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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陳毓華 -【萬歲,萬萬歲】《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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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6: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這樁婚事是由徐明珠的恩師翰林大學士呂之保的媒,原本榮家還有些看不上徐明珠,不為別的,就因為他的品階太低,事實也是如此,從四品的知府想娶尚書嫡女,的確是高攀了。

  後來榮家打聽到徐明珠官聲極好,雖是續弦,家中人口簡單,本人也是儒雅翩翩,學問了得、性子溫厚,榮府這一相看就看中了,這才同意把女兒嫁過來。

  兩人成親已有一年,感情雖然不到如膠似漆的地步,但也是相敬如賓、十分融洽。

  “老爺身體康健,每餐都吃得下兩碗白米飯,只是對大姑娘甚為思念,老奴這次來,除了捎上節禮,老爺還讓老奴轉告大姑娘,年後出了孝期,就請您准備准備回常州了。”

  “我知道了,定下起程的日子後,我會修書給爹的。”徐瓊微微笑道。

  徐輔看著她無波的小臉,心中不免嗟嘆,大姑娘在婺州待了三年,瞧瞧她多會過日子,別的不說,就瞧這屋裡頭的擺設,整塊的雲母屏風雕的是王母蟠桃宴,那累累的桃子用的是粉晶,長幾上擺著紫地粉彩花鳥梅花式盆子,盆裡有幾塊烏石和兩株淡白吐黃蕊的水仙花,以致屋裡洋溢著淡淡的清香。

  霽紅瓷茶壺、同式茶盅,門簾掛的是寶藍雲昆流煙錦簾,地上盆子燒的是銀霜炭。

  再想想他從常州帶來的用品,雖然是他親手置辦,卻礙於主母給的銀子,稱不上壞也構不上好,和大姑娘這些低調又奢華的物品一比,簡直就是雲泥之別。

  對於大姑娘的事業,他也不是一無所知,剛開始也是驚訝不解甚至有些反感,但是回去和家裡婆子一聊,才猛地恍然大悟,大姑娘這是不相信府裡的人,要為自己留後路。

  這是多讓人心酸的景況啊,一個讓爹娘捧在手心疼的嬌嬌女,轉眼母親離世,雖還有個爹,但是那個爹才幾年功夫便尋了新人,說難聽的,常州那個家已經沒有大姑娘可以立足的地方了。

  “我記得輔叔愛喝金瓜普洱,我包了五兩讓您帶回去,還有一些果脯,青梅妹妹最愛蜜餞了,我剛好得了些京裡的松花蕊餅和橄欖脯,托您幫我帶回去,也代我向輔嬸問好。”

  “不可不可,太貴重了。”徐輔連忙推拒,回來是替老爺辦事,大姑娘卻是每回都不忘讓他帶些名產點心回去給老妻和女兒,他都已經被家裡的婆子念了好幾回,何況,金瓜普洱可是貢茶,去年大姑娘給的獅峰龍井,他留到現在都還舍不得泡來吃,哪能再往回帶?

  “只是一些吃食,也不值錢,您要是再推拒就是跟我生分了,我可不依。好了,就照我說的這樣吧。”她一錘定音。

  新年近了,孝期也要出了,徐瓊不再拘泥服喪期間不能過新年的舊例,讓胡二提前將節禮和月錢、冬衣發給下面的人。

  到了小年夜,她終於將李掌櫃送來的帳冊理好,按著工作勤勉與否的態度發下紅包賞銀,最多的人拿了二十兩銀子,再不濟也有五兩,每個人對照老爺給的賞封和大姑娘給的,心中自有一番體會,再加上這三年來幾乎是朝夕和她相處,他們早就發了誓,只要大姑娘肯

  用他們,他們就會一直干下去,可是一思及大姑娘就要返回常州,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被帶上,一顆心不免又懸吊了起來。

  徐瓊簡單說了幾句勉勵的話便讓他們散了。

  綜合三年的收益,鋪子的收入是一年勝過一年,聚珍堂的瓷器在江南一帶算是打出了名氣,生意日漸茁壯。

  她從來不在意模仿,自己這些手藝握在手裡就不怕別人學去,有別家瓷器坊買了她的小件瓷器回去,敲碎了研磨成細粉來研究,想從裡頭尋出蛛絲馬跡,仿效著做出來,可惜做出來的東西總是差了些,加上訂價比聚珍堂的還要貴,所以只在一開始吸引了一些人去買,但花錢的大爺不會是儍子,東西拿來和聚珍堂的瓷器一比較,高低立判,口碑差了之後,生意就沒有了。

  婺州窯制品均屬一般民間用瓷,品種不多,可也因為這股跟風,試圖慢慢走向高價位路線。

  貴沒什麼好怕的,有些人怕的反而是東西做得不好還貴。

  徐瓊不管這些,能促進地方的發展繁榮都是無心插柳的結果,她的願望很小很卑微,只希望自己這好不容易獲得的新生能平安順遂地過下去。

  隔天晚上,吃過了年夜飯,她在提著燈籠的春娥和貞娘護送下回院子去。

  前幾天剛下了場大雪,這兩天停了,白雪皚皚,壓彎了樹枝,路上也有很厚的積雪,不過府裡都有人打掃,倒也不至於寸步難行,院子檐下透著燈光,粗使丫頭見她踏進院子,小跑步過來稟報說,萬玄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人在東次間。

  徐瓊頷首,卸了鬥篷和手爐,進了次間。

  “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去尋你了。”萬玄一見她進來就隨手甩了打發時間的鄉野裨談。

  “大年夜的,你不留在自己的宅子裡,出來做什麼?”

  這幾年,萬玄不只個子抽高,容貌也褪去了稚嫩,漂亮有精神的丹鳳眼往後拉長,五官顯得更加立體,就算他隨意坐著,無須華服,氣勢就能凌駕所有人之上。

  而現在的他就宛如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材高姚頎長,舉止從容自若,這樣的他出門去,再也無所顧忌了。

  一旁侍候著的浮生看見徐瓊進來,向她見禮後,低首朝兩個丫頭使眼色,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這些年,他也有了小小心得,主子和徐姑娘一起說話的時候,不喜有人在旁服侍,他們只要在門外待著,主子有事喊一聲,他們聽到再進來就是了。

  萬玄替徐瓊倒了杯熱茶暖手。

  她也沒跟他客氣,她方才其實帶著手爐,但仍舊承他的情,捧著杯子的手更暖呼了。

  “待在宅子裡也只有我和浮生兩人,不如過來找你說說話還比較有趣。”這些年,過來徐府已經變成習慣,一天不來,他的心裡都覺得慌。

  在她這兒其實也沒做什麼,喝杯茶、看本書,她若在坯房,他也跟著去捏幾下泥坯,要是在窯邊,他就扔幾根木柴惹阿茂那個二楞子跳腳,最後她總是會把他拎回去,給他東西吃、給他幾本書看,再不行就天南地北地和他聊天,還打發不了就找事給他做,當她的臨時助手,忙得他沒時間抱怨無聊。

  浮生可是滿心感激,常對春娥說她家小姐是救命的觀世音菩薩。

  徐瓊一笑而過,“我爹派人來傳話,過些日子讓我回常州去。”

  萬玄完美的眉挑了起來,只要他一凝眉,臉上便有一片寒光,教人不寒而栗。

  她伸出指頭按了按他的眉頭,他感覺到她指尖的柔軟,臉色逐漸放松下來。

  “你一回去,我想見你就不容易了,這麼快,已經三年了嗎?唔,打算何時起程?”他看著她,她的雙眼晶亮,像兩顆寶石,閃爍著動人光彩,青絲披在兩側,如絲綢般滑潤,臉頰豐滿嬌潤,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掐一掐。

  “把該交代料理的事都交代料理好就走。”她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一緊,萬玄修長的指頭輕捏著她不放。

  萬玄也發現自己孟浪,怕她生氣,慢慢地放下闖禍的手指,捏緊成拳。

  “也罷,這邊的宅子我也住厭了,你回常州,我也回我的京城去吧。”一陣心虛升起,幾句話說得分外不客氣。

  “一路順風。”她別過頭,臉上卻燒成一片燎原。

  “你也是。”

  他們是有默契的,嘴上不用說,無論是不是天各一方,他們的合作關系仍然會繼續。

  “既然你也決定要走,我有個東西就提前給你,當作朋友一場的踐別禮吧。”她起身,也不叫丫頭,去了裡間從妝奩銅鏡下的屜裡捧出一個錦盒,重新回到東次間。

  萬玄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背影,看著她柔順發亮的烏發因為走動而搖曳,看著她烏發下微微有些裊娜的腰肢,直到她轉過屏風,他才收回專注過了頭的目光,然後像是驀然一發現自己干了什麼事,蹙起兩道好看的眉。

  連連失態,他對她的感情已經濃郁到掩飾不住的地步了嗎?

  她很快回來,把錦盒給他。

  他也不問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盒蓋掀開,是兩只對杯和一只鴛鴦蓋碗,瑩瑩如玉躺在錦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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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7: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你給我不少瑪瑙石,我總得對你有所交代,否則被人家認為我吞下那些價值不菲的寶石,我的名聲就臭了。”她說得輕巧,萬玄卻沒有分神去聽她的話,整個心神都被那兩只杯子震撼了。

  這半套茶具,觸如凝脂,宛如美人肌膚,造型雖然簡樸,卻是胎薄壁堅,典雅清幽。

  “潤如膚,堆如脂,青如天,面如玉……”他贊嘆地把杯子拿近看,肉眼能見一些稀疏的氣泡,氣泡周邊有著美麗細小的開片,開片時隱時現,形似蟬翼。

  “我知道你接下來要說什麼,沒有了,這種瓷器是一等上品,一窖難出幾件,有這幾個好的已經是走運了。”

  這玩意兒難弄得很,光是瓷胎就要十多種粉碎礦石,她就那一個克難小窯,能燒出兩只這麼接近汝窯青瓷的成品已經是老天爺疼她了。

  “瓊兒,你真是我的財神爺。”

  徐瓊撇嘴,不怎麼領情,既然禮已經給了,她是不管去處的,不過她猜得出來,半個月後,萬玄的德寶齋架上就會有這半套茶具。

  在這時代,官員崇尚青色,因為在他們看來,青色像征兩袖清風、為官清廉,就算帶進墓中,為的也是名流青史。

  她也大概猜得到這兩只青瓷杯會在京裡造成什麼樣的轟動。

  她認為,在世上但凡要想掙錢就要舍得花錢,自來真金都要白銀換,沒得取巧,這茶具便是如此。

  萬玄細細看著她宛如玉雕的側臉,“為什麼是半套?”

  “我原來的意思是想送你自己泡茶用。”他那個孤僻的性子,就算邀人來對飮也不會超過三人,所以是屬於他的私人用品。

  他不回應這件事,“我放了個人在你身邊,往後你要是有事找我,又或者有什麼不能解決的事,叮囑他就是了。”

  氣氛突然有那麼一丁點不同了,是別緒,是離愁,還是從來沒想過分離這麼快就來到眼前,有些猝不及防,有些茫然了。

  直到很晚,萬玄才從徐府出來。

  “大君,徐姑娘這一回去,往後不就見不著了?”

  好歹有過幾年情誼,浮生覷向半明半掩在夜裡的老宅子,心中也不免有些失落,別說那位沉穩大氣的徐小姐,就連嘴皮子不饒人的春娥,還有每回碰到他總對著他羞怯笑著的貞娘,一來一去,總有那麼點情分在,他的心裡不好受。

  萬玄異常安靜地走完從徐府到自家府邸的那段路。

  不急。

  是的,他能等,他從絕望等來希望,如今希望變成真實,那麼,他可不可以有另外一個奢侈的願望?

  如果能,還有什麼他不能等的?

  但是,這念頭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從起初不經意瞧見她的泥臉開始,還是打從她相信他受人詛咒而致病的無稽之談、非要自己交底開始?

  然後,他慢慢吃了她的茶,聽了她的話,信了她的一切所有。

  他停下腳,看著天上那輪月,這三年怎麼過得這麼快呢?

  出了孝期之後,徐瓊帶著春叔一家還有阿青和莊氏,一行人搭船回到常州。

  她原來只打算留下幾個顧門的人待在婺州的宅子就好,可是阿茂說柴窯不能離開他,不然柴窯會死的,她懂他,他說的是實話,所以她就讓胡二一家留守,貞娘也留了下來。

  “我們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主子、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命?”胡二媳婦歡喜得不敢置信。

  “阿茂有把好手藝,他是個人才。”徐瓊微微笑道。

  胡二媳婦一時沒反應過來,“就是個傻孩子,哪來的手藝啊?”

  是吧,主子是看中他們家阿茂會看火、會顧窖、會捏泥坯,可這些不都是主子教的嗎?

  不不不,主了說是看著阿茂的臉面讓一家團圓,是兒子有出息,他們哪曾想過有一天可以享這個傻兒子的福。他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主子厚待,她對胡家的祖先總算可以有交代了。

  徐瓊向鐘螽辭別,鐘螽倒是朗朗大笑,說沒有不散的筵席,能在婺州住上三年還得了她這麼個學生也值了,師徒情緣既然已了,他想趁著還體強腳健,游走各名山大川。

  她雖然再三挽留,卻是未果,她只能送上束修、程儀和親手做的護腰與護膝,才說完沒幾天,鐘螽便決定輕車簡從離開,徐瓊送出三裡亭,只能淚別。

  三年,多麼微不足道的時光,那可是為父、為師、為母的夫子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日為母,慈恩浩蕩,如何能忘?

  最後,她去了外祖家,見到了外祖母和三舅父與三舅母,大舅母隨大舅去了荊州,二舅母和二舅則去天津談造船生意,可見褚氏一族商機無限,生意旺盛。

  外祖母一見到她就拉著她的手不放,寒暄過後就告訴她,家裡日前接到徐明珠讓人送信來,說要接她回常州的消息。

  這三年,她和外祖父母、舅舅舅母們來往密切,有好吃好喝的,老人家就讓表哥們往她那裡送,任何東西從沒少過她一份,感情親密得比一家人還像一家人。

  眾人一聽到她要出發的日期已經確定,老人家開始抹淚,徐瓊百般安慰,又使出孫女兒撒嬌使憨的絕活,終於把老人家哄得笑逐顏開。

  臨走前才發現三舅父已經安排了幾大車的土儀名產,甚至好幾百匹的綾羅綢緞,還有江南新式樣的杭綢和雲錦,夠她幾輩子都穿不完,連珍珠、赤金、寶石頭面等等的也是應有盡有。

  她啼笑皆非,長者賜不能不受,只不過,他們這是當她一輩子都不回來了啊?外祖父外祖母,常州到婺州真的不遠。

  她出發那天,因是順流,本來該要一天半的水路只走了一天便抵達常州。

  常州碼頭上一如往常地人來車往,有做苦力的漢子、拉客的挑夫,有要搭船、要下船、各往不同地點的旅客。

  徐瓊乘上有著徐府標志的馬車,僕人則是坐上後頭放著行李的馬車,此時是初夏,經過城中臨河的橋,河中畫舫頗多,有陪恩客玩的女伎,也有出來消暑的平常人家。

  “大姑娘。”春娥輕喊。

  徐瓊放下車簾子,問道:“有事?”

  “府裡現在有了主母,之後大姑娘的日子只怕不好過……”

  “沒有試過,怎知道日子好還是不好?”徐瓊的臉色與平常無異。

  日子,總是要過過看才知道好不好的。

  到了知府後衙,兩排迎接她的小丫頭莫不對她投以好奇的眼光和竊竊私語,據說這位元配夫人的嫡女一直住在婺州,想不到這位大姑娘居然如此脫俗清純如幽蘭,這要是讓一向不准人在面前提及的大……呃,二姑娘瞧見,心裡不窩火才怪,而且,那位小主子據說在知道嫡長女要回來之後就已經把屋裡的東西都砸過一輪了。

  徐瓊壓根不在意這些人心裡在嘀咕什麼,後衙已經不是她初來的那個樣子,很顯然,她不在的這幾年,本來只有正房和東西跨院的宅子如今往外擴建,多是青瓦紅磚大房,連環緊套,庭院綠蔭遍地,蟬鳴切切,好一派大戶人家的排場。

  她進了門,知道父親尚未下衙,婆子告訴她,榮氏還有洪姨娘等人都在廳堂等著要見她。

  來不及回院子換衣服,讓春娥大致替她整理了服裝和頭發,徐瓊便去了正房的廳堂,還未跨進門檻,她就聽見裡頭傳出來的嬌蠻聲音。

  “憑什麼她一回來我就要退居老二?我才是徐府的大小姐,她還好意思,竟然只身回來了。”

  她認得,這是徐芳心的聲音,她親愛的庶妹。

  守在門前的婆子略帶尷尬,福身稱呼了聲大姑娘,撒腿便進去通報大姑娘回來的消息。

  徐瓊只聽見裡面有嘯聲,隨即沒了聲音。

  她淡定地踏進廳堂。

  人的過去總會以不同的形式樣貌追上來,現在就是。

  榮氏的面貌生得好,朗目疏眉、秀鼻菱嘴,唇邊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身子微微隆起,看得出來有孕幾月了。

  徐瓊微微朝榮氏施禮,視線穩穩慢慢掃過。

  “見過夫人。”

  她的稱呼令榮氏有些不快,可在同時,她也打量著這個元配的女兒。

  十三歲的少女穿著素色羅裙,除此之外,渾身上下別無其他飾物,但是那份從容端雅的氣度,又或者說那份由內而外、皎若明月的大家風範,令她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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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7: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榮氏讓自己平下心氣,早在知道這個女兒要回來之前,她就說服自己無數遍,她是有肚量的後娘,懂得公正處理事情,絕不是因為看重仕途的丈夫日夜告誡才如此,畢竟若家宅不寧,無法齊家的人在朝中豈會有大作為?

  她也是出身大家的女兒,不能讓人說她半點不是、說她容不下元配留下的子女,更重要的是,丈夫對這女兒極為看重,在她還未生下兒子、站穩腳步之前,凡事得謹慎著點。

  再說,這個女兒都十三歲了,遲早要許人,在家也待不久。

  “瓊兒,你這一路奔波,想必是累了,往後我們一家人有的是說話時候,先讓人帶你回院子去歇息,晚膳的時候再好好敘一敘。”榮氏努力端出和慈善和藹的一面。

  “多謝夫人。”

  “對了,因為你不在家許久,你的院子如今是芳兒住著,我另外替你安排了一個院子,裡面要是缺了什麼少了什麼,盡管和婆子說。”榮氏說道。

  “那院子,我們芳兒都住了三年,哪有姊姊一回來就要妹妹搬走的道理,人家都說姊妹情深,做姊姊的讓著妹妹也應該。”坐在下首的洪姨娘從徐瓊一進門就發現自己徹底被忽視,鼻子差點氣歪。

  好歹她可是替老爺生下了長子,徐瓊這丫頭居然還是像以前那樣目中無人,此一時彼一時,情況已經不一樣了,看這丫頭還能得意多久。

  聽到姨娘為她出頭,徐芳心哼了哼,也難怪她眼高於頂,這幾年徐瓊不在,她就是眾星拱月的徐家大小姐,大家有什麼都巴著她、護著她,她要往東就沒人敢說要向西,可如今徐瓊還未回來就想搶她的院子,她的安芳院可是知府後衙最好最大的院子,她才不管以前誰住過,如今她住著就是她的,誰也別想跟她搶。

  “無妨,住哪兒都一樣。”徐瓊看著鼻孔朝天的洪姨娘和立在她身旁多年未見的庶妹,還是一副寵辱不驁的表情。

  榮氏微不可見地頷首,單單這份不爭不搶,徐瓊可比芳兒強多了,但是只看一面是不准的,日子還長得很,往後誰會笑到最後,沒人知道。

  於是,榮氏身旁的老婆子領了徐瓊出來,立在門外的春娥隨即跟了上去。

  老婆子姓範,是榮氏的奶娘,她一路安靜無聲的端著架子,看看這位大姑娘會不會朝她打探有關主母的消息,不料,直到安排好的新院子門口,大姑娘也只朝她說了聲“嬤嬤請留步”,點了點頭便徑自進去。

  居然不讓她進院子,瞧不起人嘛。

  只是再生氣又如何,她也只能灰溜溜地去回報榮氏。

  【第十章 與繼母過招】

  院子是簇新的,位在後衙最偏遠的西北方,院子裡有幾叢小竹、幾簇種下不久的小花,還有幾塊湖石和一株老腊梅,干淨倒是干淨,只是花草看起來都懨懨的,沒什麼元氣。

  春娥一路嘀嘀咕咕,再看見內室裡的情況就爆發了,“這是欺負人啊!您是府裡的大姑娘,大院子讓二姑娘占去了,這會兒給的院子居然……居然……”接下來就無聲了,向來不鬧事的她被氣哭了。

  內室並不大,一張長榻、一張臥床、一張幾案和-張梳妝台。

  就這樣。

  比起兩層小樓的安芳院,這裡簡直就像個雜物間。

  “把眼淚擦擦,這裡沒什麼不好的,趕緊把東西歸置好,一路顛簸,咱們也好歇了。”

  “沒想到夫人竟然讓大姑娘住這種地方,還有沒有把您放在眼裡啊?大姑娘,晚膳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向老爺要回安芳院才行。”春娥握著小拳頭,信誓旦旦。

  徐瓊笑著道:“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嗎?名字都已經改了。”那是安徐芳心那顆芳心的院子,就讓她安心住著吧。

  “我們住進去再把名字改回來。”

  “沒必要多此一舉。”

  “大姑娘,奴婢不明白您何苦要如此眨低自己,這個家可是您的啊。”春娥苦著臉道。

  “春娥,人再大也睡不了兩張床,吃再多也只有一張嘴,夫人給我院子住是看在父親的情義分上,不管如何,別人不欠我什麼,她願意給我這樣的院子住,我就住,因為,我對她沒有任何期望。”

  因為對父親的繼室沒有任何期望,別人對她不好也就不會有怨憤、失望和悲傷這些情緒了。

  只有自己允許、對其有欲有求的人才能左右自己的心。

  她對那位夫人沒有任何欲望和要求。

  “不會的,老爺還是疼您的。”春娥這下終於明白自家小姐無人可靠的困境,說穿了,二姑娘還有個洪姨娘替她打點,洪姨娘又替老爺生了兒子,新主母說什麼也得禮讓她三分,至於大姑娘的母親,雖然不是人走茶涼,可老爺是外宅男人,就算有心也顧不上身居內宅的女兒啊。

  直到大姑娘出嫁之前,勢必要和新母親綁在一塊的。

  “是啊,夫人是個賢慧的。”

  春娥干巴巴地看著自家小姐,這話是什麼意思?她聽不懂。

  殊不知,徐瓊看出來了,這位繼母是個好面子的人,她知道母親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古來後娘入門最愛與前妻較量,可能從容貌,可能從嫁妝,可能從任何一個角度,不一而足,倘若前妻留下子女,就像自己這樣,因為怕別人會說她苛待元配子女,自然是不敢怎麼虐待,但不時刁難卻是少不了的,像這院子的事她如果嚷嚷出去,繼母就有借口來對付自己了,她犯不著讓這樣的人找到理由來對付她啊。

  既然回來了,就安心住下吧。

  晚膳時,全家團聚,徐瓊見到了徐明珠。

  這些年,徐明珠仕途順遂,和江南的鄉紳和頂頭上司都交好,家中看起來一團和氣,如今惦記的女兒終於歸來,他一高興就多吃了幾杯酒。

  “瓊兒,回來就好,在這邊如果缺少什麼,盡管和你娘說。”他瞧著女兒和妻子的目光裡並無其他情緒,便放下一顆心來。

  “女兒倒是有件事想和爹商量。”洪姨娘和徐芳心咄咄逼人的眼光對她毫無影響,她該吃就吃、該嘗就嘗,不出風頭、不要強,面對徐芳心那鄙夷的眼神也只是一笑而過。

  “什麼事?盡管和爹說。”女兒三年前還像沒長好的青苗,這會兒卻美麗得像欲開未開的花骨朵,徐明珠欣慰的同時又有些內疚。

  “那女兒就先謝過爹爹了,女兒從老宅帶回來的那些人已經用習慣了,女兒想求爹讓他們回來照顧女兒的一應起居,可好?”

  這要求不過分,也不需要榮氏多騰出人手,徐明珠爽快答應了。

  榮氏即便想存心挑刺也無法,她心想,左右就是一些老僕,徐瓊要就給吧,反正是現成的人情。

  “既然爹答應要給女兒人手,那麼,也把他們的賣身契一並給了女兒,這樣女兒也好管理下人,免得出錯。”

  榮氏的眼睛慢慢睜大,這個小蹄子不簡單。

  這可是女兒歸家後對他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徐明珠哪能不允,當然是滿口答應。

  安頓不是多難的事,徐瓊著人把院子上下灑掃過一遍,小爐裡燒上水,內間點上除蟲熏香,妝奩和幾樣胭脂拿了出來,床上掛了帳幔又鋪好被子,人能吃上東西睡好覺,這就安頓下來了。

  當然,日子的確是和在婺州時不一樣了,她得日日早起去向榮氏請安,加上從她這個王夐院要到正房廳堂約有一刻鐘的路,晴日還好,雨天就算穿著木屐也容易濺濕腳板和襦裙,說有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大姑娘,下雨天,我們不去了吧?”春娥盯著外頭的雨勢叨念著。

  “去,怎麼不去?”只是毛毛雨,不會去不得。不做就不做,既然要做,她就要做到最好。

  春娥撐起傘遮住徐瓊,又替她拉了拉披風,“二姑娘也沒您勤快,這樣的雨天,她肯定又不知找什麼頭疼腦熱的借口說起不了床了。”

  “妹妹是妹妹,我是我,再說,夫人賢慧,我也不能失禮。”她明白榮氏不是蠢笨的女人,她出身大家,知道輕重,何況她肚子裡懷著父親的子嗣,她犯不著和自己過不去。

  既然她要賢名,自己總得成全她的賢慧。

  廳堂內的榮氏看起來有些精神不繼,懷孕的月份大了,平常容易困倦,遇到雨天更只想賴在床上,為什麼她每天非得一大早起床折騰,就為了兩個不是己出的女兒要來請安,一個是風雨無阻,但咬緊牙始終不肯稱呼她一聲母親;一個是偷懶耍滑,愛來不來,兩個都沒把她這過於年輕的續弦主母放在眼裡,她忍著,等她生下嫡子,坐穩徐府當家主母的位置,看誰還敢輕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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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瓊兒來向夫人請安。”徐瓊在外廳卸去鬥篷,進了內廳請安道。

  “坐吧坐吧,虧你有心,這下雨的天兒還過來,我都於心不忍了。”

  “向夫人請安是瓊兒的本分。”

  榮氏見她端莊而坐,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絲一毫沒有失禮之處,都說這丫頭野居鄉下,身邊連個禮儀嬤嬤也沒有,她是從哪裡學來這些應對進退的禮數?但不管如何,不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說什麼都親近不來。

  無妨,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就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了,到時候,一個個都給她滾一邊去吧。

  “這些天,我瞧你身邊來來去去就一個丫頭,這樣出去會讓人說堂堂知府對家中大姑娘竟如此小氣,不如安排幾個人去你那兒,可好?”

  榮氏年紀不大,充其量就二十五、六,真要和顏悅色笑起來,加上一身綾羅綢緞精致打扮,頗有幾分雍容之態,只是那雙眼一不小心就會流露精於算計的鑿痕。

  “那麼,瓊兒就謝謝夫人了。”徐瓊微笑。

  居然不推辭。

  榮氏略為吃驚,她本以為要在徐瓊的身邊放人並不容易,誰知道她這麼好說話。也罷,如此一來,往後要拿捏她就容易多了。

  “瓊兒還有一事要征求夫人的同意。”徐瓊的語氣懇切。

  “又不是外人,用不著那麼客氣,有話就直說。”

  那麼,她就不客氣了,“因為瓊兒住的院子有些偏遠,雨季裡要大老遠去廚房拿膳食不方便,所以想在院子裡砌個小灶。”

  “不是不可以,只是此例一開,對其他人不好交代啊。”榮氏不想應得太爽快,當家主母的架子總得扮個十足才沒有人敢看輕她。

  徐瓊笑得端莊。

  有何不好交代的?徐府的正經主子沒幾個,若是硬把洪姨娘和徐芳心與庶弟算進去,一雙手也夠用,一句話的事非得這麼迂回,以示自己攬權在手嗎?

  她也不廢話,“既然夫人不能作主,瓊兒也不敢再讓夫人勞心,但是小灶實在需要,瓊兒只好去向爹說了。”她擺出了一臉的為難。

  榮氏的面子端不住了,一口銀牙差點磨碎,“不過是件小事,怎好勞動老爺,我這兒就能允了你。只是,既然開了先例,這銀錢就不能從公中出,你也知道我的難處,瓊兒得自掏腰包了。”她就是不想給徐瓊一個痛快。

  徐瓊就靠那六兩銀子的月錢度日,根本不夠往後的菜肉飯錢和一應開支用度。一個小丫頭而已,看她要用什麼來養活那些侍候她的下人。

  她若是好好和大家吃一樣的飯,不挑不撿,自己絕對不會少了這丫頭一口飯吃,但是這丫頭想找事做,就得自己擔責任了。

  這可不是她這個主母無良,完全是這丫頭自找的。

  “瓊兒明白。”徐瓊老神在在,花自己的錢養自己的人,誰敢不聽話。

  榮氏暗地裡撇著嘴,徐瓊是不當家不知米貴,還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她倒要瞧瞧一個小丫頭能嘴硬到何時?

  “那麼,瓊兒告辭,不擾夫人歇息了。”她想要的到手了,這些母慈子孝的表面文章可以打住了。

  晚上,徐明珠下衙,今天的案子委實有點多,加上沒幾個月就又到了秋收季節,農民去年上繳到官倉的谷物多,今年風調雨順,稅收也不會少,他愁的是,若是將去年的稻谷大量釋出市面,容易造成供給過多以致谷賤傷農,但若是要繼續屯放,官倉的陳稻只能往西北送,但送往西北的車資、運費與人手要到哪裡籌措呢?

  夫妻倆躺在床上,他想得出神,沒注意聽榮氏正語帶哀怨地嘟囔著徐瓊的自專和不知輕重,沒把她這個主母放在眼裡,她有多麼委屈。

  不得不說,榮氏的表情模樣都很到位,只可惜徐明珠心不在焉,安撫得很敷衍,“你肚子裡有著孩子,別為了這些家中瑣事煩心,好好養胎,替為夫生下一個大胖小子才是正經。我們家裡人口簡單,中饋這事一會兒油、一會兒米的,不知道有多累人,交給管事嬤嬤也可以,瓊兒今年也十三了,也是到了該讓她學著如何理家管事了,你就讓她來幫襯著吧。”

  “這事妾身何嘗不知曉,但是無規矩不成方圓,大姑娘一回來就沒把妾身這主母放在眼底。”她很努力地拋著媚眼。

  要她教那丫頭管事?門都沒有!等到那丫頭說上親事了再說吧。

  “女兒本就要嬌養,弄個小灶只是小事一樁,也沒什麼,這和尊不尊敬你是兩碼子事,別扯在一塊。”

  榮氏聽了,不高興地轉過頭去。人人都說女人的枕頭風最厲害,隨便吹一吹,男人就暈頭轉向了,怎麼到她這兒卻不管用了?當初應該跟嬤嬤學點什麼房中術的,說不准還真能把丈夫捏得死死的。

  她哪裡知道丈夫一心撲在仕途升遷,只要家中安和,他對後院的事其實並不是很關心。

  徐明珠總算收攏起其他心思,撫著新妻的小腹,婉言寬慰,畢竟新妻入門不久,身為男人,還是要顧著她的心情的。

  “那孩子剛失去母親不久,又在外頭住了些時候,我外頭事多,在屋裡,你和她多親近親近,瓊兒是個細心的孩子,遲早會體會到她的好。”

  榮氏不禁咬牙。剛失去母親不久?褚氏都死了三年,要多久才算年久日深?莫非丈夫對元配還舊情難忘?

  就算丈夫忘得不夠干淨也是元配嫡女的錯,誰讓她不要一輩子就住在婺州,偏偏要回來在丈夫的眼皮子底下晃蕩,他的心哪能不偏袒?

  她如今唯一的籌碼就是生下嫡子,她就不信孩子生下來,丈夫還會不全心全意地站到她這邊來。

  對,只要她將孩子生下來,萬事就會更加順遂了。

  砌灶房不用兩天工夫,王夐院裡就有了自己的小廚房。

  最高興的莫過於春娥了,有個小廚房多好,不說大廚房的菜色如何,食盒提到院子來都半冷了,若是在夏天,腸胃弱的人吃了會下痢,冬天吃那飯菜跟嚼冰塊一樣。

  有了小灶,她娘可以替大姑娘燉點補品,也不致招人眼紅,要燒水也不用等爐子,最重要的是,她不用這樣跑來跑去,把腿都跑細了。

  她高興地繞著小廚房轉,徐瓊坐在內室,溫和的視線掃過站在她跟前不遠的兩排丫頭們。

  “大姑娘,這些丫頭是夫人吩咐老奴替您送來的人,您瞧瞧可好?”開口的還是那天帶著她到院子來的範嬤嬤,態度有些微妙的改變,大體上來說,好了不止那麼一丁點。

  不過,她的態度好壞對徐瓊影響不大。

  “嬤嬤別急,容我問問。”

  “老奴不敢。”這個大姑娘究竟是打哪兒來的威嚴,長眉那麼一挑、烏眼那麼一飛就令人不敢輕舉妄動了。

  “我用人很簡單,肯給我用,我就用,不能用的就不用。”徐瓊抹著杭綢布帕上的小瓊花,靜靜說道。

  榮氏安排來的幾個丫頭面面相覷,這不是廢話嗎?

  “聽不懂沒關系,往後你們留下了就會知道。”看著一臉茫然的小丫頭們,徐瓊也不解釋,會留下來的自然有機會明白,不會留下的就沒必要知道了。

  有個小丫頭像是想到什麼,驀地點點頭又惆悵地搖了頭。

  徐瓊用手指輕點著幾面,“會讀書識字的、會做點心的,站出來我瞧瞧。”

  這個要求就挑剔了,會賣身當奴才的,能讀書識字有如鳳毛鱗角,果然,出列的只有小貓兩三只。

  剛剛那個小丫頭不在其中。

  一只小小的手舉得高高的,聲音是抖著的,表情惶恐,“大姑娘,奴婢願意學,奴婢想留下來。”

  “你這死丫頭,大膽!”範嬤嬤叱喝了聲。

  “讓她說。”徐瓊阻止了她的越俎代庖。

  範嬤嬤的表情雖然不豫,但還是閉上了嘴。

  “奴婢不認識字,但是小時候和爹學過數,能算簡單的帳目。”她怯怯說道。

  “哦,先說說你叫什麼名字,父親是做什麼的?”

  “奴婢叫曉月,是夫人院子裡的灑掃丫頭,我爹以前是客似雲來酒樓的總帳房,但是兩年前被馬車撞斷了腿……”如今只能在家借酒澆愁,偶爾接點零工回來,一家人坐困愁城,她只好把自己賣了讓家人求得暫時的溫飽。

  “你留下來。”

  “謝謝大姑娘。”曉月感激涕零,軟倒身子跪下向徐瓊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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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7:5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徐瓊不再注意曉月,對於將來要在自己眼底活動的人,她難得湧現幾分熱忱,“有誰嫻熟廚藝的?”

  有個五大三粗的丫頭大膽地往前踏了一大步,差點將身旁纖細的丫頭擠到一旁,被瞪了個大白眼,她卻毫無所覺。

  這丫頭有雙單純的眼睛,知道要自報姓名,略帶不安地絞了絞已經變成麻花的手,“奴婢叫菲菲。”

  “唔,廚房有各種材料,你看著辦,做點什麼出來讓我嘗嘗。”之後再決定要不要用她。

  菲菲臉色一喜,向徐瓊行了禮,動了動鼻子,仿佛聞到廚房特有的味道,不用人指點帶路便無錯誤地朝著小廚房的方向去了。

  徐瓊的嘴角不由得泛出一抹真正的笑意,這丫頭不知有幾分實力,不過看起來挺逗人的,等著瞧吧。

  “春娥,你把這些人帶下去,告訴她們王夐院的規矩。”徐瓊除了將識字的留下來,外面的院子還欠幾個粗使丫頭,又點了幾人就交給了春娥。

  “請大姑娘賜名。”丫頭們的名字都是由主子取的,這是慣例,她們異口同聲地躬身說道。

  “不用了,本來什麼名字就用什麼名字,你們習慣,我也不花腦筋。”她揮揮手,將曉月留了下來。

  不是挑容貌出眾與否,不是挑伶俐能干與否,能進大姑娘院子的唯一條件是識字。範嬤嬤回去這麼一渲染,整個府裡都知道了。

  “要識字做什麼?大姑娘沒鋪子又沒店子,難道要培養女掌櫃嗎?”幾個院子裡的丫鬟就是各種小道消息的散布源頭,嚼舌根是偷閑也是樂趣。

  “我爹娘要是能供我讀書識字,我早嫁到好人家去享福了,干麼還要賣身當奴婢?”

  “我偷偷跟你們說,你們誰都不許傳出去。”一個清秀的丫頭朝眾人招手,所有人圍成個小圏。

  “什麼事,這麼神秘兮兮的?”

  “正院裡的人都等著看大姑娘的笑話呢,等下個月發月錢的時候,你們就知道在王夐院干活是好是壞了。”

  天下沒有無縫的蛋,也沒有無縫的牆,這也可以看得出來,榮氏的馭下功力並不是太好。

  “怎麼說?”

  “聽說夫人並不待見大姑娘,要給她一點苦頭吃。”幾顆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結果“哇”的一聲,各自退開。

  有人撝著胸道:“幸好我當初沒有說要去。”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

  這些丫頭中有一個站得遠些,穿的是粉紅比甲,她叫荼蘼,是徐芳心的大丫頭,一轉頭就悄悄回了安芳院。

  與此同時的正房裡,榮氏喝著燉煨的燕窩,後腰靠著舒適的大迎枕,“幾乎都收下了?

  你和她說了,那些個丫鬟的月錢都得由她自己出?”

  “說了,大姑娘只是笑。”

  “笑?往後可有得她哭的了。”榮氏拿著碗盅的手頓了下,“嬤嬤,你說,莫非她手上是有錢的?”

  “怎麼可能,我向徐管家打聽過,這幾年都是他固定送錢和四季衣服給王夐院的那位,老爺給的銀子和東西都是定量的,從來沒多也沒少過,可也就這樣了。”

  “那可說不定,聽說她娘是個會生銀子的,那丫頭手底攥著什麼,我們心裡沒數。總之,你去給我好好盯著,我就要看看她在我手裡能翻出什麼浪花來。”榮氏狠狠把碗盅頓在茶幾上,發出一陣響聲。

  範嬤嬤原本想勸榮氏何必跟一個丫頭片子較真,但想想小姐在家時,素來就是愛鑽牛角尖的性子,欲言又止之余遂熄了這份心思。

  【第十一章 後宅糟心事】

  徐瓊正在書案上執筆繪制圖紙,替她磨墨的是她剛提上來的小丫頭顏舉,顏舉看不懂自家小姐在畫什麼,但因為是第一次被叫到小姐身邊做事,為了給小姐好印像,她可是用上了全部的心思。

  徐瓊瞄一眼,只見這丫頭額鼻冒汗,兩手因為用力,濺得都是墨汁,沒叫她停居然就不知要停手,磨了一大缸墨水,徐瓊扶著額,哭笑不得。

  “你這一缸子墨用到明年還用不完。”

  這裡沒有窯,她先把圖紙畫出來,讓人送去給阿茂,讓他琢磨著去做,她親手教了那個二楞子三年,雖然放手讓他做是頭一遭,但誰沒有第一次,她相信,以阿茂的用心專注,有一天必能做出屬於他獨特風格的瓷器,名揚天下。

  另外,她也著手讓人在別處找地蓋窯場,如果能將大窯場蓋起來,那麼她就有好幾條生產線,她就有機會將美麗精致又多樣的現代瓷器在古代浴火重生。

  “大姑娘恕罪。”咚的一聲,顏舉跪了下去,身子簌簌發抖。

  “我又沒說要打要殺,這是做什麼?”她有這麼可怕嗎?春娥到底是怎麼教小丫頭的?她得找來問問看。

  顏舉的兩泡眼淚在眼眶裡泛濫著,卻又死死不讓它掉下來,“奴婢再也不犯錯了,請大姑娘饒了奴婢一條賤命。”

  徐瓊不高興了,她本來就不要顏舉跪,這下子好了,她愛跪就讓她跪個夠。

  “你跪好,我讓你知道你錯在哪兒。”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甘願領罰。”顏舉用力磕著頭,磕沒兩下,潔白的額頭就腫起來了。

  “你錯在哪兒了?”徐瓊把筆擱下,用帕子擦淨了手,托著潔白似雪的下巴問道。

  顏舉倉皇地抬頭道:“奴婢……奴婢浪費了墨條,惹您生氣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生氣?”這個丫頭明明看起來有張聰明臉,怎麼一遇上事就犯傻了?這種被環境折磨出來的奴性真是挑戰人啊。

  顏舉微微張嘴,兩只杏眼眨啊眨的,兜在裙子裡的雙手抓著衣角,想說什麼卻又詞窮,最後只能滿臉困惑地看著主子。

  “我沒讓你跪你就跪了,這是錯一,還有,我問你,人命重要還是一條墨條重要?”

  顏舉聽了簡直滿頭都是轉來轉去的星星月亮和黑線了,“大姑娘院子裡的隨便哪樣東西都比奴婢的命值錢。”

  “我為什麼不讓你起來,因為你的錯就在這兒。”真是個死腦筋的丫頭。

  但是,這種事情急不來,得靠時間,這丫頭要是能待下去,往後就會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主子。

  顏舉無力地癱坐在自己的雙腿上,“奴婢來大姑娘的院子之前,在二姑娘的院子裡是二等丫頭……”接著她說了被趕出安芳院的原因。

  她非常努力做事,但是二姑娘向來對她不喜,有一回被人栽贓偷了錢還人贓倶獲,不只被罰了月錢,還讓鞭子抽得遍體鱗傷,被趕出安芳院,就連替她求情的小瑗也捱了巴掌,僕婦們都說大姑娘處罰下人比二姑娘還要凶狠,她這回該不會被發賣出去吧?

  眼前一黑,她幾乎就要跪不住了。

  主子打殺下人就跟捏死螞蟻沒兩樣啊。

  “你拿了錢?”

  “不,奴婢用全家人的性命發誓,要是奴婢拿了不該的錢,那就天打雷劈。”顏舉激動得將頭抬得高高的,眼眸裡都是火星,用力握成拳的雙手上都冒著青筋了。

  這可是很嚴重的毒誓了。

  “你辯白了嗎?”人的眼睛最不會說謊,因為她的眼神,徐瓊信了她一半。

  顏舉用力點頭,“當時奴婢也拿出證據,夫人雖然還了奴婢清白,可是再也沒有哪位主子肯要奴婢了。”

  這也是,被疑為手腳不干淨的下人就算沒有被趕出府,一旦珞上行為不端的印痕,誰也不想放在身邊禍害自己,她還能留在徐府已經算運氣不錯了。

  “往後遇到任何事要先冷靜,再看要如何圓滿處理事情,而不是一開始就跪地求饒,這一來不只讓人看輕你的人格,有理也說不清。拿這墨汁來說吧,你只要承認錯誤,下回不再犯,把桌子清理干淨,就沒事了,動不動就下跪,你不怕把我跪到折壽,我還怕呢。”

  “奴婢謝大姑娘教導。”顏舉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醜死了,去把臉洗洗,再把桌子清一清,然後去跑個腿叫徐焰過來,我有事要吩咐他。”

  這些個榮氏送過來的“大雜燴”全都要教,徐瓊倒不怕教,只要教得動、肯聽話做事,都不是難事。

  因此,除了曉月、顏舉和菲菲這幾個眼神干淨的孩子,她讓其他的都在院子裡充做灑掃丫頭,倘若榮氏試圖把手伸進王夐院,這些人進不了屋子,又能打聽到什麼關於她的切身情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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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8: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用來和榮氏較真不如用在自己的事業上,所得的回報絕對比和無關的人置氣要多得多。

  再說了,她安靜過她的小日子,榮氏過她自己的日子,一個懷著身孕的婦人若是不知收斂安養心神,耗費精神元氣在這種無聊的勾心鬥角上,真的只能說是自己找死。

  顏舉見徐瓊是真心為她好,對於自己這麼個處處被人厭棄的奴婢還肯花心思教,心裡感激不已,收拾過桌子、整理好儀容,用最快的速度去把徐焰喚了過來。

  徐焰到的時候,徐瓊正拈著碟子裡潔粉柔細的梅片雪花糕品嘗,一旁立著的是早早就一頭鑽進廚房、直到這時候才現身的菲菲。

  “你從哪兒學來做這些點心功夫的?”徐瓊細看菲菲的眉目,她有張整齊圓潤的臉蛋,十指指甲清潔干淨,對於做吃食的人來說,這樣的一雙手非常合格。

  “這是家傳的,奴婢的外婆是我們十裡八鄉最會辦流水席的好手,奴婢的娘也是,只是鄉裡淹大水又旱災,又澇又旱的結果就是寸草不生,娘帶著奴婢和弟弟逃難,可是他們一個個都餓死了,死在奴婢的懷裡,最後只剩下奴婢一人,奴婢只能把自己賣了,買棺材安葬家人。”她被人牙子賣到徐府,可惜的是,她的長相不討喜,又愛吃,飯量是別人的三倍,來王夐院之前,管事嬤嬤下了通牒,要是再沒有主子要她,她就要被趕出去做乞丐了。

  她不能做乞丐,吃不飽穿不暖比什麼都可怕。

  徐瓊嘗了黃橙橙的桂花糕和綠到像是會漾出水的薄荷千層糕,還有作成荷花狀的蓮花酥,再加上梅片雪花糕,不只是色彩繽紛,口感也很好,難怪菲菲在廚房耗了一個下午。

  “三兩銀子一個月、飯菜管飽、一年四季衣裳,如此可好?”跟萬玄走太近的後遺症就是這樣,他吃好用好穿好,樣樣講究,連帶著她也養成挑剔的嘴。這菲菲對吃食有天賦,不善用天賦是一種褻瀆。

  “謝謝大姑娘。”菲菲驚喜,正要下跪卻被春娥阻止了。

  她有些懵了。

  “大姑娘不喜人跪來跪去,只喜歡辦事俐落聽話的人。”春娥隨即教導她王夐院的第一條守則。

  “春娥,帶她去你們睡覺休憩的地方。菲菲,有任何事問春娥就是了。”徐瓊看見屏風外的一角衣裳,知道徐焰來了,於是把兩個丫頭打發下去。

  春娥現在越發有大丫頭的氣派,她知道小姐要對徐焰說的話不便讓第三者聽到,帶著菲菲向徐瓊行禮便下去了。

  “大姑娘。”徐焰見徐瓊出了屏風,向她行了禮。

  “焰大哥,坐。”

  “徐焰不敢。”

  “好吧,那我就長話短說,我想托大哥幫我跑一趟婺州,送件東西。”兩人此時的身分是主僕,她也不勉強。

  “沒問題。”徐焰接過卷成筒狀用厚紙盒裝的圖紙就走了。

  辦完手頭上的事,她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這麼坐並不符合淑女的端莊坐姿,但是誰能管她呢?這裡是她的院子,她想怎麼坐都行。

  她闔上雙眸,院子沒有丫頭們的碎語,只有細碎的腳步聲,還有風呼啦啦刮過風鈴的聲響,這樣的日子不好也不壞,可是總好像少了點什麼。

  是了,少了萬玄在身邊的日子,突然有些寂寞起來了。

  遠在京城的他,這會兒在做什麼?

  他還好吧?

  幾個新來的丫頭本來並不知道徐瓊的性子好不好對付,一段時日下來也琢磨出這位大姑娘的脾性。

  她不愛說話,從不胡亂撒氣,丫頭們犯錯會口頭告誡,該賞就賞,不打馬虎眼,甚至有丫頭因為家人急症,慌忙告假要出府回家,她居然拿出銀錢讓丫頭去請大夫,直到家人痊愈再回來就好。

  這樣賞罰有度、通情達理、吃穿用度從不苛待她們,只要求她們各自謹守本分、做好自己活兒的主子誰不喜歡?她們從最開始的忐忑不安到逐漸對這座小院生出向心力。

  最可喜的是,幾個月下來,本來只求有安穩飯吃的她們,身上居然都小有積蓄了,主子大方不小氣又不打不罵,她們吃得好穿得曖,走起路來甚至比起其他院子的姊妹還要神氣,誰會不兢兢業業的干活?

  月份大了,榮氏的身子日漸沉重,免了徐瓊日日請安,既然暫時拿她沒奈何,只能聽了嬤嬤的勸,先把這事放下。

  這下子,徐瓊樂得窩在小院裡看丫頭們拔草種花澆水,興之所至就在院子擺張小桌,放上膳食,有機敏的丫頭會准備好涼床和用井水冰鎮過的西瓜,徐瓊就坐在涼床上吃著西瓜,和丫頭們說閑話。

  至於榮氏的“經濟制裁”,她照單全收,僕人們的月錢對她來說只是小事一樁,她只覺得父親未免太沒眼光,誰不好娶,娶了這麼個小家子氣的續弦,如此唯恐自家不亂的官家太太也算是奇葩一個了。

  自她回常州後還沒踏出後衙一步,昨日晚膳時,征得了父親同意可以出門,前提就是要帶上小廝和隨從丫頭婆子。

  在大創朝,未婚女子出游並沒有很嚴格的規範,只要有家人還是婆子陪同,都是被允許的。

  徐瓊讓春大牛套好馬車,先在角門外候著,自己換上外出衣裳,再過不久要入秋了,她暗忖著該去買幾匹布讓院子裡的人做秋裳。

  她前腳正要跨出門檻,自從返家後就極少在她面前露臉的徐芳心卻帶著丫鬟浩浩蕩蕩踏進了王夐院。

  院子中央有好大一架葡萄,枝葉繁茂,掛滿了青澀的葡萄,令人一看暑氣全消,垂花門邊擺著荷花缸和含苞的金菊盆栽,景色雅致。

  徐芳心進屋子一看,眼睛就直了,怎麼也轉不開眼。

  父親果然是偏心的,瞧瞧這屋裡都是些什麼擺設,她屋裡的那些簡直就是廢物。

  清一色的黃花梨木家具、琺琅彩琉璃、一座用整塊壽山石雕的玉蘭花開盆景、龍泉青瓷官窯的大花觚插著幾株色彩鮮妍的山茶,丫頭們穿的是杭綢比甲,沏的是信陽毛尖茶。

  她才一進門就聞到屋裡有著類似玫瑰香露的味道,玫瑰香露可貴了,小小一瓷瓶就要價兩百兩,她托了層層關系好不容易買到一小瓶,只舍得出門時撒些在衣服和頭發上,哪像她這個嫡姊卻奢侈地把好東西拿來當香熏,人比人簡直氣死人。

  “我要出門,妹妹有事就長話短說吧。”這個庶妹在路上碰到她,要麼視而不見,要麼就在榮氏面前擺出一副小意討好的溫柔模樣,她回府幾個月來,徐芳心根本就把她當路人,這會兒冷不丁跑來,想當然耳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的確,徐芳心實在是憋不住了,她委屈啊,自從徐瓊回府後,她事事都被拿來比較,父親下衙回府,不再頭一個問她今天做了什麼,從外面帶了什麼東西也不再第一個想到她,如今,父親問的是徐瓊、有好東西時想到的也是徐瓊,這些時日,她的境遇比一個丫頭還不如。

  姨娘只會叫她忍耐,她也曾怨過自己為什麼不是托生在褚氏的肚子,而是生為庶女,心頭真恨啊,如果徐瓊不回來,所有的人都當她是徐府大姑娘,徐瓊一回來,自己就被打回原形了,如今,她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瞧瞧這王夐院的擺設吃食,自己的安芳院根本就是破落戶。

  “姊姊這是不歡迎妹妹嗎,妹妹知道自己不該搶了姊姊的院子,你怨我是應當的,妹妹是來向姊姊道歉的,你就原諒我一回吧。”

  徐芳心承襲了洪姨娘的美貌,秀媚嬌嬈,雙眼十分靈動,配上骨子裡散發出來楚楚可憐的媚意,無論男女見了,連重話都舍不得多說一句。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本錢就是姨娘給她的這張容貌,榮氏對她有求必應,一來因為她是沒有威脅性的庶女,二來因為她的阿意曲從也發揮了莫大效用。

  她知道榮氏不喜歡徐瓊,把徐瓊當刺一般看待,起先她還一度以為自己只要冷眼旁觀就好,不料卻聽到丫頭說這王夐院被徐瓊經營成了滴水不漏的鐵桶一塊。

  “我說了,長話短說。”

  徐瓊從來沒有在意這些事,徐芳心想要安芳院就給她,但是這般惺惺作態讓人惡心,這樣作人太不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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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徐芳心今天刻意穿了大紅緙絲褙子,百寶瓔珞項圈配上金釧玉鐲,珠翠滿頭,擺明了就是來示威的,反觀徐瓊,雪白的肌膚和烏黑亮澤的眸子,腳上的白綃羅繡鞋,身上的冰紈紗衣和飄逸輕柔的茜霞紗長裙,輕輕走動時宛如披著雲霞,更顯靈秀,蓮子米大的耳擋與珍珠發箍,看似簡單,卻是不凡。

  徐芳心掩不住滿心的嫉妒,這些好東西都是褚氏給的吧,哼,她徐瓊不過是運氣好而已。

  “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人太囂張,遲早有你苦頭吃。”徐芳心自慚形穢,說出來的話難聽得不行,方才打算來示好打探的心思全拋到腦後了,這會兒就像炮仗似的暴跳起來。

  “看起來,你是沒事來找事的。”徐瓊也沉下臉,接著奉勸她,倘若在家穿這大紅衣裳還沒人會說什麼,但一個庶孽還是別穿這顏色出門得好。

  大創朝對嫡庶有著如同鴻溝般難以跨越的規範,不小心逾越一些是沒什麼,但若是袒露在人前,對自己缺乏自知,後果可就得自己扛了。

  徐芳心看著自己難得才拿到的緙絲料子,做了這身愛不釋手的衣裳,這布料多襯自己的肌膚啊,卻被徐瓊一桶冷水潑下來,滿滿的憤恨湧上心間,她根本不該來的,這徐瓊就是個凡事占她一頭的賤人,兩人不對盤,到老死都是。

  徐瓊冷眼看著徐芳心臨走還理直氣壯摸走一方她為了打絡子放在桌面上配色的游龍戲鳳玉佩。

  春娥看了氣得想罵人。

  怎麼說都掛著徐府二姑娘名銜的人,卻是個虛情假意、忘恩負義的家伙。

  “這事不許向任何人說,就爛在你的肚子裡,明白嗎?”徐瓊說完,領先走了出去。

  “大姑娘,二姑娘這是偷……拿東西啊。”春娥追了出去。

  京城城西,尤府。

  外面的下人進來稟報道:“萬府送來帖子,指名要給老太爺。”

  尤府大老爺尤定國正和同僚小酌,他與郎風可是故舊,下了朝經常一同閑敘。

  他拿過帖子一看,帖子具名萬重華,邀老太爺過府敘舊。

  “無名小卒,不理也罷。”他不太理會。

  父親是三朝元老,早年致仕,平常深居簡出,就連子孫平日去他的跨院請安問好都不怎麼待見,總是草草應付過就叫他們幾個兄弟帶著子孫輩,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別打擾他的清淨。

  慢著,這帖子看起來平平無奇,但萬可是國姓啊。

  皇室……他搜羅著腦中與皇室有關的人名,似乎沒有這個人。

  他遲疑了一下,叫來二老爺尤安邦招呼郎風可,自己去了父親的跨院。

  到了跨院時,尤薦賢在外間自己對奕,這是他最常沉思的方式,左右手對黑白子,身邊只有一個小廝在煎茶。

  尤定國靜靜立在一旁,不敢打擾尤薦賢的棋思,直到父親抬起頭,他把帖子交了過去。

  鬢發倶白的尤薦賢看過帖子先是有些疑惑,但隨即霍然起身,因為起得急,駭了尤定國一跳,他趕緊伸出雙臂攙扶,不料尤薦賢一把揪住大兒子的胳臂,緊張得連胡子都在抖。

  他要兒子趕緊去替他寫回帖,他要持帖登門。

  “趕緊讓人套馬車,我要出門。”尤薦賢急急交代。

  尤定國慌了。

  父親已經很久不管事,幾個月不出門是常有的事,年節就算常有門下學生求見一面,他都不怎麼搭理,這個萬重華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讓父親如此慎重、失措,甚至摻雜著驚喜和不敢置信?他心中疑雲滿布。

  “父親,兒子陪您走一趟吧?”撂下同僚雖然有些無禮,但父親的行為實在反常,父親是家中的主心骨,說難聽的,他們幾兄弟甚至尤家上下一百多口人,享受的就是父親的庇蔭,沒了父親就不會有如今的定國公府。

  更何況,從來只有別人來見父親,哪有他老人家去見人的?

  “不必,別多事。”尤薦賢一口拒絕,面目凝重。

  他讓人為他換上一套莊重的玄色佇絲直裰,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昂然出了門。

  定國公府的馬車掛著銀螭繡帶,尤薦賢看了一眼氣派的大馬車,吩咐兒子換了一輛烏篷頂青油布面的小車,這才帶著小廝走了。

  站在門口看著馬車遠去的尤定國不禁瞠目結舌,回頭直衝進宅子,十萬火急地把兩個弟弟找來,將父親異常的行徑說了個遍。

  不起眼的馬車經過半個時辰又兩刻,停在一間宅子前。

  這裡是寸土寸金的天帶橋胡同,整條街就這麼一座宅邸。

  無人知道這座宅邸的來歷,根據祖先又祖先的說法,只知道這宅邸在當初開國皇帝在世時就已存在,並且還立下遺詔,任何人不得打這座宅子的主意,否則誅九族、滿門抄斬,若為帝王則立即退位、眨為庶民,因此,自從開國以來,人們對這宅子諱莫如深。

  高牆大戶的,小人物窺探不了什麼,不信邪的大人物想一探究竟,不是灰頭土臉的出來,就是從此消失,事後也無人敢追究,畢竟大創朝開國皇帝的遺詔一直都在,說了不能去還硬要去,這不是不把皇室當回事嗎?

  尤薦賢讓小廝去叩門,遞上名帖,不一會兒,他被請了進去,小廝立在門外,門闔上以前,只能瞥見幽蔭薈廚的院子和隱約可見的九龍影壁。

  天啊,那是整塊漢白玉雕成的影壁,這座連個門匾都沒有的宅子裡住的究竟是什麼人?

  九龍可不是普通人家可以用的啊。

  【第十二章 落水受風寒】

  半個月後,遠在江南的徐明珠接到大哥徐明知的家書,他說吏部今年考核已過,吏部已決定將徐明珠升為正三品詹事,文書不日就會到,讓他著手准備舉家赴任。

  徐明珠半信半疑,大哥的消息怎會比吏部的文書還要快?

  不過,吏部的文書和徐明知的家書也就前後腳之差,隔天,徐明珠就收到了公文,上頭著令即刻上任,現職由同知暫代。

  同僚與下屬紛紛向他道賀。

  詹事府負責輔佐太子,只不過,這是有多急啊?這會都快入秋了,去到京城不就冬天了嗎?

  徐明珠暈陶陶地回到後衙,詹事可是正三品的官,是個握有實權的京官。

  難怪大哥要寫信給他,大哥是從三品的參政,二哥是正四品的僉都御史,他的官職最小,哥哥們從沒把他當回事,當初又為了娶褚氏這商家女和家裡鬧得不愉快,這回爹主動開口要大哥寫信讓他回家,是因為自己的官階凌駕兩個兄弟、光耀門楣了,褚氏也已經走了的關系嗎?

  無論如何,家裡的總是生養他的爹娘,既然要回京述職,能回家住也的確省事不少。

  他喜孜孜的,完全沒想到這從天而降的喜事是因為某人推了一把的緣故,全是因這個某人想念他的女兒徐瓊了。

  徐明珠把升官的事情告訴榮氏,如今的她挺著七個月的身孕,舟車勞頓,要是半途上臨盆可不是好玩的。

  夫妻倆為難了。

  “你要撇下妾身,自己去上任?”她又氣又委屈。

  “為今之計,夫人先回外祖家待產,生產後,為夫再讓人接你和孩子上京,可好?”榮氏的外祖家便在常州,這是他能想到最妥善的辦法。

  榮氏不依,一哭二鬧的,不過就算她把屋頂掀了,徐明珠也不敢延遲赴任,誰都擔不起這項罪名,為此,他專程去信岳家,把目前的困境說了一遍,岳家也已聽說女婿升官的消息,更何況這是女兒的事情,沒有不幫他一把的道理。

  女婿高升,說什麼都是老臉有光的事,岳父允得很爽快。

  榮氏無力回天,只能打迭起千百樣柔腸好生服侍了丈夫一場,巴望著肚子裡的這塊肉趕緊落地。她迫不及待想回京城和娘家人團聚,還有,她現在可是正三品的官夫人了,一思及此,她連作夢都會笑,不能一同隨著夫婿上京的遺憾勉強被壓抑了下去。

  當然,她心裡也不是沒有計較的,既然她無法跟隨,洪姨娘自然得留下來服侍她這個正室,不料她的小心眼去到徐明珠那裡,他只是淡淡地瞥了她幾眼。

  榮氏立刻知道自己打錯了盤算。

  有身孕的她已經好幾個月沒能侍候自家老爺,丈夫也算厚道,七天裡只有兩天去洪姨娘的房裡,其他日子要不是歇在書房,要不就在她房中,她不讓洪姨娘隨侍只是突顯自己的不明事理,不夠大方,徒招丈夫怨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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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8: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榮氏暗罵洪姨娘好狗運,褚氏過世後,她跟著老爺來到常州,因此生下庶長子,這回,老爺回京,她又要跟上,不會再懷上一胎吧?

  榮氏捏緊拳頭,不,她絕不允許。

  她雷厲風行,將洪姨娘喚來,給她一碗絕子藥,問她要喝還是要留下來同自己作伴,直到生產後再一起去京裡。

  洪姨娘也不是軟柿子,她把發簪拆了,披頭散發的大鬧一場,把事情捅到徐明珠跟前。

  “這般胡作非為,毫無容人雅量,你這婦人究竟將我的名聲置於何地?”徐明珠發怒了。

  真是內宅的無知婦人,只知爭寵、只知要錢,有誰替他打算設想過?

  榮氏捅到了馬蜂窩,徐明珠這下把她甩得很徹底,索性也不回正房了,夜夜睡在洪姨娘房中,直到離開常州,榮氏都未能解凍。

  徐瓊沒空管父親的房內事,她將徐輔和徐焰找來,因為徐家要回京,路途遙遠,下人因此放的放、賣的賣、配人的配人,只留下服侍榮氏的人。

  “我知道輔叔的家人都在江南,這一去京城,南北相隔何止千裡,如今有兩條路,一是隨我爹回京城老家,二是我將婺州的糧行和聚珍堂交給您和焰大哥,從此負責南方這邊的生意,您意欲如何?”

  京城遙遠,這邊的生意,她鞭長莫及,但是南邊說什麼都是她的基礎,考慮再三,唯有交給自己信得過的人幫忙打理才能放心。

  徐輔是母親的陪房,這些年來,他將府裡的大小事料理得井井有條,她相信他也能把鋪子的生意顧好。

  “去了鋪子,您就是總掌櫃,若是回京,就連我爹也不敢保證您還是府裡的大總管,得委屈您了。”她簡單地將利弊說給徐輔聽,既不危言,也沒聳聽。

  京中徐府可不是他們的地盤,仰人鼻息的同時,不知道他們回去會是什麼狀況,一切都是未知數。

  徐輔感動地吶吶不成語,大姑娘這是照顧前途未蔔的他和兒子啊,他感恩戴德道:“大姑娘是說,可以讓老奴帶著這小混球一道嗎?”

  “嗯。”徐瓊微微笑。為人父母,求的就是兒女的前途和平安,護犢之心,古來皆是如此。

  “老奴去鋪子。”他斬釘截鐵應道。

  “既然這樣,我會將你們的事向我爹說的。”她父親還不知道她手頭上有母親留給她的鋪子,為了往後行事方便,不得不攤在陽光下了。

  她深知授權的重要性,雖說提拔徐輔父子有她的私心在裡面,但是培養強大的手下人和團隊,比讓自己累成黃臉婆更有意義。

  同年十月,徐府舉家北上。

  十月的水路並不好走,朔風野大,在河面上更是肆無忌憚,偏偏徐瓊還出了差錯,幾乎誤了行程又差點搭上小命。

  徐芳心因為不耐漫長的船行,日日上甲板借口賞月賞景,與船員調笑,一艘官船來來去去的都是和官場沾邊的人物,這話不管傳進誰的耳裡都不能聽,不只徐芳心的任性會害了她自己,於徐明珠的官聲也有礙。

  被父親訓斥之後,徐芳心氣衝衝地欲回船艙,正遇上從船艙出來、和她錯身而過的徐瓊。

  船上的走道本來就不寬敞,兩批人馬狹道相逢,按理說徐芳心是妹妹,本該讓著徐瓊,可她在氣頭上,想都沒細想,一見到徐瓊擋了路,就氣得將徐瓊往旁推去,力道還不小,徐瓊登時倒頭一栽就翻下了船舷。

  徐芳心見事故發生,渾身打了一個激靈,這才回神過來,發現自己干了什麼好事,她放聲尖叫。

  徐瓊緊閉雙眼,以為自己這下子真要慘了,突然閃過她腦子的竟是萬玄的聲音——我在你身邊放了個人,有事喊他。

  在落水的剎那,“獅子”二字從她緊閉的嘴裡吐了出來。

  亂成一鍋粥的船工正互相吆喝著救人,沒有人看見一條黑黝黝的繩索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筆直刺入水中,將濕淋淋的徐瓊卷了上來。

  落水不過是彈指問的事,救人也是眨眼般的事,但是,十月的河水冰冷,就連熟練的船工都不敢輕易下水,徐瓊這一起一落,當晚就發起了高燒,船經過小鎮時,徐明珠趕緊延請大夫來看,大夫說她因為落水受了驚嚇,加上天寒凍骨,雖無性命之憂,到京城之前卻都必須臥床休養。

  徐明珠回過神來,詢問當時目睹的下人,有誰見到救命的恩人?

  可惜,場面有多亂,人心就有多慌張,就是沒有人對那容貌平平無奇、讓人一見即忘的壯士有任何印像。

  徐明珠沒辦法,只能把這件事情暫時放下,對外聲稱女兒不小心落水,試圖將姊妹不和的事實掩蓋下去。

  驚魂未定的徐芳心在事發後被徐明珠禁足,窩在自己的小船艙,足不出戶,知道徐瓊已經脫離險境,幾乎把帕子揉成鹹菜,她含忿地朝荼蘼抱怨道:“父親的心底只有他的嫡長女,我也受了驚,卻不見他來問我一句好,早知道父親這麼偏心,那個徐瓊還不如掉到水裡死了算了。”

  又或許救了人的那個男人要是能把那個賤人娶回去就好了,少了眼中釘也了了姨娘的一樁心事,偏偏那該死的男人像是知道她們的意圖似的,救了人之後就連個影子都沒見著,就算要賴也找不到人。

  這話傳到徐明珠耳裡,他將洪姨娘叫來痛責一番,訓斥她竟是如此教女,早知道剛生出來的時候就不應該因為她苦苦哀求而讓她留下孩子,就該放到褚氏的名下養,起碼不會養出此等涼薄毫無良心的個性。

  洪姨娘氣得肝痛,回去大哭一場後,抱著徐芳心怨道:“千萬莫給人做妾,哪怕再怎麼窮再怎麼醜,好歹嫁人做正室都比做寵妾強。”

  殊不知徐芳心可是心比天高,她撇撇嘴,憑自己的容貌,要在天潢貴胄聚集的京裡找到如意郎君簡直就是唾手可得的事,姨娘根本不必操這個心,況且,她以後的夫婿肯定會贏過徐瓊一百倍、一萬倍,把她踩在腳下。

  她一心沉醉在未來的情境裡,對於自己推了徐瓊一把以致她差點喪命的事並不感到歉疚,徐瓊活下來了,她還覺得這個嫡姊不如死了好。

  徐瓊落水的事,第一時間就傳到萬玄耳裡。

  他的臉上一片戾色,眼裡頓時一片血紅,心頭發緊的感覺冒了出來,壓都壓不下去,“我讓你護著她,這就是結果?”

  “屬下願領責罰。”獅子單膝跪地。

  “下去領軍棍五十。”萬玄冷酷得毫無人味。

  浮生不知有多久沒見過大君的臉上出現這種噬人的神色,軍棍五十打下去還有命嗎?

  獅子微不可見地顫了下,卻一句都不曾辯駁。

  “你親眼見到徐家那庶女將她推下船的?”

  “屬下親眼目睹。”獅子的聲音宛如金石,鏗鏘有聲。

  “先領五棍,余下的再跟你算,皮給我繃著。”現在不是罰他的時候,獅子一夜來回,不知病著的徐瓊這時可安好?

  獅子沒想到主子居然法外開恩,他按下激越情緒,向萬玄行禮,下去領罰了。

  內室裡,萬玄冷哼一聲,踱了兩步,一個兔起鵲落,縱身跳出窗戶,窗牖只留一道流星也似的影子,疾迅異常地消失在浮生面前。

  浮生遲鈍地睜人眼,大君居然把他撇下了,“大君,您要去哪兒啊?您忘了捎帶上奴才了,等等奴才啊。”

  慢著!他腦子進水了嗎?怎敢叫大君等他?

  大君要上哪兒去啊?

  哪裡還敢怠慢,他三步並作兩步就追了出去。

  徐瓊躺在船艙裡,忽冷忽熱的高燒讓她睡得昏昏沉沉,春娥、曉月和顏舉輪流守候著,替她更換額頭上的濕帕子,爐上的火從日到夜沒熄過,熬著的藥汁噗嚕噗嚕響,空氣中彌漫的都是濃濃藥味。

  因為日夜擔心看顧,倚著艙門的曉月累得直打盹,鼻端忽地傳來一陣好聞的香味,也不知怎麼了,她就這麼迷迷糊糊地支著頭睡了過去。

  萬籟靜寂,耳畔只有湍水撞擊船只的聲音和遠處偶而響起的猿猴鳴聲,夜與燈火的交會斑駁處踱出一道人影,全無聲息地鑽進徐瓊的船艙。

  徐瓊睡得極為辛苦,額際一下是冷汗涔涔,一下又熱得如同火裡烤肉,冷熱交織令她渾身濕得宛如剛從水裡撈起來,腦子裡來來去去都是她丟失了的過去記憶。

  她像具沒有知覺、沉在湖底的行屍走肉,一段段時光從混濁的泥沙中泛起,又掩進水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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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8: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曖昧渾沌裡,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睜不開眼,也無法回應,又冷又冰、又熱又烤的身子像是被摟進一堵溫暖結實的懷抱,她的背上有人輕輕安撫拍打,耳邊有人呢喃著道:“不怕不怕,有我在……”

  不知為什麼,她如同孤舟漂泊的心就逐漸安穩了下來,像迷失大海中的小船找到了避風港,靜靜地停泊、安定地歇著。但是,仿佛灌了鉛的眼皮還是睜不開,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指宛如溺水抓到浮木般,顫巍巍地勾住那人的袖子,像攥著什麼寶貝似的,捏得死緊,接著又意識全無地沉入茫茫的黑暗虛無。

  翌日,端著熱水進來的曉月發現徐瓊身上的衣裳和床褥都換成干淨的,床邊還有件過分寬大、顯然屬於男性的紗衫。

  “大姑娘,您可醒了,身子覺得如何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坦的?您這衣裳……都怪奴婢昨夜睡死了,這是春娥替您換上的?”

  徐瓊的思緒還不是很清明,臉色也還不是很好,她懶懶地靠著曉月替她在背後墊上的軟枕,不置可否地搖頭,喉嚨一片干澀,她舔舔嘴皮,“給我杯水。”只是幾個字,聲音相當沙啦。

  她和曉月並不知道,昨夜她渾身汗濕,是萬玄喚來朱雀替她換了衣裳——

  “你看著我干麼?我走不開啊。”萬玄凶惡地瞪著朱雀,這丫頭的眼裡竟然晃著不以為然。

  哼,他要是不守禮,何必叫她來?

  朱雀看萬玄已然站直,床上那烏黑的小腦袋死氣沉沉地躺著,五指卻是抓牢了主子的衣衫不放,多看了一眼主子難看的表情和撇開的臉,她不自覺地閉上欲言又止的嘴。

  只不過,她還是暗罵了句,主子哪是什麼走不開,把那小姑娘的手指掰開不就得了?

  不知是因為燈光不明還是沒那膽子直視主子的目光,她好像隱約瞧見主子雙頰有可疑的暈紅。

  然而醒過來的徐瓊完全不知道昨晚有過這件事,這段小插曲就這麼神鬼不知地抹過去了。

  曉月一聽小姐要喝水,忙不迭倒了滿滿一杯,徐瓊接著,一口氣喝個精光才覺得喉嚨舒坦了許多。

  服侍徐瓊洗漱又喝了藥,曉月道:“大姑娘醒了,奴婢這就去向老爺報訊。”

  徐瓊發現自己一想說話,喉嚨就癢癢的,剛剛喝藥的苦味還留在舌根,索性點頭當作允許。

  曉月出去,床艙裡安靜了下來,因為動彈不得,徐瓊只好看著窗外的晨色從遠處一點一點亮起來,然後發現自己手裡一直攥著一件衣衫。

  她將這件上好紗衣攤開來細看,這明顯不是她的衣裳,是男裝,一思及此就想把那衫子丟開,但是衣料輕逸柔軟,瞬間擦過她的鼻端,她的手凝住了。

  衣衫上似有還無的味道帶著她曾經熟悉無比的皂香,干淨又溫暖。

  她被熏得眼熱了。

  不是夢,不是幻想,那個人昨夜真的來看過她。

  她抱著衫子,指腹自有意識地劃著布料上的細致紋路。

  他來了,為什麼不喚醒她?

  很簡單,男女有別。

  再看看自己身上被換掉的衣服,她沒有尖叫也沒有害羞,而是蹙起了眉頭。

  萬玄是如何知道她落水的事?是獅子嗎?

  她的眼神放空,出神的想了一會兒,接著溫吞吞將衫子折了起來。

  是的,她,想起來她是誰了。

  打從有記憶開始,她的玩具就是窯土,她住在鶯歌,家裡世代開著窯廠,從曾祖父那一輩到父親手上,窯廠幾回更迭,衰敗爬起又掉進谷底,從來沒有誰想過要改行換路走。

  等她懂事之後,知道要看別人的眼光臉色,漸漸開始覺得,所謂的“堅持”說起來很美,現實卻步步逼人。

  自己的家境並不怎樣。

  窯廠和店面都是向人租來的,她很少享受過“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的氣氛,她的那個家總是擺得滿滿當當的,藝術花瓶、仿古花瓶、茶壺、家庭器皿、裝飾品,以及滿坑滿谷工業用的精密陶瓷,每逢假日,他們住的那條街就會擠滿不勝其數的游客。

  而她就必須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情,顧著店鋪,哪裡都去不了的她從小學到高中都沒能參加過一次畢業旅行。

  她是家中獨女,上頭還有個哥哥,卻從小就被告誡要繼承家業,因為她有天分。

  她才不要,她受夠了這種沒有半點私人生活的家業,繼承家業不是男人的事嗎?跟她沒有半毛錢的關系好不好。

  於是,她高中畢業就用自己苦苦存來的錢游學去了,在許多國家中流浪,不再回台灣。

  命運真是奇怪的一枝筆,因緣際會,她進了英國藝術學院。

  因為半工半讀,她的學位修得有點久,拿到藝術和設計學位文憑時,她已經二十四歲,拿了指導教授的介紹書,輾轉去了丹麥皇家學院進修陶瓷藝術。

  繞了一大圈走來走去,她根本沒想過要往藝術這條路上走,偏偏每個教導她的教授都說她有這方面的天分。

  宿命真是個教人又氣又恨的東西。

  她慢慢信了命運。

  二十九歲,她到哥本哈根的皇家瓷器制造廠實習,這個制造廠的瓷器都是御用餐飲用具,她在那裡一待就是十個年頭,結婚生子一樣不落,四十歲那年接任皇家瓷廠藝術總監一職,她開發出丹麥釉畫,這種新式的釉下彩瓷器在巴黎世界博覽會上贏得殊榮,奠定她在瓷器界不墜的聲譽。

  沒想到,先是她先生得了癌症去世,她因為遠赴他國開會,沒來得及見上他最後一面;唯一的兒子在她五十歲那年出了車禍,論及婚嫁的女友和他一起走了,她也沒能見上最最心愛的兒子一面。

  她親手將丈夫和兒子的骨灰都撒在海上。

  直到那時候,她才發覺自己一直以來追逐的那些東西都是空的。

  父母早已離世,兄長和她也斷絕聯絡。

  她年幼時,不能體諒父母的劬勞,結果,自己最終還是走上和他們一樣的道路。

  成就再高又如何?那些閃亮得令人迷醉的奢華宴會,多少人的吹捧虛榮與營謀計算都比不上她身體的疲倦,她期望著當自己精神力乏回家時,有盞燈火等著她的溫暖。

  原以為世界是以她為中心在運轉的她,揭開真相之後,發現自己只是一個輕忽愛情、輕忽家人所給予的、理直氣壯享受別人給予的虛偽女人。

  她錯得何其離譜。

  當她孤單過完一生,在最後彌留時,她曾經想過,如果能重來,她想過一遍不一樣的人生。

  她要珍惜身邊人。

  【第十三章 公主府邀宴】

  一行人抵達京城時,已經是初冬。

  這時的北方,天氣已經冷得滴水成冰,枝丫蕭索,街道上行人卻步。

  徐府為了要迎接外放多年的三房,慎重其事地將整座府邸打掃得干淨異常,簡直可以直追年節的大張旗鼓了。

  京城的官員勛貴多不勝數,徐府在眾多官員裡,說白了就是敬陪末座的人家,一來徐府根基淺,沒有百年基業襯托,二來家族雖不乏入仕子弟,但是大放異彩者少,這些年也就出了個徐明知的參政和徐明遠的僉都御史,當然了,徐明珠回京之後,哥哥們和他的正三品官位之相差可就不止一個檔次了。

  徐家老太爺自然不會計較這個,能光耀門楣,哪個有出息都是他徐家的好子孫。

  見到久違的家門,徐明珠不是沒有激動,尤其看見外頭滿滿的都是迎接他的僕役,站在正中的家人還有徐府的門匾,游子回家的心這下才有了真實感。

  正房大院裡的屋子裡,幾把太師椅上都坐著人,其中一把坐著的是富貴逼人的老夫人,林氏,她體貌偏痩、樣貌威嚴,長長的法令紋,花白的頭發一絲不苟的梳成圓髻,髻上密密麻麻地簪著金玉頭飾,十指掛滿的是各樣的寶石戒指。

  另外一邊坐的是徐老太爺,他穿著墨綠錦緞袍子,圓臉短眉,發福的身材將布料撐得有些繃,發上戴著圓頭長簪,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十分氣派。

  離老夫人下方不遠坐著兩個中年婦女,年紀大的那個,衣領下露出一串珍珠頸煉,一個個奶白色的珠子有大拇指那麼大;一個年紀稍微小些,比老夫人的穿戴簡單一些,但也差不離,只是有些俗了,戴的是赤金鏈子。

  老太爺下方也坐著兩個中年男人,是徐府大爺和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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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5 01:3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徐明珠叩見父母,徐瓊和徐芳心也分別向祖父和祖母磕了頭,徐瓊得到一整套的和暗掛件和羊脂玉鐲,這禮可重了。

  徐芳心的禮是一套銀頭面,她氣得一回到大房安氏為她准備的院子,便直接把祖母、大伯母、二伯母給的見面禮扔在榻上。

  祖母和伯母們的心也是歪的,該死的嫡庶有別。

  荼蘼乂安慰又勸解,只得到主子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

  徐老太爺見兒子和孫女風塵僕僕,也不留他們敘話,直說讓他們父女好好下去安頓歇息,有話留著晚上接風宴時再說。

  不可謂安氏對三房不盡心,端凝院本來就是三房的院子,東西兩跨院,有耳房、有正房,中間還有草木蔥籠的花園,加上下人的後罩房,處處布置得華麗奢侈、應有盡有,徐明珠這一路勞心又勞力,讓人侍候著便歇下了。

  徐瓊的院子也是布置成大家閨秀的閨房,琴房棋室書架繡繃,一樣不差,帳幔四角掛著香囊,她看過一遍後,心想自己壓根就不是走這種路線的啊。

  不過總歸是大伯母的心意,往後有的是時間,再慢慢改成自己想住的樣子就好了。

  這一路又是船又是馬車顛簸,雖說她的身體底子不算太差,但在落水後,想要一下恢復到之前健康的元氣飽滿,還是差了那麼一點,京裡的冬天已經讓她懷念起溫暖的江南,所以她把房裡的安置都交給幾個丫頭,讓春娥幫她卸下頭釵裝飾,埋頭便呼呼大睡。

  這一睡就睡到晚膳時分,要是春娥沒有喚她,她可能會錯過宴會。

  接風宴上,她見到大房的二子三女,男子是鴻字輩,女子就不講究了。

  老大徐鴻錦已經二十,娶妻生有一子;老二徐鴻漸,十七歲,也已娶妻,還無所出;三個女兒皆是庶女,一個已經出嫁,兩個還待字閨中。

  二房徐明遠有三子一女,徐鴻骎與徐鴻國是雙生子,老三徐鴻子十二歲,庶子,獨生女徐芝,八歲。

  數來算去,府裡竟然只有她和徐芝是嫡出女兒,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樣的家族裡,納妾是規矩,開枝散葉、傳宗接代嘛,家中人多力量大,也因為徐家三兄弟還未分家,子孫輩全部住在一起,老太爺和老夫人有孫兒承歡膝下,覺得心滿意足,但是對主中饋的安氏和拿不到掌家權的二房範氏,在接下來的一旬裡,徐瓊常常可見兩個妯娌拌嘴互掐,還有她們面和心不和的虛情假意,可以想見,在更多看不見的地方就不知會有多慘烈了。

  這個家,熱鬧是熱鬧,可是這麼大一家子實在復雜,徐瓊覺得自己一個晚輩若是有積極參與宅鬥的決心動力,還不如多弄幾個窯,想法子賺錢,囤積自己的小金庫才是上策。

  宅鬥那些用心算計的差使就留給別人吧。

  說到底,做人媳婦不容易,服侍公婆、服侍丈夫、生兒育女,主持中饋這項應該是輪不到榮氏了,還有要交好族人、應酬賓朋,這些都夠榮氏好忙的了,應該也沒有空來找一個小小嫡女的碴。

  榮氏要是心胸廣大,妯娌相處自然難不倒她,但一貫獨大的她要是來了這兒就得重新適應自己只是三房中的一房,心裡恐怕真有一番需要調適的了。

  徐明珠休息了兩日,老太爺和兩個兄長怕他離京外放太久,就時勢與朝廷風向態度和這些年京城人家的起起落落,好好向他說了一番,就怕他過兩日前往詹事府投遞任職文書時會摸不清裡頭的情況,鬧笑話事小,得罪不該得罪的人就不好了。

  總而言之,唯有小心謹慎,穩重行事。

  徐明珠也聽得仔細,隔天漱洗完畢就上街拜訪故舊、置辦官服,又是一陣好忙,再隔天,終於揣著任職文書去了詹事府。

  投了任職文書,也見過左右手——少詹事和府丞與諸位同僚,受同僚的邀請去宴飲。

  出乎他意外的是,不只有詹事府的同僚,就連左右春坊、司經局、主簿廳的人都到齊了,這可是給足了他面子。

  席間,少詹事謝正問道:“敢問徐大人在朝中可是有認識的人?”

  謝正是京城本地人,少詹事一職可是使了大力才爬上來的,他的個性圓滑,比徐明珠的官階低了一級,負責輔佐詹事。

  徐明珠初來乍到,對詹事府的事務還不熟悉,聽謝正問起便老實地搖頭,說自己頭上並無可以傍靠的大樹。

  謝正以為他謙虛客氣,自罰一杯後就笑著說:“徐大人這是跟我們生分了,若是大人沒有靠山,又何來吏部尚書尤定國大人在早朝向陛下遞折奏請?”他可是肩負探口風的重責。

  “呃,什麼?”徐明珠頓感疑惑。

  自己這詹事的位置竟然是橫空一筆而來的,那位吏部尚書莫非是父親走了門路?

  不可能,這不是父親的行事風格,這位置攸關東宮太子諸事,也不是父親和哥哥們可以說得上話的,那麼,是誰給了他這個位置?

  謝正有心與徐明珠結交,宴飲過後還特意讓自己家中的車夫送他回家,沿路上,徐明珠的腦袋暈乎乎的,即便到晚上歇下也沒能找到一點脈絡。

  徐府裡,老太爺不管事,蒔花遛鳥,最愛去茶樓聽人講段子,遇到志同道合的便能說個大半天,有時干脆夜不歸宿;老夫人吃齋念佛,除了在佛堂供有觀世音菩薩的佛像,從大相國寺求來的佛珠更不離手,二伯母知道老夫人喜歡打葉子牌,時不時便邀平常有來往的人家過府陪老夫人打牌;大伯母身為徐府當家主母,每天卯時便起,此時已經有丫頭僕婦等著拿對牌、支領錢物,一整日可有得忙,腊月一過,因為是年下,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嘴角還起了泡。

  二伯母不像大伯母鎮日忙於庶務、分不開身,一天裡總有泰半時間伴在老夫人身邊,有她在,徐瓊與徐芝見面的機會自然也就比其他堂姊妹們多了許多,有時徐瓊也有機會和二伯母搭上兩句話,不過多是不著邊際。

  徐瓊一直覺得,人與人之間靠的就是緣分,若是磁場不合,無論如何湊合都講不到一處。

  相較於對徐芳心的敷衍,老夫人倒是很待見徐瓊。

  每每她去請安時,老夫人總會拉著她的手叨絮個沒完,說她識禮有分寸,屋子裡有什麼新奇的點心或小物件就塞進她手裡,這些舉動看得其他庶姊妹們吃味不已,對於後來居上的她頗有怨言。

  尤其是大房的三小姐徐錦兒,徐瓊還沒回徐府之前,能坐上老夫人炕邊左右的,除了二房的徐芝就是徐錦兒了,哪料得到徐瓊一回來便搶了這個位置,難怪就算路上遇到,這位庶姊都會給她眼色看。

  徐瓊並不打算理會徐錦兒,她都十六歲了,還好意思因為和兩個孩子爭奪一個炕頭置氣,按理說,她應該要煩惱操心的是自己的親事還沒有著落,趕緊去相看人家才是。

  其實,身為庶女的徐錦兒對這件事沒有什麼辦法,她想要有一門好親事就得討嫡母的好,看嫡母對她上不上心,若是嫡母隨便安排一個小門小戶的人家,她豈不是要哭死?想要幾分能看的嫁妝就得看祖母是否願意從指縫間漏出一些給她了,所以,她哪能不爭、哪能不計較?

  徐瓊沉澱下來細想,對於徐錦兒的處境生出幾分同情,再見時便主動對她笑了笑,歡迎她到自己的院子去玩。

  她看見了徐錦兒臉上的驚訝。

  雖然徐瓊從來不提母親的事,卻是掛在心底,面對著祖母也曾旁敲側擊著關於母親的事情,卻發現祖母絕口不提她對母親的不喜,仿佛父親的身邊從來沒有母親這麼一號人物似的。

  經過一段時日相處,徐瓊也摸熟了老夫人的個性,老夫人一生富貴,對門第有著頑固的堅持,更何況兩位伯母出身都不俗,母親那樣的商戶女明擺著就矮人一等,更別說要討婆婆歡喜了。

  就像嫡庶一樣,老夫人分明不喜,卻縱容丈夫和兒子們娶妻又納妾,生下一堆庶孽,這又算什麼?

  徐瓊不由得替母親難過了起來。

  事業無貴賤,卻因為封建觀念對士人的推崇,而將促進經濟發展、使國家富強康樂、改善人民生活的商人貶成最末微、最卑賤的行業。

  都是主觀作的祟。

  可是她也不能否認,靠著科舉出仕的人家裡,哪房的子孫做得大官,哪房子孫的腰杆子就比較硬,也說得上話,就連待遇都好上不止一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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