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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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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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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42:2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邀約

  字是黃豆粒大小的蠅頭小楷,「下雪了,想與你一起守歲,好不好?」

  雖只寥寥數字,捏在易楚指尖卻猶如千斤重,沉得她幾乎握不住。

  昨夜果然是他來了,踩了滿地的雪水,以為她不知道嗎?

  易楚打燃火折子,伸手想把字條湊過去,可手指卻自有主張似的不肯鬆開,終於心一橫,火舌捲著字條,瞬息變成灰燼。

  字條雖已不在,紙上的字卻如重錘般一下下敲擊著她的心頭。

  下雪了,想與你一起守歲,好不好?

  好不好?

  假如,昨夜他不曾離開,而是真的這樣對她說,她會不會答應?

  易楚木木地看著桌面上的紙灰,突然俯在被子上無聲地哭了。

  她想的。

  想與他一起守歲。

  或許她不會答應,可她心裡是想的,想與他在一起,看著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著時光一寸一寸地流逝。

  彼此依靠著,一年一年地過去,一點一點地變老。

  這情景,想起來,美得讓人心碎,又美得讓人絕望。

  好半天,易楚止住眼淚,打水重新淨了面,施過妝粉,瞧著看不出什麼破綻才往正屋去。

  辛大人已經走了。

  易郎中俯在炕前對著一張紙看得很專注,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地說,「阿楚,午飯別忙乎了,清淡點就好。」

  易楚「嗯」一聲,去廚房熬了小米粥,將昨天的剩菜熱了下,三人湊合著吃了。

  年前幾乎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年後驟然閒下來,易楚很不適應。在屋裡轉了好幾圈沒找到事情做,正月裡又不能動針線,連嫁妝都不能縫。

  易楚只得找了本醫書斜靠在羅漢榻上看,看了沒幾行,困意上來,竟是睡著了。

  一睡就是半下午。

  白天睡得太久,夜裡便走了困,盯著帳簾好久沒有睡意。

  既是睡不著,易楚只得為自己找件事做,索性點燃油燈,研了墨,準備抄幾頁醫書。

  剛鋪好紙,正要落筆,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外頭又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易楚猛然回頭,辛大人仍穿著白日那件墨綠色的直綴,外面卻加了件同色錦緞面灰鼠皮裡子的斗篷。

  辛大人一瞬不瞬地凝望著她,眸光幽深黑亮,裡面燃著小小的油燈,油燈雖小,卻亮得出奇,吸引著易楚如飛蛾撲火般奔過去。

  易楚深吸口氣,低低地開口,聲音暗啞得幾乎不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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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42:3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袒露

  「不想。」易楚強壓下心頭的渴望,仍是低聲道,「記得大人曾經說過,不會再私自來找我。」

  「我不是私自來的,我先寫字條問過你的意思。不回答就是默許。」辛大人狡黠地笑,冷峻的臉上難得地籠著層溫柔的表情。

  易楚分辯道:「你寫的分明是守歲,那是昨晚的事。」

  辛大人挑著眉梢,「是嗎?那我再問一次,想不想出去看雪?」

  易楚瞧著他的面容,有片刻的失神,他生得真是好看,長眉濃且直,鼻樑高又挺,眼眸幽深的幾乎看不到底,說是讀書人,可身上的氣勢凌厲威嚴,說是武將,又有種與生俱來的斯文氣質。儒雅跟威嚴,融合在一起,毫無突兀。

  辛大人任由她打量,稍後,牽起她的手,「走吧,莫愁湖結了厚厚一層冰,待會兒我鑿個洞捉幾條魚上來,咱們烤著吃。」

  聽起來,是那麼令人嚮往,易楚幾乎就要答應,可想起自己是待嫁之身,猛地抽出手,咬了唇道:「我不想去……還請大人信守自己說過的話。」

  辛大人看著她,突然低低地問:「你有沒有喜歡過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會想著她,吃飯的時候會想著她,她開心,你也會跟著歡喜,她難過,你會絞盡腦汁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會想方設法讓她重新歡喜……幾天不見就會坐立不安心思不定,非得見上一面才安心。可是,這個人總是躲著你避著你,即便是面對面站著,她也只是點個頭轉身就走。阿楚,你說我該怎麼辦?」

  易楚垂下頭,避開他的眼眸,心裡既是歡喜又是酸楚。

  歡喜的是,這個如此出色的男子也喜歡自己。

  酸楚的卻是,自己是定了親的人,要用什麼來回報這份情意。

  好久,才平靜下來,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沒喜歡過人。」

  「阿楚,別自欺欺人,」辛大人扳起她的頭,對牢她的雙眸,「我問你,上次我說不再來看你,你為什麼哭?你這個可惡的,哭了足足半個多時辰,害得我在屋頂上淋了半個多時辰的雨。想下來,怕你又跪來跪去,想離開,又捨不得丟下你。你,你專會折騰人……」

  易楚呆住,原來那天,他並沒有真的離開,原來,他一直在雨中陪著她。一時,眼窩發熱,淚意漸漸湧起。

  辛大人恨恨地道:「你看你,在別人面前不是挺厲害的嗎?怎麼在我面前偏偏……」話音未落,已低下頭,吮去她眼角幾欲滑下的淚。

  他的唇溫熱堅毅,帶著淺淺的艾香,易楚腦子一片空白,停滯了幾息,才反應過來,惱怒地伸手推他,卻是推不動,又抬腳狠狠地踩在他腳上。

  辛大人吃痛,反而越發將她摟得緊。

  她烏黑的青絲軟軟地蹭著他的下巴,纖柔的身子緊緊地貼著他,散發出少女獨有的芬芳氣息,辛大人心跳如擂鼓,咚咚作響,而週身的血脈像是滾沸的水,咕嚕嚕地訴說著渴望。

  辛大人毫不猶豫地再次低頭,噙住她的唇。

  唇水嫩柔軟,像才出鍋的嫩豆腐,入口即化。

  辛大人不由想起吳峰說過的話,這人間美味,盡在女人身上……念頭一旦生起,竟然無法控制,辛大人無師自通地撬開易楚的唇,與她的唇舌交纏在一起,而手本能地順著她起伏如山巒的曲線撫摸下去。

  易楚又是羞惱又是害怕,眼淚流了滿臉。

  直到口中嘗出淚水的苦澀,辛大人才清醒過來,鬆開抱著易楚的手。

  易楚剛得自由,抬手便朝辛大人的臉扇過去。

  清脆的巴掌聲,利落地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易楚微張著嘴,她是氣憤辛大人的孟浪,卻也沒想到他竟然沒躲開,或者是根本沒有去躲。

  一時,驚詫錯愕恐慌無助,種種複雜的情緒摻雜在一起,易楚嚇白了臉,呆愣著不知所措。

  辛大人看著她眸中閃現的種種情緒,喟歎一聲,將她擁在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髮髻,「用這麼大的力氣,就算是不心疼我,也該心疼你自己的手……是我錯,不該對你無禮,可我不能自已……阿楚,我想你想得緊,你嫁給我,好不好?」

  「我……」易楚掙扎著要開口。

  「你跟榮盛不合適,」辛大人不容她說下去,繼續道,「我會替你退親,然後請媒人上門求娶,你可願嫁給我?」

  耳邊是他低柔的話語,臉旁是他怦怦跳動的胸口,週身縈繞著熟悉的淡淡的艾草香氣,易楚緊繃著的身子漸漸放鬆下來。

  真的能嫁給他嗎?

  跟他一起守歲,一起看雪,一起鑿冰捉魚,然後生火烤了吃?

  可她總要先退了榮家的親事才成。

  過了大禮的親事,除非其中一方暴斃或者做出什麼天理不容之事才可能退親,否則,不管男女,都要在名譽上受損。

  易楚不由打了個寒顫,記得第一次見面,辛大人曾平靜地說,如果她不交出趙七公子,他就用週遭百餘口人的性命來交換。

  這樣隨性殺戮的人,會採用什麼樣的方式退親?

  易楚不敢想下去,急急地問:「你想怎麼做,榮家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從不曾作奸犯科。」

  「這事交給我來辦,你放心,我決不會動他們半根手指頭……我只問你,若現在你是自由身,可願意嫁給我?」

  易楚仰頭,看到辛大人右臉清清楚楚的五根手指印,心裡莫名地發虛,囁嚅地說:「我爹不會答應,差了輩分。」

  想起那聲不情不願的「杜叔叔」,辛大人氣得肝疼,「都怪你,既不讓我來找你,見了我也愛答不理,若不是你這樣,我怎能暈了頭想出那個餿主意?我想正大光明地當著你爹的面給你張字條,你總能看看吧?誰知你爹,我比他小著十幾歲,他也會平輩論交?」

  「我才不看這種私相授受的東西,」易楚撇嘴,卻又忍不住莞爾一笑,笑容溫潤而美好。

  辛大人看在眼裡,心裡滾燙火熱,恨恨地點著她,「沒看怎麼知道寫的是守歲,就知道嘴硬。」歎息一聲,再度低頭,去尋她的唇,「這次你還會打我嗎?」

  尚未觸及期待中的柔軟,辛大人突然身子一震,正色道:「有人找我,我先走了,榮家還有你爹都交給我,你只安心等我上門求親就行。有事的話,去湯麵館找我,我不在,就跟掌櫃說,他叫張錚。」話音剛落,易楚只覺得一陣風掃過,面前已經沒了人影。

  思及剛才他說的話,易楚心裡滾燙滾燙的,連帶著臉頰也是火辣辣的熱。

  忍不住攬過桌上的靶鏡看了眼,鏡子裡的女子面若春花目如秋水,水嫩的雙唇染上薄薄一層粉色,嬌艷欲滴。

  易楚一把將鏡子扣在桌面上,呼地吹滅了油燈。

  這才反應到,油燈竟然一直點著。

  難道他就不怕被人瞧見?

  又是一夜難眠,可清晨醒來,精神卻是格外地好,就連生火做飯時,臉上也帶了淺笑。

  易郎中見狀打趣她,「有什麼開心事,說給爹聽聽。」

  易楚嬌嗔道:「爹真是,難道過年還不許別人笑笑?」

  女兒家的心思就是這樣,時而風時而雨的,易郎中渾不在意,尋了鐵鍬將院子的積雪往牆角鏟。

  易楚瞧著父親的身影,心思莫名其妙地飛到辛大人身上,也不知今天他會不會來吃飯,或者陪父親下兩盤棋。

  他喜歡吃魚,還好水缸裡還養著一條。

  是先殺好,留著他來吃,還是等他來了現殺?

  易楚臉色一紅,突然想起他說的話,喜歡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想著他,吃飯的時候也想著他。

  這樣地想著一個人,感覺真好啊!

  遺憾得是,辛大人並沒有到易家來,連著好幾天,他都沒有露面。

  可京都卻湧動著一股緊張的暗流。

  吃飯時,易郎中感歎不已,「王侯伯爵雖然顯赫一時,還不如咱們平民百姓生活得安寧,至少咱們不用怕半夜的馬蹄聲。」

  易楚心裡「咯登」一聲,「外面出了什麼事?」

  易郎中淡淡笑道:「聽別人閒聊時說的,說是又有幾家勳貴被滿門抄斬,就是大年初一夜裡的事。」

  「是錦衣衛干的?」

  易郎中鄙夷地說,「這個世道錦衣衛就是屬螃蟹的,橫行無忌,除了他們,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尤其那個辛特使,聽說,皇上都得看他三分眼色……不說別的,就說詔獄裡的那些刑罰,一般人誰能想到那些折騰人的法子?」

  連皇上都看他的臉色,這可不是什麼好話。倘若傳到皇上耳朵裡,皇上會怎麼想?

  而且,父親對他好像很不待見……好吧,應該是大多數京都人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特使都敬而遠之,避若蛇蠍。

  易楚頓時心裡堵得難受,說不清是因為辛大人還是因為自己。

  終於到了正月初八,朝廷開印上朝。

  皇上連接發了數道聖旨,使得京都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易楚的心也整天吊在嗓子眼裡,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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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動靜

  又過了三五天,曉望街才有消息慢慢流傳開。

  據說,除夕宮內設家宴,留京的幾位王爺都攜帶家眷進宮守歲,因太晚便在宮中留宿。太子的兒子楚昊酒後失言,抱怨宮裡的炭嗆人,熏的香也不如府裡的好。

  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皇上耳朵去了。

  要知道宮裡用的是上好的銀霜炭,燒起來不但沒有煙,還有股淡淡的松香味。而熏香也是特製的貢品。

  皇上聞言冷笑,「既然不如東宮的好,就把東宮的炭香取來讓朕見識見識。」

  其時是錦衣衛指揮使陸源當值,他連夜率人去了東宮,銀霜炭沒帶,卻是帶回來兩身明黃色的龍袍,其中一身朝服倒罷了,另一身卻是袞服。

  袞服是帝王在祭天地、宗廟以及正旦等重大慶典活動時才能穿的禮服,當然登基即位那天也是必穿的。

  搜出來的這件袞服又格外華麗,面料是孔雀羽刻絲,裡子是明黃色方目紗,衣裳上繡的龍、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紋飾均為金線配著上好的絲線繡成,其餘蔽膝、革帶、大帶、綬等配飾一應俱全。

  皇上不怒反笑,「太子這是等不及了,連登基的禮服都備好了。」

  太子自然不肯承認,只說是被人陷害。

  初一夜裡,辛大人匆匆離開就是奉命去太子府邸搜尋忤逆的證據。

  其實不管是幾位王爺或者是將相王侯,不搜則罷,只要搜了有幾人是乾淨的?

  辛大人對東宮的事有數,除了搜尋證據之外,另將人員都看管起來,財物也貼上封條不許動用。

  查出來的證據除了貪墨的大量民脂民膏,還有太子與朝臣勾結的書信,順籐摸瓜又牽連了好幾家權貴在其中。

  就連上次武雲飛被彈劾之事,也出自太子的手筆。

  景德帝大怒,不顧春節開印圖個吉利,頒發的第一道聖旨就是褫奪東宮太子之位,貶為庶民,與東宮其餘眾人都羈押在西郊農莊裡,終生不得擅離。

  一石激起千層浪,宮外,權貴們人人閉門不出生怕禍及自身。

  而宮內,表面看上去平靜,實則更是風起浪湧。早幾天除夕夜伺候楚昊的宮女被人發現莫名其妙地死在井裡,接著柴薪司死了兩個小太監,再然後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太監離奇消失。

  一時,宮內宮外都不得太平。

  辛大人忙得腳不點地,查證好幾天,將證據擺到了御書房的案前。

  除夕那天給楚昊用的炭並非銀霜炭,香也不是上等的沉香。

  在家宴上,楚昊被人勸著吃多了酒,回到住處後,別說醒酒湯了,連口熱茶都沒有。桌子上就半壺冷茶,還不是上好的茶葉。

  楚昊是奢侈享受慣了的,不免斥責了當值的宮女太監,順帶著數落用的炭、香不好。

  事情便由此而起。

  太子是景德帝在潛邸時王妃所生,只是王妃沒福,沒等到皇上登基就故去了。

  景德帝即位第三年,朝臣多次上折子,稱後宮不能無主。景德帝順應民意,冊立了皇后。

  皇后比景德帝小了近二十歲,景德帝頗為寵愛自己的小妻子。

  皇后生了兩個兒子,一是未等及冠就早逝的五皇子,還有一個就是年紀最幼的七皇子晉王。

  晉王的封地在山西,可皇后已經痛失一子,不願再讓兒子離京。加上景德帝對幼子格外偏愛,故此默許了皇后此舉。

  能在後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除了皇后,沒有第二人。

  負責帶人去東宮的陸源又是皇后的表侄子。

  皇后這番舉動又是為了誰,只能是晉王。晉王現年二十七歲。

  景德帝黯然神傷了許久,沉聲道:「許是朕活得太久了,這一個個都等不得,巴望著朕早死呢。」

  辛大人突然露出絲笑意,「那皇上索性更要多活幾年,這樣才能看得清楚,順帶著也氣氣他們。」

  這話說得有些僭越,可又實實在在地說到了景德帝的心坎裡。

  景德帝一掃適才的頹廢,豪情萬丈地說:「子溪所言不錯,朕就再活三五年……回頭查查晉王。」

  辛大人點點頭,開口問道:「大查還是小查?」大查就是往深了查,把晉王日常言行、結交官員,以往行跡都摸個透,小查就是查看表面,有沒有胡作非為欺壓百姓的劣行。

  景德帝毫不猶豫地說:「徹查!」

  辛大人明白,晉王恐怕與皇位無緣了。

  出了御書房,辛大人在甬道上站了站。

  甬道旁種著十幾株梅樹,白梅的花苞已經腫大,指日便可綻放,而綠梅卻連花骨朵都沒有一個。

  辛大人低聲道:「好看的花總是開得遲,你開這麼早又有何用?」伸手掐下一朵白梅花苞。

  身後傳來細細碎碎的腳步聲,有個小太監小跑著過來,見到辛大人,連忙行禮,「奴才正要往忠王府宣世子進宮。」

  辛大人笑笑,將手裡的花苞遞給他,「記得忠王府也有一片梅林,問問世子,梅花開了不曾?」

  小太監恭敬地接過花苞,「奴才記得了,一定把話傳到。」

  辛大人整整身上玄色的長袍,施施然離開。

  景德三十五年的春節波譎雲詭離奇詭異,上元節那天,景德帝突發奇想,準備夜裡親自到東華門外觀燈。

  本來,因為太子以及好幾家勳貴被抄斬,京都的王侯人家兔死狐悲,沒心思張羅,也不敢張羅,怕風頭太盛被人惦記上。

  沒想到皇上發話要觀燈,這下子眾人立刻活泛起來,忙不迭地搭建花棚,將早就準備好的花燈一一掛出來,力爭博得君心一悅。

  尤其景德帝威嚴之餘頗有幾分才氣,往常年看到哪家的燈出彩,喜歡留點墨寶稍加點評,或者賞賜點東西。

  這個人人自危的時節,若能討得皇上歡心,不啻於吃了粒定心丸,或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夜裡,天上明月高懸,地上華燈燃放。

  景德帝在裡三層外三層的侍衛保護下,站在馬車上巡視花燈。

  辛大人穿一身大紅色飛魚服隨侍在景德帝身邊,花燈映著他臉上的銀色面具,比天上的明月更閃亮。

  行了約莫半刻鐘,景德帝喊聲「停」,馬車穩穩地停在一處花棚前。

  花棚搭得不算高,才兩層,卻是非常精巧,梧桐木的框架,四周糊著白色綃紗,中間點著燈,照得棚子裡亮如白晝,比別處更亮幾分。

  辛大人細細打量一下,原來花棚四周綴著銀箔,銀箔反射了光線,自然加倍明亮。

  皇上的馬車一停,花棚裡絲竹聲頓起,接著一聲嬌滴滴脆生生的「酒來……」卻是演著貴妃醉酒的折子戲。

  緊接著,雪白的檯子上走出位美人,穿著薄如蟬翼的紗衣,披著軟紗披帛,體態輕盈,容色奪人。

  再細看,這花燈美人發如雲堆,面如敷脂,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美好。寒風透過綃紗,揚起美人的紗衣與披帛,遠遠望去如仙子下凡。

  景德帝脫口稱讚,「走馬燈做到這種地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邵廣海已打聽到花棚的主人,將他引至御前。

  來人約莫三十五六歲,長得豐神俊朗,穿一襲寶藍色錦袍,外面披著貂皮大氅,大氅瞧著有些年頭了,風毛不那麼齊整,可看上去仍是一派富貴。

  來到車前,不等小太監遞上蒲團,那人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臣杜旼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辛大人雙眼瞇了瞇,他的叔父,杜旼終於沉不住氣了。

  景德帝瞥一眼辛大人,慢悠悠地問:「杜愛卿在何處當差?」

  杜旼朗聲回答:「臣在晉王府長史司任審理。」

  景德帝面上顯出幾分疑惑,看向邵廣海,「這杜家是……」

  這片區域,只有王侯伯爵以及三品以上官員才能設花棚,王府審理是正六品官員,按官階是沒有資格搭建花棚的。

  邵廣海在旁邊解釋,「……是信義伯的次子,當年明威將軍的弟弟。」

  景德帝恍然。

  當年明威將軍是信義伯世子,他死後,信義伯沒有來得及另立世子就撒手人寰。

  而杜府是世襲罔替的爵位,丹書鐵券並未收回,這就是說杜家空有個爵位,但沒有真正襲爵的人。

  這些年,杜旼為了承爵沒少往吏部使銀子,可都打了水漂。

  驗封司的人回復說,爵位只傳嫡長,明威將軍沒了,可他還有個兒子,承爵也得輪到他兒子。如果兒子也不在了,爵位是收回還是改綬次子,需得一層層遞上去,最後由內閣跟司禮監決定。

  杜旼真想承爵還有個法子,就是恩封。武將的話,軍功攢夠了,報上去立馬就批。文官得爵位雖然難,但若有先朝魏玄成之才之德,也可綬爵,再不然生個女兒送進宮,若能晉封妃位,再生個龍子,爵位也是探手可得。

  杜旼漲得臉通紅,他兄長杜昕是有名的武將,他卻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者,他若有魏征的才能,早就自己得爵了,還用得著惦記著父親的爵位。至於把女兒送進宮,皇上已經六十有餘,十幾年不曾選秀,還可能再有子嗣嗎?

  杜旼求到晉王那裡,晉王答應得很痛快,也跟內閣打了招呼。司禮監都將折子擺到御書房案前了,可景德帝一眼沒看就扔地上了。

  邵廣海給司禮監透過話,「皇上說朝廷不養沒用的廢物。」言外之意,什麼時候杜家出了有用的人,什麼時候再來提爵位的事。

  晉王鬧了個沒臉,又被皇后罵了頓,「你用得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白扶持這麼些年,不給你長臉不說,反倒一個勁扯後腿……當初就不該找這麼個窩囊廢。」

  可又沒辦法,明威將軍手裡的兵權太誘人,皇后想換成自己能掌控的人,而杜旼想襲爵,兩人有著共同的敵人,所以就勾結到一起。

  辛大人冷眼看著杜旼,杜旼與父親有七成像,都是高大的身材,寬肩瘦腰,四肢修長。透過他,隱約能看到父親的影子。

  可父親的能力與威望,杜旼拍馬都追不上。

  杜旼不是想要爵位嗎?

  他倒是想看看杜旼能否如願,即便是得了爵位又能不能守住?

  父親與祖父相繼而亡,家裡沒了進項,杜旼那點俸祿連喝粥都不夠,只能靠吃以前的老本。

  今年杜家已經開始張羅著賣山林地了,明年要賣什麼?

  辛大人突然想起來,應該抽空帶著易郎中去看地,價錢還得再壓壓。

  想到易郎中得知消息那刻的歡喜,辛大人忍不住彎彎唇角,能得岳父大人的歡心,想必離娶到阿楚又近了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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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風波

  相較東華門的喧鬧而言,曉望街要冷清得多,雖然沿街的商舖都應景地掛出了花燈,但無論從數量還是技藝上都無法與東華門外的燈火璀璨火樹銀花相比。

  易郎中拿出一吊銅錢給易楚,「隔壁你嫂子要帶吳全去燈市玩,你跟阿齊跟著一道去吧,難得去一次,也開開眼界。」

  姐妹倆有點不敢置信,她們只聽說過燈市的繁華,還從來沒去過。

  易齊連忙去換衣服,易楚卻有些猶豫,「要不爹也一起去?」

  易郎中好笑地挑著眉梢,「你們年輕人去玩,爹湊什麼熱鬧?快走吧,你們走了,我也可以清靜清靜。」

  說得好像她們在家擾亂了他似的。

  易楚嬌嗔地瞪一眼父親,「那我們就去了。」

  易郎中笑著揮手,「早去早回,別玩太晚。」

  姐妹倆興奮地出了門。

  隔壁吳家門口停了輛牛車,吳嬸子的大兒子吳壯坐在車轅上,他媳婦吳嫂子已在車裡等著了。

  易楚跟吳壯打過招呼上了車,車裡除了吳嫂子跟她七歲的兒子吳全外,還有個十四五歲穿大紅色棉襖的女孩。

  吳嫂子笑著介紹,「是我三妹,叫柳葉,上午進城的,我留她住兩天,正好一道去見見世面。」

  吳嫂子娘家在宛平縣,坐牛車差不多要兩個時辰才能到。

  柳葉跟吳嫂子長得很像,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很秀氣,性情也靦腆,臉上帶著羞怯的笑容,眼神躲閃著不敢正眼看人,說話聲音很小,帶著宛平口音,一看就是不常出門的。

  易楚立刻明白吳嫂子為什麼要叫著她跟易齊一起去燈會了。

  吳大嬸生了兩男一女,前頭兩個都已成親,家中還剩下一個小兒子。她總不能讓小兒子跟柳葉一道出門。

  說白了,就是讓她倆陪著柳葉。

  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的,別說吳大嬸對易家很照顧,就是多認識個同齡的女孩子也沒什麼壞處。

  易楚溫和地沖柳葉笑笑,介紹了易齊跟自己。

  牛車不大,坐著五個人滿滿噹噹的,尤其吳全正是淘氣的時候,上竄下跳一點兒不閒著,又往易楚她們身上蹭,蹭得裙子上沾了土。

  吳嫂子氣得呵斥他,柳葉卻護得緊,「全哥兒還小。」

  「小什麼,已經七歲了,我七歲的時候都上山打豬草了,哪像他這麼皮。」

  易楚也笑,「長大就好了,皮孩子結實而且聰明,我瞧著倒比那些老實到木訥的更惹人疼。」

  吳嫂子深以為然。

  一路說說笑笑,路途也就變得短了。

  牛車穿過澄清坊往北,易楚想起來威遠侯府就在附近,也不知杜俏身子好了沒有,林乾會不會帶她出來看花燈。

  想到杜俏,不免又想起辛大人,都十幾天沒見到他了。

  這陣子京都發生那麼多事,他必定是忙得不可開交,恐怕也沒工夫出來閒逛。

  正想著,耳邊突然出來吳全的驚呼,「看,快看,星星掉下來了。」

  易楚撩起窗簾,正巧一支煙花在空中炸開,無數星芒如瀑布般散落,美輪美奐。

  吳壯將牛車趕到街旁停下,「前頭就是燈市,牛車過不去,你們下來走走吧?」

  吳全首當其衝地跳下去,撒腿就跑。

  吳壯一把拽住他,「爹留在這裡看著牛車,你跟娘和姨姨進去,記著不許亂跑,否則娘找不到你就不管你了,待會我們坐車回去,你就跟拍花的走吧。」

  小孩子都怕拍花的,吳全也不例外,乖巧地牽住吳嫂子的手。

  吳壯又跟幾人解釋一遍,「這是雙碾胡同,我就在這裡等,你們長點眼神別讓小偷偷了荷包,也別走散了。」又拜託易楚,「全哥兒太皮,柳葉人生地不熟的,麻煩你多照顧。」

  易楚笑著答應,「大哥放心,我們總歸到哪兒都一起,丟不了。」

  吳嫂子跟柳葉一人牽著吳全一隻手走在前面,易楚拉著易齊跟在後面,五人小心翼翼地擠過人群,入眼就是座三層高的璀璨燈樓。

  燈樓兩側掛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有素絹做的連珠燈、綃紗糊的八角燈,還有桑皮紙做的兔子燈、南瓜燈,易楚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吳全掙脫柳葉的手,指著空中叫,「娘,你看,猴子會動。」

  易楚隨著望過去,卻是做成猴子模樣的走馬燈。

  沒過一會兒,吳全又叫,「仙女在飛」,是嫦娥奔月的走馬燈,嫦娥的衣衫是用綃紗做的,隨風舞動,宛如仙女下凡。

  這等熱鬧景象,別說吳全,就連易楚都忍不住地讚歎,也不知那些工匠是如何做出這麼精巧的花燈來的?

  一路走過去,各式花燈美不勝收,一家攤子捱著一家攤子,路上的行人也是摩肩擦踵,不過大都是年輕人。

  有攜手觀燈的小夫妻,女人看中了花燈,男人就樂顛顛地跑過去買回來,讓妻子提著。

  也有一家三口來的,孩子坐在父親肩頭,一邊看燈一邊啃著糖葫蘆。

  吳全也吵著要糖葫蘆。

  吳嫂子只好牽著他的手去買,正好旁邊還有賣豆汁賣餛飩的。索性大家都坐下來,易楚喝了碗豆汁,吳嫂子跟柳葉分吃了一碗餛飩,易齊則喝了碗山楂水。

  還有賣油炸豬耳朵的,易楚又買了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了準備帶回去給父親吃。

  休息片刻,再往前走,有幾個圍滿了人的猜燈謎的攤子。攤子上掛著數十盞花燈,個頭都不大,卻做得精緻,什麼蓮花燈、西瓜燈、金魚燈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吳全看中一盞猴兒燈,吵著要娘親買。

  攤主笑著說:「這燈不是賣的,猜中四個謎語就送你一盞,這十幾盞燈隨便你挑,猜中六個謎語,就從這裡挑一盞,猜中八個……」攤主指指頂上做工更加精緻的,「綵頭是這些。」

  易楚笑盈盈地問:「要是猜中十個呢?」

  攤主指著最高處那盞會轉圈的八角美人宮燈,「就是那盞燈……姑娘別看宮燈樣子不新奇,上面的美人圖可是武煙閣主親手所繪,放眼萬晉國,只此一盞,再無第二盞。」

  易楚並不知道武煙閣主的名頭,可聽攤主這麼說,想必定然是位字畫大家。不過,她本就不善猜謎,也不惦記著那盞八角美人燈,倒是想替吳全贏回一盞猴兒燈來。

  吳嫂子跟柳葉都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便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易楚姐妹猜謎。

  頭一個謎語簡單,謎面是一個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著粉紅襖,繫著綠綢裙,模樣真漂亮。打一種花。

  易楚伸手將寫著謎語的紙條拽了下來。

  接著又猜第二個,有心記不住,有眼看不見,打一個字。

  易楚略思索,也有了答案。

  那邊易齊也猜出兩個,兩人將布條遞給攤主,說出答案,換回來一盞猴兒燈。

  吳全樂不可支,舉著花燈又蹦又跳。

  吳嫂子被吳全折騰這一路著實有些乏了,便道:「已經不早了,要不回吧?」

  易楚也惦記著獨自在家的父親,點頭應著,「好。」

  易齊今晚倒是乖巧,一直跟在易楚身邊,也沒發表什麼意見。

  幾人辨清路往回走,吳嫂子猛然道:「三妹,三妹呢?」

  易楚這才發現柳葉不見了。

  「剛才猜謎語的時候還在這兒,不過眨眼的工夫,跑到哪裡去了?」吳嫂子頓時急出一頭汗,抻著脖子四處張望,可整條街道除了花燈就是人,哪裡尋得見。

  易楚道:「嫂子,你跟全哥兒在這別動,我跟阿齊分頭問問有沒有人見到柳葉。」

  吳嫂子沒辦法只得點頭應了。

  易楚連接問了幾個人,都說沒注意,她不敢走遠,又順著原路回去了。易齊也是一樣,毫無收穫。

  看到兩人的神情,吳嫂子一屁股墩在地上,哭喊道:「這可怎麼辦,我沒臉見我娘了。」

  吳全見到娘流淚,嚇得撲在吳嫂子懷裡也跟著嚎啕大哭。

  易楚無計可施,只能扯著嗓子喊,「柳葉,柳葉!」

  易齊也跟著一起喊,喊聲摻雜在鼎沸的喧鬧聲裡,如同石沉大海,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有幾人回頭漠然地看她們幾眼,繼續往前走。

  易楚想想不是辦法,蹲下來對吳嫂子道:「嫂子,咱們去報官吧?不管柳葉是迷路也好,還是……官府總比咱們有法子。」

  吳嫂子長這麼大就沒跟衙門打過交道,流著淚問:「到哪兒報官?這時候衙門都關門了吧?」

  易楚四下看看,行人已比方才少了許多,就連有些攤販都開始收攤了。

  想必時候已經不早了。

  易楚略思索,道:「嫂子先帶全哥兒找大哥,全哥兒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睡在車裡總比外頭暖和,倘或得了風寒更是麻煩。我跟阿齊再找找,稍後就跟你們匯合。」

  吳嫂子腦子早就亂了,只能聽從易楚吩咐,又見全哥兒神情萎頓,手裡的猴子燈不知何時也滅了,心裡頓感酸楚,忙把吳全背在背上,踉踉蹌蹌地往回走。

  易齊看著易楚問道:「姐,咱們怎麼辦?」

  易楚也是頭一次經這種事,並沒有什麼好主意,只勉強保持著冷靜,「咱們再找找,能找到最好,實在找不到明兒一早去衙門報官。」

  易齊點點頭。

  兩人卻不敢再分開,手拉著手找了一圈就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喊著柳葉的名字。

  走到賣豆汁的地方,賣豆汁的老漢還記得易楚,問清緣由,歎著氣道:「燈會上哪年都得丟幾個小孩子或者大姑娘。閨女啊,聽我的,別找了,趕緊回家吧,就是找到了,也不是先前那個人了。」

  易楚聽懂了老漢說的話,只覺得背後涼颼颼地冒冷汗。

  想了想,又問:「大爺,您知道怎麼報官嗎?」

  老漢看看兩人的衣著打扮搖搖頭,「沒用的,閨女,都是蛇鼠一窩。沒銀子打點,報官也沒用。」

  難道就這樣放棄了?

  想起柳葉羞怯的笑容和秀氣的臉龐,易楚搖搖頭,跟老漢道謝離開。

  沒走多遠,身後突然傳來雜亂的馬蹄聲,易楚忙拉著易齊避到街邊。

  十幾匹駿馬從她們面前疾馳而過,片刻,有一人又馳回來,停在她們面前,「易姑娘?」

  易楚定睛一看,竟然是吳峰。

  她驚喜交加,禁不住拜倒在地,「吳大人,奴家有事相求。」

  吳峰怎肯受她的跪,又不敢伸手相扶,情急之下,抽出繡春刀用刀背托住她的手,「易姑娘有事但說無妨。」

  易楚忙將柳葉失蹤一事說出來。

  吳峰略思索,喚來兩名兵士,悄悄吩咐,「你,去五城兵馬司找王大人,讓他把週遭的暗娼窯子都找一遍,務必把人好端端地帶回來。你,去順天府衙門,問問他們腦袋上的帽子是不是不想要了,什麼日子也敢偷懶耍滑,要真出了事,爺單槍匹馬把衙門挑了。」

  說罷,對易楚道:「這事包在我身上,姑娘回去等信就行,明兒定有回音。」

  易楚雖沒聽清他對兵士說的話,可瞧他的神情卻是實打實的有把握,不由鬆口氣,曲膝福了福,「奴家謝大人恩德。」

  吳峰連連擺手,「恰好趕上了,動動嘴的事兒,當不得謝。我們今兒的差事完了,閒著也是閒著,辛大人再陪幾位爺說話,稍後也就過來。」

  聽到他說起辛大人,易楚怔了怔,隨即想起上次驚馬的事情,臉慢慢紅了。

  說曹操,曹操到。

  片刻工夫,又有馬蹄聲響。

  易楚順著聲響看過去,迎面馳來三人三馬,左邊那人穿大紅色飛魚服,臉上帶著銀白色面具,不是辛大人是誰?

  居中那人十八、九歲,生得星眉朗目,身穿寶藍色團花繡雲紋錦緞直綴,腰繫八寶帶,頭頂帶著紫金冠,看上去溫文如玉。

  右邊那人年紀稍長,約莫三十出頭,生得唇紅齒白,頭上一支流雲蝙蝠簪,穿墨綠色團花直綴,外面披著名貴的紫貂斗篷,一派風流尊貴。

  辛大人掃視一下四周,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有兵士半蹲在馬前回答:「回忠王世子爺,榮郡王世子爺,回辛大人,是燈會上走失一名女子,吳大人已令人去找了。」

  榮郡王世子?

  易齊聞言,悄悄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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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叮囑

  面前這兩人一個溫文爾雅謙謙如玉,一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可都一樣的尊貴,到底哪個是榮郡王世子?

  易齊分辯不出來。

  而顯然他們也不給她機會分辯。

  中間那人揚鞭就要趕路。

  情急之下,易齊撲通跪在地上,淒淒楚楚地說:「失蹤之人是奴家情同姐妹的好友,倘或她有什麼不測,奴家無顏面對她的爹娘,也無顏苟活於世,請幾位爺開恩,救她一命。」

  易楚本是垂首恭敬地站著,冷不防被易齊的舉動嚇了一跳,又聞得此言,滿臉的驚愕藏也藏不住。

  她們跟柳葉才剛認識,連彼此的生辰性情都不清楚,怎麼就情同姐妹了?

  再者,柳葉若是出事,她也心疼難過,但是遠不到無顏苟活的地步。

  易齊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巧舌如簧能言善辯了?

  這一刻,易楚覺得這個一同生活了十幾年的妹妹竟是如此的陌生與遙遠。

  她審視般側頭望去,易齊半垂著臉跪在地上,神情含羞帶怯,眼角不知何時沁出兩滴珠淚,顫巍巍地掛在臉頰上,像是清晨的嫩葉上滾動的露珠,晶瑩剔透。

  榮郡王世子楚恆輕輕蹙了蹙眉,「我怎麼見你有些面熟,抬起頭來。」

  易齊緩緩仰頭,本就生得美,此時被皎潔的月光與明亮的燈光映著,更多三分顏色,尤其又是這副我見猶憐的神情,看著便教人恨不得捧在掌心裡愛著寵著。

  辛大人唇角揚了揚,輕佻地說:「世子爺,怎麼樣?要不我去打聽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送到府裡去?」

  聲音並沒有刻意壓低,足能讓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怎麼能這樣說?

  易楚身子一顫,本能地就要喊「不」,可抬頭瞧見辛大人如天神般偉岸的身影,和他黑亮眼眸裡明顯的警告之意,幾欲脫口而出的話生生嚥了回去。

  兩位世子都是花叢裡打過滾的,只見易齊的情態就明白了幾分,再聽辛大人此話,心裡越發透亮。

  楚尋朗聲笑道:「恭喜久安兄了。」

  楚恆,字久安。

  楚恆並不回答,笑著又打量易齊幾眼,「嗯,不錯,是個好坯子。」

  這般肆無忌憚地對女子評頭論足。

  易楚氣得臉色發白,而易齊跪著,臉上不見半分抗拒之意,仍是幽幽怨怨地說:「但求世子爺能將奴家的姐妹平平安安地尋回來,奴家死而無憾。」

  辛大人笑著問吳峰,「事情怎麼處置的?」

  吳峰道:「已經給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衙門都送了信,天亮前定有回音。」

  易齊淒淒婉婉地說:「多謝幾位爺相助。」

  辛大人無謂地笑笑,「日後進了郡王府,好好謝謝世子爺就行。」

  三人齊聲大笑,策馬離去。

  易齊聽得清清楚楚,是郡王府。

  她終於如願以償了。

  只要進了郡王府,榮郡王見到她必定會想起娘來。即便暫時不能認她也沒關係,娘說過,只要討榮郡王歡心,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榮華富貴。

  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綾羅綢緞,戴不完的金銀首飾,出入王公侯府,結交官家小姐,以後嫁到富貴人家,一輩子過人上人的生活。

  幸好柳葉走丟了,要不哪有機會遇到榮郡王世子?

  娘親謀劃了一年多都沒有實現的願望,竟然讓她做到了。

  看來,機會總是握在有準備的人手裡。

  易齊情不自禁地笑了。

  看到她唇邊閃現的笑意,易楚恍然醒悟過來,原來易齊根本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被人當玩物般對待。

  曾幾何時,她竟然變成這個樣子?

  本要過去攙扶的步子驟然凝澀得厲害,像是邁不動似的。

  易齊倒是不在意,起身拍拍裙裾上的塵土,恍若無事的過來拉易楚的手,「姐,兩位爺答應救柳葉了,咱們回去吧?」

  吳峰也拱手告辭:「天色已晚,易姑娘早些回去,若是有信,我會盡快告知姑娘。」

  易楚朝他福了福,趁勢抽出被易齊拉著的手。

  回去的路上,易齊腳步輕盈,恨不得馬上回去到三條胡同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娘親,而易楚卻是無比地沉重,她想不出如何對父親開口,也猜不到辛大人這番做法到底是何用意。

  走不多遠,吳壯趕著牛車迎了過來。

  卻是行人已差不多散盡了。

  吳嫂子從車裡跳下來,看到易楚沉重的神情,身子又要軟下去。

  易楚忙扶住她,「嫂子別急……」

  不等說完,易齊已經接話,「還好遇到了幾位貴人答應幫忙,說是明天早上就有信。」

  吳嫂子求證般看向易楚。

  易楚點頭,「嫂子放心,柳葉不會有事,回去等信吧。」

  幾人上了馬車,吳全躺在車裡睡得正香,手裡還緊緊地攥著那盞猴子燈。

  吳嫂子又開始流淚,「三妹比我小八歲,是家裡最小的,八個月不到就出生了,生下來的時候跟個小貓似的,我娘生她落了病,都是我哄她睡覺,餵她吃飯……這些年沒見,想留她在京都好好玩幾天,可沒想到……」

  易楚掏出帕子給她拭淚,「嫂子別哭了,全哥兒還睡著,別吵醒他……柳葉看上去就是個有福的,沒事。」

  易齊也跟著勸,「不用擔心,嫂子你可知道我們遇到是誰?是忠王府和榮郡王府的世子,還有錦衣衛的辛大人,他們已經派人找了。」

  吳嫂子漸漸止住了哭泣。

  圓盤般的明月掛在湛藍的天空,月華如水,灑向地面無數銀輝。

  吳壯將牛車趕得很急,車輪輾在石板路上發出單調的吱呀聲。燈市的喧囂被遠遠地拋在身後,一路皆是寂靜。

  行至曉望街,隔著老遠,易楚就看到父親背著手在醫館門前來回踱步,大紅燈籠將他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

  心驟然酸澀起來。

  真不應該拋下父親一個人的,又是這麼晚回來。

  父親定然是等急了。

  牛車剛停穩,易楚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對父親愧疚地說:「爹,我回來了。」

  易郎中清俊的臉上浮出溫和的笑容,「回來就好,累了吧?趕緊去歇著。」又朝吳壯跟吳嫂子拱手,「承蒙你們照看她們兩個。」

  吳壯抱著吳全連連擺手,吳嫂子卻雙唇翕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夜已經深了,易楚不想讓父親因擔憂而休息不好,便笑著對吳嫂子道:「嫂子也早點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找你說話。」

  吳嫂子木木地點點頭。

  易楚跟在父親身後進屋,故作輕快地說:「……燈樓是三層的,最上層是嫦娥奔月燈,用真人頭髮堆得髮髻,衣衫羅裙也都是真的,身子還能動,跟真人一樣……還有八角宮燈,每一面都畫著美女,有西施浣紗,有貂蟬拜月,眉眼瞧得清清楚楚,頭髮絲畫得根根不亂,可惜女兒腦袋不夠聰明,否則就贏回來給爹瞧瞧。」

  聽著她細細軟軟的聲音唧唧喳喳地說著燈會上的稀奇事,易郎中慈愛地拍拍她的肩,「看樣子今天晚上興奮得睡不著了,要是喜歡,明天再去看。」

  「要是爹去我就去,」易楚歪著頭撒嬌,突然又叫道,「給爹買了油炸豬耳朵,可惜冷了,要不明天熱熱再吃。」

  易郎中打開油紙包掂起一塊嘗了嘗,「味道不錯,很好吃,」又遞給易齊,「阿齊也嘗嘗。」

  易齊搖搖頭,「我跟姐姐吃過了,剛炸出來還要好,噴香酥脆。」

  三人再說會閒話,在院子裡告別。

  剛轉身,易楚的神情馬上黯淡下來。

  她不敢想,如果父親知道易齊的做法會是什麼樣的反應,他教了她們十幾年,難不成就教出個愛慕虛榮貪戀富貴不知羞恥的人?

  心事重重地打開東廂房的門,順手上了門閂。

  剛站定,便聞到淡淡的艾草的香氣。

  易楚下意識地朝羅漢榻看過去,暗影裡,一雙黑眸幽深如石潭,靜靜地注視著她。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地上劃出一塊塊的方格印,地面白,方格子黑。

  屋內的兩個人相向而立,易楚沐在月光下,辛大人隱在黑暗裡。

  他看得出她細微的表情,她卻瞧不清他的神色。

  就這樣靜靜地站著,沉默無言,唯有艾草的清香在屋裡瀰漫。

  遠遠地傳來更夫敲打梆子的聲音,已是三更天了。

  易楚仿似被驚醒,慢慢向前移了兩步,柔聲問道:「這些天,你沒事吧?是不是忙壞了?」

  「還好,」辛大人簡短地回答,黑眸仍是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臉上,生怕錯過她任何一絲變化。

  「那就好,」易楚扯扯嘴角,「我累了,想歇下了。」轉身便往內室走,才剛邁步,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身子落入一個強壯的懷抱。

  「怎麼這麼涼?」辛大人不可置信地摸摸她的臉,又抓住她的手,「你冷嗎?」

  「嗯,很冷。」易楚顫抖著回答,身子也如篩糠般抖個不停。

  辛大人駭極,用力將她擁在懷裡,急切地問:「阿楚,你怎麼了?」

  易楚頭埋在他胸前,悶悶地回答,「我怕。」

  「傻孩子,怕什麼,那些人動手沒那麼快,走失那個女子不會有事的。」辛大人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慰。

  「不是因為這個。」易楚並不太擔心柳葉,因為吳峰也很篤定地表示沒事。

  辛大人愣一下,隨即開口,「阿楚,不用為我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你別怕。」

  易楚仍是搖頭,片刻才低聲道:「我怕我認識的你是假的。」

  她連朝夕相處十幾年的易齊都不認識了,何況只見過寥寥數次的他?

  雖然,她早已習慣他的兩種身份,錦衣衛特使威嚴冷酷,湯麵館的東家溫文寡言,可今晚頭一次覺得他陌生。

  她看著他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用很隨便很熟稔的語氣說話;她聽著他半是調侃半是輕佻的話語。

  那是她全然陌生的一面。

  他像是一座蟄伏在海底的冰山,只向她袒露出一角,她熱切得以為窺到了冰山的全貌,殊不知橫亙在他們面前的還有看不到底的深淵。

  他們根本是生活在兩個階層的人。

  就如她以前所說,他是翱翔在高空的蒼鷹,而她只是養在瓷缸裡的一尾金魚。

  蒼鷹可以偶爾停在缸邊歇息,而金魚卻永遠飛不上藍天。

  辛大人很快明白了易楚的意思,今晚的自己讓她膽怯了退縮了。

  該怎樣對她解釋呢?

  辛大人腦子像走馬燈似的轉得極快,將晚上發生的事飛速地濾過一遍,稍稍扳開易楚的身子,凝視著她的眼眸,溫和地問:「阿楚,你信我嗎?」

  易楚仰頭看著他,想起醫館門前莫名捱了鞭子的閒漢,想起胡祖母突然斷了的腿筋,想起雪地裡,他一條長鞭生生拽回飛向石牆的她,想起那天她飢寒交迫差點暈倒,他伸出的溫暖的手……一點點一幕幕如此真切地出現在眼前。

  她微闔雙目,又極快地睜開,「信。」

  辛大人長舒口氣,無論如何,她信他就好。

  「關於易齊,想必你也看出來了,她就是奔著榮郡王去的,你阻得了這次,未必能攔得住下次。倒不如就讓她折騰,看她能玩出什麼花樣……在場的人都看得清楚,人是我送的,是楚恆點頭要的,以後出任何事連累不到你跟你爹頭上……阿楚,我要你好好的。」

  易楚愕然,原來這就是他的用意,把易齊的事都攬在他身上,卻撇清了她。

  易楚咬著唇,一時竟說不出話。

  辛大人趁熱打鐵,鄭重地說:「還有一件事得叮囑你,關於我,無論你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信,除非我親口告訴你。即便有人說我死了,你也要千萬別相信,但凡有一口氣,我也會回來找你……在別人面前,我都是戴著面具做人,可是阿楚,現在這個在你眼前的,才是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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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衷腸

  還沒出正月,怎麼就說起生啊死的?

  易楚伸手去捂他的嘴,「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指尖剛觸及他的唇,便著火似的縮了回來。

  辛大人豈容她縮,仍是捉住,湊在唇邊輕輕親了下。

  易楚驚訝地瞪大了眼。

  他怎麼敢這樣?

  以前獨處時,不總是規規矩矩的?可是近些日子,突然就大膽起來,上次竟然還……強吻她。

  易楚腦中驀然想起他的唇溫柔地覆在自己唇上,他的舌在自己口中攪動……他的口水與自己的口水混在一處,那感覺,似乎並不覺得討厭。

  辛大人看出她神情只是嬌羞,並無惱意,心中的喜悅禁不住溢出來,眼眸裡便帶上發自內心的笑意,可也不敢再多唐突,只柔聲問道:「這陣子,是不是又累你牽掛了?」

  「嗯,」易楚並不隱瞞,「很擔心,也沒處問……想去棗樹街來著,沒好意思。」

  說到最後,聲音愈發低,幸好辛大人耳力好,才勉強聽清她的話。

  想到上次她在湯麵館,不過叫聲他的名字,臉便紅成那樣,如果真要打聽的話,怕不要窘迫死。

  辛大人心頭軟得像水,輕輕摸摸她絲綢般順滑的烏髮,低聲道:「讓你委屈了,該給你送個信的。可是身邊一直有人,事情又多,沒脫開身。」主要也是怕露了行跡,給易楚帶來麻煩。

  「沒覺得委屈,」易楚一早知道跟著他生活不會安定,可太多的辛苦,也抵不過對他的喜歡。每次想到他這樣天神般的人物也鍾情於自己,那種雀躍,藏也藏不住。

  辛大人明白她的情意,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思。

  有了易楚,他便多了很多的牽絆,或許也多了鉗制自己的把柄,可他甘之如飴。

  他想要這個聰明剔透又堅強冷靜的女子成為自己的妻。

  念頭一閃而過,他心裡驟然生出萬縷柔情來,目光專注地盯著易楚,從青絲到眉眼,從眉眼到臉頰,直看得易楚粉面含羞,才貼著她的耳邊問道:「怎麼想起去燈會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他們一道,還可以早些見到你。」

  「正好吳家嫂子要帶著她三妹去,就跟著去了……我也不知你會在那裡。」言談間露出些許遺憾。

  辛大人柔聲道:「燈會要持續三天,明晚我有空,要不咱們一起去……不去燈市,去積水潭,積水潭雖不如燈市熱鬧,可勝在清靜雅致,沿著潭邊一圈柳樹,還有台階下到水裡。要能買到河燈,咱們就放河燈。」話語呢喃,有種令人心跳的曖昧。

  易楚沉迷在其中,恍了會神才笑道:「七月半才放河燈,上元節哪裡有河燈賣,再說積水潭怕不是也結了冰?」

  「是我一時糊塗,」辛大人自嘲地笑笑,難怪人們常說溫柔鄉英雄塚,他還沒怎麼著,只說這一會話,腦子竟然都不管用了。

  易楚望著他吃吃地笑,腮旁的梨渦時隱時現,片刻惆悵地說:「今天已經看過花燈了,明天不好再出去,加上出了柳葉的事,我爹怕也不會答應。」

  辛大人想想也是,易郎中絕不會允許易楚獨自出門,便問:「你喜歡什麼樣子的燈,喜歡吃什麼,我替你買回來?」

  易楚嗔他一眼,「又不是小孩子,哪裡就這麼饞了。」眼波流轉,說是嗔怨,更似傳情。

  辛大人的心就是河面上鼓足了風的帆,滿滿的全是歡喜。

  月色西移,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長。

  屋裡黯淡了許多。

  辛大人歎口氣,「太晚了,你去歇息吧。」

  易楚悄聲回答:「我還不睏。」

  剛才都已經說累了,這會又說不睏。尤其還大老遠跑到燈市,又受了驚嚇,不累才怪?

  辛大人情知她不捨得自己。

  他也是,隔了將近半個月才能見到她,才不過這一小會,也是不想離開。

  易楚剛剛及笄,正是情竇初開,辛大人年紀雖長,可也是頭一次對女人動心。

  兩人兜兜轉轉半年多,易楚開始對他恐懼疏離,後來又抗拒掙扎,終於到現在兩心相知兩情相悅,只覺得滿心裡有說不出的話。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直到街上響起四更天的梆子聲,辛大人實在不想讓易楚再熬,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易楚不過打了個盹,就聽到外面的叫門聲。

  想到吳峰說過天明之後就有柳葉的信兒,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匆匆穿好衣服出了門。

  易郎中已將人迎到醫館裡。

  易楚一眼就看到了柳葉,她臉色慘白,神情萎頓,雙目紅腫,身上披著床棉被,頭髮濕漉漉的,像是水洗過一般,額頭還有處青紫,像是被重物磕的。

  見到易楚,柳葉「哇」一聲哭了出來。

  易郎中歎道:「我剛替她把過脈,沒什麼事,你先帶她回你屋裡。」

  易楚見醫館裡齊刷刷站著四個身穿程子衣的兵士,心知並非說話之處,點點頭,向吳峰道了謝,便領著柳葉往東廂房走。

  進屋後,柳葉掀開棉被,她身上仍是昨天那件大紅色的棉襖,也是濕漉漉的。

  易楚顧不得多問,打開衣櫃找出自己的衣服先讓柳葉換上,然後快步到廚房煎了碗紅糖姜水。

  熱熱的薑糖水下肚,柳葉蒼白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暈,恢復了原本的臉色。

  易楚舒口氣,往火爐裡加了兩塊炭,問道:「肚子餓了吧?我這就去做飯。昨兒跟吳嫂子商量過了,這事暫且瞞著家裡的人,只說我留了你說話。吃過飯,吳嫂子就過來。」

  女子丟失一夜,即便沒出什麼事,若是被人知道了,也於名聲有損。

  柳葉知道易楚是為自己著想,眼淚越發流得凶,先是小聲抽泣,後來竟是嚎啕大哭。

  易楚也不勸,只在旁默默地看著,待她眼淚漸止,用溫水絞了帕子替她擦臉。

  柳葉哽咽道:「先前只覺得大姐嫁到京都來是件榮光事,沒想到京都的人好是好,可有的壞起來真是壞到骨子裡了。」說著,談起昨夜的經過。

  原來就在易楚跟易齊猜謎語時,柳葉閒得無聊就四下裡打量,冷不防瞧見一個女子丟了條手帕。

  因相距不遠,柳葉又心思單純,想著趕緊把手帕撿起來還回去,以免被不肖子撿去。

  誰知,她把手帕還給女子時,女子卻笑著說手帕不是她的。

  柳葉看得分明,手帕就是從女子袖口滑落的。正覺得奇怪,身後突然過來一個壯漢,伸手奪過手帕捂在她口鼻中,緊接著柳葉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半夜柳葉被水潑醒,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間裡。屋裡還有個四十來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婦人。

  婦人和藹地問她多大了,叫什麼名字,認不認字。

  柳葉見她長得和氣,一一回答了,請她送她回家。

  婦人卻「咯咯」笑,說她花了二十兩銀子買的,連本錢都沒賺回來怎麼能讓她回家,又說回家容易,賺夠一千兩銀子自然就放了她。

  柳葉嚇呆了,長這麼大,她連銀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還能賺一千兩。

  婦人又笑,說只要她聽話,不出五年,準能賺到。還說柳葉這個名字太土氣,不如換成盈盈好聽。盈盈一聽就讓人憐惜,準會得那些公子的歡心。

  柳葉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嚇得連連給婦人磕頭。

  婦人冷笑道:「我做這行幾十年,看多了像你這樣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主兒,有得比你還烈性,尋死覓活好幾次,可是怎麼樣,等開了苞不照樣老老實實的?現在就是趕她她都不走,為什麼?因為她離不開男人……閨女啊,你就認命吧,既然來了這裡就別想著回去,回去了家裡人也不會要你。你仔細想想,桌子上有飯菜,想開了就吃點,晚上媽媽給你找個體貼的俏郎君,這頭一夜決不會委屈了你。」

  說完留下兩個壯漢看著她,揚長而去。

  柳葉想逃逃不出去,想死又死不成,只能默默地流淚。

  約莫四更天的時候,突然來了一群士兵,不由分說把她帶到了馬車上。

  後來又換了一批人,換了一輛車,才回到易家。

  「阿楚,我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被那些人拉扯來拉扯去,早就不乾淨了,我沒臉活了,還不如死了乾淨。」說罷,柳葉又是嚎啕大哭。

  易楚柔聲地勸,「既然回來了就別想太多,這事只咱們幾人知道,再傳不到外頭去,你就放心,一切跟先前沒什麼不同。昨夜,你不過是在我這裡睡了一晚。」

  柳葉只顧著哭,沒有作聲。

  易楚又道:「你昨夜定是沒歇息,先在我床上歪一會,我這就去做飯,飯好了給你端過來。」剛走出兩步,想一想,又退回來,正色道,「柳葉,你要是真想死,我不攔你,可你別死在我家,我擔不起這責任。而且,大過年的還沒出正月,以後我家的日子沒法過了。最好也別在京都,你姐姐也擔不起這罪名,要不,等你回到宛平再死?就當你爹娘白養了你一場,臨到頭還得白髮人送黑髮人……要是我是你,我可不會尋死,反而更要高高興興的,難得遇到個合得來的姐妹,徹夜聊了一晚上,多開心啊。」

  柳葉呆呆地看著易楚,眼淚越發地洶湧。

  易楚匆匆忙忙做完飯,到底是記掛著柳葉,又急急地回到東廂房。

  柳葉已洗淨臉,梳好了頭髮,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易楚舒口氣,取過脂粉,細細地給她敷上一層粉,又撲了點胭脂腮上。柳葉的眉眼頓時生動起來,再也沒有了適才的頹廢之氣。

  「這樣才好,」易楚笑笑,又悄聲跟她商量了一套說辭,柳葉聽著暗暗點了點頭。

  易楚笑道:「好了,過去吃飯吧,阿齊想必還沒醒,等我把她叫起來。」

  易郎中已將吳峰等人送走,因柳葉在,不好同桌用飯,就讓易楚將飯送到書房。

  易齊因昨晚太過興奮,憧憬了半宿將來的幸福生活,睡得遲,因而醒得也遲。見到柳葉,吃了一驚,「什麼時候回來的,昨晚你去哪兒了?」

  柳葉臉上顯出幾分不滿,「還說呢,昨晚內急,好容易找了個茅坑解了手,本以為你們還在猜燈謎的地方等我,哪知道不見了人影。可把我好一個找,把整個燈市都找遍了也沒看見你們,後來又去雙碾胡同找姐夫,誰知道牛車也沒了。我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也沒帶錢,又冷又餓又累。幸虧遇到個賣餛飩的老漢,給了我一碗餛飩,還說起有人找我,提起過報官。我想不如到官府衙門口等著,走到半路遇到一群士兵,領頭那人認識阿楚姐姐,就把我送到這裡來了……來的時候敲了半天門才開,你竟是沒聽到?」

  易齊赧然,「我睡覺沉,睡熟了什麼也聽不見。你說你找了我們半宿,我跟姐姐才找你找得辛苦,就差把燈市翻個個兒了……你解手也不說聲,還以為你丟了。」

  易楚嗔道:「吃飯的時候,說什麼解手不解手?」

  易齊反應過來,瞪了下眼,連忙端起了飯碗。

  剛吃完飯,吳嫂子就急匆匆地過來了。

  易楚知道姐妹倆少不得要說點悄悄話,就將兩人讓至東廂房,自己去醫館找父親。

  易郎中已聽吳峰說起事情的經過,並不問柳葉的事,反而問易楚,「你跟吳大人很熟?」

  目光中帶著幾分審視。

  易楚一驚,掩飾般回答,「上次驚馬,承蒙他與辛大人相救,後來在威遠侯府遇到過,說不上熟,就是認識而已。他是忠勤伯世子,前陣子他夫人不是還來過?」

  易郎中臉色鬆動了些,又叮囑易楚,「以後你出門也得小心點,要是遇到事,可不見得像柳姑娘這般幸運。」

  易楚連聲答應。

  易郎中卻又取出半塊切碎的藥丸來,「是續命丸,只得了一丸,想看看裡面都有些什麼藥,我只辨出有人參、黃芪、生地、當歸、川穹,你聞聞還有哪些?」

  易楚鼻子較常人靈,易郎中這是把她當狗使喚。

  易楚對著藥丸深吸口氣,想了想,「應該還有白芍、茯苓,再其他聞不出來了。」

  易郎中點點頭,研了墨,將這幾味藥寫了下來。

  易楚問:「爹從哪裡得的藥丸,沒有方子?」說罷,立刻反應到自己問了個傻問題,要是有方子,還用得著她來辨藥材。

  易郎中寫完,又對著藥丸琢磨各種藥的份量,藥性有陰有陽,有熱有寒,總得相生相補才能

  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易楚在旁邊沒什麼事,就拿了塊抹布擦拭檯面以及長案上的塵土。

  冷不防,醫館的門開了。

  伴隨著淡淡艾香,一道寶藍色的身影闊步而入。

  易楚下意識地看過去,兩人四目相對,辛大人的目光驟然火熱起來。

  兩三個時辰前,他們才剛訴完衷腸,竟然他又來了。

  易楚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胡亂地衝他點點頭,扔下抹布就往後頭走。

  掀開門簾的時候,聽到他問:「先生近日可得空,找個日子一同去看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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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飢餓

  是說大興縣的山林地。

  易楚停在門口悄悄豎起了耳朵,聽到父親說,「最近都空閒,什麼時候都可以。」

  辛大人聽出門簾外淺淺的呼吸,笑容不由自主地洋溢出來,聲音也格外的輕快,「那就過了正月十八,我先跟中人約定在十九那天,早上早點走,坐車用不了兩個時辰。我聽說主家急著用銀子,咱們索性把價格再往下壓壓,每畝地至多一兩半銀子……」

  一兩半銀子?

  不止易楚嚇了一跳,易郎中也是驚詫不已,「本來價格也不算高,還能壓到這個價錢?」

  辛大人笑道:「盡力而為,議價的事交給我,先生在旁邊替我掌眼。」

  易楚默默地盤算著,要是一兩半銀子一畝地,家裡的銀錢差不多能買百畝,一百畝地能種不少藥材,至少一些常用的就不必走街串巷的收了。

  易楚還要往下聽,因見吳嫂子跟柳葉從東廂房走出來,遂迎上去,笑著問道:「嫂子這就走?讓柳葉再多住兩天,我們還沒說夠。」

  「已經叨擾你一宿了,要是不嫌她嘴笨,讓她白天來跟你說話,」吳嫂子也笑,隨即壓低聲音,「柳葉都跟我說了,阿楚,這次多虧了你。大恩不言謝,嫂子記在心裡頭了……你的衣服回頭洗乾淨給你送過來。」

  易楚搖頭,「看嫂子說的,柳葉不過是人生地不熟走迷了路,哪裡值當謝的?」

  送走吳嫂子跟柳葉,易楚倦意上來,正想靠在羅漢榻上打個盹,突然聽到父親的喊聲。

  辛大人已經離開了,易郎中是來跟易楚商量買地的事,「……足有五百畝地,杜公子說咱們要是全買了,價格還能便宜。他說手頭有約莫三四百兩銀子,放著也是放著,可以先借給咱們,每年八分利錢,你覺得如何?」

  「那就全買了,」易楚思索一下,道,「難得有這個機會,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年前我賣了匹錦緞,得了將近一百兩銀子,現在還有好幾匹布,收著也用不上,不如也換成銀子……」

  「那怎麼成?」易郎中打斷她的話,「再怎麼也不能動用你的嫁妝,實在不行,咱們就買一百畝,也不必借杜公子的。」

  易楚見父親很是堅持,只好笑道,「就按爹說的辦,說起來一百畝也不少了。」

  易郎中頜首,「沒錯,人要懂得知足,切不可太過貪心。」

  主意既定,易楚進內室取銀子。

  她向來有章法,貴重東西都放在衣櫃下層最底下抽屜裡的匣子裡。

  易楚打開匣子,裡面有父親給的百年老參,有辛大人給的碧玉手鐲和梳篦,還有他的一隻荷包,裡面裝著些許碎銀。

  意外地,還多了只大紅色雕海棠花的盒子。

  她記得清楚,年前整理東西時還沒有這只盒子,也不知是何時多出來的?

  易楚好奇地打開,竟是一大疊銀票,有二、三百兩一張的,也有五十兩一張的,林林總總怕有近萬兩。

  憑空多出這麼一大筆銀子。

  易楚的心砰砰直跳,長這麼大,她都沒見過銀票什麼樣,而眼前卻是足足一沓子。

  是誰放到這裡的?

  易楚很快想到,除了辛大人,恐怕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她藏東西的所在。

  這個人,也不知會她一聲。

  剛才她還讓吳嫂子姐妹在屋裡敘話,幸好吳嫂子並非手腳不規矩之人,倘若換成別人,給順走了怎麼辦?

  她就是作牛作馬一輩子也還不起。

  易楚攥著匣子想找個隱秘的地方藏起來,可左看右看,哪裡都不合適,仍是放回原處,將上次賣錦緞得的五隻二十兩的銀元寶拿給了父親。

  因屋子裡藏了銀票,易楚一整天不敢出門,吃過午飯,終於熬不住困,睡了個香甜的午覺。易齊卻趁機去了趟三條胡同。

  吳氏聽說她昨晚的奇遇,欣慰地說:「果真是娘的女兒,遇到機會就得趕緊抓住……要知道,這些王孫公子,對於庸脂俗粉根本看不上眼,就是上趕著也不一定要。」話到此處,猛然醒悟到失言,忙問道,「辛大人可曾說過何時送你去郡王府?」

  「沒有,他只說去查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閨女,就送過去,並沒說何時。」

  「那就耐心地等幾天,想必正私下查著……你看,得虧前陣子沒把你接回來,要真依了你,豈不白白浪費這個好機會。」吳氏頗有些慶幸,拍拍易齊的手,「這幾天好好養養身子,多讀點詩詞歌賦,再有……上次給你擦手的膏脂千萬得用著,女人啊,除了臉就是這雙手了。」

  易齊聽話地點點頭,「我一直在用,也按照方子做出來幾盒,不過還是不如娘給的嫩滑。」頓一頓,目光突然充滿了熱切,「娘,等到了郡王府,我要直接跟世子說說我的身世,還是直接跟爹說?」

  吳氏思量片刻,鄭重地道:「你是娘的女兒,娘當年不過是府裡的一名姬妾,世子卻是郡王妃所出,他定然容不得你,所以不能告訴他……世子是你的兄長,可是他不知道,你記著,千萬不能讓他碰你的身,你就借口來了癸水能拖幾日就拖幾日。郡王府有個拂雲閣,你爹習慣每天早飯後去那裡舞劍,你假裝迷路經過那裡……你記著,你爹喜歡女人穿粉色衣裙,而且還得乖順,他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只有得了他的歡心,你才能有好日子過。」

  易齊笑道:「娘放心,我知道怎麼做,姐姐平常怎麼對爹,我也怎麼對我爹就是。」

  吳氏臉上閃過一絲憐憫,很快又散去,只留下嫵媚的笑意,「沒錯,就是要聽話……你還記得娘以前說過的話嗎,先別提你的身世,要等你爹主動問起來,你就說是吳悅的女兒,把生辰八字告訴他……以前娘在郡王府有個處得不錯的姐妹,現今在針線房當管事,姓張,有什麼話先拜託她傳達,以後你學著籠絡幾個心腹,就有自己的人用了。」

  易齊聽了一一記在心裡,又問了榮郡王以及郡王妃的喜好。

  吳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將自己知道的以及聽說的盡都告訴了易齊。

  易齊滿意地離開。

  見易齊走出門外,吳氏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悲哀與冷漠。

  阿齊,別怪娘狠心,誰讓你……若非逼不得已,娘也不忍心這麼做。

  他毀了娘一輩子,娘不甘心,不甘心。

  他必須也得痛苦一輩子才行,要比娘活得更痛苦。

  易齊回到家,易楚恰好睡中覺醒來,就問起易齊,「我雖沒去過榮郡王府,可也聽說過這些高門大戶,明裡光鮮,暗裡地指不定多麼齷齪。就連威遠侯府,侯爺跟侯爺夫人都是明理的人,聽畫屏說每年府裡也得死幾個丫鬟小廝。聽姐的話,就在家裡安安生生地過好不好?」

  「不好!」易齊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已經決定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還問這種沒用的問題幹什麼?之前你說幫我,現在我不指望你幫忙,我憑著自己的本事去。」

  這話說得真是誅心。

  易楚氣極反笑,問道:「你說說,你有什麼本事?像卓文君那樣通音律善鼓琴,還是像曹大家那樣精經史擅文才?」

  易齊反駁道;「她們有她們的本事,我有我的本事,用不著跟她們比,也用不著你操心。」

  易楚氣道:「好,好,你有本事,以後別哭著回來找我。」

  易齊也動了氣,接口道:「以後我就是沿街要飯也不會來找你。」甩手進了西廂房。

  易楚氣得渾身哆嗦。

  易郎中隔窗聽見了,出來拍拍易楚的肩,「阿齊還小,別跟她一般見識,爹去勸勸她。」

  易楚點點頭,站在院子裡等著。

  易郎中很快出來,面上波瀾不驚的,平靜地說:「阿齊已經決定了,她娘也同意,就由著她吧。得空你幫她把東西收拾收拾,說不準哪天就有人來接了……只是她這一走,在旁人眼裡,未免累及你的名聲。好在你已經定了親,榮家斷不會因為此事而退親。」

  說起退親,易楚想起辛大人說過要替她退親,也不知會用什麼法子。

  倘或真的退親,爹應該是會難過的吧?

  易楚忐忑不安地到廚房做好晚飯,去叫易齊吃飯時,易齊卻突然抱住了她,「姐,對不起,是我不好,不該那樣跟姐說話。」

  是真的懊悔,眼圈都有些紅。

  「想起以後不能天天跟姐在一起,心裡就很難過。姐,你原諒我吧?」

  既然如此,那你就別去了。

  幾欲脫口的話生生被嚥了回去,易楚長長歎口氣,也伸手抱住易齊,「姐被你氣得習慣了,早不會生氣了……你以後可得注意,說話前要多思量思量,別得罪別人自己還不知道。」

  「嗯,我記住了。」易齊乖巧地回答。

  易楚摸摸她的臉頰,「走,吃飯去。」

  因為懷著心事,易楚沒什麼食慾,胡亂吃了幾口就推說飽了。

  睡到半夜,竟然聞到了馬蹄糕的味道。

  易楚失笑,看來是真餓了,連做夢都能夢到吃食,而且那香味還是如此真切。

  易楚忍不住嚥了口口水。

  帳簾外傳來低低的笑聲,「餓了嗎,起來吃點東西。」

  易楚一個激靈坐起來,正要下地,只聽辛大人又道,「不用急,先穿好衣服,屋子裡冷。」

  「我不是饞……」話剛出口,忽覺不妥,又急忙嚥回去。

  辛大人已低笑,「我知道,你是急著出來見我。」

  易楚被說中心事,頓覺臉上火辣辣的,熱得發燙,又恨那人,恨得牙癢癢。

  終於,待那股熱散去,她才慢條斯理地撩開帳簾下了床。

  明亮的月光透過糊窗的高麗紙,變得柔和而安詳。

  辛大人坐在妝台旁的杌子上,月光靜靜地灑在他身上,照出他微微彎起的唇角。

  易楚羞惱的心莫名地寧靜起來,臉上露出溫柔的笑,「你幾時來的?」

  「剛到,見你睡著,本想把東西放下就走,誰知聽到你說馬蹄糕,是餓了嗎?」

  哎呀,難不成她剛才還說出口了?

  易楚懊惱地咬了咬唇,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吃吧,還溫著。」辛大人將東西一一擺在妝台上。

  呃,還真不少,除了馬蹄糕還有油果子、核桃酥、香酥餅。

  「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多買了幾樣。你嘗嘗好不好吃?若是喜歡,我再去買。」

  這個時辰,恐怕燈會上的人都走光了。

  他到哪裡去買?

  易楚覺得好笑,故意道:「我喜歡吃糯米糕,你去買來吧?」

  辛大人一愣,他心目中易楚即便想要什麼,也不會這麼大喇喇地說出口,心念一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傻傻地笑了。

  易楚卻是不依不饒,「就想吃糯米糕,去買嘛。」

  月光下,大大的杏仁眼嬌俏地盯著他,嘴唇微翹,像是任性的孩子。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她在自己面前這般情態,辛大人怦然心動,那些被小心翼翼克制的激情如同岩漿般噴薄而出,他猛地用力,易楚就跌跌撞撞地坐在他腿上。

  「真想吃糯米糕?」他緊緊抱著易楚,臉頰貼著她白玉般晶瑩的臉頰,柔聲地問,「我也餓了,你知道我想吃什麼?」

  擂鼓般強壯有力的心跳,火盆般灼熱的懷抱,還有緊貼著她肌膚的他的臉,有些粗糙,有些涼意。易楚心慌意亂,任由他的手臂漸漸箍緊,他的雙唇漸漸逼近……身子酥酥麻麻地輕顫著,彷彿就要化成一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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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響動

  這樣陌生的感覺,教易楚不由害怕起來。

  張嘴想喊他的名字,讓他放開,可「子溪」兩個字就在齒邊,卻始終說不出口。

  辛大人抱著易楚,只覺得懷裡的身子又香又軟,柔若無骨似的,緊緊地熨貼著自己。

  嗅著她清幽的女兒體香,辛大人想起兵士們常說的老婆孩子熱炕頭,又想到一句俗語,千里相思不如軟玉在懷……呼吸急促,口乾舌燥,感覺那樣美妙,又那樣痛苦……渾身的血液上下奔湧,找不到宣洩之處……雙唇落在易楚唇上,貪婪地汲取她的芬芳。

  易楚情急,張口咬住他的舌尖。

  辛大人吃痛,很快清醒過來,看到易楚眼眸裡的恐慌與戒備,不由愧疚地喊了聲,「阿楚……」

  「放開我,」易楚掙扎著掰他的手。

  辛大人不放,呢喃低語,「讓我抱抱你,就這樣抱一會兒,保證不再唐突你。」聲音暗啞,有著濃濃的懇求之意。

  因是低著頭,他的臉一半在陰影裡,一半在月光下,分外的沉靜與孤寂。

  易楚心一軟,輕輕「嗯」了聲,將頭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這樣溫順與乖巧的她,像只剛斷奶的小貓。

  辛大人適才的情~欲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酸澀的溫柔與深切的憐惜。

  她定然是極喜歡自己,又極信任自己。

  所以,在他剛才那般對她之後,還聽從他的話。

  辛大人心裡軟得像水,又鼓得像揚起的風帆,滿滿的儘是柔情。

  伸手取過妝台上的油紙包遞在她面前,「不是餓了嗎,吃一點。」

  易楚羞紅著臉,就著他的手吃了塊馬蹄糕。

  辛大人柔聲道:「你想吃糯米糕,明天我去買給你。」

  「不用,剛才說著玩的。」易楚急忙推辭,「總是到這裡來,難免被人看見,你……」

  「我會小心,」辛大人瞭解她的顧忌,急急補充,「以後沒有要緊的事也不會來找你……你放心,絕不會讓你名聲受損。」

  月光下,他表情柔和如同和煦的暖陽。

  易楚滿足地低歎聲,突然想起抽屜裡的匣子,起身取過來,問道:「什麼時候放在哪裡的?你拿回去吧。」

  辛大人沒接,轉頭瞧了瞧,看到暖窠裡溫著的茶水,取來將杯子端到易楚唇邊餵她喝了兩口,自己就著她喝剩的殘茶喝了幾口,才答道:「除夕那天,想跟你一起守歲的,看你睡得沉,便沒打擾……以前想著不一定能成親,手頭散漫了些,這是這半年攢下的,反正以後也是你管家,就給你收著。」

  易楚見他喝自己剩下的水,面上一紅,掩飾般,急急地說:「我沒管過這麼多銀子怕丟了,再說,你總有花費的地方,還是拿回去。」

  辛大人無謂地笑笑,「丟了就丟了,再賺來就是。我平常花費不多,需要的時候再來尋你。」又說起大興的地,「是信義伯府裡要賣,差不多五百畝,我想讓你爹全買下來。到時候建個祠堂,在京都重新開宗……這些地就改成祭田,一應關節我找人去官府辦……以後就是你們易家的祖產。」

  建祠堂,可以將曾祖父與祖父的靈樞都移過來,這就意味著易家在京都立起來了。

  開宗立祠,應該是父親一直以來的心願吧?

  易楚怦然心動。

  可想起需得將田產由姓杜改成姓易,而父親也絕對不肯平白無故受這麼大恩惠。

  易楚猶豫著說出父親的打算。

  辛大人並不意外,「你爹正直端方品行高潔,真正算得上是君子。不如就按你爹的意思辦,其餘田地我讓人買下來,回頭把田契給你。等咱們成親後再談這個,想必你爹也不會太固執了。」

  易楚連聲道謝。

  辛大人俯視著她,唇角微翹,「口頭謝謝有什麼用,真想謝的話,幫我做兩雙襪子,要厚實點的。」

  易楚咋舌,這就叫蹬鼻子上臉,前陣子剛做了中衣,現在又要襪子了,過幾天指不定還……面上一紅,卻是不敢再想下去。

  辛大人抬起腳讓易楚量尺寸。

  易楚打眼掃了眼,心裡已有了數。

  辛大人得寸進尺,「順便再做兩雙鞋,靴子穿著捂腳,市面上賣得不合適而且穿起來不舒服。」

  不合適不也穿了這麼些年?

  易楚腹誹,可瞧見他幽深黑亮的眸子,無奈地應道:「做鞋子也行,可你不能在外頭穿。」

  辛大人眼眸愈發地亮,似乎能燃燒起來一般,「阿楚,咱們早些成親好不好?你瞧我這渾身上下,衣服鞋襪、香囊荷包都得更換了。」

  易楚臉色頓時暗下來。

  按規矩,她現在是榮盛未過門的妻子,怎能跟外男獨處一室,還私相授受,還摟摟抱抱,甚至……父親以往最不齒這種寡廉鮮恥的行為。

  她也是,一向瞧不起這種舉止輕浮的人。

  可自己呢?

  在外人眼裡豈不就是水性楊花輕浮放蕩之人?

  想到走在街上被人指指點點的情形,易楚猶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從前心到後背,透心地涼。

  悔意絲絲縷縷地從心頭滋生出來,瞬息將她纏了個結實。

  辛大人看出易楚臉色的變化。

  他心思機敏,馬上猜出易楚的心結,鄭重地說:「阿楚,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招惹你強迫你,假如能夠重新來過,我定會早早向你爹求親,絕不會讓別人佔了先。可事已至此……阿楚,你後悔也罷,不悔也罷,我想要的東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我想娶你,想跟你過一輩子,想得要命……榮盛根本配不上你,你喜歡的人是我,你別自欺欺人,也別說再求我放過你之類的話。上次我也沒打算放手,以後更不會……還是以前說的話,我替你退親,你安安生生地等著嫁給我。」

  易楚愣在原地,一時百感交集百味雜陳。

  辛大人走到她面前,扳起她的臉,對牢她的眼眸,「阿楚,你信我,會把一切安排妥當。退一萬步講,就算京都待不下去了,我帶你跟你爹去常州,常州有天寧寺,有天目山,天目湖旁邊有片茶園,產的茶葉清香悠長,再或者去天府之國四川,四川繁華不次於江南……萬晉國這麼大,總有容得下你我的地方。」

  易楚終於忍不住,撲進他的懷裡,抽泣不已,「我不知道是不是後悔,可我捨不得你……我也不想嫁給別人,大不了,我出家當姑子。」

  辛大人長長歎息一聲,攬住她的肩頭,「你出家當姑子,我怎麼辦?你就是成心氣我的……」話未說完,摟得她越發緊了些,「一切有我呢,我的小乖乖。」

  **

  易楚迷濛地睜開眼,天光已是大亮。

  她哀歎一聲,這兩天彷彿都成了習慣了,夜裡睡得晚,早晨醒得也晚。

  想到昨夜,易楚重重地咬了咬唇。

  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合規矩不合世情,可她……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子。

  昨晚,是在他的懷裡睡著的。

  他像抱著嬰兒一樣抱著她輕聲安慰,又細細地哄她,說他已在曉望街看宅子,成親後就住在曉望街,這樣她就可以隨時回家照顧父親,也不會覺得孤單。

  還說,如果父親願意,他可以幫著物色個心性好的孩子讓父親收養在膝下,若是父親不願,他們會給父親養老送終,以後多生幾個孩子,選一個承繼易家家業。

  真是沒羞沒臊,八字還沒一撇,就想到生孩子上頭了。

  不知道說了多久,後來她熬不住困,在他臂彎裡闔上了眼睛。

  可意識仍是清醒的。

  感覺他輕輕地把自己放到床上,蓋上被子,還摸了摸她的臉頰,才拉上帳簾離開。

  動作很輕,生怕驚醒了她。

  誰能想到,人人望而生畏的辛大人會是這般的溫柔小意。

  辛大人走後,她又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她想,能得他如此對待,即便是身敗名裂也不悔,大不了,就真的出家當姑子。

  可辛大人必定不會同意吧?

  想起昨晚他說的那些話,易楚不由面露赧色,急忙端水洗臉換衣,出了屋門。

  易郎中已經煮好稀粥,正在院子裡清掃牆角的殘雪。

  易楚對父親心懷愧疚,上前去奪他手裡的鐵鍬,「爹歇著,我來吧。」

  「你力氣小鏟不動,」易郎中溫和地笑笑,「看看阿齊起床了沒有,喊她起來吃飯。」

  易楚敲敲西廂房的門,裡面並無人應,又敲了幾下,才聽到易齊懶懶的聲音,「姐跟爹先吃,我待會就起。」

  易楚答應聲,「你快點,待會飯可就涼了。」

  易郎中笑道:「那就別等了,咱們先吃。」

  易楚到廚房掀開鍋,盛了兩碗小米粥,又切了盤醬黃瓜,用托盤端到飯廳,意外地發現飯桌上放著一盤糯米糕。

  易郎中笑著解釋,「早起去擔水瞧見杜公子,他買了兩包點心,非得塞給我一包。」

  易楚心頭一跳。

  這人,大清早去哪裡買的?

  不會是人家沒開門就把人叫起來做的吧?

  依著他的個性,完全有可能。

  可心裡,竟有隱隱的歡喜,他終是去買了糯米糕,而且,也聽了她的話,不會再像這幾天這樣夜夜來找她。

  易楚掂起一塊糯米糕,小心翼翼地嘗了口,有點酸,也有點甜,一直甜到了心裡……

  易楚吃過飯,易齊才睡眼惺忪地過來,見到易楚,抱怨道:「姐,你昨天聽沒聽到什麼響動?」

  「什麼響動?沒注意。」易楚不解地問。

  易齊歪頭想了想,「我好像看到個人影站在你屋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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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44: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無題

  「有個人影?什麼時候的事兒,你可瞧仔細了?」易楚大驚,臉色刷一下白了,手中的糯米糕也差點落地。

  「說不准什麼時辰,大概三更天了吧,反正睡了一覺,覺得屋裡炭味太重,就將窗子開了條縫,看到個黑影在你屋頂上。後來,後來好像飛了……」

  「飛了?你確定是個人影,別是烏鴉什麼的?或者誰家養的鷂鷹、海東青什麼的也有可能。」話雖如此,可易楚心裡篤定,易齊看到的就是辛大人。

  昨晚他穿了件墨綠色斗篷,月影裡看起來不就是黑色?

  而且,走的時候,應該也差不多三更天了。

  易齊經易楚這麼一打岔,也有幾分不確定起來,「興許就是只大鳥,反正一晃神的工夫就不見了。」

  易楚稍稍放寬了心,誰知易郎中接口道:「待會上去看看,要是踩破瓦片夜裡該冷了,得趕緊補上。」

  易楚剛咬一口糯米糕,聞言差點梗在嗓子眼裡,連接喝了好幾口小米粥才嚥下去。

  飯後,易郎中去隔壁吳大嬸家借了架梯子,吳壯自告奮勇地爬上去看了看,「還好,沒有破碎的,就是有幾塊瓦片鬆了,我和點泥重新鋪一鋪。」

  吳家本來就跟易家交好,前天剛出了柳葉的事,吳壯夫妻對易家更是感激,遇到這種小事自然上趕著幫忙。

  易楚暗鬆口氣。

  若是父親上去,父親心細,難保看不出端倪來,吳壯卻不一樣,他為人爽快,做事也大大咧咧的,沒那麼多心思。

  而且,經他這麼一折騰,便是辛大人留下什麼痕跡,也會被毀掉了。

  吳壯從梯子上下來,立馬和了些黃泥,泥裡摻了些碎稻草,這樣黏起來更牢固。和好泥,也不用易郎中幫忙,找塊木板托著泥又上了房頂。

  柳葉牽著吳全過來送衣服,順帶著看熱鬧。

  易楚笑道:「裌襖我穿著有點緊了,你要是不嫌棄就留著穿吧,還有這條裙子,已經接過一次襴邊了,再接就不好看了,你也一併拿去,我留著也是拆了漿鞋底子,倒是可惜了的。」

  柳葉很歡喜,雖然易楚的衣物也是舊的,但看上去很乾淨,式樣也比她的要好看些。

  因見易楚屋裡擺放的布匹、袼褙等物,柳葉便道:「阿楚姐,你正準備嫁妝?我針線活不太好,力氣倒比你大,要不我幫你納鞋底?」她已從吳嫂子那裡知道易楚定親的事兒。

  給榮家的四雙鞋的鞋底都已經做好了,只剩下上鞋面。

  這餘下的袼褙正好可以給辛大人做兩雙鞋。

  易楚下意識地不想讓柳葉沾手,她想一針一線都親自做。

  柳葉卻很堅持,「阿楚姐別客氣,我閒著也是閒著,正好也和你一起說說話。」

  盛情難卻,易楚思量著,要不給父親與辛大人各做一雙,父親那雙就讓柳葉做好了。

  念頭剛冒出來,卻驀然心驚:這算不算女生外向?難道養育自己十幾年的父親竟連個認識不到半年的外人都不如了?

  易楚收回心思,推拒道:「正月裡不好動針線,等出了正月再說。」

  到時候柳葉也該回去了吧?

  柳葉笑嘻嘻地問:「阿楚姐信這些?我家裡不太講究,往年都是過了十五就相當於過完年了,針線活什麼的都要動起來,我家平常就指望我娘跟嫂子她們繡點小物件補貼家用。」

  好像顧瑤家裡也是這樣,過了十五,顧大嬸就開始繡點荷包香囊等零碎東西出去賣。

  又說正月裡不能見血,可辛大人正月初一就奉命拿人了吧?

  可見,俗習也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想到此,易楚便笑道:「是我想左了,那我就不客氣了,你幫我納鞋底吧。」說完,拿起炭筆估摸著在草紙上畫了個鞋樣子。

  柳葉便問,「是易大叔的鞋?看著有些大了,易大叔跟我爹身量差不多,鞋也應該差不多才對。」

  易楚支支吾吾地解釋,「冬天穿,襪子做得厚,寬鬆點舒服。」

  柳葉自不會懷疑到別處去,比著易楚畫好的樣子,剪了八片袼褙和八片細棉布。

  易楚暗自抹了把額頭的細汗,看來人真不能做虧心事,這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假如真是堂堂正正定了親的,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說是給未來夫君做的鞋子,而不用拿著父親的名頭做遮掩。

  一時又有些怔忡,忽悲忽喜,患得患失。

  **

  辛大人這種男人是不動心則罷,動心後是相當認真的。

  這兩天夜夜跟易楚耳鬢廝磨,易楚心裡想什麼怕什麼,他完全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

  自從十二歲那年離家,辛大人就把名聲之類的當作了浮雲,可易楚不行。

  這個時代,規矩都是男人制定用來限制約束女人的。

  男人有了妻兒,還可以左擁右抱,招惹幾個通房或者侍妾,這叫風流。而女人,只要定了親,再與別的男人多說兩句話,就會被人指指點點。

  要想讓易楚安心,當務之急就是退了與榮家的親事。

  辛大人老早就對榮家上了心。

  正如易楚所言,榮家上下都老實本分,可老實不等於是好人。

  就拿榮大嬸來說,這幾十年在街坊中的口碑非常好,人慈善,也不愛多事。可在家裡,她對兩個媳婦以及自己卻很嚴苛。

  頭一條,媳婦們沒事不能隨便出門,就是回娘家也得有個正當理由。另外,媳婦們每個月都要完成一定量的繡活,每頓飯不能吃超過一定量的飯食。

  用榮大嬸的話來說,家裡的銀子要一分一厘地攢,也要一分一厘地省。

  論家底,榮家比易家要豐厚,可易家飯桌上時不時有雞鴨魚肉,而榮家的飯桌常年是兩道鹹菜加兩道素菜。偶爾做點葷食,那是爺們兒吃的,兩個媳婦不能下筷子。

  可榮大嬸又好面子,她有兩身體面衣服,每次出門就輪流著穿。頭梳得油光順滑,出門前用手指沿著油罐子邊擦一圈,然後往嘴上抹抹,嘴唇就變得油光光的。

  榮大嬸對媳婦們苛刻,對兒子卻很寬容,尤其對榮盛。

  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兒」,榮盛最小,身子也弱,最得榮大嬸疼愛,平常在家裡不是躺著就是歪著,諸事不管。

  就這樣,榮大嬸還怕他累著,每天他在易家待兩三個時辰回去,榮大嬸忙不迭地給他端茶倒水,又使喚小丫頭給他捶背捏腿,恨不得把他當祖宗供起來。

  在醫館倒還強些,易郎中指使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不外乎抓抓藥算算賬,也還順手。

  榮盛雖然懶,卻有個好處,就是聽話,很聽榮大嬸的話。

  無論是榮大嬸的節儉還是榮盛的懶惰,都算不上大毛病,不足以退掉一門親事。

  至少說給外人聽,別人都會說,節儉是好事,節儉才能持家。

  至於懶,爺們主外,女人主內,家務事不都是女人操持,誰家老爺們在外忙碌一天不是回家就躺著?

  要真想順順當當的把親退了,就得拿出點有力度的東西來。

  謀劃了近兩個月,該看看有什麼進展了。

  辛大人坐在湯麵館,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唇角露出淺淺的笑容……

  掌櫃張錚仍坐在台案後面打盹,瞧見辛大人的笑容,嘴角撇了撇。

  這幾天,公子可是越來越愛笑了,不就是趁著天黑到人家屋頂上守了幾夜嗎?

  要真娶回家,那嘴可不得咧到後腦勺去?

  又想到易楚,長相算是中上,但論起氣度來,可比夫人年輕時差多了。

  也難怪,寒門小戶出來的閨女,能好到哪裡?

  不過倒是長了一雙好眼,看上去溫溫柔柔的,又不是那種完全沒主見麵團似的女子。

  雖然配不上公子,可誰讓公子看對了眼呢?

  只能張羅著給公子娶回來。

  過兩年生個小公子,如此,他也算對得起夫人的知遇之恩了。

  嗯,還得讓大勇多出去跑跑,早點將宅子買下來,好好收拾收拾。

  正想著,就見兒子張大勇呼哧帶喘地跑回來。

  張錚急忙瞪了兒子一眼,示意他穩重點,別這麼沉不住氣。

  大勇沉下腳步,穩穩當當地走到辛大人面前,躬身道:「東家,杜府那頭傳來信兒,說是十九那天杜二爺要親自到大興,去看看買地的人。」

  辛大人皺皺眉頭,如果杜旼去的話,他就不方便露面了。

  易郎中是個耿介剛正的性子,不會錙銖必較地壓價,不如讓易楚一道去?

  這事他不好提,得易楚自己提出來才行。

  要不,等夜裡,他去跟易楚說說,還得告訴她如何跟杜旼打交道。杜旼雖然沒什麼腦子,可畢竟是個三十好幾歲的大男人,他怕易楚壓不住他。

  想到易楚,昨夜她依偎在自己懷裡那種醉人的感覺又浮現在眼前。

  柔軟的身子溫順地貼著她,烏黑的青絲蹭著自己的下巴,軟軟的,癢癢的。

  還有那雙大大的杏仁眼斜睨著他,水嫩的唇微微翹起,「……想吃糯米糕,去給我買嘛。」

  原來看著心愛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嬌是這麼的美好。

  辛大人心猿意馬坐不住了,今天是燈會的最後一天,不如再去買些小食?

  還得給她買兩盞花燈掛在床頭,到時候,她看到花燈就能想起自己。

  辛大人想到做到,讓大勇牽了馬出來,騎上便走。

  從棗樹街騎馬到積水潭不過半個多時辰,辛大人仔細地挑好花燈又買了些點心,一路狂奔趕到曉望街,天色已經全黑。

  醫館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燭光,影影綽綽可以看到有人影晃動。

  辛大人縱身一跳,輕快地躍上牆頭,兩三個起伏就來到東廂房的屋頂,剛蹲下~身準備掀開瓦片,辛大人突然覺出不對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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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44: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敗露

  幾乎是本能地反應,辛大人矮了身子,蛇一般滑過瓦片,雙手攀住屋簷,長身略過牆頭,輕巧地躍下,轉瞬消失在街巷盡頭。

  時值正月十七,天空澄明,不見半絲雲彩,一輪圓月高懸在空中,照得四周明亮如鏡。

  易郎中站在書房窗前,透過半開的窗扇看得真切,確實是個人影,而且還是個高大的男子的身形。

  只是那人動作極快,不等他看清面目,已翩然離開。

  易郎中面色鐵青,雙眸陰冷,關上窗扇往醫館走去。

  易楚正對著燭光專注地縫著襪子,燭光搖曳,映著她的臉龐飄飄忽忽,像是蒙了層溫柔的面紗。

  一霎那,易郎中想起易楚的娘衛琇,也是這般在他看書的時候做針線。

  堆積在胸口的怒氣慢慢消散了點,易郎中竭力讓聲音保持平靜,「阿楚,這兩天有人進過你的屋子,那人是誰?」

  易楚手一抖,針尖扎破手指,沁出一粒血珠,有些微的刺痛。她顧不得手指的疼,猛地抬起頭。

  父親面沉如水,神情篤定,分明已經認定了這個事實,想要知道的不過是那個人的身份。

  又想起父親適才的話,用的是陳述的語氣,而非疑問。

  是他又來了嗎?

  易楚面如死灰,早知道會是這樣的,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昨天易齊說看到了人影,依著父親的細心,定會查個清楚明白。

  是她想得太過簡單,以為用鷂鷹烏鴉就可以糊弄過去。

  易楚放下針線,慢慢走到父親面前,一言不發地跪在地上。

  她這算是承認了?

  承認有人進了她的屋子。

  易郎中詫異地看著易楚,臉色越來越黑。

  自小易楚就聽話懂事,行事明禮大方,從不曾讓他操心。

  可就是最溫順最乖巧的女兒,竟然在夜裡與人私會!

  原本他還抱著一絲希望,以為那人只是暗中偷窺,易楚並不知情,可眼下的情勢,分明……易郎中氣得渾身發抖,哆嗦著抬起手,朝著易楚就是一個耳光。

  他的力道很大,手掌落在臉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易楚身子搖晃一下,很快又跪正,咬著唇低聲道:「女兒不孝。」

  「你還知道不孝?」易郎中手指點著她,自嘲道,「我易庭先一生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可教養出來的女兒,一個愛慕虛榮貪圖富貴,另一個卻不守婦道與人暗通……我怎麼有臉去見你娘,怎麼有臉面對列祖列宗?」說到最後,已不能自已,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易楚大驚,膝行往前,哭喊道:「爹,爹,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求您別生氣,別氣壞身子。」

  易郎中擺擺手,冷漠地說:「你別叫我爹,我不配,子不教父之過,我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

  易楚淚如雨下,「爹,女兒知錯,女兒願受任何懲罰,求爹不要生氣。」

  易郎中凝視著她。

  燭光下,易楚白淨的臉頰上五個明顯的指印,已開始泛紅,腮邊掛著兩行清淚,泫然欲滴。而向來明澈的眼眸裡水汪汪地漾著淚,彷彿下一刻就要滑落。

  易郎中眼前又出現了衛琇的影子,躺在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眸溫柔地看著他,「庭先,阿楚就交給你了,好好教養她長大。」

  易郎中自詡為慈父,對待孩子向來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這還是第一次動手打罵女兒。

  尤其還是易楚。

  倘若換成易齊做出此事,他雖生氣,卻也不會這般盛怒與失望。

  易郎中搖搖頭,揮去衛琇的影子,沉沉心,緩緩開口,「阿楚,告訴爹,那個人是誰?」

  若他沒有猜錯,那個人既然能飛簷走壁,必定是有功夫的。

  一個身懷武藝的男人,如果非得去見阿楚,阿楚也沒有辦法。

  阿楚定然是被迫的。

  易郎中臉色開始變得溫和,「是他故意招惹你的,對不對?你告訴爹,爹為你作主。」

  易楚咬唇不語,片刻,才道:「不管他的事,是我願意的。」

  看到她倔強的樣子,易郎中好容易壓下的怒火忽地又燃燒起來,「他到底是什麼人,值得你這般維護?」

  「是我,」門口傳來熟悉的低沉的聲音。

  他怎麼來了?

  易楚心頭一顫,抬眼望過去,頓時呆在當地。

  辛大人一身玄衣,身披玄色斗篷,銀色的面具映著門外的月光折射出耀目的光輝。在這光輝的映照下,辛大人肅然而立,如同天神降臨,氣勢逼人。

  還有什麼比這更糟的事?

  易楚暗暗叫苦,假如他以杜子溪的身份來,父親或許會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網開一面,而今他竟然是這種打扮。

  父親原本最痛恨得也就是橫行鄉里亂殺無辜的錦衣衛。

  易郎中冷笑,「原來是你?仗勢欺人,作奸犯科原也是辛大人這種人才能做出來的事。」又低頭盯著易楚,「他就是你維護的人?你看中的是他的權勢還是地位?」語意甚是諷刺。

  辛大人仿若沒聽見般,闊步走到易楚身邊,解開身上的斗篷,伸手去拉易楚,「起來。」

  他怎麼能在父親面前這樣?

  易楚躲閃著,目光盈盈地看著他,裡面儘是懇求之意。

  求求你,別管了,這樣只會讓父親更加生氣。

  辛大人對上她的目光怔了下,仍是不管不顧地將她拉了起來。

  果然易郎中看到他們的舉動,怒氣更甚,臉色憋得通紅,手指點著辛大人亂顫,就是說不出話來,驀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盞叮噹作響。

  父親性情溫和,從不說污言穢語,這次是真的氣急了。

  易楚「撲通」一下又跪下去。

  膝下柔軟溫暖,全然不是剛才的潮濕冷硬。

  原來,辛大人將他的斗篷鋪在了地上。斗篷裡子是灰鼠皮的,隔絕了地面的潮氣。

  易楚心中一暖,卻什麼也不敢說,只端端正正地跪著。就感覺身邊多了個人影,竟然是辛大人,他也跪在了旁邊。

  易郎中嘲弄道:「辛大人快請起,我一介平民,當不起您跪。」

  辛大人坦然地開口,「我跪您,一來此事因我而起,是我招惹逼迫了阿楚,二來,我尊敬您的為人。」說著,掀開臉上的面具,露出清俊深沉的面容。

  易郎中顯然沒有料到,不可置信地瞪著辛大人看了半天,好久才說出「你……」再也無話。

  辛大人恭謹地說:「我姓杜,單名一個仲字,字子溪。我娘姓辛,當差時便隨母姓。」

  易郎中不語,滿心的怒火驟然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滿臉的衰敗之色,「這麼說,你接近我是為了阿楚?」

  辛大人不假思索地說:「我想求娶阿楚,想得到您的認可。」

  「呵呵,」易郎中冷笑兩聲,「所以就把我玩弄於股掌之上,虧我還將你引為知己。」

  想起之前跟他一同對弈,一同品茶,一起探討時政,言談甚歡,本以為多了個知交,卻不曾想他竟是狼子野心,盯上了自己的女兒。

  辛大人坦誠地說:「我承認起初是因阿楚而來,可先生的才華與品行著實令我欽佩。」

  易郎中淡漠地揮揮手,「不用說這些阿諛奉承之詞,阿楚已經定親,一女不許兩家,你請回吧,易家不歡迎你。」

  辛大人正色道:「榮盛並非良配,榮家也不適合阿楚。」

  易郎中忽地笑了,「榮盛行事規矩,不是阿楚的良配,難道你這種亂闖女子閨房的無恥之徒才是良配?笑話,天大的笑話!」

  辛大人被噎得一時上不來話,固執地又說了遍,「我真心求娶阿楚,請先生恩許。」

  易郎中厲色道:「我說得很清楚,一女不許兩家,辛大人請回吧,再不回我就動手攆客了。」

  辛大人也上來倔勁,梗著脖子道:「先生三思,就算今日我不來求娶,也請先生慎重考慮阿楚的親事。」

  「阿楚的事自有我這個當父親的作主,不用你操心。」易郎中順手抓過桌上的茶盅朝辛大人扔過去,「滾,快滾!」

  茶盅擊中了辛大人額角,發出沉悶的撞擊聲,濺了他滿身茶葉滿身冷水。

  易楚心頭一緊,偷眼望過去,辛大人的腦門已經紅了一片。

  他怎麼也不知道躲,就這麼干捱著?

  就像上次,也是傻站著捱了她一個耳光。

  真是個呆子!

  辛大人感受到易楚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搖搖頭,示意他沒事,片刻,開口道:「阿楚,你先回屋裡,我有話對先生講。」

  易楚不動。

  易郎中冷眼看著,越發對辛大人厭惡,又不是躲不開,卻生生捱這一下,明擺著就是對阿楚使苦肉計。

  便也沉聲吩咐易楚,「回房去,記著,從今日起到成親那天,不許離開家門半步。」

  「是,」易楚低聲應著,忽然想起買菜買米的事,遲疑著開口,「那買菜……」

  易郎中冷冷地說:「爹拉扯你們兩個長大,不是沒幹過買菜做飯的事。」

  想到父親這麼個溫文爾雅的人混跡在粗漢俗婦中,為著一把菜一斗米討價還價,易楚心裡酸澀得不行。

  父親這樣做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而是整整十年。

  易楚直到十歲才攥著銅板拎著竹籃接過買菜的差事。

  醫館裡的兩人,一個是自己尊敬依賴的父親,一個是自己心儀仰慕的男人。

  父親顯然已經極度失望,臉色灰敗,神情頹廢。

  而辛大人,那個威嚴尊貴如天神般的人物跪在地上,衣襟上沾著茶葉,看上去那樣的狼藉與落魄。

  兩個都是她放在心坎裡,奉為至親的人。

  易楚左右為難,淚水嘩嘩地順著臉頰淌,可又不敢哭出聲來,低著頭碎步挪到門口。

  剛走到東廂房門口,又聽到醫館傳來瓷器落地的「噹啷」聲,易楚的心像是被冰水浸過似的,一下子涼了半截,她愣愣地站在風地裡,許久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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