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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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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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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4: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秋燥

  這段日子,長生非常得不好過。

  不單是長生,錦衣衛特編給辛大人的六十四個私衛不都好過。

  連帶著詔獄的犯人,也比往日更難受些。

  不好過的源頭就在辛大人身上。

  辛大人算是個極好的上司,命令吩咐下去,只要能夠完成,他基本不問過程。對下屬也寬厚,每次抄家得的財物,他們都可以選一樣入私囊,其餘的另行造冊交給內府衙門。

  漕幫大當家的宅子裡金銀無數,長生看中了一對紅瑪瑙鑲寶石的手鐲想以後成親用,辛大人說那是惹禍之物,不如金銀好用,讓他換成了金豬。金豬是實心的,掂起來很沉手。

  吳峰選了只蕉葉白的端硯,辛大人說魚腦帶青花的更好,算是硯中極品,可遇而不可求。

  長生出身寒門,有了好東西不見得能守住,而吳峰是忠勤伯世子,再好的東西拿出來,別人也不敢置喙。

  長生最服辛大人這點,考慮事情很周密。

  在揚州時,雖然連夜奔波,既勞累又凶險,可辛大人心情很好,聲音裡難得的帶著笑意,偶爾的閒暇,也會與他們調侃幾句。

  回京都後,因揚州的差事辦得好,皇上賞賜不少金銀珠寶綾羅綢緞。

  辛大人一向慷慨,把東西都分了,長生得了兩串香木珠,吳峰得了四匹上用的錦緞。辛大人還說吳峰成親的時候去吳家喝酒。

  吳峰是世家貴胄,為人豪爽義氣,一點沒有勳貴子弟的紈褲之氣,與私衛的兄弟處得很融洽。

  幾人說好了,他成親那日,定要喝個痛快,不醉不休。

  吳峰九月十六成親,娶得是威遠侯的表妹。

  好日子只過了兩天,辛大人就像變了個人,無論說話還是行事,都彷彿帶著股戾氣。甚至什麼都不幹,只靜靜地站在那裡,週身也散發出「不要惹我」的冷意。

  軍士們個個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半步。

  犯錯的懲罰很簡單,就是連闖校武場上的三座羅漢陣。羅漢是松木做成,各關節都會動,擺得全是精妙招式。你踢他一腳,他沒感覺,他搗你一拳,你會疼得叫娘。

  闖一座陣,已是筋疲力盡,闖兩座陣,小命就得去掉一半,能連闖三座陣的,除了辛大人,長生沒見到別人成功過。

  軍士□□練得慘不忍睹,連陸指揮使都被驚動了。

  陸源調查過,辛特使每天除了在錦衣衛官衙或者詔獄,其餘時間都在忘憂居閉門不出。這期間,既沒有訪客,也沒有拜友,不會有人觸怒他。

  更何況,放眼京都,人人望而生畏,又有誰敢捋辛特使的虎鬚?

  這股火來得莫名其妙,又沒有散去的跡象。

  火氣一日不散,軍士的日子就一天不好過,人人跑到陸源面前叫苦。

  陸源沒辦法,便請辛特使喝酒。

  酒是上好的秋露白,濃香醇厚;菜是地道的下酒菜,清爽開胃。

  辛特使連喝九碗,眼底仍是清明。

  陸源卻已醉眼朦朧,瞧著那張銀色面具不順眼,只想把它揪下來瞧瞧,辛特使臉上是否如傳言那般面醜似鍾馗。人家都說面具帶久了,臉上會有一道痕,藏在面具裡的上半邊白,露在外面的下半邊黑。

  陸源「嘿嘿」地笑,這不就是陰陽臉了。

  他私下問過御前大太監邵廣海,邵廣海神秘莫測地說,連他都不知道辛特使的身份與相貌,只有皇上見過。

  他的皇后表姑也說,眼下皇上最信任和倚重的就是辛特使,讓他別輕舉易動。

  故而陸源心底牢牢繃著一根弦,非到必要時,絕不招惹辛特使。

  酒至酣處,賓主兩歡,辛大人起身告辭,身手利落地上了馬,半點醉意沒有。

  陸源瞇起眼睛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低低罵了句,「小兔崽子。」

  秋風漸起,樹葉飄落,墨藍色的天空高遠遼闊。

  寂靜的街道上,馬蹄聲嗒嗒作響。

  辛大人猛地勒住韁繩,策馬轉彎,繞至曉望街。

  濟世堂仍然亮著燈,隔著窗戶紙,似乎能看到那抹纖細的身影坐在台面前,腮旁的梨渦時隱時現。

  辛大人眸光柔和了些,心裡漾起淺淺的溫柔,隨即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易楚,你竟敢躲我!

  易郎中正跟易楚說話。

  今兒上午,榮家的媒人帶著四色表禮上了門,易郎中再三斟酌沒有收。媒人不以為然,男方提親女方很少有第一次就答應的,通常要再次上門擺足了誠意,女方才會應允納采擇之禮。

  至於像胡家那樣第一次上門就大打出手,或者話說的非常堅決,沒有商量餘地,那就說明女方肯定不會答應,就沒有再上門的必要。

  趁著眼前沒有旁人,易郎中商量易楚,「……榮盛膽小怕事,耳朵根子軟,我怕以後你會受苦。」之前他沒注意,前陣子閒漢來醫館尋事,他才發現榮盛這個毛病。

  可話分兩頭說,膽小固然撐不起事,可絕對也不會惹事。至於耳朵根子軟,他能聽被別人左右,相較而言,更能被枕邊風打動。

  易楚沒有太多猶豫,花季年歲的少女,要麼心儀風度翩翩的文人名士,要麼愛慕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可名士跟英雄,哪那麼多見?即便見到了,又有幾人能夠如願?

  榮盛縱有很多不盡人意之處,□□家比胡家強太多,嫁過去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至少離家近,爹爹有事時,能夠搭把手,不至於隔著千山萬水,有心無力。

  主意打定,易楚大方地說:「我願意嫁,下次若媒人來,爹就應了吧。」

  燭光下,她的面容明媚溫柔,一雙眼眸如秋水,隱著散不去的淡淡愁緒。

  榮盛不配她,易郎中不捨得嫁,「要不再等等,反正你年歲也不大,爹能養得起你。」

  易楚很理智,「再等也不見得有更好的,日子是過出來的,爹別擔心,我應付得來。」

  易郎中無奈地答應,「好。」

  隔了半個月,榮家媒人再次上門,仍是帶了四色表禮,其中有一對白面做的大雁,大雁的眼睛點了紅點。

  易楚覺得,大雁像是在哭。

  易郎中收了禮,又按照習俗回了禮。

  納采之後是問名,問名自然不是單純地詢問名字,而是要女方的生辰八字,男方要拿著庚帖去合八字,如果八字相合,媒人會將男方的生辰八字送過來,就算是雙方交換庚帖。

  這門親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交出去庚帖,易楚總是悶悶不樂提不起精神來。

  易郎中把過脈說是秋燥,給她開了平神定氣的方子。

  易齊卻打趣她,「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難不成是思春?」

  易楚勉強笑笑,一點該有的羞意都沒有。

  為什麼,親事明明是自己答應的,卻為何這麼不快樂?

  縱使心裡不樂,可該做的事總要做,易楚抽空把及笄禮上要穿的衣衫做好了,用了廟會上買的燈籠錦做了件褙子。

  料子的質地很好,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團煙霞籠著,似雲似霧,襯著易楚的膚色更顯白嫩。

  至於底下,易楚沒做新裙子,打算用春天做的薑黃色挑線裙子湊合一下就成。

  易齊出主意,在裙子上加條襴邊,既增加了裙子的長度,而且看上去就像新做的。易齊在衣著裝扮上心思很巧。

  易楚欣然接受,夜裡在醫館陪父親時,就在旁邊繡襴邊。

  燭火一跳一跳,她的心思也如這燭火,飄飄忽忽的,落不到實處。

  忽然,門外馬蹄聲響,急促如落雨,堪堪停在醫館門口。

  緊接著,大門被推開,闖進來三個氣勢洶洶的男人,三人一式一樣的黑色錦衣,所不同的為首那人錦衣上綴著密密的金線,臉上戴著只張銀色面具。

  面具在燭光的輝映下,光芒四射。

  易楚手一抖,針刺破食指,沁出一絲血珠,染紅了才繡好的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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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5: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夜探

  易郎中起身,溫和地問:「諸位大人有何貴幹?」

  辛大人目光凌厲,冷冷地說:「上次治小兒心疾的藥丸,再配些。」

  易郎中稍思索,婉拒了,「藥丸不是隨便配的,得先把過脈才行。此次據上次已有三月之久,那孩童吃了三個月的藥丸,脈相定有所改變,需得重新配製。」

  辛大人未出聲,長生已開口喝道:「讓你配你就配,哪來這麼多廢話!」

  「話不能這樣說,治病要講醫理,不能不把脈就開藥,這事我做不來,另請高明吧。」易郎中很堅持,回身坐下。

  「詔獄的犯人還用得著把脈,大人,咱們換一家,不信找不到開藥的大夫。」長生急赤白臉地說。

  辛大人不說話,手指輕輕敲著黑木檯面。

  一下一下,如同敲在易楚心底,說不上疼,卻酸!

  雙眼直直地盯著布料,耳朵卻不受控制地豎起來。

  思索時,他習慣敲桌子,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出來?

  又擔心父親,依著原先的方子配藥丸就是,藥效不見得最好,可總吃不壞,何必跟這些人較真?

  錦衣衛向來是不講理的,又不知辛大人是不是懷著恨。

  手裡的線用盡了,易楚回過神來,適才繡得亂無章法,完全不能用。索性將竹繃子放到一邊,低聲地勸,「爹,上次的方子我收著了,要不還是按照那個方子配?」

  易郎中看出她眸中的關切與不安,緩緩搖頭,「爹有爹的原則。」

  易楚明白,爹平常是最溫和的一個人,可在有些地方卻很倔強,容不得人勸說。

  只這一會,辛大人已做出決定,朝長生使個眼色,「帶去詔獄。」

  長生不客氣地走到易郎中面前,「走!」

  「大人……」易楚情不自禁地看向辛大人。

  她的眸光清亮透徹,沁著濕意,像是受驚的小鹿,怯生生的滿是懇求。

  現在知道求他了,早幹什麼了?不是很膽大嗎,還敢躲著自己。

  辛大人側過臉,裝作沒看見,闊步走出大門。

  易郎中卻很從容,鎮定地將外用的跌打藥,內服的常用藥,針灸的金針,以及筆墨紙硯悉數裝進藥箱,轉身對易楚道:「放心,爹很快就回來。」

  易楚沒法放心,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再度聽到馬蹄聲。

  是那個叫長生的送了易郎中回來。

  易郎中面色蒼白,手腳發軟,就像站不住似的。

  易楚急忙過去扶住,連聲問:「爹,爹,你怎麼了?」

  「我沒事,」易郎中坐下,好半天,呼出一口氣,「詔獄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辛大人太過狠毒。」

  狠毒?

  易楚聽鄰居們說過,錦衣衛詔獄的刑罰花樣多得是,有些外表根本看不出什麼,可五臟六腑都被打壞了。

  爹這般說法,是不是也受了酷刑?

  易楚情急,一把攥住易郎中的手腕,搭上脈息。

  脈息有些快,可均勻有力,並不是受損之脈象。

  易郎中笑道:「我說過沒事,你幫我沏杯釅茶,我寫方子。」說著,挽起袖子研墨。

  易楚很快捧了茶來,接過易郎中手裡的墨錠,「那孩子怎麼樣了?」

  「很不好,」易郎中面色沉了沉,「幾乎無法進食,每日只用點湯水。本就有疾在身,又不得好好調理,最多只能活到年底。」

  易楚黯然,隱約記起那個藍布包裹裡的孩子,有只挺直的鼻樑,看上去很清秀,沒想到老天對他這麼不公。

  易郎中寫寫改改斟酌了好半天才定下方子。

  易楚見上面人參去掉又寫上,如此三四遍,最後還是加上了,疑惑地問:「爹是擔心那孩子虛不受補,為何不換上高麗參?」

  易郎中解釋,「只怕要靠人參吊著命,高麗參藥性不夠,可人參藥性過猛,確實兩難……還是老話,盡人事聽天命吧。」又囑咐她,「藥丸不急,三天後才過來取,今日晚了,明日再配不遲。」

  易楚應著,將醫館收拾整齊,回了西廂房。

  屋子裡有淡淡的艾草香味。

  易楚遲疑下,朝著羅漢榻望過去,那裡有個朦朦朧朧的黑影。

  是夜,無星無月,屋裡暗沉沉地。

  易楚兩眼一抹黑,只能依仗對房間的熟悉,試探著往前走,冷不防,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一雙大手扶住了她。

  艾草香味驟然變得濃郁。

  易楚甩開他的手,站定身子,學著他的語氣,冷冷地問:「你把我爹怎麼了?」

  「沒怎麼?看他對詔獄很好奇,請他到審訊室坐了會。」辛大人淡淡地說。

  事實並非如此,而是易郎中替趙七把完脈,臉上流露出的悲憫與憐惜讓辛大人莫名地惱怒,衝動之下,就將人帶到了審訊室。

  當時審的是揚州知府方植,一刻鐘換了四種刑罰。

  直到他看到易郎中的身子搖搖欲墜,才讓人送了回去。

  「你爹比我想像中強……長生第一次看刑審,吐了三天,我自己也噁心的一整天沒吃飯……後來,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

  易楚氣極,本想揚手給他一耳光,可聽到最後,手慢慢地鬆開了。

  辛大人看到她的舉動,歎口氣,低聲問:「你是可憐我,還是怕我?」

  易楚一愣,他可憐嗎?

  不能否認,適才他說見多了就習慣了,她心裡確實有那麼一點點觸動,可更多的,還是怕。

  她怕那種被扼住喉嚨,幾乎無法呼吸的感覺。

  從心裡害怕。

  易楚不自主地哆嗦了下,淚水極快地湧上來,盈滿了眼眶,「很怕。」

  辛大人凝視著她,看到她水霧氤氳的眸子,心裡顫了顫,放緩了聲音,又問:「那你……想沒想過我?」

  易楚沒法回答,淚水順著臉頰「嘩」地淌了下來。

  她想過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想他,每一天每一夜,思念與恐懼交纏在一起,折磨得她無法安睡。

  即便是剛才,他氣勢洶洶地闖進醫館大門,她竟然還在想,別人會不會發現他敲桌面的習慣。

  淚水像是湧不盡的泉,無休無止。

  易楚拚命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可憑辛大人的功力,又怎會看不清楚?

  她哭得這麼厲害,看來是真的怕了自己。

  他的心像是咬了顆半熟的青梅,酸得直吸氣,可又軟得厲害,教他不敢有半點動作,生怕驚到了她。

  半晌,他才抬起手,輕輕去拭她臉上的淚珠。

  易楚嗖地躲開,自己就著衣袖擦了兩把。

  辛大人暗歎一聲,語氣變得柔和,「你別怕,我不會傷你……上一次是意外,我沒想到會有人看穿我,這世間只你一人……明天我去大同,約莫十天回來。」

  易楚的淚又流了下來,她想提醒他敲桌面的習慣,可她開不了口。

  只聽辛大人又說:「我會想你,你會不會想我?」

  易楚捂著嘴不說話。

  辛大人歎口氣,「你找些四物丸給我,前些日子去回春堂買了幾粒,不如你做的好吃。」

  易楚吸吸鼻子,抽泣著說:「抽屜裡有,我點了燈找給你。」

  「別,點了燈,窗戶會映出影子來,你一個姑娘家……」辛大人稍頓,「告訴我在哪個抽屜,我去找。」

  「衣櫃下層,左手邊的矮櫃,最底下的抽屜,用桑皮紙包著。」

  辛大人按著她的指點找到藥丸,再度回來,站在她面前,「易齊的事已有了眉目,等我回來再跟你說……你別怕我,我會護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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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5: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身世

  易楚又呆站了片刻才點了油燈,輕手輕腳地絞了帕子,胡亂地擦了兩把臉睡下。

  這一覺睡得倒是安穩,連夢都沒有一個,醒來時神清氣爽。

  秋日的天格外藍,格外高,雲卻是輕的,棉絮般的,淺淺地綴了一層。

  一行大雁排隊南飛,在藍天白雲的底子上,劃了個灰黑色的人字。

  易楚坐在院子裡望天,心也如這藍天,高遠遼闊。

  易郎中出來,細細地打量她一眼,笑道:「今兒氣色好,嗯,也有心思望天了。」

  易楚赧然,覺得最近實在不應該,惹得父親揪心。又想起昨夜辛大人的話,仰面將父親看了個仔細,果然見他眼底有些青紫,顯然是沒有休息好。

  心裡打定主意,待會去買點新鮮菜蔬,好生為父親做些爽口小菜。

  吃過飯,易楚拎著菜籃子出門,易齊自告奮勇地跟著去。

  易楚挑眉,她這麼主動,可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菜市場一如既往地喧鬧,易楚挑了把油菜,買了兩根水蘿蔔。家裡還有干蘑菇,蘑菇炒油菜,水蘿蔔切成絲用糖拌著,再添道葷菜就行。

  易齊攛掇著去賣魚的地方。

  易楚好奇地問:「你想吃魚?」

  易齊尚未回答,看到胡玫迎面走來。

  看到兩人,胡玫尷尬地笑了笑,笑容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

  易齊轉頭不想理她,易楚卻大方地問了好,「難得見你出門買菜,你嫂子呢?」

  胡玫臉上紅了紅,低聲說:「嫂子帶著阿嬌回娘家了,家裡人都忙著,我就出來了。」

  易楚聽了並不在意,朝她點點頭,轉身離開。

  胡玫看出她們明顯的疏離,無奈地跺了跺腳。

  現在的胡家可是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胡祖母躺在床上不能動,心性大改,動輒朝胡婆娘發脾氣。兒媳婦伺候婆婆天經地義,胡婆娘有苦難言,更讓她憋屈的是,她被拘在胡祖母屋裡出不得門,胡屠戶卻沒閒著,竟然勾搭上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寡婦。

  胡屠戶自打摟了賣身女子纖細的腰肢,摸了她白嫩的小手,仿似回到了年輕時候,再也不願意碰皮糙腰粗的胡婆娘。他四處尋摸著再找個有風情的人伺候,可人牙子那裡多是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年紀太輕不說,看著也沒開竅。胡屠戶可沒閒心調~教,不知怎地,有人打聽到他的心思,給他介紹了個剛出孝的小寡婦。

  小寡婦本就是個風流的,相公在世時就常常偷腥,現在相公沒了,婆家人不想要這個惹禍精,等她守完一年夫孝,就將她逐出了門。婆家還算厚道,將當初的嫁妝盡數歸還,還額外給了十兩銀子。

  小寡婦娘家人多屋少住不下,還有好幾個未出閣的侄女,哪能收留被逐出門的姑奶奶?正好小寡婦也不願回去看哥嫂的臉色,便賃了間屋子獨住,正覺得長夜難耐,恰巧就遇到了胡屠戶。

  小寡婦生得細皮嫩肉,再加上曠久了,飢渴得不行。胡屠戶也是心癢了些時日,兩人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乾柴遇烈火,當夜就成了好事。

  沒過幾日,胡屠戶就離不開小寡婦,張羅著接回家裡,同吃同宿。

  胡婆娘一邊伺候著挑刺的婆婆,一邊跟胡屠戶和小寡婦幹架,搞得筋疲力盡。

  兒子也不省心,胡大媳婦見胡嬌臉被打腫了,差點破了相,家裡卻一個人都沒有管的,心生忿怒,攛弄著胡大回了娘家。

  胡三胡四則天天吵著要成親,胡婆娘哪有心思顧他們。兩人一商量,結伴逛窯子去了,包子鋪的生意也不管了,天天盡在窯姐懷裡胡鬧。

  胡家亂成一團糟,沒有個管事的,這一家大小買菜做飯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胡玫頭上。

  易家姐妹根本不關心胡家的事,兩人走到賣魚的地方,易齊重提方纔的話頭,俯在易楚耳邊悄聲道:「我聽人說,屋裡養盆金魚,時不時盯著看陣子,眼珠會又黑又亮,特別有神。咱們買幾條金魚養著吧?」

  易楚失笑,「菜市場哪有賣金魚的,那得到專門賣花賣鳥的地方去。」

  可既然來了,易楚還是挑了條兩斤多的草魚,讓攤販宰了,回家燒著吃。

  回家後,易楚將菜蔬放好,就到醫館按著昨夜易郎中寫好的方子配藥。

  這種活,榮盛就能幹,可易郎中跟易楚很有默契地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畢竟,藥丸是為詔獄的犯人配的,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易齊換過衣服找易楚,「姐,我去買金魚。」

  易楚上下掃一眼,看她打扮的規規矩矩,便道:「買了就回來,別在外邊貪玩,」掏出荷包,取出半弔錢。

  易齊接著,歡天喜地地走了。

  在家裡憋了一個多月,早該出去散散了。

  易楚目送她離開,笑著搖搖頭,視線收回來,正瞧見榮盛也呆呆地看著易齊走的方向,心裡沉了沉,卻沒出聲,指使著顧琛幫她一道將藥爐與藥材搬到了院子裡。

  易齊走過曉望街沒往花鳥市場走,卻轉個彎到了三條胡同。

  三條胡同盡頭有座極小的宅院,黑色木門上嵌著銅製的獸頭拉環。易齊叩一下門環,有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出來,將她讓了進去。

  院子裡很乾淨,沿牆種了一溜薔薇花,靠西頭是架葡萄籐,掛了滿枝的紫葡萄。

  正房只三間,易齊熟門熟路地進去,剛走到東次間門口,便有梔子花的清香淡淡襲來。

  屋內傳出嬌媚慵懶的聲音,「阿齊來了。」

  隨著話音,一隻白嫩的手挑開簾子,走出個窈窕的身影。這女子有著跟易齊一式一樣的斜長眸子,正是一向被恩客稱作吳姐姐的,知恩樓的老鴇。

  易齊猶豫著叫了聲,「娘,」就被吳氏拉進屋內。

  吳氏給易齊倒了杯茶,拉她在身邊坐下,柔和地問:「這麼多日子不來,還在記恨娘?」

  易齊撅著嘴不吭聲,面上卻有不忿狀。

  吳氏歎道:「我知道你跟阿楚姐妹情深,可當時那情形,胡玫不在你身邊,機會轉瞬即逝,你若再不動手,不知哪年哪月再能見你爹一面?」

  「可當時的情形,想必娘在一旁也看到了,我跟姐姐差點死了。我倒沒什麼,可不能害了姐姐。」

  本來,易齊的打算是將胡玫推出去的,可易楚看她看得緊,幾乎寸步不離。易齊也猶豫著,是吳氏對她使個眼色,她才一狠心將易楚推了出去。

  易齊想起當時的情形仍然心有餘悸,「我不明白,我跟娘長得這麼像,娘直接跟爹說就是,為什麼非要廢這麼多周折?」

  「傻孩子,」吳氏再歎,「娘現下這身份,連你都不敢公開相認,怎麼能擅自去找你爹,若被人知道,咱娘倆連命都沒了。你爹是宗室,宗室哪會容忍一個娼妓生下的孩子?要是你爹能主動認你,那就不一樣了,你爹定然會給你找一個合乎身份的出身……娘這把年紀,已經不想奢求什麼,可是你,阿齊,你是郡王府尊貴的小姐,哪能這樣過一輩子?」

  「娘想要爹見到我,我自己摔到爹車駕前不就是了?」

  吳氏搖頭,「有心哪比得上無意?你摔倒,看在你爹眼裡就是有心算計,而別人摔倒,你爹無意中看到你,那就完全不一樣。阿齊,你長得像娘,娘第一次見到你爹時,就是穿的海天霞色的絹紗裙子,那只鐲子也是你爹當年送給我的。只要你爹掀開車簾,絕對不會認不出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吳氏沒想到榮郡王聽到那把嬌媚慵懶的聲音後,仍然沒有露面。

  而阿齊卻差點喪了命。

  吳氏眼眸沉了沉,「回去後,阿楚跟易郎中可為難你了?」

  「沒有,」易齊搖著頭,「只姐姐打了我兩下,爹跟我說,他說養了我十幾年,已將我看成親生女兒,以後也會替我找戶好人家嫁了。」

  「那不行!」吳氏長眉一豎,很快柔和下來,「我沒看錯,易郎中果然是個君子,阿楚的娘,衛娘子也是好人。他們對你的好,你要一輩子記住,而且要報答,可這婚姻的事,千萬不能聽易郎中的。他這樣的寒門小戶能說到什麼好親,就像榮家、胡家那樣?」

  「阿齊,榮郡王府上有三個女兒,一個嫡出兩個庶出的,嫡女嫁給安國公世子,兩個庶女,一個嫁給忠義伯的孫子,另一個還沒出閣,定的是湖廣總兵的小兒子。你要是能回去,就算嫁不到王侯之家,至少也能到三四品的官員家中。到時候,你榮華富貴都有了,完全可以給阿楚說門好親。即使她成親了,可以合離再嫁,或者你伸把手,拉扯一下阿楚的婆家,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就是易郎中,他要做官也好,行醫也好,有你支撐著,有什麼不成的?」

  易齊聽了心動不已,要能嫁到王侯之家,吃不盡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綾羅綢緞,讓爹和姐姐都跟著自己享福,是多麼榮耀的事情。

  可要怎麼才能讓榮郡王認了自己?

  「娘暫時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你且耐心等著。」吳氏拉起易齊的手撫摸了下,「這雙手也得好好養著,千金小姐都十指纖纖,不沾陽春水,要是弄粗糙了,沒得讓人笑話?娘這裡有瓶手脂,夜裡臨睡前抹上去,養上一兩個月就細嫩了。家裡的粗活計先讓阿楚幹著,反正你發達了一定會補償她。」

  易齊接過瓷瓶打開,膏脂細膩潔白,一看就不是凡品,而且有股清雅茉莉香味,並不像她往常用的那般俗氣。

  有心抹點試試,想起易楚,面上帶了猶豫,「姐姐的鼻子最好用,我要換了膏脂,姐姐肯定知道。要不,娘告訴我怎麼做,就說我自己做的,以後也好做了給姐姐用。」

  吳氏思量會,從床邊矮櫃的抽屜裡取出一張紙,「材料不難找,就是費工夫,你學著做也好,以後總能用得上……這方子可花了我上百兩銀子,小心收著別讓人瞧了去。」

  連易楚都不能?

  易齊期待地看著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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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嫁妝

  吳氏思量半天,才狀似無奈地笑笑,「只能告訴阿楚知道,切不可說給第三個人。」

  「行!」易齊乾脆地答應。

  吳氏又叮囑她,「平日也別只顧著做針線,多讀點詩詞歌賦,學著寫點詩,做個畫,公侯家的小姐短不了吟詩作畫,榮郡王也有幾分才情,到時候能得了他的歡心,什麼就都有了。」

  易齊默默記著,對將來的富貴生活又多了幾分憧憬。

  郡王家的姑娘,每人有八個丫鬟伺候,其中衣服首飾都要登記造冊,專門讓人管著,因為實在太多,不上心難免被手賤的小丫頭摸了去。

  郡王妃使喚的人更多,還有專門梳頭的婆子,婆子別事不管,就想著怎麼梳好頭就行,手藝好的隔三差五就有賞賜,單是賞賜就比易郎中忙碌一整年賺的銀子多得多。

  逢年過節,郡王妃會帶著盛裝的兒女進宮,跟皇上皇后一道用餐,席面上的菜餚足有九九八十一道,千金難買……

  想起廟會時,自己跪了小半個時辰,連皇上的影子都沒看到,易齊心裡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飛到郡王府,過上本該屬於自己的生活。

  吳氏絮絮叨叨地囉嗦半天,才放易齊回去,「……金魚的事,回頭就送過去,你好好在家等著,有事就過來讓趙婆子給我傳話,我要是有事,也會想法告訴你。」

  易齊點頭告辭,在門口平靜了一下心緒,才慢慢往回走。

  易楚正在搓藥丸,見她空著手回來,便問:「沒買到金魚?」

  「買到了,」易齊笑笑,「還買了兩隻魚缸,夥計說待會送到家裡來。」

  易楚不疑有他,笑著吩咐她,「快晌午了,你將菜洗一洗,等我搓完藥丸就做飯。」

  易齊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雖然白淨,卻遠不如吳氏的細嫩,支吾著說:「姐,我有點累了,想先歇會。」

  「慣會耍懶!」易楚瞪她一眼,卻沒當回事,「回屋去吧。」

  易齊笑著跳起來,「姐最好了。」

  中午時,魚行的夥計送來了金魚,一共六對十二隻,分別是兩對紅壽、兩對烏雲蓋雪,兩對龍睛珍珠。

  姐妹倆每人分了三對,養在尺許長的魚肚白的瓷缸裡。瓷缸表面繪了幾竿修竹,看上去非常雅致。

  易楚很喜歡,隨口問道:「應該很貴吧,給你的錢夠不夠?」

  易齊咯登下,很快應道:「不算貴,廟會時爹給的銀錢還沒花呢。」

  魚行夥計也答:「因為是常客,給的價錢已經是最低了。」

  易齊心虛地掃了眼易楚,見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金魚,似乎並沒注意到夥計說的「常客」,暗鬆口氣,將夥計送了出去。

  易楚是聽見了的,可她記著辛大人說的,他回來會把易齊的事告訴她。

  她不想傷了姐妹兩人的情誼。

  易楚將魚缸放在靠窗的長案上。

  屋裡多了魚缸,多了許多生機。看著金魚在水草間快樂地嬉戲,易楚的心情會不自主地跟著好起來。

  尤其,做針線累了的時候,看兩眼金魚,眼睛會舒服許多。

  這金魚買得值!

  易楚搓好的藥丸是當天夜裡被取走的,來人叫吳峰,是錦衣衛的一個總旗。

  他長得很健壯,卻不像辛大人那般冷漠,進門先拱了拱手,說來取藥,又衝易楚笑著點頭。笑容很和善,牙齒白而整齊。

  因易郎中見過他,便不懷疑,細細叮囑了用法與用量。

  吳峰認真聽著,又道謝,「先生的醫術,我們大人也誇過,還稱讚先生好膽識。」

  易楚敏銳地發現父親的身子抖了下。

  吳峰走後,易楚問父親,「詔獄是不是真像別人說的那麼可怕?」

  易郎中愣了下,很鄭重地說:「比你想像得更可怕……堪比人間煉獄。去過一次,再不想去第二次。」話出口,眉宇間舒展了許多,壓在心頭的大石彷彿一下子被搬走了。

  易楚再問:「那裡面的人怎麼受得了?」

  裡面的人?

  易郎中想一想,「犯人要麼在昏迷中,要麼已經麻木,至於軍士,大致已經習慣了。」

  就像辛大人那樣,開始噁心得吃不下飯,後來也就習慣了。

  從開始到習慣,不知道用了多久?

  易楚神情開始恍惚,猛然聽到父親又說,「……見到趙鏡趙侍郎,他好像服用了罌粟,神情很古怪。」

  易楚驀地想起來,有個晚上,自己說到罌粟,辛大人送了封信出去。

  會不會從那天起,他給趙鏡服用了罌粟?

  「趙大人的症狀與陳馳一樣?」

  陳馳熬不過,他家裡人也熬不過,就在前兩天,陳馳再次發狂,陳馳父親與母親合力將他勒死了。

  易郎中回想一下,「不一樣,趙大人神智清楚,並沒有癲狂症狀,但是眼底那種焦渴的光芒與陳馳很相近,想必服用時日還淺,不知道現下用藥來不來得及……要是能把把脈就好了,我覺得針灸再加鎮靜的湯藥雙管齊下,或許能對症……」

  易郎中自言自語地說著,已完全沉浸在他的藥物世界裡。

  易楚卻明白,辛大人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請父親去給朝廷要犯診治。

  下過一場秋雨,天越發冷了。

  易楚已換上裌襖,又給易郎中做了兩身嘉定斜紋布的長衫。

  榮家合完了易楚跟榮盛的八字,說是非常相配的好姻緣,找了十月十二的好日子,將榮盛的庚帖還有婚書一道送了過來。

  易郎中接了。

  交換庚帖,就是大定。這表明兩家的親事已經說定了。

  榮家那邊想轉過年就成親,因為榮盛眼下已經十八,轉過年就十九,與他相若的男子早就成家了。

  若是趕得及,還可以在二十歲之前當上父親。

  易郎中體諒榮家早日抱孫子的心情,可又不願讓易楚太早出嫁,左思右想,又到護國寺求了主持卜算,定下臘月初六的日期。

  榮大嬸是個能商量事的人,媒人居中稍做調停,也便同意了。

  易郎中找了易楚姐妹說話,「阿楚及笄禮過後,就該開始準備嫁妝,家裡的事,阿齊要多上心,不能凡事指望長姐。」

  一年的時間準備嫁妝很倉促,因為易楚的娘當年成親就很倉促,陪嫁的除了衛秀才的藏書,就只有兩根銀簪和幾身衣服。

  銀簪還在,衣裳早就穿破了。

  這十幾年來,易郎中既當爹又當娘,忙得不可開交,自然也沒時間沒精力替易楚打算。

  隔壁吳嬸子給過易楚一張單子,是她女兒出嫁時做的針線活,上面琳琅滿目的名目讓易楚瞠目結舌。

  嫁衣、繡鞋、蓋頭等成親用的物品自不用說,其餘還有三床被子三床褥子,這是新房最基本的要求,必須要新娘親手做的。

  另外要給榮盛的父母以及祖父各做一雙鞋,給其餘兄嫂準備香囊、荷包、帕子等見面禮,新娘認親、回門穿的衣裳,最好也是親手做。

  其餘喜房裡所有的擺設搭件,包括門簾、帳子、床上的靠枕、椅子上的坐墊,則可以在喜鋪裡買。

  這樣一一數下來,沒有一年的工夫恐怕完不成。

  好在易齊表示,她可以幫姐姐一起繡。

  商量完了嫁妝又商量眼前的及笄禮。

  有司跟贊者可以不提,首先得找個福壽雙全的長輩替她插簪。

  易郎中原先定的是胡祖母,胡祖母身體硬朗,兒女雙全,也算是個有福氣的,但現在根本不可能去找胡家的人。

  只好請隔壁吳嬸子。

  易楚交好的姐妹也不多,吳嬸子的女兒算一個,可惜遠嫁了,顧瑤在孝期,剩下個胡玫就不用提了。

  易郎中心有不忍,「本來想給你操辦個熱鬧的及笄禮……」

  易楚忙安慰父親,「這樣也不錯,自家人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頓好的。爹把省下來的銀子給我,我可以多做件新衣,好不好?」尾音稍稍拖長,帶了些嬌氣。

  「好!」易郎中摸一下她的髮髻,順勢攬了攬她的肩頭。

  易楚瞧見易齊側轉了頭。

  突然想起來,父親很久沒對易齊這般親熱了。上一次還是易齊摔破了新裙子站在院子哭,父親摟著她柔聲安慰。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還是兩年?

  好像是易齊搬到西廂房之前。

  再以後,父親對易齊仍是和藹,有了錯也會板著臉教訓,可再沒見他有親熱之舉。

  她以為是易齊脾氣強,不願意別人碰觸她,可顯然不是這樣。

  那到底為什麼?

  易楚又想起辛大人的話,細細一算,他已經走了半個月了。

  而他說,十天就回來。

  大同離京都比揚州要近很多,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易楚的心悄悄揪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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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坦白

  人一旦想到不好的事,就會越來越坐立不安,疑神疑鬼。

  易楚便是如此,夜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總覺得辛大人受了重傷沒法趕路,或者是死在了大同。

  明明不敢想,卻偏偏往那裡想,弄得心裡七上八下不得安穩。

  等回過神來,又嘲笑自己多思多慮,他就是死了又如何,本來就是八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

  何況他如果死了,萬晉國內不知有多少人歡呼慶賀呢?

  第二天一早,易楚收拾了心情去買菜,不出所料又見到了胡玫。

  胡玫怯生生地遞給她一支絹花,「明兒是你及笄禮,我自己做的,別嫌棄。」

  是大紅色的海棠花,花瓣上沿著紋絡綴了金線,並不是很精巧,但由於是她親手所做,易楚還是痛快地收了,謝謝你,不過家裡沒打算大辦。」言外之意,不會請人。

  胡玫似乎很感激她能收下,連連擺著手,「我明白,你不嫌棄,我已經很高興了。」

  易楚黯然,要是沒有先前發生的事該有多好,至少她們還能湊在一起快樂兩天。

  顧瑤也托顧琛送了禮,是個香囊,裡面包了些蘇合香。

  香囊是冰藍色緞面繡著兩支白玉蘭,針腳細密勻稱,可見也是用了心的。

  易楚仍舊道謝收下。

  蘇合香能開竅醒神,香氣濃郁,她卻不喜,將香料取出來,另外尋了些桂花瓣、茉莉花瓣還有玉蘭花,擺了滿桌子。

  易郎中看她擺弄來擺弄去,又張著鼻子聞,不由打趣,「你這狗鼻子派上用場了。」

  「哪有這麼說自家女兒的?」易楚氣結,終於選定了桂花配著茶葉,用細棉布包好,放到香囊裡。

  「好了,今晚早點睡,明天早早起。」易郎中合上醫書,起身招呼易楚回房。

  十七的夜晚,明月高掛,灑下萬千清輝。

  秋風乍起,吹落枝頭枯葉,晃晃悠悠地飄到易郎中身旁。易郎中伸手抓住,捏著葉梗捻了下,突然心生感觸,「過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

  聲音裡,幾多寂寥。

  易楚忍不住扯扯易郎中衣袖,「爹別想撒手不管,我長得再大也是爹的女兒。」

  易郎中攬住她肩頭拍了拍,「回吧,養好精神,明兒個打扮得漂亮點。」

  易楚目送著父親進了正房,仰頭瞧瞧圓得好似銀盤的月亮,說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緒油然而起。

  只待了片刻,便覺得寒氣逼人,不由打了個寒戰。

  天已開始涼了,大同應該比京都冷吧,也不知那人……

  搖搖頭,拋開這思緒,舉步推開屋門。

  屋裡傳出悵惘的聲音,「過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語出處,一道墨色的身影,高大挺拔,沐著滿室月光,猶如天神降臨。

  愁緒驟然散開,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莫可言說的喜悅。

  喜悅由心底而生,易楚眸中立時光芒四射,她情不自禁地急走兩步,「幾時回來的?」

  辛大人唇角微彎,默默地看著她笑,直到她站定在自己面前,才柔聲回答,「剛到,他們還在大興,我想先趕回來面聖,可天色已晚,不好驚動皇上,就過來看看你。」

  易楚心中一蕩,仰頭瞧見他的面容,有剎那的失神。

  他生得非常出色,額頭光潔飽滿,鼻樑高且挺直,麥色的肌膚不算細膩卻很緊致,幽深的眼眸綻放著動人的神采,清亮溫暖。

  就像個翩翩佳公子,而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衛特使。

  在這個芝蘭玉樹般的人物面前,明月也失去了光輝。

  易楚的心「怦怦」跳得厲害,好像下一刻就要從口中蹦出來似的。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也是第一次在陌生男人的眸子裡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樣歡喜的、期待的、迫切的自己。

  他的染著笑意的眼眸落在她臉上,唇角微彎。

  四目交投,誰都沒有躲閃,只癡癡地彼此凝望。

  寂靜如同鏡子,照出了心跳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辛大人神情一凜,側耳聽了聽。

  易楚也自呆愣中清醒過來,吸口氣,聞到了血腥味,「你受傷了?」

  「幾處皮外傷,快好了。」辛大人渾不在意,從懷裡掏出把梳篦,「大同到底偏遠,比不得江南繁華,尋了好久,才找到這個。」

  藉著明亮的月光,易楚看清他手中的梳篦,石楠木的梳子,梳身塗了黑漆,上面繪了兩朵白梅花,梅花的花瓣貼著銀箔,花蕊則嵌著蓮子米大小的珍珠,在月色的輝映下,光華瑩瑩。

  就像夜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易楚腦中有剎那的空白。

  他竟然親自去選梳篦……又趕著連夜進城,會不會是想在明天之前交給她?

  這個傻子!

  喜悅自心底升起,不過一瞬,已轉為澀痛,鈍刀割肉般,緩慢而持久。

  「我不能收……我,我已經定親了。」易楚垂首,低卻清晰地說。

  氣氛驟然變得冷肅。

  秋風肆無忌憚地從不曾合嚴的門縫鑽進來,刺骨地冷。

  她的心比秋風更冷。

  時光在這一刻被凍住,屋裡冰冷得可怕。

  終於,有聲音響起,「定親了,和誰?醫館那個小子?」

  聲音是勉強抑制的鎮靜,尾音的輕顫讓易楚眼眶發酸、心裡發堵。

  淚水猛地湧出來,她微閉下眼,強忍了回去。

  長長的歎息,接著又問:「婚期可定下了?」

  「明年,臘月初六,」易楚低聲回答。

  一片靜默,卻不復方纔的溫馨旖旎。

  血腥味似乎更濃了,混雜在淡淡的艾香裡,教她頭暈目眩。

  深吸口氣,鼓足勇氣開口,「我去取藥箱,看看你的傷,」不等辛大人回答,逃也似的走出屋門。

  冷冽的秋風撲面而來,易楚無力地靠在牆邊,強忍著的淚水噴湧而出,她扯著袖子胡亂擦了兩把,才慢慢走到醫館。

  醫館裡有個曼妙的身影正打開抽屜尋找什麼,見有人來,驚叫一聲,手裡的紙包「啪」落在地上。

  易楚唬了一跳,拍著胸口抱怨,「阿齊,怎麼不點燈?要嚇死人了。」

  「我也被姐嚇死了,」易齊喘著粗氣解釋,「月色這麼好,就沒點燈……我找點茉莉花瓣。」彎腰撿起地上的紙包,掩飾般在易楚面前晃了晃。

  易楚抽抽鼻子,微皺了眉頭,取過父親的藥箱,「找東西就白天找,黑燈瞎火的別認錯了。」

  「姐不也是?」易齊反問。

  易楚頓了頓,沒作聲,回到東廂房。

  辛大人就站在門邊,見到她,低聲問:「發生了什麼事?」聲音裡有不容錯識的關切。

  「沒事,」易楚悄聲回答,「沒想到阿齊在醫館,嚇了一跳……你的傷在哪裡?」

  辛大人沉默著,等院裡輕微的腳步聲慢慢消失,一切重歸靜寂,才淡淡地開口,「傷在背後,易姑娘已然定親,多有不便,還是算了。」

  男女授受不親,事實本就如此,可經他說出來,卻有種說不清的意味。

  易楚尷尬地放下藥箱,「也好。」

  辛大人卻飛快地解開腰間的束帶,「不過易姑娘是大夫,在下是病患,事急從權,也不必墨守陳規。」褪下墨色長衫,背對著她。

  易楚立時呆住,他白色的中衣星星點點全是血痕,還有血不斷地往外滲。

  這分明就是新傷,還說什麼好得差不多了。

  易楚心急,抓過剪刀將他已經破亂不堪的中衣剪開,一條尺許長的傷口便出現在面前。

  確實是舊傷,但傷口不曾癒合又再度裂開,適才剪開中衣時又牽扯到血肉,瞧上去比新傷還可怖。

  見到傷口,易楚反倒冷靜下來,用清水絞了帕子,將傷口周圍的污血擦乾淨,再用干帕子擦了遍,然後取過藥粉,對準傷口灑上去。

  辛大人身子顫了顫,想必是疼極了。

  「且忍忍,很快就好,」易楚加快了手中動作。

  血液遇到藥粉很快凝固,漸漸地不再有新血滲出。

  易楚用細軟的長布條將傷口緊緊地纏了兩圈,「好了,這兩天別太使力,免得再裂開。過晌時,你找個醫館再去換次藥。」

  辛大人轉頭面向她,一本正經地說:「你得賠我件中衣,這件被你剪破了,我沒有別的換。」

  易楚愣了下,沒有作聲。

  遠遠地傳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已經三更了。

  月亮漸漸西移,屋內開始暗下來。

  兩人靜靜地相向而立,誰都不再說話,只有悠長的呼吸聲,交錯著迴響在四周,一輕一重,一粗一細,和諧無比。

  這感覺讓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易楚全無睏意,亦捨不得睡,大睜著眼睛看向辛大人,「你說過告訴我阿齊的事。」

  辛大人歎口氣,「天太晚了,你先歇息,要不沒精神,就不好看了……阿齊的事,等兩天也無妨。」

  易楚想想也是,便道:「等你走了我就睡。」

  「你睡你的,我在榻上瞇一會……這麼晚出去遇到巡夜的士兵怕說不清,要是起了爭鬥傷口裂開你豈不是白忙活?」

  易楚卻又急了,「不行,孤男寡女……」怎麼能同宿一室?

  「我知道你已經定親了,放心,我不會碰你,也不會讓別人知道。」辛大人大步走到羅漢榻前,俯身趴在上面。

  易楚見狀,雖覺不妥,可也無可奈何,想起之前幾次在屋裡獨處,他行為還算端正,並不曾有過逾矩之舉,遂咬了牙問道:「要不要給你拿床毯子蓋一下?」

  辛大人不客氣地說:「好。」

  取過毯子來,易楚逕自撩簾進到內室,合衣躺在床上。

  本以為睡不著,沒想到頭一沾枕頭,倦意便滾滾而來……

  辛大人屏息聽著,直到內室傳來悠長均勻的呼吸聲,才慢慢起身,走到易楚的床邊。

  怒氣從他挺直的身體裡絲絲散發出來。

  易楚,膽子越來越大了,竟敢瞞著他私自跟別人定親。

  明明,他已表達得清清楚楚,她卻置若罔聞,到底是不信還是不懂?

  辛大人驀地扯開束髮的綢帶,墨黑的長髮如瀑般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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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及笄

  易楚睡得很安穩,濃長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那雙溫柔的眼睛,水嫩的雙唇微微上翹,似乎含著笑意。

  夢中的她不若平日那般拘謹,而是帶了些不諳世事的單純。

  說到底,她也不過剛剛十五,還是個孩子。

  辛大人想起在曉望街見到的她,挎著菜籃,臉上洋溢著明媚的笑容,又想起在醫館買藥,她溫柔的眼眸。

  明媚大方,溫柔親切,這才是真正的她吧?

  可她在他面前總是拘謹,小心翼翼地生怕說錯話,做錯事。

  她是怕他的。

  他握著生殺大權,這世間又有幾人不怕他?

  即便所有人怕他都無所謂,只要她不。

  辛大人緩緩蹲在床前,目光凝視著她巴掌大的小臉,溫柔又溫存。

  要不是方才把嚇著她,他還真想好好地教訓她一頓。他離開不過半個月,她就定親,怕自己嫁不出去,竟然這麼著急?

  也不選個好人,就醫館那小子,毛都沒長齊,一看就是個軟蛋。

  不過……成親也好,免得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婚期還有一年,他總會想法退了這門親事。他退過親,她也該退一次,這樣才公平。

  而且,他會讓她心甘情願地退親。

  她心裡也是有他的吧?

  想起乍見面時,她臉龐驟然迸發出來的神采,還有眼眸裡不加掩飾的喜悅,辛大人唇角微彎,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她細嫩的臉頰,撈起她鬢邊一縷髮絲與自己的髮結在一處,「阿楚,結髮即為夫妻,你是我的,別想著逃開。」

  聲音柔且低,猶若呢喃。

  說罷,將髮結剪下,塞入懷裡。

  想了想,猶不知足,再結一縷,剪下來放在易楚枕畔,「阿楚,你得慢慢接受我才行,我才是你相伴終生的夫君。」

  卯初時分,窗戶紙已透出朦朧的魚肚白,易楚習慣性地睜開眼,入目便是那支繪著白梅花的梳篦。

  想起昨夜之事,易楚一個激靈坐起身,低頭看了下裙裾還算齊整,便舉步來到外間。

  羅漢榻上空無一人,棉毯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上面。

  也不知他是何時走的,別是天亮被人瞧見才好。

  易楚鬆口氣隨即搖頭,她不能收他的梳篦,就是上次的碧玉鐲子,也是要不得的。

  她已是待嫁之身,怎可能收別的男人送的東西?

  總得找機會還給他,將事情說明白才行。

  易楚拿起梳篦,準備與玉鐲等物放在一處,不曾想梳篦下面竟壓著……一簇頭髮?

  而且還是兩綹結在一起的發,一綹粗硬,一綹細軟。

  易楚驀地想到了什麼,攬鏡自照,果然左鬢的頭髮比右鬢少了一大截,看上去甚是突兀。

  他竟然敢這樣,他怎麼能這樣?

  別說身之髮膚受之父母,輕易剪不得,就說今日她的及笄禮,是要上頭梳髻的,這樣兩邊不齊,別人會怎麼看。

  易楚氣得臉色漲紅,照著鏡子比著左鬢的長短將右鬢的髮絲也剪了半截,細心修了修才覺得稍微自然點。

  忿然放下鏡子,復又瞧見髮結。

  無疑,那縷細軟的頭髮是自己的,另外一綹呢?

  腦中不期然地想起《留別書》的句子,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易楚如同火灼了手般,將髮結扔了出去。

  她已然是定了親的,又怎會與別人結髮?

  昨夜的情形一幕幕清晰地出現在面前。

  易楚登時臉色發白,辛大人固然行為不端,可她呢……

  黑眸裡她熱切的欣喜的身影。

  不顧男女大防替他上藥。

  還有,任他留宿屋內而不趕出去。

  說到底,是她的錯,是她默許甚至鼓勵了他。

  她根本就是個不貞不潔不知羞恥的女子,剛定親就與別的男子勾三搭四牽牽絆絆。

  若被人知道,易家維持多年的好名聲盡都毀於一旦不說,她也就沒了活路了。

  易楚嚇得冷汗直流,哆嗦著點燃火折子,將髮結湊了上去。

  火苗倏地一旺,屋裡瀰漫起焦糊的惡臭。

  易楚方要開窗散去這臭味,門口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姐,姐?」

  易楚一把抓起梳篦塞到枕頭底下,靜了靜心,才開了門。

  易齊笑盈盈地走進來,「爹親手煮了長壽麵,讓我看看姐醒了沒有……咦,什麼味?」

  「腳底長了個水泡,想燒根針挑了,不小心燒了頭髮。」明知這話不可信,易楚仍是硬著頭皮解釋。

  易齊卻沒懷疑,明擺著桌上有燒焦的髮絲,還有半截頭髮……姐定然是燒了半邊,所以剪了另外半邊。

  可巧,易楚突然變短的鬢髮也成了極好的旁證。

  易齊幫易楚梳好髮髻,又幫她換上早就準備好的燈籠錦的褙子和薑黃色裙子,此時易郎中已將壽麵擺到飯桌上。

  細白的麵條、金黃的煎蛋配著碧綠的芫荽末,上面還淋了香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動。

  易郎中自是能夠做飯的,不過也許久不曾下廚了。

  看到父親衣襟處殘留的麵粉,易楚心下感動,易齊卻立刻嚷起來,「爹偏心,我過生日的時候就沒煮這麼好吃的面。」

  「難道我煮的不好吃?」易楚故作嗔怒地反問。

  「我想吃爹親手煮的。」易齊撅著嘴以示不滿。

  易郎中溫和地笑,「等你及笄,爹也親自煮給你吃。」

  易齊得意地朝易楚擠了擠眼。

  吃過飯不久,隔壁的吳嬸子就過來了,還帶了一方絲綢帕子。因沒有外人,吳嬸子只說了幾句吉祥話,替易楚重新梳過髮髻,將事先備好的銀簪插上去,也就算完成了。

  銀簪是易楚的娘當初留下來的,簪頭做成玉簪花形狀,很別緻。

  束起額發的易楚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雙黑眸便清楚地顯現出來,較之往日更加明媚溫婉,和易齊站在一處,絲毫不輸她的艷麗。

  吳嬸子連連讚歎,「真是一對姐妹花,曉望街再找不出這樣齊整的人物。」

  易郎中含笑而立,滿臉的與有榮焉。

  吳嬸子又拉著易楚的手,「好容易都長大了,這些年,你爹在你們身上沒少費工夫,以後千萬得孝順你爹。」

  易楚忽地紅了眼圈,看向父親,易郎中卻仰頭望向湛藍的天際。

  胡玫一大早就在曉望街遛達,看到吳嬸子拎著兩包點心和一塊尺頭,暗中鬆了口氣。看來易家真的沒有留飯,否則吳嬸子不會這麼早出來。

  胡玫很喜歡跟易家姐妹交往,她們的行事為人跟其他女孩很不一樣,說話斯文優雅,行事大方端正,就連易齊是個口頭不饒人的,也從不尖酸刻薄。易楚更是,待人溫柔親切,凡事都給人留三分餘地。

  她們雖然也時常引經據典,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卻從不會讓她感覺不自在。

  胡玫想多跟她們相處,總有天也會像她們一樣招人喜歡。

  可前陣子胡家的所作所為在她們之間豎起了一堵高牆,胡玫感覺人生黯淡了許多。

  這次,雖然易楚說過及笄禮不會大辦,胡玫卻不敢相信,她怕易家請了人,而自己是被排斥被隔離的那個。

  如今,總算是放了心。

  此時的辛大人卻是提著一顆心始終不能放下。

  寬大的長案後面,景德帝被半人高的奏折襯著,身形格外瘦弱佝僂。

  十年前,辛大人初見皇上,那時他還是身健體康滿頭烏髮。

  五年前,再度見面,他的頭髮白了大半,到如今,皇冠之下儘是白髮,再找不出一根烏黑。

  時光留在他身上的痕跡,深刻而鮮明。

  辛大人有剎那的動容。

  景德帝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奏折裡抬起頭,沉聲問:「朕是不是老了?」聲音緩慢低沉,帶著帝王不容忽視的尊嚴。

  辛大人啟唇笑道:「皇上聖明,什麼都瞞不過您。」

  景德帝輕咳聲,站起身,走到辛大人面前,目光炯炯,「說實話,都哪幾個畜生參與了?」

  「除了忠王跟晉王,其他幾位王爺都有伸手。」辛大人躬身,謹慎地回答。

  「東宮也不安生?」景德帝長歎,「他一向聰明,也沉不住氣了。」

  景德帝二十八歲登基,時年六十二,他育有七個兒子,除去四年前因忤逆罪死的二皇子桂王以及病死的五皇子之外,尚有五位皇子在世。

  東宮太子最為年長,四十一歲,最為年幼的安王二十八歲,年過十八的皇孫有四人。

  五個皇子,四位皇孫,每人心裡都有一桿秤。

  尤其,太子前年因時疾幾乎喪命,如今雖大為好轉,但病根未除,說不定何時就能復發,而景德帝已經年邁,眼瞅著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如此看來,誰能登得大寶,還尚未可知。

  對於太子來說,最悲哀的莫過於有個壽命長的父皇。景德帝在位三十四年,他頂著太子的名頭也已三十三年。

  如果沒有前年那場病,他還有信心活到父皇殯天順利繼位,可現在……他做夢都想坐在那張龍椅上,俯視著臣民叩拜稱頌,哪怕只有一年或者幾個月都好。

  所以,一旦打聽到有可趁之機,他就忍不住動了念頭。

  機會便在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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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疏遠

  太子輔政近十年,擁戴他的朝臣不在少數,而且景德帝多年來並無更換太子之心,大臣們都認定太子是當仁不讓的下一位皇帝。如果景德帝病故,太子登基順理成章。

  然,太子不放心的是他結交的都是文臣沒有武官。

  兵權牢牢地掌握在景德帝手裡。

  沒有大軍支撐,太子不敢輕舉妄動,只得暗中尋找機會。

  雁門關、寧武關與偏關是長城上的重要關隘,被稱為外三關,而大同則是守衛外三關的又一道屏障,歷來是阻擋韃靼的軍事重地。

  大同總兵武雲飛駐守大同已八年,向來克己奉公剛正不阿,深得景德帝信任。

  可最近半年來,不時有折子參奏武雲飛勾結韃靼,倒賣軍糧從中得益。

  萬晉國幅員遼闊物產豐富,豢養的軍隊也多,最盛時全*籍可達數千萬。如此規模的軍隊需要大量的軍餉,尤其大同地處偏遠,軍餉發放往往不能及時。

  駐軍將領有時會用軍糧、棉布與韃靼人交換藥草皮毛,謀得私利補貼軍士。

  此事古來有之,軍中士兵均心知肚明,景德帝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此次彈劾武雲飛的不止是倒賣大量軍糧,還有上萬鐵器。

  韃靼人素來驍勇善戰,心狠手辣,只是生在苦寒之地,每到冬季便為糧草發愁。他們對富饒的萬晉早生覬覦之心。如果有萬晉的糧草兵器為後盾,長驅直破中原指日可待。

  若傳言為真,武雲飛就是萬夫所指的賣國賊。

  辛大人前往大同想要查證的就是此事。

  倒賣軍糧卻有其事,偷運鐵器也證據確鑿,辛大人甚至還查到武雲飛意欲引韃靼頭目蘇哈查入關的密信。

  倒賣軍糧是武雲飛身邊一個幕僚牽頭,偷運鐵器是其屬下一參將所為,密信是武雲飛的筆跡,語氣也與武雲飛毫無二致,可武雲飛本人卻絲毫不知此事。

  辛大人興致上來,順籐摸瓜,牽扯到了太子、滇王還有安王。

  太子是景德帝還在潛邸時的王妃所生,可惜王妃沒福氣,在封地苦熬了七八年,等景德帝奪得龍椅,她北上前往京都的路途中病死,被追封為賢德皇后。

  如今的皇后是景德帝后來所立,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是未曾及冠就病死的五皇子,另一個是年紀最小的安王。

  這種事既是國事,又是皇帝的家事。辛大人不便干涉,只將一應人證物證呈現給景德帝。

  景德帝面容沉靜,但抖動的雙手已昭示了他的忿怒。

  如今他還在位,幾個兒孫就忙著搞小動作,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萬晉國還不知亂成什麼模樣。

  皇帝畢竟是皇帝,一生經過無數風霜雪劍,早練就波瀾不驚的心境,不過瞬息,已定神問道:「子溪,你認為太子堪不堪用?」

  龍子龍孫豈能由凡夫俗子來評判?邵廣海神色一緊,偷眼覷向辛大人。

  辛大人語氣仍是恭順,「太子主司禮部,一向兢兢業業,風評甚好,只是重病之後,性子與以前略有不同。」

  既不說能用,又不說不能用,只陳述一個事實。

  可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性情豈是略有不同,簡直是大變。以往是沉定從容,謙謙如玉,現在是急功近利,自亂陣腳。

  太子才不及忤逆而死的桂王,智不及深居簡出的忠王,他最大的優點就是穩,能沉得住氣。

  要是這點優勢都沒了,他還能抵得過在旁邊虎視眈眈的弟弟跟侄子?

  邵廣海不看好太子,辛大人亦是。

  兩人都沒有明說。

  自宮裡出來,辛大人逕自回了位於承天門外的官衙。

  吳峰遞過一杯茶,上下打量番,「聽說是死裡逃生差點沒命,看著不像那麼嚴重,還挺精神。」

  「失望了?」辛大人淡淡掃他一眼,在官帽椅上坐下,又不敢完全靠著椅背,挺直著腰桿,「你新婚頭一個月,這次容你躲懶,下次可沒理由推脫。」

  吳峰「嘿嘿」笑,突然壓低聲音,「原來那幾個兔崽子說的還挺對,這人間美味……大人別不信,有機會也去嘗嘗,管保叫人死過去又活過來,活過來又死過去。」

  辛大人唇邊露出絲笑意,「在詔獄沒待夠?這次從大同帶回兩人,估計大後天能到,就交給你審。」

  說到詔獄,吳峰正了神色,「昨天給趙鏡的藥停了,開始還硬氣得狠,問什麼都不說,問急了就破口大罵,到後來有點鬆動,抓耳撓腮地不消停。」

  「把藥續上,十天之後停,」辛大人淡淡地說,「停了藥不必審,讓他主動求著審,求著招供畫押。」

  「行,」吳峰一拍大腿在下首坐下,「趙鏡這雜碎連著吃了兩個月,光買膏子就花了百兩黃金,他奶奶的。」

  辛大人端過清茶啜了口,手指敲敲茶盅,「這幾天,讓做幾樣精緻的,讓趙家幾位男丁吃了上路,至於女眷……等趙七死後,賜趙四奶奶一杯毒酒,其餘眾人發賣四川為妓。」

  相比流放數千里再被千人騎萬人跨,趙四奶奶能夠清白地死,無疑是格外恩待。

  辛大人緩緩開口,「趙四奶奶的娘家曾與我家有舊。」

  吳峰身子震了下,相處這幾年,辛大人還是頭一次為自己的決定解釋,而且還隱隱涉及到自己的身世。

  趙四奶奶是當年餘閣老的孫女,鴻臚寺少卿余鼎的女兒。

  與余家有舊,那麼辛大人的出身是什麼?

  吳峰是土生土長的京都人,又在勳貴圈子裡摸爬滾打,對其中盤枝錯節的關係門兒清。此時,他腦子轉得飛快,一個個人名極快地閃現,又迅速被否認。

  辛大人唇角微彎,「不用猜,遲早會告訴你。」

  吳峰順著桿子往上爬,「何時告訴?」

  辛大人沉默會,「你跟威遠侯交情如何,能否請他出來喝酒?」

  威遠侯林乾曾經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林家是武將出身,林乾自小習得一身好武藝,又生得星眉朗目,曾是不少勳貴人家心目中的佳婿。可惜,林乾跟隨父親去湘西平苗亂,期間不慎中毒截掉了半條腿。

  林家本來打得是先立業後成家的主意,這樣一來,業算是立了,親事卻成了難題。加上林乾殘疾後,性情乖張,行事不按常理,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願將女兒嫁過去受委屈。蹉跎來,蹉跎去,直到前年,林乾二十七歲才成了親。

  聽說林乾跟岳家關係也不算融洽,因為自打他成親就沒上過岳家的門。

  他腿腳不方便不愛出門是人之常情,可三朝回門都不去,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吳峰新婚的妻子是威遠侯的表妹,他跟威遠侯自然認識。

  至於交情……還真談不上交情。

  可沒交情,吳峰也想試試,如果能促成此事,至少他跟辛大人的交情就會再上層樓。

  吳峰琢磨著怎麼邀請閉門不出的林乾,辛大人卻已開始考慮,假如皇上廢了太子,接下來會捧誰上位。

  景德帝年紀雖老可睿智不減當年,不可能任東宮虛置。只是眼下的五位皇子都非絕佳人選,皇上到底會選誰?

  辛大人突然靈光一動,記憶中的某個場景出現在面前……原來皇上心目中早已有了安排。

  此時的易楚正俯身看著瓷缸裡的金魚。

  過了及笄禮易楚就把繡嫁妝的事排上了日程,她向來做事有打算,一項一項地安排得有條不紊,首先繡的是喜帕。之所以不繡最重要的嫁衣,是因為明年底才是婚期,到時她肯定又能長高一截,或許再胖點也有可能,現在繡完了,到時候還得費心思改,倒不如成親前三個月再繡完全趕得及。

  而喜帕的式樣跟尺寸是有定數的,不需要返工。

  只是眼睛盯久了紅色,看什麼都帶著紅。

  好在易齊主張買的金魚派上了用場,清澈的水中綠草如絲,金魚成雙成對嬉戲遊玩。看上一刻鐘,眼睛就會休息過來,心情也會變得平靜。

  易齊有時候會往東廂房來看看。她現在孜孜不倦地學做手脂,還特地跟易郎中要了只閒置的藥爐放在屋裡,專門熬膏脂。

  易郎中在教養女兒方面很開明,總會盡可能地滿足她們的要求。上次易楚制紅玉膏,膏子熬得不白淨,還是易郎中出主意,用雞蛋清代替清水調和,才製成。

  易楚看過易齊的方子,用輕粉、滑石、杏仁去皮各相等份量,碾成末,加上茉莉花汁子隔水蒸,放涼後再加入龍腦、麝香少許,用細紗布濾過,渣滓去掉,漿汁再隔水蒸,最後用蛋清調勻,置陰涼處,每日淨手後敷之,旬日後,肌膚嫩滑如玉。

  製法不太複雜,但易齊總沒法製成像吳氏給她的手脂那般細膩亮澤。

  易楚也沒辦法,只叮囑易齊將配料的份量酌情增減一二試試。

  是夜,竟然下了雨。

  雨勢不大,淅淅瀝瀝地敲打著門前的石階,節奏單調沉悶。

  易楚坐在羅漢榻上繡好了喜帕上最後一朵蓮花圖樣,收針咬斷了絲線。

  突然,兩滴冰涼的雨水落在她的腕上,接著又是兩滴。

  屋頂漏雨了?易楚疑惑地抬頭,就瞧見,一道黑色的身影蹲在房樑上,雙手各抓一片青瓦正往原處塞。

  易楚恍然大悟,難怪往常她把門窗關得好好的,還是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竟是從屋頂進來的。

  偌大個人踩在瓦片是一點聲音都沒有,要不是正下雨,而她偏巧坐在羅漢榻前,恐怕至今還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

  易楚已決心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再不胡思亂想,也不願再與他私下見面,看到他再次前來,心中惱怒頓生。

  與往常一樣,辛大人剛落地,就揮手滅了油燈。

  易楚打著火折子又點上了。

  辛大人想再滅燈,可敏銳地捕捉到易楚臉上的決絕,又想起自己耳力好,若有人來也能提早察覺,便不堅持。

  易楚冷冷地說:「敢問大人為何深夜來此?奴家本是閨閣女子,擔不起與人私會的名聲。」聲音有種置身事外的冷漠。

  辛大人站定,溫柔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怎麼了,誰讓你受委屈了?」

  易楚不答,仍是漠然地站著。

  辛大人眸光微閃,解下外衣,「你幫我換藥吧?」

  「醫館辰正開門,戌初關門,現已亥正,大人明日請早。」易楚淡然回答,可視線觸及他後背上的布條,仍是顫了下。

  這種結法……分明還是三天前,她替他包紮的傷口,難不成這幾天他都沒有換藥。

  不知道裡面會不會化膿?

  易楚抬起手,又輕輕放下,垂在體側。

  辛大人低柔的聲音傳來,「是不是惡化了,這幾日實在是忙,而且,別的人我信不過,我只信你。」

  易楚大震,卻仍冷了聲道:「大人言重了,奴家不曾學過醫術,只是隨侍父親跟前會了點皮毛,當不起大人如此說……大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話音剛落,就見辛大人轉過身,目光迥然地盯視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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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放手

  易楚惶恐地後退一步。

  「出了什麼事?」辛大人見她害怕,放軟了聲音。

  「沒事,」易楚抬頭,強迫自己鎮定地看著他,「奴家平生所願就是嫁個老實人家,相夫教子,孝順父親,過安穩日子。大人位高權重,萬人仰望,奴家不敢奢求……」

  辛大人聽明白了,瞇著眼,上前一步,「是不敢求,還是不想求?」

  「不敢,亦不想。」

  他赤~裸的胸口就在眼前,麥色的肌膚勻稱結實,還有幾道深深淺淺的傷疤。他離她如此得近,近到易楚幾乎能感受到他胸口散發的熱量,聽到他沉著鎮定的心跳聲。

  而他身上濃郁的艾草香混雜著血腥味,還有說不清的屬於男子的氣味,讓易楚頭暈目眩。

  她躑躅著又退一步。

  辛大人不容她躲,逼視著她,「那本官偏要你求呢?」

  神情,便如她第一次見到他那般,帶著俾倪天下的氣勢,令人不寒而慄。

  那次,分明她站在正房門口的石階上,足可以與他平視,可還是被迫著低頭求饒。

  易楚明白,在他這樣手握生殺大權的人面前,自己不過是個螻蟻,他就是強要了自己,或者殺了自己,又能如何?

  自己所能憑借,所能依仗的,不過是他對自己的一絲絲喜歡。

  易楚咬牙,雙膝跪下,「奴家與大人乃雲泥之別,大人是高空展翅翱翔的蒼鷹,奴家不過是這瓷缸裡養的金魚,奴家配不上大人。而且……」閉下眼,聲音微微顫抖,「奴家也不想提心吊膽牽腸掛肚。」

  辛大人猛地一震,週身的冰寒剎時散去,言語間竟也有了些小心翼翼,「你牽掛我?」

  「是,」易楚仰頭,直視著他,神情坦然,「很擔心,怕你受傷也怕你回不來,整夜整夜睡不安生……又沒法跟別人說,憋在心裡難受得很,就覺得這日子一天一天過得那麼慢。」聲音愈來愈低,漸至幾不可聞,卻有兩滴淚珠自腮旁滑落,無聲地落在地上。

  辛大人倒吸一口涼氣,聽到這般肯定的回答,他本應感到歡喜,可他卻莫名地覺得背心涼颼颼地,渾身發冷。

  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離他而去。

  燭光下,易楚光潔的面孔彷彿上了釉的甜白瓷美麗動人,她已抹去眼角的淚水,大大的杏仁眼黑若點漆,清澈明淨。

  「奴家已然定親,生是榮家的人,死是榮家的鬼,萬不可再心繫他人,更遑論這般私下相見……我爹拉扯我們姐妹不容易,奴家萬不可背上不貞之名讓我爹蒙羞,懇請大人放我一條生路。」

  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下跪。

  她是為父親妹妹而跪;第二次,她是為胡二而跪。

  這一次,她為自己,她求他不再招惹她。

  辛大人看著瘦弱的身影,心完完全全地墜到了冰窖。

  她這般匐在他腳前。

  前一刻,她還在坦陳對他的情意,這一刻,卻懇求他放過她,不再招惹她。

  他能不應嗎?

  他忍心不應嗎?

  這個女人是他生平頭一次上了心,放在心坎裡的。

  在揚州,對著滿箱子金銀珠寶,他腦中想到的就是她天水碧袖口下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若是配上碧綠的玉鐲該有多美,於是鬼使神差地取了對碧玉鐲。

  在大同,剛剛擺脫死士的追殺,他想到的卻是她的及笄禮,於是頂著滿天的風沙在鋪子裡逛,千挑萬選挑了那只梳篦。他覺得她就像牆角盛開的梅花,美麗而又堅強。

  可這一切帶給她的只是困擾與負擔?

  胸口驟然痛起來,身上已濕透的衣衫帶著寒氣慢慢瀰漫,麻木了他的雙腿,凝結了他的血液。

  嘴唇動了下,又死死閉住。

  辛大人仰頭,屋頂沒有承塵,透過粗大的橫樑,可以看到交錯相間的青色瓦片,有一處是他拆慣了的,較其他地方鬆動。

  或者該提醒她,得空的時候找人來修修,雨若急了恐怕會漏雨。

  眼角掃過羅漢榻上的喜帕,鮮艷的大紅色,繡著喜結連理的圖樣。這樣耀目的紅色刺得他眼疼,辛大人別開了眼。

  心思轉了幾轉,終於沉聲道:「你起來吧,我答應,以後不會再來找你。」

  易楚雙手扶著膝蓋站了起來。

  辛大人離她遠遠地站定,背過身,「易齊的事,你還想知道嗎?」

  易楚輕輕「嗯」了聲。

  「她跟你並非一母同胞……」

  易楚已有所懷疑,並沒太多驚訝。

  「她的生母姓吳,原是榮郡王家一名姬妾,十四年前離開郡王府。走投無路之際,被你爹娘收留,那時你還不滿週歲,你娘還健在。八個月後,吳氏生了易齊……」

  「八個月?」易楚喃喃低語,「可阿齊並非早產兒,她的父親是榮郡王?」

  「不一定,」辛大人回過頭,耐心地解釋,「郡王按制有一個郡王妃,兩名側妃,這是上玉牒的,其餘妾或者姬妾都不能上玉牒,郡王府若有客人留宿,有時候也會讓姬妾陪宿……為了王室血脈清白,通常姬妾不允許生兒育女,即便有孕也必須要落胎。」

  易楚訝然,隨即想到吳氏或許是為了生下易齊才離開了郡王府,而父親向來仁慈寬厚不會見死不救,收留她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正躑躅著,聽辛大人續道,「你娘過世後不到半年,吳氏去了河間府,四年前重回京都,開了家妓院,叫知恩樓,就在不遠的罈子胡同。差不多兩年前,吳氏與易齊開始相認,一直都斷斷續續地見面。她們見面的地方在三條胡同盡裡頭的宅子……廟會前,她們見過好幾次。」

  易楚咬唇不語,以往糾纏不解的謎團漸漸變得脈絡分明。

  就是兩年前,易齊突然對衣著打扮開了竅,懂得鵝黃配柳綠,真紫襯青灰,不同的衣衫搭配不同的髮式,佩戴不同顏色大小的絹花。

  還有來路不明的海天霞色絹紗、遇水不化的螺子黛、通體碧柳的玉鐲子……應該都是吳氏送的。

  她們倆一起長大,基本上無話不說,可她將自己瞞得死死的,半點口風都不漏。

  是怕自己知道她有個當老鴇的娘?

  換作自己,恐怕也很難說出口。

  還有廟會上,易齊怪異的舉止,她是想引起榮郡王的注意,想偷偷地見他一面?

  別人不知道吳氏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可吳氏定然清楚。

  或者,易齊已經知道榮郡王就是她的父親,急著想過去,才不小心衝撞了自己。

  難怪易齊生病時一個勁地說她不是有意的。

  易楚心裡酸酸的,開始心疼易齊。

  有秘密憋在心裡不能跟別人訴說的滋味並不好受,這一點她深有體會。尤其易齊是關於她的爹娘。

  相較之下,自己已是幸運,雖然娘親不在了,但父親卻是天下最體貼最知心的好父親。

  而易齊,娘無法相認,她爹……榮郡王會認她嗎?

  許是燈油燃盡,火苗晃悠一下,無聲無息地滅了。

  靜夜裡,門外的落雨聲格外清晰,滴滴答答,無休無止。

  易楚輕歎口氣,摸索著去尋火折子,冷不防撞上一個人,她正要閃開,那人卻伸手攬住她的腰際,往懷裡送。

  「你……放手!」易楚一驚之下尖叫出聲,很快回過神,掙扎著掰他的手。

  辛大人卻不放開,手愈加收緊,將她牢牢地箍在胸前。他的唇慢慢下移,溫熱的氣息撲進她耳際,聲音低卻清晰,「阿楚,你記住,我姓杜,名叫杜仲,杜甫的杜,仲尼的仲……如果有天我死了,至少還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易楚驟然失了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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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6: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質問

  雨越發地大,白線般從屋簷的青瓦垂下,門前石階上水花此起彼伏。

  連綿的雨聲夾雜著壓抑著的抽泣嗚咽。

  易楚俯在羅漢榻上已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自辛大人離開後,她的眼淚就沒有停止過。

  他答應以後不會再私下找她,本來是應該輕鬆的事,可她感覺卻空茫茫地失落,心裡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

  終於哭聲漸歇,易楚慢慢抬頭,順手抓起身旁柔軟的織物,拭去臉上的淚。

  點燃火折子換過燈芯,屋子亮起一圈昏黃的燈暈。

  易楚這才發現適才拭淚的竟然是剛繡好的喜帕,金線繡成的蓮花暈染上斑駁的紅色。

  喜帕沾了淚,無論怎樣都是不吉利的。

  易楚心一橫,用剪刀將喜帕剪了個粉碎。

  暗夜裡,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轉瞬淹沒在風雨中。

  雨不停不休地下了兩日,第三天,陽光終於穿透了雲層普照下來。院子裡灑落滿地枯葉,葉片上殘留的雨滴,折射著金黃的光線,發散出璀璨的霞光。

  秋風混雜著泥土濕潤的馥郁氣息,令人耳目一新神清氣爽。

  雨過天晴,沉悶兩天的曉望街一早就喧鬧起來。

  商販趕著滿載煤炭柴火的牛車、騾車,壯實的漢子挑著盛了白菜蘿蔔的籮筐,包著粗布頭巾的農婦拎著捆了翅翼雙腳的雞鴨從四面八方趕過來。曉望街頓時充滿了軋軋的車輪聲,咯咯的雞鴨聲還有熟人間熱切的應酬問好聲。

  濟世堂也罕見地比平日早開了一刻鐘。

  經過兩天的傷感,易楚已平靜下來,帶著慣常明媚的笑容穿梭在菜市場。

  深秋初冬最適宜進補,易楚在飲食上從不吝嗇,買了一隻小公雞,二兩干蘑菇,又切了半斤豆腐,買了兩把秋菠菜。

  小公雞才兩斤半,雖然小力氣卻挺大,掙斷了雙翅上的茅草繩,掙扎著想要飛。易楚險些抓不住,還好顧瑤經過,幫她拎回了家。

  顧瑤還真是會做人,自打顧琛在醫館幫忙,她就時不時送點自家後院種的豆角茄子來,家裡蒸了包子,煮了水餃,也常常吩咐顧琛送一碗到易家,前兩天還給易郎中做了雙千層底布鞋

  東西不多,到底是番心意,易郎中不好推辭,診病時就讓顧琛在旁邊伺候。

  顧琛很有眼色,端茶水遞帕子之餘,默默按著易郎中的診斷記下病患的症狀。

  榮盛仍負責按方抓藥、收診金,空餘時守著藥爐制備些常用的丸藥,兢兢業業。

  易郎中對眼下的狀況還算滿意,顧琛機靈以後或許能繼承自己的衣缽,榮盛老實,沒有歪心思,至少當女婿不會欺負自家閨女。

  萬晉國的規矩是定了親的男女不能見面,曉望街住的大多是商戶,對規矩並不嚴苛,也不能容忍男女朝夕相處。

  為避嫌,易楚自打過了婚書,白天就不去醫館,只在傍晚或夜裡去陪著易郎中。

  這天,易楚繡被面繡久了胳膊累得發酸,便拿了本《草木集》歪在羅漢榻上看,無意中翻到杜仲那頁,忍不住便想起那夜的那個人。

  結實的手臂環在她腰間,熱熱的氣息撲在她耳際,「杜甫的杜,仲尼的仲。」

  她將玉鐲梳篦還他,他不收,他說,「即便你不戴也留著,好歹是我費心思選的……或許十幾年後你給女兒置辦嫁妝,看到了能記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會知足。」

  想到此,不覺又是眼眶發澀,滿腹的酸楚無處訴說。

  也不知現今他身在何處,後背的傷好了沒有?

  易楚合上書,起身挽袖研了磨,提筆想寫點什麼,思來想去只寫下「杜仲」兩字。

  不禁鄙視自己,待嫁的夫君就在前頭醫館,平白思量不相干的男人做什麼?

  正待擱筆,門外傳來顧琛急切的聲音,「阿楚姑娘,先生讓你過前頭去。」

  易楚手一抖,墨落在紙上,滴了個碩大的黑點。

  匆忙擱下筆,提著裙角三步兩步走進醫館。

  剛進門,就聞到濃郁的脂粉香氣,醫館裡擠滿了人,當間站著四五位女子,身上穿著綾羅綢緞,頭上插著金簪玉釵,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

  醫館的病患要麼是貧寒人家要麼是附近的平民商戶,何曾見過這般裝扮的女子,個個目不轉睛地她們,幾乎錯不開眼。

  女子們躲閃著,看上去很尷尬。

  易郎中面前也坐著位穿戴不凡的少女,雙手捏塊錦帕緊緊地捂著鼻子,可仍有鮮血滲透帕子慢慢淌下來,混雜著淚水,塗了滿臉。

  易郎中倒是鎮靜,語氣溫和,「姑娘何處疼痛,可伸出手腕讓在下診脈?」

  少女眼淚一個勁兒流,只是搖頭。

  旁邊有個婆子低喝,「畫屏,伸手讓先生診脈,哭能哭好了?沒得丟人現眼。」

  少女鬆開右手,只這一瞬,鼻子又有血噴出來,竟似止不住似的。

  易郎中暗暗叫苦,眼角瞧見易楚進來,頓時鬆了一口氣,「阿楚,快將這姑娘扶到你屋裡,先止住血再把脈。」

  不等易楚動手,婆子已攙起畫屏的胳膊問道:「姑娘房間在何處?」

  易楚忙指了指後門,「東廂房便是。」

  卻另有一女子問道:「不知是郎中診脈還是這位姑娘診脈?」這人做婦人打扮,頭上戴了頂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餘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

  聲音低柔很好聽,估摸著年歲應該不大。

  易郎中溫文一笑,「這位姑娘並非大病,小女即可診治,若不放心,待我看過方子再取藥。」

  少婦微微點頭,在兩位女子的攙扶下跟隨著易楚進了東廂房。

  易楚讓畫屏在羅漢榻上坐下,小跑著端了盆冷水,絞過帕子,覆在畫屏的鼻樑骨上。又用手指按壓兩側迎香穴鼻翅旁邊的凹陷處,不過半盞茶工夫,血漸漸止住了。

  幾位女子同時舒了口氣。

  易楚柔聲道:「以後若再出血,就照此處理,另外將大蒜搗成泥,敷在腳心也是好的。」

  婆子暗暗點了點頭。

  易楚換過水重新絞了帕子對畫屏道:「姑娘先擦把臉,淨下手,稍後我替姑娘把脈。」

  畫屏鬆開手裡的錦帕,易楚不出所料地看到錦帕上黑褐色的血塊,這根本不是正常的鼻子出血,應該是倒經之症。

  倒經就是女子行經時,血熱氣逆,經血不從衝脈下行反而上溢所致,口鼻腸乳都可出血。而血之所以熱,氣之所以逆,又與病患肝經鬱熱、肺腎陰虛相關。

  待畫屏收拾齊整,易楚左手托住她的掌心,右手熟練地搭在她的脈間,中指定關,食指定寸,無名指定尺,手法精準。

  少婦訝異地盯著易楚的動作,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片刻,易楚已摸準脈象,又瞧了瞧畫屏的舌苔,柔聲道:「姑娘平常性情是否有些急躁,愛生悶氣?或者喜用辣椒蔥姜等辛辣之物?」

  「我性子急,」畫屏不好意思地說,「夫人跟嬤嬤也總是說我脾氣太過暴躁。」

  易楚笑道:「姑娘肝氣鬱結心火亢盛,鬱熱內積,癸水臨來時,內熱迫使經血上逆。不知姑娘以往行經,是否也有今天這種情形,還有姑娘的經期可規律,會不會提前?」

  「女大夫說得半點不錯,」畫屏極為歎服,「我經期向來不准,要不然也不會趕在這個節骨眼出門耽誤夫人回府……以大夫之見,我這病症可有法子調理?」

  易楚道:「調理的法子不難,我給姑娘寫個方子,每月行經前吃上兩副。不過吃藥是下策,重要的是姑娘平日飲食需得多加注意,多食果蔬,少用辛辣,亦不可思慮過度。」一邊說,一邊來到長案前。

  婆子甚是機敏,忙抻著袖子過去研墨,目光觸及案上鋪著的宣紙,臉色忽地變了。

  少婦察覺到她的異狀,不動聲色地走上前,瞧見紙上的字,身子幾不可察地顫了下。少頃,沖婆子打了個手勢。

  婆子微微點頭以示明白。

  易楚正低頭專心寫方子,絲毫不曾察覺兩人間的波動。

  剛寫完,婆子便慇勤地接過去,「錦紅,素絹跟我一道去抓藥。」呼啦啦,人走了三個,屋裡頓時空了下來。

  易楚失笑,只是去前頭抓藥,還用得著三個人?冷不防瞧見少婦已撩開帷帽上的面紗,露出一張宜喜宜嗔的面容。

  少婦直視著易楚,沉聲問:「姑娘見過杜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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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6: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杜俏

  易楚心頭一緊,不由抬眼打量著她。

  少婦約莫二十歲上下,五官精緻不失大氣,緊抿的唇角微微透露出堅毅,神情雖有些憔悴,一雙黑眸卻熠熠生輝睿智靈動。

  這雙眼,似曾相識般,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可她們之前並不曾謀面。

  易楚彎起唇角,明朗地笑,「見過,夫人想見?請稍等。」提著裙角跨出屋門。

  婆子與兩位丫鬟都站在院子裡,並沒有去取藥。

  易楚心思一轉已知緣由,笑道:「嬸子跟姑娘若不方便見外男,我去把藥取來。」

  婆子臉上堆滿了笑容,「老婦這般年紀怕什麼外男,我隨姑娘進去。你們兩個去伺候夫人。」後一句卻是對錦蘭與素絹說的。

  說罷,婆子雙腳稍稍後退,躬身讓易楚行在前頭。

  禮數很周全,又不顯卑微。

  易楚納罕,這婆子舉止有禮進退有度,身穿昂貴的妝花褙子,瞧著卻並非主子,也不知是什麼樣的人家才用得上這樣的下人。

  思量間已進入醫館,易郎中朝婆子點下頭,問易楚,「脈象如何?」

  因醫館尚有別的病患,易楚有意放低了聲音,仔細地說了說自己摸到的脈象,又將適才寫好的方子給易郎中瞧。

  易楚開得是當歸兩錢、白芍兩錢、茯苓一錢半,加上柴胡、梔子、丹草等林林叢叢共十五味藥。

  方子很對症,並無偏差之處。

  易郎中很是滿意,可想到那些人的衣著裝扮還有適才女子的體態,將方子裡的生地換成了玄參,「二者藥性相似,玄參雖價格稍貴,但藥性較生地溫和。」

  言外之意,畫屏身子弱,用玄參更合適,而且看她們個個衣飾不凡,想必也不會在乎多十幾文銅錢。

  易楚聽明白了,婆子自然也明白,連聲道:「先生斟酌著決定就是。」

  易郎中將方子另謄了一遍,問婆子,「你在本店抓藥,還是……若有相熟的醫館,拿著方子去配藥也使得。」

  旁邊等候的一位老者聞言,大聲道:「貴人放心,濟世堂在曉望街已經四十多年,當年老易郎中就是個慈善人,這位小易郎中是街坊鄰居看著長大的,醫術人品沒得說。」

  醫館營運,一靠大夫診病,二來就靠買藥。

  婆子很精明,豈會不明白這個理兒,呵呵地笑,「既然來求醫,哪有信不過先生的理兒,看先生的氣度就知道是個人品端方之人,麻煩您抓藥吧。」

  榮盛接了方子,按著上面所書一一將藥材稱好,用桑皮紙包了,再捆上兩道麻繩。

  易郎中叮囑婆子,「這是兩個月的量,共六副,先吃著。一副熬兩劑,早晚服用,連服三天。若見好,第三個月就不必服,多注意飲食。要是不好,再來配藥便是。」

  婆子連連點頭,又從衣襟裡摸索著掏出只五兩的銀錠子,「勞煩令千金辛苦半日,給她買包糖果吃著玩兒。」

  易郎中微笑著接過來轉手交給易楚,「給你的,你自己收著吧。」

  易楚正從藥櫃裡找東西出來,見狀笑嘻嘻地說:「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嬸子,謝謝爹。」

  易楚引著婆子又回到東廂房,見少婦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錦蘭與素絹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後。少婦的神情有點嚴肅,或許還有隱隱的緊張和期待。

  易楚笑了笑,伸開手掌,溫聲開口,「杜仲,色紫而燥,質綿而韌,氣溫而補,能入肝而補腎。」

  掌心裡赫然是兩塊泡製好的杜仲。

  少婦微愣,伸手接過杜仲,「這就是杜仲……姑娘見過的就是這個?」

  「對啊,難不成還有別的東西也叫杜仲?」易楚很是疑惑,「我們醫館用的是這種,杜仲不但能入藥,用來煲湯或者泡酒也是好的,也有人采杜仲葉子烘乾後制茶喝。」

  「回頭我也令人試試,」少婦臉上浮出個虛幻的笑,「叨擾姑娘這麼久,也該告辭了。姑娘若得閒,去我們府裡坐坐。」起身,被丫鬟們簇擁著往外走。

  畫屏留在最後,屈膝對易楚福了福,「多謝女大夫,我這毛病有兩三年了,一直抹不開臉請郎中看,幸好這次遇到你。等藥吃完了,我再來尋你如何?」

  「好,」易楚點頭答應,又細細地叮囑她一番注意事項。

  送走眾人,易楚無聲地歎口氣。

  這個少婦真是奇怪,杜仲是極平常不過的藥材,父親行醫,自己見過杜仲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她為何特特地問這種問題。

  難不成,她所指的並非藥材,而是……人?

  易楚重重地搖了搖頭,揮去深深鐫刻在腦海裡的那道挺拔的身影。

  無意識地來到桌前,看著那張寫了杜仲兩字的宣紙,易楚就著剛才的墨,提筆在底下又加了行,「色紫性平味甘,可補肝益腎。」不等墨干,伸手將紙團了扔進桌旁的字紙簍。

  這時易齊卻小跑著進來,「姐,老遠看到咱家門口停著威遠侯府的馬車,還有六七個女子,是威遠侯夫人嗎?她們來幹什麼,找爹爹瞧病?」轉念一想又道,「爹沒那麼大名氣還能引得貴人來此,再說人家生病都是請太醫院的太醫診治。姐,到底是怎麼回事?」

  易楚見她進門不問別的,先雜七雜八說了一大堆,沒好氣地說:「我可不知道什麼侯府不侯府的,是個丫鬟病了,正好經過這裡,就進來抓了些藥。其中倒有個少婦,瞧著差不多二十歲,應該就是威遠侯夫人吧。」

  「肯定是,」易齊眼中流露出嚮往,「原來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出門當真這麼排場,光丫鬟就四五個,還跟著小廝侍衛。」

  易楚剛要斥責她,想起她或許是榮郡王的女兒,本來也可以過上養尊處優的生活,便將欲出口的話嚥了回去,隨口問道:「大冷的天,你跑到哪兒去了?」

  「沒往別處去,就在附近轉了轉,」易齊支吾著,「遇到胡玫了,她拉著我賠了好一陣不是,又哭了會,說他們家要分家了。」

  胡家祖母還在,孫子輩的除了胡大成了家外,其餘四個兒子都沒說親,這會分得哪門子家。

  易楚深感奇怪。

  易齊撇撇嘴,「胡家亂得不成樣子,又沒有個管事的,鋪子也跟著受連累。胡大提出來要分家,說不要別的,就要之前管的醬貨鋪子,一家三口要住到鋪子裡。胡二也說,不想在家裡過,自己顧著殺豬的營生就行,帶著胡五另外賃了個小院。」

  胡婆娘是贊成分家的,趁著現今家底還算厚實,趕緊分給自己的五個兒子。如果過兩年,小寡婦生個三男兩女,胡屠戶現在心都偏到小寡婦身上了,到時候家產不定落在誰手上。

  胡祖母雖然腿不能動癱在床上,腦子卻清楚得很,知道家亂的源頭就在胡屠戶跟小寡婦身上。幾次提出要把小寡婦攆了,可一向孝順的兒子卻鐵了心護著。要攆可以,他跟著一起走,在外面雙宿雙~飛。

  這種情況下,不分家也得分。

  現有的宅院胡屠戶夫婦連帶著胡祖母、胡玫先住著,以後就歸給胡大。家裡的銀錢留出一半給宅院的幾人嚼用,其餘一分為五,每人八十兩。

  醬貨鋪歸老大一家,殺豬鋪給胡二,兩間包子鋪,胡三跟胡四各一間。剩下個小五沒有營生,胡祖母做主格外給了一百兩銀子。

  至於嫁娶,胡婆娘脫不了當娘的責任,出面張羅說親,可花費都從各個兒子手裡出。

  這個家就這麼兒戲般分了,很快就成了街坊間的笑柄。

  有件事,易齊沒有說,那就是當初胡屠戶請郎中遇到的賣身女子就是知恩樓的妓子。

  吳氏惱怒胡家誣蔑易家門風,連累自己女兒清譽,而設下的套。

  妓子訛詐了胡家一百四十兩銀子,雖然沒有撼動胡家的根基,卻勾起了胡屠戶的色心,順帶著挑逗了胡三跟胡四,也算是胡家落敗的的根源。

  姐妹倆對胡家的事感慨不已,威遠侯府的馬車上,少婦正在跟婆子提到易楚。

  馬車從白塔寺回來,只兩輛,頭前的是翠蓋珠纓八寶車,坐著少婦、婆子與畫屏。其餘眾人擠在後頭的黑漆平頂車上。

  婆子緩慢的聲音響起,「夫人真相信這位易家姑娘沒見過大爺?我記得清楚,上次咱們也是從白塔寺回來,就在這條街上,我看得真真兒的,就是大爺。穿著鴉青色長衫,手裡拎著藥包,也是這種紙包的。」婆子拍拍面前的藥包。

  少婦歎口氣,「桑皮紙到處都是,用來包藥不稀奇。而且,當初大哥失蹤時才十二歲,如今已是二十三了,十多年的光景,嬤嬤單憑個背影能看出什麼?」

  沒錯,少婦,威遠侯夫人,就是明威將軍杜昕的女兒、杜仲的嫡親妹妹杜俏。

  「怎麼不能?」婆子分辯,「那身材氣度跟將軍當年一模一樣,我在杜家這些年,再怎麼糊塗也不能看走眼……夫人注意到沒有,你問話時,易家姑娘的臉色可是變了。」

  「如果大哥真在京都,你說這些年他都藏在哪裡?竟也不曾來找過我……大哥是不是記恨了我,若能攔下祖母,又何至於……」杜俏哽噎著說不下去。

  婆子勸道:「當時大爺十二,夫人還不滿九歲,別說年紀小,人輕言微,就算你是現在這個年紀,章氏謀劃那麼久,好容易得到個機會,會輕易地放棄?當時余家夫人跟余姑娘倒是說了話,章氏不也沒理會?她就是只吃人不吐骨頭的……」

  杜俏頭倚在靠枕上,雙目微閉,一行清淚緩緩淌下,耳邊似乎又聽到了棍棒一下下落在人身上的悶響聲。

  還有章氏氣急敗壞的聲音,「仲哥兒,你到底知不知錯?只要你認了錯,祖母再不罰你。」

  年僅十二歲的少年,趴在血泊裡,死死咬著唇,一聲都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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