。再者殿下向來心思穩重,他既敢去,斷沒有回不來的道理。」

  趙福可不敢在背後戳韓燁的刀子,只能儘量消著嘉寧帝的怒火。西北遠隔千里,消息傳到他們手上的時候太子早已闖進了軍獻城,如今說不定太子已奪回施元朗的骨灰回了潼關,若是沒有回來,遣人去救也於事無補……趙福壓下心底的念頭,連提都不敢提。

  「哼。」嘉寧帝輕哼一聲,顯然怒火未消,冷聲問:「可知道太子帶了什麼人一同去?」

  得,總算問到了這句。趙福沒向剛才一樣急急忙忙回答,垂眼回:「殿下把吉利和您派去的暗衛都帶上了。消息裡說靖安侯君也趕去了軍獻城……」他頓了頓,才斟酌道:「靖安侯君也是個聰慧的,有她在,殿下的安危也可得幾分保障……」

  趙福沒有再說下去。這是句實誠話,但絕非嘉寧帝想聽到的。短短幾年快把大靖朝的天給翻了過來,靖安侯君何止是聰慧,權謀御心之術毫不遜於金鑾殿上的帝王。她若真心去護著太子殿下,殿下這趟或許有驚無險。但如今韓帝相爭已擺上明面,西北局勢也接近尾聲,韓帝兩家可是隔著滅門的仇怨,她若想讓大靖失了儲君陷入朝堂之爭,那太子……

  如此想著,趙福背上生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果不其然,嘉寧帝聽到此言後呼吸一緩又一重。

  半晌趙福才聽到皇帝有些低沉的聲音:「飛鴿傳書給唐石,讓西北的暗衛全都到軍獻城去接應太子。」

  趙福一驚,抬頭愕然道:「陛下,唐將軍可是……」

  趙福脫口而出的話很有些讓人遐想的意味。

  唐家起複於先帝爭霸天下之時,在軍中一直堅守中庸之道,為軍中眾將所信,朝臣對唐老將軍和唐石的印象皆只有四字:守成厚重。

  可若按下心來看,波譎雲詭的嘉寧一朝裡各派系世家起起伏伏,太祖崩逝後嘉寧帝肅清朝野,大力扶植心腹接掌兵權,軍中被打壓褫奪軍權的老將們不知凡幾,唯有西北邊境的唐家安安穩穩。

  這些年眾臣皆以為是唐家低調老實,如今看來,顯然別有內情。能秘密掌控嘉寧帝在西北的暗衛,且屹立多年不倒,唐家顯然是皇帝在西北地界上選出的暗中制衡施家的利器。若西北暗衛皆動,唐家暗棋之位怕是會被人察覺,那陛下籌謀多時的計劃……

  嘉寧帝皺著眉,深沉的雙眼瞥過趙福,拂袖於身後,「帝梓元的命再重,何比得過朕的儲君。太子若逝,朕二十年內,再難後繼有人。」

  他說完轉身離去,未有半點拖拉遲疑。不得不說,嘉寧帝確實是個睿智的帝王。他看重韓燁,不僅因韓燁是他嫡子,更因為韓燁是他耗盡二十年心血一手鍛造出來的皇朝繼承者。天下太平時,他尚可壓制東宮,鞏固帝權,可在帝家以勢不可擋的姿態崛起後,韓氏皇朝內,威望和權謀之術能和帝梓元相比肩者唯有太子。

  或者說,帝梓元的出現,讓韓燁成了嘉寧帝皇位繼承人的唯一人選。

  趙福遠遠目送嘉寧帝俐落而去的背影,輕舒一口氣,低聲應了聲是。

  又是一日,夜,軍獻城。

  今夜是北秦霜露節,連瀾清前些時日頒下諭令在今夜將北秦戰死將士和施元朗的骨灰置放在城牆上供北秦大靖軍民祭拜。祭舞開始前,成排的骨灰盒被透明的琉璃樽罩著安靜地擺列在城頭上,施元朗的骨灰盒置放在最高處,也最顯眼。

  在全城百姓歡慶霜露節的這一晚,連瀾清廣邀在軍獻城的北秦顯貴和大靖鄉紳在施府舉辦盛大的晚宴。祭舞開始時,連瀾清只在城頭匆匆露了個臉。上馬前,他朗聲朝護守的將士落下一句「半個時辰後將施元帥骨灰單獨送回將府」後便趕了回去。

  城頭人群攢動,聽到他這一句的實不在少數。

  施府大門口守衛的將士和往常一般並無增加,也無刻意減少以掩人耳目。門前兩盞大紅燈籠照出瑩瑩暖光,從正門口鋪陳的絳紅毛毯一直延伸至回廊深處,老遠看來施府喜慶而熱鬧。

  轉過回廊,大堂內燈火璀璨,杯酒交籌。內堂門口立著一位五十開外的長者迎接賓客,他一身顯貴胡服,白髯虯面,精神爍礫。這人是連府管家連洪,他一直隨軍照料連瀾清起居,這次晚宴也由他一手操辦。此時,連洪正噙滿笑意地招呼每一位入堂的賓客,眾人只覺連府管家和善,卻未察覺他接過請帖細細摩挲分辨真假時的慎重精明。

  連洪細心地打量堂中眾人,不時朝堂外望上兩眼,等連瀾清回府。

  為引大靖太子入局,他知道自家少主籌謀多時,從數月前頒令允大靖百姓入軍獻城尋親開始,到今日的晚宴,可謂耗盡心力。

  軍令頒佈後,軍獻城外鬆內緊,進來了不少大靖人。最近半月,為防探子,軍獻城的佈防更是三日一換。今夜,小小的施府內暗藏三千鐵甲軍,一旦發出的所有請帖盡數歸於他手,城外軍營的兩萬精銳便會立刻包圍施府。施府的所有賓客有進無出,只要韓燁敢入府,定會插翅難飛,淪為甕中之鼈。

  但有些狀況也未在連洪預料之中,他暗暗歎著氣,不時掃一眼臨窗處端著酒杯小酌的莫天,有些頭疼。陛下不是前幾日就和將軍商量好行動這日留在梧桐閣,那裡有桑岩守著,安全無虞,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桑岩又去哪裡了?若是韓燁已經混進內堂,等會混亂之中誤傷陛下或是識出了陛下橫生枝節……

  他一邊愁緒萬思,一邊在心裡過了一遍收到的請帖數目。還差一張,應該是那位朗城西家的小姐西雲煥了,西雲煥出現在軍獻城並拿走一張請帖的事早已不是秘密。這個西雲煥出現得古怪蹊蹺,主子吩咐過,要等到此人進來,才能封府。

  連洪皺眉,正準備去勸說莫天回到梧桐閣,突然被一人攔住。

  「連總管。」來人一副暗啞的嗓子,聽著有些讓人膈應。連洪抬頭,見一三十左右身著綢衣的青年走到他面前,這人臉上兩撇小鬍子特別醒目,目光浮誇,神情諂媚,向他作了個揖,「連總管留步。」

  連洪識得此人,是城東綢緞莊李家的表少爺李瑜,這一年北秦大軍駐紮於軍獻城,雖糧草有國內送來,但連瀾清並一眾武將的常服卻是由李家的綢緞莊提供,李家久居漠北,熟知北秦服飾的樣式,因著如此,軍獻城雖陷落,李家的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自從數月前軍獻城解禁後,李瑜從附近城池投奔舅父而來,算是最早入軍獻城的大靖人,他入城後,李家把和將軍府打交道的生意交給了他。連洪起初很是防範此人,但幾次交道打下來,他觀出此人只是個趨利避害的勢力生意人,實不像大靖太子假扮,當時將軍還未將諭令頒下,韓燁也用不著潛進城內。況且將軍府每一月半購置衣袍的時候李瑜皆在場,那時韓燁遠在惠安城坐鎮指揮,又如何能出現在軍獻城。

  如此重要的時候連洪自是懶得理會一介商賈,遂懶懶問:「何事?」

  李瑜臉上擠出的笑意帶了一抹討好,「連總管,上次跟您提過,我和舅父想在景陽城和蘭朔城裡也開兩間咱們李家的綢緞鋪子……」他搓著手有些局促,「但如今這光景,這兩座城咱肯定進不去,所以想請您在連將軍面前提一提,看能不能為我做個引薦。您放心,要是能把生意做到北秦去,以後我免不得會多孝敬孝敬您老?」

  李瑜說著拉拉連洪的袖子,朝自己寬大的挽袖裡一指,露出一方半揭開的木盒,裡面臥著的兩顆東珠發出瑩瑩之光。雖不是上好的貨,但在如今卻也算是好東西了。

  連洪臉上當即露出一抹不耐煩。國土淪喪戰亂之時還只想著倚靠敵軍發財,果真半點骨氣都沒有。他揮手道:「將軍今夜主持霜露晚宴,忙得很,此事以後再說。」

  他說完就準備跨過李瑜,卻不想一串溜的大靖商人今夜入府參宴都是打著這個生意,見李瑜啟了頭,一個個蜂擁而上拉著連洪送禮說情,一下便把他隔在了內堂中間,好不熱鬧。

  一時大堂內的北秦人望著堂中的景況皆嗤之以鼻,小聲嘲弄起來。李瑜滿頭是汗地被眾人擠出連洪身邊,他連著聲歎氣顯然有些無奈著急。

  被團團圍著的連洪也正憋著氣,若不是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早就將這群人給拖出去了。他透過縫隙朝莫天坐著的窗口望去,卻不想正好瞧見莫天提著酒壺走出了內堂。

  他神情一頓,當下便有些著急,卻未發現一旁立著的李瑜凝著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落在莫天的背影上時,帶了一抹極淺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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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黃金有價,沉木難求,雲夏之上,盡人皆知。即便是顯貴侯門之家,平日裡得了幾尺見長的沉木,也會視若珍寶,供於宗祠祭祀祖先庇佑後人。

  是以,當燈火通明的街道上遠遠駛來一輛完全由沉香木製成的黑色馬車時,走南闖北有些見識的人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滿是驚愕地駐足朝馬車望來。

  嘖嘖,這種戰亂時候,軍獻城裡還能出這種大手筆,也不知是哪家勳貴?待望見馬車頭上插著的名聲赫赫的血紅貪狼旌旗時,眾人才回過味來。不愧是老牌軍武世族,朗城西家的西雲煥大小姐,一出手便是潑天的富貴和派頭。

  帝梓元懶洋洋斜靠在軟枕上,一雙眼半闔半閉,車外熱鬧之景對她猶若助眠的夜曲。如意偏著頭打量她,倒是滿心佩服。這麼單槍匹馬地闖進龍潭虎穴,也真虧候君能耐得住性子。

  自從帝梓元承襲帝家爵位後,漠北帝家這一支對她的稱呼也從梓元小姐換成了候君。

  「候君,桑岩正在滿軍獻城地捉咱們,咱們這麼大張旗鼓地去將軍府,還不得被他逮個正著?」如意和苑書的性子有些相似,但不比苑書內裡藏著的彎彎腸子,她耿直得很。

  帝梓元睜開眼,合指敲著膝蓋,「就是要讓他知道咱們來了。」見如意滿臉疑惑,她笑了笑,拿出待苑書時未有過的耐心來,「擒西雲煥之事是個秘密,要在偌大個軍獻城尋人也不是樁簡單事,桑岩必定將莫天的護衛隊也給帶了出來,我若偷偷摸摸入府,就憑你們兩人還攔不住北秦的十幾個高手。若我招搖過市,滿城的百姓看著,桑岩只能按捺不動。」

  如意摸著頭問:「候君,咱們不是要把那桑岩引走,若他跟著咱們回了施府,以他的本事,我可擒不住那北秦國君。」

  帝梓元擺手,眼一眯,「無妨,咱們大張旗鼓讓他動彈不得,桑岩奉皇命攔我,情急之下必會露了行跡。君叔的輕功在西北地界上無人能及,有他攔住桑岩,桑岩一時半會內回不了施府。」

  未等如意點頭,馬車外醇厚的男聲隱隱傳進:「小姐,連家的護衛把施元帥的骨灰盒送回來了。」

  帝梓元聞言眉頭一皺,掀開馬車布簾一角,朝窗外望去。

  身著錦色盔甲的護衛隊延綿百米,刀戟橫握,神情肅然。隊伍中間兩人抬著琉璃樽蓋著的墨黑骨灰盒緩慢踏步從街道盡頭而來。

  施元朗此人,於大靖邊陲子民,是悍死衛國的軍神,於北秦百姓,是聞風喪膽的敵帥,但無論於何國,他的死,皆是憾事。

  是以當他的骨灰盒從城門上被送回的時候,剛才還熱鬧繁華的街道突兀的安靜下來。擁擠紛鬧的人群自覺而沉默地分開了一條道,讓這隊護衛寬敞而過。

  當或悲傷或敬重的目光自臨近的百姓重重投來時,不知怎的,護衛著這個傳奇將帥骨灰的北秦護衛竟不自覺地微微偏過頭,躲過了這些目光。以過世之人的骸骨引敵而出,對將士而言總歸過於陰暗。

  帝梓元的目光在施元朗的骨灰盒上逡巡了片刻才收回,她放下布簾,神情微凝。明明可以快馬走近路將骨灰送回將府,卻偏偏安排重兵繞過半座城的街道,這段回程分明是引韓燁出手的第一步。好在韓燁布下的探子一早便查明施元帥的骨灰早已藏於施府書房密室之中,書房四周的守衛並不算多,如今招搖而過的不過是個假貨。等引開桑岩制衡住莫天,連瀾清投鼠忌器,韓燁抓住時機奪回施元朗的骨灰離開將府並非不可能之事。

  念及此,帝梓元低聲朝外吩咐:「長青,轉道向右。」

  「是,小姐。」馬車外執鞭的青年應道,手一揮,調轉馬頭朝偏僻的小道而去。西北局勢日益緊張,洛銘西放心不下帝梓元的安危,將長青遣到帝梓元身邊,他恰逢此事,跟著帝梓元入軍獻城護衛她的安全。

  去往施府的大道本就百姓眾多,護衛隊的出現更是堵死了這條路,眼見著一時半會是通不過了,是以這輛沉木馬車另行換路也沒引起旁人懷疑。人群中的桑岩也是如此想,見馬車拐進偏僻的小道,他眼中精光一閃,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意,領著十來個內廷暗衛悄悄尾隨而去。

  百姓被霜露節和護衛施元朗骨灰的隊伍吸引,其他街道不免冷清。帝梓元拐進的小道上隱約能聽見不遠處的熱鬧,只有兩三個老者露出渾濁的雙眼倚在門邊抽旱煙。車軲轆的聲音由遠及近,他們疲懶地打量了馬車一眼,復又垂下頭漠不關心。

  桑岩領著人隱在屋簷後觀察了片刻,沒發現異樣,想著這段路是唯一的機會,見馬車正好行至小道中間,他打了個手勢,屋簷上的暗衛將容貌遮住,分成兩股向下攔去。

  數個人影夾著強烈的戰意襲向馬車,那馬昂頭嘶鳴,陡兀地停住向前的四蹄,驚慌地朝後退去,惹得馬車一陣顛簸。

  長青用內勁握住韁繩,安撫住馬兒,才穩住了馬車。車內,帝梓元在車身顛起的一瞬拿起小几上的茶盅一口抿盡,斂住神情坐直了身子。如意全身緊繃,抬手扶在一旁的長劍上,眉重重皺起。

  那數個身著普通百姓服飾、看不清容貌的人手握彎刀團團圍在馬車周圍。恰在此時,桑岩蒙住臉,一聲爆喝,揮著一柄烏金彎刀從屋簷上躍下直直向長青額心刺去。莫天要活捉的只有西雲煥,他可不會顧及一個護衛的性命。解決了此人,西雲煥自然手到擒來。

  桑岩生了一擊必中之心,這一刀刺來雷霆萬鈞,青年仿似被強大的殺意籠罩,直愣著眼一動不動,桑岩唇角勾起志在必得的笑意。

  彎刀臨近眉心的一瞬,出乎所有人意料,垂眼坐在車架上仿佛已經嚇傻的青年猛地竄起,一根鐵棍突然出現在他手中,竟毫不躲避地朝桑岩手中的彎刀迎去。

  棍、刀雷霆相撞,強大的內勁引得一聲巨響,飛沙走石中,只看到兩個人影急速分開。長青借著內勁在空中回旋幾步才重重踩在馬車車沿上,他腳下的車架現出幾條碎裂的細紋。長青眼神一暗,藏起握著長棍的顫抖的手,把口裡湧上的鮮血又咽回了喉嚨裡。

  長青微不可見的沉哼聲傳進車內,感覺到剛才馬車外淩厲的一擊。帝梓元抿緊唇,眼裡的擔憂一閃而過。如意拿起長劍就要衝出去幫忙卻被帝梓元壓住手,她朝如意搖搖頭,隔著布簾望向車外的眼底猶若覆上了一層寒冰。

  桑岩要活捉的是西雲煥,只要西雲煥不在,他並不會耗費內力節外生枝去傷長青的性命。

  桑岩落在地上只退了一步就穩住了身影。他望了不動如山的長青一眼,神色很是難看。那晚攔他擒西雲煥的人輕功雖好,內功卻平平。這個護衛內勁雖不如自己,可他想在片刻內活捉西雲煥也絕無可能,想不到西雲煥身邊居然高手如雲!

  「閣下是何人?朗朗乾坤當街行兇,莫不是欺我朗城西氏無人!」略帶薄怒的女聲自車中傳來,不怒自威。

  桑岩被壓得氣勢一滯,暗自叫苦,出聲不得。西雲煥是未來的大靖皇后,若是知道自己曾經劫持過她,還對她的貼身護衛毫不留情,日後自己定會成為中宮之主的眼中釘肉中刺。

  隔壁街道上抬著施元朗骨灰的護衛隊愈行愈遠,漸有腳步朝這條街道走來。不能再耽誤時間了,桑岩微一抬手,不顧前輩的身份領著暗衛揮舞著彎刀再次向馬車攻來,一時間,被包圍的馬車在漫天刀影下猶若孤舟……

  正在此時,街道門店前渾濁無神的三個老頭突然眼中精光畢露,將手中的煙斗朝攻向馬車的暗衛扔去。

  勁風掃過,看似輕巧的煙斗自背後打在暗衛肩胛處,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淒厲的慘叫聲此起彼伏,那三人身形一滯,手中的彎刀自空中落下,整個人也朝地上落來。三個老頭身形一動,從不同的反向踩著落地的暗衛合成圍攻之勢將其他暗衛攔住。沒了其他人合圍,長青迎向桑岩,把他牢牢攔在馬車一米之外,讓他再難寸進一步。

  場面優劣之勢瞬間持平,桑岩朝那幾個突然冒出來攪局的老頭瞥了一眼,一眼識出為首之人便是那晚攔住他的人。他心底陡然一驚,生出荒謬的感覺來,明明是他來擒西雲煥,怎麼如今的景況竟像是他被設計了一般,還來不及細想,烈馬長嘶聲在身下響起——那晚跟在西雲煥身邊的丫鬟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車架上,揮舞著馬鞭從幾人打鬥的空隙中駕著馬車向街尾奔馳而去。

  桑岩臉色大變,身形一轉就要去攔,卻被長青死死困住,他只得眼睜睜看著馬車飛速轉過街角,失去了蹤影。

  君家書房內,君玄正坐在書桌前查看這幾日探子傳回的密信。

  此時,一隻信鴿從窗外飛進,撲哧撲哧落在她手邊。

  這個時候怎麼會有密信傳來?她神情一凝,拆下鴿子腳邊的密信展開。君玄掃了一眼,猛地起身,慌亂之下竟將桌上的杯盞掀落在地,清脆的琉璃片在地上打轉的聲音驚醒了她。

  「來人,備馬!」君玄大跨幾步,匆匆朝書房外走去,一向冷靜自持的聲音裡劃過一抹顫抖。

  那封密信打著旋兒落在地上,只零星瞧見潦草的兩句話。

  「骸骨埋近郊,今夜之局乃引君入甕。」

  「城郊兩萬北秦鐵甲軍半刻前受令:圍施府,凡闖出者,立誅!」

  施元朗的骸骨早已埋在城外的施家墳塚裡,書房內秘密藏好的骨灰也是陷阱,韓燁只要出現,斷無機會再從地道而出。連瀾清機關算盡,傾舉城兵力圍殺韓燁,從一開始,他布下的就是一場毫無活路的死局。

  帝梓元陪韓燁同赴此宴,無異於共赴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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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載著帝梓元的馬車在駛離北秦暗衛圍追阻截的街道後急速朝施府而去。如意拐角時朝身後回看了一眼,她見長青尚能困住桑岩,才抿住唇握住韁繩引著馬車離開。

  不過片刻,馬車便只隔施府大門數百余米,這條街道人聲鼎盛,即便桑岩追到也不敢再輕易動手。如意舒了口氣,遠遠望見連瀾清從馬上躍下進入大門,才朝馬車裡低聲道:「小姐,咱們來的時間正好,剛剛連瀾清回府了。」

  「等半刻鐘後再進去。」帝梓元沉穩的聲音傳來,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

  施府大堂內,連洪被一眾商人圍得團團轉,眼見著莫天離了護衛保護一個人在庭院裡越走越遠,這群平日裡低眉順眼謙和低調的大靖商人也不知怎麼回事,今日力氣格外的大,臉皮也格外厚,他急得吹鬍子瞪眼扒拉著圍著的人卻有意無意地被阻在原地。

  施府的修建格局傳承西北建築的大開大合,堂外跨過庭院連著正府大門,左邊一條回廊直通梧桐閣,右邊穿過拱門踩著鵝卵石小道拐個彎兒就是書房。

  此時,莫天隱在回廊的陰影後,負手沉眼望著庭院入口處。

  晚宴已經開始半個時辰,桑岩帶了十幾個禁宮高手,怎會帶不回一個西雲煥?除非……莫天摩挲扳指的手一頓,連瀾清去城頭主持祭祀大禮的消息數日前就已傳出,難道西雲煥去城頭攔他了?

  「將軍到!」莫天心底的念頭剛剛冒出,大門口侍衛的喊聲傳來,連瀾清的身影遠遠可見,莫天輕舒口氣,皺起的眉頭展開,看著連瀾清大步朝內院走來。

  連瀾清入府半刻鐘後,如意掐著時間趕著馬車向施府大門駛去。甫一靠近,便被守門的侍衛攔住。

  「裡面的可是西小姐?」丈高的北秦侍衛朝馬車上迎風而展的貪狼旌旗看了一眼,臉上的神色從謹慎變成了敬重。這是今晚入府的最後一張請帖,想不到竟是西雲煥持貼而來。

  如意沉穩地點頭,將請帖遞出,一副大家風範,「連將軍威名遠傳朗城,我家小姐也有所聞,前日夜裡小姐贏了一封連將軍晚宴的請帖,今日特來拜見連將軍。」

  侍衛接過請帖,沒有俐落地把如意請進去,反而遲疑地開口道:「我家將軍一向仰慕西老元帥,小姐既有心見將軍,尋個空閒時候來就是,不必拘於今日……」

  他話還未完,身旁的侍衛已經重重戳了他一下,眼底露出一抹不贊同。

  這侍衛自知失言,移開身子,朝裡一擺手:「將軍剛剛回府,小姐來的正是時候,請西小姐下車入府。」

  他話音剛落,一隻修長的手掀開布簾,帝梓元已經從馬車上走下,立在他面前。

  帝梓元披著一件藏青大裘,襯得一雙手潔白如雪。門口的幾個侍衛由下及上,未及在心底評判這位遠在朗城的西小姐的容貌,便不由得都愣住了。

  說句實誠話,這位西小姐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當望見她那雙茶墨色微微上挑的眸子時,便沒人敢在她身上再用上「美人」如此膚淺又輕薄的詞兒。

  怕是疆場上浴血數年的普通將軍亦沒有眼前這位西小姐氣勢盛然。這幾個愣著神連腳步都挪不開的守衛如是想。

  「怎麼?」低低的女聲響起,帝梓元眉眼微沉,朝擋在門口的守衛掃了一眼,「遞了請帖,我還是不能進?」

  被這清冷的語氣一震,幾個守衛回過神,慌忙朝一旁挪開,愣是給帝梓元足足騰出了一整個兒大門的道出來。

  「西小姐,請。」領頭的侍衛畢恭畢敬低下頭,朝大門內抬手引去。

  帝梓元未及抬步,突然風起,寒風料峭,吹得門前的大紅燈籠左右飄搖。她低低咳嗽一聲,臉上浮現一抹不正常的氳紅。一年前散功之時她損耗過大,雖有姑祖母拿來老頭子的丹藥療養,卻傷了根基,這一年征戰沙場,未得片刻休養時間,頑疾也就落了下來。每逢寒日,受損的心脈必會隱隱作痛,影響功力。

  如意聞聲朝帝梓元看來,眼底劃過一抹擔憂。

  帝梓元朝她安撫地搖搖頭,攏了攏大裘,對著門口的侍衛抬了抬下巴,「上前帶路。」

  這幾個字兒從帝梓元嘴裡吐出來,滿是不容置喙的威嚴。領頭侍衛怔了怔,竟真的低眉順眼默默領著帝梓元和如意朝內院而去。

  拐過石拱門時,盔甲摩擦的窸窣聲從身後傳來。如意用餘光朝後掃了一眼,見一隊手握長戟的黑甲侍衛從內門湧出將大門四周嚴嚴圍住。

  連家的黑甲軍,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如意心底陡然而生一陣寒氣。她垂眼看了看帝梓元氣勢若閑的腳步,慢慢平靜下來。

  大門重重閉合的聲音隱隱入耳,領頭侍衛見帝梓元和如意神情如常,未有半點慌亂,將心底最後一絲懷疑徹底放下。

  一主一僕兩個女子走進這龍潭虎穴插翅難飛的將軍府,若不是真的西家小姐,決計不會如此坦蕩。

  大門外,領著護衛一路飛奔而來的君玄看著緩緩閉緊的施府大門,神情凝重。

  「傳令下去,計劃提前。」

  「小姐?」君玄身後的護衛君漢一驚,「大靖的軍隊還沒來,咱們要是現在動手……?」一年前城池陷落後,君家便著手將暗棋埋入北秦軍內部,只等大靖軍隊攻城之時裡應外合,一舉摧毀北秦大軍,助大靖奪回軍獻城。若是如今貿然動手,這一年的籌謀隱忍豈不前功盡棄?

  「舉國之亂,豈是一個君家能力挽狂瀾,韓燁和梓元要是死在軍獻城裡,邊疆大靖軍隊群龍無首,不出三年,大靖必亡。」君玄聲音冷沉,果斷地擺手,「去吧。」她頓了頓,又道:「君漢,城內的事由你做主,挑十五個死士跟我去五里亭。」

  「小姐?」君漢提馬欲回,聽見此話,忙勒馬停住,「侯君若從施府內逃出,必走五里亭,屆時連瀾清勢必率大軍圍堵,您留在城內坐鎮,讓我去接應侯君……」

  「不用。」君玄搖頭,朝施府內遙遙望了一眼,眼底晦澀不明,「和連瀾清的最後一戰,我一定要親自去。」

  這一戰,無論生死,都是她君玄對施家上下幾十口和滿城百姓的交代。

  她不去,此生難安。

  「成什麼體統?」連瀾清走進內院,望著大堂內被團團圍住的連洪,沉喝一聲。

  連瀾清的喝聲殺伐果斷,帶了幾分鏗鏘的軍伍之氣來,堂中的生意人哪受過這等威壓,一下便被駭得從連洪身邊散開。

  連洪舒了口氣,抹抹額上的熱汗,快走幾步行到連瀾清身旁,「將軍,只差最後那封在西小姐身上的請帖了,今日拿帖子進府的人都在這兒。只是……」連洪朝外小心翼翼指了指道:「公子今日宴席一開便出來了,老奴怎麼勸都不肯留在梧桐閣,咦,公子去哪了……?」

  連洪回稟的聲音被噎在嗓子裡,連瀾清循著連洪的手望向院子,沒有看見莫天的人影,當即眸色一沉。為了擒韓燁,施府裡頭入了這麼多身份不明的大靖人,雖有黑甲軍相護,但若有人識出了莫天的身份……他一邊想著一邊朝大堂內看去——一屋子紙醉金迷諂媚不安的大靖商人,哪個瞧上去都不像大靖太子韓燁。

  連洪隨著連瀾清的目光也朝堂內望了一眼,總覺得滿堂顫顫兢兢的大靖商人裡頭看上去缺了點什麼,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出來。

  「連某入城一年,多得諸位平日裡的照拂,今日晚宴,諸位盡興便是。」連瀾清隨意擺了擺手,轉身朝堂外走,去尋莫天。韓燁如真入了府,自然會出現。只要陛下的身份不被識破,他們便沒有任何弱點。

  「只有那個西雲煥還未入府?」連瀾清低聲問,眼底若有所思。

  「西小姐到!」連瀾清話音剛落,外院門口侍衛的喊聲已經傳入耳中。

  已行到門口的連瀾清一挑眉,抬眼朝外院入口看去——一個氣勢淩厲的女子披著藏青大裘恰好走進。分明這人步伐緩緩,卻漫步之間襲著勢不可擋的銳氣。

  「小姐可是朗城西家雲煥小姐?」連瀾清掩下神色中的驚訝,迎步上前。

  帝梓元正好也瞧見了他,隔著數米遠一甩繡擺朗聲笑道:「正是。」

  「邊疆混亂動盪,小姐身份矜貴,西將軍怎會允許小姐來軍獻城?」這話從連瀾清嘴裡問出,帶了明晃晃的懷疑。

  「我爹一向管不著我,國內百姓都說邊疆有將軍在,定會穩若磐石。我正好有一事要拜見將軍,便來軍獻城一趟,恰逢將軍舉辦霜露宴,便贏了一張請帖冒昧而來了。」帝梓元站定在連瀾清幾步之遠的地方,拱手正色道:「將軍莫怪。」

  連瀾清眉角一挑,神色裡帶了一抹意外。此女氣質端華,行事爽利,確實像軍伍世家之女,但朗城西家的小姐和他素無瓜葛,有什麼事需要見他?莫非是韓燁派來的……

  「哦?不知小姐要見本將所為何事?」連瀾清卻未停下,徑直朝帝梓元走來。

  餘光裡掃見一道人影從一旁的回廊中走出,帝梓元嘴角一勾,「我今日來見將軍,是為了十幾年前的一樁舊事……」

  她話音未落,頎長的身影插一腳跨進兩人之間,把帝梓元擋得嚴嚴實實。

  莫天低頭,朝帝梓元看去,目光灼灼,聲音薄怒又漫不經心:「以你如今的身份,縱使西老將軍再嬌慣你,還能讓你千里奔波來見一介外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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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17:43:07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內堂依舊杯酒交籌,只是不期然地會有一些好奇打探的目光悄悄探出,外院內卻是靜默異常。

  莫天的聲音很低,只他們三人能聽見。連瀾清神情訝然,朝帝梓元走去的腳步生生止住,默默退了一步,重新隔出了一點距離。

  莫天能在他面前挑明這女子如今中宮待嫁的身份,可見在此之前便已確定她是西雲煥。

  北秦皇后因病早亡,這些年中宮空懸,惹得各大世家覬覦。陛下為平衡世家勢力一直未曾擇后,如今看來已經選定了這位西家小姐。朗城鐵騎天下聞名,西鴻威名猶存,西氏一族確實是震懾王城世家和德王的最好選擇。

  只是……連、西兩家早些年老一輩有交情,西雲煥登門拜訪也不算出格。但以她如今皇室待嫁的身份,還親自來見自己未免說不過去。

  十幾年前的舊事……?有什麼舊事值得未來的北秦皇后千里遠行邊疆來見一介外臣?

  連瀾清是何等聰明之人,幾乎是立時間就察覺到不妥。

  「你怎麼知道……」帝梓元微微挑高的聲音帶著適時的疑惑和警惕,她頓了頓,看向莫天,微怒:「你是皇室中人?」

  北秦皇室擇定皇后後由宗室親王送婚書是一貫的傳統,如今這樁婚事也只有皇帝和皇室中幾位王爺知曉。君王自古不處危境,她如此猜測合情又合理。

  莫天瞥見連瀾清眼底的疑惑,心底一沉,未等他問便道:「西小姐的身份不宜待在此處,事情辦完前好好守著梧桐閣。」頓了頓,又吩咐:「只讓服侍的人進來,侍衛一律守在閣外。」

  「是。」看來陛下不是一般地看重這位西皇后。有旁人在,連瀾清不便行禮,略一點頭應下。

  莫天說完一把拉著帝梓元的手腕徑直朝左邊的回廊走去,如意垂眉順眼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後。

  她們的目的是牽制北秦王為太子創造機會偷回施老元帥的骨灰,越少人在梧桐閣內對他們越有利。

  轉過回廊時,帝梓元不經意朝後看了一眼。

  人聲鼎沸,滿院身影,她卻一眼就認出了庭院桑樹下立著的李瑜。韓燁說過會扮作一人潛入施府,想來準備妥當,不會被輕易揭穿。

  兩人目光交錯,韓燁朝她頷首示意。

  帝梓元偏過眼,跟著莫天毫無所覺的步伐朝梧桐閣走去,神色卻在轉過頭的瞬間微微凝住。剛才韓燁的目光一直放在莫天身上,難道……帝梓元輕輕搖頭,大靖軍隊未攻到城下前,北秦皇帝決不能死在軍獻城裡,否則城中數萬無辜大靖百姓在群情洶湧的北秦士兵面前只能成為莫天的陪葬。

  滿城兵卒一年前為保護這座城池盡數而歿,如今亂葬崗上亡將屍骨未寒、城牆上鮮血未盡,被他們用命護下的家人絕不能再成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

  韓燁此行,應只為了施元朗的骸骨。棄一城百姓,誅一國帝王,不是韓燁這個大靖太子會做的事。

  庭院裡,連瀾清斂住神色,朝一旁的連洪道:「多派一重侍衛守在梧桐閣外,如有人闖入,格殺勿論。」

  連洪鄭重點頭。陛下不讓侍衛進梧桐閣,也只能在閣外加強守衛了。

  「將軍,府裡的人來來回回尋了好幾回,還是沒有發現和大靖太子相似的人。」連洪壓低聲音,湊到連瀾清耳邊道。

  「不用急,他遲早會出現。」連瀾清說著,朝院內掃了一眼,瞧見桑樹下神情鬼祟的李瑜,眉一皺朝他指去,「那是何人?」

  連洪循著他的手望去,提起的心復又放下,語氣裡帶了一分輕蔑,「將軍不用在意此人,他是城中一衣坊老闆的侄兒李瑜,我曾見過幾次,身家倒是青白,就是有些攀附心思,做派不正。」

  兩人正說著,李瑜瞧見契機朝連瀾清走來,還未靠近就已連連朝兩人鞠躬行禮,「小人李瑜,見過連將軍。」

  連瀾清身上帶著常年領兵的軍伍煞氣,今晚入施府的大靖商人眾多,卻沒有一個敢近他的身。看著李瑜由遠及近,連瀾清微微眯眼,任由他卑躬屈膝地彎著腰,未應付一句。

  半晌,直到李瑜半抬的肩膀忍不住顫抖,小心翼翼抬起的眼底露出清晰可見的驚惶畏怯時,連瀾清才頷首開口,「連洪,這位是……」

  「將軍,這位是李家衣坊的少東家李瑜公子,平日裡府裡的衣綢都是李公子遣人送來的,和咱們府上老交情了。」連洪心裡頭不屑,話裡話外卻不表露一分,若一般平頭百姓,只怕會百般惶恐。

  「李公子,今日府上賓客眾多,連某無暇顧及,還請擔待。」連瀾清虛抬一手,若有所思。他做了十年大靖屬臣,當年在施元朗帥下時便聽說過大靖太子韓燁尊貴出塵,一身錚骨,從不屈於人下。這種生來便坐擁萬里江山的儲君,怎麼可能對著滅了他師長的敵軍統帥卑躬屈膝?簡直笑話!

  連瀾清瞧見李瑜臉上的惶恐,沒再把他放在心上,抬步欲走,卻不想李瑜疾走兩步停在他面前,「連將軍,將軍慢走。」

  「何事?」被攔住了腳步,連瀾清也不惱,溫聲問。

  李瑜從袖中掏出一方錦盒半開呈上,「將軍,小人家中有一對夜明珠,小人是個粗人,寶物留在手中也是浪費,今日有幸得見將軍,小人一點心意,還請將軍收下。」

  李瑜說得情真意切,一副被拒絕了天就要塌的模樣。連瀾清看了錦盒中的夜明珠一眼,不過有個幾十年的成色,雖上品,卻不珍稀。他隨意開口:「李公子美意,連某卻之不恭,連洪,收下。」

  李瑜臉上露出一抹喜色,將手中錦盒小心翼翼朝連洪遞去,「將軍,這是小人祖上所傳,絕非凡品,定能為將軍護身定家。」

  連洪還來不及接,連瀾清卻在這句話裡聽出了些許講究,他開口打斷了連洪的動作:「連洪,既然這對夜明珠是李公子祖上所傳,本帥理應鄭重以待,免得辜負了李公子一番美意。去,你領著李公子去後院書房,把這對夜明珠妥善收好。」

  連瀾清和顏吩咐,模樣神色不起一點變化。連洪卻是一愣,書房不是在左院,後院明明只有一間甚少有人打理的書閣,將軍為什麼會這麼說?況且書房內藏有施元朗骨灰的消息早已被秘密傳揚出去,這時候書房裡外的侍衛嚴陣以待,只等韓燁送上門,把李瑜這麼個草包牽扯進來,若是壞了事……?

  連洪跟隨連瀾清數年,思緒翻轉間便明白,雖然他不把這個草包放在眼底,可將軍卻開始懷疑這個李瑜了。

  大靖太子韓燁重情重義,一身孤膽,若他已經混進府中,唯一想要的,不過是書房中那供著的施元朗骨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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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17:43:19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主僕兩人都在等李瑜的反應。青衣長衫的青年卻是一臉感激涕零,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連瀾清的試探,彎腰一揖到底,聲帶惶恐:「不過是一點家傳物什,不敢得將軍高看,李瑜必隨連管家好好置放此明珠,為將軍護得家宅平安。」

  連瀾清沉默地看他片刻,終於一拂袖擺,吩咐道:「連洪,你領李公子前去。」

  如果真的是韓燁,不會不知後院只是一處荒蕪的書閣,根本不是施元朗藏骨之地。兩地南轅北轍,大靖太子不必如此卑躬屈膝來浪費時間。

  連洪知自家公子釋了懷疑,對著李瑜朝後院一指,笑道:「李公子,書房在後院,這邊請。」

  李瑜朝連瀾清又行了一禮,復才亦步亦趨跟著連洪而去。

  待兩人身影消失在後院小徑深處,連瀾清才毫不顯眼地招了招手。

  一直跟在連瀾清身後不遠的侍衛長屠海走近幾步,低聲問:「將軍,可還是對此人不放心?」

  連瀾清頷首,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袖口,「你派幾個侍衛守在書閣外,如有異動,立刻將人擒住。」

  屠海領命而去。

  李瑜不會是大靖太子,最多不過是個韓燁丟出的誘餌。堂內依舊杯盞交錯,笑聲不絕於耳。

  連瀾清負手於身後,背對著內堂。此時的他,既無對著莫天時的拘謹嚴肅,也無疆場上的肅殺淩冽,甚至連剛才善疑的神情亦不在。他抬首望向漆黑的夜空,神情平和,反而更像這十年掩埋過往以秦簡之身守候著這座城池那個大靖將帥。

  連瀾清低頭,眼底深處不知名的暗流一閃而過。

  這座將軍府,太過風平浪靜了。

  離了內堂大院和連瀾清的視線,莫天又變成了那個萬事在握的帝王,閒庭散步般朝拉著帝梓元朝梧桐閣而去。

  帝梓元身上藏青的大裘拂過地面,如主人一般深沉平靜。

  如意跟在兩人身後,始終隔著三步之遠的距離。

  梧桐閣外的守衛是連瀾清的親兵,個頂個的膀寬腰粗,對連瀾清和北秦王室的忠心一級棒。莫天甫一入城,連瀾清便將莫天的安全交給了這群沙場裡頭淬過血的漢子們。這群親兵對莫天的身份早已知曉,在他們過往的認知裡,皇帝陛下威嚴冷漠,更是出了名的對後宮宮妃不假辭色,像這樣在邊境戰時之地裡抓著一個大姑娘的手亂晃簡直是能炸翻天的稀罕事兒。

  服侍在梧桐閣內的小丫頭顯然也被驚得不淺,瞅著邁進院門口的兩人還踉蹌了一步,差點打翻一盅滾燙的茶水,好在帝梓元用尚還自由的一隻手扶了她一把。

  「小心點,小姑娘燙著了可就嫁不去了。」

  調笑的聲音清冷又帶點揶揄,一點不拘束,混似自己是個主子。

  小丫頭臉色漲得通紅,喏喏又感激地朝帝梓元看了一眼,請罪行了一禮飛快地躲到一邊,為兩人騰出了院門口。

  這麼一打岔,莫天步履一緩,看見帝梓元待小丫鬟平易近人,眼底拂過一抹意外和滿意。

  貴而不嬌,強而不橫,百年西家所出的世女足以為一國之母。

  西鴻,教了一個剛柔並濟的好女兒出來。

  被閃瞎了眼的北秦大漢們看著他們的陛下神情愉悅地拉著那位傳說中的西家小姐走進了梧桐閣內院,然後陛下那拂袖一擺,門「砰」的一聲,忒坦蕩地被關上了。

  得,這是明晃晃的要親近佳人叻!

  如意皺著眉頭守在門邊,一副寸步不離的模樣。瞠目結舌的侍衛顧自瞅了瞅,覺著自家陛下忒猴急露骨,實在不好意思拉開西家小姐的貼身丫頭,便假裝沒瞧見。

  半晌後領頭的侍衛朝還沒回過神的小丫鬟駑了駑嘴,「卓瑪,去,給公子和小姐再泡壺好茶、做點點心端進去。」

  這個叫卓瑪的小丫頭半年前在大街上賣身葬父,連瀾清的這群親兵正巧遇見,便發善心買了回來。卓瑪性格活潑又機靈,泡得一手好茶,兼又被眾人所救,抱了一份感恩的心做事,很是親近他們。這夥子親兵入駐軍獻城一年,平日裡見到的大靖人不是一臉仇深似海就是驚懼惶恐,難得有個單純又伶俐的小丫頭不仇恨他們,他們便對卓瑪格外寬容。

  卓瑪彎著眼點點頭,抱著快涼的茶水一溜煙跑遠了。

  梧桐閣是施元朗生前執帥掌印之地,大片梧桐林籠罩著院落,安靜而清幽,此時院外守了一溜肅殺的親兵,更是飛鳥絕跡,人煙不識。中院的絲竹管弦飲酒作樂之聲絲毫影響不到此處。

  書房內,只一張白楊木雕刻的書桌橫在太師椅前,椅後牆面上掛著一面絨布所制的西北地圖,入門左首軟炕上擺了一個小几。房內擺設簡單俐落,一貫的軍伍之氣。

  梧桐閣和一年前沒有任何改變。應該是說,北秦軍隊佔領軍獻城一年來,這座城內四處充斥著北秦人生活的氣息,唯獨施府內,除了主人的變更,裡頭的一草一木,一室一門,沒有絲毫改變,即便是莫天的到來,也沒能改變連瀾清對這座府邸的態度。

  書桌上的瑩瑩碧燈散著柔和的光芒,帝梓元的目光在牆上掛的地圖上一閃而過,而後落在自己的手腕上——莫天修長健魄的手仍穩穩握著,沒有絲毫鬆手的跡象。

  「你不過一介宗室子弟,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何敢如此放肆?」清亮的女聲不帶半點驕奢傲慢,透著慢條斯理的華貴沉韻,仿佛她已經嫁入皇室,貴為北秦國母。

  莫天深綠色的眸子一閃,透出一股子極為隱秘的愉悅,他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那光滑的手腕,又在帝梓元皺眉發怒的瞬間抽手而出。

  「西家隱於極北朗城久不出世,莫非是忘了北秦傳統?」莫天唇角帶笑,走到書桌前拿起銀匙撥動著燈芯。

  「劈啪」一聲,房中燭火大亮,映著莫天深邃的輪廓。他轉過頭,對著帝梓元朗聲開口:「在我北秦國內,兄死弟及之事比比皆是,你是我皇兄擇中的皇后不假,可若有一日……」

  「你是楚王莫淩?」帝梓元打斷莫天的話,這一代北秦王的兄弟,只有一個楚王莫淩。莫天既然要隱瞞身份,帝梓元樂得配合他。她眉眼微挑,一眼都似懶得放在莫天身上,轉身行到窗邊,推開木窗,漫不經心開口:「若有一日你敢在你皇兄面前說出這句話,我便受你「兄死弟及」四個字。」

  莫天被她一句話堵住,也不惱,道:「哦?你就這麼看好我皇兄,算准他長命百歲?你要知道,咱們皇室裡頭的男子可是向來都活不上多大歲數的!」

  一百五十年前中原大亂,漠北之中的沙漠世家莫氏一族亂世稱雄,十來年間迅速收攏漠北大小部落,建立北秦王朝。莫氏一族天生好戰,多為勵精圖治之輩,之後百年,王朝的版圖在歷代北秦王的擴張下日益壯大,國力已遠勝東騫。只不過莫家自古男丁不旺且大多壽命難過五旬,只是莫氏已為帝皇之家,如今的雲夏之上,這件事多少算個忌諱,極少有人會去提起,想不到莫天竟會輕輕鬆鬆說出這般話來。

  倒也是坦蕩大方、不拘小節之人,放在平時,莫天的為人也對帝梓元的脾性,未必不能成一見如故之友,奈何國破家亡之間,根本沒有惺惺相惜一詞能言。

  帝梓元心底喟歎一聲,拂去淡淡的遺憾,「活不長久又如何,到底還有經年歲月。若是命中註定的緣分,即便只剩一夕一朝,和數十年又有何區別?」

  「一朝一夕?說得好聽。」莫天神情微凝,竟和帝梓元計較起這句話來,頗為不信她的說辭,「這可是皇室聯姻,只一朝一夕時間,哪夠你西家重返朝中勳貴之列?你又哪來的時間孕育皇子,保你後半生的榮華尊貴?」

  北秦皇室男子早亡是慣例,那些世家女子入後宮後一天到晚想的便是及早留下子嗣好為自己留條退路。莫天在宮中長大,自小耳濡目染,如今自個兒又成了那砧板上成天受人覬覦的豬肉,遂最為厭煩那些視他為種豬的后妃。

  「你是在抱怨那些后妃將你皇兄當作配種的那啥?看不出來你還挺替你兄長抱不平的。」帝梓元難得看見莫天失態,戲覷地抱手於胸前:「這有什麼好抱怨的,你們皇室納妃,要的不也是這些王宮世家手中的兵權和名望,不過各取所需罷了。那些女子一入深宮終身難出,不得個子嗣又如何耐過漫漫人生?」

  見莫天沉著臉不言語,帝梓元好整以暇道:「不過你放心,我西家自當年退居朗城後便沒了爭權奪利之心,別人難說,不過我西雲煥不會為了個娃娃成日裡膩歪著你皇兄的。再言我有西家五萬鐵兵為盾,即便不受寵也沒人敢輕待於我,我上趕著要個子嗣幹什麼?」

  帝梓元是個隨性的人,尤其隨了她姑祖母的霸道和真性情,這話一出,莫天直接就愣住了,好半晌才壓住眼底的異色轉身道:「你倒實在。」他頓了頓,朝背面牆上掛著的地圖指去,「不說這些了,聽說你自小是西老將軍養大,想必也知曉些兵法韜略,不如對我說說你對如今三國之戰有什麼看法?」

  在莫天轉頭的一瞬,帝梓元斂了面上的漫不經心和散漫,飛快地將手中揉成一團的紙條展開,只一眼,她的眉緊緊鎖住,破天荒地露出一抹冷凝之色來。

  ——施元帥屍骨早埋墳塚,書房骸骨是圈套,將府被圍,速離!

  紙條上只這麼潦草地一句話,看得出送信之人的急切。帝梓元沒有懷疑這條訊息的真假,落筆的「君」字足以證明是君玄遣人送信而來。

  帝梓元將紙條藏起,抬頭朝莫天的背影看去。

  骸骨之亂,滿城驚華,到最後數萬鐵騎圍府,只是為了誅殺一個大靖太子。

  計是好計,戲也是好戲,但以亡者之骨相誘,簡直下作之極!

  好一個北秦王莫天,好一個連瀾清!

  他們怕是還不知道,這個局裡,引來的除了韓燁,還有她帝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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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17:43:32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北秦人性子粗獷,少有人善詩書,施府後院的書閣難得有人踏足,主人故後,此處更是格外清冷安靜。

  連洪領著李瑜一路行到後院,一邊推開書閣的門一邊朝裡指著說:「李公子,這地兒安靜偏僻,將府裡又守衛森嚴,公子家傳的寶物放在此處必不會出岔子。」

  李瑜唯唯諾諾點頭,跟著連洪走進了書閣。他跨進時不過輕輕一掩,極平常地動作,木門卻正好合住,遮住了書閣外的視線。

  屠海站在院外,見李瑜沒有任何異處,放下心來等兩人出來。

  閣內,連洪徑直走到最裡頭的書架處,他在牆上敲了敲,牆面上出現一方暗格。李瑜見此情形,眼眯起露出一抹意外。

  這處書閣在施府內最不起眼,是施老將軍收藏兵符所用,想不到連瀾清竟然能尋出此處?

  不待連洪開口,李瑜已經懂眼色地將手中捧著的木盒朝他遞來。

  連洪沒有錯過李瑜面上的詫異,他接過盒子朝暗格裡放,忍不住得意道:「李公子,你們大靖人在機關一術上確實有些能耐,不過最後也是為他人做嫁衣,為我們北秦所用……」

  他話音未完,端著木盒的手一頓,忍不住掂了掂,突然面色一變,猛地轉身一掌朝身後之人襲去,但有人比他更快,連洪的掌風還未掃出,就被一股渾厚的內勁封住了穴道不能動彈。

  身後的年輕人臉上諂媚討好的神情不再,他隨意立著,伸展開佝僂卑微的身軀,立時變得頎長英挺,他撕掉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英武的面容。

  連洪張了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只僵硬又不可思議地盯著李瑜。

  「能跟在連瀾清身邊,倒也不算太蠢。」韓燁拿回連洪手中的木盒,隨手將裡面的夜明珠扔在地上,盒底夾層中露出一把墨黑的匕首,他拿出來放在手中把玩,「東海玄鐵所鑄,自然不是夜明珠的重量可比。」

  見連洪眼神不善,韓燁行到他面前,背對著牆壁,目光如炙,神色冷沉,卓然淩冽之勢撲面而來,「我們大靖的東西,就算你們能窺得一二又如何?不過鼠目寸光、不知所謂!」他說著,在暗格上方一尺處不輕不重敲擊三下,身後的牆壁悄無聲息朝兩邊移開,露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暗道來。

  連洪眼中露出荒謬的神色,這座將軍府他徹查了數遍,想不到居然還藏著這樣一條暗道!

  韓燁轉身朝暗道中走去,冰冷篤定的話語伴著腳步聲冷冷在通道中久久回旋。

  「告訴連瀾清,今日你們占孤國土多少,奪孤百姓將士血命幾何,他日孤必加倍奉還,絕不姑息!」

  他竟然就是大靖太子韓燁!連洪睜大眼,死死盯著青年消失的身影,心底生出強烈的悔意,自己竟會如此大意,親手把機會送到韓燁手中,只望千萬不要誤了將軍大事!

  梧桐閣內,帝梓元沉默半晌,面對莫天的詢問對著莫天的背影開口回了一句:「父親早些年不願西家再入戰場,兄長死後更是不讓我沾染兵事,雲煥一介閨閣之女,兵法韜略不過爾爾,不敢在殿下面前妄談三國之戰。」

  帝梓元面色如常行到案桌前,端詳牆上懸掛著的西北地圖。她聲音裡透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冷凝,莫天狐疑地朝身旁的女子看去,卻不期然撞進那雙比前幾日城牆下對弈時更清冷的眸子。

  帝梓元以一種極有深意又漫不經心的目光朝莫天一掃而過。

  莫天還來不及詫異,帝梓元已從桌上拿起一疊宣紙,右手抬筆蘸墨,順滑而細膩的筆尖在硯臺上重重一沾,隨著帝梓元的轉身在半空中滑過俐落的痕跡。

  莫天幾乎是賞心悅目地看著帝梓元以閒散又霸道的姿態握著紙筆重回窗邊。

  身著藏青大裘的女子俯下身,清雋的身影整個被籠罩在沉沉的衣袍下,只露出了一截握筆疾寫的雪白手腕,他循著羸弱的珠光,一點點朝上瞧去。

  珠光下的半張側顏,眉輕如黛,髮黑如墨,眼深如海。

  不知他日鳳冠后袍加於身,這等女子,與他攜手共立北秦朝堂,會是何等風姿,何般光景?

  不可預測地,莫天沉著眼看著這一幕,心底陡然生出莫名的柔軟和豪情萬丈的雄心,若是西雲煥,他的帝國,願與她共享。

  他這個北秦帝王,冷心冷鐵地在王權之巔獨立了半生,突然在這一刻,對這個出現在邊境之城、以不可拒絕的霸道之姿打亂他所有部署的未來北秦皇后,動心了。

  「不過既然殿下問了,雲煥亦不敢不答。」聲音傳來,微微清冷,在莫天晃神之際,帝梓元兀然轉身,隨手將小几上的宣紙朝莫天扔來。

  莫天抬手接住,定睛一看,怔住。

  「山河表裡潼關路,

   宮闕萬間皆為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宣紙上龍飛鳳舞書著數行草書,千鈞嘲諷之感迎面而來。莫天心底大怒,將手中紙張隨手一捏,負手於身後,沉眼朝帝梓元看去,喝道:「西雲煥,你好大的膽子,我問你如何看待三國之戰,你竟言陛下昏庸無道,禍百姓之苦!」

  「一將功成萬骨枯。」帝梓元迎上莫天犀利的眼神,回:「殿下,對雲煥而言,天下兵災就是百姓之苦。北秦大軍是馬踏西北連奪大靖數座城池不假,可殿下也不要忘了,這一年我們有多少北秦戰士亡在大靖的國土上,永遠不能魂歸故里!」

  又有多少大靖百姓,無辜的慘死在你永無止盡的王朝野心裡!

  若不是此般境地,以帝梓元的脾氣,早一腳踹飛這個北秦皇帝,揪著莫天的領袍喝問於他了。

  「西雲煥!」莫天戎馬半生,開疆擴土,威懾北秦王朝,從未有人敢對他付諸此般話語,況且說這話的人還是他看重的女子,未來的皇后。他腦袋裡冷靜的弦陡地被撥動,一步跨到帝梓元面前,狠狠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拉到面前來。

  「你說的好聽,倒是體恤百姓,憐憫世人。三日前我便告訴過你,我北秦無糧,氣候艱難,不入主中原,百姓又何以有飽腹安樂的一日?」

  莫天的力氣極大,這一握更是怒竭而使,帝梓元被拉得步履踉蹌,撞上莫天剛硬的身軀。她眉頭一皺,借力站定,毫無所懼,「這不過是皇家兵臨天下拓展疆土的藉口,我們明明可以和大靖東騫互通有無,以物易物,不是只有戰爭和殺戮才能讓百姓安樂,士兵死了,他們的家人吃得再好,穿得再暖,心也熱不起來。」

  帝梓元迎上眼,眼底拂過一閃而逝又濃重得難以讓人忽略的悲痛:「殿下也是活生生的人,哪日殿下高坐朝堂,聽聞親族故友戰死沙場,是會為坐擁冰冷的城池而高談闊飲,還是會為慘死的亡者暗然自責?」

  帝梓元眸中的目光比莫天沉冷的聲音更堅定,那股子氣勢竟震得莫天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她被握住的手腕。

  若為戰勝而高歌,是為不重亡者;若為亡者而殤,那戰爭的意義又何在?

  他是皇帝,兩者都不能選。莫天眯起眼,暗自沉吟,還好今日質問他的是西雲煥,若是德王一系以士兵戰死引起民怨為藉口在朝堂上詰問於他,倒是一樁麻煩事。

  房內氣氛一時僵硬又尷尬下來,莫天還未想好如何回答,秀裡秀氣的敲門聲恰合時宜地響起。

  「公子,茶泡好了。」

  卓瑪的聲音傳來,莫天輕舒口氣,「進來。」

  卓瑪推開門,見兩人不似剛才一般從容,神情忐忑地朝房裡挪了挪,卻不敢有動作。

  「把茶替西小姐泡好。」關著門兩口子自己怎麼吵都成,但不能被旁人看了笑話。莫天特好一口帝王面子,即便剛才爭得面紅耳赤差點拔刀相向,他還是擺出一副風輕雲淡兩人相處特和諧的模樣。

  卓瑪挪到小几前替西雲煥泡茶,正好橫在兩人中間,擋住了兩人劍拔弩張的視線。

  帝梓元見莫天服軟,亦不再激怒他,她行到軟榻上坐下,轉了轉被莫天捏得已經淤血的手腕。

  莫天瞧見這一幕,自知理虧,不自在地咳嗽一聲,氣勢一下就軟了下來,把目光放在房內旁的東西上亂晃,「你也是學過武的,下次用內力躲開就是。」

  「下次?」帝梓元橫瞥他一眼,「你到底有幾個膽子,等我做了你皇嫂,你還敢如此待我?」她的目光一直放在莫天身上,見他視線避開,飛快掏出個紙團放到卓瑪手中。剛才她刻意以紙作答,便是為了將這道真正的命令寫下來。

  卓瑪反手將紙團扔進袖子裡,對著手中的茶朝帝梓元使了個眼色,泡茶的姿勢行雲流水,一點兒看不出異常。

  背著身的莫天摸了摸鼻子,沒看見兩人的動作,破天荒地沒計較帝梓元的囂張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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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17:43:43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卓瑪替帝梓元泡好茶,又端了一杯遞到莫天面前,「公子,這是昨天將軍從君子樓帶回來的一品茶。」

  莫天挑了挑眉,放在鼻尖聞了聞,神情裡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古怪,「他倒是跑得勤快,如今這等情形,就算見了又能如何?」說著邊搖頭邊將茶一口飲進嘴裡。

  「不知殿下什麼時候將連將軍喚來,我想親手將連家族老託付的東西交予連將軍。」帝梓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莫天眉一皺,朝卓瑪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卓瑪朝兩人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連將軍正在外堂大宴賓客,哪有時間來此處。如今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他說著朝帝梓元伸手,「我自然不會貪了這塊連家令牌,你交於我便是,我一定轉給連將軍。」

  莫天費了這麼大的功夫就是為了拖住西雲煥不讓她單獨見連瀾清,可他沒想到帝梓元自始至終的目的也是如此。

  「殿下莫怪,我前幾日便說過這是連家族老臨死託付之物,除了連將軍,我不會交給其他人。」帝梓元搖頭,拿起小几上的茶抿了一口。

  此時,將府外的小巷裡。

  君漢從一隻飛鴿裡取下密信遞給君玄,「小姐,城外的軍隊有異動,已經集結朝城內而來,這是侯君命卓瑪送出的消息。」

  君玄聞言舒了口氣,「看來卓瑪已經把北秦王和連瀾清的計劃告訴梓元了,有卓瑪在梓元身邊,我也能放心一點。」她說著打開紙條,挑了挑眉,「梓元和我想的一樣,君漢,令君家死士在一刻內傾巢而出,盡全力阻撓鐵甲軍圍府,兩刻內,我要見到狼煙燃遍所有城郊軍營。」

  「是,小姐。」君漢領命疾奔而去。

  君玄朝不遠處的施府看了一眼,調轉馬頭,領著十五個死士朝五里亭而去。

  如今她能做的只有相信梓元和韓燁能活著抵達五里亭,那之後,才是她的事。

  與此同時,後院書閣內,久等不到連洪和李瑜出來的屠海終於察覺出不妥,衝進了書閣。

  閣內,保持著僵硬姿態的連洪滿頭大汗。

  屠海衝上前,朝連洪身上的穴道點去,卻不想他紋絲不動,臉色更加慘白。

  「好強勁的內力!」屠海失聲道:「連管家,出手的人功力遠高於我,屬下只能用狠辣一點的方法了。」

  連洪朝他眨眨眼以示同意,屠海把內力注入連洪周身大穴上。半刻後,連洪一聲悶哼,嘴裡吐出一口血,踉蹌著朝地上倒去。

  屠海連忙接住他,「連管家,出了什麼事?李瑜呢?」

  連洪朝身後的地道指去,「屠海,李瑜進了這條地道,告訴將軍,李瑜就是大靖太子韓燁,你速速領人封了這條地道,把大靖太子找出來。」

  屠海神情一重,朝外喝道:「來人。」幾個侍衛推開門衝了進來。

  他朝其中兩個一指,「你們兩個把連管家送回去見將軍。」又對另兩人道:「你們兩個跟我去捉大靖太子。」

  說著一馬當先領著人闖進了暗道。

  梧桐閣內,莫天神色冷沉地看著帝梓元,「西雲煥,若是我皇兄在這,你也會如此大膽地拒絕?」見帝梓元就要搖頭,他一拂袖擺,垂下身靠近她幾分,「如不是以夫君言,而是天子令呢?」

  帝梓元眉頭一皺,沒有回答。她要的是拖延時間,而不是徹底激怒莫天,惹他懷疑。真正的西雲煥即便再狂傲不羈,也不會公然違抗一國之君的聖旨。

  「她當然可以拒絕,你北秦王的天子令,對我大靖子民何用?」

  毫不遜於莫天威儀的男子聲音在房中突然響起,兩人神情皆是一變,抬頭朝右首的屏風處望去。

  繡滿漠北風情的金縷屏風後,一道挺拔的人影若隱若現。那人負手於身後,在帝梓元和莫天的注視下緩緩走了出來。

  「韓燁!」北秦收藏著大靖皇室成員的畫像,雖從未見過,莫天仍一眼就將韓燁認了出來。想不到他和連瀾清設局誘捕韓燁數月,布下一個嚴防死守的施府,韓燁還是輕而易舉地闖進了梧桐閣!

  但此時韓燁的出現反而不及另一事能讓他上心。莫天轉過身,朝軟炕上坐著的女子看去,若如剛才韓燁所言……

  他看著帝梓元,緩緩開口:「你不是西雲煥?你是大靖人?」他連問兩聲,一聲比一聲更冷更沉。

  見西雲煥只皺眉盯著韓燁,莫天更是惱怒,一把朝西雲煥的手腕抓去,「告訴朕,你究竟是誰?」

  他已怒急,這一伸間便帶了七成內勁出來。只是不管是帝梓元還是韓燁,都似沒看到一般,對莫天的攻勢毫不忌憚。

  淩厲的掌風沒有如意料般落在帝梓元身上,反而是莫天身體一軟,借力撐在軟榻小几上才免掉了倒在地上的狼狽。他看著自己泛青的掌心,望向帝梓元,猶有幾分不可置信,「你何時對本王下的毒?這茶明明你剛才也喝了。」他每日的飲食都有專人試毒,除了剛才這盅熱茶!

  莫天的目光在地上尚還冒著熱氣的茶杯上逡巡而過,「毒下在了杯子上。」莫天眼底露出一抹冷意,看向帝梓元,「卓瑪是你們的細作!」

  「陛下真聰明,一切如陛下所言,除了一點,我下的不是毒藥,只是讓陛下不能動用內力的麻沸散。」帝梓元端起杯盞抿了一口,答。

  「你早就知道朕的身份,你好大的膽子,不僅用連家人臨死托令的秘密來愚弄朕,還敢以北秦未來皇后的身份出現在朕面前!」雖受制於人,可莫天的帝王派頭一點沒少,喝問起帝梓元來威儀怒氣不減半分。

  「身份?我大靖王朝的靖安侯君,難道不比你一個北秦將軍之女來得尊貴?」韓燁淡淡掃了莫天一眼,冰冷的眼神猶如逡巡死人。

  「帝梓元?」儘管心中已有猜想,莫天仍是心頭一震,他望著帝梓元,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

  面前這個讓他動心又愚弄於他的女子居然就是一手打破大靖皇室十年構陷、和嘉寧帝兩分天下的晉南家主,帝梓元。

  「陛下不是也一直以楚王的身份來示人,不過立場不同罷了,談不上什麼愚弄。陛下最好安安靜靜地待在房裡,梧桐閣外守著的侍衛再多,也不及我和太子兩人手中之劍快。」

  帝梓元沒有理會莫天的訝異,只隨口敷衍了他一句就朝韓燁看去。

  她的目光在韓燁腰間墨黑的匕首上頓了頓,半晌,她迎上韓燁深沉難辨的黑瞳,緩緩開口:「韓燁,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儘管剛才她想盡辦法也只想把韓燁帶到最安全的梧桐閣,但現在……她把玩著手中的杯盞,轉了個圈放在小几上,碰出清脆的響聲,終於站起了身。

  「施老將軍的骨灰藏在書房,你來梧桐閣幹什麼?」一刻鐘前她收到君玄的密信才知施元朗的骸骨藏近郊,按照兩人原本的計劃,她拖住莫天,韓燁此時應該出現在書房才對。

  「我看著北秦王喝下了卓瑪送來的麻沸散,所以知道他傷不了我。你不可能知道我的安排,為什麼你剛才也沒有動?」

  剛才莫天看起來只是怒急之下欲拉住帝梓元質問,其實兩人都明白莫天用了七分內力,明顯是想拿下帝梓元為質,可剛才韓燁連一點救她的動作都沒有,分明韓燁也篤定北秦王使不出內力。

  帝梓元站定在韓燁面前,掩在挽袖中的手微微握緊,壓住瞳中幾欲喧囂而出的怒意,冷冷開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施老將軍的骸骨不在施府的?又是什麼時候對北秦王下了麻沸散?你入軍獻城究竟要幹什麼?」

  明明此時施府危機四伏,府外兩萬鐵騎圍誅,兩人命懸一線危在旦夕,可她卻偏偏只想問個明白。前日夜晚兩人相處的溫情歷歷在目,她原本以為,縱使他日朝堂對壘韓帝必亡一家,可在這生死不知的西北邊境裡,她仍可將全部信任和自己的性命交付韓燁之手,但沒想到……她放下邊境城池安危,不顧洛銘西和君玄的勸誡執意來軍獻城,到最後卻連韓燁一句真話都沒得到,更甚者,在這場局裡,她或許也只是韓燁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一枚棋子罷了。

  最涼不過人心,原來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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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17:43:54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八章

  「出潼關前我就已經知道老師的骸骨埋在郊外施家陵園,同時也收到了北秦王秘密抵達軍獻城的消息。從一開始我就不是為老師的骸骨入城,他們以亡者之骨相誘圍誅我,我為何不能將計就計潛回軍獻城?」韓燁緩緩開口,算是回答帝梓元的疑惑,「北秦王的吃食有侍衛試毒,但他每日飲的一品茶是連瀾清親自從君子樓帶回,所以從無戒心。」

  「你在茶葉裡動了手腳?這不可能。」帝梓元皺眉。君子樓的一品茶茶葉從建樓起就分了等級置於大堂中隨賓客自選,每日買茶的客人川流不息,韓燁又如何猜出連瀾清會選中哪一盒?他總不能在所有茶葉中全下毒吧?

  「茶無毒,但一品茶是熱物,只要每日配上雪蓮和鱘魚相食,十五日後周身運功大穴就會被封,只要動用內力,體內沉毒就會發作,發作後三日內無法運功。」

  莫天想到這半月廚房日日送來的鱘魚和雪蓮,神情更冷。原以為施府被守得鐵桶一般,想不到竟有如此多的漏洞,看來他不止小看了帝梓元,更小看了這個大靖太子的能耐。

  「為什麼沒有跟我說實話?」

  「你不會答應。」韓燁墨黑的眸子裡微弱的情緒一閃而逝,他避過帝梓元質問的視線,帶著冰冷的目光朝莫天看去,「梓元,我太瞭解你了,如果知道我的目的,你一定會阻止我來軍獻城。」

  帝梓元循著韓燁的目光落在莫天身上,「你是為了北秦王而來?」

  韓燁真正的目的不止出乎帝梓元意外,就連莫天也頗為詫異。

  北秦王干係三國兵戈之亂,以如今的局勢,他就算自絕在軍獻城裡,也不會甘心被帶回大靖做俘虜。

  一個被俘虜的帝王,日後斷無資格再回北秦登上皇位。況且以北秦國內錯綜複雜的朝堂勢力和彪悍的國風,恐怕莫天還沒回北秦,江山就已易主。

  「施府外屯兵數萬,你如何把他帶出去?就算能帶他回去,北秦也未必會退兵投降?」

  「誰說我要帶他回大靖,一個死人,何必值得我費心。」

  這話一出,帝梓元神情猛地沉下來,「韓燁,你在說什麼混帳話,你知不知道莫天如果死在軍獻城會有什麼後果!」

  「梓元,時不我待,如果不能儘快奪回軍獻城和雲景城,三個月後這場戰爭只能以議和收場,我們在西北浴血一年,死了多少將士……」韓燁說著抽出腰中的匕首朝莫天看去,神色冰冷。

  帝梓元攔住他,抓住他的袖擺的一角,「那也不行,你別忘了軍獻城內除了北秦鐵騎,還有數萬手無寸鐵的大靖百姓,北秦王如果死在軍獻城……」無異於讓這些無辜的百姓一起陪葬!

  「梓元,我不能讓安寧死不瞑目!」韓燁猛地打斷帝梓元,聲音莫名冷沉,又重複了一遍,「我不能這場讓安寧連命都丟了的戰爭只落個議和的下場!」

  帝梓元神情一怔,眼底浮過一抹悲慟,拉住韓燁的手不自覺鬆了鬆。韓燁尋住這個契機,匕首出鞘,猛地朝莫天攻去。

  莫天不自覺朝後一躲,瞳中只剩那飛快襲來的匕首銀光。

  「砰」的一聲響,匕首插入額頭的一瞬,雪白的瓷杯帶著淩厲的內勁打斷了匕首的攻勢,只在莫天額頭留下一道傷痕。

  房間內死一樣的沉默,鮮血循著額角濺落在地,韓燁看著擋在莫天面前的帝梓元,眉角帶怒。

  「我們的將士在西北浴血一年,為的是這塊國土上的百姓,安寧戰死在青南城,為的也是她的子民,如今你為了一場戰爭的勝負置滿城百姓的生死於不顧,就算安寧地下有知也不會安息!」

  帝梓元冷冷開口,迎上韓燁的目光,眼底襲上一抹極淺的淡漠,「韓燁,你要莫天的命不是為了安寧,你只是要一場屬於韓家人獲勝的戰爭,不要拿安寧來敷衍我。就連我來軍獻城,也在你意料之中,如你不陷入絕境,我亦不會入城,軍獻城內帝家積蓄數年的暗力又怎會傾巢而起,為你誅殺莫天逃離軍獻城掃清道路?此一戰後,帝家在西北再無力可藏。」

  她身後立著的莫天看見帝梓元藏在背後用力擲出杯盞的手微微顫抖,眼眸一深,望向帝梓元的神色帶上了複雜之意。

  如此聰明果斷的女子,偏偏是大靖的靖安侯君,太可惜了。

  帝梓元低歎一口氣,看向沉默不語的韓燁,「好一個算無遺漏,不愧是嘉寧帝的兒子。」她低低咳嗽一聲,臉上現出一抹不正常的暈紅,「韓燁,西北之戰,是我輸了。」

  無論最後戰局如何收場,君家和帝家的關係以及實力都無法再隱藏。本以為是生死相托的並肩而戰,她為三國之戰傾盡了全力,卻在這場韓帝兩家的博弈裡滿盤皆輸。

  銘西說得對,她和韓燁從十一年前開始就是死局,早已無法可解。

  她和韓燁的情誼終究贏不過天下江山和至尊帝位。

  是她心存希望,與人無尤。

  帝梓元眼中的淡漠傷感似是觸動了韓燁,他薄唇緊抿,一句辯駁都沒有。

  面對事實,他亦無話可說。

  恰在此時,無數道刺耳的驚雷聲在府外同時響起,響聲劃破天際,整座城池都似被撼動。

  三人同時透過窗戶上細小的縫隙朝外看去,絳紅的雷光染遍了半城天空,烈馬嘶鳴和劍戟兵戈之聲在府外依稀傳來。梧桐閣外,本該聞訊而報的侍衛們卻不見一點動靜,安靜窒息得莫名詭異。

  「府外的鐵甲軍暫時被攔住了,現在是我們逃出去的最好機會。」不過瞬間,帝梓元便恢復了平時的冷靜自持,她朝韓燁揚了揚下巴,眼微微眯起,「我不會讓一城百姓死在我們手裡,要麼你取莫天性命,我立即讓帝家死士退守城外,不再管城內之事,待鐵甲軍騰出手來圍府,你失了北秦王為質,我們必死無疑。要麼我們以北秦王為質出城,他活,我們活,滿城百姓也活。」

  「韓燁。」帝梓元輕歎一口氣,「我最後一次把命交給你來定。」

  從此以後,對你,我帝梓元再無半分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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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17:44:06 |只看該作者
卷三 帝皇之書,書天下 第一百五十九章

  軍獻城位處漠北邊境,百年來無論王朝更迭,其邊塞要地的防守地位從未改變,當年建城之人考慮此點,把主帥府建在主城最後方,以圖將其最後的抵禦之力發揮至完美。城內只一條官道可由城外長驅直入主帥府,其餘路徑皆分散於城內各民府商宿中,軍獻城為漠北最難攻克的城池,除其高達數丈的城牆和護城河外,城內錯綜複雜的地形與建築亦是原因。

  是以城外的主將屠峰在接到連瀾清的密令後當即下令讓兩萬鐵甲軍化整為零,分散成小股迅速從各巷道趕赴主帥府。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這支北秦王和連瀾清最為依仗的助力卻在奔赴施府的途中遇到了出其不意又慘烈至極的阻撓。每支北秦騎兵所過的巷道上都埋滿了火藥,火藥被引,烈馬受驚,奔馳的騎兵驚惶中從馬上跌落,軍隊頓時被衝散開來。

  恰在此時,數道長嘯聲在城內此起彼伏呈接應之勢接連而起,還未等深陷轟炸中的北秦騎兵回過神,巷道四周的房頂上無數道鐵箭已成羅網狀朝地上飛射而來。不過片刻,慘死在馬蹄和鐵箭下的北秦騎兵就已不計其數。

  偌大的軍獻城在絳紅的火光下陷入了爆炸和慘叫聲中,原本因霜露節出門在外的大靖百姓除了最初的驚慌外,都在極短的時間內回過神鎮定地躲回家中或附近安全的宅所,不少尚有武力的大靖青年在臉上抹了塊黑布,躲在角落裡悄悄對落單的北秦騎兵敲起了悶棍。

  對於在敵國佔領下屈辱又戰戰兢兢生存了一年的百姓,這一刻,他們等得太久。幾乎是頃刻間,被掩藏在這座城池下將近一年的虛假和平被兩國百姓毫不留情地用鮮血和屠戮撕碎。

  主官道上,四周巷道裡的爆炸聲和慘叫聲不絕於耳,屠峰一刀劈退一個黑衣死士,抹掉臉上的血水,黑沉的臉上滿是憤怒和意外。

  官道上廝殺的黑衣死士不過數百,卻個個以一敵十,勇猛無畏,這群突然冒出來的死士簡直猶如幽靈一般。況且提早埋下滿城火藥絕非一日之功,阻擊的飛箭更是用精鐵鑄成,合縱襲擊之勢連一般的軍隊都難以做到。這群人不止是死士,更像一隻強大無比的軍隊,如果施家一開始就有這股私兵,一年前的奪城之戰不可能如此順利!

  「將軍,軍營傳來消息,咱們的糧倉被燒了,戰馬也被人在混亂中放走,還有不少黑衣人潛進了軍營,他們不止四處放火,還專門挑咱們百夫長以上的將領截殺,元副將說不能棄軍營安危於不顧,還說連將軍只下令兩萬鐵騎入城,他不能隨便動用駐兵。」回營調兵的小將一身是傷地退回屠峰身邊,滿臉沮喪。

  元碩是德王的妻舅,平時好大喜功,最愛打著德王的旗號作威作福。雖平日裡受連瀾清制衡,卻從不把屠峰放在眼底,想不到如此關鍵時刻卻陽奉陰違壞了大事。

  屠峰氣得咬牙切齒,他看著官道上越戰越勇不見半點退縮的黑衣死士大吼一聲,「傳本將令,全力前進,圍誅主帥府,生擒大靖太子!若遇阻撓,殺無赦!」

  他就不信,兩萬悍勇騎兵,還殺不絕區區千來個死士!就算是用命填,他也要填出一條到施府的血路來。屠峰一邊怒吼,一邊揮舞著大刀朝正在廝殺的黑衣死士衝去。

  屠峰的悍勇和活捉大靖太子的豪言感染了彪悍的北秦將士,他們體內的血性被喚起,一掃剛才的驚惶,慢慢集結成隊恢復了平日的戰鬥狀態。

  整座城池陷入了血戰的澤海中,讓兩方人馬拼死而戰的漩渦中心卻平靜得讓人詭異。

  施府內,身披銀白戰甲手握長戟的將士層層圍在梧桐閣外,肅殺的氣息籠罩著整座主帥府,駭得閣外茂密的梧桐林裡飛鳥絕跡。

  梧桐閣內院的院門處,肅殺的鐵甲軍前,置著一方木桌木椅,桌上清香的一品茶嫋嫋生煙。連瀾清一身湛藍長袍,一手輕叩桌沿,一手端杯輕抿。他神色平靜,半點未受府外延綿不絕的爆炸聲和砍殺聲而影響。

  連瀾清身後,原本奉命守衛梧桐閣的侍衛統領屠山滿臉沮喪地跪著,垂著頭小聲向連瀾清稟告北秦王入閣後發生的事:「將軍,陛下拖著那位小姐入了閣,嚴令我們不得靠近,期間卓瑪送了一回熱茶進去,裡頭就沒有動靜了,門口守著的那個丫鬟在將軍您來之前說要去方便方便,就、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屠山越說頭低得越厲害,都快把脖子給埋進頭盔裡了。

  連瀾清朝閣門口跪著的卓瑪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小丫頭駭得瑟瑟發抖,不住地點頭,「將軍,我進去的時候,公子和那位小姐都好好的……」

  連瀾清沉著眼,一聲未吭,半晌冷冷下令:「屠山,救回陛下後,去你兄長處自領三十軍棍。」

  連洪立在連瀾清身旁,舒了口氣。屠海屠峰屠山三兄弟是北秦朝內有名的將門屠家的子孫,三人因仰慕連瀾清而歸於他麾下,屠家是如今連氏崛起的最大助力,如此處罰,雖重卻不傷命,也算沒寒了屠家的心。

  他朝安靜得詭異的閣內看了一眼,俯下身低聲進言:「將軍,咱們為何不令高手從地道而入潛進閣內,殺他個措手不及,若是他們從地道內逃走,那陛下和西小姐……?」

  屠海領了兩個侍衛入地道截殺韓燁,不僅沒尋到韓燁的蹤跡,反而深中數箭被親衛給抬了回來。連瀾清接到消息後沒有搜府,而是在第一時間就下令調集所有鐵甲軍圍了梧桐閣。

  實事證明連瀾清的猜測是對的,閣外數千鐵衛圍誅殺氣震天,閣內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顯然是出了事。

  連瀾清搖頭,「你看見屠海的傷勢了,地道內機關叢生,以他的功力闖進去也是九死一生才逃出來,其他人又能如何。地道的出口已經被封住,有陛下為質,他們會用最正大光明的方法出來,至於那位西小姐……」連瀾清眼一眯,聲音沉了幾分,「陛下警覺心非常,功力又不在我之下,能在閣外侍衛毫無所覺下制住陛下,你以為一個韓燁就能做到?她的丫鬟莫名其妙失蹤又如何解釋?桑岩從不離陛下身邊,這次卻不知所蹤,也很是蹊蹺。」

  連洪一聽此話,神情訝異,「將軍是說西小姐有問題?」

  連瀾清頷首,「那個自稱朗城西雲煥的女子,恐怕不簡單。」

  那般氣韻神采,還敢單槍匹馬闖進龍潭虎穴,絕非常人。

  連瀾清話音未落,吱呀聲響,梧桐閣正房的木門被推開。

  漫天紅光下,三道人影從裡面緩緩走出。莫天腳步虛浮,額角血跡未乾,神情蒼白卻不帶半點狼狽。在他身後,韓燁和帝梓元並行而出,神色沉靜,仿佛已經達成了某種默契。

  三人臉上對閣外連瀾清領重兵所圍的現狀未有半點意外,想來早已猜出閣外局勢。

  看見三人走出,連瀾清輕舒口氣,站起了身。他向莫天遙行了一禮,「陛下……」

  莫天打斷他,朗聲道,「連瀾清,朕受制於人,從現在起朕賜你調令城內軍隊以及營救之權,必要之時,可以不用顧忌朕的性命。」

  連瀾清神色一重,頷首回:「是,臣遵命。」他說完抬眼朝莫天身後的韓燁看去,頓了頓,笑道:「想不到太子殿下如此能屈能伸,為達目的,竟不惜向連某這個敵國臣子卑躬屈膝、委屈示好,為了今日之計,殿下用心良苦,瞞盡世人,真是好心計,好手段。」

  韓燁仿佛沒聽懂連瀾清話中的嘲諷,淡聲回:「比不得連將軍用老師骸骨引孤回城的高義,北秦破城屠民弒師之恩,孤必不敢忘,他日……他朝莫天微一抬眼,頷了頷下巴,「定加倍奉還於將軍。」

  漫天火光下,韓燁擎身而立,他的目光清冷而睥睨,對著圍誅他的連瀾清和數千鐵甲軍,如是開口。

  閣內閣外,都因這分外冷沉的目光和話語而心底一寒。未來大靖帝君的絕殺之言,絕對重若泰山,言出必踐。

  連瀾清負於身後的手猛地一握,又緩緩鬆開。

  不愧是施元朗用心教導拿命來盡忠的大靖太子,得此一言,施元朗泉下有知,也算能瞑目了。

  帝梓元掃了韓燁一眼,眼底微弱的情緒一閃而過後只剩淡漠。

  她從不懷疑韓燁的衛國尊師,可卻再也不敢忘……他的野心和忠君。

  「殿下好氣魄,深陷我大軍圍誅也敢說出此等狂言,好,殿下今日如能逃脫,他日連某恭候陛下復仇之師。」

  連瀾清大笑,轉頭望向帝梓元的方向,狹長的鳳眼微揚,突然開口:「如果連某猜得不錯,閣下該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前大靖太子妃、如今的靖安侯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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