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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萬歲,萬萬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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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2:2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4
萬歲,萬萬歲 作者:陳毓華

十歲這年,徐瓊喪母,父親帶著姨娘至遠地赴任,
從受寵愛的嫡女成為要獨自掌家的孝女,她並不害怕,
因為她有滿腦袋遠遠超出大創朝燒瓷工匠們的先進知識,
她建窯燒瓷,完美成品一舉震撼世人,銀兩滾滾流入口袋,
累積財富低調度日是她的計劃,只是這個隔壁芳鄰好奇怪,
不是爬牆跟她聊天討食,就是不請自來硬要她送生辰賀禮,
可誰讓人家顏值高呢,她對帥氣俊美的小正太一向包容,
從此這家伙便自在出入她家,把她閨房當他書房,
不過詭異的是,每次見面他都以驚人的速度在長高長大,
她以為自己穿越已經夠神奇,誰知他的經歷與身分更是駭人……
分享他的秘密後,他們從關系好的鄰居慢慢變成曖昧的青梅竹馬,
她做生意有他出面擋麻煩,價值千金的滋補丸被他當成零食塞給她,
她出孝後被接回父親身邊,他就把她爹連升三級調回京城,因為他說想她了,
即使大宅生活步步險,父親忽視她、繼母使絆子、庶妹愛找碴,
但有他吩咐尊貴的公主老太君給她臉面替她撐腰,
甚至隨意指揮當朝皇帝為他們下賜婚聖旨,
而當他的身分揭曉時,也嚇壞了一干曾錯待她的徐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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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2: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院子裡的初遇】

  春草爛漫的三月,漾滿春光的空氣中洋溢著花草香氣,令人心曠神怡。

  軟軟的陽光看似潑辣濃烈,潑撒在人身上,有和風解熱,半點都不螫人。

  灰瓦牆裡的四方院子安靜無聲,女娃兒的兩只溫潤的小手正忙碌地捏塑著黑色黏土,陰涼處疊著好幾只陶器,黑黝黝的看著不起眼,就是再普通不過的碗而已,可是只要前進一步細看,就能瞧得出來那些陶碗竟是輕薄如蛋殼。

  也不知是不是在風裡吹了太久,女娃兒猝不及防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她吸了吸鼻子,隨手就往鼻子上擦,一道泥痕就這麼抹上了臉蛋。

  早知道就該把家裡的陶車帶上,有了陶車,拉坯成型會容易許多,少了那玩意兒,不管如何使盡吃奶的力氣,始終達不到她想要的厚度。

  都怪這個只有十歲的身子,力氣太小了。

  抹了抹額頭的密密汗珠,額際又多了一撇泥印。

  她正一心好幾用,無意間聽見衣袂飄動的聲音,頭也不抬就問道:“春娥,水提來了嗎?”

  春娥是大她兩歲的丫頭,剛剛替她跑腿去了。

  好半晌沒聽見回應,女娃兒終於舍得抬起頭來,這一瞧,手裡的東西差點沒拿住。

  居然是個小正太,不知打哪兒來的,一雙漂亮有精神的丹鳳眼、鼻子又直又挺、嘴唇形狀十分漂亮,比女子還要美。

  他這容貌,震得徐瓊微微發暈。

  男孩頭戴骨簪,身披五彩織金龍戲麒麟獸團花袍子,腰配九龍多寶宮絛,腳踩軟香皮靴子,肆意又猖狂得叫人不太敢多看一眼,不說旁的,他身上的五彩織錦就不是等閑人家穿得起的。

  不過,他那軟香皮靴子上和頭發上沾的是什麼?

  在陽光下閃著亮光,是蜘蛛網嗎?

  這孩子是從什麼怪地方鑽出來的?

  看來,的確是蜘蛛網,小正太面無表情地捏起袍角和各處沾上的透明絲線,接著將之彈飛出去。

  徐瓊的存在對他來說就像一顆無關緊要的路邊石頭。

  不過,徐瓊心裡的疑問可大了,這是誰家沒人看顧的的孩子,去哪兒弄得灰不溜丟的一身,又怎麼會悶聲不吭出現在她家正房後面的小院子?

  好吧,這其實不算是她家,是郡邸。

  所謂的郡邸,是由地方出資修建,專供各郡官員或是來京謀差的外地人暫時居住之處。

  因為父親帶著她這個女眷,沒辦法住在龍蛇混雜的民間會館,只能賃了郡邸這一進院子,父女倆還有奶娘、春娥及父親的小廝等五人就住在這裡。

  父親外放婺州,如今三年一任期滿,又回到京城聽派,但誰都不知道任令何時會下來。

  聽父親叨念,許多品階低微的小官員就只能在這裡耗著,短則十天半個月、長則一年半載,前途茫茫之感非常消磨人的心志。

  其實,大伯和二伯都是京官,在京城裡有的是住所,祖父母也都健在,兄弟又還未分家,京中老宅也留著徐瓊一家子的院子,父親偏偏不回去,卻要租賃外頭的郡邸,一旦住久了,豈不又是一番多余的花費?

  母親向來善於持家,為何會願意多花這一筆開銷?

  別以為她年紀小就不懂人情世故,自己一家幾口人在外,別說和兩位伯父有什麼書信往來,逢年過節的禮儀饋贈也都只是虛畫一筆。

  哎呀,太明顯了,就是兄弟感情不好嘛。

  原先,父親進京聽派令、等委任文憑,母親是要隨行的,夫妻倆感情好,她這個當女兒的看在眼裡,自然也高興。

  偏偏事情就是那麼不巧,母親在出門前因為身子不適請大夫來看診,沒想到竟診出了喜脈,懷孕前三個月是很重要的關鍵,父親等不了,母親也走不成,她便鑽了這個空子陪父親上路,一路吃喝玩樂到了這裡。

  盡管大夫說胎像穩固,只要每天多休息少趕路、馬車布置得舒服些,一路上完全沒有問題,但是,父親不肯冒這個險。

  也難怪父親謹慎,成親十一年了就只有她一個嫡女和一個庶妹,相較於子息眾多的兩位伯父,自家於子孫繁衍這方面在別人眼中是仍須努力耕耘的瘦田。

  在她看來,生子生女都好,有生就有交代了呀,誰說一定要生上一堆才行,女人又不是娶來生孩子的。

  不過,這個在現代放諸四海皆准的看法來到如今重男輕女的年代就不管用了,女人生不出兒子就沒有說話的分,女性的地位被封建禮教壓制得低如塵埃,只能說活在這個時空的女人,壓力很大。

  這都過了六年了,她還是想不起來自己的曾經和過去,日常生活看來與旁人並不相悖,但是腦袋裡就是存著許多現下沒有的觀念和些許破碎的記憶,像生兒育女這件事,她就是不懂自己怎麼會有這些怪異新奇又理直氣壯的想法。

  她不是沒試過努力回想,令人喪氣的是,試了又試卻屢試屢敗,換來的除了一回比一回還要尖銳的頭痛和挫折感,什麼都沒有。

  最後,她只能安慰自己是不小心闖進這個時空的“外來客”,是不是外來的其實不重要,地球是圓的,世界早就四海一家,反正這些匪夷所思的想法待在她的腦子裡也不怕被人搜查,她也用不著跟誰交代,安全得很,所以,凡事只要能過得了自己的心理這關就什麼都沒問題了。

  既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誰,也都過了這些年,又回不去,她便樂觀地留在這個純樸卻也落後的大創朝,好好當她的徐瓊,徐家嫡長女。

  “你到底是誰家的孩子,怎麼跑到我家院子來了?”她的聲音輕軟綿柔,每字都像踩著拍子念出來,字字生香。

  父親不在,她就是主人,院子裡進了閑雜人等,她總要問問。

  男孩撣淨了不屬於衣料的東西,這才像是施舍般瞥她一眼,見她一雙明眸雖然生得極好,卻是一臉呆頭鵝樣,半舊衫子和褲子掛在她身上顯得有點大,毛色枯黃的頭發梳成雙螺髻,兩邊各綴著一朵珠花,腳踩著線鞋,模樣是說不出的古怪、居家隨意又不修邊幅。

  雖然大創朝沒有嚴格規範小姑娘家要如何打扮才能出門見人,但是這麼不注重儀容的女娃兒還真是少數。

  男孩習慣以己度人,他也不想想,此地雖然是郡邸,好歹是人家租賃居住的地方,小姑娘不出門自然是居家裝束,圖個舒適,難道還要一身盛裝,講究得珠翠滿頭、穿金戴銀嗎?

  “怎麼不說話?姊姊在問你話。”看著個子小自己一截的男孩,又想到母親現在有了身孕,徐瓊很自然就以姊姊自居了。

  “密道出口居然是這等地方,真是失算。”男孩奶聲奶氣地撇了撇嘴。

  當初挖密道的人將隱密的逃生口設在這裡,肯定是認為最危險的地方其實最安全。

  概念看似不壞,只是這女娃兒……

  算了,出來就出來了,好歹又摸清一條密道,不過是為了在圖上下個標志,既然此路無用,下回換另一條就是了。

  明明是稚氣的聲音,偏生徐瓊覺得他的聲音像絲綢摩挲,竟有種說不出的魔幻動聽。

  她挖了挖耳朵,告訴自己這肯定是錯覺,孩子就是孩子,還能是什麼呢?

  不過,這話說得也不太准確,身子雖然是小孩,誰知道裡頭關著的是什麼?

  不是她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她自己就是這樣表裡不一,十歲的外表,靈魂起碼超過三十歲。

  對於過去,她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只要一細想,腦子裡就像起了一片濃霧,再鑽研就頭痛不已。

  只依稀記得,當她睜眼時,自己只是個四歲的丫頭片子,躺在病床上,話也說不清楚,爹娘請了不少大夫來看,俱說是熱毒加上先天不足之症,除了讓伏體的熱毒發泄出來,還須慢慢養著為好。

  這個身體的原主因熱毒而死,她這一縷不知從何而來的靈魂卻進了人家的身子,鳩占鵲巢。

  這六年來,她天天吃著人蔘養榮丸才終於能如常走動,至於捏陶的手藝,她也不知道是怎麼會的,家裡沒有半個匠人出身的人,自然不會有人教她這門手藝,只能說,她的病是原主在娘胎裡帶來的,這手藝大概就是她這抹靈魂的吃飯家伙,不作他想。

  當時她年紀小,愛玩家家酒,而且大夫也說多沾地氣對她有好處,爹娘見她玩得起勁,力氣臉色都好了不少,因此也就越發縱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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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3: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重新打量著眼前通身氣派的男孩,白淨小臉在陽光下散發著奪目光芒,眼神卻是了無生趣,沒有一點溫度,甚至是目中無人。

  這太不協調了,不是小孩子該有的眼神,這得是活了多少歲月的老人才會有的眼神啊?

  唉……她不禁搖搖頭,為什麼老是要糾結這種事?自己不正常就當別人也跟自己一樣不正常,眼前這個小蘿蔔頭分明只是個自以為是又眼高於頂的小鬼,問他話也不理人,闖進人家院子連一句抱歉也不說,真不知道是誰家嬌慣出來的寶貝,總而言之,這小鬼就是欠人教。

  她慢慢踱過去,“姊姊今天就教教你,難得你這樣可愛,別板著臉,要不然就可惜了,知道嗎?還有,大人問話,不可以不當一回事,要不然怎麼得人疼惜?”她的指頭捏上男孩的頰,留下兩個烏黑的指印。

  玉雪可愛的男孩大概打出娘胎就沒有人敢膽大包天靠近他,甚至碰觸他,一下就愣住了,隨即張口斥喝,“好大的膽子,誰讓你碰我的?”

  這個邋遢的小丫頭居然不經他允許就碰他?

  他雖然生氣,但是突然襲來一股天地為之顛覆、靈魂為之晃動的劇烈不適是怎麼回事?

  他雖然厭惡與人碰觸,對陌生人更避之唯恐不及,但被一個黃毛丫頭碰過之後那種失控、恐懼和血液倒流,心頭就像被一把大鎚猛擊,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他踉蹌的倒退好幾步,雖然很快穩住自己,盡管自詡聰慧無人能敵,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雪花。

  心中泛起狂怒和不明所以,他忍了忍,一記窩心腳才沒踢了出去。

  這黃毛丫頭一看就是個病秧子,說什麼也禁不起他一腳的……莫非她懂妖法?才害得他渾身不舒服?

  忘了誰說過,行走江湖有四種人最不能惹,和尚、道士、女人、小孩,她就是其中一個。

  他抿起了唇,眯起了眼,警惕了起來。

  殊不知他那副逆我者亡的口吻可惹惱了徐瓊,她惡作劇的想法更為熾烈。

  “我就是愛捏你,你想怎麼樣?拿下我送官究辦嗎?”這會兒她還用上雙手,把他一張軟膩的臉左右拉開,下手毫不留情。

  直待靈魂的劇烈晃動過去之後,男孩定下心神,見這個不知死活的小丫頭居然二度捏著他的臉不放,余忿未消之余,又驚覺自己又被吃了豆腐,他平推小掌,就像推門似的把她推開。

  她被這麼一推,摔了個四腳朝天,模樣非常難看。

  “哼,看在你年紀尚幼的分上就饒了你,否則……”男孩老成地撣了撣袍子,瞥了她一眼因為雙手上揚而露出的小半截雪白肚子和小肚臍眼,然後揚長而去。

  徐瓊這一摔其實並無大礙,糟糕的是在她愣住了的同時,本來好端端的頭卻忽然如錐刺一般,鑽痛了起來。

  她呼了聲痛,視野突然變得一片模糊,翻身緊抱著一抽一抽劇痛的頭,發顫的身子縮成了小蝦米。

  “大姑娘,您怎麼了?頭痛了嗎?怎麼突然又這樣了?”這是春娥的驚呼聲,穿著碎花衣衫的她連忙丟下水桶,奔了過來。

  徐瓊顫巍巍地伸出一指,比著男孩剛剛站著的地方,卻是無法說出話來。

  “奴婢扶您進屋裡歇會兒吧。就說您不能在外面待太久,這會兒曬昏頭了,老爺要是知道,會宰了奴婢的。”

  春娥是個有點圓潤的丫頭,生得細眉細眼,笑起來時眼睛會眯成一條線,很是可愛,尤其為人可靠,向來仔細照看徐瓊,兩個女孩兒一起長大,春娥把自家小姐當是親妹妹一般,十分愛護。

  嘴裡還叨念著,她那兩只有力的胳膊毫不費力就扶起徐瓊。

  娘要是知道她沒把大姑娘照顧好,肯定會把她罵成臭頭。

  “別嚷嚷,我好多了……那混……小公子呢?”痛意漸漸消失,徐瓊總算緩過一口氣。

  “哪來的小公子?”春娥一臉茫然。

  徐瓊抬頭一看,院子裡除了她們主僕以外,沒有第三人,她眨著眼,眉頭蹙了蹙,是小姐眼花還是真的白天見鬼了?

  “奴婢還是去請大夫過來看看大姑娘吧。”春娥有些膽怯地看著周遭,難道這郡邸有什麼不干淨的東西嗎?

  不可能,這會兒可是朗朗乾坤,亮晃晃的日光就在頭頂,不會有髒東西敢出來作祟,用不著自己嚇自己。

  “只是一時眼花才沒站穩,不用這樣大驚小怪,我弄得一身髒,你扶我回去換身衣裳吧。”徐瓊嘴裡逞強,腦子卻還一抽一抽地刺痛。

  生活中難免有些小插曲,那小男孩不見就不見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很快就把那小鬼拋諸腦後,忘了個干淨。

  “哦,那奴婢扶您進去。”還好是小姐眼花,呵呵呵,光天化日的怎麼會有那個東西,對吧對吧,現在又不是七月。

  “那這些怎麼辦?”春娥有些無措地看著一地的陶器。

  “我待會兒再收拾,省得爹爹瞧見了又要嘮叨。”父親雖然為官,也就是個七品芝麻縣官,她年紀也小,因此身邊就只有春娥一個貼身丫頭,許是個性使然,自己的事情她喜歡自己來,也不喜歡許多人圍著她團團轉,肯做事的丫頭只要一個就好,比一群不頂事的強多了。

  “還有,”徐瓊回過頭來細細叮嚀,“別告訴爹爹我頭疼。”

  春娥也知道小姐的性子,見她此刻好好的,行走自如,於是乖巧地點點頭,主僕倆便回房去了。

  徐瓊靈活地躲過在門廊下做針線的奶娘—— 馮嬤嬤,春娥的娘—— 的視線,一溜煙爬上窗,踩著房裡早就安置在窗邊的腳踏進了內室,隨後跟著狼狽為奸的春娥。

  偷渡成功!

  徐瓊抹了把虛無的額汗。

  為什麼要這樣悄無聲息地偷偷進屋呢?說穿了就是為了春娥,怕她捱奶娘的罵,要不然自己何至於這麼鬼祟。

  不得不說,奶娘有一雙比老鷹還要銳利的厲目,只要自己這個小主子做了什麼出格的事,這筆帳肯定落在春娥頭上。

  為了不讓春娥背太多黑鍋,徐瓊只好想盡辦法,又是學耗子打洞、又是學偷兒爬窗了。

  只是,自以為得逞的徐瓊哪裡知道,端坐在門廊的馮嬤嬤把兩個小身影瞧得十分仔細,畢竟,孫悟空可逃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只是在於她要不要睜只眼、閉只眼罷了,當她什麼都不知道嗎?看來,這兩個丫頭還真當她是老眼昏花了。

  就在徐瓊安下心的同時,經過鏡奩前,眼尾余光瞥見銅鏡裡那個蓬頭垢面,臉上還沾了泥巴的小丫頭。

  嚇!她什麼時候弄成這樣的?

  春娥怎麼也沒跟她說一聲,真是的,得趕緊洗洗才行。

  春娥也看到了她的狼狽樣,趕緊打開衣箱替她拿了衣衫,兩人一前一後入了淨房。

  沐浴完,徐瓊披著濕潤的長發走出淨房,春娥俐落地拿來細棉布巾幫她擦拭頭發。

  “大姑娘,老爺回來了。”馮嬤嬤在外面喊著。

  “知道了。”徐瓊應了聲,坐直身子朝春娥說道:“隨便綁綁就好了,我要去見爹。”

  父女倆在這裡已經住了兩個月余,父親的新官職任命遲遲不下來,雖然他沒有多說,她卻看得出他心裡著急得很。

  京城米珠薪桂,花費高得嚇人,雖然母親在他們出門前給了足夠的銀兩,但是坐吃山空,錢嘩啦啦地出去,真叫人看了膽顫心驚。

  換上白玉蘭撒花衫子和同色的縑絲裙子,戴了小小的丁香墜,打了一條麻花辮子,打扮妥當,和廊下的馮嬤嬤打過招呼,徐瓊就往小廳去了。

  小廳中,徐明珠正掀著茶盞蓋喝茶,神情裡有一派久違的輕松。

  “爹,您回來了。”徐瓊帶著春娥跨進小廳,屈膝見了禮就直奔徐明珠身邊。

  “女兒,你來得正好,有好消息,爹的派令下來了,是常州知府。”徐明珠的年紀不到三十,這時代的人都早婚,雖然已經是有兩個女兒的男人了,卻是面白無須,容貌微微開展,反倒帶著一份熟男的氣度和歲月沉澱的成熟,無論怎麼看都是一枚大帥哥。

  “知府?這可是三級跳,從四品的官階,恭賀爹爹高陞。”她跳下椅子再次向父親道喜行禮。

  做了六年父女,據她所知,徐明珠為人寬和忠厚,卻也不是個碌碌無為之輩,他很有理想,外放三年雖然只是個七品小官,官聲卻是不錯,這次能被吏部拔升為知府,他的愛民勤政應該加了不少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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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3: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咱們晚上就別吃郡邸的飯了,讓馮嬤嬤開小灶,炒幾道好菜。”郡邸的菜色雖然不差,卻也談不上可口,吃來吃去還是家常菜適口。

  “爹這回回京也認識了幾個談得來的友人,不如請過來一塊吃個飯,就當與朋友告辭。”她替父親出著主意。父親從不自恃身分,結交的都是漂泊京城的外地人,相交一場,從此以後天南地北,為萍水相逢的友情敬上一杯水酒,也是快意人生。

  “還是我的閨女貼心。”徐明珠感受到女兒的細膩貼心,摸摸她的頭,但碰到她略顯干枯的發絲,心裡不由得微微嘆息。

  徐瓊卻是笑逐顏開,“也該捎信給娘,讓她知道這個好消息。”

  “我的閨女說得好,爹這就進去寫信。”女兒只要下一道令,他就是跟著一個動作,非常配合。

  接下來的幾天,告辭親朋、收拾東西,非常忙亂,徐明珠心疼女兒同他上京以來,哪裡都不曾去過,硬是從緊湊的日子裡抽出一天,陪著他的嬌嬌女兒逛一逛鼓樓東大街,馮嬤嬤和春娥則帶著小廝去市集購買路上要吃的菜蔬和腌肉。

  東大街有京城的氣派,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什麼樣的吃食都有,還有更刁鑽的洋行雜貨,只要是想得出名堂的,就能找得出新奇事物。

  徐明珠帶著女兒吃遍京城小吃十三絕,但畢竟徐瓊是個小孩,再如何撒開肚皮大吃,小雞肚腸也消化不了,吃到蛤蟆吐蜜時終於告饒。

  “爹,您幫幫瓊兒吧。”她扁了扁小嘴,肚子真的好撐好撐啊。

  “看你的小肚子,比蛤蟆還要鼓了。”當爹的人打趣著說。

  “京裡好吃的東西太多了嘛。”

  “那麼,你肯定吃不下中午的羊擇四件了。”徐明珠笑得眼角露出了笑紋,但他絲毫不以為意,自己只有這麼個掌上明珠,不疼她要疼誰?

  “女兒的肚皮可以騰出地方。”

  “怎麼個騰法,爹想瞧瞧。”女兒人小鬼大,就是有一堆奇怪的想法。

  兩人說笑著來到羊肉店,徐瓊笑道:“這肥羊王的名字真特別,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是黑店,要把人當肥羊宰。”

  《水滸傳》裡的母夜叉孫二娘開的是人肉包子店,還有新龍門客棧更是黑店,顧名思義,肥羊王不也是這麼回事嗎?

  徐明珠雖然覺得女兒說話有趣,但仍驚出一身細汗,這要是讓人聽到還得了,要是被扣上黑店這個屎盆子,不但店家名譽掃地,恐怕還有關門大吉之虞,到時候就算自家閨女只是個小丫頭,出口招禍,在臥虎藏龍的京畿,若是惹到不能惹的人,誰會放過她?

  他連忙朝女兒遞眼色,“慎言。”

  “是。”徐瓊嘻嘻笑著,不以為意,摟著父親的胳膊進了店。

  【第二章 常州聞噩耗】

  肥羊王樓上的雅間裡有一對主僕,主子意興闌珊地對著切得很薄且久煮不老的羊肉,看起來已年過六旬的僕人是個中等個子,黑白參差的發色,一身細葛布青衫,一見大砂鍋裡的白菜膽已熟,手腳俐落地將淡二湯、腐皮卷、魚腐和熟牛肉丸往鍋裡放,等到微沸就下了胗肝肉片魷魚,待完全燒沸再淋些豬油,夾碟供食。

  這種煲仔菜的手工腐皮卷和魚腐都很費工,正因為費工,所以特別好吃。

  “樓下那小丫頭說話倒有趣,又是肥羊又是黑店的,藍掌櫃要是聽到這話,恐怕得吐血三升。”別看這老人家年紀一把,竟然耳聰目明,將樓下的對話聽了個明明白白,一字不漏。

  “你再多嘴,口水就要噴進鍋裡去了,我可不吃。”眉目精致的孩子還坐不滿整張太師椅,兩腳也踩不到地,話說的卻是威嚴尊貴。

  “這不輸廣東客家菜的七彩什錦煲,您不吃,可就便宜我家那小子了。”老者的恭敬語氣裡帶著幾分隨意,令人分不清楚他與孩子究竟是什麼關系。

  “你年紀大了,皮厚肉粗,不怕我的手段了?”萬玄掀了掀半闔的眼,說著寒氣四溢的話。

  “大君舍不得老奴。”

  “我當初真應該把你毒啞,羅羅唆唆的。叫浮生進來,我不需要你侍候。”

  “您趁熱吃,這東西涼了就腥了。”老者極有分寸地把瓷碟與像牙箸放到主子眼前,帶著混濁的眼隱含千言萬語。

  要不是主子臨時起意要吃七彩什錦煲,浮生那小子又燒得不道地,已經在田莊當起富家翁的自己哪有機會再見到主子的面。

  多希望主子能常常想起自己的好處,多召自己前來侍候。

  “倒酒。”

  萬玄瞅了一眼面皮已是溝壑叢生的老者,溫吞吞地把腐皮卷吃了。

  老者端起綠翡翠溫酒壺替他倒了一盅九醞春酒。

  “老胳膊老寒腿的,還站著做什麼,不會自己找地方坐?干脆讓人送你回去,別在這裡礙眼了。”萬玄自己又倒了盅酒,一口下肚,老練得像個成人。

  老者知道這是主子可憐自己年紀大了,賞他位子坐,但是他不敢逾矩,他這一生都是大君的人,就算老死都不會改變。

  萬玄只吃了那麼一筷子就不再動了。

  “老奴聽說,大君被一個小姑娘弄得灰頭土臉。”

  主子冷漠不近人,甚至拒人千裡,能靠近主子的身是極其稀罕的事,而他敢和主子這麼“話家常”,不是他的膽子比旁人大,是他們相處的時間太長,他的膽子是用時間淬鏈出來的。

  “灰頭土臉?那個黃毛丫頭最好有那等能耐。”萬玄嗤聲。

  “什麼,還是個黃毛丫頭?”老者是真的訝異了。

  “浮生那只該剪舌的學話鸚鵡,膽敢妄議主人,該當何罪?!”萬玄的笑容冷峭,別說像老者這樣一輩子跟著他的人捉摸不清他的喜怒,再給兩輩子或許也不能。

  像這會兒,他看似笑著,心底可能半點愉悅也沒有,也可能是殺人的前奏。

  “他關心您。”

  “你是怕我殺了他吧?你唯一的孫子。”他不信任誰,誰都不相信。

  老者輕輕喟嘆,“老奴這條命是大君的,老奴的父母乃至浮生,生是萬家的人、死是萬家的鬼,那小子入不了您的眼,您若是要他的命,身邊沒了侍候的人,老奴立時從田莊回來服侍主子就是。”

  “你這是在威脅我?把那兔崽子給我叫進來。”這家人都是同一路死心眼的貨色,會和人作對到底的那種,不去當言官真是可惜了。

  浮生是個十三四歲的小伙子,有張圓圓的臉,容貌清秀,穿著繭綢短打,模樣透著機靈,被叫進來的他朝老者眨了眨眼,然後就肅立在一旁。

  “著人送你祖父回去,以後別再來了,好好在田莊終老吧。”萬玄跳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壓根不知道樓上雅間裡發生什麼事的徐氏父女,在用過午膳後徐明珠非常樂意陪女兒去素心書局買了幾本在路上打發時間的閑書,還有,既然來到京裡,肯定要帶點京城大八件回去給家人嚐嚐。

  京城的糕點講究應時,什麼季節吃什麼樣的糕點,春天有玫瑰糕、太陽餅,夏天有牡丹花餅、五毒餅,秋天吃玉面糕、花糕,冬天吃雞蛋糕、蜜供,種類繁多。

  徐瓊挑了山楂玫瑰青梅葡萄干等口味,外型印著三仙或做成銀錠,她拿了一份給門房的兒子虎子,因為他總是憨厚地到處跑腿,替她送來她要的黏土,既然她要走了,不管以後會不會再見,人情留一線,日後總是好相見。

  另外一份給了春娥,她看見這些花樣精致的點心,興奮得差點抱住徐瓊的大腿尖叫。

  四月初六一大早,一行人分坐三輛馬車,另有兩輛馬車馱著行李,浩浩蕩蕩往碼頭而去。

  四天後,到了通州碼頭,上船就忙了好一陣子,當船從碼頭起錨開出,已經是大半個時辰後的事。

  船往南而去。

  徐瓊對水路並不陌生,上回從婺州府到京城也經過一段水路,如今是春夏交接的季節,水岸上的景致不同於他們之前在冬天來時的寒冷凍人,河川縱橫、湖泊密布,水天一色,雲光水影流蕩,閃閃動人,兩岸伴水而生的村落如璀璨明珠。

  河裡魚獲極豐,船娘十分擅長料理河鮮,到了鎮口,徐明珠就會帶大家上岸飽餐一頓當地的美食,至於攜帶的菜蔬和腌肉就用來打發少數無聊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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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3: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個半月後,船離開大運河,進了龍溪河,龍溪河傍城而過,江南河道狹窄,航船多,終日熙熙攘攘,運輸繁忙,兩岸人家盡枕河,座座石橋跨水上,十足的江南水鄉特色。

  在常州碼頭上岸,雇了馬車,一行人又是五輛馬車轆轆,進了常州府城門。

  不愧為扼控東南的三吳重鎮、八邑名都,常州城內的街道全是用寬闊的青色條石墁成,兩層樓的建築比比皆是,驢車、騾車、馬車行經縱橫,熱鬧非常。

  車隊到了知府衙門,徐明珠吩咐車夫直接將馬車駛到後衙。

  官位調任,即便是個九品芝麻官都是很嚴肅的事情,更何況徐明珠是知府,善於逢迎的小官、商賈哪有不趁機拍馬屁的,可是徐明珠只是不動聲色地進了衙門,為的就是不給這些人機會。

  所以,他都已經進了後衙,前衙還沒有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到任,也因此,大家逕自把家當全搬進後衙,這才驚動住在西跨院的同知,通判接到消息也匆匆往衙門趕。

  既然人都來了,徐明珠只好放下剛入口的茶,應酬將來要一起做事的左右臂膀。

  徐瓊也不慌,小小個子,指揮若定地安排事項,該打掃環境的、該擦拭的、該安置的,等徐明珠回來時,一切都已歸置妥當。

  當女兒忽閃著烏溜溜的大眼,眨著長長的睫毛,像可愛的小貓一樣朝他邀功時,徐明珠滿意到不行。

  說實話,徐瓊喜歡這個父親,見他心情好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在他面前調皮一下,逗他笑。

  徐明珠轉頭對馮嬤嬤笑道:“你瞧瞧、你瞧瞧,虧我之前還跟你說這丫頭是個老實性子,這會兒就現了原形。”

  徐瓊嘟起小嘴,很是委屈,“爹,瓊兒哪裡不老實了?”

  這副可愛俏皮的樣子將徐明珠和馮嬤嬤都惹笑了。

  相較於常州這邊的熱火朝天,遠在京城某處深宅大院裡,寅時便起的某人可不是這麼回事了。

  起床的萬玄,一如往常地伸長著臂膀,讓浮生侍侯著換衣裳。

  當衣裳套上身軀時,萬玄很快就發現不對,不由得蹙起兩道連女子都要為之羞慚的劍眉。

  就一件袍子能有什麼錯處?

  他往下瞧去,下擺空落落的,用不著彎腰就能看見自己露出的腳丫子—— 這袍子是縮水還偷工減料了?

  浮生也惶恐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大君的衣裳每一年每一季各有八套,這件直裰還是日前裁縫鋪送來的,就算裁縫出了錯,浮生自己對主子該穿幾尺衣服、哪裡該收、哪裡該寬,全都了然於胸,斷不可能沒發現這麼大的差錯。

  他於是斷定了一件事,“大君,這袍子縮水了……不,您長高了。”浮生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分岔。

  萬玄一下沒回過神來。

  他長高了?

  這表示屬於他的生命時鐘開始走動了嗎?

  為什麼?他觸動了什麼?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維持這樣的體型直到老死—— 如果他會死的話。

  他十指箕張,摸了手又摸了腳,還不確定地在打磨得十分光潔的銅鏡前轉了一圈,很慢的,腦子裡回想起似魔似咒的凄厲狂笑聲,“你想重新當一個正常人?我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除非當你再找到人生的羈絆,但是,憑你這副人憎鬼厭的樣子,這輩子還是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休想!你就永世活在自己造的惡業裡,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相信我,你會後悔,後悔負我的……”

  這聲音讓他日日夜夜都從惡夢裡醒來,有多少暗夜裡,耳邊總回蕩著那毒婦惡意放肆又狂浪沙啞、分不出是笑還是哭的喊叫。

  那個他遍尋不著的“羈絆”究竟是誰?他何時遇上的?

  徐瓊的常州居,不過是曇花一現。

  起因於心急著要來常州與丈夫會合的褚氏在出門時竟不慎摔了一跤,不只摔掉肚子裡的胎兒,也搭上自己一條命。

  一心等著娘親到來、全家團圓的徐瓊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噩耗。

  徐明珠甫上任,根本走不開,但妻子過世,身為丈夫哪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只好將比較不重要的公務先托給底下人,匆匆帶了女兒趕回婺州。

  徐瓊披麻戴孝,跪著守靈七日,等到遺體大殮入棺,將褚氏送上山頭,她也倒了下去。

  “好女兒,身子可好些了?”

  徐瓊躺在她昔日的閨房,這十幾天忙得痩了一大圈,神情憔悴的徐明珠總算抽出時間來探視病倒的女兒。

  本來就不是太結實的身子,這會兒更顯單薄了,倒是這丫頭還能吃能喝,像個沒事人一樣。

  “我很好,倒是爹爹辛苦了。”

  “料理你娘的後事是爹該盡的義務,談不上什麼辛苦。”他與褚氏有十一年夫妻情分,送她最後一程沒有什麼辛不辛苦的。

  “爹這是要起程回常州去了?”見父親刮干淨了胡子,一身出門的打扮,她想想也該是時間了。

  同是夫妻一場,若褚氏有知,丈夫對她這般仁至義盡,應該沒什麼遺憾了。

  “爹本想帶著你一塊回去,但你這身子還沒好全,禁不起折騰,所以我讓洪姨娘留下來照顧你,等你身子痊愈了再回常州。”

  “姨娘就不必留下來了,爹爹身邊需要人照顧,我身邊有奶娘,外祖家也近,表哥和咱們也親近,真要有事,知會一聲就是了。公事上,女兒幫不上爹爹的忙,總不好讓爹爹下衙回家連口熱湯飯都吃不上,您還是把姨娘和妹妹都帶去吧。”

  洪姨娘是褚氏的婢女,卻趁徐明珠酒醉時爬上他的床,珠胎暗結,當時褚氏極為憤怒,卻也容忍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生活,沒有趕盡殺絕,這些年來,雖然沒給過好臉色,但生活用度一樣不缺,而洪姨娘生活在嫡妻的陰影下,一向活得窩囊、謹小慎微。

  可是,實際上呢?

  徐瓊明白人心不可測的道理,沒有誰會願意活得這麼低聲下氣、卑躬屈膝,被嫡妻踩在腳底。

  如今母親去了,身邊沒有兄弟,勢孤力單的自己往後會發生什麼事情,誰都不知道。

  也許她把人心想得太壞,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自家雖是人口簡單,但是人心的凶惡在於不滿足和不甘願,而這兩種情緒常常會激發出人性中最卑劣的算計和凶險,內院的鬥爭之所以不見硝煙卻殺人於無形,起因多半如此。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她是女子,也不想給別人有可乘之機,讓自己處於被動。

  不要問她小小年紀為何會了解什麼叫人心難測,誰又敢直言,一個十歲孩子就該蠢笨如豬?況且她的心智年齡遠不止十歲。

  她心如明鏡。

  母親的死,她是心存懷疑的。

  母親的身體一向健朗,連個噴嚏都少有,獲知懷孕之後更是小心翼翼,問遍大夫關於孕婦應該注意的事項,可見母親知道這孩子對父親的意義,所以凡事皆謹慎小心,何況她的身邊隨時都有僕婦婆子丫鬟侍候,就算真的不小心跌跤,得要跌了多大一跤才會導致已經穩定的胎兒保不住,還造成一屍兩命的結果?

  她不是有被害妄想的人,但是這件事在在透著疑竇。

  她做了褚氏六年的女兒,享盡嬌嬌女的寵愛,身為一個女兒,她該有的能有的都有了,若是沒有的,爹娘也會想辦法為她尋來,她在他們的懷裡撒潑打滾、鑽來鑽去裝傻賣萌,他們給了她沒有遺憾的豐富童年。

  她能擁有這些都是因為有母親在的關系,如今母親沒有了,往後她只能靠自己,但即便如此,無論如何,她都會還母親一個公道,尋出真相。

  她無力地闔上疲憊的眼,就算、就算最後的結果是母親真的命該如此,她也要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說法。

  “你這是……”徐明珠沒想到女兒這麼明理,莫非這孩子喪母過後,一夕間就長大曉事了?

  “女兒需要養病,哪裡也不能去,就留在婺州守孝吧。”父母過世,子女得守重孝三年,雖沒有規定得在哪裡守,順理成章留下來也不會有人說話。

  或許有人會認為,她沒了母親,父親可是她唯一的庇蔭,她該做的是牢牢抱住父親這棵大樹,而不是留在這裡。

  父親對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很抱歉,她沒那麼天真。

  父親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得不可思議,而男人對女人從來就沒有所謂的貞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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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3:5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也許半年、也許一年,父親畢竟為官,容不得他不再娶,不論以後入門的是新婦還是將洪姨娘扶正,都不是她能左右的。

  與其糟心地看著那些事情發生,不如先替自己找好退路,仔細想想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麼走。

  天道無常,她何嘗不是?來到這個名叫徐瓊的女子身體裡,享受不到十年的母愛,美滿的家庭就這樣破碎了。

  徐明珠倒是不高興了,“你年紀小小要自己住,這不像話,我不答應,要守孝要盡孝,沒有人攔你,但離了父母,你如何活下去?”

  徐瓊的眼睛瞬間紅了,豆大的眼淚簡直像斷了絲線的珍珠似地往下掉,她捏著薄被,神情委屈,“爹,女兒想娘……”

  徐明珠抿唇不語了,從來不曾因為不順心就掉金豆子的女兒居然被他罵哭了,還怯生生地說想娘了,這是他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孩子,他的心瞬間軟成一片。

  怎麼說她都還只是個十歲的小丫頭,瞧她燒得紅通通的小臉蛋,他這個爹是怎麼當的?

  他緩了臉色,柔聲道:“乖瓊兒不哭了,爹不讓你留下來是不放心你,但是如果你堅持的話,”他的語氣大有破釜沉舟之勢,“爹原本想將用不著的下人都打發掉的,既然你想留下來,人也用不著遣走了,都留著用吧。”

  徐瓊拭了淚,但鼻子仍紅得很可愛,“爹,您還是把人打發了吧,家裡就我一個主子,用不著多少下人。”

  其實她明白,父親雖然為官,並沒有太多私產,家裡的開銷用度都靠母親打點,母親是商家女,因為仰慕父親的才華風度,帶了大批的嫁妝嫁進徐府,婚後第二年,父親由科舉入仕,被外派到婺州,母親便跟了過來,家中的一應開支與父親仕途往來的應酬開銷都由母親一手操辦,沒讓父親費過半點心。

  不當家不知家計艱難,當了這幾日的家,徐明珠終於嘗到個中滋味。

  家中失去了女主人,且不說洪姨娘攜女兒一起去常州能帶的下人有限,大批留在婺州的僕婦留著也只是浪費糧食,徐明珠自然認為能打發就打發了。

  眼看說服不了女兒,他也心知自己這一回去也不得閑,內院交給誰看管他都不放心,兩難之余只得退讓,“你要多少人,把名單給我,我把人留給你。”

  “謝謝爹爹。”

  徐明珠離開後,一直在徐瓊身邊侍候的春娥和另一個二等丫鬟常在不禁面面相覷。

  大姑娘要留在婺州?

  怎麼會這樣?

  春娥個性衝動,正想開口勸大姑娘萬萬不可,老爺還在呢,她不跟著去常州,豈不是給了洪姨娘鑽空子的機會?要是洪姨娘真的說動老爺將她扶正,大姑娘的前景才會是一片黯淡。

  她沒讀過書,卻也聽過不少戲曲,戲曲裡的後娘有哪個是好的?

  大姑娘這麼做等於是騰了個位置給洪姨娘,她還小,不知道女人吹起枕頭風有多厲害。

  這時,外面忽然有人問道:“奴婢是夫人身邊的若夢,想求見大姑娘。”

  常在趕緊掀簾子出去探看,回來便稟報道:“大姑娘,夫人的大丫頭若夢想要見您,可要讓若夢姊姊進來?”

  褚氏身邊的大丫鬟幾乎都到了可以發配嫁人的年紀,只不過褚氏還來不及為她們安排便撒手人寰,徐明珠將她們都遣出府,若夢便是今日離開。得到徐瓊的應許,她挽著一個小包袱進了房,見到小主子就重重跪下磕了個頭。

  “起來說話吧,若夢姊姊。”徐瓊示意常在扶她起來。

  若夢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也不廢話,“奴婢這會兒要出府去了,夫人臨走之前交代奴婢要把這匣子交給大姑娘,奴婢幸不辱命。”

  她從包袱裡掏出一個古樸的扁匣子和一把玲瓏的小鑰匙,交給春娥。

  “我娘要給我的東西?”徐瓊接過手。

  “是,夫人在臨終的時候吩咐奴婢,無論如何一定要交到小姐手中,夫人還說,這些東西沒有歸在公中,也沒有入庫,就連老爺都不知道,請小姐要收好。”

  若夢是母親最貼身的大丫鬟,都要出府了還趕來與她見上一面,徐瓊也不避諱,當眾就打開了盒子,裡面躺著幾張薄紙和摞成一卷又一卷的銀票,壓在最下面的是帳冊。

  薄紙是數處田莊和鋪子的房契與地契,有面額五百兩或一千兩的銀票,總數不確定多少,但是單看這一卷一卷的,金額想必非常可觀。

  徐瓊定定地揚起稚嫩卻清澈如泉的眼,眼裡全是感激,“我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感謝你,雖然俗氣,也只能請若夢姊姊收下這五百兩的銀票。”

  這是及時雨,也是母親的遺澤。

  “奴婢不敢,奴婢在夫人九歲開始就在夫人身邊侍候,夫人一直以來待奴婢如家人,如今夫人雖然走了,奴婢只是遵從夫人的吩咐辦事,不能拿大姑娘的打賞。”若夢的雙眼紅腫如核桃,搖頭拒絕了。

  “這不是打賞,你出了府,雖說是迫不得已,但我希望你拿著這筆錢,自贖也好,他日找到如意郎君的話,也算是我替娘給你的一點添妝。”母親有情、僕人有義,她嘛,只是做了個順水人情。

  若夢感激涕零,最後收下銀票,重新跪下向徐瓊磕了三個頭便離去了。

  “把門關起來。”徐瓊吩咐春娥。

  春娥難得機靈,她左看右看,雖說目前宅子裡混亂一片,誰也不會有心思到這裡來,可知道歸知道,她仍是仔細巡梭過才謹慎關上門窗。

  徐瓊把匣子裡面的東西都拿出來,有兩處婺州城外的田莊、一間糧行鋪子、一間珍玩鋪子和兩萬兩的銀票。

  這些只是母親嫁妝的一小部分,是她的私房錢。

  “收起來吧,以後我們過日子都靠它了。”她疲倦地看著春娥把扁匣子收進床頭的暗格裡,又讓常在把枕頭墊高,翻起了那幾本帳冊。

  因為氣候季節變化,田莊的農作物出產有所增減,出息不好不壞;婺州鋪子每年賺的都是小利,談不上賺錢。

  她闔上帳簿,也闔上眼。

  她可以理解母親這些年都將心力放在府裡,畢竟一個出嫁女是得以夫家為重、以子女為要,鋪子不賺錢的因素太多,誰也不能保證開店就一定會賺得滿缽滿盆。

  她也不急,既然這些產業是母親的私房,沒有納入公中,她便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目前最要緊的還是好好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做。

  【第三章 大姑娘當家】

  當萬玄釐清一切脈絡,再剔除所有的不可能,鎖定對像趕到常州時,徐瓊已經隨父親去了婺州奔喪。

  撲了個空,他挑了間客棧住下。

  趕去婺州大可不必,人家正忙著喪事,他去湊什麼熱鬧?倒不如留在常州守株待兔,他什麼沒有,就時間最多,總能等到他想要的那只兔子送上門。

  他讓掌櫃搬走房裡的家具,換上填漆床、紫檀浮雕九龍西番蓮紋頂箱式四件櫃子、紫檀夔花博古架,用的是黃地綠彩海水白鶴紋碗,其他小插屏、束腰羅鍋嵌螺鈿炕桌更不用說了,當這些家具搬上樓時,讓親眼目睹的客人全都看呆了。

  不過,慶幸的是,掌櫃沒看到那套黃地綠彩海水白鶴紋碗,明黃可不是普通人家用得了的,再有錢也買不得、用不得,用了會砍頭的。

  掌櫃本來就覺得這對主僕貴不可言,這下子更是恨不得把萬玄當祖宗供奉起來了。

  萬玄不愛出門,住在天字一號房裡,讓人送上冰盆放在房裡,靠著臨河大窗的醉翁椅,要不就是左右手拿起黑子與白子自己博奕,要不就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聽浮生念書給他聽。

  “大君,外面天氣這麼好,我們要不出門走走吧,常州也算魚米之鄉,遠的有春秋淹城遺址、唐代天寧寺、南朝文筆塔,近的嘛,吳儂軟語的江南女子,淡抹脂粉、美目流盼,也賞心悅目,要不就租條畫舫,看船女采蓮,還有,南山竹海也值得一看,怎麼樣也比我在這裡讀大創開國史給您聽要強許多。”他鼓吹得是口沫橫飛。

  悶哪,主子這樣不交際又不與人往來的個性十年如一日,祖父臨走時叮囑他要多勸導勸導主子,祖父哪裡知道主子平時悶聲不吭的看似好說話,其實跟倔驢沒兩樣,不想動的時候,八頭牛也拖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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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4: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像他這會兒才多說了兩句,主子果然就說了——

  “你就這麼坐不住?坐不住就下去,沒人拘著你。”

  大君這是在趕蒼蠅啊。

  “叫小的下去,再過一陣子,大君不是就要讓小的去找活做,然後就把小的攆了嗎?”

  這是祖父的慘痛教訓,他就是這樣被大君“放牛吃草”的,這一吃就回不來大君的身邊侍候了。

  “這話是晚生跟你說的?”

  浮生被這名字砸得有些頭暈,“您是說小人的祖父嗎?”待他反應過來就連迭點頭,“祖父他老人家是心心念念著想回來服侍大君。”

  “回來做什麼?我窮,只養得起一個小廝。”萬玄說起胡話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這會兒還是青天白日呢,大君這樣隨便說說也不牙疼,他要是窮,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浮生抽了口氣,“祖父說,他年紀大沒了力氣,可是品鑒骨董的能力還在,再不濟也還可以替大君您看門,看門不算什麼粗活,對吧?”

  “你就好意思讓你祖父到了這把年紀還替人彎腰鞠躬干活?”真是個不肖孫。

  浮生不依了,微微扁起了嘴,“小的也想在祖父膝下侍候他老人家。”他年幼喪父喪母,是祖父把他養大的,本來以為這一生和祖父相依為命就是了,誰知道八歲不到就被送到大君的身邊。

  “他一來,我的耳朵還能清靜嗎?”

  浮生跳了起來,“大君這是答應了?小的立刻就寫信回去,讓昆侖叔送他老人家過來。”

  昆侖是晚生認的義子,田莊的一切都由他在打理。

  “你要是敢擅作主張,看我會不會打斷你的腿。”萬玄不介意潑他一大桶冷水。

  浮生的笑容立刻就垮了,雙肩也垂了下去。

  “又不是吃奶的娃,還離不開大人嗎?”

  “是祖父離不開您。”否則他用得著這麼哀求主子嗎?

  “夠了,這事不許再提。”

  “是,小人去給大君端早膳。”浮生知道多說無益,垂著頭出去了。

  就這樣又過了七日,徐知府的馬車一進城門,萬玄就接到消息,不過,隨著消息而來的還有徐家同行的家眷並沒有徐家嫡女。

  那位才十歲的嫡女留在婺州。

  徐瓊十分順利地在婺州過起日子。

  她向徐明珠要了胡二一家四口、春娥一家四口,還有小廝阿青。

  胡二媳婦干的是廚房活兒,胡二是徐府三個采買中的一個,兒子阿茂的心智大約只有八九歲,他其實並不傻,只是反應比常人緩慢,他有個童養媳貞娘,人小卻勤快,不用看顧阿茂的時候,三不五時會在廚房幫點小忙。

  當徐明珠決定要打發府中一大批下人時,胡二媳婦以為自己一家子肯定逃不過被發賣的命運,他們在府中向來不爭不搶,就是拿好處輪不到、干活一定有自己一份的那種人,所以當別人拚命想擠到主子跟前的時候,他們只能站到最角落,每每想到家人要各分東西,根本睡不著覺。

  不承想,大姑娘會開口要他們。

  能跟著小主子,即使暫時看不見前途,也比全家被拉出去發賣、不知道會被賣到哪裡去、一家人可能不能待在一起的困境要好得多。

  一家人放下心來,抱頭痛哭。

  徐瓊問過春娥和奶娘願不願意留下,兩人根本無須考慮就點了頭,春叔也說一家人沒道理分兩家住,於是春叔和春大牛父子也歸為徐瓊的人。

  小廝阿青的寡母莊氏是漿洗娘,她聽到徐瓊的身邊需要人,來跪求說想和兒子阿青留下來,不求其他,只求有一口安穩飯吃便好。

  徐瓊向奶娘打聽莊氏的為人,馮嬤嬤嘆了口氣,“是個苦命的女人,一個女人要拉拔孩子長大,不容易啊。”

  於是,這對母子也列入了徐瓊的名單。

  至於常在,她的父母兄弟這些年攢了銀子,把全家都贖了出去,她哭哭啼啼地向徐瓊磕頭道別,一步一回頭,不舍地離開了。

  十口人住不了這座三進的宅子,徐瓊關了正房和東院,只留下自己的小院子和出入的後門,另外,因為人不多,用不著家裡的大廚房,為了開伙方便,她在院子邊緣砌了小灶間,下人的住房就隨他們自己挑,愛住哪就住哪,兩家人挑了並排的小院子,莊氏和阿青仍住在後罩房。

  她把人都叫來,只簡單吩咐,她並不難相處,用人的原則就是只要大家各司其職、勤奮做事,對她忠心,她也不會虧待大家,對於工作,大家都是府裡的老人了,該干什麼活,照著規矩走就是。

  所以,盡管人不多,從門房到采買、到廚房再到洗衣,丫頭、小廝、管事卻是都有人在。

  麻雀雖小,倒也五髒倶全。

  胡二既然管的是采買,手上不能沒有銀子,徐瓊於是拿出五十兩讓春叔兌了零碎銅錢,把四十兩給了胡二,自己留下十兩作為他用,並且告訴胡二,她還不清楚十幾口人一月的開支用度得花多少錢,所以先看著辦,讓胡二將一切開支列成帳目交給她,她再做打算。

  現在的她不再是一人飽全家飽了,她底下可管著十張嘴,首要的帳目一定得清楚,父親雖然允諾這些僕人的月例都由他出,但是一碼歸一碼,這些人要跟著她過日子,所有的事還是她說了算。

  “大姑娘,這些銀子實在有點少。”胡二無法想像四十兩銀子要怎麼維持府邸的運作。

  “以前家裡上百人的用度花銷大,如今咱們府裡就只有十一口人,要我說,四十兩銀子足夠了。”

  四十兩銀子,不是四兩,也不是四十文錢,尋常人家還花用不了這些,而且,她也有心試探胡二堪不堪用,如果是個大手大腳花錢的,就當是三個月的試用期,不合格就換人做。

  胡二想了想,小姐說的也有道理,於是行了禮就下去了。

  坐在小凳子上做針線活的馮嬤嬤見徐瓊閑了下來,這才開了口,“大姑娘,您身邊這會兒只有春娥一個丫頭,實在說不過去,或者從兩房人裡挑個趁手的人用吧。”

  她雖然冷眼看著小姐料理一切,其實心中是又欣慰又心疼,小姐小小年紀,坐在比她還要高的椅子上,分派起事務來井井有條,頗得夫人掌家的精髓,即使夫人在她這年紀,怕也無法這般應付自如。

  只能說是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這孩子比她想像得還要堅強,夫人在天上若是看著,不知道心裡有多安慰。

  再說了,小姐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她可是官家大小姐,身邊竟然只有一個丫鬟,這要是傳出去真不像話,老爺還要不要做人?

  “這個不急。”

  徐瓊真的覺得能干的一人可以抵好幾個人用,而且她喜歡安靜,好做事,干麼非要身邊圍著一群嘰嘰喳喳的丫頭這些門面上的東西?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想維持門面得先有余裕才行。

  唯有努力變成強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丫頭什麼的真的沒太大必要。

  不過,很顯然的,馮嬤嬤並不這麼認為。

  果然,她一揚眉就看見馮嬤嬤一副“這樣不合規矩”的表情。

  她用手指點了點幾面,知道馮嬤嬤是為她好,沉吟了一下便道:“胡二家有個貞娘,十二歲,就她吧。”

  “她是胡二家的童養媳,別說身分不對,身邊老粘著阿茂那小尾巴,來侍候小姐並不是很合適。”馮嬤嬤蹙起眉。

  “我見她待阿茂溫柔又小心,從不嫌棄阿茂,是個有耐心的姑娘,她的性子和春娥可以互補,嬤嬤不覺得很恰好嗎?何況規矩是人定的,她要照顧的人是我,我說可以,就試試吧。”一個跳脫、一個沉穩,她身邊的確需要這樣的人。

  沒有人比馮嬤嬤更了解自己女兒的性子,“春娥那個丫頭遇到事情就只會熱血衝腦,不經考慮,也不知道她這性子到底是隨了誰?”

  “春娥還是有很多優點的,嬤嬤教出來的好女兒,便宜了我啊。”徐瓊過去輕勾馮嬤嬤的胳膊,輕輕地蹭著她。

  馮嬤嬤細細看著略顯單薄的小姐好一陣子,這樣的動作將小姐脖頸優美的線條都露了出來,白晰纖細的脖頸,嬌嫩得像一塊美玉。

  “那丫頭運道好,也只有大姑娘不嫌棄她,您心地善良,要老奴說,您真的不該留在這裡……好好好,老奴知道,老奴不說就是了,都照您的意思去做吧。”馮嬤嬤輕撫徐瓊細黃的頭發,老爺實在太粗心了,小姐再能干再獨立,也只是一個還沒及笄的小姑娘,怎能留下她一個人在婺州生活,這一留可不是幾天,是三年,長長的三年啊,老爺怎能放心、怎麼對得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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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4:1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她若是不仔細照看著,如何是好?

  “瓊兒就知道嬤嬤對我最好了。”

  馮嫂嬤拉著她的手,抿嘴而笑。

  大事底定後,徐瓊沒有急著想辦法賺錢。

  既然胡二覺得四十兩銀子不夠開銷,她讓春大牛領著阿青把靠近廚房的一大片空地開墾出來,准備種足夠所有人吃的菜。

  只是,一年有四季,四季的菜色該有多少啊?

  還有,府中有一大片的湖,湖中生蓮,蓮花可賞、可煮茶,蓮子、蓮藕、藕粉皆可食用,是夏日最好的食材。

  有青菜也少不了肉食,那就圈一塊地出來,買雞鴨鵝回來養著,至於豬就不了,這樣若是還不足,再拿銀子去買就是了。

  如此一來,因為府裡人口不多,大幅減少工作量的下人們不僅有事做又能增產,飲食也就不是問題了。

  再來,她讓人推倒了不必要的房子,請來築窯師傅蓋起柴燒瓷窯。

  下人雖然驚訝,不過他們都知道小姐喜歡玩泥巴,更何況推倒的只是兩棟不用的倉庫,礙不著什麼事。

  來的是個極為年輕的師傅,有些靦腆,身材矮壯,拿著老舊的木頭工具箱子,神情略帶不安,“小人看著年紀不大,其實已經滿二十了。”

  “你是陳師傅?年紀不對啊。”馮嬤嬤不禁問了,她打聽過,師傅的年紀應該在四五十歲上下,眼前的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而已啊。

  “對不住東家,小人的師傅臨時接了活兒,走不開,所以交代小的過來。”他的個性沉默寡言,說起話來還有些不利索。

  “喲,原來是嫌我們的活兒不多,拿次貨充數啊。”馮嬤嬤一開口就不饒人。

  小伙子馬上就臉紅了,連話都說不全,他從小跟著師傅學藝,一身本事學得扎實,就是嘴不甜。其實他比其他人都早出師,卻還是只能跟著師傅提工具箱,這回,難得師傅大發善心,給他獨當一面的機會,他不在意活兒有多少,只盼望東家能給個機會,讓他一展長才,讓他能在師弟和娘親的面前揚眉吐氣。

  徐瓊靜靜看著馮嬤嬤和這小師傅周旋,她不過是想蓋個小型土窯,難怪請不來老師傅,人家嫌活兒少,不過那也沒什麼關系。

  “馮嬤嬤,能力和年紀無關。”對某些人來說,與人互動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言拙和個人能力並沒有什麼直接的關系。

  柴方感激地看了這小姑娘一眼。她一身素衣白裙,鬢邊別著一朵白色小絨花,可見家裡新喪。

  “這是我想蓋的窯爐,小師傅你瞧瞧。”徐瓊把放在袖子裡的圖紙拿出來。

  “小的姓柴,叫柴方,東家以後喊小的小柴就可以了。”他瞄了一眼神情篤定、年紀看起來比他妹妹還要小的小姑娘,然後接過圖紙,先是大致瀏覽過去,然後神情慢慢端凝了,接著居然當著徐瓊的面蹲了下來,將圖紙鋪在干淨平整的石頭上,手指在圖紙上滑來滑去,宛如寒窗苦讀一般研究了起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馮嬤嬤看懵了。現在是請這人來干活還是來研究學問的啊?難不成是個半吊子師傅嗎?

  “其實也不急,就讓小柴師傅慢慢看著,看完了,他總會來告訴我們能不能成。這會兒,父親請來的先生也該到了,嬤嬤,您陪我去迎迎他吧。”徐瓊說著,親熱地摟著馮嬤嬤的手往回走,她沒有明說,這小柴師傅要是說做不成,這生意就算了,要是能成,這筆生意就是他的了。

  若是不給新人機會,新手如何變熟手?就是一個機會嘛。

  徐瓊回去換了身端莊的素淨月白衣裳,待會兒要迎接的是即將為她授課的先生,給人的第一印像很重要,不能太失禮。

  父親在信上寫了,這位鐘先生是翰林大儒,致仕後回到江南祖宅,名聞遐邇,向他求學問的人多到應接不暇,但是他年事已高,不欲再教學生,是父親三顧茅廬,鐘先生拗不過父親的誠意,才答應回鄉路上到婺州來見她一面。

  但是他也提出條件,要是學生讓他不滿意就不教,也不要父親派人過去陪同他前來,他要隨心所欲地游山玩水,直到舒心了自會前來。

  其實父親的府衙政務繁忙,治理地方、審決訟案、考核屬吏、征收賦稅等等,這些都是他職掌的,或許能有撥冗跑一趟的時間,但碰上這麼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大儒,也只能寫信給女兒叮囑她時時留意了。

  但是,沒有大人陪同,父親終究不放心,等到鐘先生把婺州之行提上行程,這才讓府裡的大管家陪著他一同前來,也趕緊知會徐瓊。

  所謂對學生滿不滿意,徐瓊覺得這是很主觀的看法,通常就是看人順不順眼罷了,不要主家陪同,是有點不把禮俗放在眼底。

  她以為讀書人都該是一肚子酸腐,這位先生並不是為五鬥米折腰而來,說好聽是性情中人,說難聽就是個不會好相處的人。

  她是個姑娘家,雖然不能像男子一樣到私塾或官學裡讀書,可母親之前還是有請了地方的老師為她啟蒙,上了幾年的《幼學瓊林》與《女學》。

  母親認為她是官家千金,以後或許會是官家太太,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甚至莊戶丫頭,只要是女子,最終的歸宿是家庭,因此只要能識點字、懂點道理即可,做學問這件事和她無關。

  畢竟女子嫁人靠的不是吟詩作對,而是女紅和廚藝,那種根深蒂固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就連通情達理的母親都深以為然。

  她要面對的是如何學習三從四德、行事規範和儀表儀態、琴棋書畫等技藝,學這些並無自娛的成分,都是為了嫁人做准備。

  誰說當女人容易?不管在哪個時代都一樣。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課題就是嫁個好人家,結婚生子、養兒育女、孝敬公婆,替夫君管理好內院。

  她很想知道這位鐘老先生會教她些什麼,會不會見她是女子就隨便朦混過去,還是會繼續澆灌她這些封建八股?

  她有些期待。

  徐瓊帶著春娥進書房的時候,那位形像莊嚴的鐘先生正在端詳一幅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父親說那是朋友饋贈,無論是真品還是仿畫,掛在牆上,珍惜的是朋友的一份心意。

  父親走得匆促,竟是沒把這幅朋友的心意帶上。

  “徐瓊見過先生。”她屈膝行禮。

  鐘螽回過頭來,他很高很瘦,留著美髯,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若是再披件道袍、拿柄拂塵,活脫脫就是個道士了。

  他在玫瑰椅上落坐,上下打量了徐瓊一圈,端起春娥重新沏上的茶,用茶盞蓋撥開茶葉,抿了一口。“你可讀過書?”

  “跟在父親身邊,多少知曉一些。”

  “我收學生,有個規矩。”

  “學生願聞其詳。”

  “資質駑鈍者不教,不順眼不教。”

  “為人師者不該有教無類?”

  “哦,”鐘螽摸了摸胡須,“要是奇笨如豬,教來何用?”

  “即使笨拙,在教導下能知進退、明心性,不在世間為惡也是好的,璞玉才更需要打鑿。”她當然不會去跟他討論豬其實是很愛干淨的動物,也很聰明,就如同夏蟲不可語冰,不同的環境會造就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習慣和觀念。只能說,學生挑老師,老師也挑學生,都是希望千裡馬能遇伯樂,伯樂能遇千裡馬罷了。

  “老夫的規矩便是如此。”與其勞心勞力教導一些無用之輩,不如縱情山水,恰然享受生活,安度余生。

  “學生理會。”

  “那麼,小姑娘,你就來說說這幅《韓熙載夜宴圖》吧。”伸手捻須後,鐘螽的目光微微眯起。

  這女娃兒不過十歲年紀,一股清新靈秀的氣質就像湧泉般一圈一圈溢出來,舉止進退有度、態度無畏無懼,居然還直斥他不可以挑揀學生。徐明珠的官聲不錯,既然父親不凡,女兒也是個不畏虎的初生之犢,必也與眾不同,那就試她一試吧。

  徐瓊眼珠一轉,老先生這是在考她呢,她垂眼道:“學生只是個十歲小孩,哪裡懂得畫裡的人物在說什麼,先生沒聽過,事有反常即為妖嗎?”

  “口出此言的人必是庸碌之輩,人只對未知的事物才會感到害怕,這天下何其遼闊,未知的事何其多,在妖人的眼中,平庸無為的人不也是妖?”好個只是個十歲小孩,這女娃兒太有趣了。“唔,快別浪費老夫的時間,就說說你對這幅畫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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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4:2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要因為她的一席話決定去留,這先生雖然看似嚴謹又不通人情,卻是有趣。

  她清了清喉嚨,正色道:“學生聽父親說過,這幅圖乃是南唐名臣韓熙載為了避免南唐後主李煜的猜疑,每每大開夜宴,與賓客縱情嬉游,李煜心存疑惑,為要了解真實情況,派顧閎中與周文矩潛入韓府,後來兩人各自繪制了一幅夜宴圖送給李煜,李煜看過之後,對韓熙載的戒心減低不少,最後韓熙載累官至中書侍郎,得以善終。”

  鐘螽不語,抬眼就見徐瓊氣定神閑地佇立在他跟前,他目中精光微現,面露莞爾,“倒也有條有理,字句中肯,明日開始,每日辰時上課、巳時下課,不得無故缺席。”

  “是。”徐瓊從春娥手中接過一個長形盒子,雙手捧到鐘螽面前,“這是學生為先生准備的拜師禮,還請先生笑納。”

  鐘螽看著盒子,抬手打開盒蓋,裡頭是一卷畫軸,將畫卷攤開,竟是吳道子的《南岳圖》,只一眼就讓他的眼睛都亮了。

  吳道子一生以繪畫為樂,無心做官,繪畫筆法超妙,為一代畫派宗師,據傳唐玄宗欲觀嘉陵江的美景,吳道子一天即把嘉陵江三百裡風光繪在大同殿的粉壁上。

  鐘螽欽慕的是吳道子的無拘無束,收到此畫,他甚是滿意。“為師就卻之不恭了。”

  吩咐春叔安排鐘先生的住宿事宜,一應用度皆不可怠慢,徐瓊這才離開書房,外面還等著要向她告辭的大管家徐輔。

  “大姑娘,奴才這就回常州去了,不知大姑娘可有其他需要老奴向老爺稟報的事情?”

  徐輔四十多歲有余,紫膛臉、身高魁梧,蓄著一把小山羊胡須,一襲青藏色交領直裰,秉性果斷中透著仁厚精明。

  “煩請輔叔轉告我爹,我在婺州安好,勿念,他老人家也要保重身體。”

  徐輔應聲後便匆匆去了。

  【第四章 小正太芳鄰】

  徐輔離去後,徐瓊沿著回廊穿過月亮門和青石路,回到被夷為平地的舊倉庫空地上。

  柴方已經抓耳撓腮地等在那兒,“小姐,您這奇怪的窯,小的是能蓋,只是還有些問題……”

  “這叫蛋形柴窯。”

  所謂蛋形柴窯,就像半個鴨蛋覆於地面,由於燃燒的是松柴,所以又稱柴窯。

  蛋形柴窯最早出現於明末清初的景德鎮窯,這時的大創朝只有饅頭窯和葫蘆窯。

  柴燒窯的難度很大,不可控的因素很多,尤其成品非常低,加上所消耗的木柴相當可觀,但是柴火能直接在坯體上留下自然的火痕,而且,木柴燃燒後的灰燼落在作品上所產生的自然落灰釉的陰陽變化,可使作品的色澤溫潤、變化多端,是後代電窯與瓦斯窯所不及的。

  “這窯門、火膛、窯室、護牆和煙囪,為何需要如此這般的厚度?”

  徐瓊向柴方招手,隨意蹲了下去,就著鋪墊在巨石上的圖紙,細細向他解釋窯爐為什麼需要這樣的體積尺寸、燃燒室、窯室大小、煙囪長短、送風口位置數量還有擋火牆的厚度。

  “大姑娘,這樣不合規矩。”一旁的馮嬤嬤看著徐瓊那白淨如剝殼雞蛋般的側臉,心情有些復雜,姑娘家怎可對外男如此不設防?小姐的行事越發讓人看不透了。

  她是不是錯了,錯在沒有阻止小姐玩這個?小姐又是從哪裡懂得這麼多知識的?

  徐瓊朝她遞了個沒事的眼神,然後低下頭專心向柴方解釋著,柴方聽得全神貫注。

  馮嬤嬤沒轍,只好安慰自己,小姐也不過十歲,可是男女七歲不同席,早該注意男女大防了,她竟然讓小姐隨意蹲在這裡和一個工人說話,老爺要是知道了,她這可是嚴重失職啊。

  徐瓊和柴方幾乎是頭對著頭,細細說了好一陣子。

  “就這樣。”她說完就站起身,對她來說,她並不在意與人來往那些嚴苛原則,所謂男女之防的那把尺,她自己心裡有數。

  “小人明白了,小人這就回去備料,料一備齊就開工。”柴方搓著手,眼裡有著興奮和雀躍,他只覺得這位小姐平易近人,絲毫沒有任何褻瀆之心。

  “嬤嬤,把十五兩銀子給他。”這是買材料的錢,完工後自然還有工錢。

  “小人有熟識的供貨商家,月底一次結算就可以。”

  這個柴方是個老實人。徐瓊笑得親切,“就拿著吧,皇帝不差餓兵,有銀子好辦事。”

  柴方感激不盡地帶著圖紙走了。

  “大姑娘,您是從哪兒得知這許多關於土窯知識的?”馮嬤嬤不吐不快,若非匠人,怎麼識得這些技藝?

  “嬤嬤瞧著瓊兒看書都看假的嗎?這些可都是書本裡的學問呢。”用學問來唬人最容易了,不是她欺負馮嬤嬤不識字,而是她有難言之隱,她沒辦法告訴愛護她的奶娘,這些知識都是她從現代帶來的記憶。

  “不是嬤嬤愛嘮叨,就算老爺不在府中,大姑娘也不該隨意和外男親近,您有事,盡可吩咐我們傳話便是。”馮嬤嬤對這點異常堅持,事關小姐如白布一樣的名聲,不能不慎重。

  “我也不想啊,只是您也看到了,要是讓旁人來轉達這種窯的結構,根本無法表達我的意思。”她的神情淡然,還帶著幾分笑。

  馮嬤嬤隱隱覺得小姐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了,又瞧她一臉的甜笑,或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將來若是老爺娶了填房,誰知道會對小姐好還是不好?有了自己的主意就不怕受人欺辱。

  真希望那天不要到來,又或者緩些時日也好。

  但是,老爺的人事就像天要下雨一樣,父親要娶新人,又豈是小姐能阻止得了的?

  這一晚,馮嬤嬤翻來覆去的沒睡好,只覺心頭重重的,壓著煩人的事。

  兩天後,柴方用馬車拉了好幾趟材料,徐家後院很快就堆滿了磚瓦泥木,相較後院傳出來乒乓啪鏘的噪音,前院則是安靜很多。

  徐瓊因為要上學,生活作息有了微幅改變,少了賴床和睡回籠覺的時間,每天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讓春娥替她打理儀容,蔫蔫的去上課,但不變的是,她仍虔誠的抄寫佛經,回向給母親。

  抄寫佛經對她來說是有些難度的,經書用字艱深,得花上一個多甚至兩個時辰才能逐字寫完,寫完之後,雙手還得浸泡在春娥准備的溫熱水裡才能緩過勁來。

  其實她是喜歡看書多過寫字,看書可以天馬行空地跟著書中的故事與人物走,讓自己放松,寫字卻不能,但是若能將無邊的佛法回向給母親,再辛苦她都無懼。

  她嘗試去父親的書房找書來看,但她失望了,滿架子都是之乎者也,稱得上閑書的只有一本《大創開國史》。

  沒魚蝦也好,她把這本書帶回自己的院子。

  雖然她的手下就幾個僕婦、兩個丫頭和一個小廝,每天仍舊需要花點時間去聽他們交代的流水帳,聽了十幾天,她把這事交給胡二媳婦,小事讓她決定,大事再來上報,要是沒什麼事,到月底挑一天拿帳簿過來給自己過目便是。

  既然手下有人,有人就當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不會讓自己累成一條狗,或是一匹驢子。

  這時候,她在想辦法完成鐘先生——現在是夫子了——所布置的功課。

  鐘先生要她寫一篇《公羊傳》裡有關“誅心”的論述。

  唉,儒生必須以聖賢之言為歸依,夫子啊夫子,公羊好辯,您難道要我一個小女子去當辯士嗎?

  說來說去都怪自己不好,在夫子面前談什麼顧閎中、韓熙載,自己授人以柄,人家偏不照步子來,怪不得別人。

  不過,這位夫子的確與旁人不同,他說,子女的日常本該由父母言傳身教,但是她母喪父遠行,如何得父母教誨?各種禮儀學習於女子是極其重要的事,接人待物、言談舉止,各有各的禮儀,他不會刻意教授,但希望她能融會其身。

  聞言,她恭敬地向夫子磕頭施禮。

  他這是把她當晚輩看待,不只是主雇關系,有人指引教授,不只能學到書本上的學問,還能學習待人接物的禮儀,是老天爺眷顧她。

  “大姑娘,我們今天做冷淘吃,好不好?”是貞娘,一個怯生生、我見猶憐的小姑娘,初來到徐瓊身邊時,話都不敢大聲說,更不敢靠近徐瓊的身。

  “是春娥那丫頭讓你來問的?”嘴饞的春娥自己不敢說,叫個好說話的替死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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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如今暑氣蒸騰,除了荷花池還有一片蔭涼,隨便動一動就一身汗,就連竹簾子也擋不住暑氣,更別說有多少胃口了。

  “用菠棱菜汁好了。”

  “奴婢不會。”貞娘從小被賣,養父母雖然沒有餓過她一頓,但是那些春天采集各色花朵制成的百年糕、夏天的冷淘、秋蟹與冬天的涮鍋,她可是連聽也沒聽過。

  “那個嘴饞的丫頭一定會。”既然開口說要吃這玩意兒,哪可能不知道作法?

  “奴婢這就去喊春娥姊。”貞娘下意識往外看,仿佛春娥就站在門外。

  果然,春娥隨即慢慢地挪著身子走進來。

  “小姐,這天氣熱得像是著了火似的,不吃些消暑的面食,奴婢渾身無力啊。”嘴裡說著還故意苦著張臉。

  徐瓊微微一笑,“我以為你會待在外面當石人,不進來了。”

  “奴婢還不是怕小姐不高興,罵奴婢嘴饞。”

  “只是口腹之欲,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春娥高興地撫著掌,她就是愛吃嘛。

  “既然想吃,那就照我說的,你記下。”這麼一來,她也被勾起了以前吃過涼面的記憶,就吃她記憶裡的那個版本吧。

  貞娘趕緊找來紙筆。

  不一會兒……

  “大姑娘,奴婢字寫得慢,您可以念慢些嗎?”貞娘一頭細汗,字寫得跟蚯蚓沒兩樣。

  她的字還是跟著徐瓊之後才開始練的,能在短短時間內進步成這樣,已然很不錯了。

  徐瓊清晰地咬著字,慢慢重述著作法。

  一個時辰後,用大碗端上桌的就是她要的冷淘。

  青青的菠棱菜嫩葉搗成汁,和入面粉做成細面條,煮熟後放入山泉冰水浸漂,其色鮮碧,撈起後以熟油澆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再用柴魚、蝦肉做澆頭。

  冷淘之所以好吃,關鍵在於澆頭和汆燙面條。

  在炎熱的夏天裡,青碧冰涼的冷淘鋪上雞蛋皮、雞絲、幾片番茄和黃瓜絲,再舀上微辣的豆醬、芝麻醬、花椒油和蒜泥,吃下去,暑氣頓時全消。

  “下回得空,可以來做五色面。”徐瓊說著。

  紅蘿蔔、墨魚、南瓜、面、槐花葉汁,紅黑黃白綠都齊了,不論可口與否,起碼看著就賞心悅目。

  “送一份冷淘去給夫子和小柴師傅,另外,煎熬的消暑湯也各捎一份過去。”

  以紫蘇葉、藿葉、甘草下去煎熬的消暑湯不僅清暑熱又益元氣,是好物。

  夫子本就該孝敬,柴方帶著兩個小工一頭栽進砌窯的活計裡,頓頓吃鹹菜泡飯,這樣哪有體力把工作做好?

  “是。”春娥領命,蹬蹬蹬就跑去了。

  留下的貞娘看著徐瓊細白的手指拿著筷,慢條斯理地挾起面條。

  “往後誰有事就叫誰自己來說,莫當了人家的槍使還不自知。”徐瓊緩緩說著。

  貞娘聽了先是一怔,這是大姑娘在教她,猛地醒悟過來之後,神情極其認真地點著頭,“奴婢多謝大姑娘指點,一定謹記在心。”

  “不必謝我,我只是要讓你知道而已,無論做什麼事都得多長個心眼,總不會錯的。”

  “是,大姑娘趕緊嘗嘗,不知道味道成不成?”

  “胡二媳婦的廚藝是不錯的。”

  “是呀,奴婢總能吃上好幾碗飯。”

  安靜的院子忽然傳來牆壁的咚咚敲擊聲,院子裡的兩人倶嚇了一跳。

  高高的牆頭上,竟冒出了一顆頭和一只手。

  貞娘尖叫了一聲,緊抱著頭,跌在徐瓊讓人造的檜木地板上。

  牆上的人頭和手似乎也被貞娘的尖叫嚇到,頭往下頓了頓,手緊了緊,緊接著,一張臉就那樣露了出來,一對烏黑蜿蜒的眉、亮若星辰的丹鳳眼、挺直的鼻梁,以及薄厚適中的嘴唇,白玉般的容貌居高臨下地俯瞰著院子裡的人。

  “嗨,小妹妹,好久不見了。”那人見徐瓊席地盤膝而坐,這樣不太美觀啊,不過,小孩嘛,要求這麼多做什麼。

  來人的長眉挑了挑又放下,嘴角揚起幾分笑意。

  “你是誰?太無禮了,我家的牆頭是你能爬的嗎?我家小姐又是你能隨便叫喊的?”貞娘已經爬了起來,叉著腰橫著眉喊道。

  “你這婢子,我和你家小姐說話,輪得到你插嘴嗎?”萬玄說道。

  “有你這麼說話的?看我找人把你打出去。”小小年紀竟然老氣橫秋,做賊的比主人家還凶,這還有天理嗎?

  這要是說出去,一定沒人認識這時的貞娘,她罵得比潑婦還要潑婦。

  “你身邊的丫頭一個個都這麼凶悍嗎?”萬玄向徐瓊抱怨。

  “對惡人不必要客氣。”徐瓊道。

  貞娘的表現雖然出她意料之外,不過由此可見,人是可以訓練的。

  貞娘示威地向萬玄瞪了一眼,轉向徐瓊說:“奴婢去叫阿青和大牛來把這登徒子攆出去。”府裡不是只有女眷,也有身強力壯的男丁在。

  萬玄似乎往上踩了一階,身子高了一節,但也晃了一下,讓在他底下的人心也跟著咯登了一下。

  “小妹妹,你不記得我了?”日光下的他,面目白晰如琉璃,那雙眼幽黑灼灼,烏發披肩,長眉入鬢,再配上完美無缺的容顏,看上去就是一幅令人心情愉悅的圖畫。

  徐瓊微仰著頭看向他,“你有什麼事?”

  “你想起來我是誰了嗎?”

  “有點。”一面之雅,能就這樣記在心裡的人很少,她又是個不記事的,曾經見過的印像已經恍惚,不過,再見到人,她還是認了出來。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長成這個樣子。

  只是,這個小正太的年紀明明比她還要小,居然叫她小妹妹。

  他和幾個月前的模樣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同,但是,似乎又有些不一樣,可到底哪裡不同,她一下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哦,是你啊。”

  “嗯,是我。”

  “你要和我說什麼?”印像裡的他悶聲不吭的,踐得很,這會兒不太一樣,就說人的第一印像不怎麼准確,不過,換個角度想,輕易下刻板印像便是人的本性。

  兩次相遇,已經不算能是偶遇,他是刻意追隨還是真的不過是恰好?恰好他知道這裡住的是她?

  又或者,她身上有對方要的東西?

  人貴自知,她知道自己的模樣如何,美色距離她很遠,錢財嘛,這個小正太身上隨便一件東西都比她還要值錢,比較有可能的,就是人家只是過來做一下不必花錢的表面工夫罷了。

  不過,她也太杯弓蛇影了,處處把人心往陰暗處想,長此以往,只怕她會發展成性格憂郁又陰暗的女孩子。

  這不是什麼好事。

  “我先來和你打聲招呼,我把隔壁買下,以後我們是鄰居了,過兩日宅子整理好,再請你過來玩。”極力示好絕對不是萬玄為人處事的態度,但是浮生堅持,這麼做一定能有效果。

  隔壁的宅子屬於某侗高官所有,舉家遷往京城後聽說把宅子賣了,但也不見有人來整理,徐瓊在這裡生活了六年,那宅子一直是閑置的,母親也說過,世上有錢的人多了去,他們不需要靠租屋為生,買來就丟一旁,所以這些年裡,自家左右都沒有什麼正經鄰居。

  這的確也說得通,男孩一看就是個富家公子哥兒,買間宅子和買塊豆腐差不多,只是她整天在家,沒聽丫鬟婆子們提起,也沒看到隔壁有搬遷的任何動靜,宵小才需要偷偷摸摸的,不是嗎?

  “哦。”她點頭。

  “我來得不巧,你正在用膳嗎?”

  “正要用,還沒用。”

  “我中午也還沒吃,你案幾上的冷淘如此香,我餓得都想爬過牆去了。”他狠踹了一直在下方拚命拉他下擺的浮生。

  他今天是要把自己的人格放在地上踩嗎?他真不該聽浮生的歪主意。

  喃喃低聲抱怨了幾個字,只聽捱了踹的浮生幽怨地低語道:“您主意多又好,那就別用小的出的主意。”

  貞娘聽了萬玄的話實在不是滋味,登門拜訪不送禮就算了,客套話沒兩句就出口要吃的,真不害臊。

  “要是真的餓,我讓人送一碗給你吃。”徐瓊說道。畢竟有一面之緣,一碗涼面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大姑娘,廚房裡不夠了。”貞娘對這小登徒子很有意見,總共也就做那幾碗,要是都給旁人吃了,她們這些丫頭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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