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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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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茗荷兒 -【結髮為夫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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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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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9: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交心

  傍晚時分又落了雪,卻是江米大小的雪粒子,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青石板上濕滑一片。

  兩個小丫鬟抬了水桶搖搖晃晃地沿著石板路走過來,左邊那個腳下發滑踉蹌了一下,冒著熱氣的水從桶裡漾出來,灑在她的裙擺上,羅裙頓時變得又冷又硬。

  畫屏瞧見了,扯著嗓子罵:「還不快點走,磨磨蹭蹭的,水都涼了,」待兩人走近,又罵,「才半桶水,值當兩人抬,真是不中用。」

  小丫鬟唯唯諾諾地將水桶放在門口,畫屏一使勁,單手拎進了暖閣,少頃出來,見兩人仍杵在門口,氣越發不打一處來,嚷道:「裙子濕了不趕緊去換,要凍出毛病來沒人給你請郎中。」

  小丫鬟嚇得掉頭就跑,剛跑兩步想起什麼,轉身朝畫屏福了福。

  畫屏瞪她們一眼,嘟噥著「一個比一個不省心,空水桶也不記著拿走,」復又回到暖閣。

  暖閣生著火盆,溫暖如春。

  東北角上,架著四幅花梨木鑲紵紗的屏風,紵紗上順次繡著雙蝶穿花、魚戲蓮葉、鴛鴦交頸和白鶴伴梅的圖案。紵紗很輕薄,隔了紗能看清掌心的紋路,可又因繡著圖樣,屏風後的一切就變得隱隱約約影影綽綽的。

  屏風後放了只浴桶,趙嬤嬤正伺候著杜俏洗浴。

  畫屏嗓門大,兩人早聽到她呵斥小丫鬟的聲音。

  趙嬤嬤就歎氣,「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片好心,非得吵著罵著說出來,平白讓人添堵。」

  畫屏梗著脖子道:「我沒安什麼好心,反正看她們畏畏縮縮的樣子就不順眼。」

  還是這個死強性子。

  趙嬤嬤自是明白她,想到待會要跟杜俏說的話,不方便當著畫屏的面說,就指使她,「打發丫頭到廚房看看晚飯準備得如何,侯爺愛吃的幾樣可得多經點心。另外讓人拿罈好酒進來灌上一壺備著,秋露白酒勁大,就要竹葉青吧,清淡點……還有到前院打聽下侯爺幾時回來用飯?」

  畫屏一一應著走了。

  趙嬤嬤取來只瓷瓶,往水裡倒了幾滴,有馥郁的梔子花香瀰漫開來。她拿起棉帕不緊不慢地擦洗著杜俏的後背,「……女人的頭一次都疼,有的疼得厲害,有的輕點,沒關係,心一橫眼一閉也就過去了……也彆扭手扭腳的,多順著侯爺。兩口子夜裡這點事,沒什麼禁忌,別太出格就行。」

  杜俏扯過另一條棉帕蒙在臉上,身子往水裡沉了沉,胳膊卻仍搭在桶邊。

  趙嬤嬤看著纖細得幾乎見骨的手臂,又擔心起杜俏能否受得住,「若是疼得緊,也別忍著,該出聲就出聲,讓侯爺緩著點,自己的身子總得顧著……侯爺的腿定然是不好看,你別怕也別慌,就當做沒看見。男人愛面子,要是這次惱了,以後興許回轉不過來了。」

  杜俏將趙嬤嬤的話都聽在耳朵裡,卻沒有作聲,心裡盤算了會,掀開帕子擦乾臉上的水滴問:「侯爺怎麼突然就轉了性子,是不是我這病不好?」

  趙嬤嬤心裡「咯登」一聲,易姑娘說的含蓄,這病有法治,可只有五成把握,另外的五成,倘若她是婦人之身,能再加兩成,若是杜俏求生欲強,就再多兩成,如此基本無礙。

  林乾所作所為就是因為這兩成把握。

  但實情卻不能告訴她,趙嬤嬤心思一轉,面上已帶出笑來,「許是被易姑娘說動了心……前天她來送方子,夫人正睡著便沒驚動。易姑娘可厲害著,因侯爺說了句不中聽的話,易姑娘劈頭將侯爺罵了頓轉身就走,當時侯爺的臉黑得跟墨汁似的,我跟畫屏都替易姑娘捏著把汗。不成想,侯爺讓畫屏攔著易姑娘不說,竟然還親自追到二門給易姑娘賠禮。兩人不知說了些什麼,回來侯爺就變了樣。」

  那樣冰雪聰明的女子,定是猜到了自己生病的緣由。

  杜俏眼前浮現出易楚的面容——明亮的眼眸,秀氣的鼻樑,腮邊一對靈動的梨渦。上次,她就頂撞了侯爺,口口聲聲質問他,「侯爺可信得過夫人?」

  這府裡上下數百人,還沒有誰敢那樣對侯爺說話。

  年紀那般小,又是明媚秀麗的長相,膽子倒大的出奇。

  可她身上又有種特別的親和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想信賴她,依靠她。

  想到易楚,杜俏心頭輕鬆了許多,唇角不自主地綻出個微笑,壓低聲音告訴趙嬤嬤,「上次易姑娘說她見過大哥,大哥就在京都。」

  趙嬤嬤驚愕得張大了嘴,手裡的帕子一時沒拿住掉進水中,濺了她滿臉水珠。她也顧不得擦,追問道:「是真是假?大爺真在京都,那怎麼不來尋夫人?」

  「她說大哥有事要處理,暫時不能見。不過易姑娘答應下次來會帶著大哥的信物……上次在濟世堂我就懷疑,果然是真的。」

  趙嬤嬤只看到杜俏的嘴巴一張一合,卻根本聽不到她說什麼。眼前只有那個她看著一天天長大的俊朗少年,四歲啟蒙,五歲習武,七八歲能拉起長弓,十歲頭上騎射正中紅心。信義伯樂呵呵地說:「杜家有後。」

  就這麼個鐘靈毓秀文武雙全的少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十二年,也不知怎麼活過來的。

  趙嬤嬤眼前一片模糊,她擦把淚,顧不上地上濺出的水,跪倒朝著西天「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感謝菩薩顯靈,保佑大爺平平安安的,感謝菩薩……」拜完,抽泣著說,「夫人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杜俏也紅了眼圈,擰乾水裡的棉帕,拭了拭淚。

  趙嬤嬤突地又笑起來,「這下好了,大爺還活著,夫人就不是孤苦一人了……說起來易姑娘真是夫人命中的福星,這才認識幾天,就解決了夫人的兩樁煩心事。」

  杜俏聞言心中一動,商量趙嬤嬤,「我覺得跟易姑娘也頗為投緣,易家瞧起來門風倒是清正,不如以後當門親戚走動。嬤嬤你看,我認易姑娘當個義妹如何?這樣也方便來往。」

  趙嬤嬤對易郎中印象不錯,並不反對,「嗯,易家也不像鑽營投機的人家,易姑娘對咱們也算是有恩,常走動著也好。至於認干親,還是妥當點先徵求易郎中跟易姑娘的同意才好,易姑娘是個主意正的,萬一好心辦成壞事就不美了。這頭,夫人也跟侯爺提一下,真要是走動,少不了得驚動侯爺。」

  杜俏點點頭,反正此事也不急,早天晚天差不了什麼,等尋機會跟林乾說一下再做打算。

  又泡了片刻,感覺水不似方纔那般熱了,杜俏站起來扶著趙嬤嬤的胳膊跨出浴桶。

  趙嬤嬤忙抖開毯子當頭把她包起來,待擦乾身上的水珠,又取了瓶膏脂往杜俏身上抹。

  膏脂細膩潤滑,也是梔子花的香味,塗抹在身上有絲絲涼意。

  趙嬤嬤塗得很仔細,從脖子一直塗到腳,就連隱秘處也沒放過。

  不知是因為熱氣蒸的,還是因為害羞,杜俏蒼白的臉上透著微微的緋紅,有種蠱惑人心的美麗。

  趙嬤嬤將早選好的衣衫伺候著杜俏穿上,又取干帕子將頭髮絞了兩遍,使出平生手藝精心地挽了個墮馬髻垂在腦後。

  一番下來,趙嬤嬤背心早出了細汗,連連歎息自己老不中用,不比當年了。

  畫屏等人候在外間,聽到趙嬤嬤使喚,靜悄悄地魚貫而入,看到打扮好的杜俏,眸中都是一亮。

  趙嬤嬤甚是得意,指使著丫鬟把浴桶抬出去,將地上的水擦乾,再把暖閣收拾得整整齊齊。

  趙嬤嬤還特地在香爐裡備了芙蓉香。

  芙蓉香跟黃香餅以及龍涎香一樣,都是□□添香的佳品,有助情的功效。

  等鋪被放帳的時候,就點上。

  萬事俱備,只等林乾。

  趙嬤嬤將目光投向畫屏,畫屏道:「方纔令人問了,侯爺說這就過來。」

  正說著,素絹從外面闖進來,跺著腳抱怨,「這路太滑了,化了的雪水都結成冰了,不小心就滑一下,差點摔倒。」

  畫屏就罵掃地的婆子做事不認真。

  素絹笑著解釋,「她們可是盡心盡力地打掃了,只是這濕氣遇冷結冰,誰也沒辦法。」

  泥地還好說,雖然髒點,卻不滑。青石板地還有抄手遊廊的地面都蒙了層薄冰,讓人不敢落足。

  趙嬤嬤聞言,吩咐畫屏,「你跟錦蘭提著風燈去迎迎侯爺,免得看不清路磕著碰著。」

  杜俏想起林乾的怪癖,歎口氣,「還是我跟畫屏去吧,錦蘭去廚房催催,侯爺一到便把飯擺上。」

  畫屏一手提著燈一手扶著杜俏往外走。

  路上果然很滑,稍不慎就趔趄一下。

  好在走不多遠,就聽到了熟悉的木頭戳地的「篤篤」聲。月影裡,那個高大的身影斜著身子,一步一步走得極為吃力。

  杜俏心底湧上些微的心疼,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幾步迎過去。誰知,沒走兩步就踩上一處碎冰,身子隨之朝林乾倒過去。

  畫屏「哎呀」一聲尖叫,待要去扶,已是來不及,杜俏重重地撞在林乾身上。

  林乾身子晃了晃,仍是站穩了。

  畫屏拍著胸脯長長舒口氣,倘若侯爺跟夫人雙雙倒地,她也是罪責難逃。

  林乾緊緊地攬著杜俏的腰肢,語氣卻是淡漠,「有腿還比不上沒腿的,是嫌我走得太穩當?」

  杜俏慌忙解釋,「不是,我看天黑路滑擔心侯爺,所以來迎迎。」

  藉著淺淡的月光,他看清她的神情,急切又侷促,並非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地討好。

  又聞到淡淡的梔子花香,她已經沐浴過了?

  趙嬤嬤應該教導過她了,她會不會嫌棄自己?就像以前伺候他的丫鬟那樣,嚇得尖叫?

  想到此,林乾面色便是一冷,鬆開箍住她的胳膊,「你就這麼個迎法?」

  「我……」杜俏想解釋,卻無從解釋,一時愣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拿眼睛偷偷瞟著林乾。

  眸光清澈如水,輝映著月色,亮得耀目。

  林乾心頭一絲絲軟下來,想起杜俏雖有病在身,還知道親自來迎,而不是打發丫鬟了事。

  又想起方纔,自己雖然少了半截腿,也不是全無用處,至少還能護得住自己的女人。

  看著她無措的樣子,林乾重重地咳嗽聲,「還不趕緊扶我回去,想凍死我?」

  杜俏回過神來,雙手攙著他的胳膊,林乾又嫌不對勁,「你拽著我讓我怎麼走?到底會不會服侍人?」

  杜俏左右為難,林乾拉過她的手,扣在自己掌心裡,「記著,以後就這樣扶。」

  杜俏垂眸,瞧見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貼著掌心,手指纏著手指,心跳不受控制地漏掉兩拍。

  吃飯時,林乾再沒挑剔,只嫌杜俏用得少,怕別人說他苛待妻子,非逼著杜俏多用了半碗飯,跟早上一樣,將她剩下的半碗吃了。

  杜俏總算明白,林乾跟畫屏一樣,明明揣著一顆好心,卻非得用惡言惡語來隱藏著。

  想通此節,便也不像頭前那般畏手畏腳,而是自作主張地沏了杯廬山雲霧茶。

  林乾嫌水太熱,「要燙死我?」

  杜俏笑盈盈地尋了夏天的團扇出來,慢慢將茶水扇涼了。

  林乾嘗了口,「呸」地吐出來,「茶葉放太多,明擺著夜裡不想讓我睡覺。」

  杜俏笑盈盈地重新沏了杯,「侯爺,這次茶葉放得少。」

  林乾神情勉強地喝完了。

  洗漱時也是如此。

  林乾坐在床邊,杜俏端著銅盆伺候他淨面。林乾一會嫌水燙,一會嫌水涼,一會又嫌帕子太硬。

  杜俏不慍不惱,就像對待任性的大孩子,看著他盈盈地笑。

  林乾被她笑得惱羞成怒,伸手將她扯到床上,俯身對著她,問道:「你笑什麼?」

  他的眼眸烏黑閃亮折射著燭光的光彩,臉仍是板著,而渾身的戾氣不知何時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卻是男子的剛毅之氣。

  面對這樣的他,杜俏不覺得可怕,只覺得安心,有所依仗的安心。

  凝視著他的雙眸,杜俏果不其然從裡面發現了自己的影子。

  小小的,煥發著生動的光彩的影子。

  那光彩清清楚楚地昭示著她的期待。

  是期待嗎?

  她驀地紅了臉,心虛地移開雙眼。

  林乾卻越發靠得她近,再次逼問:「你笑什麼?」

  為什麼笑?

  杜俏也不明白,只覺得歡喜就像沸開的水中的氣泡,咕嘟嘟地向外冒,壓都壓不住。

  林乾瞧著她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慢慢低下~身子,湊在她的耳邊問:「你不肯說麼?」

  杜俏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見他的五官在她面前慢慢放大,濃黑的長眉,高挺的鼻樑……緊接著有柔軟的東西在她的唇上,輕輕觸了一下。

  杜俏本能地躲閃了下,林乾卻不放過她,輕啟雙唇,含住了她的唇,在她的唇齒間慢慢廝磨。舌尖也無師自通地撬開她的貝齒,尋到她的舌,糾纏在一起。

  他的濃烈的男子氣息籠罩著她,杜俏心跳慢慢地加快,腦海中的意識也慢慢地消失,身體卻升騰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像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翻來滾去,尋找著宣洩的出口。

  直到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林乾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唇順著臉頰移到她耳邊,熱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頸窩,「快說,你為什麼笑?」

  杜俏被吻得七暈八素,不假思索地說出心底的話,「我很歡喜。」

  話出口,已醒悟過來,紅暈飛上兩頰,卻是堅定地重複了一遍,「侯爺,我很歡喜。」

  凝望著他的眸子黑白分明,波光瑩瑩。

  這幅情態,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傻瓜!」林乾猛然呆住,心像被重錘擂過般,狠狠地震了下。

  「傻嗎?侯爺也覺得我傻?」杜俏神情黯淡,委屈地看著他。

  林乾坐正身子,目光灼灼地審視著她,少頃,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你怎麼不傻,嫁給個殘廢有什麼歡喜的?」

  許是習武的原因,又或者常年握著枴杖,他的掌心有一層薄繭,摸在臉上粗糙扎人。

  杜俏扯下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放進他掌心,「成親三日回門,我讓車伕隨意在街上瞎逛,你不但沒阻攔,反而陪著我……街上的流言蜚語何其多,人們的眼光充滿了嘲諷,我在車裡偷偷瞧著你……你的神情那樣平靜,沒有半點羞惱……那一刻我就認定你了,就想著以後定要跟你好好過日子。」

  她朦朦朧朧的大眼睛水氣氤氳,牢牢地黏在他臉上,生怕錯過他任何一絲表情,又好像怕他會突然發怒離去。

  想起往日他對她的漠視與冷淡,又想起適才的刁難與挑剔。

  林乾一口氣堵在胸口,心裡悶得發慌,竟然不敢面對杜俏的眼睛。

  杜俏慢慢將頭靠近他胸前,聽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溫柔地說:「侯爺,即便我的病沒法治了,我也不後悔嫁給侯爺。」

  林乾緊緊地抱住她,惡狠狠地說:「你還沒給我生孩子,誰讓你死?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把你從閻羅王那裡拉回來。」

  杜俏埋在他懷裡,偷偷地笑了。

  林乾感覺到她肩膀的聳動,以為她哭得厲害,放緩了聲音安慰道:「你的病不算什麼,易姑娘已經開了方子,後天等她配好藥會親自過來看著你喝,我也會陪著你。」

  杜俏抬起頭,大大的眼睛斜睨著他,「侯爺說話可不許反悔,你要陪著我。」

  林乾方知上了當,恍惚中,又是那個驕縱的小女孩,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比著口型說「你就是說錯了。」

  一時怦然心動,被他小心翼翼壓在心底的激情如火山般噴薄而出,抱在懷裡的身體既柔且軟,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林乾頓覺口乾舌燥,血脈賁張,身體悄然有了變化……他呼一下,吹滅了蠟燭。

  日上三竿,明亮的陽光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戶,在暖閣地上投射出窗欞方方正正的影子。

  碧紗櫥的帳簾動了動,傳出悉悉索索的穿衣聲,接著兩條穿著軟緞膝褲的修長的腿垂在床邊,不等趿上鞋子,又被人扯了回去。

  林乾赤~裸著上身,寬肩窄腰,肌肉緊實,剛毅的面容因為心情愉悅而顯得神采飛揚,可說出口的話卻是冰冷刺人,「還沒伺候我穿衣,著急往哪裡去?」

  杜俏低聲回答:「今兒臘八,我問問灶上熬了臘八粥沒有?」

  林乾「哼」一聲,「若這點小事還得你親自過問,要那些管事媽媽有什麼用,白吃飯的?」

  杜俏微笑著問:「侯爺要起了嗎?我伺候侯爺穿衣」

  林乾縮進被子裡,「暫且還不想起,」順勢也將杜俏拽倒在床上,粗壯的胳膊熟練地摟住她的身子,「陪我躺會,沒抱夠,」手指卻悄悄探進她的衣襟,尋到高聳之處,用力握住了。

  杜俏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緋紅,想起昨夜他也是這樣,粗暴地扯開她的衣服,握著兩團渾圓,只顧著搓揉,不知該如何繼續。

  林乾在□□上基本是空白,先前是忙著習武無心□□,後來到了軍營,起了那種心思,可身邊沒有看得過眼的女人。他所有關於女人的知識都是聽士兵閒談得來的。

  杜俏是受過教導的,出嫁前夜是小章氏嬸代母職,晦澀地說了兩句,後來就是趙嬤嬤。不過兩人說的大同小異,都是閉著眼裝死,具體應該怎麼行事一點都沒說。在她們看來,房裡的事是男人主導,女人從順就行。

  兩個毫無經驗的人湊在一起,折騰了好半天沒有入巷。

  再後來,終於憑著本能摸索到緊要處,卻因為體位有了爭執。

  林乾右腿吃不住勁,趴著不得力,杜俏腹部發脹,受不住壓,兩人試了好幾種姿勢都不得要領。最後林乾軟硬兼施,逼著杜俏坐在自己身上,才成就了夫妻之事。

  林乾意猶未盡,可杜俏一個勁嚷疼死活不想再來第二次。林乾顧及著杜俏身子弱,到底沒有強迫,卻是暗暗後悔,蹉跎了兩年好時光,否則現在沒準兒子也抱上了。

  後悔之餘也暗下決心,等杜俏病好,一定要將浪費的光陰補回來。

  到底是不慣賴床的人,林乾也只略躺了片刻就要起身。

  杜俏將備好的衣衫拿過來,林乾掀開被子,露出那條斷了半截的腿。

  杜俏看了片刻,伸手摸了摸,「怎麼傷的,還疼不疼了?」

  林乾盯著她的雙眸,淡淡地說:「中了毒箭,當時右手受了傷,用左手不得勁,砍了好幾下才砍斷,就留了這些疤。」

  竟然是他自己砍的?

  當時身邊怎麼沒有人跟著?

  他拖著傷腿是怎麼找到人止血的?又是怎樣強撐著活下來的?

  杜俏想不出來,也不敢去想。

  林乾扯扯嘴角,繼續道:「回京都後,原本就在我屋裡的一個丫鬟伺候我洗澡,我剛脫下褲子,她嚇得尖叫一聲暈過去了。你怕不怕?」

  杜俏上前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肩頭,「我不怕,就是覺得幸運。」

  林乾探究般看著她。

  杜俏笑著抱怨,「想嫁給你的女人那麼多,若非如此,怎麼能輪得到我?」

  「所以說你傻,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東西,你卻……」林乾不知該怎麼說下去。

  杜俏笑盈盈地接話,「我是傻人有傻福,不過你也別仗著腿腳不靈便就偷奸耍滑,你是我的夫君,得給我撐起一片天。」

  林乾沉默會,突然眼睛一瞪,「不快點伺候穿衣,想把夫君凍死?」

  杜俏抖開衣衫,他卻不接,展臂將杜俏摟在懷裡,「阿俏,以後咱們好好過日子。」

  **

  忠王府西路宅子的一處院落,粉瓦灰牆,烏漆門扇,上面掛著三尺匾額,書有嘉木堂三字,門內青磚鋪地,兩側蓋著抄手遊廊,廊下種了一排冬青,冬青上積雪尚存,映著碧綠的枝葉,生機勃勃。

  一位男子負手站在遊廊前,袍袖被風揚起,顯得他挺直的背影越發清瘦。少頃,男子轉過身來,臉上一張銀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個臉龐,面具遮掩下的雙眸卻是幽深黑亮。

  與他相向而立的是位十八、九歲的少年,少年穿青蓮色細葛布長衫,頭上插一根木簪,打扮甚是簡單,可眉宇間卻流露出天潢貴胄的驕傲,宛如天上紅日,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少年便是嘉木堂的主人,忠王世子楚尋。

  「如此說來,辛大人是想要袒護武雲飛?」楚尋拂一下樹枝,抖落積雪無數,漫不經心地問。

  辛大人淡然回答:「並非袒護,而是武雲飛罪不致死,朝廷軍餉供應不足,士兵要吃飯,有的還有家小要照顧。咱們不能讓他們在前頭殺敵護國,他們的家小在後頭挨餓。再者說,不單大同,漠北一線不倒賣軍糧的有幾人?難不成把守城的將領全都定罪?」

  楚尋笑笑,「辛大人這麼篤定武雲飛是單純的賣軍糧,而不是與韃靼人勾結?」

  「願以項上人頭擔保。」辛大人唇角微翹,似是掛著笑意,可聲音卻冷肅堅定。

  「既如此,為著辛大人,暫且相信武雲飛一回。明兒上朝,我會親自遞上折子。」

  辛大人拱手致謝,「辛某為駐邊的萬千將領謝世子高義。」

  楚尋盯牢他的眼眸,突然啟唇一笑,「辛大人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哦?」辛大人挑高聲調,「不知是何人?」

  楚尋慢條斯理地回答:「是十年前,我跟隨皇上去白塔寺遊玩遇到的少年,據圓通方丈說,少年被仇家所傷,幾乎喪命,躲在寺裡避難。」

  「命垂一線,」辛大人挑眉,「少年可救過來了?」

  「圓通方丈曾說過少年前途無量,乃國之棟樑。既然前途無量,想必不會輕易死。」楚尋歎口氣,「這些年,我一直打聽他的消息,想結識一番。」

  「既然國之棟樑,輔佐的必然是君王,世子肯定有機會遇到他。」

  「我也是這麼想,」楚尋點頭,轉而又道,「今天是臘八,宮裡賞賜了臘八粥下來,辛大人一同喝一碗?」

  辛大人笑著拒絕,「臘八粥合該一家人一起喝,我這個外人就不摻合了。煩請世子爺代為向王爺告辭。」

  楚尋滿口答應,笑著送客。

  出了忠王府的大門,辛大人長長地舒一口氣,這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試探來試探去的日子真無趣。倒不如……他的眼前浮現起易楚明媚動人的小臉,去看看她吧。

  臘八粥合該一家人一起喝。

  辛大人打馬回到忘憂居,轉而從湯麵館出來,心急如焚地朝曉望街走去。

  臨近濟世堂,卻放緩了步伐,警覺地四下打量一番,才慢悠悠地踏上石階,撩起醫館門口的棉布簾子。

  易郎中跟往日一樣端坐在檯面後頭,他旁邊的椅子上坐著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男子戴了頂鑲毛皮帽,穿著灰褐色杭綢長袍,長方臉,保養的很好,皮膚細白,左手中指上套了只碧綠油亮的玉扳指。

  瞧這打扮,顯然不是曉望街的住戶,更像哪個顯貴人家的管事。

  中年男子看到有人來,朝辛大人躬身笑笑,湊近易郎中。

  辛大人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聽到男子有意壓低的聲音,「侯爺的意思是,夫人跟阿楚姑娘頗為投緣,想認個義妹方便走動,不知易先生意下如何?」

  辛大人一愣,易楚最近走動的只有威遠侯家,難不成是阿俏想認她做義妹?

  真是胡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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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39: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蹭飯

  阿楚是自己要娶的人,如果認了義妹還怎麼娶,這不是亂了套了?

  辛大人面色一沉,靜靜地站在門旁,等待易郎中的回答。

  易郎中淡淡笑著,「能得夫人青眼是小女的福氣,只是她自幼頑劣,沒學過什麼規矩,見不得大世面。再者她明年就要成親,近段時日都得留在家中待嫁,也不好出去走動。」

  管事為人圓滑,一聽就知道易郎中是拒絕了,也不著惱,仍是笑著,「先生不必急著作答,再考慮幾天。我先回去覆命,明兒個辰初三刻來接阿楚姑娘可好?」

  「可以,我讓小女提早準備好,決不會耽擱行程。」說罷,起身送客。

  管事沖易郎中作個揖,又朝辛大人笑笑,提著袍角出了門。

  辛大人佯裝不知何事,舉起手裡的紙包,笑道:「前幾日喝了先生的好茶,昨兒我也得了些茶葉,拿來請先生品味一番。不知先生現下可有空,或者手談一局?」

  易郎中聽了管事的話心裡頗不是滋味,正想排解一番,當即將辛大人讓進裡面,又回頭喊,「阿楚!」

  易楚剛宰了條鯉魚,正在給魚刮鱗。

  她今天起了個大早,熬了鍋香稠的臘八粥,給隔壁吳嬸子送了碗,又送了一碗到顧瑤家裡。

  正巧顧瑤的舅舅帶了簍活鯉魚,顧瑤挑了兩條肥大的讓易楚帶了回來。

  易楚打算中午吃一條,留一條養在水缸裡等著過年。

  聽到父親的喊聲,易楚圍裙顧不得摘,只洗了把手,就匆匆進了醫館。不曾想,剛掀開簾子就看到了辛大人——光潔飽滿的額頭,高挺筆直的鼻樑,明明生的俊朗文雅,卻偏偏總是帶著冷漠疏離。

  可冷漠的神色在抬頭見到易楚的剎那,就像冰雪消融般,變得溫暖又和煦。

  易楚的臉立刻紅了,她欠身福了福,看向父親,「爹,您找我?」

  易郎中瞧見易楚的羞色,猛然醒悟到不該唐突地叫她出來,側眼瞧見辛大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的樣子,暗中點了點頭,拿過茶葉包,「杜公子帶來的茶,你去沏兩杯來。」

  「好,」易楚答應著,心裡卻腹誹,堂堂錦衣衛特使,不去緝捕巡察,跑到這裡獻什麼慇勤?

  獻慇勤?

  念頭剛起,便嚇了一跳。

  他之所以來這裡的原因,還有比自己更清楚的人嗎?

  易楚拿著茶葉包,說不清是憂是喜,心裡又有說不出的怨氣。

  若是他當真有意,為什麼不堂堂正正地請了媒人來提親?

  這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有意思嗎?

  把她當成什麼了?

  易楚忿忿地燒開水,洗了茶壺,打開茶葉包。

  茶香清淡綿長,就是她前幾天喝過的那種。

  這麼好的茶,讓他喝實在是可惜了。

  易楚一時興起,捏了幾顆鹽粒放進碗裡,倒了些許開水,等鹽融化,將鹽水倒進茶盅,又續上茶水,放進托盤,小心翼翼地端進醫館。

  兩人正目不轉睛心無旁騖地盯著棋盤。

  易楚輕手輕腳地將未加鹽的茶盅放到父親面前,加鹽的放到辛大人面前,微微屈膝,「公子,爹爹請用茶。」

  易郎中先嘗了口,稱讚不已,「甘香不輸龍井、清冽不次於雲霧,不知此茶何名?」

  辛大人走了一步棋方抬起頭回答,「這是產自龍鴻山的野茶,因產量不多,每年不過兩三斤,故而沒什麼名聲,倒是口味極好。」說罷,端杯欲飲。

  易楚見狀,慌忙退出去,又覺得心有不甘,躲在簾子外面偷偷往裡瞧。

  辛大人捧杯聞了聞,正要放下,卻又仰頭「咕咚咚」喝了個乾淨,面色毫不見異樣,就像原本茶水就該是這個味道。

  易郎中笑道:「品茶合該心靜,公子心急了。」

  辛大人不動聲色地朝門簾看了眼,臉上浮起無奈的笑容。

  易楚被看破行跡,顧不得偷聽,踮著腳尖回到廚房,看見灶台上的碗裡尚有少許鹽水,試著喝了口。

  剛入口,立刻吐了出來,這鹽水又苦又鹹,真正難喝,易楚趕緊又喝下一大杯水,才去掉嘴裡的澀味。

  想來鹽水兌著茶水也好不到哪裡,也不知辛大人怎就能生生嚥下去。

  易楚不由懊悔,都快要成親的人了,怎麼每每在他面前行些孩童的頑劣事?

  如此想便靜了心,將鯉魚收拾乾淨放進盆裡,又將泡好的干豆角切成段,準備同清早買的肉骨頭一同燒了吃。

  今日是臘八,俗話說過了臘八就是年。

  易楚早就打算吃點豐盛的,給今年開個好頭。

  眼看著午時將至,易楚生火起了灶,先將魚用油煸了,再加進些老湯,灶坑裡加上幾塊木柴,讓湯慢慢地燉。另一口鍋卻是起了急火,將蔥姜炒出香味,然後加入骨頭,倒上醬油再炒片刻,放進豆角,加水,也是慢火煮著。

  趁此機會,易楚撈出根醃黃瓜切成片,又拌了個紅油筍絲。

  沒過多久,魚湯燉成了奶白色,易楚切上把香蔥扔進去,魚的鮮味越發馥郁。

  香氣隨著北風飄進醫館,辛大人腹中如擂鼓,餓蟲饞蟲彷彿同時被勾了出來。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留下吃飯。

  憑什麼,阿楚做的飯,他不能吃?

  飢餓的時候,辛大人腦子格外不好使,每走一步都經過深思熟慮,輕易不肯落棋。

  終於,像是約定好一般,這邊易楚滅了灶火,那邊辛大人與易郎中以平局握手言和。

  易郎中見正是飯時,慇勤留客。

  辛大人裝模作樣地客氣兩句,跟在易郎中身後進了後院。

  易楚驚得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這人,原先是半夜三更亂闖閨房,現在倒好,竟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看來剛才的鹽放少了,應該再往飯裡放些黃連才好。

  易郎中將辛大人讓進飯廳,吩咐易楚,「杜公子在此留飯,你去打壺酒。」

  易楚不情願地脫下圍裙,回屋換了件褙子,到前面胡同口打了一壺酒,放在暖窠裡溫了溫,才送進去。

  辛大人拱手致謝,「有勞易姑娘,這酒裡沒放什麼東西吧?」

  顯然是說方才茶裡的鹽水。

  易楚俏臉漲得通紅,卻死撐著裝作不解地問:「公子想往裡放什麼?」

  一雙眸子明亮清澈,不見半點塵埃,就像是被獵人抓到的小鹿,望之生憐。

  明明做了錯事,卻還做出一副無辜相。

  辛大人既無奈又好笑,心底軟得像水,酒未入口便已微醺,可他是深沉慣了的人,面上仍是淡淡的,「聽說有人喜歡往黃酒裡放薑片,也有在酒中放花瓣以取其花香。」

  易楚偏著頭,「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以後倒可以試試看,這次事出倉促,還請公子將就些。」不經意瞧見辛大人含笑的雙眸,心頭突然就亂了,匆匆說了句「公子慢用」,回到了廚房。

  家中有客,女子不能上桌,只能在廚房等著吃些殘羹剩飯。

  易齊臉色便不好看,嘟噥著,「是誰來了,姐也不事先留些菜出來。」

  「之前來瞧病的,方才跟爹下棋,爹就留了飯。我事先也不知道,鍋裡還有魚湯,要不你泡了米飯吃?」

  鯉魚很大,燉了半鍋湯,還有不少魚肉。

  易齊盛了半碗湯,又撈了兩塊魚,坐在灶前吃。

  易楚卻是不餓,眼前總閃著辛大人適才看著她的眼神,深深的,亮亮的,帶著淺淺的笑意。那眼神看得她心顫,又有莫名的歡喜。

  他笑起來真好看,芝蘭玉樹般。

  可不笑的時候又威嚴軒昂,讓人不敢直視。

  易楚想得出神,忽覺身子被人推了一把,她急忙回過神來,就聽易齊問道:「姐什麼時候去威遠侯府?」

  易楚馬上警覺起來,「明天,你打聽這個幹什麼?」

  「問問都不行?你放心,我不會死賴著跟你去。」易齊不滿地瞪她一眼。

  易楚想想自己也是反應太過,歉然地說:「這次真的不行,不讓你去是為你好。」

  易齊板著臉,「口口聲聲為我好,你知道什麼才是對我好?你有爹疼著寵著,我呢?為什麼不能讓我去找我爹?我也不求別的,能看看他長得是什麼樣子就滿足了。」

  原來她想去榮郡王府是因為這個?

  對親身父親有種與生俱來的孺慕之情,這應該是天性吧,不應該被泯滅。

  易楚想起父親對自己時不時可以拍拍肩膀,摸摸頭頂,自己不順心時也可以俯在父親懷裡哭,而易齊卻不能。

  她也是嚮往這種父女情意吧?

  易楚有些瞭解易齊的感受,輕輕摟住她的肩頭,柔聲道:「阿齊,你肯定能見到你爹的,要是能幫上,我也會幫忙。」

  易齊就勢靠在易楚懷裡,抽泣著說:「我以為姐跟我生分了,再也不理我了。」眼淚從她濃密的睫毛間滑下來,有種令人心碎的美。

  「怎麼會,姐永遠都是你的姐姐。」易楚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淚水,「我們是一輩子的姐妹,你以前不是說要跟我成親,永遠不分開嗎?」

  易齊含著眼淚笑,「那是多少年前的頑話了,現在還記得?都怪吳嬸子愛說笑逗引我。」

  易楚點著她的腦門,「又哭又笑,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是姐招惹我,」易齊撅起嘴撒嬌,「姐,趕明兒咱們一起到棗樹街買點布料做衣服吧,我想做件銀紅色的小襖過年,好不好?」

  易楚笑著點點頭。

  兩人正有說有笑地商量準備年貨的事,易楚瞧見父親陪著辛大人走出飯廳。

  易郎中因喝酒而臉色微紅,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愉悅,連帶著步履也輕快了許多。

  辛大人卻是一如既往地穩重,見到姐妹二人,禮貌地點點頭,又拱手請易郎中留步。

  易郎中堅持要送,辛大人再不推辭,兩人並肩進了醫館。

  不多時,易郎中回來,滿臉的笑意幾乎抑制不住,「阿楚,阿齊,喜事,大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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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外室

  父親向來沉穩,喜怒不形於色,是什麼樣的喜事讓他如此興高采烈?

  易楚與易齊不約而同地露出訝異的表情。

  易郎中倒賣起了關子,「有兩件,先聽哪件?」

  竟然有兩件!

  易楚越發驚詫,連聲催促,「爹快說來聽聽。」

  易郎中喜不自勝地說:「頭一件事是杜公子有位朋友在常州府當吏目,可以幫忙查一下你外祖父家中還有沒有人在,沒準你還能有表弟或者表妹,屆時可以接來京都住上幾年。」

  易齊頓時失了興趣。

  易楚也頗為意外,她對娘親沒什麼印象,對外祖父或者表弟什麼的更談不上感情。

  可看到父親歡喜的樣子,她也不禁感動。

  父親跟娘親的感情應該很好吧,否則不會這麼多年了還惦記著常州那邊。

  易郎中完全沒看出兩個女兒的態度,接著說第二件,「大興縣有片山林地,因為貧瘠沒什麼出產,主家想賣出去,地價很便宜。我想買下來種草藥,你們說好不好?」

  這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家裡有了田地就像人有了底氣,以後是可以當做祖產的。

  大興離京都近,許多顯貴都在那裡買田莊,土地一向供不應求。偶爾有破落戶賣地,不等傳到京都,就被消息靈通的人買走了。

  上次顧家買地,還是因為顧瑤的舅舅就住在大興,四處打聽了近半年,也才買了十畝。

  易楚眼睛一亮,問道:「能有多少畝地,多少錢一畝?」

  「至少有五十畝,價錢要等跟主家見面再談,多不過二三兩銀子。」易郎中盤算著,「我手頭上有四十兩銀子,杜公子應允借五十兩,每年半分的利錢,再四處湊湊也就夠了。」

  聽說水田是八兩銀子一畝,顧瑤家買的是旱地,五兩銀子一畝,山林地要二兩銀子不算多。要是銀子不湊手,易楚想把上次杜俏給的兩匹錦綾賣出去。

  她在家裡不是做飯就是掃地,就是上街買菜也穿不著那麼貴重的布料。即便收著,也是一輩子壓箱底,倒不如換成銀子也好應個急。

  至於辛大人的銀子,能不借就不借。

  易楚打算妥當,就見父親「哎呀」一聲,懊惱地甩了甩手,「只顧著高興,竟忘了將你外祖父的名諱和住處寫給他……喝酒就是誤事,以後切不可貪杯。」

  易楚莞爾,「只打了一壺酒,不到半斤,兩人對半分,每人二兩多,算不得貪杯。」

  易郎中酒量淺,沾酒就醉,因此極少飲酒。今日絞盡腦汁跟辛大人下了個平局難得高興,卻在女兒面前失了面子。

  「我把你外祖的名諱寫出來,」易郎中尷尬地笑笑,急匆匆往書房走,「阿楚,你們兩個將飯菜熱熱趕緊吃飯,別餓壞了。」

  易楚瞧著父親輕快的背影不由感慨,每次辛大人來,父親都好像特別高興。

  有人陪他下棋,陪他喝酒,聊點政事或者江湖事。

  如果她或者易齊是個男兒就好了。

  或者讓父親續絃,再生個孩子?

  這樣以後她們出嫁,父親就不會寂寞,而且還有人照顧父親的衣食。

  可父親有沒有續絃的心思?

  得找人探探口風才行。

  易楚邊琢磨邊走進飯廳,見兩個小菜吃了個乾淨,魚湯也喝了不少,只剩下個盆底兒,豆角燉骨頭吃了大半,剩下一小半整整齊齊地堆在邊上,顯然是特意留下來的。

  還算有良心,沒有讓她舔盤子底兒。

  易楚微微彎了彎唇角,利落地將桌子收拾好,把魚湯跟骨頭重新熱過,又盛了大半碗飯在廚房吃。

  易齊沒再用飯,就著易楚的筷子夾了兩塊肉骨頭,啃完還覺得意猶未盡,「真好吃,明天再買點肉骨頭吧?」

  易楚也自認為發揮不錯,肉燉得恰到好處,不軟不硬,油脂都熬了出來化在豆角里,豆角吸收了油脂變得濃香可口。

  也不知合不合辛大人的口味?

  早知道爹留他用飯,應該再多做兩道菜,她做得小雞燉蘑菇也極好吃,還有清蒸鯉魚、涼拌白菜心、冬菇炒肉片……想到此處,易楚猛然意識到什麼,用力搖了搖頭。

  易郎中寫好字條,拿到廚房,「杜公子在棗樹街有家湯麵館,叫木記的,你們抽空送過去。」

  易楚稍猶豫,推辭道:「不如讓顧琛跑一趟,這幾天不一定出門。」

  「剛才不是說好要去置辦年貨嗎?」易齊接過字條,「反正都是去棗樹街,順手的事。」

  易郎中叮囑道:「記得跟杜公子道謝,還有倘若需要上下打點,請他儘管開口,總不能讓人欠了人情還搭上銀子。」

  易齊連連應著,「爹儘管放心,忘不了。」

  易楚很鬱悶,她是真心不想見到辛大人,不見的時候沒覺得怎樣,可一旦見面,腦子裡總是他的影子,趕都趕不走。

  而且,上次去,掌櫃似乎洞察人心的目光,讓她到現在還心虛。

  既然易齊答應的事,到時候讓她送進去,自己在外面等著就是。

  **

  第二天,易楚早早用過飯,將需帶的東西仔細檢查了遍,才走出家門。

  門口已經有車在等著,趕車的竟然還是上次那個老實巴交的黃師傅。

  易楚笑著上前招呼,「……上次帶累您了。」

  黃師傅連道不敢,「是小的讓姑娘受驚了,不過以後沒人再敢惹侯府的車駕。」因見易楚不解,遂得意地解釋,「找事那人被關進牢裡後,當天夜裡被拔了舌頭,轉天詹事府的人跟衙役說,冒犯侯府車駕該受重懲,加上那人平常就胡作非為,就判了斬立決。」

  詹事府專門掌管東宮事務。

  林乾平常不出門,可京都發生的事卻瞞不過他,聽了黃師傅陳述後,馬上令人將王槐的底細查了個底兒朝天。

  第二天一早就拄著枴杖到了太子府邸。

  林家是武將出身,不知出過多少名將,無論在西北還是湘西都赫赫有名。林乾雖然不能帶兵打仗了,可林家在朝廷武官中的影響力仍在。

  太子本就想拉攏武官,聞言當即表態,這種藐視權貴以下犯上的人該死。

  至於拔舌頭,卻是吳峰找人去幹的。

  辛大人惱他出言不遜,想給他點教訓長長記性。吳峰察言觀色,就找人去監牢轉了圈。

  因為一個街頭混混冒犯了威遠侯府的車駕,東宮與錦衣衛先後插手。此事在京都高層掀起了不小的波浪,開始有人往威遠侯府遞貼子求見。

  林乾仍是老態度,禮,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見。

  越是如此,人們對威遠侯府越不敢小覷。走不通侯府的路子,有人把主意打到了與林乾有姻親關係的吳峰那裡,吳峰倒是一概不推辭,很是發了筆財。

  易楚自然不知這其中的彎彎道道,更不關心詹事府為什麼要插手此事。她一門心思想著該怎樣給杜俏服藥施針。

  一路平安,不知不覺就到了椿樹胡同。

  黃師傅剛駕著馬車拐進去,聽到身後馬蹄聲響,有人吆喝著,「讓讓,讓讓。」

  易楚掀開車簾往外看,見胡同口駛進來兩輛馬車,頭前那輛寬大氣派,裝飾著素色獅頭繡帶,顯然是勳貴人家。

  馬車在威遠侯府的角門停下,跳下一個年青男子。

  易楚認出來,是有過數面之緣的吳峰。

  吳峰回身從馬車上攙下位女子,女子穿著鵝黃色出風毛繡竹葉梅花的褙子,繫了條繡著精緻纏枝花紋的淺紫色裙子。神情矜持,下巴微揚著,貴氣十足。

  是吳峰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錢氏,也是林老夫人嫡親的外甥女。

  有丫鬟從後面的馬車上跳下來,趕著過去給她披上了紫貂斗篷。

  此時,角門走出數人,最前面的就是畫屏。

  看到吳峰,畫屏露出絲驚訝,接著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見過表姑爺、表姑娘」,起身,看到黃師傅趕的馬車,臉上溢出笑來。

  易楚撩起車簾。

  畫屏連忙上前扶著,「估摸著姑娘該到了,就出來迎迎,夫人在屋裡等著呢。」

  吳峰也看到了易楚,走過來拱拱手,「不知是易姑娘的馬車,多有得罪。」

  易楚笑著還禮,「大人言重了。」

  錢氏很著意地看了眼易楚。

  易楚穿著青碧色潞綢褙子,下面是條青灰色撒花裙子,外面披著湖藍色披風。頭髮梳成雙環髻,發間戴了兩支絹花,耳朵上墜著小小的丁香花式樣的耳墜。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飾物。

  看上去雖然乾淨利落,可披風已經洗得有點褪色,絹花一看就不值什麼錢。

  這麼一個寒門女子竟能讓吳峰主動上前打招呼。

  錢氏咬了咬下唇,將目光投向吳峰,臉色霎時白了。

  吳峰也正打量著易楚,膚色如玉,青絲似墨,水嫩的雙唇帶著淺淺粉色,像六月帶著露珠的粉荷,而一雙杏目清澈明淨,比山澗的泉水還要透亮。

  神情從容鎮定,絲毫沒有因為一身舊衣而感到侷促。

  這般明媚大方的女子,難怪辛大人上了心。

  在揚州時,辛大人留了對碧玉手鐲,他曾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有了心儀的女子。

  辛大人沒有否認。

  後來,辛大人托他往濟世堂送過信,他才恍然,原來那女子就是易楚。

  一群人進了二門,畫屏引著易楚往聽松院走,而吳峰夫妻則去林老夫人所在的寧靜齋。

  吳峰小聲對錢氏道:「易姑娘品行不錯,你看顧著她些……請她到家裡坐坐,多走動走動。」

  錢氏身子僵了下。

  他是什麼意思,是看中了這個女子?

  所以讓她照顧她,還要接到家裡來讓一大家子人見見。

  世子爺定然是極喜歡這個人,之前他可從沒這樣盯著女子看。也是因為喜歡,所以寧願養在外面,也不讓她在家裡受委屈。

  成親半年就養外室,這不成心打她的臉?

  錢氏勉強擠出個笑容,「知道了,我聽世子爺的。」

  吳峰看著錢氏的臉色,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這是他與辛大人心照不宣的秘密,連長生都不知道。

  而且錢氏是他結髮的妻子,總不能連這點信任都沒有。

  往遠處說,他要接掌忠勤伯府,錢氏早晚要主持府裡的中饋,不明白的事大可以開口問個清楚,就這樣在心裡胡亂猜疑,兩人怎麼能配合著管好這個家?

  易楚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錢氏心頭的一根刺,她正詫異地看著杜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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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40: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枝節

  不過兩三日沒見,杜俏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前幾天蔫蔫的,像是即將枯萎的花朵毫無生機,而現在卻像久旱的小草被甘霖澆灌了,充滿著旺盛的生命力。

  易楚滿心疑惑。

  杜俏卻笑而不答,趙嬤嬤在一旁也是笑,還促狹地朝易楚擠擠眼,易楚更加不明白了。

  可杜俏心情好對她的病來說最好不過。

  易楚將需要的東西一一說了遍,趁著趙嬤嬤出去吩咐丫鬟的時候,將辛大人畫得兩張畫遞給了杜俏。

  杜俏的淚霎時噴湧而出,有幾滴落到紙上,暈染了大片墨漬,她急忙擦去淚,哽咽不已,「都這麼多年了,真沒想到大哥記得那麼清楚。那件裙子是大舅母的針線,裙擺繡著一圈鵝黃色的鴨子,每隻神態都不同,可惜剛上身就弄髒了,鵝黃色最是嬌嫩,再洗不出原本的顏色。」

  又指著潮音閣,「我娘喜歡芍葯花,院子裡種了幾十株,每年春夏之交開花,個個都有碗口那麼大,用來插瓶或者帶在頭上都很好。不過,這許多年沒人打理,想必早就衰敗了。」

  芍葯素有花相之稱,其艷麗多姿並不在牡丹之下,倘若成片的芍葯花開起來,那情景該有多麼的震撼。

  易楚完全能夠想像得到,那麼繁盛的芍葯花敗落,杜俏的心情會是如何的惆悵,尤其這花還是她娘親最喜歡的花。

  只是,事過境遷,想再多也沒有益處。

  易楚柔聲相勸,「拿了畫過來本想是讓你安心,不想卻引得你傷悲,倒是我的不是了。」

  杜俏漸漸止住淚,將畫仔細地疊好,收在抽屜裡,問道:「你怎會認識我大哥?」

  易楚聞言頓了下,最初見到辛大人是他搜尋趙七公子,找到了醫館,當時自己還差點命喪他手。

  可這話卻不好說出口,只含含混混地回答,「是在醫館認識的。」

  杜俏當即聽出了不尋常。

  大哥十幾年隱姓埋名,連自己都不能相見,卻對易楚實話相告,莫非……轉念又想,易楚已經跟他父親的學徒定親,想必兩人之間並無糾葛。

  她隱約記得,那個俊朗如皎皎明月的少年,是如何的眼高於頂,只要不是他的東西,絕對不會多看一眼。

  有次祖父得到塊雞血石,她喜歡上面如雲霞般的紋路,跟祖父討來隨手把玩。大哥正學刻印章,也看上這塊罕見的羊脂凍,明明喜歡卻睥睨地望著她,「以後我會得到更好的,比你這塊還好。」

  果然,沒幾個月,家裡管事千方百計淘換到一塊蘭花青的青田石。

  大哥花費了好幾天給自己刻了個印章,不著痕跡地與荷包、玉珮等雜在一起繫在腰上。

  當時娘親笑著跟趙嬤嬤嘀咕,「仲哥兒到底年歲還小,明眼人誰看不出這是在顯擺。」

  趙嬤嬤奉承道:「大爺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換成別人家孩子,早就四處嚷著炫耀了。」

  那陣子杜俏已經不喜歡自己的雞血石,而是看上那塊青田石了,可大哥已經刻成了印章,她委屈得要命,去向娘親訴苦,就聽到娘親跟趙嬤嬤說了這番話。

  說罷,娘親還把杜俏訓了一頓,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杜俏對杜仲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彼時,只要他看上的東西,總有人會捧著獻到他面前。所以,他也不屑伸手去要或者動手去搶。

  可是經過十年的磨礪,辛大人早就明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返,想要什麼得靠自己去爭取。

  就好比,他認定了易楚,不管她定親也好,成親也罷,他總會義無反顧地帶她走。

  杜俏自是不知道她兄長的心思,趁著熬藥的時候,又提出認義妹的事情。

  易楚說的很實在,「我也覺得跟夫人投緣,只要夫人有什麼驅使,我必定義不容辭,可要是認干親還是算了。不說別的,就我家的情況跟夫人實在是走動不起,一次兩次還好說,時候久了,未免有閒話傳出來,說我攀附富貴或者說夫人拿府裡的銀子貼補窮親戚。不管真相如何,人都喜歡按照自己的想像來推測。現在我家只我爹和我們姐妹,以後成親,還有婆家一大堆人,總有喜歡鑽營投機的。到時候,我們兩人都是難辦。」

  人心的叵測與善變,杜俏豈會不知,又聽易楚想得通透,不免歎息,「既如此,我也不強求了。不過有句話放在這裡,以後但凡你有什麼難處,儘管來找我。能幫我就幫,不能幫我也能替你開解一二。」

  易楚莞爾謝過。

  少頃,藥熬好,易楚服侍杜俏喝完藥,囑咐畫屏,「藥得過上一刻鐘才起效,讓夫人先躺著養養精神。過會下腹會痛,沒關係,能忍就忍,忍不住了我給夫人用針。你陪著夫人,我去看看東西準備得如何了。」

  東西都放在暖閣外間,一大摞乾淨的細棉布、溫熱的開水、切成薄片的人參……易楚認真地過了遍。

  門口傳來「篤篤」的枴杖聲,林乾闊步而入。

  他罕見地穿了件寶藍色錦袍,頭上墨黑的長髮用玉冠束起,身材頎長高大,寬肩闊背,一雙黑眸深似寒星,雖然拄著枴杖卻絲毫不改他尊貴威嚴的氣勢。

  易楚屈膝福了福,「夫人已服了藥,此處多有不便,請侯爺去別處候著,若有事情,我會及時告知侯爺。」

  林乾四下看了看,錦蘭守著炭爐,爐上水剛沸開,咕嚕嚕冒著泡;素絹在剪細棉布,每條剪成三尺多長,再疊成方形;長案上坐著暖窠,有雞湯的香味縷縷散出……看起來確實沒有他站的地方。

  正要離開,畫屏自內間出來,「易姑娘,夫人疼得很,可又忍住不說,要不您進來瞧瞧?」

  林乾聞言,回身便往內間走。

  易楚忙攔著他,「侯爺,您若是進去,只能多添麻煩。您在旁邊看著,我怎麼給夫人施針?」話說得極不客氣。

  林乾臉上怒氣漸起,卻是止住腳步,自顧自尋了把椅子坐在內間門口。

  杜俏看樣子確實極疼,臉色慘白得不成人樣,額頭滿是黃豆粒大的汗珠。趙嬤嬤不時擰著溫水帕子替她擦汗,也是忙碌得一臉細汗。

  易楚溫和地說:「不用忍著,喊出來能輕快些。」

  杜俏斷斷續續地問:「侯爺……在外面嗎?」

  「嗯,就在門口坐著。」

  「我能忍,」杜俏身子哆嗦著,重重喘口氣,看著畫屏,「讓侯爺去書房歇著。」

  畫屏一跺腳咬牙出去了。

  易楚掀開薄被,見已有紫黑色的血流出來,又伸手摸了摸杜俏的腹部。

  杜俏忍不住哎喲一聲,雙手緊緊抓住身下鋪著的棉布。

  緊接著門口傳來林乾的喊聲,「怎麼回事?夫人怎麼樣了?」

  杜俏疼得無法開口,易楚顧不上回答,左手按住杜俏腹部,右手慢慢往下順,一邊順一邊安穩她,「已經下去不少,很快就出來了。」

  杜俏虛弱地點點頭。

  易楚在暖閣忙得不可開交時,錢氏正在寧靜齋跟林老夫人說話,「……這些時日表嫂似乎跟我生分了似的,下過兩次帖子,表嫂都說身子不好,是不是有了?」

  林老夫人笑瞇瞇地說:「我估摸著是,先前你大表哥就說你表嫂身子不爽利,頭七八天還叫了方太醫來診脈。我瞧著方太醫臉上笑瞇瞇的,問他他卻不說。想必是時候還短,不能確診,你大表哥也不敢驚動我,怕我空歡喜一場。我先假裝不知,等確診了再說。」

  「原來是方太醫診的脈,方太醫的脈息可是一流的好,近些年年紀大了,尋常人家難得能請動他,倒是還來咱們府裡。」

  林老夫人頗為自得,「都是幾十年的老相識了,當初你姨父就找他看病,我懷乾哥兒也是他把的脈。還別說,別人我不怎麼相信,就信得過他。」

  錢氏目光一轉,裝作不經意地提起來,「剛才在府門口看見個姑娘,年歲不大,聽說來給表嫂看病。我還尋思咱們府裡換了大夫,不過這行醫的女子倒是難得,也不知師從何人?別是什麼……遊方郎中才好。」

  林老夫人霍然變色。

  古往今來,內宅婦人最忌諱與道婆、牙婆以及藥婆穩婆等人結交。她們出入內宅不知挑唆了多少良家婦女閨閣少女做出不清不白之事。

  林家門風清正,向來不許這種人進門。

  林老夫人畢竟經歷得事多,轉瞬間臉色以恢復如常,笑道:「能看病的姑娘還真不常見,咱們也瞧瞧到底是怎麼個人物。」抬手叫來身邊伺候的丫鬟,「朝露,就說表姑娘來了,請大夫人還有那邊的女客過來坐坐。」

  朝露答應著到了聽松院。

  聽松院守門的丫鬟回到了林乾處。

  林乾正為杜俏的病坐立不安,便也沒有好聲氣,「夫人跟易姑娘不得閒,等空了再過去。」

  林老夫人氣得心口疼,可當著錢氏的面不好發作,等錢氏一走,叫來朝露細細地問,「是侯爺親口說的這話?」

  朝露戰戰兢兢地回答:「是侯爺說的,我在暖閣門口等著,侯爺的聲兒挺大,語氣也不怎麼好,像是跟誰置氣似的。」

  林老夫人勃然大怒,「跟誰置氣也沒這樣的,當著客人的面給我沒臉,好在表姑娘不是外人。要是換個人,我這老臉往哪裡擱?」

  按理,杜俏來了訪客得先領到寧靜齋拜見老夫人才行。因杜俏的病開頭不敢張揚,怕林乾誤會她不貞,後來方太醫診出是喜脈,杜俏更不好張揚了。

  在方太醫跟易楚之間選擇,任誰都會相信年高藝精任職太醫院的方太醫。林老夫人定然不會允許她服用水蛭、地龍、透骨草等兇猛之藥。

  可杜俏心裡明白,自己絕不是有孕。眼下,她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早點治好病,調理好身子,好好的生個孩子,她跟林乾的孩子。

  所以,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瞞著林老夫人。

  易楚前兩次來,都是畫屏直接引著去了聽松院。

  不成想這次竟然遇到了錢氏。

  而錢氏偏偏別有用心地提到了易楚。

  錢氏的心思很簡單,就是想把易楚帶到老夫人跟前。屆時,老夫人不免會問些,「多大了,許了人家沒有」等家常話。

  錢氏便可以瞭解易楚的想法。當然,易楚若是表現得唯唯諾諾縮手縮腳就更好了,她可以直接跟吳峰說,老夫人見了人,覺得上不了檯面等話。

  沒想到朝露回來回話,竟然說,易楚不得閒,等空了再來。

  老夫人吃驚,錢氏更是吃驚。吃驚之餘還有點高興,這麼不同世情不懂規矩的女子,別說掀不起風浪,就是掀起了風浪,想收拾她也容易得很。

  錢氏安心地走了,林老夫人卻大發雷霆,招呼丫鬟們,「走,去瞧瞧大夫人到底在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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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再求

  易楚看到棉布上如嬰兒拳頭大小的紫黑色血團,長長舒了口氣。手下卻仍不放鬆,依舊按著穴位,從上往下捋。

  污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屋子裡充斥著難聞的腥臭。

  少頃,待血止住,易楚將杜俏身下血污的棉布抽出來遞給趙嬤嬤,「找個僻靜的地方或者埋了或者燒了。」

  據說隱秘處的血不能讓外人看到,看到了會不吉利。

  趙嬤嬤自然明白這點,將棉布團成團,到外間吩咐素絹埋了。

  畫屏將床上的墊子與棉布重新換過,服侍著杜俏躺下。

  易楚看著杜俏倦怠的樣子,溫和地說:「好了,已經沒事了,你睡吧。」

  趙嬤嬤點了安息香,杜俏很快地闔上了眼。

  易楚走到外間對趙嬤嬤說:「稍後或許仍有血出來,若是紫黑色,便將適才餘下的藥渣再煎一次,若已經是鮮紅色,就不必用藥。切記著,這些天千萬不能服用補血活血之物,只熬些溫神養氣的米粥湯品即可。過了五日,才可服用阿膠紅糖之物。」

  趙嬤嬤連連點頭記著。

  林乾直等到易楚說完,才插嘴道:「夫人算是好了?」

  易楚見他從辰時一直守到現在,不免多了些好感,便笑了笑,「好了,過了這三五日,以後就慢慢調理著。」

  林乾忽然棄了枴杖,長揖到地,「多謝易姑娘。」

  這麼大的禮,易楚怎敢受,忙側轉身子避開。

  趙嬤嬤將林乾扶起來,「侯爺,您坐了一上午,晌飯也沒吃,現下夫人正睡著,侯爺用過飯也歇息會兒,免得夫人醒來看到侯爺擔心……易姑娘也沒用飯,侯爺在這兒,著實不方便。」

  林府早上辰初放飯,到現在已是未正,足足三個半時辰。

  不單是易楚,這滿屋子大丫鬟都是忙碌到現在。林乾若不走,她們也不敢下去用飯。

  不吃飽飯,怎麼能服侍好杜俏?

  林乾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沖易楚點點頭,一瘸一拐地走了。

  錦蘭端來銅盆和皂豆,「易姑娘洗洗手也歇會兒,這屋子味道重,請姑娘移步偏廳用飯。」

  「沒事,就擺在這兒吧,萬一夫人有動靜也能聽著。」易楚洗了手,又擦了把臉。

  暖閣實在太熱,忙碌這大半天,也冒出不少汗珠子。

  錦蘭端走銅盆,素絹倒了茶過來。

  易楚心道:到底有人伺候著好,免得忙碌半天連口熱水喝不上,還得自己生火做飯。

  端起茶杯正要喝,忽聽外面傳來接連不斷的問安聲,「見過老夫人。」

  緊接著,門簾被挑開,兩個大丫鬟扶著位老婦人走了進來。

  林老夫人年近五十,頭髮烏黑,不見一根銀絲,緊緊實實地梳了個圓髻,插著對祖母綠簪子,耳朵上嵌著祖母綠的耳鐺,圓臉,顯得很富態,可冷峻的面容又流露出不容小覷的威嚴。

  趙嬤嬤與畫屏等人齊刷刷地行禮。

  林老夫人有誥命在身,平民見了該行禮。

  易楚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福禮。

  林老夫人卻未叫起,淡淡地掃了眼易楚,敏銳地發現她褙子裡面白色中衣的領口洗得略為泛黃,青灰色撒花裙子的襴邊比裙子的面料要新,顯然是後來加的襴邊。

  一看就是寒門小戶出來的。

  林老夫人「哼」一聲,問趙嬤嬤,「你們主子呢?」

  趙嬤嬤躬著身子,謹慎地回答:「夫人剛在暖閣歇下,老奴去喚她起來。」

  「不用了,」林老夫人又把目光移到易楚身上,「你就是那個女郎中?」

  易楚屈膝屈得腿疼,趁勢站直身子,「郎中算不上,略微懂些醫理罷了。」

  「那你還敢到侯府來賣弄?」林老夫人冷笑,「你說說,你給夫人治得什麼病?」

  趙嬤嬤聽著話音不對,悄悄對畫屏使了個眼色。畫屏不動聲色地朝門口挪了挪。

  林老夫人威嚴地瞪了畫屏一眼,畫屏嚇得再不敢動彈。

  易楚倒是坦然,平靜地說:「夫人是氣鬱於心,瘀血郁經,以致不思飲食,癸水不至,腹部脹痛,我用得是活血化瘀的方子。」

  林老夫人道:「把方子拿來我瞧瞧。」

  易楚微微笑道:「方子沒帶,但用的幾味藥卻是記得。」說著,將藥方背了遍。

  林老夫人越聽心越驚,「啪」一聲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青瓷茶杯噹啷作響,「你這是活血通瘀?分明是在要我孫子的命!」

  「夫人並非有孕,是瘀血凝結成胎導致脈相有異。」

  「胡說!太醫院的方太醫親自把過脈,他行醫四十多年,難道連喜脈還把不出來?」林老夫人怒極,「來人,把這個招搖撞騙的遊方郎中捆起來!」

  趙嬤嬤急忙解釋,「老夫人,易姑娘是侯爺跟夫人請來的,並非……」

  「連這個老貨一併捆上。」林老夫人根本不聽她解釋,「我看重你是自小服侍夫人的老嬤嬤,沒想到你不但不好好教導夫人,反而攛掇她交往這種品行不端的藥婆,先將這個老貨拖出去打十板子,回頭回了你家夫人趕出去。」

  趙嬤嬤忙跪在地上求饒。

  林老夫人喝著丫鬟將她拖了出去,又讓人捆易楚。

  「誰敢過來?」易楚喝退上前的丫鬟,義正辭嚴地問,「我一沒有偷盜搶劫,二沒有謀人性命,老夫人憑什麼捆我?」目光炯然,沒有一絲一毫的退縮與膽怯。

  丫鬟面面相覷,卻不敢再輕易上前。

  林老夫人愈加氣惱,冷冷地說:「就憑你私入侯府,謀害我未出世的孫子。我是皇上親封的一品夫人,還捆不了你?」

  「我是侯爺跟夫人特意請來的,坐的就是府上的車駕,這就是私入侯府?至於您的孫子,不如問問侯爺,他可是一清二楚。」易楚諷刺一笑,「告辭!」施施然往外走。

  丫鬟們被她的氣勢駭著,一時竟不敢阻攔。

  林老夫人手一揮,將桌上的茶盞拂到地上,茶水碎瓷灑了滿地。

  易楚熟門熟路地走到二門才發現自己的披風沒有穿。

  暖閣熱,她忙碌出一身汗,現在被冷風吹著,竟是透骨地冷。

  可她又不願回頭取,只好硬著頭皮往外走。

  看守角門的小廝已認得她,雖然覺得她獨自出來有些奇怪,卻未阻攔。

  威遠侯府佔據了大半條胡同,本來進出的車馬就少,加上天寒地凍的,更沒有人走動。

  易楚瑟索在街上,有點欲哭無淚。

  看來只能走出這條胡同,再想法子叫輛牛車。

  忙碌了大半天水米未進,現下是又冷又餓又累,易楚只感覺腳步沉重得幾乎拖不動,而胡同長得漫無邊際,走不到盡頭似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聽到身後有馬蹄聲走近。

  易楚下意識地往牆邊靠了靠,回頭看過去。

  馬車在她身邊停下,從裡面跳下一人,穿著鴉青色的長袍,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有淡淡的艾草香入鼻。

  看到他,易楚突然感覺到委屈,鼻子一酸,淚水毫無預兆地滾下來。

  「阿楚,快上車,裡面暖和些。」辛大人伸手將她扶到車裡,自己跟著鑽了進去。

  車裡比外面好點,可也強不到哪裡。

  易楚抱緊雙臂,身子蜷縮成一團,抖個不停。

  辛大人展開棉毯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阿楚,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一個人跑出來,阿俏欺負你了?」

  他的雙臂結實而有力,他的懷抱溫暖又安定,他的味道是那麼的熟悉與安心。

  易楚不由地靠上他的肩頭,卻是不回答。

  辛大人不再追問,輕輕地拍著她的肩頭,「阿楚,你猜我是怎麼找到你的?」

  易楚不作聲。

  「中午看到你爹到包子鋪買了兩屜包子,我想你定是沒有回家,我在曉望街轉了兩圈,又進去跟你爹下了一盤棋,還是不見你回來。我想別是出了什麼事,就過來迎迎……門房的小廝說你出來了,我想若是你往西走,我應該能遇到你,既然沒碰上,肯定是朝東走了……傻丫頭,越往東離家越遠。」

  易楚哭得愈加厲害。

  辛大人說得輕描淡寫,事實是,當他聽說易楚兩刻鐘前就走了,差點急瘋了,連忙催促著大勇往回走,將西頭幾條胡同全都轉了個遍,始終沒有看到易楚。

  想起上次發生的事,他心涼似冰,幾乎要衝到順天府衙門去打聽一下有沒有小混混惹事生非。

  還是大勇提醒他,他才恍然想起易楚許是走錯了方向,又找了兩條胡同,才發現易楚的身影。

  這種失而復得的恐慌讓他全身無力,雙腿有片刻麻木。

  直到馬車停下,他才凝起力氣,跳了下去。

  辛大人低頭,下巴磨蹭著她的髮髻,手仍是緊緊地環著她的肩,透過棉毯,能感受到她肩頭一聳一聳地抖動。

  他歎口氣,柔聲道:「我的小乖乖,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再哭,我的衣衫就濕透了。」

  易楚慢慢止住抽泣。

  辛大人扳起她的臉。

  她的鬢髮浸過淚水,散亂在腮旁,鼻尖紅紅的,眼眸蘊著淚水,就像玉盤當中的黑珍珠,水潤閃亮,濃密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一張臉卻因冷而蒼白,嘴唇是淡淡的水色,越發顯得嬌嫩。

  辛大人注視著那張可憐兮兮的小嘴,有股吻上去的衝動……可想起易楚外柔內剛的性子,真要惹惱她,只會把她推得更遠。

  還是慢慢地將她引到自己身邊才行。

  辛大人惆悵地又歎口氣,伸手拂開了粘在她腮旁的亂髮。

  他的手觸及她細嫩如牛脂的臉,易楚躲閃了下,掙脫他的懷抱。

  辛大人苦笑,果不其然,剛在他懷裡找到安慰,馬上又避他如蛇蠍了。他站起身,將棉毯仍舊披在易楚身上,「先去我那裡洗把臉再回去,免得你爹擔心。」

  易楚低低應著,「多謝。」

  辛大人無奈地說:「謝什麼,用不著這麼生分,上次你幫我的忙,我也沒謝你。」

  易楚不解地抬頭。

  「若不是你告訴我罌粟的法子,我還不能逼得趙鏡招供……要是你實在想謝我,幫我做身過年穿的新中衣,做好了送到湯麵館,年前我沒有差事,可過了年,又得開始東奔西走,恐怕很難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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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賠禮

  易楚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活蹦亂跳地下了床,就往廚房走。

  易郎中已熬好米粥,見到她便笑,「到底是年輕,原先估計著至少也躺三五日才能好。」

  易楚歪著頭俏皮地說,「那我回去接著躺,過年事多,正好趁機躲懶。」

  「今年不用你忙活,年貨差不多置辦齊備了,」易郎中指著廚房地上的一堆東西,「威遠侯府送來的,雞鴨魚肉樣樣齊全,還有布料、茶葉、點心,暫且放在客廳裡,等你得空了收拾一下。」

  易楚淡淡地問:「誰來的,說什麼了?」她可沒忘記在林家受到的委屈。

  易郎中瞭然,「威遠侯親自來的,說向你賠禮,還有上次來接你的那個大丫鬟,我說你感了風寒正睡著……阿楚,我已經跟威遠侯說了,以後咱們不再登他家的門。」

  「嗯,」易楚答應著,「我也不想去了,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有權勢就了不起?」

  上次林乾說要是藥不管用就讓她與父親抵命,這次林老夫人拍著桌子要捆她。

  把她當成什麼了,任人宰割的魚肉?

  看著她臉上明顯的不忿,易郎中歎口氣,「這還是好的,林家總算講理,遇到那種不講理的人家,就算是把你打死又能怎麼樣?」

  所以,最好還是遠著點,惹不起總能躲得起。

  易楚幫著父親將飯菜擺好,易郎中順勢替她把了把脈。

  恰好易齊進來,問道:「姐怎麼樣了?」

  易郎中笑答:「好在你姐底子好,已沒有大礙。只以後千萬記著,出汗之後切忌吹冷風,極容易受風寒。」

  易楚忙不迭地答應。

  對於昨夜發生的事,易楚印象並不深刻,只記得在湯麵館梳洗之後,吃了碗素湯麵。

  因為餓狠了,她吃得極快,幾乎有些狼吞虎嚥。

  辛大人柔聲說,「慢點,不用急,」又說,「阿俏讓你去看病,竟連飯都不曾讓你吃」

  她不知如何回答,埋頭把麵湯喝得一乾二淨。

  她還記得辛大人憐惜地看著她,「阿楚,不管誰欺負了你,我總要替你找回來。」

  後來,大勇駕車送她回醫館。

  進門時,她還好好的,還跟父親與阿齊說了幾句閒話,可不知為什麼一下子就沒了記憶。

  易齊拍著胸口後怕地說:「……剛說兩句話,就從椅子栽倒在地上,把我和爹嚇了一跳。我拉你起來時,才發現你身子熱得燙人。爹把你抱回房間裡,又親自熬了藥,守了你一整夜,天快亮時才去廚房做了飯。」稍頓下,才解釋道,「爹怕把風寒過給我,不讓我靠近……我也沒閒著,給爹裁了身中衣,上衣已經做好了,明天把褲子縫好,給爹過年。」

  易楚猛地想起辛大人的話,「你要是實在想謝我,幫我縫身中衣留著過年穿。」

  到底是做還是不做?

  說起來,她是欠了辛大人的。

  若非他及時找到她,就憑她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怕不早就凍得去了半條命?

  還有上次,她還清楚地記著身子在空中飛舞,眼看就要撞到牆上,可突如其來一條軟繩纏在她腰間,生生將她從閻王手下拽了回來。

  這天大的恩情,莫非還抵不過一身中衣。

  況且,他穿在裡面,不會被別人看見,即便看見也未必知道是她的針線吧?

  易楚左思右想,終於決定替他做。

  布料是現成的,就是杜俏上次給的淞江三梭布。至於尺寸,易楚約莫想了想,辛大人與父親胖瘦差不多,只高矮能高一寸左右。

  人的高矮差別主要在腿長,上身差別不大,不如就按照父親的尺寸,將褲腿延長一寸罷了。

  主意打定,易楚立即動手,不大工夫就裁好了布料。

  中衣不比外衫講究精緻漂亮,中衣更看重的是舒服合身,針腳只要細密勻稱就行。

  因快到過年了,醫館很是冷清。

  榮盛怕冷,自打進了臘月就沒到醫館來,顧琛倒是天天上午來一趟,幫著掃地擦桌子,也跟易郎中學習如何分揀藥材。

  這幾日醫館更加清閒,易郎中棋癮上來,也不看醫書了,對著本棋譜自己打譜。

  易楚見沒什麼事,就窩在房裡做衣衫。

  快中午的時候,畫屏竟然來了,進門後二話不說,就往地下跪。

  易楚嚇了一跳,忙攔住她。

  畫屏很堅持,硬是磕了個頭才起身,「夫人吩咐奴婢定要當面向姑娘賠罪。昨天夜裡來時聽說姑娘病了,現在可好點了?」邊說邊從隨身拎的包裹裡掏出幾隻寶藍色錦盒,「是兩根人參,還有些三七、黃芪……知道姑娘這裡不缺藥材,可好歹是夫人的心意。昨天讓姑娘受了委屈,夫人心裡很不得安生,非要親自來看姑娘。還是趙嬤嬤勸服了她。」

  「我沒事,不過是受了涼,夜裡發了一身汗,這會完全好了,」易楚淡淡地笑笑,「夫人怎麼樣?」

  畫屏瞧出她臉上的淡漠,暗中歎了歎,仍是熱絡地笑著,「就像姑娘說的,又出了些血,到黑天的時候變紅了,就沒再用藥。晚上喝了大半碗山藥粥,用了點小菜,倒沒再出血。夫人說感覺身上爽利多了。」

  「那就好,另外也可以喝芡實粥,就是將芡實研成粉和粳米一起煮,可以補氣。還有羊肉粥,將羊肉切碎,加入人參末、白茯苓末、大棗和黃芪,混著粳米煮。」

  畫屏點點頭,「我記下了,回去就吩咐廚房裡……還有件事想說給姑娘,昨兒的事,懇請姑娘別記恨夫人,老夫人是侯爺親生的娘,侯爺與夫人萬不敢忤逆。可姑娘的委屈,夫人跟侯爺都記在心裡……」

  昨天易楚走後,林老夫人又衝丫鬟們發了通脾氣,每人罰了兩個月的月錢,才離開。

  畫屏去內間瞧了瞧杜俏,因點著安息香,杜俏睡得倒踏實,並沒醒來。

  錦蘭則去外院稟告了林乾。

  林乾沒費吹灰之力就查出表妹錢氏在老夫人面前說的話。他不敢在娘親面前放肆,可轉身就讓管家將吳峰跟錢氏帶來的年節禮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萬晉朝講究禮尚往來,人們送年節禮都是收一部分回一部分。特別相熟的親朋好友也有將送來的禮品全部收下,再根據情況回禮的。

  而原封不動地退回去,就表示不想再來往,不想再結交的意思。

  錢氏是林老夫人的外甥女,兩家是正兒八經的表親,一下子要斷了來往,林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林乾的鼻子罵他不孝。

  林乾跪在地上解釋:「娘,您仔細想想表妹的話,但凡她有一丁半點為了咱家好,就得先過過腦子再說話。她口口聲聲說易姑娘是走街的江湖郎中,這話傳出去,讓別人怎麼看待杜俏,又怎麼看待咱家。咱家還有兩個未出閣的姑娘,她們的名聲怎麼辦?再者說,她今兒能挑唆著娘對易姑娘不滿,明兒就能挑唆著婆媳不和,到頭來鬧騰得家宅不寧……娘,您以後遇到事能不能先問過兒子,您信不過別人,難道連親生的兒子都信不過?」

  林老夫人半信半疑,錢氏固然說話不地道,但那個易姑娘也不是善茬,她活了這麼大年紀還沒見過有人敢當她的面回嘴。

  可看到兒子連個蒲團都沒拿,就這麼直愣愣地跪在冰涼的地面上,林老夫人心疼了。

  換成別人,跪上個把時辰,老夫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林乾不一樣,他的腿有傷,平常還好說,遇潮遇冷時,會鑽心地疼。

  林老夫人呼喊著吆喝丫鬟,「一個個都沒長眼,還不趕緊把侯爺扶起來。」

  當下上來三人,兩個攙著林乾的左右胳膊,一人遞過枴杖,林乾拄著枴杖站定了。

  這事在林家就算翻了篇。

  可位於黃華坊的吳家,忠勤伯卻是氣炸了肺,臉漲得跟豬肝似的紫紅一片。

  忠勤伯雖然也是有爵位的人,可爵位跟爵位不一樣。

  像威遠侯,人家是因戰功得的爵位,是功封的世襲罔替的侯爵。

  而忠勤伯是恩封,他父親因為有個女兒是先帝的淑妃,先帝極為寵愛淑妃,格外施恩而得的爵位。按理,恩封的爵位不能世襲,輪到忠勤伯這輩就沒了。但淑妃的兒子在景德帝奪位過程中,無意中幫了把忙。

  雖然淑妃的兒子沒等到景德帝即位就死了,可景德帝還念著這份情,沒有收回爵位。

  如今吳峰雖然有著世子的名頭,將來能不能襲爵還兩說。

  所以,忠勤伯很在意跟威遠侯府的關係。

  現在可好,上午讓吳峰夫婦親自送去的年節禮,不等過夜,人家當天就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這不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臉,讓全京都人都看吳家的笑話?

  更為可氣的是,忠勤伯對於威遠侯的做法根本摸不著頭腦。退禮回來的管家只轉達了林乾的原話,「林家門風不正,攀附不上吳家」,連句解釋都沒有。

  忠勤伯氣急敗壞地將吳峰叫了過來。

  吳峰也很意外,因為林乾不見客,他給林老夫人請安後就離開了林府,根本沒耽擱。

  忠勤伯無力地揮揮手,「去問問你媳婦,是不是她說了什麼……這個家早晚是你們倆的,你們看著辦吧。」

  吳峰回房跟錢氏說了此事,錢氏根本沒想到因為自己小小的心思,導致林乾駁了忠勤伯府的面子,便指天畫地地發誓自己絕對沒說什麼。就算林老夫人有點不高興,也絕對不是因為她。

  想著,便將她跟林老夫人的談話說了遍,「其實也沒什麼,就是聽你說易姑娘不錯,想讓老夫人幫著掌掌眼。」到時便有借口勸吳峰遠著易楚。

  吳峰聽罷,沉默了半天。

  錢氏的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

  就算是他對易楚有這種心思,錢氏這般四處宣揚,自己臉上就能有光彩?

  這還是沒說什麼,就得罪了林家跟易楚,要是說了什麼,是不是整個京都的權貴全都得罪盡了?

  得罪林家倒還好,兩家總歸是親戚,林老夫人看著親妹妹的份上也不能把錢氏趕出去,日後總有緩和的機會。

  可易楚是辛大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他跟在辛大人身邊對他的性情多少有些瞭解。

  辛大人重情重義,可一旦翻了臉,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而現在辛大人是最得景德帝信任的人,將來也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他跟隨辛大人就是為了爵位,為了前程。

  吳峰思量片刻,溫聲道:「明天你備點禮品跟易姑娘賠禮。」

  「我給她賠禮,憑什麼?」錢氏圓睜著眼睛,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堂堂世子夫人,竟然去給個寒門小戶的平民女子賠禮,簡直是笑話!

  吳峰也不解釋,只淡淡地說:「你不想去也行,以後這管家的事就交給二弟妹。」

  二弟妹是吳峰的弟弟吳峻的媳婦。

  錢氏目瞪口呆,半晌沒反應過來,好在她腦子並未完全糊塗,給易楚賠禮不會有太多人知道,倘若被奪了管家權,整個府裡的人不都看她的笑話?

  衡量一番,錢氏咬牙切齒地說:「賠禮就賠禮。」

  轉天,錢氏叫人準備了中規中矩的四色禮品,只帶了貼身伺候的吳嬤嬤和丫鬟碧玉,坐著輛黑漆平頭車,很低調地出了府門。

  吳峰跟車伕說了地址,自去忘憂居找辛大人。

  車伕趕著馬車七拐八拐到了曉望街。

  錢氏看著路旁密集而低矮的屋舍,拋頭露面四處走動的女子厭惡地搖了搖頭。

  她生在南薰坊六部官員居住的地方,成親後嫁到忠勤伯府,來往的都是規規矩矩的官家小姐,何曾到過這種低俗之地。

  車伕將車停在濟世堂門口。

  吳嬤嬤下車探頭探腦地張望,想找個人打聽一下。正巧,醫館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長相穠艷的女子。

  吳嬤嬤賠笑問道:「請問姑娘,這可是易楚易姑娘家?」

  易齊打量一下面前之人,見她長得白白胖胖很富態,穿秋香色杭綢褙子,頭髮梳得板板正正,兩邊各插了對金簪,耳朵上墜著一滴油的金墜子,手腕上套著金鐲子,看樣子像是哪個富戶人家的當家主母。

  可眼角掃過黑漆馬車,注意到車裡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人。

  想必這婦人只是個奴才。

  能使喚這般打扮的奴才的人,應該非富即貴。

  易齊心思一轉,臉上露出嬌媚的笑,「正是,易楚就住在這裡,我是她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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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盤算

  易齊將錢氏等三人迎進醫館,對易郎中介紹:「是來找姐姐的。」

  吳嬤嬤連忙上前行禮,「我們是忠勤伯府上的,這是我家世子夫人,夫人前兩天在威遠侯府見過阿楚姑娘,聽說她生病了,特地來探望一下。」說著,遞上禮盒。

  易郎中微微覺得不快,先是威遠侯府的人上門,現在又是忠勤伯府,阿楚怎麼盡招惹這些人。不由掃了一眼錢氏。

  錢氏矜持地抬高了下巴。

  易齊聞言卻是眸中一亮,笑著說:「爹,我替姐姐招待客人吧,」說著將錢氏引到西廂房,親自沏了茶來,解釋道,「姐姐一早去了棗樹街,想必待會就回來了,夫人請用茶。」

  家裡的好茶都被易楚收起來留著給父親喝,易齊沏得是之前買的普通茶葉。

  錢氏是識貨的,自然不會喝這種茶葉,嘴唇抿了抿,連茶盅邊都沒碰到,就放下了。

  易齊慇勤地笑,「……本來姐姐說也帶我去威遠侯府見見世面,不巧那天我身子不爽利,便沒去成,否則那天也就能認識夫人了。不過,今天見到也是一樣,姐姐還說夫人最是親善和氣。」

  錢氏臉上浮起饒有興味的微笑,「你姐當真這麼說?」

  易齊愣了下,點點頭,「是啊,要不姐能跟夫人投緣?」

  錢氏心頭火呼呼地往上竄,敢情易楚把自己當成軟柿子了,難怪能挑動了林乾兩口子替她撐腰。

  她也不想想,自己才是壓在她上頭的正室夫人,惹惱了自己,她還能有什麼好果子吃?

  不過錢氏到底記著吳峰的話,把火氣強壓在心底,不曾發作出來。

  吳嬤嬤貼身伺候錢氏很多年,自是知道錢氏已經盛怒,便小心地居中打著哈哈,「那天見到阿楚姑娘,已經覺得是難得一見的清秀佳人,今天又見到阿齊姑娘,更要將人看呆了去。正是春蘭秋菊各不遑讓,也不知哪家有福的能娶了回去?」

  易齊便笑,「嬤嬤客氣了,我們小戶人家哪有什麼福氣……姐姐已經定了婚期,明年臘月就成親。」

  錢氏聽見吳嬤嬤誇讚姐妹兩人的相貌,還在心底輕蔑地罵了句「狐媚子」,冷不防又聽見這句,急急地問:「說了親?不知是哪家人家?」

  「是跟著我爹學醫的學徒,在槐花胡同開茶葉鋪子的榮家。」易齊說完才反應到,榮家開著茶葉鋪子,可除了年節禮以及定親時候外,榮家從來沒往自家送過茶葉。

  「好親!好親!徒弟當女婿,這也算親上加親了。」錢氏暢快得如同三伏天喝了碗冰鎮的楊梅湯,從裡到外透著舒服,也不顧茶葉的低劣,捧起來喝了兩大口,直到感覺到嘴裡的酸苦才厭惡地放下茶盅。

  既然易楚定了親,那麼吳峰說的看顧就不是相中了她,而是要她結交她。

  錢氏反應過來,懊惱得差點咬下舌頭來。早知道是這樣,她何必在林老夫人面前枉做小人。

  也不知易楚到底有什麼好的,林夫人將她捧上天,還讓畫屏到門外迎接。

  林乾退回自家的年節禮想必也是因為她吧?

  連自己的夫君都高看她一眼……

  錢氏真心想不透,可既然吳峰沒有把易楚納為外室的意思,錢氏也就勉為其難地抬舉著她。

  易楚看著是有主見的人,易齊卻不同,年紀小也沒什麼城府,不如拉攏了她,也好打探點消息。

  想到此,錢氏伸出胳膊,擼下腕間一隻碧綠油亮的玉鐲子,「來得倉促,沒準備見面禮,這個給阿齊姑娘戴著玩吧。」硬是給易齊套在手腕上。

  易齊推辭不過,只好喜滋滋地接受了。

  錢氏又坐了片刻見易楚仍沒回來,便起身告辭,「想必今天看不到阿楚姑娘了……家中還有事,不能多待……阿齊姑娘得空跟阿楚姑娘一起到府裡玩。」

  易齊笑著回答:「我整天除了做針線倒也沒別的事,只要夫人不嫌我煩,我定會拜會夫人。」

  錢氏也笑瞇瞇地說:「那就說定了,等出了正月閒下來,我就下帖子請姑娘。」

  易齊喜不自勝,戀戀不捨地送走了錢氏一行。

  回到房裡,看著自己白皙的手臂襯著碧綠的鐲子,比平常更多幾分顏色,易齊偷偷地笑了。

  想了想,去廚房尋了只空碗,倒上水,將鐲子褪下放到碗裡。一碗水登時被映得通綠清澈。

  易齊愛不釋手,又取出娘親吳氏給她的鐲子比在一起看,吳氏給她的雖然也不錯,可跟錢氏的比起來,無論在成色還是水頭上都差了不少。

  給她的見面禮就如此貴重,也不知那天給了易楚什麼,姐姐竟然隻字未提……

  此時的易楚正在棗樹街。

  不過用了兩天半,她就將給辛大人的中衣做好了。

  趁著易齊去三條胡同看吳氏,她做賊似的拎著個包裹也出了門。

  好巧不巧,眼看就要到湯麵館了,迎面與跟榮盛以及榮大嬸撞了個正著。

  易楚本就心虛,見到未來的婆婆更是臉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榮大嬸只當她害羞,忙叫榮盛上旁邊站著,自己拉了易楚的手說話,「……好久沒見到易郎中了,他身子可好……這大冷的天,你過來置辦年貨?」

  易楚低著頭,小聲地回答:「我爹挺好的,這陣子醫館清閒,倒是能休息幾日……過年的東西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尋思著店舖就要關門歇業了,興許布匹糧米什麼的能便宜些,就過來看看。」

  「好孩子,就知道你是個會過日子的,」榮大嬸滿意地笑,「我也是出來買便宜東西的,這居家過日子就是要精打細算,要不經心著點兒,再大的產業也都敗壞了。榮盛是個老實孩子,斷不會花天酒地胡亂花錢,只要你手頭別散漫,這日子指定過得紅火……當家的雖然是爺們,可內宅做主的卻是咱們娘們兒。

  「當初大嬸看中的就是你相貌好,性子溫順而且能持家,就看你爹穿的衣服,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就知道你是個會管家的……而且,聽榮盛說你還能看病診病?榮盛自小身體弱,就得找個懂點醫術的媳婦照顧他。所以啊,大嬸對你是一百個滿意,巴不得你早點嫁過來,好好伺候榮盛。」

  易楚只是低著頭,並不作聲。

  榮大嬸看著她乖巧的樣子,越看越歡喜,「聽說前幾天還有個什麼侯府的馬車接你去看病,阿楚啊,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像大嬸一輩子都沒進到侯府裡頭,連知縣的府邸也沒進去過。往後你可得勤去走動著,要是跟貴人拉上關係,榮盛的二姐夫明年就下場考試,到時候求貴人拉扯一把,興許也就中了……」

  果然來了!

  易楚苦笑,幸好沒答應林夫人認干親,如果真認了,恐怕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要求上門了。

  自己家裡只父親跟阿齊還好說,沒太多事。

  可榮家呢?

  兄弟三人,姐妹兩人,連帶著嫂子們的娘家,姐姐們的婆家,還不知道有多少事等著呢?

  到時候,她去不去跟林夫人開口,不開口,公婆肯定不願意,可一旦開了口,就剎不住車了,既讓林夫人為難,也平白折辱自己的臉面。

  這兩人在街旁談得熱切,辛大人在麵館裡看得真切。

  榮大嬸拉著易楚的手,笑容和藹又慈祥。榮盛在不遠處,耐心地等著兩人說話。

  易楚低著頭,乖巧而溫順,臉上帶著淺淺的雲霞,是見到婆婆害羞吧?

  辛大人的心像針扎般刺痛。

  他還沒見過易楚這般嬌羞溫柔的樣子。

  易楚在他面前要麼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要麼是小心翼翼避如蛇蠍。

  僅有的幾次正常相處,還是她沒發現他的身份前,在醫館買藥時,能看到她溫柔親切的笑容。

  說了這半天還沒說完,到底心裡憋了多少話?

  辛大人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原先他想易楚定了親也不錯,至少能擋住其他覬覦她的人。可現在,瞧著街面上的一家三口,怎麼越看越不順眼,越看越膈應。

  還是找個借口,早早把親事退了。

  有過退親的經歷,易郎中再考慮易楚的親事時就會更加慎重,短時間內肯定不會再說親。

  等上一兩年,即便自己這邊的事情沒完結,他也不想再等了,早點將易楚娶過來才好。

  現在易郎中把自己當成知己,如果托人求親應該不會拒絕。

  只是沒有住處,湯麵館住著四個大男人,讓易楚住在這裡不免委屈了她。

  可要換個住處,他的身份可就瞞不住了。

  瞞不住就瞞不住,他難道連自個的媳婦都護不住?

  這樣不如在曉望街周圍買處合適的宅子,離著醫館近,他離京公幹的時候可以讓易楚仍回娘家住,既解了她的寂寞,又能照顧岳父大人。

  他也不用時時牽掛著她。

  辛大人覺得這個主意非常不錯,過完年就讓大勇找宅子,不必太大,二進或者三進都可以,慢慢收拾上一兩年,添置些東西,也足可以住人了。

  辛大人暗自盤算著,看到街上兩人仍說個沒完沒了,他皺皺眉頭,招手將大勇叫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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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決裂

  大勇點點頭,臉上露出個壞笑,小跑著到廚房端了盆油膩的洗碗水出來,朝著榮大嬸身側潑了過去。

  污水激起泥點撲在榮大嬸的羅裙上,榮大嬸橫眉直豎,「小兔崽子,沒長眼。」

  大勇連忙裝可憐,不停地作揖,「實在對不住,嬸子,我沒注意。」又像剛看到易楚一般,驚訝地招呼,「易姑娘,我們東家要的藥,您給帶來了嗎?」

  易楚愣了下,有點摸不清頭腦。

  大勇又轉向榮大嬸,「要不我幫您洗洗回頭給您送家裡去,或者你打我幾下出出氣?」

  榮大嬸被濺了一裙子泥著實惱怒,可看著大勇誠惶誠恐地賠禮,又是當著沒過門的兒媳婦的面,也不好過分發作,只得悻悻地說:「阿楚,大嬸回去了。」

  易楚已反應到大勇的用意,朝榮大嬸揮揮手,走進湯麵館。

  麵館裡一個客人都沒有,只辛大人負手站在窗邊,臉色陰沉得可怕。

  易楚走向前,剛想說話,辛大人先一步開口,「寒風裡站那麼久,看來病確實好利索了。看你依依不捨的樣兒,要不跟你爹說說早早嫁過去說個痛快?」

  劈頭就是連諷帶刺,夾棍夾槍的一段話。

  易楚只覺得血突突往頭上頂,臉頰火辣辣地熱,有這麼說人的嗎?榮大嬸拉著自己不放,自己還能強掙開不成?況且,就說這幾句話,怎麼就變成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嫁了。

  一時怒上心頭,易楚也不言語,將手裡的包裹往桌子上一扔,掉頭往外走。

  在外面那麼乖巧溫順,進門竟還給他甩臉色了?

  辛大人低喝,「回來!」

  易楚不理會,越發加快了步伐,沒走幾步,赫然看見榮大嬸又轉了回來。

  榮大嬸見她這麼快從湯麵館出來,知道她沒做耽擱,臉上又帶了笑,「好孩子,剛才大嬸忘了件事,想著回來提醒你一下。」

  易楚勉強露出個笑容,「什麼事?」

  榮大嬸左右看看,又拉起她的手,「大嬸知道你行事向來端正,可眼下既然定了親,大嬸也不把你當外人……你大姐夫前陣子在工部的雜造局謀了個差事,也算是拿官餉的人,大嬸尋思著,往後這拋頭露面的事你就別幹了,安安生生地在家戴著,免得被人看見連累你大姐夫的官聲。」

  自己出門買菜買布,竟然還能連累到榮盛大姐夫的官聲?

  真是諷刺!

  工部雜造局也不是個什麼正經官職吧?

  易楚忍不住要出口反駁,想了想,為難地說:「大嬸也知道我家的情況,這油鹽醬醋的事總不能讓我爹去買,阿齊年紀還小……要是我不出門,家裡可就沒別人管了。」

  榮大嬸臉色沉了沉,仍是苦口婆心地說:「大嬸明白,不過是多嘴說這一句,也是為你好。咱家不比那些破落戶,你上頭兩個嫂子也都規規矩矩地守在家裡。」

  易楚深吸口氣,敷衍地回答:「我知道了,大嬸,以後會少出門。」

  榮大嬸拍拍她的手,「這就對了,大嬸就看中你聽話懂事。以後嫁過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能過好日子。」

  跟榮大嬸告別,易楚再沒心思閒逛,悶悶不樂地往家走。

  還沒出嫁,已經感受到出嫁後的不自在。

  榮大嬸人不錯,並非故意磋磨媳婦的惡婆婆,可她看中榮家最大的一點就是離家近,能經常回來看看父親。

  想必榮大嬸不會允許兒媳婦隔三差五回娘家吧?

  易楚頭一次發現,這樁親事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順心。

  可是不順心又如何,六禮已經過了四禮,只剩下下聘跟親迎了。再不順心,也得硬著頭皮過日子。

  回到家,易郎中罕見地沒有待在醫館,易楚先去了西廂房問易齊,「爹呢,出門了?」

  易齊沒好氣地說:「不知道,剛才還在呢。」

  「怎麼了?」易楚敏感地發現氣氛有點不對勁。

  易齊忿忿不平地說:「剛才忠勤伯府的世子夫人來探病,你沒在,我就替你待客。爹卻指責我不該私自收人家的禮……我知道我不是爹親生的女兒,但爹也太偏心眼了,你做事樣樣好,我做事就件件差。我不明白,到底哪裡做錯了,還是爹看我不順眼早就想趕我走了?」

  這都是哪裡的事?

  她剛擺脫了威遠侯府,怎麼又出來個忠勤伯府?

  父親跟易齊又怎麼鬧起來了?

  易楚聽得一個頭兩個大,仍是耐著性子溫聲問道:「我並不認得忠勤伯府的人,她們來幹什麼?送了什麼禮?」

  「就是地上那些,我只打開看了看,沒亂動,」易齊委屈地指了指地上的禮盒,「錢夫人說在威遠侯府見過你,覺得很投緣,聽說你病了就來探望一下。我哪裡知道你們不認識……當初帶上我不就好了?」最後一句卻是說得極小聲。

  易楚想了想,大概就是那天見到的吳大人跟他夫人吧?

  不過碰了個照面,連話都沒說就叫投緣,這緣分也太廉價了。

  易楚搖頭,打開地上的禮盒——是兩斤白糖,兩包茶葉,兩包點心和兩根金華火腿。

  很規矩的四色禮品,並不過分貴重或者過分輕賤。

  易楚便有些不解,「爹怎麼說?」

  「爹說那些人既然是來找你的,你不在家就該讓她們改天再來,還說禮送得不清不楚,應該讓她們帶回去……你收了威遠侯府那麼多東西,爹什麼都沒說,人家只收了這幾樣,爹的臉色就不好看,爹就是……」

  「爹也說了我,」易楚打斷她的話,「威遠侯府跟忠勤伯府不一樣,而且我答應爹,以後不會再收別人的東西,也不會再上門。」

  「那怎麼行?」易齊驚呼一聲,「錢夫人答應過出了正月,請咱們去她府裡賞花呢。」

  易楚神情一凜,正色看著易齊,「敢情我以前跟你說的話都當成耳旁風了?」

  易齊揚起下巴,斜長的眸子毫不退縮地迎著易楚的目光,「姐不是也說過會幫我嗎?」

  易楚有片刻的無言以對,少頃,放緩了語氣,「我說的幫是找機會打聽榮郡王的行跡,然後遠遠地看上一眼……阿齊,或許你會說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你一定要離開我跟爹去找你親生父親嗎?我們就像以前那樣平平淡淡地生活不好嗎?」

  「不好!」易齊斷然否定,「姐,我知道你對我好,爹也沒苛待我。可我不願意過這樣的日子,明明我可以過得更好的。姐,你放心,即便是以後我發達了,你也永遠是我姐,我不會忘記爹的養育之恩。」

  一邊說,一邊習慣性地搖著易楚的胳膊,綺麗的眼眸滿含著懇求。

  這樣牡丹花般穠艷的女子用這樣的眼光看著你,易楚覺得自己雖不是男子,可心也慢慢軟了。

  思量片刻,她才凝重地說:「阿齊,既然你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提醒你一點,日後真的去什麼公侯王府裡,需得小心謹慎步步為營。在他們眼裡,咱們這些人只是螻蟻而已,要打就打,要殺就殺……還有,爹以前也提過,你娘已經回來了,要不你搬到你娘哪裡?」

  「姐?」易齊愕然抬頭,「你要趕我走?」

  易楚咬咬唇,狠著心說:「爹拉扯我們兩個長大不容易,我不想讓他跟著擔驚受怕……阿齊,我知道你娘在三條胡同有處宅子,裡面也有下人伺候,應該比在這裡凡事要親力親為好得多。」

  易齊愣愣地看了易楚半天,才扭過頭,倔強地說:「既然你們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不過,我得先去找找我娘,問過她才行。」

  「好,」易楚低聲應著。

  雖是已經考慮過的決定,可想起來卻是如此心酸。

  正午的太陽透過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地上留下雜亂無章的影子,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易楚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

  這個小小的院落,曾給她跟易齊帶來多少的快樂。

  春天,梧桐花開,她們用花瓣串成紫色的花環;夏天,在梧桐樹下,曬得暖暖的水,父親給她們兩人洗頭;秋天,她們踩著滿地落葉蹦跳,悉悉索索吱吱呀呀;而冬天,她們在正房的大炕上,只穿了中衣打鬧,父親扳著臉說,若是生病了,就得喝苦藥。

  她所有的記憶裡都有易齊存在,無論是開心的,還是痛苦的,快樂的還是難過的。

  十幾年來,是易齊陪著她長大。

  而剛才,她親口說,要易齊搬出去。

  易楚站在梧桐樹下,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怎麼樣也止不住。

  「阿楚,」是易郎中帶著喜悅的喊聲。

  易楚忙側過身,擦乾了眼淚。

  易郎中已敏銳地看到她紅腫的眼睛,「怎麼了?」

  「不小心進了沙子,揉半天沒揉出來。」易楚委屈地撅起嘴巴,「就這邊,還疼著。」

  「先等會,爹幫你看看,」易郎中舉起手裡的東西,「杜公子帶來的魚和牛肉,待會你做了,他在咱家吃飯。」

  「好,」易楚乖巧地應著。

  易郎中將東西放進廚房,洗過手,又急匆匆地出來,站在易楚面前,翻開她的眼皮,「沒有沙子,興許已經出來了,就是有些腫。別再揉了,快去用冷水洗洗。」

  他的聲音一如往昔的溫和,他的身影還是像以前那樣挺直,讓她感覺到溫暖和踏實。

  易楚凝望著父親,覺得心裡有許多的話想說卻說不出來,想抱他又不好意思抱,最後只扯著他的衣袖,嬌聲道,「爹不許再吃酒。」

  「好,爹不吃酒,」易郎中尷尬地笑笑,伸手摸了摸易楚的髮髻。

  「那我做飯去了,」易楚朝廚房走了兩步,又叫住父親,「爹,杜公子又是來下棋的嗎?」

  易郎中溫聲回答,「臨到年根,麵館裡也沒什麼生意,正好閒著就來坐坐,不一定非得下棋,怎麼了?」

  易楚搖頭,「沒事,隨便問問,就覺得爹跟他好像很合得來。」

  易郎中想一想,點頭表示同意,「是挺合得來,難得一個生意人身上卻沒有市儈氣息……而且杜公子去過許多地方,見識頗廣,跟他交談獲益頗多。」

  易楚笑笑,又問道:「要不要沏茶過去?」

  「好,就沏杜公子帶來的茶。」

  易楚在廚房洗了把臉,又就著冷水將眼角拍了幾下,感覺眼睛不像適才那般澀脹,才端起沏好的茶進了醫館。

  兩人果然沒有下棋,辛大人拿著炭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易郎中則在旁邊頻頻點頭。

  「……李冰以火鑿石,打通玉壘山的地方,叫寶瓶口,此處修了分水堰,西邊的是外江,沿著岷江河順流而下,東邊這條是內江,流進寶瓶口……」

  聽到腳步聲,兩人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

  易楚感覺辛大人的目光在她臉上凝了幾息,她沒有回視過去,也沒有出聲招呼,只木木地給兩人倒滿茶就轉身離開。

  辛大人的心不由地亂了。

  他看得清楚,易楚的眼睛有點紅,許是哭過了。

  氣性還真大。

  他不過說了兩句氣話,都過去一個多時辰了,她還在賭氣。要不,按照平常的性子,總會點個頭,招呼一聲或者福一福。

  可今天,板著個臉,就跟沒看見自己似的。

  辛大人自嘲地笑笑,她現在是真的不怕自己了,敢甩臉子,還敢目中無人了。

  而自己,就為了怕她生氣,眼巴巴地跟過來……

  易郎中正等著下文,見辛大人有些恍惚,不由地問:「有什麼不對?」

  辛大人連忙回過神繼續解釋,「……內江窄而深,外江寬而淺,秋冬季節,水位低,江水大都流進河床低的內江,春夏季節,洪水來臨,江水就從水面寬的外江過……」

  易郎中略思索,已明白其中道理,拊掌叫好,「此法甚妙,李冰父子歷來為百姓稱道確實實至名歸,如果有機會能親眼看看就好了,可惜四川路途遙遠……」

  辛大人笑道:「這有何難,等過上三五年,我陪先生走一趟,可以從河北真定轉向大名府,然後在開封府逗留幾日,轉而向西,或者向南到太原府……」

  易郎中聞言,頓時心生嚮往,「三五年後,阿楚跟阿齊都已成親,我也沒了牽掛,正好跟子溪一同領略領略萬晉朝的大好河山。」

  辛大人胸有成竹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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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訪客

  易楚做好飯,擺到飯廳後,再沒有露面。

  辛大人心中藏了許多的話就是沒機會開口,情緒很有些低落,吃起飯來也沒什麼滋味。加上易郎中應允易楚不吃酒,兩人只就著飯菜匆匆吃完了。

  送走辛大人,易郎中到東廂房找易楚,「適才怎麼了?」

  易楚正對著瓷缸裡的金魚發呆,聞言知道並沒有瞞過父親,便將與易齊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父親,「……我說的也太過了,不該是那樣的態度。」

  易郎中並無異色,只道:「也好,阿齊有她的想法,總是這樣爭執,以後沒準還會成了仇人。現在分開,還能保持著原本的情分。」

  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易楚想想也是,這幾個月來,兩人也不知吵過多少回了,雖然面上還能過得去,可已經不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了。

  易郎中知道了易楚難過的緣由,也放下大半心,因見屋裡擺著的繡花樣子,便道:「夜裡做針線別太晚,免得傷了眼,實在趕不及,有些不甚重要的物件就到喜鋪裡訂,這幾天,看你睡得比往常晚。」

  易楚赧然,這兩天她是為辛大人趕製中衣才熬了夜,也不知倉促做好的衣服是不是合身?可想起辛大人說得那幾句冷嘲熱諷的話,又是氣不忿。

  自己到底那點表現出著急出嫁了?

  不免又想起榮大嬸的話,易楚看一眼父親,吱吱唔唔地開口,「爹,女兒斗膽,能不能問爹件事?」

  看起來很難啟齒的樣子。

  易郎中很意外,猜不出易楚還有什麼為難事,溫和地說:「什麼事?」

  易楚鼓足勇氣,低聲道:「過了明年,家裡就只剩下爹了,不如爹再找個伴兒,也好照顧您……沒準,還能有個弟弟也好繼承家業。」

  原來是這事!

  向來只有兒女反對爹娘續絃或者再蘸,難為她能想得開。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慎重地開口,「要是你沒定親,爹或許會考慮考慮,現在沒有這個想法。等你出嫁了,爹想四處走走,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至於家業……」

  易郎中自然不好說榮家答應過,若易楚能夠生育二子,便將小的那個冠易姓。

  易楚一聽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如果易楚沒定親的話,父親想續絃來操持易楚的親事。

  因為女子主要圍繞著內宅生活,婆母的品性以及妯娌、小姑的性情對於新媳婦的日子是否順心非常重要。

  家裡有女眷就能四處打探一下相親對像家裡的情況。

  就好像易楚定的這門親事,易郎中只知道榮家家境殷實,榮大嬸是個很熱心的良善人。至於其他,易郎中一個大男人不方便打聽別人家的女眷。

  易楚當然更不好意思自己去打聽。

  眼下,易楚已經定了親,易郎中自認完全沒有再娶的必要。

  **

  過了小年,年味愈發濃郁,京都的空氣裡洋溢著燉肉的香氣,以及烘炒乾果的香味。

  這幾日易楚忙得不可開交,先是除塵,將家裡裡裡外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然後將雞鴨魚肉等該宰得宰,該殺得殺,拾掇利索了,掛在窗戶旁,等著過年吃。

  因白天忙得累了,夜裡也歇得早,吃過飯就洗洗睡了。

  這夜又是如此,易郎中獨自在醫館擺棋譜,大門突然開了,極為罕見地走進來一位單身女子。

  濟世堂自然也接待女病患,但她們大多有相公或者家人陪著。

  獨自來就診的女子是少而又少。

  易郎中警惕地起身,打量著女子。

  女客戴著帷帽,面容被輕紗遮著,影影綽綽地瞧不清眉目,穿一襲月白色繡杏黃連翹花的羅裙,外面披著暗紋織錦緞面銀狐裡的連帽斗篷。

  雖是冬衣遮著,仍然能看出身材的纖穠有致,尤其是一把細腰,行動間如弱柳扶風,裊娜多姿。

  女子行至易郎中面前,瞧瞧桌上的棋盤,輕聲一笑,「許久沒見到先生打譜了,乍一見,恍如昨日,令人懷念。」

  說著,掀起帷帽,露出她的面容——肌膚雪白,鼻樑挺直,嘴唇微翹,一雙斜長的眼眸微微上挑,輕顰淺笑間風情萬種,勾人魂魄。

  易齊與她面容極像,可她比易齊更多一分成熟女子的妖嬈嫵媚。

  正是易齊的娘親吳氏。

  易郎中淡淡地問:「好久不見,今夜到醫館來,哪裡不舒服?」

  吳氏「咯咯」地笑,聲音甜膩嬌柔,更勝過二八少女,不等易郎中相讓便自顧自地坐下,就著易郎中面前的殘茶喝了一口,「我為阿齊而來。」

  茶盅壁上留下半彎嫣紅的口脂。

  易郎中掃一眼,暗歎口氣,神色仍是淡淡的,「阿齊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我一個男人不好四處訪聽,怕耽擱了她,既然你回來了,正好幫她拿個主意。」

  吳氏輕輕摩挲著左手無名指上鑲紅寶石的金戒指,轉而說起易楚,「在集市上見過她兩次,無論相貌還是氣質都酷似衛姐姐……先生把她教得很好。」

  易郎中不置可否地笑笑,掂起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

  吳氏突然抓住他的手,「別忙著收,不如我跟先生下一盤?」

  「不用,我習慣獨自打棋譜,倒不喜歡與人對弈。」易郎中收好棋盤,趁機擺脫吳氏的手。

  吳氏淺笑,「這十幾年先生的性情絲毫沒變……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先生,當年先生想讓我留下,究竟有幾分是真心,還是……」頓一下,看了眼易郎中,「還是完全因為先生看過我的身子。」

  易郎中不假思索,慢慢地回答,「你是阿齊的娘,阿楚也對你頗多依戀。」

  「我想也是,如此也便沒什麼可後悔的……有幾次看到阿楚跟阿齊一同在街上,不免會想,當初我若留下,沒準她們還能多個弟弟,先生說是不是?」

  易郎中只是淺笑,並不回答。

  當年吳氏生易齊是夜裡突然破得羊水,易郎中連夜去找穩婆,誰知道鄰近的穩婆一個去了女兒家,另一個剛好也被人請去接生。

  易郎中有心再往遠處去請,可吳氏疼得厲害,躺在床上亂叫,易楚嚇得哇哇哭個不停。

  一大一小,又哭又鬧,易郎中實在脫不開身,便找來隔壁吳嬸子幫忙,親自動手替她接得生。

  因吳氏到易家時並未顯懷,吳嬸子還以為是易郎中的孩子早產,也未多懷疑。

  後來,吳氏要走,易郎中著實挽留過,不過吳氏沒答應,趁著夜色偷偷走了。

  一轉眼,就是十幾年。

  對於吳氏,易郎中並無太多的印象,只覺得她長得很艷麗,不怎麼愛說話,整天悶在家裡,倒是喜歡打扮易楚,挺著大肚子給她縫各式新衣。

  反而,他常常想到易楚的娘。想兩人在燭光下下棋,衛琇賴著要悔棋的俏皮;想兩人一同上山採藥,藥沒採到卻是尋到許多野葡萄,先是他餵著她吃,她吃得狼狽,蹭了滿臉葡萄汁,他湊上去舔,不知怎地就纏到了一起,兩人空著手,滿身泥土地回了家。

  想起往事,彷彿衛琇柔軟纖細的身子仍在懷裡,易郎中目中流露出渴盼的柔情。

  只一瞬間,已恍過神來,眼眸復又變得清明。

  吳氏看著眼裡,幽幽地歎息:「其實我很嫉妒衛姐姐,有先生這般男子傾心相待。衛姐姐常說對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許先生已經中了進士,謀得一官半職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衛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歎口氣。

  會試前日,衛琇不慎染了風寒,燒了一夜不見好。會試要考三場各三天,他怎能把衛琇一人扔在家裡,所以就沒有去考。

  因著衛秀才在科考上也諸多不順,衛琇對此耿耿於懷,以致於積憂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著臉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帶阿齊離開?」

  「我沒打算帶她走,」吳氏也正了臉色,「跟我住,她的名聲就毀了。」

  不管是娶妻還是納妾,清白人家的閨女跟青樓出身的女子都是雲泥之別。

  易郎中也明白這點,反問道:「你不是在三條胡同有處宅子?」

  「有哪個正經人家的女兒會獨自搬出去住?」吳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養育她跟阿楚,就說她是你的女兒都不為過,她若真的被人指指點點,作為姐妹的阿楚心裡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著吳氏看了會,突然笑了,「你還是這麼聰明,當初也是這樣說動衛琇的吧?說你懷了孩子走投無路,實在沒辦法只能想法落胎。衛琇剛生下阿楚,將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吳氏笑得嫵媚,「我孤苦伶仃一個弱女子,要不耍點心計,怎麼能活下去?況且也只能說服先生這般宅心仁厚的人,換成別人,恐怕我跪著求都不見得答應。」

  易郎中有片刻的猶豫,吳氏說的沒錯,倘若易齊壞了名聲,易楚照樣受牽連。

  吳氏看出他的鬆動,又問道:「先生可曾聽說過續命丸?據說,不管是病得多麼重,即便是命懸一線,只要服下續命丸,就能延長半個月的壽命。我用續命丸換阿齊在這裡三年如何?」

  說罷,吳氏取出只石青色繡著大紅牡丹花的荷包,從中倒出一隻小拇指般長短的玉瓶,打開瓶塞,遞給易郎中,「這藥在我手裡最多是苟延殘喘半個月,可在先生手裡不一樣。先生是醫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製法,將來說不定能挽救無數人的性命……先生考慮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裡是粒蓮子般大小的藥丸,紅褐色,散發著濃郁的藥香。

  易郎中很為之心動,如果真能延長半個月的性命,利用這段時間或許能找到診治的藥物,許多人就不必死。

  兩相權衡,孰輕孰重……

  不等他回答,吳氏已站起來,「如此就說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計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誰欠我的,我會連本帶利地討回來!」聲音仍是嬌媚慵懶,可神情卻是無比狠厲,不過瞬間,她已恢復到原本的嬌柔,「我會好好教導阿齊,決不連累先生與阿楚。」

  嫵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閃身走出醫館大門,上了馬車。

  拐角處,不知何時出來一道墨色的身影,遙望著馬車離開的方向看了片刻,轉瞬消失在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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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0-27 17:42:1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差輩

  易楚聽說易齊在定親前都會留在家裡,並沒有太大反應,也沒去追問父親。

  易郎中倒是暗中鬆了口氣,他實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釋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易楚不問,正合他的心意。

  於是,在外人看來,一家人跟之前並無二致,仍是和和美美親親熱熱。

  臘月二十八那天,顧瑤送來一罈子酸菜,「……聽說易先生祖籍是遼東,想必喜歡吃這口。我今年也是頭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給先生嘗嘗。」

  易郎中欣然接受。

  當初易郎中的祖父攜妻帶子來到京都,易郎中的父親生在遼東長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遼東口味。易郎中幼時也經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繼去世,他就沒再吃過。衛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會漬酸菜。

  因此見到顧瑤送來的酸菜,易郎中頓時被勾起了饞蟲,連忙吩咐易楚撈一顆出來等中午燉豬肉吃。

  顧瑤見狀「吃吃」地笑,「家裡漬了一大缸,先生若吃著好,回頭我再送來。」說罷,又吞吞吐吐地道,「家裡的春聯還沒寫,能不能請先生寫一副?」

  京都的風俗,家裡有人去世,連著三年都不能貼大紅春聯,而是貼白底黑字的春聯。

  以往顧家都是請杏花胡同一個老秀才寫,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說手頭接的春聯太多寫不過來,給拒絕了。

  顧瑤心知肚明,老秀才哪裡是春聯接的多,而是嫌晦氣。可家裡過年總不能不貼對聯,思來想去就想到易家試試。

  易郎中並不忌諱這個,滿口答應說:「行,我這就寫。」

  因顧瑤並沒帶紙過來,易楚便尋了張全開的宣紙對折再對折,裁成四條。

  顧瑤自告奮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紙的長度,提筆蘸墨,不假思索地寫出一副對聯。字如行雲流水,洞達跳宕,藏鋒處鋒芒暗動,露鋒處亦顯含蓄。

  顧瑤雖不懂書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飄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欽佩。

  易楚將長聯移到別處,又裁了幾張橫幅過來,無意間抬頭看到顧瑤的的眼神,步子頓了頓。

  顧瑤眼裡的情意很明顯,有仰慕有愛戴,還有幾分熱切。

  聯想到顧瑤以往送的東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樣子,隔三差五讓顧琛帶來的青菜,還有適才的酸菜。

  東西都不起眼,卻叫人沒法拒絕。

  就連父親也誇讚過顧瑤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麼,又著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顧瑤正慇勤地幫父親抻著宣紙,兩人站在一處,看上去倒也不覺得突兀。

  只是,顧琛與父親雖無師徒之名,而實際上已開始跟著父親學醫。

  顧瑤與父親,豈不是差了輩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聽到父親問道,「還有不曾寫的嗎。」

  易楚忙將手裡的紙遞過去,「就這些,再沒了。」對上父親的眼眸,父親倒是清風朗月般坦蕩蕩的,跟平時沒什麼不同。

  應該並未察覺到顧瑤的心思,或者對顧瑤並沒有別的想法。

  易郎中寫完,顧瑤喜滋滋地抱著春聯道謝離開。

  易楚舒口氣,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說著想讓父親另娶,如今只稍有點端倪,怎麼倒緊張起來,生怕父親被搶走似的。

  再過兩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廚房忙活著炒菜做飯,易郎中與易齊將自家裡裡外外貼上了紅春聯,家裡頓時喜慶起來。

  晚上吃過餃子,易齊取了手脂給易楚,「姐試試,按著上次的方子做得,終於做成了。」

  易楚挑了點擦在手上,抹開了,果然細膩滋潤,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聞。

  易齊見易楚喜歡,很是高興,「姐先用著,用完了我再做。」言語中帶著絲討好跟小心翼翼。

  那麼驕傲與倔強的易齊,何曾這般討好過自己?

  易楚的心一點點軟化,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們擲骰子猜大小,帶綵頭的,好不好?」

  這還是她們小時候經常玩的遊戲。

  「好,」易齊答應得極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兩人各取出幾枚銅錢,你大我小地玩起來。

  易郎中抱著本棋譜,看得入迷,並不搭理她們。

  終於熬到子時,易郎中到院子裡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極困,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睡了。睡到半夜,隱隱約約地聞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繚繞,又聽到低而悠長的歎息聲。

  那聲歎,如此真切,易楚幾乎能感受到氣息撲在自己耳邊的那種溫熱與潮濕。

  她猛地睜開眼,屋內靜悄悄的並沒人在,彷彿那艾香,那歎息不過只是一場夢。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點上油燈。

  地上有淺淺的水漬,從內室直到外間,在羅漢榻前消失不見。

  易楚仰頭看看屋頂的青瓦,低低說了句,「就會做這些偷偷摸摸裝神弄鬼的事。」

  說罷,回到床上,卻是再難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天都快亮了。

  易楚頂著兩隻黑眼圈起床,拉開窗簾發現外面一片白茫茫,夜裡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經將院子裡的雪堆到牆角。

  易楚笑著跟父親拜年,就到廚房做飯。

  早飯仍是吃餃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豬肉白菜的,早上的餃子用了酸菜做餡。

  酸菜餃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幾個。

  吃過飯,易楚跟易齊打扮好,跟往年一樣,手拉著手到左鄰右舍街坊鄰居家裡拜年,也感謝他們一年來對易家父女的照顧。一圈走下來,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剛進門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難得地穿了件墨綠色團花錦緞直綴,腰間束著玉帶,玉帶上繫塊羊脂玉珮,整個人顯得俊雅風流。可一雙眼眸卻犀利如寒星,讓人不敢直視。

  易楚跟易齊齊齊曲膝行禮拜年。

  辛大人變戲法般掏出兩隻石青色荷包來,「裡面是對銀錁子,留著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壓歲錢?

  易郎中在旁邊笑道:「既然給你們,你們就收著,謝過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與辛大人平輩論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極快地換上淺淺的笑容,和藹地看著盛裝打扮的兩姐妹。

  易楚穿著水綠色鑲著鵝黃色繡葡萄纏枝紋襴邊的褙子,易齊則穿著水紅色繡蝴蝶穿花的褙子,紅的嬌艷如桃花臨風,綠的清雅如蓮葉田田,兩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好看。

  易齊上前接過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謝。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見狀,也只好隨著哼哼了兩句。

  上前接過荷包的時候,易楚下意識地抬頭,瞧見他墨綠色直綴的領口處,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驀地紅了臉。

  易郎中是男子不會注意這些細節,可易齊認得她的針線。

  這個討厭得人!

  易楚恨得牙癢癢,幾乎搶一般奪過荷包轉身就走。

  回到屋裡,打開荷包一看,果然是兩隻銀錁子,一個是梅花式,一個是海棠花的。

  裡面竟然還有一張小小的字條。

  易楚咬著牙,猶豫片刻,才輕輕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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